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一样,我从小就喜欢吃牛肉,因为牛肉吃起来要比猪肉香好多。
我老家在一个水乡小镇上,屋子边上是一个农村生产队。记忆里,我家从该队里买过好几次牛肉。不是活杀的而是冻死牛的肉。
那时,冻死牛的事冬季的农村里时常发生。原因是队里的人对集体财产不太在乎,不要说牛棚没有保暖设施,就是四周的墙都只砌半墙,墙上到顶“路路通”。牛在棚里,除了能挡露水雨水和在露天里差不了多少。而当年的气象预报又不是很准,寒潮何时来临,谁都不知道。一旦寒潮来袭 ,身子虚弱的牛就很难逃过一劫。牛冻死了,为了减少损失,生产队就卖牛肉。一块块地卖,收回一点是一点。其时,想吃牛肉的人,则可一饱口福。
我记得当时那样的牛肉是三毛多一斤,价格比猪肉便宜,但队里好多人家还是不舍得买或买不起,因此大部分牛肉都是镇上的人买走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牛肉是父亲去买回来的,一般买四、五斤。买回的牛肉,先浸在水里,大约半小时之后捞出洗净,然后放在一个大的钢精锅里煮。那是满满的一锅啊!父亲说,别看它这么多,烧熟后“一半淘剩”(剩一半之意)。
我父亲是做吃食生意的,对吃的东西很讲究,故他烧的菜都合我们全家人的的胃口,牛肉也是如此。
大约在煤球炉上炖三个小时左右吧(那时的牛肉不像现在的牛肉那么易煮),父亲就从锅里捞出几小块牛肉,切成豆粒般大小,放到一只只大碗里,每只碗里再放进几片蒜叶一撮盐,然后,将沸腾的煮牛肉的汤汁倒进每只碗里,如此,一碗鲜美无比的牛肉汤就做成了。
这样的美味,后来我在市区建国路一家由回族人开的清真店里也尝到了,不同的是,回族人的牛肉汤,是高汤,很浓,而我父亲做的牛肉汤很清,碗底里有多少牛肉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为此,父亲戏称,这是“玻璃牛肉汤”。
父亲做的牛肉汤好喝,红烧牛肉更不在话下。没见他在煮牛肉时放什么调料,但做成的牛肉却酥儿不烂,很有嚼头。
牛肉好吃但我们全家也不能放开肚子吃,一是怕吃撑,二是想省着吃。一般说,买一次牛肉,与别的菜搭着吃,至少要吃一个星期,
因为喜欢吃牛肉,儿时的我还有过希望队里的牛死的恶念。一次,夏天学校放假,我和家在农村的同学小伙伴一起去放牛。我骑在牛背上时,我说,要是这牛现在热死了就好了。小伙伴问,为什么?我笑着说,那就有牛肉吃了。小伙伴说,不会的。他说,他爹说过,这是云南牛,怕冷不怕热,因为云南比我们这里还要热!我不再吱声。
也是那年的冬天,放寒假,一天早晨,我还窝在被窝里不想起床,我的小伙伴来了:“快起来快起来!有牛肉吃了!”一听有牛肉吃了,我忙起床,问哪条牛死了?小伙伴说,云南牛,还没死,正在抢救,估计活不了了。
我脸不洗饭不吃,起床后立即和他直奔牛棚。
牛棚里正围着一群人,我们挤进人群,只见小伙伴的父亲正在给牛灌黄酒。黄酒是通过一根插在牛嘴里的竹管灌下去的。黄酒灌好后,小伙伴的父亲又抓了一大把黄豆放到牛嘴边,那牛很温顺地用舌头卷了进去。这时,人群里有人说了,不会死了,等会把牛棚再修修,棚子不要“路路通"就可以了。原来,正是那“云南牛”,差一点被冻死。
当天,我见队里的人用稻草将牛棚四周都加固了,还专门做了一扇柴门,地上还垫了厚厚的稻草。那牛活了下来。我虽然空喜欢一场,但还是开心的,毕竟吃肉和一条生命相比,孰轻孰重?我是清楚的。
八一年,我从学校毕业来到位于嘉兴东面一个小镇边的工厂里工作。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有吃过牛肉,几乎忘了牛肉的滋味。每天的日程就是上班、厂子和食堂。食堂的荤菜大多是猪肉唱主角,从来没有卖过牛肉。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同在厂宿舍住的一个同事正在利用休息时间帮人贩牛。我兴趣徒增,去了他宿舍,问其缘故,才知道我们厂所在的小镇,菜场里早就有牛肉卖了。
我起了个早,去察看究竟。果然,菜场西面朝东一长溜的水泥五孔板上及后面的架子上挂满了新鲜的牛肉。我喜欢吃牛肉,但如何烧煮,没把握,故没当场买。我想,待休息天回老家,带一些回去,让父亲帮忙。
轮到休息了,又去了菜场,问清楚了价格,割了五斤牛肋。听父亲说过,红烧牛肉,牛肋最实惠,折耗少。当我把牛肉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带回家时,父亲很高兴,说嘉兴到底是大地方,我们这里还没见过有卖牛肉的摊头。
我是吃中饭之前到家的,老规矩,父亲依然把牛肉泡在水里,吃过中饭,父亲就开始烧牛肉了。父亲的手艺没有退步,经过一下午的烧煮,一锅喷香扑鼻的红烧牛肉就做成了。
第二天回厂,父亲要我带一些牛肉回去,我说不用了,要吃,我可以在镇上买熟的。不过最后我还是带了两块牛肉回厂。从那之后,我回家看望父母,总要带回去一些生牛肉。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父亲去世。
我是八八年结婚的,结婿之前一直吃食堂饭,因为食堂里没有卖过牛肉,故想吃牛肉了,都在镇上的熟食店里买。
厂子所在的小镇虽然不大,但熟食店有好几家,都有熟牛肉出售,味道还各有千秋,于是,我轮着买。有一家熟食店主营酱鸭,也卖熟牛肉,与别家店相比,他家的熟牛肉烧得透烧得干,味道也不错,故我光顾的次数比别家相对多一些。
我不太喜欢喝酒,但买了牛肉我还是会去宿舍楼下的小店拷上半斤老酒,有时独酌有时和合脾气的同事对饮,喝一小口酒,吃一小片牛肉或几粒油氽花生米,那感觉是不错的,尤其是牛肉的味道,我想绝不会输给梁实秋老先生笔下的红烧狮子头。
八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已全国性铺开,形势很好。我所在的单位效益也不错,每年年底除了发奖金之外也会发一些年货,不过年货中没有发过牛肉,而我老伴的单位就不同了,几乎连续好几年,所发的年货里都有牛肉,且数量还不少,一般五斤,最多十斤。对这些牛肉的处理,如果逢到我正好休息日,一半我带回老家,另一半送到我岳母家。我们小家里一般不留,原因是,一怕麻烦,二不会煮。
我岳母烧的牛肉别又一种味道,说白了,她是按红烧猪肉的方法烧的,虽然有点另类,但味道还是不错的,当然,我的嘴也不刁。岳母是好客的,她知道我喜欢吃牛肉,春节时我去她家,她总会端出一盆还没动过筷子的牛肉,让我享用。
我喜欢吃牛肉,可是后来有好多年我几乎没碰过牛肉。其原因当然不是牛肉买不到了,而是一件事深深地震惊了我。
那时我已从车间调到化验室。化验室有三个部门,其中我就职的部门设在厂区的北边。我们工作场所的窗外是一条小河,河对面是生产队的仓库,仓库前有一大片水泥场。
我们下午一般无事,这天我正在看书,忽听得隔河对面闹哄哄地,于是走到窗口,只见对面的水泥场上,一群人正围着一头牛,不知要干什么?我把同事叫来,让他们判断一下。同事说,一定是杀牛。不知为什么,当时听同事这样说,我心里突然“紧”了一下,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
儿时吃的牛肉大多是冻死的,不是活杀的,而现在河对面将要上演一场杀牛大戏!因为隔着一条河,我看不清牛的表情,但可以想像,牛的眼神一定是绝望,无助、痛苦和恐惧的。
只见有人用绳子套在每一条牛腿上(那一刻,我真希望牛能反抗,但牛没有!),套住后,四个壮汉就往同一个方向拉了一下,那牛就倒在水泥场上,接着就有人抄起那把放在地上的、长长的贼亮杀牛刀…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
事后,我跟同事议论这件事,我说,做牛也太可怜了,有力气时帮人耕田,没力时最终却是这个下场。同事说,这牛不是耕牛,是菜牛,养着就是为了杀来吃的,就像猪一样。我不太服气,说,那那些最后没力气耕田的牛是怎样处理的?同事无语,他知道,那些牛最终也都进了屠宰场。
也真是上述原因 ,好长一段时问,我不吃牛肉。我这个人虽不信佛,但因母亲信,故对自己心灵的影响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的。只是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时间一长,又加上父母先后驾鹤西去,曾经在心头的那份战栗、怜悯和慈悲感也慢慢消失了,而想吃牛肉的欲望渐渐占了上风。我,终于开戒了。
现在的我,不但能辨别店家烧的熟牛肉的味道好孬,就是自己也能烧一锅味道不错的熟牛肉。当然,与已故父亲的烹煮手艺相比,我还是差了一大截。故有时买了生牛肉自己烹煮,煮熟后小酌一杯,喝着喝着就会回味起父亲煮的牛肉味道。由此想,那味道已经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记忆里了,再也无法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