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雷雨
谢复根
今天晨走,刚出电子门,忽听得一阵雷声,带着低沉的声音,由远而近,缓缓而来。我赶紧回车棚,取出雨伞,以防行走时遭雨淋。当我行走在路上时,雨开始下了,好在不太大。我像往日那样继续不紧不慢走着。走着走着,不知怎的,我又一次走进了那场大雷雨里——那场至今都令我难忘的大雷雨。
那是我四十多年前的一次经历,不管是现在还是当年我都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恐惧的一次经历。
那时,我还是一名知青,在大队养鸡场工作。这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大队负责副业的大队委员阿高来到鸡场,进门就说,小谢,要你辛苦一趟了。我说,啥事?阿高说,是这样,小林书记要你送两只鸡到公社食堂里。我说,行啊,反正我中午回家吃饭。只是看样子天马上要下雨了,等下过雨后送行不行?阿高说,不行,小林关照了,一定要在十点之前送到。
听阿高这样说,我走出屋子,又看了看天,天色比刚才又暗了一点,心想,早一点回家也好。再说,从鸡场到公社,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乘现在还没下雨,赶紧走,估计在十点前赶到公社食堂没多大问题。何况,这是书记发话了。
于是,我说,阿高,捉鸡,你要帮忙。阿高说,当然,你,老默(我的搭档),我,我们仨人一起动手。因为要下雨了,那些鸡都躲进了屋里,抓时,倒也不费多大力气,抓了两只有六斤多重的大阉鸡。扎好翅膀扎好脚。临走,阿高说,雨披穿上,要不,路上下雨了穿的功夫都没有。他说得有理,我赶紧穿上塑料雨衣,一手一只鸡,上路了。
天比刚才又黑了一些,为了尽快赶到公社交差,我一开始就用了比平时要快一些的步速。
谁知,才走了百十来步,雨点就下来了。点子很大很稀,我抬头看天,头顶的天,已经成了浓墨样。在农村已经待了两年的我,知道这气象,落下的雨估计不会小。于是,又加快了脚步。我当时担心的是,脚下的路,已经晴了有一段时间了,泥路已经很硬,这样的路最怕下雨,下得不大,那路上就会像抹了一层油,走上去会打滑。如果一下子下得很大时间很久,那路又会变得很粘,不管穿鞋还是赤脚行走都很困难。
我暗暗祈祷,老天,照顾啊,就二十分钟,等我赶到公社你再下行不行?可是,这老天爷那天就像是要跟我过不去似地,就在我心里向它祈求之时,雨点反而一下子密了起来。片刻功夫,四野里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雨网。完了,今天要倒霉了,我心里想。当时正是七、八月的时候,天气闷热,穿着不透气的尼龙雨衣,又手提两只加起来有十多斤重的鸡,俗话说,百步没轻担,我感到一阵烦躁。其时,脚下的路也由硬变滑起来,行走马上变得困难了。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事,对我来说,就是雷声,打雷了。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好像知道我心思似地,一道闪电,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我知道接下去就是响雷了。不出所料,没几秒间隙,一个巨大的雷声就炸响在不远处。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是一个大雷声,这次好像连招呼(闪电)也没打,就接着前面那个雷到了。
我是在小镇上长大的。童年、少年时我听了太多的关于打雷死人的故事。说实在,我这个人不信神不信鬼也不怕雷,可就是怕被雷打。因为当时有一种说法,被雷打死的人,那就是一定做了什么老天都不能饶恕的恶事。我也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我不信别人信啊!如果今天我真的被雷击中,我倒没什么,一缕青烟,重归宇空,可活着的老爸老妈岂不是要为我背一辈子的黑锅?说长说短,总是某某某的儿子做了什么恶事,被雷劈了。更何况,在旷野里,在雷雨天行走,被雷神击中的概率又是那么大。我想骂一句那个爱拍马屁的书记,可是还没等我骂出口,轰隆隆,又一个炸雷响了,这次是响在头顶。
我一个打颤,脚下一滑,就跌坐在地上了。手里提着的那两只鸡也从手中脱落。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糟了,要是鸡四下逃开,这样大的雨如何抓的住?谢天谢地,那两只鸡想不到也被炸雷声吓傻了,居然在原地瑟瑟发抖一动都不敢动。我也顾不得身上的泥浆了,提起鸡就走。
我后来听过一首很有名的歌曲,是歌手朱明瑛唱的,说是一个媳妇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回娘家的路上遭雨淋了。我想,比起我来,这小媳妇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我提着鸡,冒着雷雨跌跌撞撞地走在去公社的路上。一面走一面依然祈求着老天,不要打雷不要打雷,如果一定要打,那就不要招呼(闪电),直接来就行,省得把我对雷公的恐惧心拉长。然而,老天还是按规矩来,照例是一次闪电一次雷声,雷声时高时底,此起彼伏,时而在远处,时而在头顶,把我简直要震懵了。
放眼四周,那些在平日里很明媚的房屋、树木、小桥、田野、桑树地,那一刻,都淹没在一片水雾中。豆大的雨点劈打在脸上,一股一股地生疼!两脚拔出来踩下去踩下去拔出来,如果在平时,我走那条路是很轻松的,可那一刻,我像是在带着脚镣行走!不,比带着镣铐行走还难!
雷声依然响着。我提着鸡,机械地、艰难地、缓慢地移着脚步,雨披外,下着雷雨,雨披里下着小雨(汗),走泥路,过小桥,一步步往公社方向挪去。我当时看过一部长篇小说,叫《激战无名川》。说的是志愿军车队在朝鲜战场上冒着美机的狂轰滥炸穿越封锁线的故事,我想,志愿军被炸死,还是英雄,我被雷打死,不但不是英雄,还要背着罪名!冤不冤?
我的脚步一刻也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地机械往前赶着,一心想早一点赶到公社好交差。谁知,当我估摸着已经走过一多半路程,来到原先常走的一座小桥时,我傻眼了:本来有两块跳板并排铺就的桥面,那天不知为什么只有一块了,而一块跳板的最多宽度也就是一块五孔水泥预制板的宽度。要是平时,这宽度我是能过得去的,可今天我能走得过去吗?当然,我可以绕道而行,但那又要多花半个多小时,时间更来不及了。无奈,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踏上了跳板桥。说实在的,这样的行走,即使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也是很难的,更何况在雷雨天,踩着湿漉漉的跳板,手里还提着两只分量很重的鸡。要是过桥时,只要其中一只鸡稍不安分,我就会失去平衡而掉进河里,当然,我不是怕水,我会游水,不至于死。但若是真的跌落河里,那后果就真的不可设想,任务完不成,我在鸡场的工作也许也就做到头了。
谢天谢地,我最终还是走过去了。原因是那两只鸡也许已经意识到不久就要成为人们的盘中餐了,其时,早已魂飞魄散,居然在我手里老老实实如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那情形后来回想起来,使我对“呆若木鸡”这个成语有了最切身最深刻地理解。
距那场大雷雨已经过去四十多个年头了,这其中每每想起,还常常觉得那场雷雨下得太诡异了,一般来说,夏天的雷阵雨,最多也就十来分钟、半个小时,性子并不长的。可那次雷阵雨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其雷声几乎贯穿始终,我有生以来,对雷声的恐惧几乎都集中在那一次的经历中完成了,后来,我在乡下,还遇上过几次打雷,但因为有了那次经历“垫底”,都不值一提了。
闲话少说,那天,当我赶到公社时,已经近十一点了,也就是说,平时二十多分钟的路,那次我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当我把鸡交给公社里烧饭的食堂师傅,他像丈二和尚一样不摸着头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是我们大队书记要我送到公社食堂的,具体他不说,我也没问,要不你们打个电话到大队里问一下。他说。那你就放下吧。
我如遇大赦一般,不再多说,放下鸡,也不要什么手续,马上离开回家了。当我的父母看到我那副狼狈相,很是吃惊,怎么大的雨你还回来?我说,先别问了,我饿死了。
老天像是故意跟我作对,我刚端起饭碗,雨就停了,天也亮了,阳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不过,吃饭时仿佛耳边依然响着轰隆轰隆的雷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