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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甸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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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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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木屋曾谁住永年

木屋曾谁住永年

 

 

 

作者:张学芬

原载:《寻甸民族文化》2022年第1期总第56期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尘土飞扬,老屋倒下,变成废墟。

挖掘机伸出钳子一般的大手,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掩埋在尘土中的木头一根一根抓出来扔到院子里,木头在电锯刺耳的嘶吼声中变成横七竖八的木柴。一些木柴变成熊熊燃烧的大火,一些木头装上车不知道要被拉去哪里。电锯闪出的火光和四处飞溅的木屑,让人眩晕。

我突然决定,把它们留下。

在我近乎神经质的坚持和决绝中,老屋拆下来的旧木头,留了下来,被堆到荒废了的菜园子角落。

 

 

我决定用这些废旧木头,搭一间小屋。

“首先,这不过是些废旧木头;其次,宽大的家应该足够你住了,另外,现在谁还会弄这个破木房?”先生头头是道地给我泼下一盆冷水。

这个和我过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他还是不懂我。不懂金牛座的我,天生骨子里就有着不同常人的执拗。他不知道,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有着个小木屋情结。其实,我就是想留住一些过往和念想。

在婆婆的指点下,我把村里的一位老木匠请了过来,让他帮忙看看能不能用这些废旧木头,在荒废的菜园子里搭建一间简单的小木屋。

看着这堆旧木头,老木匠的眼睛里,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抚摸着这些木头,然后拨打着电话。

在老木匠的召唤下,三位昔日的搭档木匠扛着工具箱来到了菜园子。

老木匠今年七十多岁,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早年跟随一外地木匠四处行走学习手艺。

“人活在世上首先要有房子住”,始祖鲁班让他的学徒成为了建造房子有名的木匠。

木匠这个与建房子有关的职业,便被沿袭了下来。

小木匠跟着外地木匠从做个板凳桌子之类零零碎碎的木活开始,到三十多岁时已学得一门好手艺,方圆几个村子,谁家讨媳妇嫁闺女做个箱子衣柜之类的家具,都得请小木匠亲自出马;谁家起房建屋,更是少不了小木匠。因为手艺好和善于在房屋建好封顶之日讲一些大吉大利以保主人住进去平安富贵的话,小木匠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有名木匠。跟着他一起干活的几个人,也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木活,在天常日久的默契配合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木匠团队。这个团队就像手术台上搭档的医生护士,谁主刀,谁什么时候递上钳子,谁什么时候递上镊子,谁什么时候往左边挪一点,谁什么时候往右边退一步,一切都形成了习惯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小木匠及他的团队,成为当地最有威望和最受尊敬的人。

随着岁月和时光的流逝,小木匠成为了老木匠。随着土木结构房屋的消失和家具店雨后春笋般的出现,老木匠的团队慢慢解散。

县城附近的农村,土地大多已被城市扩建征用,既没田地可种又没有木活可干的老木匠,整天拎着个自制的木鸟笼,带着一只会说“盖新房,盖新房”的鹦鹉在村子里晃荡。

打开落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铁锁,老木匠从工具箱里拿出墨斗、推刨、锯子、锤子、砂纸等工具。几位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依旧硬朗的木匠,开始了精细的合作,他们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出我描述的小屋线条和样子,然后拉墨线、找点、定桩……

荒废寂静的菜园子,响起了叮叮咚咚敲敲打打的声音。

几位多年未在一起合作的木匠哼着黄梅小调,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地摆弄着这些废旧木头。

在他们娴熟的操作中,七天后,小屋建好。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老木匠不停地抚摸着这间简易的小木屋,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峻工当晚,老木匠端一杯酒,红着眼睛说,他当年修建的房屋,几乎全部拆除完了。他亲手修建的住所,也被儿子换成了新楼房。就连他亲手为自己去世后做的住房——那口用上好的柏树做好的棺木,也因为丧葬改革用不上了。忙了一生的自己,终归活成了吃闲饭的人。没想到还能亲手用这些他当年使用过的木头,搭起这个小屋。让他在这个世上,还能留下一个念想。

“人是摆着的,命是藏着的。谁知道能活到哪天,谁会想到这些木头原来的主人,说走就走了呢?”老木匠感叹。

这些废旧木头是从老屋拆下的,老屋当年的木工师傅,就是老木匠。

 

 

老屋是公公婆婆修建的。这些木头,是当年公公一根一根扛回来的。

两年前,公公像那些锯开的木头一样,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变成一堆灰烬。

公公生于解放前。他的爷爷,一位四处逃荒的男人,流落到一个小山村,会一点医术的他用一些草药医治好本地生病的村民后,便被那个小山村的村民留了下来。住进一个你抱来一捆草,他抱一把柴临时修建起来的茅草屋,公公的爷爷就有了一个家。每天采药看病,就等攒够了钱将这个挡不住风和雨的茅草房变成间土坯房。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些积攒了一辈子还是不够用来盖房子的钱,被土匪抢走。公公的爷爷事后总在念叨,要是有一间坚固的房子一道坚固的房门,土匪就进不来钱就抢不走了。这一打击后,公公的爷爷一病不起。一生为别人医治疾病的他,却医不好自己的病,在悲伤绝望中离世。

公公一辈子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像《活着》的主人公富贵一样,在偶然外出的某一天,公公的父亲被国民党抓去当乒。没有来得及和新婚的妻子,我们后来的奶奶告别,没有来得及和亲人见上一面。这一走,一生便杳无音讯。走了后,奶奶才知道怀了公公。一个女人,一个十八岁的小媳妇,一个人流着眼泪生下并养大了公公。

为寻找父亲,也为了寻条活路,十八岁那年,公公走出小山村。走了两天两夜,走到县城。因为读过书找到一份工作,成为一个吃国家粮的人。

公公和婆婆成家时,就住在今天拆了的老屋原址老老屋里。

老老屋位于县城附近,是婆婆去世的父亲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业。老老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盖,听婆婆说木椽子、土墙和瓦檐都破败得刮风就让人提心吊胆。

为筹备结婚,用从工资里省下和卖了一头猪凑得的几十元钱和攒下的几尺布票,公公让婆婆去买一件新衣裳。自个谋划着修缮一下老老屋。婆婆去买衣裳时,第一次看见省城的人来卖肥皂之类的洋货,那时候肥皂叫洋碱。婆婆挤在人群里,也想买一块从未用过的肥皂。等排队轮到自己时,才发现身上的钱和布票都不见了。肥皂衣服没买成,钱却被偷走了。修缮老屋的计划也就此搁置。邻居大娘见婆婆可怜,把自己那件结婚时穿过就一直舍不得穿的阴丹蓝布衣裳借给婆婆,婆婆穿着那件借来的衣服,和公公结了婚。

那间没有修缮的老老屋,成为了公公婆婆的家。

公公带着唯一的亲人,他的母亲,婆婆带着她双眼失明的母亲,一起生活。两位老人和后来陆陆续续出生的四个孩子,一大家子八口人挤在那间破旧的土坯房老老屋里。

公公的母亲,守了一辈子寡,是种田种地家里家外的能手。她做事风风火火麻麻利利,帮着带孙子孙女,闲暇时纺点麻线卖了贴补家用,和四邻八舍都能友好相处的老人,却总是和婆婆的母亲磕磕碰碰……

婆婆瞎眼的母亲,看不见光看不见这个世界,每天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她常常竖着一双警惕的耳朵,倾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有老鼠发出响声,她以为是小偷。闻见哪家煮肉的味道和邻家做月子女人煮红糖鸡蛋的气味,她以为是公公的母亲煮了吃而不让瞎眼的她吃,就总是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

两位老人,一位嫌另一位吃闲饭要人伺候还总是无事生事,一位嫌另一位霸道强势时常指手划脚,就总是有着吵吵闹闹的。

吵到伤心处,婆婆的母亲,就坐在老老屋门口放声大哭,边哭边向老天倾诉,哭早死的老伴、哭夭折的孩子、哭瞎了的双眼、哭命运的多舛、哭生活的熬煎……

面对嚎啕大哭的老人和围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公公坐在老老屋前,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无奈地叹着冷气。

孩子越来越大,老老屋越来越小。

老老屋里,到处是生活的旋涡和暗礁。

为了修缮老老屋,空闲了的时候,公公婆婆用泥土和铡碎的稻草搅拌和在一起坨成一个个正方形的土基,买来一根一根的木头,到瓦窑捡烧废了的砖瓦。一箩一箩背回家,这样攒了多年,花了上半辈子所有的积蓄,才把破旧的老老屋换成了青砖蓝瓦的一间正房和一间土坯厨房。

盖房子时,请来的木匠师傅,就是现在的老木匠,当年的小木匠。家里没肉招待,公公婆婆过意不去,便把家里养着的唯一的一头猪杀了。按规定把另外一半上交给食品公司后,另外一半二十多公斤猪肉,省着挪着吃到老屋峻工。

老屋建好后,家里最气派的家具是一个厨柜一张八仙桌。厨柜和八仙桌是老木匠用建房子剩下的木头,拼拼凑凑做成的。

在柴米油盐的老屋里,两位吵吵闹闹的老人,陆续离世,陆陆续续从老屋回归泥土。

九十年代住房改革时,公公用下半辈子所有的积蓄购得一套三室两厅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的单位房改房,公公婆婆搬离老屋住进了宽敞的房改房。

搬离后,老屋就一直空着。

没人居住没有烟火的老屋冷清破败,偶尔去看看老屋时,会不时遇上匆匆逃窜的老鼠和惊慌失措离去的流浪猫。

借着去打理老屋旁边的菜园子,公公却常往老屋那边跑。

菜园子在他的打理下,一派欣欣向荣。

公公病重时,婆婆让我们把老屋收拾干净,说公公最终是要回家,回到老屋的。

最后一次回到老屋,已是一捧灰烬。公公被装在用纸裱糊的骨灰盒里,放在灵堂供桌上。

灵堂前的长明灯,一直闪着幽幽的光。婆婆千叮嘱万交待,长明灯是用来为公公引路,指引照亮着他通向那个世界回那边家的路,千万不能让长明灯熄灭了。

诵经声、唢呐声和哭声……

老屋最后一次的热闹,是生离和死别。

 

 

我住进老屋,是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儿子出生后,因为没有自己的住房,也为方便婆婆照顾产后的我和孩子,从医院出院后,我们一家三口住进了老屋。

那是一个漫长的雨季,有些潮湿的老屋,迎来了一个刚来到人世的小生命。亲戚朋友的嘘寒问暖,孩子的哭声叫声,沉寂的老屋好像又有了无限的生机。

也许是不适应这个世界,也许是初为人母的我不会照顾孩子,总担心孩子适应不了世间的寒冷,我老是把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从住进老屋的第一天开始,就整夜整夜地哭闹。孩子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哭,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准时停下。我们只能轮流抱着他,整夜整夜在狭窄的老屋里走来走去。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天天如此,本就因为生孩子难产耗尽全身力气的我越来越虚弱。孩子无休无止的哭闹,让我陷入到无边无际的心烦意乱和产后抑郁中。

我和先生也从最初手足无措的互相安慰变成相互指责和埋怨。我对他无视孩子哭闹然今日有酒今日喝大为恼火,他对我不肯多喝一碗那些据说可以补充孩子奶水的汤水而怒火丛生;我嫌他洗不干净尿布,他怪我不会带孩子;我讨厌他凡事顺其自然的狡辩,他讨厌我的矫情和神经兮兮……我们像俩个充得太满的气球,随时都有要爆破的可能。

老屋不隔音,即便满腔的怒火满腹的委屈,我们却不能放开声音争吵,不能放开声音大喊大叫,我得考虑楼上为这个老屋这个家操劳得弓腰驼背的公婆,我得对得起婆婆近乎讨好般地对我的好。

我得压抑着自己。

听着落在老屋瓦檐上滴滴嗒嗒的雨声,看着这个粉粉嫩嫩的孩子,看着这个自己带来世上的小生命,我常常一个人发呆、流泪和陷入到无尽的恍惚中。我不知道,这个自己带来人世的小生命,将来会怎样长大了会是什么样,一生会遇到些什么?我不知道,原以为是港湾和温暖的婚姻,会如此一地鸡毛。

我在老屋中抑郁憔悴着,婚姻在逼仄的老屋中千疮百孔。

好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一间可以大声吵架可以放声大哭,一间可以和自己吵过架的人不睡一张床的房子。

其实这个心愿,也是我儿时的心愿。

我原生家庭的那间老屋,留下我童年、少年、青春的眼泪与欢笑,亦留下我对一个独立空间的梦想与渴望。

娘家老屋分上下两层,一楼的前屋用来煮饭吃饭做作业招待客人,有时候还得堆放成堆成堆的洋芋苞谷,后面的小院有个猪圈。一把木梯通到的二楼,是用木板搭建的卧室。

所谓卧室,就是用木板把空旷的空间隔成三个小小的空间,父母住一格,大姐二姐住一格,我和妹妹住一格。床上的顶棚和隔板,用父亲从单位要来的废旧报纸裱糊着。夜里有老鼠会从房梁上经过,偶尔还会有让我们惊恐万分的壁虎爬过。

睡在一张床上的我们,有时好有时吵。有时是父母、有时是两个姐姐,有时是我和妹妹。

父母吵架的时候,通常是家里养着的猪生病的时候。猪一生病,母亲就犯愁。那头寄托着母亲一年的希望和主宰着母亲情绪的猪,能吃肯长时,母亲便喜笑颜开,生病不吃时,母亲便愁云密布。母亲一愁云密布,全家就乌云密布。母亲一着急,就对我们对父亲有着无尽的挑剔和指责。这让我们对家里那个猪老爷又怕又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头猪,有时候我生病我没有食欲,忙忙碌碌的母亲甚至都没有发现,哪怕皱一下眉头,象征性地着急一下。

每年去买小猪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兴奋,都想尾随着父母同去。那天不仅可以去集市上看热闹,还因为父母图讨个吉利和开心,会顺便给我们买一只冰棍或几颗水果糖。去过几次后,母亲就不要我同去了,母亲说我跟着去买回来的猪,胃口不好也不大肯长。而妹妹跟着去买回来的猪,却像妹妹一样,不挑食且长得白白胖胖,这让我对妹妹充满了羡慕和忌妒。

父母吵架时,外婆就劝母亲,忍忍就好了,熬熬就过去了,等孩子长大等房子宽敞就好了。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哪家不是吵吵闹闹,将将就就就过到老?

我和妹妹吵架多是因为一只猫。妹妹喜欢猫,她经常偷偷把家里那只黑猫抱到床上,夜里我的双脚碰到床那头毛绒绒的黑猫时,常常被吓得大声尖叫。那只眼里闪着幽幽蓝光的黑猫,成为我童年时的一个恶梦。因为那只猫,我和妹妹经常吵闹。实在生气时,我们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理对方,再也不睡一张床,如若违背,就是猪就是狗就不再是人。可是第二放学回来,我们就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早就忘记了头天晚上发的毒誓又在寻找彼此。可是到了晚上,我们又不得不挤在那张又窄又小的床上,继续重复着我们的争吵和再也不睡一张床的誓言。

那张又窄又小的床上,也留下我青春的懵懂与无知。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夜里,我从熟睡中本来,从剧烈的疼痛中醒来。冷冷的月光从老屋的瓦檐上渗进老屋,我的肚子,生生地疼痛着,我在莫名的疼痛中眼巴巴地等着天亮。

天亮起床时,感觉床单粘粘湿湿的,起身一看,床单上有鲜红的血迹,这让我惊恐万分。我呆地坐在床上不敢挪动,我以为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初中的我,一直喜欢打篮球,球场上和对手的碰撞,难免会受伤,常常弄得自己不是瘸着腿肿着脸就是乌青着眼睛回来,这让父母大为恼火。为此他们下了最后通谍,坚决不准我去打篮球。可是,我却偷着躲着溜去和同学打篮球。这一次,我以为是打篮球伤又受伤了,伤到身体内部的哪个器官流血了。就在我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和我睡一张床的妹妹醒了。害怕被她看见害怕她去告发母亲,我磨磨蹭蹭地在她后面起床。

为了收拾自己的残局,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闯下的祸,在那个寒冷的早上,在那冰冷的水中,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劲,才把床单上的血迹清洗干净。那天,我像是犯了一个弥天大错的罪人,即担心自己闯了大祸,又担心自己会在不断的流血中死去,就那样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母亲发现了我的秘密才知道了那不过是青春的疼痛与羞涩。也才知道,那份疼痛与羞涩,不过是一个女人可以孕育生命,可以成为另外一个生命住房的标志和开始。

这件事,成为姐妹们的一个笑柄,这让我懊恼和羞愧了很久。

有一个可以藏住自己秘密的床和单独的房间,那个童话里才有的事,在我的心里,种下了种子。

随着家里住房条件的改善,直至高中,我才有了一张属于我一个人的床。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一刻,我高兴得一个人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跟头,直至栽下床把头撞起个同样不敢让父母知道的生疼的鼓包。

儿子的哭声把我从娘家老屋的回忆中惊醒,看着身边鼾声如雷的先生和哭得满头大汗的孩子,我有一种要崩溃要发疯的感觉。

有一间属于自己,一间可以和先生歇斯底吵架,一间可以放开声音大哭的房子,成为了我最大的心愿。

 

 

工资收入证明、征信报告、结婚证、户口簿、身份证、购房合同、贷款合同上按下一个又一个鲜红的手印……

一系列手续之前,是看地段、选户型、比价格……穿梭奔波在各个楼盘之间。

丝毫没有方位感东南西北分不清的我,居然弄清了什么是南北走向、什么是东西走向,什么位置采光什么位置背光。选个房子,似乎比找对象还要更难,地段好采光好的价格太高,价位不高的又看不上。如此折折腾腾了很长时间,才最终选定。

合同签订后,就得交房款。小县城的房价,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百分之二十的十二万首付款,足足差了十万。连儿子的压岁钱都算上,抖尽了家底,只是凑出个首付的零头。另外十万,该从哪儿去筹?

凡事顺其自然的先生怕开口求人,一句轻描淡写的“你人缘好,你去借”就把这个重大任务甩给了我。我当然要去借,百分之八十的尾款办理按揭贷款时必须没有其他债务,十万元的首付,不去找人借还能有什么办法?

掰着手指头把身边的亲戚朋友数了一遍,掰着手指头把有经济能力的朋友数了一遍,又掰着手指头把和自己有交情把可以张口借钱的人数了一遍,最后把自己认为可能会借钱给我的人写在一张纸上,照着名字挨个拨打电话。

从没借过钱的我,握着电话的手,手心全都是湿漉漉的汗。

谢天谢地,在战战兢兢面红耳赤中,总算借到了六万块钱。父母公婆又帮着凑出四万,终于交上了十二万元的首付款。另外百分之八十近五十万的房款,办成了三十年的按揭贷款。

交房后,找装修师、买装修材料,看各种装修书籍。费尽心思,我终是装修出一间像伍尔芙女人要有一间属于自己书房的房子。我终是住进了自己的新屋。

住进新居后,每个月还了房贷工资已所剩无几,家里一切开支都必须节流。先生戒掉抽了多年的烟瘾,我学会了买打折的商品,学会了像母亲那样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和斤斤计较。

我时常掰着指头计算,三十年还清贷款时,孩子长大了,我退休了。那时候,日子就轻松了。

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孩子长大,新屋变旧。孩子外出读书后,家里三间卧室空出了两间。一百四十平米的家,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的,还有在老屋原址上建起的新屋。

新屋是大哥修建的。大哥从小学习成绩优秀,是八十年代村里第一位考上本科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大哥没有回来,去了远方。在外打拼多年,大哥在外地娶妻、生子、买房,安家。

在公公婆婆未搬离老屋前,过年过节休假,大哥总是往老屋赶。他说,老屋有他的童年、少年,有他的乡愁。终有一天,他也是要回来的。

大哥的大学同学,有人去了北上广,有人去了沿海城市。他们说住在租来的房里,总没有家的感觉,总感觉像飘忽不定的浮萍。有个自己的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成为了他们终极一生的奋斗目标。可上万元几万元一平米一直噌噌往上涨的房价,对一个月不到一万元工资的他们这些老本科生来说,还是难于上青天。但有人过了大半生,一生舍不得吃舍不穿,周末晚上加班加点挣钱,可还是挤在狭窄的出租房里,还是在买房的路上苦苦挣扎。

当然,有的同学却成为了成功人士,孩子长大结婚时,一边父母送一套住房自己买一套住房的两个独生子女,一结婚便拥有了多套住房。

留下大哥乡愁的老屋左边,盖起了一幢四层楼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到外面做生意在城市买了房立了身,回来把昔日的老屋拆了盖起一幢四层楼的大房子。气派豪华的房子,只是在偶尔空闲的时候,主人才回来看看房子。整幢房子,由一把盼盼防盗锁守护着。

老屋的右边,是一幢三层楼的新房。新房里住着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外出打工的儿子挣到钱后,回来把低矮破旧的老屋拆了盖成三层楼的洋房,一家人外出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剩下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守着一幢房子。

老屋旁边无儿无女那对老夫妇的破房子,在脱贫攻坚中变成了一套功能齐全的新房。

公婆留下的老屋,与周边陆陆续续修建起来的洋房新楼格格不入。老屋旁的菜园子,自公公去世后就一直荒芜着。

大哥从远方回来,构思设计方案,请来建筑老板。他要把老屋变成新楼,圆了自己叶落归根和公公生前未能建起新屋的梦想。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老屋倒下,老屋的旧木头一根一根倒下。

老屋,变成了一幢二层楼的钢筋水泥新房。

老屋,像公公一样,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新房修建后,大哥过年过节时会回来小住几天。过完节后,大哥还是得走,他的家,已在远方。

老屋上的新屋,又是空的。

 

 

住进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后,我并没有想象的快乐。

回到家,换上轻便的拖鞋,我还是得轻手轻脚,楼上那家的老人,听不得一点点动静,楼下刚出生的小婴儿,需要绝对的安静。

在新屋里,孩子还是该哭时哭该病时病,我歇斯底里地吵过放开声音哭过然后又心平气和,先生还是无为便是有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着,按揭贷款还是每个月按时归还着,每天上班还是恨不得有个三头六臂,日子像季节一样阴晴冷暖四季更替。

爱情和婚姻,褪去幻想归于平淡。

生活,不断千疮百孔又不断自行愈合。

住在悬在半空中的高楼,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房屋倒塌,我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有时候我梦见停电,我不停地往上爬往上爬,可任凭我怎么用力还是爬不到我所住的楼层;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我常常失眠,心却到处流浪。

事实上,三十年期限的房贷已提前还清。可当倾尽一生拼尽全力,住上一直渴望和梦寐以求的房子后,我们却发现自己并不快乐。

我们到底要什么,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到底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看过家谱,最早的祖先是从江浙来云南通海做官,后来就在云南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于是有了父亲,有了我。我所居住的县城,唯一一位史志上有记载的举人,是祖上一位先辈。如此刨根寻底,我应该来自江浙一带,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对文化对家对远方的渴望与向往。

查过百度,人类最早的家,就是共同生活的眷属和他们所住的地方。所住的地方,最初是原始人为避寒暑风雨,防虫蛇猛兽的山洞和树上。到人类学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在可以填饱肚子的新石器时代后出现了半地穴式房屋和地面用茅草建起的简易房屋。后来随着人类文化技术的发展,人们按照设计建造房屋。各种各样的砖、瓦应用于建筑,为了舒适美观,还有了各种各样的雕刻工艺,有了木楼、土木结构房子、四合院、别墅。再后来随着房地产的开发和兴起,出现了把人类集中起来居住的高楼大厦。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都是有着血缘关系或婚姻关系的人,家不仅仅是住所,也是有温暖有爱的属于个人私密自由的地方。

当高楼大夏建起来,密密麻麻集中住在一起的人,却更孤独更陌生了。大家早出晚归,回家随手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很多住了一辈子却依然还是陌生人。

和这些形色匆匆的人一样,住在高楼里的我,整日为了生活忙碌焦虑着。

几年前那个黄昏,回家的我和正在家里行窃的歹徒碰了个正着,当我被迎面冲出来的歹徒吓得大声惨叫时,任凭我的尖叫声整幢大楼都可听见,可还是没有一道门为我打开,没有一个人为我站出来。一个弱女子,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歹徒卷走家里的财物扬长而去,一个住在密密麻麻大楼里的弱女子,是那样空前地孤独和无助。

一道门,让人与人之间,变得遥不可及。

我开始怀念老屋,怀念儿时玩躲猫猫游戏时可以随便跑进一家不关门的老屋;怀念只要一家夫妻吵架就会有人上门劝解的老屋;怀念我和妹妹挤在一张小床上的吵吵闹闹;怀念老屋里像亲生闺女一样对我的公公;怀念老屋里那些美好和悲伤的过去。

老屋拆下的废旧木头,熊熊燃烧时绽放出温暖和绚烂,然后变为灰烬,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就像它的主人。当年曾亲自扛回木头亲自建起老屋的主人,终是在火化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消失。

生命,这就是生命,短暂绚烂得让人像是在做梦。

让这些旧木头以另外一种方式留下来,让那消逝的老屋,以另外一种方式留下来。

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一直有一个木屋情结,一直想有一间简单的小木屋。

在老木匠的帮助下,搭建了这个简陋的小木屋。

小木屋建成后,公公之前在菜园子里种下的那棵柿子树,空前的结得又大又多。在老屋拆下建起新楼的那一年,柿子树破天荒一个都没结。冥冥中,也许逝去的老人知道,他亲手扛回来的木头,依然守护着这片故土。

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延续。

为了把杂乱的小院和菜园子打理清爽。我和几位挚友一起亲自动手,用简朴的红砖铺就了一条通向木屋的小径,用老屋拆下的蓝色瓦片围起了柿子树、金银花树,为小屋挂上仿茅草和芦苇帘子。把一幅画一幅字和阳光挂进小屋,顿时,便心生欢喜。

偶尔空了,先生换上运动装,戴上顶草帽,扛一把锄头、挖地、平整土地、除杂草、撒肥料……我盘起长发,挽起袖子,撒种子、种幼苗、浇水……我们默默无语但配合默契。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男人,像个孩子。我苍白的脸上,有了汗水和红晕。那样的时刻,他不再是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让我认为无聊至极的男人,我不再是对文学痴痴迷迷让他琢磨不透的女人。他就是一个老农,我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农妇。

“下辈子,还来找我吗?”我问。

“来来来,当然还来。”他答。

“拜托拜托,一辈子已经足矣,下辈子咱们放彼此一条生路,彼此放过吧。”

我大笑,他也呵呵跟着傻笑。

在小木屋旁边的菜园子,我们种上了白菜、青菜、黄瓜、茄子、西红柿、薄荷和芫荽……

偶尔,约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清扫小屋小院,笼一炉炭火,来一顿烟火燎的饭菜。你可以摘个茄子、小瓜,放到烧烤架上,烤出最新鲜的烧烤;你可以掐一把沾着露水的芫荽、薄荷、小葱,拌一道开胃的“鬼火绿”凉菜;你可以看上哪棵就拔哪棵,想吃哪棵就拔起哪棵青菜;你可以扔几个洋芋到炭火中,烧出几个拍拍打打的“吹灰点心”;你还可以抓一撮茶叶放进个土罐,待土罐里的茶叶烤出香气时加进“滋滋”冒着热气的开水,泡一壶茶香四溢的小罐烤茶;你可以坐在火炉边,就着一杯老酒一壶老茶,喝到月亮星星都挂上了天空……

小屋简陋,不用换鞋不用担心弄脏弄乱。小屋空旷独立,不用担心干扰到谁。

有时候,我坐在小木屋前的柿子树下。和一本书一杯茶及那只不再鬼鬼祟祟趴在脚边的流浪猫,厮守一个下午。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小屋发呆。把一切调成静音,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干净,那样的时刻,我就是我,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我,简单如小屋的我。

有时候,静静地看着菜园子里这些植物,感受生命的成长和神奇。

你看那些种子幼苗,你只是把它随意地往土里一扔一栽,即便你无暇顾及,它还是悄悄地钻出土地,悄悄地冒出了芽,悄悄地长大,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

植物不会辜负每一寸土地,只要有泥土、阳光、空气和雨露,它就拼了命地活,拼了命地长,拼了命地结出果实,拼了命地在土地里留下自己的种子。来年季节一到,它又拼了命地钻出土地,拼了命地活着。

这,像极了人类。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的人类。

一阵风过,小木屋的仿茅草,向对面老屋上的新楼招着手。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老屋倒下新屋建起。谁会在这里生,谁又会在这里离去?

一朵蒲公英,轻轻地落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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