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捐钱

     谢复根

早晨，老钱遛鸟回来，路过小区露台，遇上了正在打太极拳的老范。

老范收住手脚叫住了他：“老钱，你知不知道，老杨出大事了？”

老钱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杨，哪个老杨？”

老范说：“还有哪个老杨？杨大金啊。”

老钱一惊：“杨大金？杨大金怎么啦？”

老范说：“具体我也说不清，说是脑子里生了个瘤要开刀，手术费要十来万。”

老钱说：“你怎么知道的？”

老范说：“你不看手机啊？我们小区的业主群里有人在为他募捐。”

老钱“哦”了一声，解释说：“我很少看朋友圈。”

老钱、老杨和老范仨人都是同一个小镇上人，后来一起进了办在镇上的塑料厂。塑料厂破产后，仨人又一起提前退休。第二年适逢镇子拆迁，老钱和老范搬到了同一个小区，老杨搬到了隔壁小区。两个小区相隔不远，但退休后，老钱和老杨就少了来往，这原因，旁人不知，老范一清二楚：老钱心里有一个疙瘩。

老钱回到家时，老婆月英已经完成了早晨起来的两件事：跳广场舞和买菜。

此刻，老婆正在厨房间里理菜。老钱也没说话，穿过客厅，去了阳台，把鸟笼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又跟笼子里的画眉互动了一会。回到客厅，老婆已经盛好早饭，等他一起吃了。

老钱本想把听到的消息跟老婆说，但忽又多了个心眼，心想，我不说，看她是不是知道老杨住院的事。于是，只说了句“今天天气看来不错”后，就低头自顾自喝粥。

老婆先开口了：“老钱，老杨生病了，你知道吗？”说完，看着他。

老钱没抬头，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说：“什么病？”

老婆说：“听说是脑子里的。”

老钱故作惊讶：“脑子里？那很危险呀。”

老婆说：“是啊，要开刀。手术费也是一笔不小数字。”

老钱抬起头，看着老婆，说：“你的意思是老杨缺钱？”

老婆说：“老杨家的情况，缺钱是肯定的。小区群里有人在替他募捐。”她说着看着老钱，“我的意思是我们也应该尽一点义务。”

老钱不乐：“义务，你是说也捐钱？”

老婆说：“怎么，你不愿意？你们好歹也是发小——。”

老钱打断老婆的话，没好气道：“别说发小！是发小，当年就不会跟我抢老婆了！”话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遭老婆骂吗？

老婆果然火了：“钱凤民，你多大了，几十年过去了，怎么还记着这事？那叫抢吗？我是你俩手里的什么东西？”

老钱酸溜溜了：“你怎么啦，我就这么一说，你就护着他 ？”

老婆说：“是我护着他，还是你不说人话？”

老钱骨子里是怕老婆的，赶紧道歉：“好好，我说错了，行吗？大清早我可不想跟你吵架。”

老婆说：“是我要跟你吵？我问你，这钱你捐还是不捐？！”

老钱看了看老婆，低下头低声说：“你看着办吧。”

老婆了解老钱的臭脾气，也就不再搭理他。

第二天一早，老钱照例遛鸟，因为是同一个时间段，回来时在露台处又遇上了老范，老范依然在有模有样地打着太极拳。

老范停止练拳，跟老钱打了招呼后，就问：“老钱，多少？”

老钱不解：“啥多少？”

老范说：“啥多少？捐钱呀，给老杨的。”

老钱就怕说这个，就说：“不知道。”

老范惊讶：“啥意思？你没捐？”

老钱说：“你问我老婆吧，你知道我的工资卡在她那里。”

老范“嘿嘿”一笑，唠叨开了：“老钱，我知道你啥心思了，不就是老杨当年跟你老婆谈过朋友亲过你老婆吗？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耿耿于怀啊？其实，你也太那个了，那时你老婆还不是你老婆呢。”

老钱有点恼了：“老范，说这个有意思吗？”

老范收住了笑容，说：“跟你说笑话的，不过 ，笑话归笑话，老钱，这钱别人可以不捐，你是必须要捐的，不捐，你就太说不过去了。”

老钱沉下脸：“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捐和不捐都是我的自由。”

老范说：“自由？你别忘了，你生病时人家老杨可是拿了钱的。”

老钱惊奇：“拿钱？”

老范说：“是啊，你那年肚皮上开刀，老杨还给你包了一千块钱哩。一千块！当年可是二个月工资啊！怎么，你不会真的忘了？”

老钱不敢接嘴了，也想不起来了。似乎觉得有这事，又似乎觉得没有。难不成自己得了老年失忆症？要真有这病，那后半辈子就要命了。但在老范跟前，老钱不敢说老婆没说过这事。于是，只得先说自己：“我老婆是跟我说过，不过，你不提起，我还真忘了。”

老范教训：“老钱，你这脾气可不好，自己做的好事可以忘，别人对你做的好事可要牢记心上啊，更何况一千块，那么大一笔钱，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老钱知道自己没法还嘴，就找了个借口，说：“我要回家喂鸟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老钱走远的背影，老范不觉摇了摇头。

老钱回到家，老婆正跟谁通电话，只听老婆说：“不聊了，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就撂了电话。

老钱说：“谁的电话？”

老婆说：“还有谁，宝珍呗。”宝珍是老杨的老婆。

老钱说：“老杨啥时候手术？”

老婆说：“宝珍说，明天。”

老钱说：“钱凑齐了？”

老婆说：“宝珍说差不多了。”

老钱说：“差不多了，就是说还没凑够？”

老婆说：“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老钱说：“那我家捐多少？”

老婆反问：“你说呢？”

老钱咬咬牙：“捐一万！”心想，我钱凤民不能让老范说我小气，我也捐两个月工资。

老婆似乎不认识他似地：“你说的？”

老钱说：“我说的，不相信？赶紧给老杨打钱呀！对了，把他那个‘差多少’也补上。”

老婆盯着老钱，“噗嗤”一声笑了：“宝珍刚刚电话里说，手术费已经够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另外，我家这一份，昨晚我就打了，就是你说的这个数。”

老钱生气了：“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害的我在老范那儿报不上帐！”想了想，“对了，当年我生病，老杨是不是也给我家送过钱？”

老婆说：“送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老钱说：“那你当初有没有跟我说过？”

老婆刺他：“没说。要是说了，你那醋罐头不是又要打翻了？再说，就是说了，你会相信？又要说我编故事了。”

老钱不服气：“我是那种人吗？难道好和坏我都分不清？”

老婆说：“还真不一定。你忘了儿子考大学那年，老杨帮儿子联系家教辅导，你硬是不答应，还说什么，他这样做是为了拿好处费。”

老婆说的是事实，老钱无法辩驳。不过，心里反而舒坦了：原来是老婆没跟自己说，不是自己得了健忘症。

老婆看着他，说：“傻傻地提着鸟笼干啥？还不去挂上！今天老杨手术，等会我们应该去医院陪陪宝珍。”

老钱连连说：“应该应该。等会也叫上老范一起去。”

一个月之后，这天晚上，老钱正独自在家看六点半之后的中央八台的电视剧《同事之间》，有人摁门铃。

老钱开门，是老杨。有点意外有点惊喜：“是你，病好了？”

老杨笑说：“好了！嗨，别堵着门呀，不让我进去？”

老钱赶紧让开。

老杨进来，老钱要泡茶。老杨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

老钱说：“有事？”

老杨说：“也没什么事，主要是来感谢老同事你的。这次要不是大家帮忙，这难关我还真不知怎么过。现在好了，总算过来了。”

老杨这样说时，老钱的脸不自然地有点红了。但老杨似乎没有注意。

老钱掩饰说：“你坐。”

老杨说：“不坐了，我老婆还在楼下呢。”

老钱有理了，说：“你老婆也来了，那为什么不一起上来，我家的门槛有那么高吗？”

老杨说：“哪里，我们路过露台时，她看到月英在跳广场舞，我老婆也喜欢跳那种舞，就加入了。”老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老钱，我是来还这个的。”

老钱说：“什么？”

老杨解释说：“钱啊。就是我开刀时，你们送的钱。”

老钱急了：“说啥呢？哪有送出去的钱又还回来的，你这不是打我们脸吗？”

老杨说：“你听我解释。”

老钱真生气：“解释也没用！”

老杨说：“有用没用，你也要听我说完啊！”

老钱说：“你非要说，那你说，不过说了也是白说。”

于是，老杨说了为什么还钱的原因。

老杨说，原以为手术费十几万，家里的钱不够，他和老婆都很担心。正好，同病房住着一个市报的记者，他说，有一个办法，向社会募捐，多多少少可以解决一部分。结果，由他帮忙，二天功夫还真募到了六七万，募到的钱加上家里的钱，手术就很顺利地做了。更想不到的是，出院时一结账，只花了不到一半的钱。还以为是医院算错了，一问才知道是国家医保政策改了，手术费、药费都下来了。也就是说，不用募捐，自己的钱其实也是够的，当然，要自己先垫付是垫不上的。他和老婆一商量，决定把募来的钱，捐时有名有姓又能联系上的，就还给人家，毕竟大家的钱也都来的不容易，无名的，再另作打算。

老钱说：“你说完了没有？”

老杨说：“说完了。”

老钱说：“说完了，赶紧走。”

老杨说：“你真不要我还？”

老钱不客气了：“你再说这种话，我可要翻脸了！”

老杨说：“好好，我收起来。不过，我真该走了，我还要去老范家，光你们小区还有十几家要走呢。”

老钱往外推他：“走吧！走吧！”

待老杨出了门，下了楼梯，老钱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杨大金，隔几天你我老范再叫上几个老同事一起去喝茶！”

老杨回答：“行啊，到时你买单！”声音也很响，整个楼道估计都能听见。

老钱老婆在老杨走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因为刚跳了舞，满头大汗。一进门就说：“老杨来过了？”

老钱点点头。说：“来过了，是来还钱的。”

老婆吃惊：“你收了？”

老钱不悦：“我是那样的人吗？”

老婆很真诚说：“不是，肯定不是。”

老杨上门后第三天，市报头版上登了一封感谢信，是一位患白血病小女孩的父母写的。信的大意说，他们九岁的女儿正是上学的花季年龄，却不幸患了白血病。为了给女儿看病，他们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正在走投无路之时，是社会上的热心人善良人帮他们家庭度过了难关。信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捐款者名字，老钱、老杨和老范位列榜首。

第二天早晨，老钱遛鸟又遇上了打太极的老范。

老范一见老钱，就喜滋滋地迎上前：“恭喜你，老钱，上报纸了。”

老钱开心：“别说我，你不是也一样？”

老范说：“是是，想不到老杨这家伙想出这个点子，让你我也风光了一回。对了，听他说，你要请我们喝茶？”

老钱赶紧否认：“瞎说，我只说一起喝茶，没说请。”

老范装糊涂：“不请，茶钱怎么算？”

老钱一本正经说：“很简单，时髦的说法：AA制。早先的说法，敲瓦瓣。”

老范笑了：“你呀？难怪你姓钱，贼精！你请一次客会死啊？”

老钱故意气他：“那你请啊。”

老范一拍胸脯：“我请就我请，不要说一顿茶钱，就是一顿饭钱，我也请得起！”

老钱眉开眼笑：“那我放心了，我还真愁出不起这一份子钱呢。”

老范气恼：“你这家伙，是给我下套啊？”

老钱说：“老范，我知道你也心疼钱，这样吧，我有个主意。”

老范说：“啥主意？”

老钱说：“叫老杨请啊，这次叫他放放血。”

老范哈哈大笑：“你这家伙！你是想回收一点你送出去的钱吧？”

老钱不反驳，也“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