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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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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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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小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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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临出发时,已经是某上市公司副总的妹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母亲说:“妈,让小沙也去吧。”

母亲点点头:“它去也好,省得它这些天不吃不喝疯疯癫癫的。它看过后也就死心了。”

我同意母亲的话,确实,是该让小沙知道真相了。

小沙是父亲生前养的一条狗。

十年前,父亲自驾游去广西,在玉林的狗市上,看到了正面临被“行刑”的小沙,和小沙确认过眼神后,父亲就下了要救下这小家伙的决心。长相猥琐的狗老板似乎吃透了父亲的心思,狮子大开口:要买,须付五张老人头!一般说,买卖双方,一方漫天要价,另一方就该着地还价,而父亲居然不还价,立刻从随身的腰包里抽出五张簇新的连号大钞,拍在了带有血腥味的案板上,随后一把抱起正瑟瑟发抖的小沙,在狗老板目瞪口呆的眼神里潇洒地扬长而去。

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价钱买下这条普普通通的小草狗?父亲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当年他插队时在大队养鸡场工作,养过一条小狗,那狗很乖,白天,帮他看管着鸡群,夜里,帮他担着守夜的责任。只是他上大学后,鸡场倒闭了,那狗成了流浪狗,没多久被人做成了狗肉席。父亲说,这是他的心头痛,因为当时他是有能力把它带回在镇上的家的,可他只想着去学校读书,忘了它的存在。鉴于这个原因,当他在玉林的狗市上看到这条和当年鸡场里养的、外形简直一模一样的小狗时,他就下了非把它买下来的决心。我问父亲,那小狗的名字一定叫“小沙”,所以你把这条小狗也取名为“小沙”,是不是?父亲点点头。

小沙的到来,开启了在漫长的十年里它死心塌地地追随父亲的历程:父亲晨跑,它屁颠屁颠地跟着跑;父亲去棋牌馆搓麻将,它卧在父亲的脚边;后来父亲听从女儿的意见,说麻将馆里烟味太重,对身体不好,改为钓鱼。小沙又跟着父亲整日里待在河边日晒雨淋挨风吹。

一次,父亲的鱼钩上挂住了一条大鱼,和鱼纠缠时,父亲不慎滑落河中。时令是早春天气,河水冰凉,已经是成年狗的小沙,看到后,不带一丝犹豫,扑进河里,死命地咬住父亲的衣角往岸上拖,父亲又气又好笑:“小沙,你松口行不行,我会游水,淹不死!”也从那一刻起,父亲跟小沙不再是主仆关系,而是成了可以过命的朋友或兄弟关系。

(二)

我喊:“小沙!小沙!”

没有小沙的身影。

妹妹和母亲也跟着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

母亲说:“算了,别叫了,由它去。”

我和妹妹就不再坚持。

去公墓,我开车,开的是妹妹替我买的豪华商务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新嘉公墓”,这里是父亲的新家。十多天前,我和母亲来过一次,为了给父亲下葬。而这次是妹妹对父亲的一次迟到的送行。

时令过了清明,宽大的公墓停车场上冷冷清清,我们一行三人先后下了车,我正要关上车门,突然,一个黄色的影子从车里窜出,直奔墓园而去。

是小沙!我脱口而出。

是的,确是小沙,这家伙估计事先猜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躲在了车里(应该是车座底下),而我们一路上居然没有发现它!

“小沙,站住!”,我叫了一声。

也许小沙感觉到了我严厉的口气,真的乖乖地站住了,一动不动。

看到它茫然无助的眼神,我后悔刚才说话的语气重了,不觉上前抚摸了一下它那已经不再光滑的皮毛,说:“你傻呀,你知道爸爸的墓地在哪里吗?”

它立即换上了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

妹妹感叹:“小沙重情,老爸没白疼它。”

母亲不作声,只是叹气。

小沙见我无语,又转身往前奔去。稍息,停下,回过头,似乎在问,往哪儿走?

我指指前面,说:“往前,往前!”

它就继续向前奔跑。

前面是岔路了,它又停了下来,看着我。我知道父亲的墓地就在左前方,告知小沙:“左转左转,前面就是!”说出后我想:这“左转”二字,它能听懂?

而小沙真的听懂了,它加快了脚步:左转,向前。

到父亲的墓地了。

(三)

听母亲说 ,父亲离家时,小沙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它拼命地咬住父亲的裤头,不让父亲走。父亲几次好言相劝,没用!最后气得踹了它一脚。也许这一脚有点重,也许这一脚完全出乎小沙的意料,它松口了。最后 ,带着委屈又眼巴巴的眼神看着父亲远去。

父亲那次是去登山,山是名山,坐落在D省。听后来的医生分析,因山上山下温差太大,导致父亲的心脏大面积缺氧。

父亲死在去医院的途中。去D省奔丧只有我和母亲,妹妹当时在欧洲和外国佬洽谈一笔大生意,无法分身。走之前,我们给留守的小沙放了足够的狗粮和饮用水。

按照D省的规矩,尸体不能出省。因此,父亲出门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时已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母亲的意思是,把盒子放在家里,到冬至时再入土。但我怕母亲触景伤情,执意马上去公墓下葬。母亲扭不过我,只得同意。

在选择墓地时,限于经济实力,我不敢擅作主张,就把情况告知远在欧洲的妹妹。妹妹说,你把公墓里所有的现墓资料和公墓的账号一并传送过来。

于是,我跟公墓负责人说明了情况,公墓负责人立即通知手下把没有售出的豪华墓地资料及账号传给了我的副总妹妹。

大约十分钟后,妹妹来电:就要“天堂一号”!我一看价格,惊得合不拢嘴:二百万哪!这是这家公墓里最昂贵的墓地!

稍息,公墓负责人说,钱已经到账,你们可以下葬了。

此刻,我们一行三人,不,还有小沙,站在父亲的墓前,我们一边把随身带来的鲜花、供品放在父亲的碑前,一边点燃起香烛。

我和母亲已经没了眼泪,只有微微的哀伤,妹妹呢,默默地站在父亲的墓前,也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地大哭一场。唯有小沙,趴着身子,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上的父亲。墓碑上的父亲像是一张正面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这样的相片,不管你站在何种角度,只要你朝着他看,都以为他也在朝着你看。而可怜的小沙大概基于这样的认识,以为墓碑上的主人正要召唤它,故嘴里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不忍直视小沙的举动。

(四)

在父亲的墓前我们默默站了约有二十来分钟,妹妹先说:“妈,我们回吧。”

母亲点点头。

令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离开墓地时,我居然没有想到小沙!直到上了车,车子发动了,母亲说:“怎么不见小沙上来?”

我和妹妹第一个反应是小沙已经上车了,于是,各自往车座底下查看。

车座底下,空空如也!

妹妹立刻断定:“小沙肯定还在墓地!”

我说:“我去找来。”

妹妹说:“我也去。”

母亲也要下车,妹妹拦住了她:“妈,你待在车上,也许小沙在哪儿撒尿马上回来了呢。”

于是,我和妹妹转身又进了公墓大门,值班的保安问我们是不是拉下什么东西了?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一条黄狗。他摇摇头。我们不再多问。

距父亲的墓地三五十米远的时候,我和妹妹几乎同时看到了父亲的墓前有一堆黄绒绒的东西。

是小沙!我俩加快了脚步。

然而,当我俩转过一个弯 ,赶到父亲的墓前时,哪儿有什么“黄绒绒的东西”!难道是我和妹妹都眼花了?

妹妹说,也许吧。

无奈,我俩只得扯开喉咙喊:“小沙!小沙!”

声音在寂静的墓园传的很远。

但,没有回应。

妹妹说:“回去吧,说不定它已经上车了。”

我说,不可能,如果上车了,母亲一定会来电。妹妹又说:“狗的记忆力好,它想回家,一定能回家的。”

这个我信。因此,我们只得悻悻地离开墓地往回走。

我又一次发动车子。

车子启动后,我不死心,企望从反光镜里能看到一个黄色的身影在后面追赶。

然而,这一幕始终没有出现。

(五)

三天、五天、一星期过去了,无一丝小沙的消息。毫无疑问,小沙不会再回来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码字,一个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我一看号码并不熟悉,就没有理睬。谁知这电话一直响着,我不耐烦了,划了一下手机屏:“哪位?”

那边的声音立即过来了:“你是闵先生吗?”

我说:“我是,你是哪位?”

对方说:“我是新嘉公墓的,你们是不是有一条黄狗走丢了?”

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是啊,是不是你们找到了?”

对方说:“说不上找到,是看到了,我们在闵子骞先生的墓地前看到了那条狗,一直卧在那儿,可我们过去,它就躲开了,给它留食,它又不吃。我们拿它没办法,只能告知你们。你们有空的话是不是来一趟公墓,把它带回去?”

我连连说:“行行,我明天就过去。”

听到有了小沙的消息 ,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想不到这畜牲真的在那里!

说实在的,我原本想立刻驱车过去,但一查气象预报,说是未来几个小时有大暴雨,就犹豫了。好在明天是大晴天,那就明天吧。

当晚,我把公墓里发现小沙的事告知了母亲,她老人家也很高兴,说既然如此,明天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狗粮。我说,这是一定的。

第二天,去墓地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计划着二件事,一是找到小沙,先让它吃七分饱,这些日子它肯定是饿得够呛了,故不能吃十分饱。二是回来的路上带它去宠物馆,给它洗个澡,十多天不洗了,一定脏的不成样了。当然,我也想到了把这消息告知相距千里之外的妹妹,但又想,待小沙回家,再告知也不迟。

为了不惊到小沙,我决定距父亲墓地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先观察一下。

如墓园人的描述一样,我立即看到了小沙,只见它趴在父亲的墓前,身子冲着墓碑。只是稍稍异样的是,它的头耷拉在墓前的水泥地上,仿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我怕把它吓跑了,不敢叫它。只能蹑手蹑脚绕到它的身后。

小沙没有发觉!

就在这时,我不小心踢到了不知是谁丢弃在墓地的一个易拉罐,易拉罐发出空洞而又刺耳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小沙身后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它的身子!

最初,我还担心它会拼命挣扎,但没有,小沙居然是那么老实,一动也不动!

蓦地,我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个软绵绵冷冰冰的尸体!

小沙死了!

也许是昨晚的那场大雨,我怀中的小沙整个身子湿漉漉的,它是无力躲雨来不及躲雨还是根本不想躲雨?那一刻,是我有生以来最锥心的一次疼痛!那痛感绝对不亚于当年父亲失去小沙时那份疼痛!

我找到公墓负责人协商,能不能把小沙的尸体埋在这里?

公墓负责人沉吟片刻说:“可以,正好你父亲的墓前有一块绿地,属于你们的范围,就葬在那里吧。不过,葬的时候,坑尽量挖深一点。”

(六)

父亲走了,小沙走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冷冷清清。妹妹为了赚钱,一年四季有她干不完的工作,难得回家,而我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需要照顾。

我对母亲说,要不跟我们一起住吧?

母亲摇摇头。

我说,那要不给您买条狗?这样热闹一些。

母亲欣然同意了。

一星期后,我将一条出生仨月的小狗送到了母亲身边,并对母亲说:“妈,你给它取个名字。”

母亲不假思索:“按你爸的意思吧,还是叫小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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