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叫杨晓强,这篇文章是关于他的。
我是个孩子,不会撒谎,所说的话句句真实。
那天有些阴冷,我起床后从窗户里往外看去,大街上空荡荡的,全然没有了往日繁华的景象,虽然已到春节。我听说最近爆发了一场瘟疫,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连城市都封锁了,政府建议居民们最好待在家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门,静待疫情过去,春天来临。
好吧,我们服从,宅在家哪儿也不去。
我爸推门走进卧室,我就让他把挂在墙上的哨子拿给我。我爸取下哨子递给我,说:“又不上学,拿哨子干嘛?”我说:“我是体育委员啊。”说完这句话我就吹响了哨子,迈开双腿走起“一二一”。我爸笑着问:“你这是干嘛呀?”我说:“老师让我们每天都要运动。”
我爸说:“奶奶要去上柱香,我顺便送几个快递,一会儿就回来。”我爸是个快递大哥,干这行有十年了,去年承包了一个投递点,名字叫“顺王快递”,招了三个员工,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小老板。我爸很勤快,晚上还兼职跑网约车,整天忙得团团转,因为他要挣钱养家、买房,还要给我准备嫁妆,嘿嘿。
我爸开车,车上印着“顺王快递”四个大字,奶奶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路上几乎没人,偶尔会听见救护车尖利的啸叫。走着走着,我爸忽然停下了,因为他看见路上有两个人在艰难地行走,一个女人搀扶着一个男人,男人整个身子后仰,面朝天空喘气,好像呼吸有些困难。女子留着独特的短发,有些瘦弱,几乎搀扶不动男人,男人快要倒下了。
我爸停在他们面前问:“你们……咋了?”女子回答说:“我爸病了,要去医院。”我爸问:“社区不是安排有出租车吗?”女子说:“叫了,可要排长队,我爸等不及……再说,医院也不算远……”虽然都带着口罩,仍能感觉出女子有些焦急,一双眼睛求救似的看着我爸。
我爸试探着问:“会不会感染病毒肺炎了?发热吗?咳嗽吗?”那个男人刚要开口,女子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摇摇头说:“我爸不发热也不咳嗽,就是……胸口窝难受。”我爸想了一下说:“我送你们去吧。”随后下车,将那个男人扶上后排座,女子也上了车。一路上男子都没有咳嗽,一声都没有。奶奶扭头冲那对父女点点头,四人都没说话。
医院里的发热门诊有很多人在等待看病,连走廊里都站满了人,大家都戴着口罩。我爸跟女子一起将男子扶进诊疗室,女子对我爸说声“谢谢”,我爸说声“不客气”,转身就走了。为了叙述方便,我在这里交代一下:这个女子叫冯怡欣,那个男子是她的父亲,就叫他冯父吧。
医生检查后发现冯父高烧,并且呼吸困难,人很虚弱,赶紧做核酸测试,最后确诊为病毒肺炎。冯怡欣当时就懵了,强打起精神为冯父办理住院手续,办完后人整个就像虚脱了一样。紧接着,她被叫去集中隔离了,在一家宾馆里。
一天上午,冯怡欣给冯父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冯父听声音还不错,说医护人员照顾得很周到,不愁吃不愁喝,让女儿放心。接下来,冯父话锋一转说:“女儿,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那个送我来医院的人,我们不该对他隐瞒病情……”冯怡欣静静地听着,并不接话。
冯父又说:“那个师傅是我们小区旁边送快递的,你应该认识……我们要把实情告诉他……并且要向他和他妈妈道歉……”冯怡欣却打断冯父的话说:“爸,我有点儿想不明白,最近我们俩一直在家呆着,你咋就感染上了?”冯父想了一会儿说:“是啊,我一直在家……哦,有天晚上我下楼去买酱油,忘了戴口罩,会不会那时感染的?”
冯怡欣问:“是去小区的‘刘氏便利店’吗?”冯父说:“对,当时就我跟店老板刘铁山两人,我买了东西就走,前后不过三分钟,不会那么巧吧?”冯怡欣又问:“爸,你确信没有去过其它地方吗?”冯父说:“没有。”冯怡欣顿了一下说:“爸,你安心养病吧,这事儿以后再说。”
挂掉电话,冯怡欣想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拨通了社区居委会的电话:“喂,莲花居委会吗?我是‘佳诚新村’的业主,我怀疑我们小区‘刘氏便利店’的老板刘铁山感染了病毒肺炎,麻烦你们去排查一下。”居委会的人问她有啥证据,冯怡欣说:“我爸跟他接触过,被感染了。”居委会的人说:“这不能证明啥,或许你爸还接触过其他人呢?”
冯怡欣提高声音说:“我爸最近只接触过刘铁山,我有理由怀疑他。”居委会的人说:“怀疑只是怀疑,我们不能……”冯怡欣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非常时期,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漏掉一个。”居委会的人说:“话不能这么说。”冯怡欣跳起来说:“排查一下会死吗?我要投诉你们!”居委会的人说:“随你便。”
冯怡欣气得把手机扔到床上。她呆坐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关于疫情的新闻,全国确诊病毒肺炎的人数已经突破一万。她有些烦躁,就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和寒风呼啸的天空,风从窗户里挤进来就像鬼哭一样,她感到一阵恐惧,甚至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忽然又冲到床上抓起手机拨通了市长热线,再次举报刘铁山。
市长热线的人比较客气,记下了冯怡欣的问题并承诺一定转交相关部门办理。冯怡欣感觉松了一口气,于是就沉沉睡去。傍晚时,一个陌生电话打到冯怡欣的手机上,她接通后就听见对方说:“冯怡欣吗?我是莲花社区居委会主任曹玲玉,我们接到市长热线转来的情况,首先,对你热心居委会工作表示感谢,其次……”
冯怡欣打断曹玲玉的话:“啥事儿?直说吧。”曹玲玉就说:“我们联合派出所跟社区医疗服务中心去找刘铁山,给他量了体温,不发烧,也不咳嗽,他说自己最近没去过武汉,也没接触过确诊病人,所以不可能感染病毒肺炎。”冯怡欣说:“可是,我爸只接触过他啊。”曹玲玉说:“刘铁山说你爸最近没在他那里买过东西。”
冯怡欣说:“他在撒谎,刘铁山在撒谎!”
曹玲玉说:“别把人想那么坏。”
冯怡欣说:“我敢担保,他就在撒谎!”
曹玲玉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
冯怡欣挂掉电话,坐在床上生闷气。
冯父给冯怡欣发来一条微信:女儿,人命关天,要诚实。她愣了一下,脑海里就浮现出我爸,杨晓强的形象。此刻的杨晓强刚回来,正坐在小区大门口的花坛上抽烟,忽然听见刺耳的警报声,接着就看见一辆救护车来了,三个人抬着一个老人跑出小区直接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又开走了。
一个保安走过来说:“都这时候了,还敢取下口罩抽烟?”我爸赶紧将烟头扔在地上,戴上口罩,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又有人感染了?”保安说:“今天这是第四个,每天都在增加。”我爸发出一声叹息,起身时看到小区大门口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带病回乡,不孝儿郎;传染爹娘,丧尽天良”。
墙上贴着一张通告,原来是莲花居委会正在招募志愿者为居民配送生活用品。我爸盯着通告看了一会儿,掉头就来到居委会,说他要当志愿者。一个工作人员给他测体温,填表,然后就交给他一件红马甲,上面印着“志愿者”三个大字。工作人员告诉他,除了干他的老本行,还可以去附近的集中隔离点帮助维持秩序。
刚走出居委会,就见曹玲玉和姚警官在大门口聊天,曹玲玉说上面要求小区的商店也要关门,可关门了居民买东西咋办?姚警官说,不但商店要关门,整个小区都要封闭,封城不封小区,没用!她们看见我爸走过来就不说话了。我爸冲她们笑了一下,还亮了一下红马甲。经过“刘氏便利店”时,我爸拐了进去。店里有不少人正在买东西,而且是整箱整箱地买。
我爸去买面条,发现每斤涨了两块,就问刘铁山咋回事儿?刘铁山白白胖胖的,就像个弥勒佛,他柔声细语地说:“现在这形势,过几天还要涨……算了,原价给你吧。哎,我这里还有口罩,卖给别人十块钱一个,给你算五块,要不要?”我爸扔一根烟给他,说:“刘铁山,你娃子钻到钱眼里去了啊?”我爸扛起一箱面条转身走了出去。
……
冯怡欣是那天傍晚接到冯父死讯的。
当天下午,冯父还跟女儿进行了视频通话。冯怡欣问他感觉咋样,冯父说:“还好,就是胸闷、憋气……他们照顾……不错……放心……”顿了一下,冯父又说:“女儿,你要对……那个师傅……说出实情,让他们早点……检查……我们不能……害了……”冯怡欣并不接话。冯父又说:“女儿啊,你从小……就要强,从不……承认……错误,可我们……真的……错了啊……”
冯怡欣说:“爸,我晓得了。”
挂掉电话,冯怡欣忽然觉得心里很堵,就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看着外面。下雪了,路面上白茫茫一片,却没有一道车辙的痕迹。路边的白梅已然开放,洁白的花朵就像为死者敬献的花篮。冯怡欣忽然有了这个奇怪的感觉。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她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叨:“爸爸挺住!爸爸挺住!”
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新闻,日本向中国捐赠一批口罩,他们在箱子上写下“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八个大字,冯怡欣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室内开了暖气,窗户玻璃上有一层水汽。她盯着玻璃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幅竹子。
可没过多久,冯怡欣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告知冯父去世了。医生说,本来冯父的情况已开始好转,可就在跟女儿通完电话后突然就不行了。冯怡欣半天回不过神来,眼泪很无助地往下淌,整个身子像掏空了一样。她晓得父亲只是死去的众多感染者之一,只是时代的一粒灰尘,微不足道,但落在她身上就是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哭了很久。夜幕降临后,冯怡欣突然冲出房间,冲到大堂,却被一个穿红马甲的人拦住了。她哭着说:“我要去……医院……看我爸……最后一眼。”“红马甲”说:“上面有规定,一个都不能离开宾馆。”冯怡欣径直冲向大门,“红马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冯怡欣哭着说:“放开我!”“红马甲”没有松手,冯怡欣就伸手朝“红马甲”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把“红马甲”的口罩打掉了,原来“红马甲”就是我爸杨晓强。姚警官冲过来递给我爸一个新口罩,然后指着冯怡欣厉声训斥:“不能出去!明白吗?”冯怡欣愣了一下,大哭起来。
姚警官犹豫了一下,忽然走过去抱住冯怡欣,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冯怡欣慢慢止住了哭声。过了一会儿,姚警官松开冯怡欣,对她说:“好了,回房间吧。”冯怡欣却站着不动。黄警官走过来,指着姚警官对冯怡欣说:“这位大姐,她的妈妈,昨天也走了,失去亲人的不止你一个!”冯怡欣擦掉眼泪,转身往电梯口走去。
我爸追上去递一瓶矿泉水给她,说:“节哀!”
冯怡欣看着我爸,噙着眼泪点了一下头。
晚上回到家里,我爸说感染的人越来越多,密切接触者都要集中隔离,宾馆都快住不下了。奶奶听了半天无语,却突然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得通红。我爸给奶奶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奶奶说她浑身酸软无力,却咳不出痰来。我爸慌了,立马拨打急救电话将奶奶送到医院。
医院里挤满了人,走廊地上到处都坐着人,大都有气无力的,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没人讲话,也没人哭,现场死一般的沉静。一些穿红马甲的志愿者在帮助维持秩序,给医护人员送饭。一辆车身上印着“殡仪馆”字样的车停在门口。
次日晚上检查结果才出来,奶奶也被确诊感染了病毒肺炎。我爸吃惊地说:“我妈没去过武汉,咋也感染了?”医生问:“跟武汉回来的人接触过吗?”我爸说:“没有。”医生挥挥手说:“你跟家人赶紧隔离吧。”听到这个消息我很伤感,我不相信奶奶也会中招。
我和我爸回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我还把哨子带上了,我要随时运动。凌晨时我们被送到一家宾馆进行集中隔离。我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进一个摆着两张床的房间。我一进去就扯掉了口罩。我很不喜欢那玩意儿,戴着它讲话很不方便。
天亮后,我爸去楼层尽头的“物品转运处”端来早饭,我却吃不下。我爸就劝慰道:“奶奶没事,不要担心。”我还是闷闷不乐。我爸忽然从我口袋里掏出哨子吹了起来,一边吹一边抬腿做“一二一”运动。我爸的动作很笨拙,可他把哨子吹得很响,很有气势,好像这样不但能健身,还能驱除病魔。我终于笑了,也抬起了腿。
有点儿渴了。桌子上有一盘小西红柿,我抓过来就要往嘴里塞,我爸忽然说“等一下”,然后把床上的被子拿开,用西红柿在床上拼出了“武汉”两个字。我爸笑着对我说:“小杨同学,该你了。”我明白过来,从他手里接过西红柿,在“武汉”后面添上“加油”。我爸对我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用手机拍下来发了一条朋友圈。
后来听我爸说这条微信收获了很多赞。
刚开始隔离时有一点儿好奇,可新鲜劲儿一过就感到无聊。我就看电视剧《西游记》。我爸很搞笑,为了逗我开心,他居然推开窗户大声喊:“有人吗?吵会儿架噻!”没想到隔壁窗户忽然打开,一个女声吼叫道:“吵就吵,谁怕谁?”我爸笑着赶紧关掉窗户。
我爸又拿来行李箱放在床上,他把毛巾搭在肩上,手机里播放“叮当叮当”的声音,他让我推拉行李箱的拉杆,他手里拿着吹风机,合着打击乐敲打着箱子,一上一下节奏感很强,样子就像打铁,逗得我哈哈大笑。
有天晚上,我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哭声,虽是压抑的,但听得出来是女声。我跟我爸对望着却不晓得说什么好。我爸呆坐了一会儿,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听说她还好,就安心睡觉。可隔壁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哭了一夜,害得我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我正吃早餐时,我爸忽然戴上口罩拿上一袋板蓝根,然后去敲隔壁房间的门。一个女子戴着口罩打开房门,她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泪痕残存,正是冯怡欣。我爸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就把板蓝根递到她面前,说:“心情不好,消消火吧。”
冯怡欣愣了一下,却不接板蓝根。我爸指了一下我们住的房间,说:“我妈感染了,我也来隔离。”冯怡欣明显瞪大了眼睛,嘴唇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接过板蓝根,说声“谢了”,就关上房门。我爸隔着房门说:“美女,听我一句劝,你要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你爸!”
回到房间,我爸继续吃饭。他忽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不对……那天我送过他们……”扔下馒头戴上口罩又跑出房间,敲着隔壁房间的门,问:“美女,想问一下,你爸啥时候有症状的?”里面立即传出一个声音:“我爸是在医院里感染的。”
我爸双手合十轻声念叨两句,回到房间继续吃饭。可吃了一会儿他又跑出去敲隔壁房间的门,冯怡欣开门一看又是我爸,愣住了。我爸说:“你爸是在……医院里感染的?”冯怡欣点了一下头。我爸又说:“真的?”冯怡欣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个干嘛?”我爸说:“是这样,那天我拉你们……”
冯怡欣愣了一下,赶紧说:“谢啦……”随即把门关上。她冲了一杯板蓝根,拿起袋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扭身出门,站在我们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举手想敲我们的房门,最后却还是放下手,重回她的房间。
……
冯怡欣结束隔离后离开宾馆。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遇见三个人被救护车拉走了,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小区都被封锁了,除了保安几乎没人走动,谁也不晓得下一个被感染的会不会是自己。虽戴着口罩,仍感觉恐慌和死亡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检测体温后冯怡欣走进小区,“刘氏便利店”也关门了,她对着卷闸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就觉得心里很堵。
回到家里,睹物思人,想起已经化作轻烟的冯父,冯怡欣心里就难过。她每天都打电话给市长热线,询问是否找到刘铁山了,可回答总是没找到。到后来,市长热线让她找居委会,居委会让她找派出所,派出所又让她找市长热线。尽管如此,居委会每天还是派人给她送来必要的生活用品,让她感到一丝宽慰。
我和我爸也结束隔离了。当我们离开隔离点的时候,看见宾馆门口有一棵梅,开了满树的花,红彤彤的一片,与阳光共舞。若在平时,花下肯定有不少人自拍,但现在没有。我让我爸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跟红梅的合影。戴着口罩照相,我还是第一次。
回到家里把我安顿好,我爸就匆匆下楼,他要赶快干活。刚走到“刘氏便利店”门口,就听见“咚咚”的声音,仔细看原来是冯怡欣正在踢“刘氏便利店”的卷闸门,一边踢一边骂:“传染给别人还不承认,混蛋!甩货!”忽然,她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表情有点儿痛苦。
我爸赶紧走过去问:“你咋啦?”冯怡欣咧着嘴不说话,双手紧紧地抱住左脚。我爸问:“伤到脚了?”冯怡欣点点头。我爸就推来电动车,对她说:“我送你去医院吧。”随后把冯怡欣扶上车。来到社区医院检查,只是擦伤了脚趾,医生上点药就让回去。我爸又把冯怡欣推回小区。
走在路上,我爸问:“为啥儿发那么大的火?”冯怡欣说:“踢门算啥?我还想砸呢!砸到他承认为止!”我爸问:“承认啥?”冯怡欣说:“他撒谎!”我爸说:“至于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冯怡欣看着我爸说:“谢谢你那天送我爸……”我爸说:“可惜……哎,你爸真的是在医院……”冯怡欣却立即打断我爸的话说:“看,好美!”
我爸顺着冯怡欣的手看去,几树白梅开得正欢。冯怡欣说:“给我拍张照吧。”我爸就把她扶下来靠在一棵白梅树上,用她的手机拍照。冯怡欣想取下口罩,我爸说还是戴着吧,安全第一。冯怡欣看着照片,觉得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口罩相映成趣,却平添了一丝悲壮的气氛。
我爸一直把冯怡欣送到家门口,冯怡欣说:“谢谢你,多少费用?”我爸摆摆手说:“不用。”冯怡欣就说:“那,加个微信吧?”我爸递过手机,两人互加了微信。在电梯里,我爸收到冯怡欣的微信,她转了一百块钱,一定要我爸收下。我爸回复道:同一小区,不必客气。冯怡欣说:我不想欠人情,理解一下吧。我爸这才收下。
我爸来到居委会,又开始义务给居民们配送生活用品。这天下午,他按照订单送一袋子蔬菜,上楼后发现有些似曾相似,原来是冯怡欣家,不过,我爸是看了订单才晓得她叫冯怡欣的。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有嘤嘤的哭声。最近这很正常,几乎每层楼都有,哭出来未必是坏事。家里还有个人哭总比无人哭强。
我爸敲开门。曹玲玉站在门口。我爸说:“曹主任好,我来送东西。”曹玲玉看着我爸,忽然冒出一句:“哎,杨经理,刘铁山是不是还有别的住处?”我爸脱口而出:“好像……在……哎,你问这个干啥儿?”黄警官走过来说:“这家业主怀疑刘铁山传染了病毒肺炎。”
我爸说:“啊?不会吧?他……”黄警官说:“他躲起来了,我们要找到他。”我爸沉吟一下,说:“他准确的住址……我还真不晓得。”这时就听见冯怡欣说:“你们赶快去找,马上!我要他道歉,赔偿,坐牢!”黄警官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凭啥儿指挥我们?”冯怡欣说:“他传染别人,你们就要负责找到!”
黄警官说:“你敢断定是刘铁山传染给你爸的?”冯怡欣提高声音说:“我爸一月二十三号就出现症状,一到医院就确诊了。我爸……”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姚警官就安慰她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办案需要时间是不是?”
他们在里面说话,没有注意到我爸的反应。因为我爸清楚地记得,他于一月二十五号送冯父去医院,所以他敢肯定就是冯父传染给了我奶奶。至此,我爸心中的一个疑团终于解开了。他猛然把装蔬菜的袋子扔在地上,冲进去指着冯怡欣的鼻子说:“冯怡欣,你这个骗子!”
我爸突然的举动让大家惊呆了。
冯怡欣虽然带着口罩,但仍然能感觉到她嘴张得很大,眼睛也瞪得很大。我爸怒气冲冲地说:“我送你们去医院,可你还对我隐瞒病情。我妈被你爸传染了,幸亏我跟女儿身体好,不然……你想过这个后果吗?”曹玲玉走过来拉住我爸。我爸又说:“你们的命就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冯怡欣辩解道:“不是这样的……”
姚警官也过来劝解道:“她父亲刚去世,心情不好,理解一下吧。”随后扭头对冯怡欣说:“小冯,做错了就道个歉吧?”可冯怡欣只是哭泣。黄警官拍了拍我爸的肩膀说:“爷们儿么,肚量大点儿,别计较。”我爸站了一会儿,抓起一个茶杯摔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玻璃渣子四处飞溅。我爸转身走了出去。
我爸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低头坐在沙发上,一连抽了好几根烟。他给我奶奶打了一个电话,是护士接的,说奶奶病情还算稳定。我爸长出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斜躺到沙发上。我满头大汗地走出卧室,手里还拿着哨子。我爸一看到我又笑了起来,心头的不快转眼就消散了。
……
我爸不愿给冯怡欣配送东西了。
曹玲玉找到我爸说:“现在人手紧,管制严,她那栋楼都是你负责,漏下她一个不好吧?……她隐瞒不对,可当时毕竟还没确诊啊,大度点儿吧?就算支持我工作了。”曹玲玉顿了一下,递给我爸一张纸,又说:“把这个送给她。”我爸叹了一口气,接过纸,扛起一袋大米就走。
来到冯怡欣家门口,我爸听见里面有哭声,一边哭一边说:“我……放……不……下……我爸……我恨……呜呜呜……”我爸将大米放在地上,从包里掏出曹玲玉给他的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放下。他把纸条放在米袋上,敲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冯怡欣出来看见地上的大米,她也不说什么,拎起大米进了门。
第二次,我爸将一箱牛奶送到冯怡欣家门口,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心里有气,不吐不快”,旁边还画着一张嘴。我爸看了一会儿,拿出笔在嘴唇上打了一个叉。敲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冯怡欣追出来却不见我爸的踪影,当她看见纸上的叉时,皱了一下眉头。
再送水果时我爸发现门上画了一双红肿的眼睛,他就用笔在眼睛上画上一道横线。冯怡欣看见后愣了好一会儿。第四次时冯怡欣写了一句“做人要大度”,我爸写了一句“做人要诚实”,冯怡欣看见后撇了一下嘴。她拿出手机拨打我爸的语音,却发现被我爸删掉了微信。
冯怡欣“哼”了一声,对着箱子踢了一脚。她回到屋里继续刷微信,看到一条新闻,说湖北通城一个小学副校长和妻子从武汉回来后隐瞒行程操办寿宴致一百余人被隔离,其妻子被确诊感染病毒肺炎后,两口子都被移送公安机关处理。冯怡欣越看越生气,突然跳起来,从抽屉里抓起一把锤子就冲下楼。
冯怡欣径直冲到“刘氏便利店”,举起锤子就朝卷闸门砸去,发出了巨大的轰响。不晓得是谁在“刘氏便利店”的卷闸门上用红漆写着一行大字:发烧不说的人,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这时,一个又高又壮的女人在角落处探出了头,见四下无人,跑过来扭住冯怡欣就打,两人纠缠在一起。我爸背着包刚好经过,高喊一声“别打了”,冲过去拉架。
那个又高又壮的女人虽然戴着口罩,但我爸敢肯定她就是刘铁山的老婆,可她却装作不认识我爸。因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让人难以看清真实的面相,所以即便确认了眼神,也可装着不认识,这样就可避免尴尬。这便是戴口罩的另一个好处。
又高又壮的女人的口罩掉在地上,露出了真面容,果然是刘铁山的老婆。我爸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口罩递给刘铁山的老婆,可她接过口罩戴上,又挥拳朝冯怡欣打去。我爸急忙用身子挡住冯怡欣,可刘铁山老婆的拳头却落在他的脸上,当即青了一块。我爸骂了一句“你这婆娘”,赶紧拨打报警电话。
刘铁山的老婆想走开,却被我爸紧紧地拽住。警察很快赶到,把三个人都带到派出所。办理此案的还是黄警官。他对冯怡欣说:“砸别人门是违法的,你不懂吗?”冯怡欣额头被抓了几道红印,哭哭啼啼地说:“不承认我就要砸……”黄警官问刘铁山的老婆:“那你又是为啥儿呢?”刘铁山的老婆说:“路见不平。”
冯怡欣说:“关你屁事儿?还路见不平,人家这位杨大哥才是路见不平。”说完指了一下我爸。刘铁山的老婆却瞟了一眼我爸,用不屑的语气说:“哼,多管闲事,活该挨揍!”我爸有些恼火了,就指着刘铁山的老婆说:“说话真难听!要不是看在刘铁山的面子上,真想扇你一耳光。”
黄警官立即看着刘铁山的老婆说:“刘铁山?你难道是刘铁山的……老婆?”刘铁山的老婆赶紧摆着手说:“不不不……”黄警官就问我爸:“她是刘铁山的老婆?”我爸却低头不说话,随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黄警官就笑着说:“好么,我正到处找刘铁山,没想到你撞上门来。”刘铁山的老婆狠狠地瞪了我爸一眼。
黄警官把刘铁山的老婆留下,让冯怡欣跟我爸先走,说等疫情过后再来处理。一出派出所大门我爸就迈开脚步,很快就把冯怡欣甩在后面。她对着我爸的背影“哎”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妥,就“哼”了一声,在后面慢慢地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喊:“在眼睛上画一道线是啥意思么?”
我爸回答:“那是眼线,没文化!”
冯怡欣跺了一下脚,说:“你——”
后来我爸解释说,他画眼线只是为了逗冯怡欣玩儿。
第二天下午,我爸正在“顺王快递”忙碌,冯怡欣突然进来了。我爸有点儿不解地看着冯怡欣,她从包里掏出一瓶正红花油递给我爸,说:“脸上擦几遍就好了……昨天……谢谢你……”见我爸不伸手,冯怡欣就把正红花油放在桌子上,扭身走了。
晚上回到家里,我对我爸说:“老爸,明天是我们美术老师的生日,我们小区几个同学想去给她送礼物。”我爸说:“可是,现在不能聚集哦。”我说:“我们不聚集,一个一个去,把礼物放在门口就走。”我爸又说:“生日重要还是安全重要?”我说:“听说老师的爸爸刚去世,她很伤心……”我爸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中午,我拽着我爸去美术老师家。我们来到美术老师所在的那栋楼。我爸说:“你们老师也住这栋楼啊。”电梯到了十六层,我爸说:“你们老师也住这层啊……哎,老师叫啥?”我说:“不告诉你。”当我们走到一个单元门口时,我爸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就在这时,门打开了,美术老师站在门口。
由于口罩遮住了半个脸,美术老师的眼睛就格外突出。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是不是因为最近说话少的缘故,一个器官功能受限另一个器官功能就得到强化?或者因为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没有鼻子和嘴巴抢风头,眼睛就独领了风骚?也可能是口罩掩盖了鼻子和嘴巴的缺陷,眼睛就显得格外优越?天晓得。
美术老师看见我爸时,怔了一下。
我爸也愣了一下。美术老师叫冯怡欣。
我站在一米外,伸手递过我画的一幅画,说:“冯老师,生日快乐!”冯怡欣说:“谢谢紫薇!进来吧?”我说:“不。”冯怡欣说:“没关系。进来吧。”我还是不动。冯怡欣就说:“要不,我们都不取下口罩?”我扭头看我爸,他站在两米外,低着头数地上的灰尘,像一根木头桩子。
冯怡欣就说:“紫薇爸爸,进来吧?”我爸好像刚睡醒似的,打了一个激灵,摇着手说:“不不不……”冯怡欣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却看着我爸,说:“一起进去吧。”我进去了。我爸磨蹭了一会儿,也进来了。
冯怡欣家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礼物。
我把礼物递给冯怡欣。我画了一树红梅,树干的根部是几个圆球形的东西。冯怡欣问:“树下圆圆的是啥?”我说:“冠状病毒。”冯怡欣愣了一下,又问:“啥意思?”我说:“红梅把病毒踩在了脚下。”冯怡欣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标题叫《压‘疫’》不好吧?嗯,改成《抗‘疫’》,咋样儿?”我拍手说好。
冯怡欣又说:“紫薇爸爸,这幅画你看过吧?”我爸低头说:“惭愧惭愧!”冯怡欣就说:“再忙,也要看哦。哎,紫薇,你妈妈看过吗?”我低头不吭声。冯怡欣似乎明白了,扭头看着我爸说:“泡茶吗?”我爸摆摆手,指了一下口罩。冯怡欣看看我爸,又看看我。我爸站起来说:“我们该走了。”
走到门口,我爸忽然说:“冯老师,我一直不晓得你是紫薇的老师,对不起……”冯怡欣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接话。我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快关上时,冯怡欣朝我们挥手,突然说:“紫薇爸爸,我爸的事儿……”说完她掉头就走,差点儿撞到墙上。我爸神色很凝重,表情很严肃。
……
回到家里,我爸就收到一条微信。
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冯怡欣要求添加朋友。我爸通过了,回了一句:此前把你删除了,抱歉!冯怡欣回复:过去的不快一起删除吧!我爸发了一句:也把可恶的病毒删除吧。冯怡欣回复:对!删除!删除!删除!我爸就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由此,我爸和冯怡欣微信聊天多了起来。
一天晚上,冯怡欣发来一条微信,说刚才梦见她爸了,醒来后很难过。我爸就安慰道:你爸来看你,关心你,是好事啊!冯怡欣说:可我还是害怕!我爸说:你起来给你爸烧柱香,愿他安息,就好了。许久之后冯怡欣发来微信:烧香了,心里踏实了一些。
又一天晚上九点多,冯怡欣给我爸发来微信说家里没酒精了,好几天都没消毒了。没过多久,她收到我爸回复的一条微信:你到家门口看看。冯怡欣打开门,看见一瓶酒精放在门口。一股暖流穿过心头,她回复道:谢谢!还发了一朵玫瑰。
这天夜深人静时,我爸忽然被电话声吵醒,他拿过手机一看原来是冯怡欣。我爸接通电话问:“冯老师,有事儿吗?”冯怡欣却哭了起来。我爸赶紧坐起来问:“出啥事儿了?”冯怡欣说:“邻居又有人被抬走了……我总感觉窗帘在飘动……好害怕……你能来……陪陪我吗?”我爸犹豫了一下,起身穿好衣服。
我爸来到冯怡欣家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回应。其实冯怡欣就站在门后面,手里捏着门把手,却没有拧开。我爸继续敲门。门轻轻开了一道缝,冯怡欣细声说:“要、进、来吗?”我爸低头说:“不……”我爸将门推上了。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门缝比刚才大了一点。
冯怡欣说:“进……来吧?”
我爸再次把门合上,说:“我在外面吧?你安心休息。”
门外,我爸背靠门而坐,双手抱着脑袋。
门内,冯怡欣背靠门而坐,双手支着下巴。
我爸打开手机,一条微信跳了出来:太晚了,要不就别来了?我爸看了一下时间,是冯怡欣二十分钟前发的。我爸发了一个晚安的表情。冯怡欣立即回复:紫薇一人在家不害怕吗?我爸说:她睡着了。我爸是个骗子。我哪里睡着了?冯怡欣的电话把我也吵醒了,我要陪我爸一起来,我爸坚决不同意。我独自在家,能不害怕吗?
每隔一会儿我爸就敲一下门显示存在感。
冯怡欣也敲一下门,表示听到了。
天亮后,冯怡欣打开门,我爸却不见了踪影。
我爸回到家里,见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一半被子掉到地上。我脸上还有泪痕,我爸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好久。随后,我爸开始做早餐,煮了一包快餐面,煎了两个鸡蛋。他吃掉快餐面,把煎蛋放在电饭锅里保温,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女儿,电饭锅里有鸡蛋,起来自己冲杯豆奶。忙完这些我爸就出门了。
上午,冯怡欣来到我爸的“顺王快递”,两个穿黑衣戴黑口罩的男人却在她前面走了进去。我爸正跟两个员工忙碌着。其中一个黑衣男人问:“谁叫杨晓强?”我爸站起来说:“我就是。”黑衣男人二话不说,扑上去就是一拳,打在我爸的脸上。我爸被打懵了,捂住脸问:“凭啥打人?”
黑衣男人说:“让你出卖朋友!”我爸说:“我出卖谁了?”黑衣男人说:“你心里有数,还敢抵赖?”伸手又打。我爸急忙躲避。两个员工想上前帮忙,另一个黑衣男人抽出一把刀指着他们说:“蹲下,今天老子不想杀人。”两个员工乖乖地蹲下。
冯怡欣看见我爸挨打,猛然大喝一声:“住手!”一个黑衣男人愣了一下,举刀向她说:“滚!”冯怡欣就高声喊:“杀人啦!杀人啦!”黑衣男人冲了出来,冯怡欣撒腿就跑。黑衣男子刚要追赶,忽然“哐当”一声巨响,一个平底锅从天而降落在他前面。黑衣男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仰头冲楼上骂道:“日你妈!有没有素质啊?”回应他的是尖利的救护车的声音。
冯怡欣躲在一丛花下拨打报警电话。
一阵警笛声传来,冯怡欣赶紧跑到“顺王快递”,就见我爸鼻子流血了,把雪白的口罩都染红了。两个黑衣男人已不知去向。还是那个黄警官,他苦笑着对我爸说:“杨老板,真是多事之秋啊!”黄警官说用警车送我爸去医院包扎一下。我爸上车,冯怡欣也跟了上去。在警车上,冯怡欣从包里拿出一个口罩让我爸换上,可他却说到医院再说吧。
我爸白色的口罩变成了红色的口罩。
在医院急诊室里,医生为我爸取下口罩,冯怡欣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在只是轻微伤,医生很快就处理好了,对坐在旁边的冯怡欣说:“你是他家属吧?去结算一下。”冯怡欣当即红了脸低了头。我爸说:“医生,误会了,误会了,我自己去。”起身走了出去。
结完账,两人离开医院。我爸看见冯怡欣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就问里面装的是啥。冯怡欣说开了一些清肺排毒的中药,随后递一袋给我爸。我爸推辞不要,冯怡欣就说:“就当还你的板蓝根吧。”我爸只好接过来。
走了几步,冯怡欣忽然问:“哎,黑衣人是谁呀?为啥打你?”我爸两手一摊说:“我哪晓得?”冯怡欣又问:“刚才你为啥儿不还手?”我爸说:“那两个人都带着刀,如果我还手了,两个员工肯定要上,他们还年轻,我不想让他们受伤。”冯怡欣看了我爸一眼,说:“嗯,还算有良心!哎,你老婆咋没在你店里?”我爸沉吟片刻,回答:“她……前年就不在了……”冯怡欣愣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冯怡欣感觉脸颊发烫,她想自己肯定是红了脸庞。
我爸忽然说:“我妈就在旁边住院,我想去看看。要不……你先走吧?”冯怡欣说:“能进去吗?”我爸说:“试试吧。”说完抬脚就走。冯怡欣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来。刚走到发热门诊,我爸迎面撞上一个人,很像刘铁山,虽然戴着口罩,但我爸敢肯定他就是刘铁山。刘铁山一见我爸愣了一下,扭头就跑。我爸喊叫:“刘老板,干啥呀?”刘铁山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怡欣问:“他是谁呀?”
我爸说:“刘铁山呀。”
冯怡欣吃惊地说:“啊,他就是刘铁山?赶紧报警啊!”
冯怡欣说完就拿出手机准备拨电话。我爸却拉住她的手,说:“算了,放他一马。”冯怡欣说:“他来发热门诊,肯定是出症状了,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我爸笑着说:“放心吧,苍天有眼。”冯怡欣盯着我爸看了一会儿,跺了一下脚,说:“你这人,不可理喻!”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我爸就看着冯怡欣的背影说:“至于吗?”
我爸走到奶奶住院的地方,却无法进去。他就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护士接的。护士说奶奶的情况不太好,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爸心里猛然一沉。他再次央求保安说进去看看老母亲,保安依然冷冰冰地不予理睬。我爸生气地说:“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保安走过来指着我爸的鼻子训斥道:“再胡说,就把你铐起来!”
我爸盯着保安看了一眼,只得低头离开。
……
第二天上午,两个警察来到“顺王快递”。
冯怡欣随后也来了。他们还是为刘铁山的事。
黄警官一见我爸就说:“你们昨天在医院里碰见了刘铁山?”我爸看了一眼冯怡欣,说:“是……疑似。”黄警官问:“为啥儿不报警?”我爸陪着笑脸说:“来不及,他一闪就不见了。”黄警官说:“杨老板,知情不报,可是不对的哟……把他另一个电话号码给我。”我爸犹豫一下,照办了。
姚警官的手机响了,她冲黄警官摆了一下手,开始接电话:“……嗨,我们这里口罩也很缺,一线民警都不够,恐怕帮不了你……”接完电话,姚警官和黄警官走了。冯怡欣却没有走的意思。我爸看着她说:“为啥儿告诉警察?”冯怡欣说:“把他抓起来。”我爸说:“至于吗?”冯怡欣说:“他是‘毒王’,你还包庇他?你这是啥立场?”我爸说:“我没立场,行了吧?”
冯怡欣说:“我不跟没立场的人说话。”
冯怡欣站起来就走,还踢了一脚卷闸门。
我爸生气地说:“至于吗?”
冯怡欣回头撂下一句:“我看你才需要治愈(至于)!”
我爸回答说:“你更需要治愈!”
这时曹玲玉打电话让我爸到居委会去一趟。我爸立马来到居委会,走进曹玲玉的办公室问:“曹主任,啥事儿?”曹玲玉说:“是这样,最近到了一批温度计,要送到每家每户,忙不过来,你能不能帮帮忙?”我爸说:“没问题。”曹玲玉说:“那好,你去会计那里领。”
我爸刚要转身,曹玲玉又说:“哎,你晓得吗?你们小区已经死了五个,还有三十几个在住院,其中就包括你妈。种种迹象表明源头在刘铁山那里,可他躲起来了,也许会传染更多人。”我爸惊讶地看着曹玲玉,说了一句“狗日的”,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忽然站住,头也不回地说:“刘铁山……有时候住在……玫瑰苑小区……”
我爸领了一箱温度计,回到“顺王快递”给员工分配了任务,四个人立即分头行动起来。我爸来到十六楼,给每家送了温度计。他敲开冯怡欣家的门,递过温度计转身就走。冯怡欣在后面喊:“哎,就不说句话吗?”我爸转身说:“你不是不跟没立场的人说话吗?”
冯怡欣说:“我说正经的,看在你女儿的面子上,想请你帮个忙。”我爸说:“没看我正忙着吗?”冯怡欣说:“没说现在,一个小时后,送我出去一下,行吗?”我爸说:“不是有的士吗?”冯怡欣说:“那是拉病号的,救急的,我哪好意思用?”我爸说:“你还赖上我了?没空!”说完转身就走。冯怡欣就大吼一声:“杨晓强,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爸顿了一下脚步,还是走了。
当冯怡欣独自走在路上时,一辆轿车悄然停在她身旁。车窗摇下,露出我爸的脑袋。冯怡欣愣了一下,上了车。我爸问:“你咋出来的?”冯怡欣说:“找曹主任开了绿灯。”我爸问:“啥事儿呀?这么急?”冯怡欣说:“朋友送了我两箱口罩,可她住得有点儿远。”我爸就叹口气说:“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取下口罩?捂得难受!”
冯怡欣往车窗外看去,行道树枝头上已经发了新芽,逐渐褪去了冬装。冯怡欣偶然从后视镜中看见口罩遮住了自己的半个脸,原本花儿一样的脸庞便失去了春天。她有点伤感。又看见一个小区大门口拉着横幅,上面写着“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我爸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就说:“刘铁山这人是不太实诚,可那年我手头紧,他借给我三万元,所以我……”
冯怡欣说:“你解释这么多干啥儿?”
我爸摇了一下头,按了一下喇叭。
拿到口罩,两人立马返回。把车停好后,冯怡欣又提出让我爸陪她去派出所。见我爸面露难色,她就说:“我决定送一箱口罩给警察。”我爸扛起箱子就走。接收口罩后,姚警官代表派出所表示感谢,冯怡欣就拉住她的手说:“刚才杨晓强表态说他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刘铁山。”说完冲我爸挤了一下眼睛。我爸只好点了一下头。姚警官说:“这就对了。”冯怡欣就送给姚警官一个拥抱。
回来的路上,我爸和冯怡欣一边走一边聊天。
我爸说:“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冯怡欣说:“是坚持好不好?”
我爸说:“好好好,坚持。”
冯怡欣说:“对恶人,就要坚持。”
我爸说:“也许你是对的,我们都要坚持。”
冯怡欣叹了一口气,捏了一下鼻子上的口罩。
街道上依然空荡荡的,偶尔有的士经过,不时有救护车呼啸而来,都是神色慌张的样子。天空上漂浮着一片乌云,就像戴上了口罩。花坛上的腊梅开了,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却没有人去欣赏。冯怡欣忽然想感慨一下,就说:“好怀念不戴口罩的日子!”
这时,我爸接到一个电话,随后便呆住了。
冯怡欣低头走了几步,发现我爸没跟上,转身看见他还在发呆,就说:“快走哇。”我爸不动。冯怡欣就走回来说:“你咋啦?”我爸还是不动。冯怡欣就凑近说:“咋啦?我说错了吗?”我爸忽然大叫一声,狂奔起来。他的叫声就像拉响的警报一样,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冯怡欣呆住了,回过神来就开始追赶我爸。
我爸沿着街道狂奔,他甚至扯掉口罩扔在地上,对着天空喊:“妈——”冯怡欣快步追上我爸,我爸却猛然停住,对着她吼叫:“都怪你!”冯怡欣吃惊地看着我爸,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我爸,我爸接过口罩却扔在地上,还踏上一脚。
冯怡欣指着我爸说:“你——?”我爸又冲她吼叫道:“你撒谎!隐瞒病情!我妈没了……都怪你……”冯怡欣愣了一下,就拉住我爸的手说:“不……是那样的……”我爸猛然甩开手,“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打在冯怡欣的脸上,她“哎哟”一声,捂住脸蹲在地上。
这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停下,下来两个警察,正是黄警官和姚警官。黄警官走上前说:“咋回事儿?啊,杨晓强,又是你!”看见冯怡欣捂住脸蹲在地上,额头上还有一块红色的手掌印,黄警官就说:“杨晓强,为啥儿打人?”冯怡欣抬起泪眼摆摆手说:“不怪他。”
我爸撒腿便跑。黄警官箭步上前将我爸死死抱住,厉声说:“不戴口罩,在大街上乱跑,还打人,信不信我拘留你?那些规定可不是写在纸上的!”冯怡欣就大声说:“他妈没了,心里难过……”我爸“啊”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空。天上仍然乌云密布,灰色的云朵就像口罩。黄警官愣了一下,轻声说:“你这样很危险晓得吗?”
我爸大口喘着气,紧紧抓住黄警官的手。
黄警官意识到了,也紧紧抓住我爸的手。
黄警官说:“兄弟,挺住!”我爸咬紧牙关,眼泪终于止不住淌了下来。后来我爸多次提起这件事儿,说黄警官那句“兄弟挺住”让他倍感温暖,他跟黄警官也因此成了好朋友。姚警官走上来拍了一下我爸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冯怡欣,指了一下我爸,随后就和黄警官上车走了。
冯怡欣拉着我爸走进旁边的小公园。我爸扶住一棵女贞树,肩膀仍然不住地抖动。冯怡欣看着我爸,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把口罩给我爸戴上,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我爸内心的痛苦。
冯怡欣说:“阿姨的事儿……对不起……”
我爸没有说话。或许是没有得到我爸的回应,冯怡欣又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突然就哭了起来,双手捶打着树干,身子抖动着。我爸叹息一声,擦掉眼角的泪痕,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
亲爱的奶奶,您在天堂还好吗?
我和老爸不能去送您,不要责怪啊!
我的桌子上堆满了用过的纸巾。我的眼睛红肿得厉害。
我爸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三天没吃饭了。
我奶奶是个很刚强的人,常年的田间劳作让她拥有一副好身板。去年,我爸开了快递点,加上家庭变故,他忙不过来,就让奶奶从青石桥老家来城里帮忙,没想到被病毒夺去了生命。我晓得被病毒夺去生命的不止奶奶一个,这样的悲剧也不止我们一家,但我仍伤心难过。如此沉重的时代灰尘,无论天灾还是人祸,我们都不想要。没有人愿意要。
我爸的手机里塞满了微信,大都是冯怡欣发来的,安慰他,鼓励他振作起来。可我爸一条都没有回复。他就那么呆坐着,不吃也不喝,只是抽烟。我哭累了,去找吃的。我爸就给我泡了一包方便面,而他还是不吃东西。
冯怡欣想给我爸打个电话,可终究没有拨出号码。随即,她却拨通了外卖的电话。没过多久,我家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小伙子把两盒饭递给我。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说:“一个女士订的。”我猜到是谁了。我把饭盒递给我爸。饭盒上还有一个纸条,上面除了价格外,还有一句话: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沉默了一会儿,我爸却接过盒饭扔进了垃圾桶。
我惊讶地看着我爸,他面无表情。
随后,我爸给冯怡欣回了一条微信:虚伪。
我能猜得到冯怡欣的心情。她看过微信后把手机扔在沙发上,随后却又捡起来,在跟我爸的对话框里写了一行字:我虚伪,你难道就不虚伪?犹豫了一下,删掉了。她又写了一句: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你还想怎样?又删掉了。她再写一句:我们都不计较了,好吗?还是删掉了。她开始抹眼睛。随后,她打开窗户,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大喊一声:湖北挺住!
在沙发上枯坐了一会儿,冯怡欣偶然抬眼看向神龛,冯父的照片赫然进入视线,那是她前两天才摆上去的,就摆在观音菩萨塑像的旁边。她起身点燃一炷香,对着父亲的遗像拜了三下,将香柱插进香炉里。她看见神龛两侧分别刻着一行字,右边是“众善奉行”,左边是“诸恶莫作”。
冯父仿佛冲冯怡欣笑了一下。父亲日常烧香叩拜的情景便历历在目,他对冯怡欣说过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回响,冯怡欣又哭了。擦干泪水,冯怡欣忽然做出一个决定,她拨通了曹玲玉的电话:“曹主任,社区还需要志愿者吗?……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第二天,曹玲玉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说:“冯怡欣已经知错并道歉了,你又何必再计较呢?你是个男人,就不能大度点吗?”曹玲玉又说:“她当时为了救她爸,也是没办法……杨晓强,放下你的怨恨吧,现在需要团结互助共度难关。”
我爸默默地挂掉电话,点燃香烟抽了起来。
我走到我爸面前说:“爸,你能原谅冯老师吗?”我爸闷头抽烟不说话。我又说:“去年有次上课时我发高烧,是冯老师开车送我去医院。那阵子您忙着开店,事后说要当面感谢冯老师,可到现在都没兑现。”我爸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哭着说:“爸,冯老师好可怜……原谅她吧……”
我爸摁灭烟头,把我搂进怀里。
这天中午,又有人敲门。我爸开门。曹玲玉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她转身朝门外说:“进来吧。”我爸这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冯怡欣,她穿着红马甲,上面印着“志愿者”三个大字。我爸愣了一下,随即朝冯怡欣点了一下头。冯怡欣走了进来,手里也拎着一个袋子。
曹玲玉拍了拍我爸的肩膀,又拍了拍我的脑袋,嘴唇动了一下,却啥都没说。她把袋子放在墙角,说:“这是蔬菜,小冯手里是盒饭。”冯怡欣把盒饭放在桌子上,过来拉住我的手。我觉得很委屈,就扑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冯怡欣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我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冰凉,一滴一滴的。
当我抬起头时,看到冯怡欣的眼圈红红的。
曹玲玉和我爸的眼圈也红红的。
我爸说:“坐吧。”
曹玲玉环顾一下四周,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有啥需要帮助的尽管说……小冯这两天在顶你的差。”冯怡欣看着我爸笑了一下,她的眼角还有泪痕,那是含着眼泪的微笑。曹玲玉走到门口又转身说:“哦,忘了告诉你,刘铁山被抓了,他承认去过武汉,把他送到医院检查,核酸检测呈阳性,我们社区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我爸脱口而出:“他还去海鲜市场买过穿山甲……”
曹玲玉问:“你咋不早说?”
我爸说:“我……”
送走曹玲玉和冯怡欣,我爸打开饭盒,吃了起来。
我爸狼吞虎咽,好几天没见他这样了。
我爸给冯怡欣回了一条微信:谢谢你!
冯怡欣立即回复: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发出微信后,冯怡欣点开我爸的微信头像,是我爸和我的合影。照片上的杨晓强有几分英气,很憨厚很阳光,冯怡欣忽然就红了脸庞。她从手机里找出一张自己的登记照,又拿过一个雪白的口罩,展开,对照照片在口罩上画上半个鼻子和嘴巴。
第二天早上,又有人敲门。我爸打开门就看见穿着红马甲的冯怡欣站在门口。她仍然戴着口罩,可令人惊讶的是,她在雪白的口罩上画上半个鼻子和一个嘴巴,也就是把下半边脸画在了口罩上。我爸惊讶地看着她。冯怡欣看着我爸挤了一下眼睛。我爸说:“进来坐吧?”冯怡欣说:“还有几家蔬菜要送。”
看着冯怡欣的背影离开,我爸愣了好久。
……
吃过午饭,我爸穿戴整齐下楼。
奶奶走了,可生活还得继续。刚走到小区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在哭。我爸过去一问,原来是刘铁山的岳父也发烧咳嗽了,救护车一直没来,出租车不愿拉,刘铁山的老婆央求保安帮忙,保安也不理睬。我爸顿了一下,快步走了。
走了两步我爸却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刘铁山的岳父,正蜷缩在花坛上,刘铁山的老婆轻轻拍打着父亲的后背。我爸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扶起刘铁山的岳父。刘铁山老婆惊讶地问:“你这是?”我爸说:“送你们去医院。”来到“顺王快递”门口,我爸拿出酒精给刘铁山老婆和她父亲的双手消毒,又往车里喷洒了消毒液。随后,我爸将刘铁山的岳父扶上汽车。
正准备发动汽车,冯怡欣拎着一个箱子赶了过来,老远就朝我爸招手。我爸问:“干啥呀?”冯怡欣说:“我也去。”我爸说:“这时候就别来添乱了。”冯怡欣说:“这箱口罩,我想……送给医院。”她说完坐到副驾驶位置上。走在路上,刘铁山的老婆用哭腔说:“谢谢大兄弟……”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尖利的救护车的啸叫淹没。
医院里仍有不少病人,却没人哭,死一般的沉静。刘铁山的老婆陪她父亲排队候诊。我爸陪冯怡欣来到楼上把口罩交给一个医生。他们转身欲走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说:“好想吃碗牛肉面!”声音有些疲倦,有些无力,还有些沧桑。我爸转头看去,那个护士正坐在地上,坐在地上的还有好几个护士,她们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就像超人一样,去打怪兽。
我爸和冯怡欣对视一眼,默默地下楼了。
我爸给车消了毒才让冯怡欣上车。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小区了,我爸问:“哪里有卖牛肉面的?”冯怡欣说:“都关门了。”我爸迟疑了一下问:“你家有保温桶吗?”冯怡欣说:“有两个……我家还有牛肉,还有面。但我不会做。”我爸看了一眼冯怡欣,两人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我爸踩了一脚油门,很快就进了小区。
我爸跟着冯怡欣来到她家。走进家门两人就直奔厨房,冯怡欣从冰箱里拿出牛肉用热水化开,我爸开始准备葱姜蒜等佐料,然后煮牛肉,切牛肉,炸调料,下面条。趁这功夫,冯怡欣把两个保温桶擦拭得干干净净。等她忙完了,锅里的牛肉面也煮好了。
我爸说:“尝尝吧?”冯怡欣用筷子挑起一点儿面条放进嘴里,砸吧了几下,说:“嗯,不错,饿不死人。”我爸就说:“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爸估算了一下牛肉面的分量,说:“两个保温桶可能不够,我家还有一个,我去拿。”说完就出门回家。
当我听说我爸要去冯怡欣家,就嚷着也要去,我爸就带上了我。可冯怡欣说医院那地方危险,坚决不让我去。我有点儿不开心,不是我想去医院,而是想跟冯怡欣在一起,想跟冯怡欣和杨晓强在一起。冯怡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这样吧紫薇,你先待在我家,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服从。
我爸和冯怡欣再次开车来到医院。当他们把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面递到护士手里时,那个护士哭了,几个护士都哭了。牛肉面很快就被分完了。一个护士对我爸和冯怡欣说:“谢谢你们!这是我吃到的最好的牛肉面!”冯怡欣就说:“喜欢吃,明天还给你们做!”随后冲着医护人员伸出两根指头做出一个胜利的动作。
走到楼下,看见刘铁山的老婆正坐在地上哭,我爸就过去问咋回事儿,她回答说刘铁山情况不妙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爸跟冯怡欣对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这时过来两个穿红马甲的人把刘铁山的老婆扶走了。冯怡欣拉了一下我爸的胳膊,说:“哎,你发现没?病人少了一些。”我爸低头不出声,迈开步子就走。
两个快递小哥跟我爸擦肩而过。
我还在冯怡欣家等他们回来。我闲得无聊,就从口袋里掏出哨子一边吹一边走起了“一二一”。正当我走得起劲儿时,我爸和冯怡欣回来了。我爸一看就急了,快步走到我跟前说:“你干嘛?这是冯老师家。”我冲我爸做了一个鬼脸。冯怡欣却说:“没关系,紫薇喜欢运动,就随她吧。”
我忽然说:“冯老师,来跟我一起走。”冯怡欣惊讶地说:“我?”我点点头。我爸说:“冯老师累了,你别闹。快把口罩戴上。”我说:“不,戴上口罩就吹不成哨子了。”冯怡欣想了一下,一拍手说:“紫薇这个主意不错,来,我们一起走。”随即,她跟在我后面迈动双腿走起了“一二一”。
走了几步,冯怡欣冲我爸招招手。我爸却站着不动。我就从嘴里取下哨子说:“老杨同学,杨晓强,快来呀!”我爸摇了一下头,极不情愿地跟在我们后面。就这样,我们三人排着一字型队伍,从客厅走到饭厅,又从饭厅走到厨房,一路哨声不断,脚步声响……
走累了,我们坐下休息。冯怡欣忽然一把扯掉口罩,从我手里拿过哨子吹了起来。我爸吃惊地看着冯怡欣的真面目。取下口罩的冯怡欣依然拥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与嘴巴配合得完美无缺。我这才意识到,健全的面部表情更好,取下口罩的感觉更好。
冯怡欣忽然问:“紫薇,你说老师戴口罩漂亮还是不戴口罩漂亮?”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老师戴上口罩很温柔,不戴口罩好可爱!”我原本想说“戴着口罩的美其实是一种病态的美”,但我不敢。我爸和冯怡欣笑了起来,我发现他们笑的时候还偷偷看着对方。我爸也取下了口罩。
我爸的手机响了,刘铁山打来的。我爸问:“刘铁山,有事儿吗?”刘铁山说:“杨老板,那天……打你……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家那个婆娘……”我爸说:“混球蛋,老子猜就是你们干的……这事儿等你出院了再说,老子跟你娃子没完……”刘铁山说:“好好好……到时候我请你……喝酒……”我爸说:“你娃子害了好多人晓得啵?”刘铁山支吾着说:“今天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我爸说:“有屁快放。”
刘铁山说:“是这样,我想给……社区……捐五千块钱……买防护用品,可我人……在医院,要不,我把钱……转给你,你……帮我……捐?”我爸说:“你不怕我私吞了?”刘铁山说:“嗨,你要是……私吞了,这天下……就……没人可信了。”我爸说:“你娃子还算有点儿良心!转过来吧。”没过多久,我爸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一看刘铁山果然把钱转过来了。
冯怡欣说:“刘铁山还欠我一个道歉。”
我爸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等。”
可谁也没想到,刘铁山不久之后突然去世了。
从保安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爸愣了好半天,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捐款收据,上面写着“刘铁山”三个字,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我爸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顺手把它插进花坛上的泥土里,说了句“刘铁山,抽根烟吧”。一缕烟雾袅袅上升,最终接上了惨淡的云。云层慢慢散开,露出了蓝天。
冯怡欣拉着我从“顺王快递”出来,见我爸还在发呆,就说:“刘铁山……唉……可惜了……别难过了,去走走吧。”我发现有几个人走在我们前面,大街上也有了私家车在行驶。已听不到救护车那凄厉的啸叫了。白梅的花瓣落了一地。梧桐树枝头已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伸手拉住我爸的手,看看我爸,又看看冯怡欣,忽然说:“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我妈!”我爸瞪了我一眼,冯怡欣拍了一下我的头。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我拉着他们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就变成他们俩拉着我往前走。
我想,春天来了,胜利还会远吗?
二零二零年三月二十七日写于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