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又开花了,红了半个天空。
那棵木棉树生长在闽西南淮镇一座青砖黑瓦的老式院落中。据说这座院落曾经是茶馆,如今成了革命历史博物馆。当我踏进院子时晨光正穿过叶片洒在地上,与零落的花儿融为一体。树下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朱洪璋之灵位”几个字。
朱洪璋是谁?那个灵位又是谁为他立的?
带着这样的问题,我向曹馆长请教,他对我说,这灵位是她立的。我问她是谁?曹馆长又说,灵位上原本还有两个字“先夫”,但被孟宪峰给凿掉了。我仔细看了一下,灵位的上头果然有被锐器凿过的痕迹,就问,凿掉了?为什么?孟宪峰又是谁?
曹馆长却说,她哪有什么先夫?孟宪峰才是她唯一的丈夫!说这话的时候曹馆长神情凝重。随后,他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主人公是孙凤芹和朱洪璋,还有孟宪峰。故事的背景模糊,一树木棉却格外清晰。
那是一九三四年十月,由于军事路线错误,位于南淮镇的根据地遭受重创,红军主力被迫长征,女战士孙凤芹却只能奉命留下。队伍在子夜出发,乡亲们纷纷赶来送行,大家都不说话,只是不忍离去。孙凤芹紧紧握住政委杜成德的手。杜成德拍着她的肩膀说:“转入地下,保存力量!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火把映红了孙凤芹的脸,还有脸上的泪痕。
没有红军的南淮镇很快就陷入白色恐怖之中。国军成立了“清乡委员会”、“铲共委员会”,强迫群众“联保”、“连坐”,规定“一人通匪,十家连坐,一家窝匪,十家同祸”。大批留下来的红军战士和家属惨遭杀害。为了自保也为了不连累乡亲们,孙凤芹只好离家躲进深山,女扮男装加入到挑夫的行列,以此做掩护寻找党组织。
夏天的一个早上,孙凤芹跟几个山民一起挑着粮食来到南淮镇,刚走到街口就被几个国军士兵拦住了。他们是新来的“铲共团”,为首的队长是个女人,叫郑光苇,人称“冷血狐”,她个头高挑,皮肤白皙,看起来比较文静,可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却像利剑一样。孙凤芹有点儿紧张,下意识地压低了草帽,还悄然紧了一下束在胸部的带子。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冷血狐”的眼睛。她走过去指着孙凤芹问:“你,从哪里来?”孙凤芹回答:“乡下。”“冷血狐”问:“叫什么名字?”孙凤芹回答:“孙凤芹。”“冷血狐”盯着孙凤芹的身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在她胸前捏了一把。
孙凤芹“啊”了一声,条件反射般地捂住胸前,红着脸嗔怒地看着“冷血狐”。“冷血狐”取下孙凤芹的草帽,说:“为什么装成男人?”孙凤芹躲开“冷血狐”的目光,说:“没……有……”“冷血狐”就厉声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扒光你的衣服?”孙凤芹浑身抖动了一下,知道蒙混不过去了,只好装着可怜的样子说:“我要是不伪装,他们就不让我入伙,我这也是为了讨生活,迫不得已……”
“冷血狐”说:“我怀疑你是红军!”
孙凤芹急忙摆着手说:“不不不,我就是个老百姓。”
“冷血狐”手一挥说:“带走!”
孙凤芹被押着往“铲共团”队部走去。路过“清净茶馆”时,老板朱洪璋仍旧站在门口招揽顾客,他惊了一下,急忙跛着脚走到“冷血狐”面前笑眯眯地说:“郑队长,您又亲自带队,抓了一个共党呀?”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地给“冷血狐”递上一支烟并帮她点着,暗中瞟了一眼孙凤芹。
“冷血狐”吸了一口烟,指着孙凤芹问:“朱老拐,见过这个人吗?”朱洪璋摇摇头。“冷血狐”说:“可她说在你茶馆里喝过茶。”朱洪璋急忙说:“郑队长,我就是个开茶馆的,我那茶馆迎来送往,每天好多人,不是每个都记得住,嘿嘿。”“冷血狐”吐出一个烟圈,抬脚就走。朱洪璋在后面大声说:“郑队长,有空来喝茶!”
孙凤芹被关进一间黑屋子里,遭受到严刑拷打,但无论“铲共团”怎样逼问,她都不承认是红军,也不承认是共产党员,坚称自己是个孤儿,这些年到处流浪,以挑夫为生。手下人建议杀掉算了,“冷血狐”却说:“杀个人如同踩死蚂蚁,但老娘想顺藤摸瓜,一石二鸟,明白吗?”手下人连声说“队长高明”,“冷血狐”就说:“走,老娘亲自审问!”
“冷血狐”用抹布擦去孙凤芹脸上的血迹,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可惜了这张脸。”孙凤芹看着“冷血狐”说:“你的脸也不错,可惜心太黑!”“冷血狐”冷笑一声,突然扇了孙凤芹一耳光。孙凤芹嘴角流血了,她把血水吐在“冷血狐”的脸上,骂道:“呸,瞧瞧你那张脸,丑死了!”
“冷血狐”恨恨地说:“给我往死里打!”
一个传令兵见孙凤芹有几分姿色,就央求“冷血狐”说:“队长,干脆把这娘们儿赏给我做老婆吧?”“冷血狐”板着脸孔说:“便宜你了。”传令兵笑了起来。“冷血狐”又说:“更便宜她了!”传令兵以为“冷血狐”答应了,就走过去伸手摸孙凤芹的脸蛋,“冷血狐”却一声断喝:“滚!”传令兵只好怏怏地退下。
“冷血狐”走进“清净茶馆”,朱洪璋笑颠颠地迎了上来递烟倒茶,腰背都成了弓形。“冷血狐”看着朱洪璋,忽然问:“朱老拐,今年多大了?”朱洪璋回答说:“这个……快五十了。”“冷血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洪璋,搞得他浑身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就像冻住了一样。“冷血狐”站起来拍着朱洪璋的肩膀说:“赏你一个女人。”
朱洪璋惊叫一声:“啊,您说什么?”“冷血狐”说:“前天抓的那个女人,赏给你当老婆。”朱洪璋略一思忖,使劲儿咽下唾沫,说:“这这这……哎呀哎呀哎呀……”“冷血狐”甩手扇了朱洪璋一耳光,说:“老东西,看把你美的!”朱洪璋拱起双手说:“感谢队长,感谢队长!队长万岁!”
“冷血狐”说:“但我有个条件。”说完伸手捏了一下,竖起一根指头。朱洪璋明白了,就迟疑着说:“这……”“冷血狐”说:“这个茶馆不想开了吗?”朱洪璋只好说:“手头没那么多……”“冷血狐”抓起茶杯砸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朱洪璋急忙陪着笑脸说:“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次日,朱洪璋来到“铲共团”把一张银票交给“冷血狐”。随后,“冷血狐”派人将孙凤芹架到朱洪璋家。“冷血狐”看着孙凤芹的背影,冷笑三声,说:“敢说老娘丑,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两个士兵押着孙凤芹沿街走了一圈,传令兵一边敲锣一边吆喝:“她叫孙凤芹,被我们队长赏给朱老拐做填房,这就是当红军的下场!”
孙凤芹被安排在朱家一间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由两个“铲共团”队员看守,“清净茶馆”伙计孟宪峰给她端来饭食。孙凤芹不吃不喝,孟宪峰就劝慰道:“姑娘,无论发生什么,活下来最重要!”孙凤芹就吼叫:“让我嫁给那个跛子,还不如杀了我!”孟宪峰说:“唉,嫁给跛子还是比死了强,顺变吧!”
那天下午,孙凤芹被绑住双手,穿上大红衣服,头上还披了一块红头巾,嘴里被塞进一条毛巾。她拼命挣扎,却是徒劳的。她被两个士兵架着来到“清净茶馆”门口,和朱洪璋站在一起,由“冷血狐”宣布两人结婚。孟宪峰点燃一挂鞭炮,“劈里啪啦”炸响了。
夜幕降临后孙凤芹被绑着送进了洞房。
朱洪璋陪“冷血狐”喝酒到很晚,“冷血狐”心满意足后对朱洪璋挥挥手说:“去干你的好事儿吧。”朱洪璋赶紧起身陪着笑脸说:“各位老总慢用,小弟我失陪了。”传令兵用酸不溜秋的话说:“老东西,当心闪断了腰!”几个士兵一阵哄笑。朱洪璋刚离开,“冷血狐”就对传令兵说:“去,盯着点儿!”
朱洪璋走进洞房返身把们拴上。传令兵和另一个士兵尾随而至,他们先是听见“啪啪”两声,像是手掌打在了脸上;接着听见朱洪璋的声音“你是老子花钱买来的,就得让老子操”;后来听见嘤嘤的哭声;最后就是床板有节奏的颤动声。两个士兵使劲儿咽下口水,弯着腰去报告“冷血狐”。“冷血狐”笑了一下,赏了他们一杯酒。
……
两天后,“冷血狐”又来到“清净茶馆”。
朱洪璋赶紧冲里面喊:“老婆,郑队长来了,快上茶!”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孙凤芹才从里屋走出来,她的眼睛红红肿肿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痕,就像木棉花沾上了露珠。她端起茶壶给“冷血狐”倒茶,却不小心把杯子打翻了。朱洪璋甩手扇了她一耳光,厉声骂道:“废物!滚!”孙凤芹哭着跑了进去。
朱洪璋赶紧擦干桌子上的茶水,换了一个杯子,陪着笑脸说:“对不起,让队长见笑了。”“冷血狐”笑了一下说:“行啊朱老拐,调教得不错!什么时候生孩子?老娘要来喝喜酒。”朱洪璋笑了一下,脸上的刀疤跟着颤动,那笑容就有了几分凶狠,还有几分无奈。
后院里传来孙凤芹的嚎啕大哭。
“冷血狐”笑了起来,起身离开。
送走“冷血狐”,朱洪璋急忙走进后院,却见孙凤芹正扶住木棉树,肩膀不住地抖动。一片木棉树叶飘落下来,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叶片上似乎还残留着花香。孟宪峰在旁边劝慰道:“老板也不容易,不得不迎合那个‘冷血狐’,你就体谅一下吧。”
这时,朱洪璋咳嗽一声说:“小孟,给客人倒茶。”孟宪峰说声“来了”,飞奔而去。朱洪璋走到孙凤芹跟前,叹息一声,说:“对不起!”取下搭在肩上的一条毛巾递给她,孙凤芹接过毛巾却撂在地上,转身跑进卧室。
孙凤芹的卧室后面就是堤岸,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奔腾的华洋溪,溪水对面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展到山里。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又反射到窗户里,照出了她满脸的悲戚。夜晚又快来了,孙凤芹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一个人更加孤单无助,她就回到茶馆帮忙干活,端茶倒水,擦洗茶具,脏活重活抢着干,以至于众人都说朱洪璋艳福不浅娶了个又漂亮又能干的老婆。
打烊后,孙凤芹就跟孟宪峰和另一个伙计一起收拾茶馆,直到很晚了她仍不愿离去。孟宪峰就说:“老板娘,你去歇息吧。”孙凤芹还是不走,又开始拖洗地板。孟宪峰说:“这活儿交给我吧。”伸手去拿拖把,却触到了孙凤芹的手,她的手一抖动,拖把就掉了下来。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孙凤芹目光哀怨,孟宪峰目光清澈。就在这时,后院里传来一声呼喊:“老婆,快来睡觉!”孙凤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孟宪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惜。随后,孟宪峰先移开视线,说:“老板娘,快走吧。”孙凤芹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卧室里的灯已经亮了,她知道那是朱洪璋点燃的。
孟宪峰正准备关门,传令兵却带着另一个士兵来了,劈头就问:“你们老板娘呢?”孟宪峰回答道:“睡觉去了。”传令兵说:“睡觉了?跟谁?”孟宪峰有点儿不解地看着传令兵。传令兵似乎意识到说漏嘴了,急忙改口道:“他们两个,嘿嘿,真会享受!”随后就往后院走去。孟宪峰问:“你们要干什么?”传令兵一瞪眼说:“管得着吗?”
传令兵站在卧室不远处冷眼观看。这时,房间里又传出了床板有节奏的晃动声,还有朱洪璋“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传令兵拼命咽下口水,回去向“冷血狐”复命。他刚离开,朱洪璋的卧室里就恢复了平静。孟宪峰盯着卧室的窗户,感觉灯火飘摇了几下,忽然传来几声狗吠,他打了一个冷战。
秋天到了,又是一个夜晚,门口又响起了狗吠。动荡岁月,狗们也不得安宁。一胖一瘦两个人走进“清净茶馆”,他们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服装的颜色好像是蓝灰色的。他们拱手作揖,说:“我们是失散红军,好几天没吃饭了,老板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孟宪峰转头去看朱洪璋,朱洪璋走过来说:“我们也没吃的,到别家去吧。”不由分说地把两人推了出去。孙凤芹却端着一盘地瓜走了过来。朱洪璋沉下脸说:“你要干什么?”孙凤芹指着那两人说:“人家来讨口饭吃,你把人家往外赶,还有点儿良心吗?”朱洪璋摇摇头说:“你不懂,他们……”
朱洪璋递给孙凤芹一个眼神,可能因为那眼神太过复杂,孙凤芹没有看懂,就说:“我不管他们是谁,只是不忍心看他们挨饿!”朱洪璋一把将地瓜打翻在地,又扇了孙凤芹一耳光,厉声说:“他们是红军,你不要命了?”孙凤芹大叫一声:“老子就不要命了,怎么的?”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地瓜递给那两人。
那两个人接过地瓜,却随手扔到地上,从衣服里掏出手枪对准孙凤芹。孙凤芹吃惊地看着他们问:“你们这是……干什么?”胖子吹了一声口哨,几个“铲共团”队员从黑夜里冒了出来,端着枪把茶馆包围起来。传令兵走到孙凤芹跟前说:“队长猜得没错,你果然是红军!”
孙凤芹这才意识到上了敌人的当,急忙说:“我不是红军……”朱洪璋也赶紧说:“我拿性命担保她不是红军,只是太过善良,好坏不分,老总别计较……”传令兵却一声断喝:“带走!”朱洪璋伸手想阻拦,传令兵一瞪眼说:“想造反吗?”朱洪璋就把手在空中挥动一下,咽下了一口吐沫。
孙凤芹被关了一天。傍晚时,孟宪峰拎着饭来看她,说:“白天不让探视……老板有点儿忙,让我送饭,他一会儿就来。”孟宪峰把两盘菜一碗饭一壶酒放在孙凤芹面前,指着其中一个盘子说:“这是红烧肉。”孙凤芹抓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孟宪峰又指着酒壶说:“这是‘米酒娘’。”孙凤芹抓起酒壶就喝。孟宪峰又说:“红烧肉,是我做的;‘米酒娘’,是我买的;白米饭,别人蒸的。”孙凤芹抬头看了孟宪峰一眼,露出一个笑脸,说:“红烧肉真好吃,专门给我做的?”孟宪峰就说:“算是吧……老板的意思……”孙凤芹却又低头继续吃菜。孟宪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吃饱喝足后,孙凤芹被带到“冷血狐”面前。
“冷血狐”看了她一眼,说:“兵不厌诈,你终于露出了马脚。”孙凤芹没有直视“冷血狐”,低头说:“我真的不是红军。”“冷血狐”说:“至少,你很同情红军。”孙凤芹柔声细语地说:“队长,他们俩是您的兵,我给他们吃的,有错吗?”“冷血狐”被问住了,说不出话来。
恰在这时,朱洪璋一头闯了进来,奔到“冷血狐”跟前说:“郑队长,我老婆一时糊涂,不分是非,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她吧?”说完就双手作揖弯下腰去。孙凤芹虽然觉得他的腰弯得太低,却没有再投去鄙视的目光。
“冷血狐”说:“扇耳光。”朱洪璋不解地看着她。“冷血狐”指着孙凤芹说:“扇她耳光。”朱洪璋“嘿嘿”笑了,“冷血狐”却拉下脸来。朱洪璋只好走到孙凤芹跟前,给她递了一个眼神,抡起巴掌就扇了她一个耳光。孙凤芹只觉得眼冒金星,耳鼓轰鸣,遂破口大骂:“朱洪璋,你这混蛋,打老婆算什么本事?”
“冷血狐”似乎很快意,站起来围着朱洪璋走了一圈,忽然说:“朱老拐,你们结婚有些日子了,你老婆的肚子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朱洪璋尴尬地笑了一下。孙凤芹立即接过话头说:“朱洪璋,你他妈的在床上疲软,不像个男人,打老婆倒硬气!”朱洪璋愣了一下,随即涨红着脸说:“你这婆娘,胡说八道,回去撕烂你的嘴!”几个士兵都笑了起来。
“冷血狐”招了一下手,朱洪璋来到面前。“冷血狐”对他耳语一句,朱洪璋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冷血狐”打了一个响指,两个士兵就给孙凤芹松了绑,朱洪璋扶着她慢慢往回走。夜幕已降临,冷风夹带着寒意而来。孙凤芹不觉往朱洪璋身上靠了一下,朱洪璋感觉到了,也往她那里靠了一下,孙凤芹却挪开了身子。
朱洪璋说:“妈的,‘冷血狐’真不是东西,敲竹杆敲习惯了。”孙凤芹说:“你心疼钱了?”朱洪璋叹息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孙凤芹忽然说:“你得找个大夫好好看看。”朱洪璋就问:“什么意思啊?”孙凤芹迟疑着说:“你不是……不育吗?”说完就红了脸。
朱洪璋恍然明白过来,却摇了一下头。三个行人从旁边经过时,朱洪璋忽然大声说:“妈的,老子一定要整出娃来!朱家不能断后!”行人不解地看着他。朱洪璋就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睡觉啊?”行人哈哈笑着快步走了。
走到“清净茶馆”门口,朱洪璋看着伸出屋顶的木棉树枝,忽然说:“木棉再开花的时候,他们就该回来了。”孙凤芹就问:“谁啊?”朱洪璋笑了一下,说:“那些茶农,每年三月都要给我送新茶来。”恰在这时,孟宪峰迎出来报告说木匠老乌送来了灯笼,朱洪璋就吩咐孟宪峰将孙凤芹扶进后院卧室里,他自己去接待老乌。
孟宪峰把孙凤芹扶到床上半躺着。孙凤芹说:“小孟,来,帮我揉揉腰。”孟宪峰犹豫了一下。孙凤芹说:“快来呀,腰好痛。”孟宪峰这才把手搭在孙凤芹的腰部。她的腰肢很柔软。孟宪峰慢慢地揉着,或许是揉到了穴位,孙凤芹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外面突然传来朱洪璋的声音:“停!”孟宪峰打了一个激灵,急忙收回手直起腰来。
孟宪峰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转身欲走。孙凤芹说:“你做的红烧肉真的很好吃。”孟宪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孙凤芹。也许因为红烧肉的滋养,孙凤芹的面色红润,脸上灿若云霞。孟宪峰说:“那,米酒娘呢?”孙凤芹却说:“这个,不太喜欢。”
孟宪峰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孙凤芹说:“明天还给我做红烧肉,好吗?”孟宪峰说:“那得老板同意。”孙凤芹说:“我是老板娘。”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朱洪璋的声音:“小孟,来搭把手。”孟宪峰赶紧走出去,看见朱洪璋和老乌正用竹竿举起红灯笼朝木棉树枝头上挂,灯笼上写着白色的“茶”字。
孟宪峰从朱洪璋手里接过竹竿,轻轻跳了一下,灯笼便挂上了树梢。朱洪璋看着孟宪峰说:“年轻,就是不一样!”孟宪峰笑了一下,说:“老板过奖。要是没事儿了,我去收拾茶馆。”朱洪璋挥了一下手,说:“好好干,以后也奖励你红烧肉!”孟宪峰转身就走,脚步却有点儿慌乱。
……
这天早上,朱洪璋拎着茶叶走进一个大夫家。
下午时,几个客人在茶馆里喝茶,其中一个“麻脸”故作神秘地说:“哎,听说没,朱老板去找黄大夫看病,你们猜怎么着?”其他几个问:“怎么着?”“麻脸”就说:“大夫说朱老板年纪大了,肾气不足,老婆怕是怀不上喽。”另一个“瘦猴”惊呼一句:“啊,怀不上了?可惜了,可惜了!如花似玉的老婆,可惜了!”随后便是一阵哄笑。
忽然“哗啦”一声,一碗茶水泼在那几个人的头上。“麻脸”没好气地说:“妈的,谁这么缺德?”扭头看见孙凤芹站在面前怒目而视。“麻脸”就笑呵呵地说:“哎哟,老板娘来了?”几个人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起身跑了。孙凤芹站在门口两手叉腰,大声说:“老娘怀不上,关你屁事儿?”
朱洪璋正好走过来,急忙把孙凤芹推了进去,说:“你这婆娘,快别丢人现眼了!”孙凤芹当着客人的面搂着朱洪璋的胳膊,小鸟依人一般。朱洪璋就大喊一声:“小孟,给老板娘倒茶。”孟宪峰应声而来,奉上一杯茶。朱洪璋又说:“小孟,明天陪老板娘去山里挖点赤芍。”孟宪峰很响亮地答应了。
次日一大早,孙凤芹就带着孟宪峰出发了。
走进山林,他们很快找到几棵野生赤芍,孟宪峰挖起来装在袋子里,两人就往山下走去。孟宪峰一边走一边说:“老板娘,老板真的有病吗?”孙凤芹沉下脸说:“有你这样问话的吗?真是个二愣子!”孟宪峰摸了一下后脑勺,又说:“那个传令兵经常在三更半夜盯着你们卧室看,他是不是也有病啊?”
孙凤芹拉下脸说:“我看你才有病!”
孟宪峰愣愣地看着孙凤芹。
走到一个山谷时,孙凤芹猛然听见一阵歌声:“我们大家来暴动,杀土豪分田地,建设苏维埃,工人来专政。”这是一首曾经在中央苏区广为流传的《暴动歌》,孙凤芹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在这山谷中听见,让她大吃一惊。她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山谷对面有几个人在砍竹子,一边砍一边唱歌。
那些人,难道也是红军?
孙凤芹很想跟他们对山歌,甚至想跑过去跟他们相认,可猛然想起不久前被骗的教训,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闷闷地走了一会儿,孙凤芹忽然小声哼起了《国际歌》,声音渐渐就大了起来。走在前面的孟宪峰听见了,愣住了,嘴唇却也忍不住动了起来。孙凤芹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招来了麻烦。
几个国军士兵从旁边经过,一个军官听见了歌声,说:“不好,肯定是共党。”随即带领士兵围了过来。孟宪峰眼尖手快,背上装赤芍的袋子,拉着孙凤芹就往反方向跑去。国军在后面追赶,子弹从孟宪峰的耳边呼啸而过,他低头弯腰却行走如飞。一个士兵追上来举枪射击,孟宪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子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打中士兵的额头,倒地毙命。其他士兵赶紧匍匐在地。
趁这工夫,孟宪峰拉着孙凤芹飞奔,转过一个弯就是一片密林,其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山洞。孟宪峰把孙凤芹和装赤芍的袋子藏在山洞里,交代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自己转身跑了出去,大声喊叫“往这边跑”,将国军引开。孟宪峰飞岩攀树如走平地,很快就摆脱了敌人。他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山洞,孙凤芹正惶惑不安地等待着。
孟宪峰满脸汗水,衣衫被树枝挂成一缕一缕的,身上红一块紫一块。孙凤芹站起来脱口而出:“你没事儿吧?担心死我了!”孟宪峰笑着说:“我这人命大。”孙凤芹伸手摸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问:“疼不疼?”孟宪峰摇摇头。孙凤芹从袋子里拿出赤芍的叶子,嚼碎,涂在伤口上。她的手在孟宪峰的肌肤上慢慢移动,忽然就紧紧握住了孟宪峰的手。孟宪峰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老板娘,这样……不好吧?”
孙凤芹松开手,说:“瞧你这身手,会功夫吧?”
孟宪峰点点头。孙凤芹又说:“哎,你是不是当过兵?”孟宪峰摇了一下头,随口就问:“哎,这赤芍不是治不孕不育的吗?”孙凤芹就说:“也治跌打损伤。”孟宪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野果递给孙凤芹,她接过野果看着孟宪峰,忍不住笑了起来。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却又赶紧闪开,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孟宪峰一边吃野果一边没话找话地问:“哎,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呀?”孙凤芹却反问:“你真的听不懂?”孟宪峰摇了一下头。孙凤芹就说:“其实我也不懂,只是瞎哼哼。”孟宪峰就说:“要是能喝口‘米酒娘’就好了。”这句话孙凤芹也听不懂了,就在心里想,这个孟宪峰好像话里有话,从他的言行举止看,难道也是……?
两人坐在石头上各想心事,半个时辰后才离开。
回到镇街上,路过一个药铺时,孟宪峰拐进去拿出赤芍让药师鉴别好坏,药师看了一会儿,连声说好,随后却问:“你挖这药材干什么?”孙凤芹立即接过话头说:“自己吃,我想怀上朱老拐的种。”药师笑了一下,目光有些捉摸不定。
回到“清净茶馆”,孙凤芹走进卧室。朱洪璋正坐在椅子上吸烟,欠身说:“回来了?”孙凤芹“嗯”了一声。朱洪璋看着孙凤芹问:“你脸怎么了?”孙凤芹对照镜子一看,才发现脸被树枝蹭出了红印,她犹豫了一下,就把整个经过告诉了朱洪璋。朱洪璋半晌无语。孙凤芹看了一眼朱洪璋,又看了一眼放在墙角柜子上的铺盖,说:“我困了。”
朱洪璋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孙凤芹是被一阵呵斥声惊醒的,她赶紧穿好衣服来到前厅茶馆,恰好看见几个“铲共团”的士兵押着孟宪峰走了。她大吃一惊,急忙找到朱洪璋,他正坐在一棵榕树下看太阳落山哩。孙凤芹走过去气冲冲地说:“为什么要出卖孟宪峰?”朱洪璋被搞蒙了,就问:“我怎么出卖他了?”
孙凤芹说:“我前脚告诉你,你后脚就去告密?”
朱洪璋越发糊涂了,就问:“我告什么密了?”
孙凤芹说:“你想陷害孟宪峰吗?”
朱洪璋说:“我是他老板,我陷害他干什么?”旁边有人在看热闹,朱洪璋就板着脸大声说:“他是我伙计,你是我老婆,我劝你要严守妇道,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孙凤芹说声“你——”,猛然瞥见旁边看热闹的人,就伸手打了朱洪璋一耳光,转身就跑。朱洪璋捂住脸气哼哼地说:“反了,这婆娘反了!”
朱洪璋和孙凤芹相跟着回到茶馆。朱洪璋把茶叶从柜子里搬上搬下,动作有点儿茫然。孙凤芹则里里外外转圈,不停地进进出出,还朝“铲共团”方向走了几步,却又猛然折回来。朱洪璋看着孙凤芹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大声咳嗽一下,遂起身出去了。
夜深人静时,孟宪峰终于回到了茶馆。孙凤芹急忙奔上前问:“他们打你了吗?为什么要抓你?赶紧喝杯茶!”随即递上一壶茶水。孟宪峰喝了一杯茶,抹了一下嘴,说:“嗨,他们说赤芍是管制药材,私自采挖是违法的,要全部没收,还要罚款。妈的,肯定是那个药师告的密!”
孙凤芹惊叫一声:“就为这个呀?”孟宪峰说:“他们还怀疑我为红军筹集药材,我有那个能耐吗?”孙凤芹问:“他们就放了你?”孟宪峰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榨不出油水,还要管饭,留我干嘛?”朱洪璋站在门外悄悄地看着孙凤芹和孟宪峰挨得很近,他轻轻摇了一下头,随后消失在夜色中。
曹馆长告诉我,当天晚上,孙凤芹卧室里的灯亮了很久。她坐在床上不住地瞟一眼放在墙角柜子上的铺盖,再瞟一眼虚掩着的卧室门,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夜深了,她起身推开房门朝外看,朱洪璋正坐在木棉树下的石凳子上吸烟,烟头一明一灭的,他就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孙凤芹犹豫了一下,走出去对朱洪璋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朱洪璋没有回答。孙凤芹就说:“今天是我不好,错怪你了,别介意。”朱洪璋的胳膊抖动了一下,轻声说:“不困,你去睡吧。”孙凤芹站了一会儿,回到卧室拿了一床毯子递给朱洪璋。朱洪璋接过毯子,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双眼睛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那就是孟宪峰。
……
冬天到了。这天上午,孙凤芹去乡下办事。
回来时经过一条小河,她又听到了《国际歌》。她朝对面看去,有几个人正在山坡上晾衣服。难道他们就是红军?她想马上相认,却又害怕上当,于是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决定先试探一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喉咙唱了起来:“五月当兵开木棉,真心革命不要钱,军衣伙食公家发,家中分了一亩田。”
这是曾经流传在苏区的革命歌曲,知道的人少,会唱的人更有限。没想到对面一位男子竟然接上了:“三月当兵石榴红,天下穷人心要同。”他们几个人远远地望着孙凤芹,还对她招招手。孙凤芹确信他们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同志”,急忙跨过横在河面上的一座青石桥奔向他们。
那个男子居然是杜成德。孙凤芹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杜成德说他们已被改编成游击队,目前正化整为零保存实力。就在这时,却出现了朱洪璋的身影,孙凤芹叫声“不好”,撒腿便跑。杜成德一把将她拽住,说:“怕什么呀,他会吃了你?何况你们还是‘夫妻’?”
孙凤芹说:“不……”杜成德说:“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随后拉过朱洪璋,对孙凤芹说:“小孙,来,介绍一下,他是朱洪璋同志,出身在一个富商家庭,后来加入共产党,因腿部残疾,组织上就让他乔装成茶馆老板,其实是我们的地下交通员。”朱洪璋对孙凤芹笑了一下,仍然是很卑微的笑,孙凤芹却觉得很真诚。
孙凤芹莫名其妙就红了脸。
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孙凤芹跟着朱洪璋慢慢往回走去。她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画面:新婚之夜,朱洪璋压低声音对孙凤芹说,姑娘,论年龄我可以当你的父亲,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没这个意思,都是那个“冷血狐”,她用这种方式折磨你,我不能违抗她,不然你会更惨,我也活不成。这样吧,我们假扮成夫妻,其实这也是在保护你,怎么样?
孙凤芹想了一会儿说,那,你保证不碰我。朱洪璋说,我保证。但是,我们得做做样子,外面有人监视,不然骗不过“冷血狐”。孙凤芹问要怎样做样子?朱洪璋就打了她一耳光,并大声辱骂她,然后她就委屈地哭了。接着,朱洪璋把床板摇得“嘎吱嘎吱”响……之后,他却抱着铺盖去隔壁房间睡觉,孙凤芹在枕头下藏了一把剪刀……
想起往事,孙凤芹说:“朱老板,你是个好人!”
朱洪璋笑着摆摆手,说:“其实‘冷血狐’也是在试探我,她早就怀疑我了,幸亏没被她看出破绽。”说着两人就走到街上,孙凤芹故意挽住朱洪璋的手。朱洪璋似乎有点儿不自在,心里却想,这要是真的该多好!走进茶馆,来到后院,朱洪璋看着木棉树又说了一句:“木棉再开花的时候,他们就该回来了。”孙凤芹就问:“你这是接头暗号吧?”朱洪璋笑了一下,并不回答。
过了几天,朱洪璋用长竹竿在木棉树梢头挂上一个红灯笼,上面写上黑色的“茶”字。当天晚上,杜成德就带着游击队员来到茶馆。他们说,游击队员缺衣少粮,生活非常艰难。孙凤芹二话不说,立即装上一袋子米,又往米里塞了两块腊肉、一包赤芍,还把朱洪璋的两件衣服包好,一并让游击队带走。
后来,敌人的封锁越来越严,游击队根本出不了山,怎么办呢?孙凤芹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每月初一十五,敌人允许群众进山砍柴,这是个机会……”当天晚上,她和朱洪璋把粮食藏在挑柴的竹杠中,把食盐溶进棉袄里。次日一大早,她就叫上孟宪峰,要他一起上山“砍柴”。
走在路上,孟宪峰问:“老板娘,你怎么还挑一件棉袄啊?”孙凤芹回答:“山里冷,多准备一件。”孟宪峰又说:“那棉袄好像有水哦。”孙凤芹愣了一下,忽然脱下身上穿的棉袄,换上挑着的棉袄。孟宪峰敲了一下竹杠,又说:“这竹杠好重,里面是不是有东西?”孙凤芹就推了一下孟宪峰,说:“废话真多,快走。”
走到关卡跟前时,国军士兵进行检查,在棉袄上没看出异常,却盯着竹杠看了一会儿,还伸手掂了一下。孙凤芹紧张地看着士兵。孟宪峰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趁国军士兵不注意,伸出一根手指暗中运气,顶了一下竹杠,那竹杠顿时轻了很多。通过检查后,孙凤芹长舒了一口气。
走进山林,孙凤芹故意往难走的地方去,在一处峭壁上,她说要用竹杠探路,伸手从孟宪峰手里拿过竹杠,却没拿稳,竹杠便掉了下去。孙凤芹故意惊叫一声,孟宪峰就说:“我下去捡吧?”孙凤芹却说:“太深了,不安全,算了。”孟宪峰背过头笑了一下。
走到一处陡坡上,孙凤芹脚底“滑”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挑着的棉袄也飞出去落下山坡。孙凤芹看着孟宪峰,有些懊恼地说:“今天怎么啦?老是掉东西?”孟宪峰又说:“我下去捡吧?”孙凤芹却摆摆手说:“丢了就丢了,抓紧砍柴吧。”孟宪峰又偷偷笑了一下,忽然冒出一句:“要是来碗红烧肉就好了。”
孙凤芹说:“回去我奖励你。”
孙凤芹不住地往山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因为心不在焉,不小心被一根藤绊了一下,身子前倾,眼看快要跌倒了,而前面就是悬崖。孟宪峰一个箭步跳了过去,伸手抱住了她,随后脚步慢慢后移,进入安全状态。孟宪峰笑着说:“老板娘,今天丢了竹杠,丢了棉袄,要是你也丢了,我回去怎么跟老板交代?”
孙凤芹笑了一下,就转身盯着孟宪峰的眼睛。孟宪峰也盯着她的眼睛。孙凤芹忽然搂住了孟宪峰的腰,把鼓鼓的胸脯贴在他的身上。孟宪峰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双手都有点儿颤抖。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孟宪峰似乎清醒过来,就把孙凤芹轻轻地松开了。孙凤芹也松手了,她脸颊绯红,拢了一下头发,说:“我们砍柴吧。”
孟宪峰砍好了柴,用一根硬木当挑担,往回走去。
刚走进“清净茶馆”,“冷血狐”突然带领手下来了,朱洪璋照例笑脸相迎。“冷血狐”盯着孙凤芹问:“今天进山了?”孙凤芹回答:“是。”“冷血狐”问:“竹杠呢?”孙凤芹说:“丢了。”“冷血狐”问:“听说你那竹杠敲起来声音不对,难道里面有东西?”
朱洪璋明白了,就笑着说:“队长,竹杠敲起来真的很正常。”随手递给“冷血狐”一张银票。“冷血狐”将银票揣进兜里,说:“近来上峰要求严查进山人员,你们可别在这时候给老娘添乱。”朱洪璋点头说:“好的好的好的。”
送走“冷血狐”,朱洪璋走进内室,端起一碗茶“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坐下来开始生闷气,忽然把茶碗摔在地上,发出“啪”的巨响。孙凤芹闻声过来问:“怎么啦?”朱洪璋恨恨地说:“再这样被‘冷血狐’敲下去,非倒闭不可!”孙凤芹就劝慰道:“急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
朱洪璋面色凝重,又说:“这屈辱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孙凤芹叹息一声,说:“是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朱洪璋就说:“你以后办事的时候,要小心点儿,别让他们抓住了把柄,要学会保护自己。”孙凤芹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孙凤芹说:“有孟宪峰,应该没事儿……对了,他想吃红烧肉,我去做一碗,你也吃点儿吧?”朱洪璋却说:“红烧肉是谁都能吃的?我才是老板,有没有搞错?”说完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孙凤芹呆立原地,不明白朱洪璋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
春天到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一天深夜,孙凤芹忽然听见房门上“嗖”的一声,她赶紧披衣起床,打开房门就看见门上有一把匕首,匕首上插着一张纸。她取下纸打开,上面写着“粮粮粮”。她想了一下,赶紧敲开隔壁房门,朱洪璋开门一看是孙凤芹,惊讶地说:“你……?”孙凤芹把纸递给朱洪璋。
朱洪璋看了一眼,示意孙凤芹进屋,并关上房门。朱洪璋问:“有办法吗?”孙凤芹说:“冒这么大风险送来情报,肯定是陷入绝境了,所以,无论如何得把粮食送上山。竹杠装不了多少,得另想个法子。”朱洪璋说:“可敌人封锁这么严,怎么进去?”孙凤芹看着那张纸条,回答不上来。
上午时,朱洪璋叫来三个农民,让他们把粪送上山给茶树施肥,因“清净茶馆”租种了几亩茶园。农民都挑着圆桶,很深,很粗。孙凤芹坐在茶馆门口择茶叶,她盯着圆桶看了一会儿,忽然扔下茶叶,拉着朱洪璋就直奔后院,跑进卧室,关上房门。这个动作被孟宪峰看见了,笑了一下,叹息一声。
朱洪璋问:“什么事儿?”孙凤芹说:“在圆桶上想办法。”朱洪璋不解地看着她。孙凤芹就说:“在桶里装一块板子,上面放粪,下面放粮,怎么样?”朱洪璋略一思忖,一拍手说:“老婆,这个办法好!”说完看着孙凤芹,孙凤芹却红着脸转头看窗户。朱洪璋意识到说漏嘴了,说声“我去安排”,红着脸走了出去。
一个灯笼挂在木棉树梢头,上面写着绿色的“茶”字。
朱洪璋又买来几个圆桶,请乌木匠在圆桶里装上一块板子,下面放米,上面放粪。经反复实验,确信没有破绽了,才定下这个方案。次日天刚亮,朱洪璋就跟孙凤芹一起,带着四个农民出发了。孟宪峰也跟了上来,朱洪璋就问:“小孟也去?”孙凤芹说:“他身手不错,带上他比较安全。”朱洪璋不说话了,一路沉默。
所幸,经过检查站时没被看出破绽。来到茶园后,农民把粪洒在茶树下,忙完了便坐在地上休息。朱洪璋把他们叫到一块平地上,拿出饭食让孟宪峰陪他们吃。随后,朱洪璋和孙凤芹把一个个圆桶拎到附近,那里早有游击队员在等候,他们一番感谢后,把大米倒进袋子,转身就隐入山林。
孟宪峰靠在一棵树上注视着他们。
朱洪璋去小便,孙凤芹一个人拎着桶往茶园走。快走到茶园时,她忽然大叫一声:“蛇!”一条眼镜蛇直起腰来吐出猩红的信子朝她扑来,她面色苍白呆若木鸡。突然,“啪”的一声,飘来一块石子击中蛇的七寸,蛇当即软了下去。孟宪峰从树后现身,跑过去扶住孙凤芹。孙凤芹一把抱住孟宪峰。
朱洪璋走来看见孙凤芹抱住孟宪峰,就咳嗽了一声。孟宪峰就推孙凤芹,却推不开。孙凤芹依然紧紧地抱住孟宪峰。孟宪峰就悄声说:“老板来了。”孙凤芹这才松手,红着脸拍着胸口。朱洪璋一言不发,拎着桶一瘸一拐地走了。孟宪峰愣了一下,冲上去想从他手里接过桶,朱洪璋却“哼”了一声,拒不松手。
孟宪峰把那条蛇装进桶里,拎起桶就走。
一行人下山,走到街口时却被“铲共团”拦住了。朱洪璋皱了一下眉头,笑眯眯地跑到“冷血狐”跟前。“冷血狐”面无表情地指着圆桶说:“打开。”农民就打开圆桶。“冷血狐”凑近一看,“啊”的一声惊叫,跳开几步。几个士兵急忙举枪对准朱洪璋。孟宪峰笑了一下,伸手从圆桶里拎出一条蛇。
孟宪峰走到“冷血狐”面前弯腰低头说:“报告队长,这是孝敬您的。”“冷血狐”有些纳闷儿地看着朱洪璋,朱洪璋就趋身向前说:“知道您好这口,小孟专门给您捉的,眼镜王,大补啊!”“冷血狐”认真地看了一下蛇,点了一下头,一招手,传令兵过来接住蛇。“冷血狐”又一挥手,士兵们就放行了。
回到“清净茶馆”,简单收拾后,孙凤芹立即跑到厨房做了一碗红烧肉,当她端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红烧肉走进孟宪峰的房间时,孟宪峰惊呆了,赶紧站起来说:“老板娘,你这是?”孙凤芹笑着说:“这次,上次,上上次,一起感谢。快趁热吃吧。”孟宪峰看了孙凤芹一眼,孙凤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孟宪峰,眼神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
孟宪峰拿起筷子准备吃红烧肉。
“小孟——,小孟——!”
话音刚落,朱洪璋就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孟宪峰举在嘴边的红烧肉,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语气生硬地说:“小孟,去西街老林家买几个茶壶。”孟宪峰没有立即答应,朱洪璋就催促道:“你没听见吗?”孙凤芹就说:“吃完东西再去,好吗?”朱洪璋却提高声音说:“我是老板,还没吃过老板娘做的红烧肉,你有什么资格?”
孟宪峰把碗搁在桌子上,低头走了出去。
孙凤芹拉下脸说:“不就是一碗红烧肉吗?至于吗?”
朱洪璋却说:“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孙凤芹冷笑一声,扭身就走了。
当晚,孙凤芹早早关门睡觉,夜深人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她从枕头下拿起一把剪刀藏在身后,打开房门。朱洪璋走进来,一声不响地拿起铺盖转身要走。孙凤芹想了一下,就说:“我再次声明,我们之间,只是演戏,假的,希望你不要有非分之想。”
朱洪璋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是啊,我一个残疾人,哪里比得上生猛小伙子?”他猛然转身看着孙凤芹,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孙凤芹后退两步,用剪刀指着朱洪璋说:“别过来!”朱洪璋笑了一下,目光渐渐暗淡下来,转身走了。孙凤芹呆立一会儿,关门睡觉。
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躺在床上的孙凤芹辗转反侧。她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急着给孟宪峰做红烧肉?这样一想,孟宪峰的面容就出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曹馆长对我说,孙凤芹是个妙龄女子,正是怀春的年纪,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所在,可想到眼下的处境,既感到甜蜜,又感到难过。
月光如水,照无眠。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来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木棉树下。枝头上已经爆出了花蕾,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想到这里心情好了一些,不经意地朝一扇窗户看去。窗户半开,隐隐有一个人正看着孙凤芹,他的目光清澈如水。孙凤芹大胆地向他投去凝望,孟宪峰却关上了窗户。
朱洪璋也没睡,躲在窗户后面看着孙凤芹。
又是一个傍晚,茶馆里只有孙凤芹和孟宪峰两人。孙凤芹给孟宪峰端了一杯茶,看着他说:“红烧肉的事儿,你别计较。”孟宪峰却说:“他是老板,我是伙计,哪敢计较呀?”孙凤芹往孟宪峰身边靠了一下,孟宪峰却趔开了。孙凤芹又靠了一下,孟宪峰又趔开了,说:“老板娘,别砸我饭碗。”
孙凤芹低声说:“我跟他只是……假扮夫妻。”
孟宪峰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孙凤芹伸出手指挡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孙凤芹几乎贴着孟宪峰的耳朵说:“我跟朱洪璋是假夫妻,他为了保护我,我们……根本就没……睡在一起……我喜欢你……”她离孟宪峰几乎是零距离,头发蹭着他的脸颊,呼出的热气直冲他的脖子。孟宪峰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忽然抓起茶壶大口大口地喝茶,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孙凤芹就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咚”的一声,忽然在院子里响起。孟宪峰赶紧跑过去看,就见地上碎了一个茶壶,一个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孙凤芹跟孟宪峰对视一眼,也低头走了。她来到卧室,想跟朱洪璋解释,朱洪璋却说:“你就不怕他出卖你?”孙凤芹说:“我虽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我敢肯定他不是坏人!”朱洪璋却大喝一声:“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
朱洪璋决定让孟宪峰离开“清净茶馆”。
从另一个伙计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孙凤芹扔下抹布就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到山林边缘,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大声喊“孟宪峰——”,孟宪峰回头看了一眼,停下脚步。孙凤芹站在孟宪峰面前,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孟宪峰犹豫了一下,也搂住她的腰。两人滚在草丛里。
“冷血狐”带着一队“铲共团”士兵刚好从旁边经过,看见孙凤芹和孟宪峰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起,就把他们抓了起来。下午时,几个士兵把孟宪峰和孙凤芹五花大绑押到“清净茶馆”。朱洪璋笑眯眯地出门迎接,笑容却瞬间凝固在脸上。“冷血狐”指着孟宪峰和孙凤芹说:“朱老拐,你老婆跟别人通奸,该如何处置?”孙凤芹冷冷地看着“冷血狐”。
朱洪璋给孙凤芹递了一个眼神,她便低头了。
朱洪璋上前扇了孙凤芹几耳光,踢了孟宪峰几脚,转身对“冷血狐”说:“队长,这是我的家事,劳烦您了。请容我按家法处置。”“冷血狐”却说:“他们有伤风化,不只是你家的事,也是大家的事。”朱洪璋就问:“那,您说怎么办?”“冷血狐”掏出手枪递给朱洪璋,说:“你要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就打死这个骚女人。”
朱洪璋不肯接枪,“冷血狐”就说:“你想抗命?”几个士兵便举枪对准朱洪璋。冷汗顺着朱洪璋的额头流下来,他接过手枪,颤颤抖抖地对准孙凤芹。孙凤芹怒目而视“冷血狐”,嘴角有一丝轻蔑的笑。朱洪璋忽然收回手枪,对准自己的额头扣动了扳机。孙凤芹发出一声惊叫。
“啪嗒”一声,没有子弹射出来。
朱洪璋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头冷汗。
“冷血狐”从朱洪璋手里拿过手枪,说:“看来,你是真心喜欢这个小狐狸精,好吧,老娘成全你们。不过,下次再让老娘撞见,你们三个都得死!”朱洪璋连连点头,等“冷血狐”带着士兵走远后,他急忙给孙凤芹松开绳子,另一个伙计也帮孟宪峰松开了绳子。
孟宪峰转身就朝镇外方向走,另一个伙计上去拉住他,朱洪璋却大喝一声:“让他走!”那个伙计就松开了手。孟宪峰昂首挺胸地走了,尽管背后有居民的指指点点。孙凤芹不时抬头瞟一眼孟宪峰,又瞟一眼朱洪璋,始终没有说话。
当晚,朱洪璋又到卧室拿铺盖时,孙凤芹低声说:“朱老板,今天……谢谢您!”朱洪璋没有说话,拿起铺盖就走。孙凤芹摆弄着衣角,又说:“朱大哥……”朱洪璋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孙凤芹低头说:“谢谢您!”朱洪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孙凤芹又说:“朱……大……哥……”朱洪璋“哎”了一声,身子歪了一下。孙凤芹说:“去……早点儿……休息吧。”
朱洪璋却站着不动,身子微微颤抖。
孙凤芹就说:“朱……叔……”
朱洪璋轻叹一声,收住目光,转身疾步走了。
次日,孙凤芹有点儿神情恍惚;第二天,她还是神情恍惚;第三天依然是神情恍惚。第四天,她独自一人走向山里。她哪里知道,“冷血狐”居然远远地尾随着她。凭着记忆她找到曾经和孟宪峰一起待过的山洞,刚走到洞口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她赶忙隐蔽在旁边观察,看见两个游击队员出来,她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杜成德正在跟几个游击队员说话,孙凤芹快步奔向他,杜成德吃惊地说:“小孙,你怎么来了?”孙凤芹就双手扶着石壁委屈地哭了。杜成德问:“就你一个人?”孙凤芹点点头。杜成德一挥手说:“赶快转移。”队员们立即收拾东西,带着孙凤芹来到另一个山洞里。他们前脚刚走,“冷血狐”就带着一队“铲共团”来到石洞,却扑了一个空。
话分两头,再来看另一处山洞。
孙凤芹对杜成德说:“政委,我要归队!”
杜成德笑着问:“怎么,受委屈了?”
孙凤芹就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杜成德来回踱了几步,停在孙凤芹面前说:“小孙,当初‘冷血狐’强迫你跟朱洪璋结婚是想羞辱你,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样做恰好帮了我们的忙。你跟朱洪璋在一起其实是互相掩护,你们配合的不错,我们的队员‘捡’到了你们‘丢’的竹杠、棉袄,有了粮食,有了衣服,也有了盐巴,战士们才能坚持到今天。所以,我代表游击队,向你敬礼!”
杜成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孙凤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政委,我……”杜成德又说:“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们完成,所以,你跟朱洪璋还要继续演戏,而且要装得更像。”孙凤芹说:“我想……跟……孟宪峰……”杜成德笑了一下,击了一下掌,随后就从石洞深处走出来一个人,微笑地看着孙凤芹。
孙凤芹吃惊地说:“孟宪峰,怎么是你?”
杜成德拉过孟宪峰,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个孟宪峰也不是外人,他是红军安排在‘清净茶馆’的情报员,还经常帮红军筹款筹粮筹药。不过,他跟朱洪璋分属不同部门,所以彼此都不知道底细,这也是为了安全。”孙凤芹看着孟宪峰,忽然朝他的胸口打了一拳,笑了起来。杜成德就说:“好了,等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给你们办婚礼!”孙凤芹和孟宪峰都笑红了脸。
孙凤芹要回去,孟宪峰说送送她,孙凤芹却说:“你不怕被‘冷血狐’抓住?”孟宪峰说:“你都不怕,我还怕?”孙凤芹说:“我怀疑‘冷血狐’想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我暂时还是安全的。”杜成德赞许地点点头。孙凤芹跟大伙儿道别,快步走出山洞隐入山林。
孙凤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念叨“孟宪峰……孟宪峰……孟宪峰……”,看起来像个殉情的人儿。躲在暗处的“冷血狐”听见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的样子,摇了一下头。传令兵就说:“队长,抓住她吧?”“冷血狐”却说:“抓她一个有屁用?老娘要一锅端!撤!”山林里便只剩下孙凤芹孤独的身影。
孙凤芹傍晚时回到“清净茶馆”,朱洪璋立即端来一碗河粉,一份泡猪腰,一份河田鸡,还有一瓶“米酒娘”。孙凤芹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她抹抹嘴,对朱洪璋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走进了卧室。孙凤芹关上门,还用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随后对朱洪璋说:“我今天进山见到了杜成德政委。”
朱洪璋立即问:“组织上有什么吩咐?”孙凤芹说:“杜政委决定在我们茶馆成立筹粮站,由你我负责。”朱洪璋问:“还有吗?”孙凤芹说:“还有,组织上让我们继续假扮夫妻,而且要装得更像。朱洪璋同志,请记住是‘装’!”朱洪璋没有回应。孙凤芹又说:“另外,组织上对你赶走孟宪峰……提出了批评……说非常时期,你怎么能儿女情长……”朱洪璋脸色通红。
孙凤芹忽然想起她跟孟宪峰的事,也红了脸。
孙凤芹从枕头下掏出那把剪刀,扔到墙角去了。
……
木棉花开了,来“清净茶馆”的农民多了起来。
农民是来卖茶的。除了收上等好茶,朱洪璋今年还开始收粮食,当然这不是公开的。凡是来卖茶的,朱洪璋挨个观察,感觉比较可靠的就请到内室密谈,让他卖粮食给茶馆。若有人问为什么,朱洪璋就说兵荒马乱的粮食比茶叶重要,他想发这个财。这个理由很充分,有人就挑来了粮食。
曹馆长对我说,那时候加工粮食全凭手工,将稻谷砻成米。从农民那里收来稻谷,孙凤芹就在茶馆后院里加工,几乎每天要砻两三担稻谷,有时累得直不起腰。加工好了,孙凤芹和朱洪璋就故伎重演,再用圆桶把粮食送上山。他们做得比较隐秘,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游击队员们都没有饿过肚子。
然而,终于还是被“冷血狐”察觉到了。
一次,传令兵到“清净茶馆”喝茶,看见有一些农民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这倒没引起他的怀疑,因为茶馆本就是各色人等汇集的地方。但他听见后院响起“哐当哐当”的声音,就进去看了看,原来是孙凤芹正在砻稻谷。一问,才知道朱洪璋也开始做起了粮食生意。再问这些粮食都卖到哪里去了,回答说卖到县城去了。
传令兵回去向“冷血狐”报告,“冷血狐”让他到县城各大市场打听,结果发现朱洪璋的确到市场上卖过粮食,但数量很少,不像在做粮食生意。“冷血狐”感到有点儿纳闷儿,就让传令兵继续调查,不要打草惊蛇。
“铲共团”加强了对进山人士的盘查。他们发现孙凤芹经常雇请农民挑着圆桶去给茶园施肥,这有点儿不太合乎情理,仔细检查后仍看不出破绽。“冷血狐”不甘心,就自己去检查,用锤子敲圆桶,终于发现圆桶的上部和下部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但她不露声色,挨个敲打了圆桶,结果每个都一样。
“冷血狐”心里有数了,就下令征用了全镇所有的桶,同时严密封锁进山通道。这一招可谓狠毒,粮食根本送不进山,孙凤芹和朱洪璋急得团团转。此外,“冷血狐”还暗中加强了对“清净茶馆”的监视,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一天上午,传令兵到处说“铲共团”被调到外地“剿共”,让商户们自己注意安全,提防游击队来偷袭。朱洪璋听到这个消息后,悄然去“铲共团”驻地打探了一下,果然空空如也,于是急忙回到茶馆,在木棉树枝头挂上一个红灯笼,上面写着黑色的“茶”字。
这天晚上,街上忽然响起了几声狗吠,随后四个黑影翻墙跳入“清净茶馆”。一个黑影伸手敲门。孙凤芹被惊醒,紧张地问:“谁啊?”黑影说:“孟宪峰,来运粮食。”孙凤芹急忙披衣起床,打开房门,一把抱住孟宪峰。孟宪峰却挣脱了,指了一下身后,还有四个战友。孙凤芹羞红了脸,赶紧把大伙儿让进来,端茶倒水。随后,她去叫来了朱洪璋。
朱洪璋看见孟宪峰,脸色暗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孟宪峰就伸出手说:“老板,好久不见。”朱洪璋握住了孟宪峰的手。孟宪峰掏出一个金镯子递给朱洪璋,朱洪璋不解地看着他。孟宪峰说:“这是买粮食的钱,组织上给的。”朱洪璋却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孟宪峰就把金镯子塞进他的手里,说:“不能总让你贴钱。”
朱洪璋收下金镯子,忽然冒出一句:“大家还没吃饭吧?”几个游击队员有点儿不解地看着朱洪璋。朱洪璋却说:“我去给大家做红烧肉。”说完转身就走。孟宪峰看着朱洪璋的背影,又看着孙凤芹,孙凤芹就笑着说:“欠你的。”可他们却没想到,“冷血狐”已率队摸进了茶馆。
不一会儿,朱洪璋就端来满满一大碗红烧肉,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几个人都忍不住流下了口水。孙凤芹说:“孟宪峰,你们好口福,我还没吃过老板做的红烧肉哩。”朱洪璋就笑着说:“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们做。”孙凤芹从床底下抱出一个坛子,说:“我这里还有‘米酒娘’。”孟宪峰就笑着说:“老板娘,你也会对暗号了?”
然而,他们刚伸出筷子,还没有夹到肉,外面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随后就听见一声喝叫:“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乖乖地投降吧。”孟宪峰和战友们扔掉筷子,从腰间拔出手枪,紧紧地抵在门后。朱洪璋也从柜子里拿出手枪,子弹上膛,对孟宪峰说:“翻过窗户,后面就是华洋溪,对岸有条小路通向山里。你们先撤,我来掩护。”
孟宪峰说:“你跟孙凤芹先撤,我们掩护。”
朱洪璋说:“你们先走,我来掩护。”
孙凤芹看看孟宪峰,又看看朱洪璋,不知该如何办。
朱洪璋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朱洪璋猛然推了孙凤芹一把,又推了孟宪峰一把,孟宪峰只好带着孙凤芹和三个队员翻过窗户,留下朱洪璋和另一个队员掩护。孙凤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朱洪璋朝外面大声说:“郑队长,误会误会!”“冷血狐”说:“朱洪璋,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共党,出来投降吧,否则死路一条。”朱洪璋估计孟宪峰等人已经走远了,才打开房门,举着双手走了出去。
等“冷血狐”走近时,朱洪璋突然举枪射击,“冷血狐”就地一滚躲过子弹并掏枪还击。与此同时,另一个游击队员也开枪射击。“铲共团”士兵立即还击,子弹在黑夜中擦出明亮的火花。朱洪璋以木棉树为掩体,跟敌人对射,却终因寡不敌众,他和游击队员都中弹牺牲了。
两人倒在血泊中,鲜红的血就像木棉花。
枪声响起时,孙凤芹正在涉水过溪,她大叫一声“朱大哥——”,哭着转身往回跑去,孟宪峰一把将她拽住,抱着她走到对岸。他们平安撤退后,孙凤芹从此就留在山上打游击。国共联合抗战后,她在杜成德的主持下,跟孟宪峰举行了婚礼,随后他俩又被组织派回了“清净茶馆”。孙凤芹请石匠做了一个灵位,上面刻着“先夫朱洪璋之灵位”,安放在木棉树下。
孙凤芹对着灵位拜了三拜,说:“朱大哥,虽然我们有名无实,但在我心里,已把你当作丈夫!”孟宪峰笑着说:“追认的吧?”孙凤芹瞪了他一眼,说:“严肃点儿!你要记住,朱洪璋是我的前夫,我是改嫁给你的。”孟宪峰绷着脸说:“这这这……你们是假的……”孙凤芹就打了他一拳。孟宪峰咧着嘴说:“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曹馆长说,经过一番准备后,“清净茶馆”重新开张营业,成为中共设在闽南的一个军事情报点和物质转运站,为本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孙凤芹因此被同志们亲切地称为“后勤部长”。她和孟宪峰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南淮镇。
曹馆长说,每天早上起来后,孙凤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木棉树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朱洪璋的灵位擦拭得干干净净。每到木棉花开的时候,她都要在枝头挂上红灯笼,上面印着“茶”字。孟宪峰则做一碗红烧肉,孙凤芹拎来一壶“米酒娘”,在朱洪璋的灵位旁摆上三个碗三个杯子三双筷子,他们陪朱洪璋吃肉喝酒聊天。
曹馆长说,曾经有段时间“清净茶馆”被公私合营,但并未影响到孙凤芹和孟宪峰的生活;还有一段时间朱洪璋的灵位差点儿被“红卫兵”小将们砸毁,孙凤芹冒死护住了。后来,“清净茶馆”改成了革命历史博物馆,孙凤芹成了义务讲解员。她去世后,孟宪峰开始为游客义务讲解,直到他一九九四年病故……
2020年5月6日写就于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