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宁
孟岗街是黑龙江一个边陲小镇上的一条小街,镇子本就人口不多,多以种地为主。孟岗街上也就几十户人家,那些年天灾人祸,买卖铺户勉强支撑着,日子过得艰难。前年,镇上又住进了日本的开拓团,开拓团是准军事组织,配发武器,开始组织征收小镇上的出荷粮。人们的生活就更雪上加霜,渐渐地又吓跑了一些人家。于是,小街又萧条了许多。这些日本人,除了涂脂抹粉的女人和不懂世事的孩子,看着还算和气,在街上挎着洋刀牵着狼狗的日本男人挺瘆人。
孟岗街西头有一间膏药铺,“膏药苏”的幌子在小镇已经摇曳了几十年。当下掌柜的人称苏老疙瘩,老实和善,是个热心肠的年轻人。刚娶了媳妇还不到一年,媳妇是后山十大户屯,侯家的闺女,乳名叫山杏。苏老疙瘩和哥哥苏老大一家住东西屋,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三间一面青的老宅。苏老疙瘩住西屋,哥哥、嫂子及小侄子住东屋。苏家祖传的熬膏药的手艺,对跌打损伤、痈疽疔疮等病症有奇效,“膏药苏”这块招牌,在这镇里镇外、十里八村的有点名气。苏家的手艺传到他哥俩这辈,已经是第五代了。可苏老大自认为是个粗人,除了种地,就愿意舞枪弄棒,说自己学不来这门技艺,觉得行医卖药,不如耕田种地来得简单便当。爹临死前就把手艺和秘方传给了小儿子。
眼看着到年根儿了,苏老疙瘩就在车行雇了大车,把挺着大肚子的媳妇从后山十大户屯的娘家接了回来,一是回来过年,二是风言后山的日本人要并户烧房,说是要饿死困死山里那些反满抗日的义勇军。苏老疙瘩接回媳妇的第三天,十大户村那边果然就出了事儿。也许是山杏爹不愿意离开那间久居的小木屋,夜里就被日本人把房子给点着了。那天,山杏爹没在家,去佳木斯打年纸没回来,半夜里房子就着了火,山杏娘怀里抱着两岁多的小儿子,手中拉着六岁的大儿子,一丝不挂的哭喊着从大火里跑了出来,惊慌中一眼看见房山头站着几个荷枪实弹日本兵,她是又羞又臊,慌不择路,一头钻进院子当间的草垛里遮羞御寒。等山杏爹第二天后半晌回来一看,房子已经烧塌了架,情急中四处寻找老婆孩子,最后在草垛里找到了,已经被冻死了的娘仨儿。山杏爹一看这惨象,肝胆俱裂!抱着老婆孩子的尸体,哭了小一个时辰,渐渐地没了力气,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被烧成灰烬的木屋,眼神中没了一丝的希望!等天黑下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山杏爹在屋后的老榆树上吊死了!
山杏听到爹娘和两个小弟都没了,痛不欲生,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死过去。悲愤中动了胎气,早产下一个女娃。脾气莽撞的哥哥苏老大,气得脑门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窗台上抄起一把镰刀就往外闯,要去和日本人拼命。被老疙瘩拦腰抱住,嫂子哭喊着,情急下跪在他眼前哀求:“那日本人可是好惹的?他们有枪有炮的,杀人可不眨眼,弄死个中国人,就像踩死只蚂蚁!咱平头老百姓能斗过他们!非要去的话,那只能是再搭上一条性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咱家狗娃可咋活!”说完,就呜呜的哭。苏老大进退两难,用拳头使劲的捶了一下脑袋,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手中的镰刀重重的往地上一摔,镰刀深深的剁进了地上的木墩中,有一寸多深。苏老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发着狠说:“要是这小日本惹急了老子,老子就钻山参加抗日义勇军,收拾这群不是人的瘪犊子!反正我也留下种了。”六岁的狗娃正双膝跪在炕里,趴在窗台上,玩着窗户纸上的霜花,听见这话,就回头目不转睛的看着爹。
第二年开春,苏老大和镇上的其他强壮劳力一样,被日本人强行征到十大户屯的后山修弹药库去了。这一去就好些个日子也没个音信。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半夜,苏老大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炕上睡下的媳妇吓了一跳,她惊慌失措的披衣坐起来,见丈夫一身的伤,瘦得已不成样子。苏老大喘着粗气,拿起水瓢,在门后的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底朝上,用袖口擦了一把嘴角上的水珠:“这些日本人不把咱中国人当人用,这是想累死大家伙儿,在山里修弹药库,不但半生不熟的窝头接不上流,就连凉水都喝不上,我是靠喝了马尿才没死,今儿天黑,趁看着我们的两个日本兵走神,这才爬铁丝网子跑出来。日本人要是知道我跑回了家,咱全家就都得遭殃,看来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我要进山找队伍和日本人干。”他媳妇一脸的惊慌,可又有些恋恋不舍:“啥时走?能行?”苏老大看着媳妇那双期盼的眼睛,犹豫了:“那就再呆一个时辰!”女人说:“我给你做饭。”说着就要下地。苏老大一把拉过女人:“没时间吃了!”女人妩媚的看了他一眼,会意的点了点头。那个晚上,夜色真美,一轮圆月挂在半空,洒在大地上一片银光。苏老大在被窝里端详着媳妇那张年轻俊俏的脸:“我想再要个儿子?”女人咕咚咽了一口口水,顺手脱下了贴身的小褂,露出雪白的胸脯和一对圆鼓鼓的奶子,在月光下直晃苏老大的眼睛!女人看了一眼睡在身边的狗娃,点点头,红着脸说:“行,人多点顶用……”那天,天还没亮,苏老大就走了。那时,山上的树毛子,绿得正可以藏住人。苏老大这次偷着跑回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西屋睡下的弟弟也不知道。苏老大这一走,就没再回来。春去秋来的一年转眼就过去了。苏老疙瘩就一手托两家,日子过得更紧巴了。
苏老疙瘩在偏厦子的小缸里舀了满满一盆麻油,小心翼翼的端着来到厨房,生怕麻油洒了。灶台上,去年在省城大药房买的穿山甲、捉的蜈蚣以及捡的蛇蜕都焙的爽干,在山上新采的白芷、独活等几十位药材已研磨成沫,苏老疙瘩搬过地上的木墩,坐在灶旁生火,准备熬膏药。这时就听门外有人有气无力的喊:“苏老哥,你拽我一把,我走不动了!”苏老疙瘩转头看,见是后街的李二甩,左脚上穿着一只不知在哪捡来的日本皮靴子,靴子底儿已经掉了一半,帮上也已开了线,右脚光着,破烂的不知本色的裤腿卷得老高,鸡爪子一样的手,正使劲拉着那条不听使唤的右腿,可腿怎么也抬不起来,几次都没迈进门槛子。此时,正抬着硕大的脑袋微张着嘴,有气无力的叫他。侄儿狗娃在院子里撅着屁股玩儿得正欢,扭头见李二甩一瘸一拐的进来,觉得这个人穿戴古怪、新鲜,就好奇的跟在他身后,仰头看了半天,到了房门前,狗娃一侧身,从李二甩身下钻进来,跑到了西屋,依偎在娘的怀里,探头往外瞅。山杏听见有人进来,就把吃奶的闺女抱起来,忙在腋下扣好了衣襟,挡住了白花花的奶子。这个李二甩,身上边有个长他几岁的哥哥,叫李大甩,哥两个家事不明,人们只知道这哥俩从小就在这孟岗街上走街串巷,以乞讨为生。可自打这日本开拓团住进了小镇,李大甩的运气来了!也许是从小要饭时,遇到过的恶狗无数,为免遭不测,李大甩神奇般的掌握了一套御狗的法子,无论多么凶狠的恶狗,李大甩都可以一招制服。这门手艺倒成全了如今的李大甩。他谋到了给日本人养狗的差事,李大甩自从靠上了日本人,就像是有了仰仗,无故的蛮横了许多。至此,就再也不爱搭理他这个穷困潦倒的弟弟,甚至把弟弟当成了累赘。苏老疙瘩从木墩上站起来,扶了一把李二甩,把他搀进了里屋,坐在炕沿上,就问:“这腿是咋了?”李二甩左右看了看山杏和嫂子,重重的叹了口气:“前儿后晌,饿得没法儿,听街上的人说,后山能捡到野鸭子蛋,就去了后山的甸子,可连个野鸭子毛都没看到,我饿得走不动了,就在树棵子里睡着了,腿被草爬子叮了,今儿就肿得这么高!不能动了!”苏老疙瘩看了看李二甩那肿得像吹了气似的小腿,摇了摇头,就去躺柜上的药罐子里拿了一贴膏药,到厨房的灶门口扒出一堆火,把膏药烤软了,回身进屋,边给李二甩贴膏药边问:“你哥眼下可抖起来了!咋不找他去?”李二甩眼圈一红,用鼻子哼了一声,扬了扬头,像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不管我,我不如狗!”苏老疙瘩就没再往下问,而是转了话题:“得了,后天再来换一贴膏药!兴许就好了!”李二甩看了看腿上的膏药,又抬头两眼迷蒙地看着苏老疙瘩:“苏老哥,我连饭都吃不上,没法给你膏药钱!”苏老疙瘩转身出屋,又坐到了灶前的木墩上,继续熬他的膏药:“没钱我也不能看着你这条腿烂掉!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等啥时有了钱再给我!”李二甩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单脚着地站起身往外挪步。山杏看得眼睛也湿了,忙把怀里的闺女放到摇车子里,拿了半个葫芦瓢,爬到炕稍打开炕琴,撕开枕头,倒了半瓢碾碎的苞米,递给李二甩:“拿回去煮碗粥喝,看你饿的,怪可怜的!有人问你,就说这是你要的苞米糠,要是让日本人知道咱家里藏粮食,就麻烦了。”李二甩就撩起脏兮兮的大褂前襟儿,兜了碎苞米,看了一眼山杏,眼泪就流了下来:“山杏嫂子,俺从小没爹没娘,没人待见我……”山杏听到爹娘两个字,愣了一下,勾起了许多的辛酸事!李二甩抹了一把脸:“嫂子,你推我一把,要不我都走不到家!”山杏从愣怔中缓过来,就试着推了他一把,李二甩就像坏了制动的架子车,飘飘悠悠地冲出了房门。厨房灶里的火泛着淡淡的蓝光,正是熬膏药的火候,小屋里开始弥漫着麻油和草药的香味。
山杏看着远去的李二甩,她重又坐回炕沿上。不知为啥,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不知是同命相连,还是出于怜悯。她若有所思的顺手晃动着从房梁上吊下来的摇车子,心不在焉的摇着闺女睡觉,就觉得奶子有些胀疼,用手轻轻地揉了揉鼓囊囊的奶子,鼻子一酸,竟流下了眼泪。嫂子盘腿坐在炕梢,见山杏在偷偷流眼泪,就拍了一下狗娃的后脑勺,让孩子去院子里玩,她就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没话找话的问山杏:“杏,你看李二甩穿的那只靴子了吗?”山杏这才缓过神来,用袖口擦了一把脸,点了点头:“八成是从哪个日本死倒大兵脚上扒下来的。”说完,苦笑了一下。嫂子也抿嘴笑:“开线掉底的,还穿一只,他也能穿得出来!”说完,看了一眼山杏,见她眼里亮晶晶的,不愿搭话,嫂子就没再吭声,继续不紧不慢的忙着手里的活计。这时,前街的任疯子抄着手打窗下过,嫂子正巧抬脸看见了,就有些兴奋,她下意识的理了一把自己鬓角的头发:“那不是任疯子!他算卦可灵!叫他再给算算你哥啥时候能回来?”山杏看了一眼窗外,见摇车子里的闺女已经睡熟了,就起了身,来到房门前冲着任疯子喊:“疯子,你这是要去哪?”任疯子一愣,眯缝着小眼睛转头见是山杏,就停住脚步说:“去镇东方八尺庙烧柱香,转转运气,顺便捡两碟供果,好几天没吃到粮食了。咋!你有事儿?”山杏倚在门框上:“我嫂子想让你给掐算一下,俺哥这出去一年多了,啥时能回来。”苏老疙瘩搅着锅里的麻油,听到是任疯子的声音,就往后一仰身,转头往外看着问:“疯子,你咋没去镇西刘善人家去喝粥呀?”任疯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揉了揉鼻子,把要淌过河的清鼻涕都抹在了袖口上:“啥善人!嘴善心不善!我前一阵子去他那喝粥,他坐在粥棚前喝茶水冲着我念秧,说我能走能料的不给我。你说,这不是呛我火嘛,我一时没压住火气和他动了手,抓起他桌上的卤子壶,就给他脑袋打出卤子了。”苏老疙瘩听着就笑:“你长能耐了,刘善人可不是善茬子!能让你这么给白打了?”任疯子接着揉他的鼻子,有滋有味的吃着流进嘴里的清鼻涕:“这小子告诉给日本人了!日本人手真他妈的黑,让李大甩把我扔狗圈里了,说是要把我喂狗!你猜怎么的!这日本人的狗那么凶!就愣是没敢吃我!我身上有神仙护着,是我自己从狗圈里又爬了出来!毛发未损!”苏老疙瘩就接着笑:“你就吹吧!吹得冒烟咕咚的!”任疯子梗了一下脖子:“不信?不信你问李大甩去?”苏老疙瘩接着笑:“得,不管怎么着,这回你连喝粥的地方都没了。”任疯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可还是嘴硬的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没他这个臭鸡蛋,我照样做槽子糕!”说着,从苏老疙瘩的身后迈过去,跟着山杏进了西屋。嫂子并没停了手里的活计,略微的抬了抬头看了一眼:“疯子,你再给掐算一下……”还没等嫂子把话说完,任疯子揉了揉鼻子诡秘的笑了笑:“想老爷们儿了吧!我早就知道,像你这岁数的小媳妇,一个人呆长了,可容易落下病!”嫂子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向他吐了口口水:“呸,又说疯话,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帮我看看狗娃他爹啥时能回来?这家里的活计家外的地,就靠我兄弟一个人忙活,他又得熬药,又得下地,这么多活儿一个人能忙过来?”任疯子嬉笑着抬腿坐在炕沿上,眯缝着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嫂子的脸,漏出满嘴的黄牙,左手的拇指在其他四个指头上转着圈,他并不像在相面打卦,倒像是在欣赏美人,半晌才说:“据我的掐算,你家掌柜的远走他乡了,而且离咱这孟岗街可不近,看来年八月的怕是回不来。”任疯子又把眼睛贴近了嫂子的脸,歪着头仔细的看,看得嫂子有些抹不开,直往旁边躲:“看你的面相,白里透灰,这表明阴气太重,该调理调理,女人阴气太重,这样下去对你家掌柜的不好,他在外面遭罪……”嫂子不由得一惊,脸色更白了,纳鞋底的锥子一下扎了自己的手,她忙下意识的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吸吮,静了好一会儿,嫂子转身在炕琴下拿起一面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并没觉得自己的脸白里透灰,而是嘴唇红红的,煞是好看。他左右的照了一会儿,放下镜子,还是有些担心的说:“疯子,那得用啥法子调理呢?”任疯子从炕沿上下了地:“调理的法子可多了!你就放心吧!”嫂子就虔诚地说:“那你可得给用点心思!调理好了,到年根等我家狗娃他爹回来,叫他给你几斗麦子!”任疯子诡秘的笑着说:“都街坊住着,给啥麦子,等着哪天星星出全的时候,我来单独给你调理调理,破破你这阴气!一准就没事了。”说着又揉了揉鼻子,然后鼻子一用力,把鼻涕吸进了嘴里,咕嘟一声咽进了肚子里,接着两手往大褂袖口里一抄,出了房门,得意的哼着差腔跑调的二人转小帽,去方八尺庙打食儿去了。山杏看着嫂子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往她身旁凑了凑,一边晃着摇车子,一边反过来安慰她:“嫂子,别听任疯子胡嘞嘞,俺哥没事儿!没准就快回来了。”嫂子把手里纳底子的针在头发上磨了两下,若有所思的说:“这个任疯子有点道行,没看!连日本人的狼狗都不吃他!他掐算得也准呀,前些年我怀狗娃的时候,他不一眼就看出我是大喜,后来不说你是小喜!这可都灵验了!他还说,我大喜是大喜,可是先喜后忧,说狗娃是玻璃灯罩的命!会碎得七裂八瓣的,这话听着多烦人!看来真得找个星星出全的日子,让任疯子一起给破破,要不这心里总是惦记着是回事儿。”
第三天下半晌,天气有些闷热,嫂子领着狗娃回自己的东屋歇晌。苏老疙瘩也躺在炕上哄闺女睡觉,山杏忙着手里做的棉衣。外面就有人进来。苏老疙瘩还以为是李二甩来换腿上的膏药。可从炕上起来,出门一看,来得却是牵着狼狗的李大甩。狼狗伸着血红的长舌头,东闻西嗅的,怪瘆人的。身后跟着开拓团的那个叫渡边文雄的日本瘸子,渡边文雄右手拄着一条拐杖,鼻子下一撮黑色的仁丹胡格外的显眼。这个渡边文雄原来是关东军的一个中佐,两年前进山清剿反满抗日的义勇军时,膝盖负了重伤就退伍了。后来又和家人随着开拓团住进了孟岗街,他依旧是个小头目,负责收取整个镇子的出荷粮。可这两年,渡边文雄膝盖上的枪伤一直没好,伤口流脓冒血的总也不愈合。正在被枪伤困扰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看到了街上“膏药苏”的幌子。是苏老疙瘩的几贴膏药治愈了他的枪伤。这件事儿,渡边文雄似乎一直心存感激!李大甩趾高气昂的进了屋,用手指着苏老疙瘩的鼻子:“我说苏老疙瘩,你的胆子也忒大了,敢偷着藏粮食,你不要命了!”苏老疙瘩一惊,脊梁骨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渡边文雄,冲着李大甩没笑挤笑地说:“大甩,看你说的,家里还哪来的粮食,不都交了出荷了,家里已经好几天净喝粥了!”李大甩把嘴一撇:“你他妈的是真想跟我装傻!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以为我是来炸你的呀!告诉你说,我……我可是啥都知道!”李大甩略微的打了一下壳,没有说出他到底知道啥?而是转身把手中的牵狗绳往门拉手上一拴,一步窜到了炕上。山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知道一定是李二甩说露了枕头里的秘密。她见李大甩上了炕,就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一把拽住李大甩的腿,嘴里喊着:“你要干嘛,别踩着我闺女。”李大甩一脚踢开山杏,几步来到炕梢,伸手在炕琴里抓起一个枕头,在手里掂了掂,一把撕开,抓了一把碎苞米,伸到山杏的脸前,恶狠狠地问:“这是啥?糊弄到我头上了!”山杏此时已忘了害怕,一脸怒气的瞪了李大甩一眼:“你说是啥?枕头里还能有啥!”山杏没再理他,而是一把抱过炕上被吓醒了的闺女,在怀里摇着。李大甩拎着枕头,得意的跳下了炕,又把碎苞米伸到苏老疙瘩眼前:“没有粮食,这是啥?”苏老疙瘩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神情紧张地陪着笑:“这是苞米糠。”李大甩阴阳怪气的笑着,把那把碎玉米伸到了身旁渡边文雄的眼前:“太君,他说这是苞米糠,这他妈的不是糟践粮食吗?”渡边文雄看了看,耸了一下鼻子下面的那撮小胡子,把手中拄着的拐杖往地下顿了顿,略微的沉思了片刻,猛的一回身,抡圆了给李大甩一个耳光,李大甩没有准备,被打的在原地转了个圈,险些摔倒。渡边文雄接着骂道:“八嘎,就为这一把苞米糠,大惊小怪,把我折腾到这里来?滚!”李大甩被打懵了,手里的枕头扔在了地上,碎玉米撒了一地,他不知自己那件事儿做错了,还是那句话说的不对!他捂着腮帮子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更不敢在这屋里多呆,就从门拉手上解下拴狗绳,牵着狼狗灰溜溜的退到了院里。渡边文雄见李大甩出了门,就转回身,面带微笑的来到苏老疙瘩跟前:“苏的,你的大大的良民!是我的朋友!也是日本人的朋友。坏人,就是像李大甩这样的中国人,仗势欺人,把挺好的差事干砸了;你要知道,向你们要粮食交出荷的,不是我们的日本天皇陛下,而是你们满洲国的康德皇帝。”苏老疙瘩似懂非懂的点着头,顺手又擦了一把流到脖子上的冷汗。渡边文雄说着,很费劲的哈腰捡起地上的枕头递给苏老疙瘩:“把地上的苞米糠收拾一下,不要担惊了。”说完又拖着瘸腿走到山杏身旁,把拐杖交到左手,看了一眼她怀中的闺女,用右手指摸了摸孩子细嫩的脸蛋:“我的妻子给我生了三个可爱的儿子,可我更喜欢女儿,把你的女儿送给我当女儿吧,我把她带回日本国,让她读书!”山杏把孩子抱得更紧,转头看着丈夫,生怕这个日本人真的把孩子抱走。安静了好一会儿,渡边文雄鼻子下的那撮小胡子动了动,摇头笑了笑:“我的恐怕没那个福气,我也不会夺人所爱!好了,我该走了,这是一场虚惊!”说着,渡边文雄还出人预料的给苏老疙瘩鞠了个躬,转身一瘸一拐的出了屋。来到院中,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李大甩,走过去用拳头锤了锤他的肩头,笑呵呵地低声说:“李桑,你的大大的能干!我的喜欢!今天你的受委屈了,这里边的门道你的不懂!开路,到我家的去喝酒,为你压惊。”李大甩摸着自己火辣辣的嘴巴子,没明白这是怎么档子事儿。
李大甩这还是第一次在渡边文雄家喝酒,他有些受宠若惊!这也是第一次看见渡边文雄的三个儿子和他的女人,他的眼光被这个日本女人吸引了,不觉得咽了口吐沫,惊叹穿着日本和服的女人真漂亮!裤裆里的家伙不听话的硬了起来。今天的渡边文雄变得和蔼了许多。几杯日本清酒下肚之后,渡边文雄显得十分关切的对李大甩耳语:“李桑,今天的事情,都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需要!你的上火的不要,你们的中医上讲,男人的属阳,火气太旺会伤身体的;女人的属阴,可以败火!今天,可以去三道街的春香院散散心,找个花姑娘的败败火!我的请客!”说着,塞给了李大甩一把花花绿绿的满洲国绵羊票子!李大甩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他点头哈腰接过那沓子钞票,如沐天恩。渡边文雄的话,早已听得他欲火中烧,魂不守舍。日本的清酒更令李大甩热血沸腾!三十几岁的老爷们儿,还从没碰过女人!他似乎已经万爪挠心,早就没了耐心继续喝酒。而是心急火燎的从渡边文雄家告辞出来,直奔三道街的春香院窑子馆,找了那个他早就中意,可平时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的胖姑娘翠儿。得意洋洋的亮出怀中的票子,翠儿一反常态,眼睛瞪得像粘豆包似的,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顺势在他的腮帮子上狠狠的亲了一口,李大甩顿时血往上涌,觉得天昏地转,差一点鼻涕泡没美出来。接着翠儿腰肢闪动,连拖带拽地把骨酥筋软的李大甩拉进了黑咕隆咚的小单间……不到一个时辰,李大甩已经是筋疲力尽,他第一次领教了一番什么叫女人。也就瓷瓷实实的把那一沓绵羊票子花了个精光!日头落山时,李大甩心满意足的离开春香院,脑子里全是翠儿旗袍开气里露出的那条白花花的大腿!他出了三道街街口,还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好一阵子!可李大甩自始至终也没明白,今天为什么挨了渡边文雄一记耳光!这个耳光和大东亚共荣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晦气还是运气。可眼下他倒是春风得意,没想到我李大甩也玩儿上了心仪的女人!他暗暗地感叹:钱这东西,真他妈的是好玩意儿!李大甩想着刚才翠儿在炕上的浪劲儿,就得意的吹起口哨,可口哨一响,忽觉得小腹一阵胀痛,是来了尿意,他就急三火四的来到墙根,掏出身下的家伙,对着一个蚂蚁窝,舒舒服服的撒了一泡长尿,接着打了个冷战。提上裤子,接着吹着口哨,摇摇晃晃的回到了后街自己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屋。
李二甩仰面倒在只有半铺炕席的土炕上,腿肿得老粗,仿佛一碰就会爆炸!他已经饿得起不来身,转头见醉醺醺的哥哥满身酒气的进来,就有气无力的说:“哥,我又一天没吃东西了!这腿也不顶事了!你就自己在外边吃喝快活,也没给我带些回来?”李大甩的口哨声停了,他有些扫兴,看了一眼弟弟,不耐烦地说:“得得,我最烦你躺在炕上哼唧,我这一天给日本人办事儿,容易么?我他妈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昨儿不是听你说苏老疙瘩家藏了粮食?我寻思今儿能弄俩赏钱,结果,挨了渡边太君的一个大嘴巴子!打得我槽牙都活动了,现在腮帮子还火辣辣的疼!真他妈的倒霉!”李二甩一听他哥说去了苏老疙瘩家,就有些急了,从炕上一翻身爬起来,双手支撑着炕沿:“你去苏老疙瘩家祸害人家去了?你可真不是个物儿,人家两口子可是看着我可怜,周济我……”李二甩已经没有力气再接着骂,双手一软,趴在了炕上,大口的倒气。李大甩看着带死不活的弟弟,用鼻子哼了一声,气急败坏的对着弟弟说:“你别在那装好人!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得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不愿意和你在这没事儿嘎达牙玩儿!”李大甩说完,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头朝里躺下,他真的有些乏了,想安安稳稳的睡一觉。这一天的离奇境遇,已经令他理不出头绪!自己就像是发热的病人在打摆子,时而热得要命,像进了蒸笼,时而又冷的刺骨,像掉进了冰窟窿,真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让人难以琢磨。几乎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儿,都在他的预料之外!他这边刚躺下,就听身旁弟弟接二连三低声的呻吟!吵得他心烦意乱!刚刚在三道街翠儿身上体会到的快感,被搅合的已荡然无存!他扑棱一下又坐了起来,正想没鼻子没脸的骂两句解解气!猛然,像想起了什么,李大甩腮帮子上的两块咬合肌动了动,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他忽然语气变得和善了许多,柔声细语的对着弟弟李二甩说:“老二,你这一张罗肚子饿,我才想起来,白天,我在山根下启了半垄土豆,背不回来,就埋在了老榆树下,咱俩这就去把土豆弄回来,够你吃些日子了。”李二甩听说有吃的,艰难地抬起头,叹了口气,声若游丝:“我这腿还哪能走到山根下!”李大甩翻了翻眼珠,嘴角露出一丝坏笑:“我背你去呀,谁叫我是你哥呢!到山下,先给你烧几个土豆垫吧垫吧,别把你饿坏了!”李大甩说完,跳下炕,到炕沿边上一把背起弟弟,从门后抄起一把铁锹,借着夜色上山了。
在山根的一棵老榆树旁,李大甩把弟弟靠树放下,自己站在那喘了一会儿粗气。就开始在树下挖坑。李二甩看着蹊跷,就有气无力的说:“哥,这儿哪来的土豆?”李大甩也不吭声,继续的挖着。等土坑挖到半人多深,李大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老二,你下去看看,有没有土豆!”李二甩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事:“哥,你这是想把我埋了吧?你可真心很!”李大甩把铁锹往土堆上一戳:“不心狠咋整,上哪给你整吃的,像你这样带死不活的样,还活着干啥,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享福!”说着,他薅着李二甩的脖领子,把弟弟扔到了新挖的土坑里,抄起铁锹就开始填土……
孟岗街没人知道李二甩哪去了。两个月后,天已经变凉了。山杏和嫂子坐在院子里看着俩孩子玩耍。这时就见李大甩平时牵着的那条大狼狗,嘴里叼着个东西从山杏家门前跑过,山杏眼神好使,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条人的大腿,脚上还穿着一只日本人的皮靴子,靴子底已经掉了一半,皮靴子分明是李二甩穿的那只。山杏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那不是李二甩的大腿。”听了这话,嫂子就觉得一阵恶心,起身到草栏子边上,呕吐了好一阵子。到这时,孟岗街上的人们才知道,李二甩死了。
第二年夏天,似乎是任疯子算的应验了。苏老大果真还是没有回来,依旧是杳无音信。
可在苏老疙瘩嫂子身上,却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嫂子自打去年入了秋,就一直在呕吐。后来就听她自己偷偷的对山杏说,刚入秋那阵子,正是一个星星出全的夜里,她刚睡下,就做了个梦,梦见苏老大悄悄的从窗户爬进来,开始把她吓了一跳,以为来了歹人,刚想喊,见是自己的男人,就没吭声,苏老大就用嘴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却急三火四的非要做那事儿……接后的一段时间,她就觉得身子不对劲。她说这话时,山杏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在左右顾盼,似乎有些六神无主。到了今年夏天,嫂子就又生了个男孩儿。苏老疙瘩知道哥哥虽然耕田种地是个好把式,可能借托梦之机“隔空受孕”!他始终不相信哥哥会有这功夫!可他也说不清楚,眼下这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
任疯子依旧常到方八尺庙上弄吃的,有一天碰到了在街上找狗的李大甩,就凑过去贴着李大甩的耳朵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件事儿,‘膏药苏’家的老大钻山林子当了反满抗日义勇军了!你知道不?”李大甩先是一愣,接着把嘴撇到了腮帮子上,不屑一顾的看着任疯子:“你咋知道的?有这好事儿,你不早就屁颠的报告太君领赏去了!还能告诉我!”任疯子揉了揉鼻子:“真不跟你扒瞎,我真知道!”李大甩来了精神:“这次你要是扯犊子,我还把你扔狗圈里喂狼狗!”任疯子又揉了揉鼻子,冲着李大甩耳朵说:“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用这事儿蒙你,不瞒你说,这是苏老大他女人亲口告诉我的!千真万确!你就把这事儿告诉给太君,赏钱你拿大头儿!可我就托你一件事儿,等把苏老大逮住弄死后,你得和太君好好说说,把苏老大的女人归我就行,别的我啥也不图意!”李大甩听到这,觉得有些意外:“你小子有两下子,把苏老大的媳妇弄到手了?那小娘们长得可不赖!是咱孟岗街上的一枝花!”任疯子得意的揉着鼻子,贴近李大甩的耳朵,笑嘻嘻的说:“不瞒你说,可不光是长得俊,在炕上那才叫个享受……”任疯子眉飞色舞,越说声越小,李大甩支棱着耳朵,边听边点头!最后,竟乐出了声:“你小子他妈的艳福不浅!妥,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我保准给你办的妥妥当当的!你就擎好吧!”
苏老大离家进山后,就参加了抗日救国义勇军。半年后,这支队伍被共产党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一直和日军守备队和森林警察在这林海雪原里周旋。
苏老大这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近执行任务。他本不想进家,怕耽误了炸日本人的军火库,十大户屯后山军火库的地形只有他最熟悉,炸掉这个军火库可是抗联的大事。可路过家门口他没办法拒绝诱惑。两年多了,他想他的女人,更想孩子。他暗暗地叮嘱自己,趁天色已晚,回家看一眼报个平安就走,误不了咱抗联的大事儿。他在镇子外,和其他几个人约好了会合的地点,不见不散。自己悄悄的摸进了小镇,借着朦胧的夜色,快速来到了孟岗街。远远的就见自家门前“膏药苏”的幌子在黑暗中飘摇。他一阵兴奋!隐身来到院门外,见弟弟和自家的屋里已经吹了灯,知道弟弟一家和自己的老婆孩子早该睡了,苏老大瞄了一眼四周,静的出奇!并没有半个人影,他就猫腰进了院门,顺着自己熟悉的草栏子来到了窗根下,草栏子像是被猪拱开了一个一人多粗的缺口,苏老大顺着缺口钻出去,刚想进屋,就听从自己家的窗里,传出婴儿的哭声!他不由得一愣!自己离家两年多了,哪来这么小的孩子?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屋里一个男人说话:“咱儿子饿了,快奶奶!”婴儿的哭声就没了。接着女人的说话声,很熟悉!那分明是自己老婆的声音:“我们还是远点走吧,总这样偷偷摸摸的下去,我可受不了!”又是那个男人接了话茬儿:“等我挣了这笔钱,就名正言顺的把你娶过来。” 女人又有顾虑:“可我家狗娃他爹……”男人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都给你算了嘛,你家老爷们儿在山里东躲西藏的,去年七月初七已经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碎了!要不这一、两年还能没个音信?我命中可是有三个儿子的命!你还得再给我生两个……”苏老大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坐在地上,他明白了一切,脑门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他伸手从怀里掏出冰凉的驳壳枪,起身就往屋里闯!
就在这时,从中街那边由远到近,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接着就是几辆摩托车依次排在了他家的门前,几道雪亮的灯光把小院照的通亮!十几个日本关东军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大枪,冲进院子把三间老屋围了个严严实实,一个挎着指挥刀的军官,几步来到了院子的正中间。摩托车后面跟着跑过来的是牵着狼狗的李大甩。苏老大十分机警,见忽然车灯一闪,来了这么多关东军,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难道自己这次回来被日本人发现了?他一阵紧张,就没贸然进屋,他怕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儿!他急中生智,一转身,顺着草栏子的缺口,一个滚翻躲进了柴草垛里,顺手打开了驳壳枪的机头。
那个站在院子中间的日本军官,向端着枪的大兵摆了一下头,那几个关东军的大兵,用脚踹开房门,冲进了屋里。
接着苏老大的媳妇衣着不整,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手里领着睡眼惺忪的狗娃,战战兢兢的被推了出来。身后跟着光着身子,连裤子都没让穿上的一个男人,男人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浑身颤抖惊魂未定,他用双手下意识的挡着下体,时而腾出右手,揉两把鼻子,两腿间那根软绵绵硕长的生殖器就露了出来,在裆下摇荡;接着西屋的苏老疙瘩、山杏抱着闺女也被带了出来,一家人瞪着惊恐的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在雪亮的摩托车大灯照射下,显得很无助。苏老疙瘩一手抬在眼前,遮挡着刺眼的摩托车灯光,惊恐的四处看着。当他一眼看到站在嫂子身旁赤身裸体的男人是前街的任疯子时,窝在肚子里一年多的那份疑云,忽然全都清楚了!他这个老实巴交的江湖郎中,似乎忘记了惊恐,眼睛瞪得白眼珠子起红线,怒不可遏!他几步冲到任疯子跟前,抬起腿就是一脚,把任疯子踹了个仰八叉,他还想往前冲,被两个日本兵的刺刀拦住了,苏老疙瘩狠狠地向任疯子身上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李大甩手中牵着的狼狗发出几声凄厉的狂吠。那个日本军官依旧站在院子中间,两眼死死的盯着这一家子人,看了好一阵子,他招手叫过来一个大兵,指着旁边的房子耳语了几句,那个当兵的一个立正:“哈伊!”转身跑到房檐下。转瞬间,三间老宅被点着了,大火在这漆黑的夜里燃得很旺,夹杂着浓烟和噼啪的作响,映红了小镇的半边天!街上的左右邻居,睡梦中醒来,见“膏药苏”家的房子火光冲天,就都拎着水桶、铜盆等家伙跑出来准备救火,可跑到门前,见院里都是端着刺刀的日本人,就没人敢靠前,他们惊恐的围在院子外,交头接耳,敢怒不敢言!眼看着大火熊熊的燃烧。日本军官脸上露出了一丝恶狠狠的奸笑,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邻居,抬腿站在了摩托车的挎斗上,指着站在草栏子前的几个人,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道:“这就是反满抗日分子的下场!要是再有同情抗日分子的,和这家所有的人一样,通通死啦死啦的!”他的话音刚落,日本大兵就用带着刺刀的大枪,把几个人围在了一起,纵向排成一列,站在草栏子前!火苗子映在几个人的脸上,烤得火辣辣的难受!苏老疙瘩站在最前面,他清楚的看见,日本人带着刺刀的大枪,黑乎乎的枪嘴子正对着自己的前胸!他心想,这回完了,日本人的枪一响,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他有些害怕,觉得脊梁骨直冒凉风!可他惦记身后的媳妇和孩子!更惦记着两年多没见着面的哥哥!要是自己死了,房子也烧了!等哥哥回来一看,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哥那脾气,不得和日本人拼命去呀……苏老疙瘩正在这胡乱琢磨。他身后的任疯子像受了啥刺激,终于崩溃了!他真像疯了似的,光着屁股不顾一切的跑了出来,冲着站在日本军官身后,牵着狼狗的李大甩喊:“李大甩!是不是整叉劈了,这里可没我啥事儿!你快和太君说说,我不是这家的人!”李大甩撇着嘴,洋装没看见!转头看着火星子四溅的屋顶。任疯子揉了揉鼻子,秃噜一声把过了河的鼻涕抽了回去,他知道这是李大甩装着没听见,他就又敞开嗓子,声嘶力竭的喊:“喂!李大甩,我的赏钱不要了,真不要了,都给你!这个女人也不要了!”李大甩表面依旧没有反应,眼神却越过光腚拉碴的任疯子,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苏老大的媳妇,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任疯子:妈的,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敢和我提要求讲价钱,看我李大甩咋收拾你;只是可惜了那个挺招人疼的小娘们儿了!李大甩依旧不动声色,只有他手里牵着的狼狗,拼命的向任疯子身上扑,同时发出瘆人的狂吠!任疯子看着一声不吭的李大甩,有些绝望了,他有一种被愚弄和出卖的感觉,仿佛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他绝望了!忽然,他一反常态,跳着高的破口大骂:“我肏你妈李大甩,你他妈的太不是人了,你这是杀人灭口,你想独吞……”还没等任疯子把话说完,从后边上来一个拖着大枪的日本兵,冲着任疯子就是几个大耳光子:“八嘎呀路!”接着就是一脚,正踹在任疯子胯下的命根子上,任疯子一个趔趄险些被踹趴下,就觉得眼睛金星直冒,他向上翻了翻白眼珠,仿佛两腿之间的家伙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知道完了,这一脚很致命,即便今天能躲过这一劫,自己怕再也没有机会生儿子了,看来自己命中注定的三个儿子的命,也只有来世再生了。他捂着火辣辣的下身痛苦呻吟着,却被那个日本兵揪着头发拽回到原地。草栏子旁大大小小七个人,没人再敢吭声,纵向排成一溜,站在大火旁,惊恐的等着死亡!就连怀中吃奶的孩子,像是也害怕了这个场面,死死的叼着妈妈的奶头,一声不吭。日本军官向日本兵摆了一下手,下了开枪的命令,日本兵端起枪瞄准,把枪口对准了苏老疙瘩的胸膛……
就在这时,开拓团的渡边文雄来了,他也是看到孟岗街这边火光四起,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来了!李大甩一见渡边文雄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忙献媚的点头哈腰!渡边文雄转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没再理睬他。而是径直的走到了那个日本军官身旁。渡边文雄先是看了看被大兵围着站成一溜的几个人,耸了一下鼻子下面的小黑胡,向那个准备开枪的大兵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枪。这才对那个军官耳语了两句,那个军官紧皱双眉频频点头。渡边文雄说完了悄悄话,自己就一瘸一拐走到苏老疙瘩跟前,把他从那几个人中拉了出来。苏老疙瘩看了一眼渡边文雄没有吭声,只是回头又看了看抱着闺女的山杏。渡边文雄停了片刻,会意的哼了一声,又把这娘俩儿拉了出来……
那天夜里,日本兵只开了一枪。日本产的三八大盖这种步枪,穿透力特强,子弹射穿了大人的胸腔和孩子的头颅!几个人软绵绵的倒下了,殷红的血一直流到栅栏门前。听街上的人说这叫“串糖葫芦”!是日本人常用的一种杀害中国人的手段。任疯子、嫂子、狗娃都死了,只有嫂子怀里吃奶的孩子没死,他叼着妈妈的奶头睡着了,子弹从他的耳边穿过。
日本人的摩托车一溜烟的开走了,邻居们在日本人的淫威下,没人敢招惹这个是非,看着好端端的几个大活人,转眼倒在了血泊里,邻居们各个都是看得不寒而栗。他们看着已经变成一片瓦砾的老屋,最终还是没人敢靠前,只是摇着头无奈的散了。
远处的天边,渐渐的泛起了一抹银灰色,天快亮了。苏老大从草垛里爬出来,眼珠子通红,下嘴唇已经咬出了血。这倒把惊魂未定的苏老疙瘩两口子吓了一跳!等苏老疙瘩看清是哥哥时,几步跨过去,一把抱住苏老大呜呜地哭:“哥,咱家没了!”苏老大拍着弟弟的后背,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强忍着悲伤的情绪,没让眼中的泪水掉下来,冲着兄弟的耳旁说:“我都看见了!要不是怕耽误了炸日本人的军火库,我早就冲出来和他们拼了!可这笔账,我们一定要和小日本算!”苏老大慢慢的推开弟弟,把手中的驳壳枪往怀里一插,几步来到老婆和狗娃的尸体旁。狗娃仰面躺在血泊中,眉心有一个弹洞,满脸是血,已经看不出他记忆中那活泼可爱的样子,苏老大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他转过头不忍再看;狗娃旁边,老婆衣着不整地倒在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怀里,像睡着了似的,很安详,只是脸上没了血色,晨风吹着她额前的一绺长发,在脸上飘动,她依旧那么年轻漂亮。苏老大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弯腰从媳妇怀里抱过那个吃奶的孩子,孩子的小嘴离开了娘的奶头,就开始嗷嗷的啼哭!苏老大慢慢的把老婆敞开的衣襟扣好,挡住了浑圆的奶子。他又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睛站起来,走到弟弟跟前:“我知道这孩子不是咱苏家的种儿,可也是条性命,也是狗娃的兄弟,就当是狗娃,帮我把他拉扯大吧!”苏老疙瘩接过孩子,孩子还在拼命的哭:“嗯,也能和我家闺女做个伴儿。”苏老大看看远方已经见亮的天空:“我得走了!要不就耽误事了!”苏老疙瘩看着哥哥点点头:“孟岗街这儿,看来是不能呆了,前些日子大舅给咱来信说,九台那没闹日本人,让咱家搬那去躲躲!”苏老大看了一眼烧塌的房屋:“行!等我打跑了日本人,要是我还活着,去九台找你们……”
苏老疙瘩把手中的孩子交给山杏,山杏一手抱一个,两个孩子就对着哇哇的哭,她也就一阵辛酸,跟着落泪!苏老疙瘩几步来到还冒着青烟的废墟旁,看着被大火烧得一无所有家,有些伤感!他用双手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着:“啥都没了!”他踩着还有些烫脚的灰烬,来到房山头,见偏厦子里的半小缸麻油还完好无损,他就哈腰把麻油缸捧了出来。他觉得这是天意!看来老天还是让他行医卖药、治病救人!“膏药苏”这块幌子,还得挂下去。
多年以后,听山杏女儿的女儿玉霞说:“日本人的军火库就在那天,被苏老大他们给炸了!李大甩也在那几天的一个夜里,神秘的死在了自己那间肮脏的小屋里。他的尸体倒在土炕上,脑袋却不知了去向!听说,有人在后山苏老大媳妇和儿子的新坟前,看见了李大甩那颗血淋淋狰狞的人头。”
后来,日本人投降了,满洲国也随着倒了台。苏老大却没像他自己的诺言那样,打跑了日本人就回家,而是随着解放大军,又和国民党打开了,而且一直打到了海南岛,解放了全中国!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苏老大回过吉林的九台探亲,他腰里挎着手枪,听说当了炮兵什么长!那可是个大官!他也改了新名字,叫苏振宗。当苏振宗看到那块挂在门外“膏药苏”的幌子,依旧随风摇曳时,他禁不住潸然泪下。但他却再也没回那令他魂牵梦绕、伤心痛苦的孟岗街,听说后来他在湖南长沙又娶妻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