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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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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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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外婆

范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她是我外婆家当年的小女佣。听母亲说,我外婆和范外婆关系很好,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像闺蜜关系。故我第一次见到她老人家时,母亲吩咐,要我叫“范外婆”。

范外婆第一次来我家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那天我刚放学回来,进门就见饭桌边我母亲正和一位端坐着的小个子女人在说话。

母亲见我,忙说,快,叫“范外婆”。

我生生地叫了一声。

范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是阿根吧?

我点点头。

范外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小个子、小眼睛,一张老年人少有的清爽的脸,尤其是她那一双小脚,使我比同龄人更早地知道了什么叫“三寸金莲”。也许我和她有缘吧,打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了。

范外婆在我家的那些日子里,是我少年时最自由轻松的时节。比如,她老人家没来时,由于我母亲身体虚弱,一些家务活如生煤炉子,洗碗筷扫地之类的活,都是由我干的。范外婆的到来,这些活她不让我插手全由她做了。

对此,母亲很生气地对我说,范外婆是客人不是佣人,你的活还是你来做。而范外婆说,还是我做,阿根年纪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就让他定定心地玩几天吧。

范外婆不但分担了我的家务,而且把我母亲的一些活也揽了过去,比如洗衣服之类。为此,母亲和她常常要争夺一番,结果是彼此妥协,一起洗。

范外婆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她的身世也有了一点大致的了解。

她是绍兴人,十六岁出嫁。丈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六斤”,一个叫“八斤”,这种取名法和鲁迅先生笔下的小说《风波》里的两个角色:“七斤”和“九斤”一模一样,这大概是绍兴人取名的传统吧?范外婆二十七岁那年,丈夫得病去世。之后,她有过二次可以再嫁的机会,但最后都无奈放弃了。

第一次是镇上开酱园店的老板,答应娶她,条件是不带孩子。范外婆想到大伯家条件也不好,把孩子甩给他们,大人小孩都会受苦,就没答应。后来老板让了一步,说带一个吧。但范外婆纠结了几天,依然下不了舍谁取谁的决心,酱园店老板见此情势,就主动撤了。

第二次是邻村的一个富人家,家里刚死了老婆,还没孩子,答应范外婆过去可以带上孩子,条件是跟他的姓。范外婆当即就回绝了,说儿子是范家的血脉,这个是不能改的。于是,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经过二次介绍,范外婆知道要想再婚是不可能了,因而就打算死心塌地守寡了。而这一守,就是一辈子!

因为范外婆的告知,我对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外婆外公也有了一点了解。范外婆说,你外婆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读过很多书,懂洋文(英文)。只是命不好,死的早。我问她,你见过我外婆?她笑了,说你外婆去县城读书去苏州读书,都是我送她去的。我又问,那你见过我外公吗?她说,当然见过。又说,你外公是做生意的,常年在外边跑,很少回来。我说,那我外公到底是怎么死的?范外婆说,你外公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因为那时我嫁人了。只是听说解放那年他坐的轮船不知为啥被炸了,沉在黄浦江里。

我的家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砻糠间,房子很小,范外婆来我家,我跟我父亲睡,她跟我母亲我妹妹仨人挤在大床上睡。

每次睡时,我总会听范外婆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有趣事。

记得一次睡时,我母亲感叹,说,范外婆,你已经是近七十的人了,身体还那么好,你一定会长寿的。

范外婆在床的那头居然不客气说,是,我也晓得,我肯定会长寿的。接着她说了这样一件事。她说,她在三十岁那年已死过一次了。

那次,她被小鬼抓到阎王殿里,和她一起被抓的有好多人。她个子小,在人堆里不显眼。她想到还有两个儿子要她抚养,于是偷偷地往外溜,可阎王殿里大门紧闭着,根本出不去。忽然,她看到了门槛和地面之间有一条很宽的缝,就卧下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外钻,不料她的两颗奶子把她夹住了。这时,阎王爷正在一个一个往下点名,她知道马上要点到她了,要是点到了,小鬼们就会发现她。于是顾不得奶子的疼痛拼命钻,就在阎王要点到她之前,她终于钻了出来。就这样逃出了鬼门关。

我母亲说,范外婆,你说笑话了。

不料,她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我出来后,两个奶还痛了好几天呢。

听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

范外婆说,阿根,你在偷听?外婆说笑话的。

别看范外婆是个小个子女人,其实她老人家的爆发力还是很大的。我听母亲说过这样一件事。她说,范外婆的大媳妇是个常犯羊癫疯(癫痫病)的人。有一次去河桥边洗衣,不小心跌进河里。要知道犯这种病的人最怕掉进河里了,因为手脚失控,时间稍长就会被淹死。

正巧,范外婆去河边淘米,看到大媳妇在水里了,就淘米箩一掼,不顾命地下了水。死拉硬拽地把媳妇拖上了岸。

所幸,河水不深,要不,那一天,范外婆家说不定有俩人要办丧事了。

母亲问范外婆,你当时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啊?

范外婆笑笑,我也不晓得,也许我那死鬼男人在暗地里帮我。

范外婆来过我家有五、六次,一般,每年一次,偶尔两次。她来的时候,都是农闲时节。记得第一次在我家住了有一个月吧,有一天我母亲说范外婆明天要回去了,我一听几乎要哭出来。

我对母亲说,待得好好的,为啥要回去?

母亲说你以为范外婆是你的外婆,她家里还有孙子孙女呢。

我央求母亲,就不能让范外婆再多住几天?

母亲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让她回去,可她儿子六斤带话来了,明天划船来接他娘。

范外婆走的那晚,我和她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她跟我说了好多她们那边的事,让我当时简直产生了一种神往的感觉。可惜岁月的流逝,那些我听过的事几乎全忘了。

范外婆第二天走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去学校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母亲晚饭时说,范外婆是吃过中饭走的。是她儿子六斤划了个小舢板来接她的。母亲说着说着叹起气来。说大儿子六斤孝,可没能力,小儿子八斤有能力却做不了媳妇的主。

我说,范外婆说她孙女孙子很孝她的。

母亲说,孙女孙子还小,当不了家。

范外婆最后一次来我家已经是七十多了。是她儿子六斤划船送来的(以前她都是靠着自己的三寸金莲,花三个多钟头,一步步从自己家走到我家的)。那次,她刚刚大病初愈,无论如何要儿子送她来我家,说再不来以后恐怕没机会了。儿子拗不过她就答应了。

我虽然是个半大小子,还不太会观察人,但那次我也明显的感觉到了范外婆身体的虚弱。我父亲担心范外婆在我家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待,故除了叮嘱我和母亲绝对不能让她老人家碰家务活外,还让我和母亲多注意她的身体。

也许范外婆也看出了我父亲的忧虑,那次她在我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带信让她儿子来接她回去,而我们居然连礼节性的挽留都不敢表示一下。为此,父亲母亲很是内疚,买了不少的吃食要范外婆走时带上,可她老人家死活不受,最后只带了一包酥糖离开。

一九七五年我下乡,七九年我考上了杭州一个学校,八一年我来到嘉兴工作。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范外婆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只是在回老家时遇上我母亲的娘家人,我还会问起她老人家的一些事。

母亲的娘家人说 ,她这几年里过得很好,孙子长大了,和老子六斤联手办起了预制品厂,很赚钱。儿子媳妇孙子都很孝敬她。

我说,范外婆好像还有个孙女吧?娘家人说,孙女是八斤的,早嫁了人,嫁了个开船的,现在船队承包了,开夫妻船,日子过得也很滋润。

又过了几年,因为有事我陪母亲去了一趟她的娘家。在亲戚家吃饭时,我和母亲自然又问起了范外婆的事。

亲戚说,范老太太啊,去年底走了。她是高寿,走时九十三岁,是村子中近年里寿最长的一个人了。

范外婆走了。一个小个子女人,裹着一对三寸金莲,在丧夫之后,携着两个七、八、十来岁的儿子,独自行走了六十多年,真的是很不易啊,万幸,她老人家的晚年是有福的。只是对我们全家来说,她老人家的离去,有时想起,总不免有一丝淡淡的说不出的愧疚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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