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 盗
徐凤宁
义父闯把子死那天,莲花还差十三天满十七岁。
那天晚上,夜黑风高,莲花面无表情的站在义父身旁。两眼盯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虚弱的闯把子半躺在太师椅上,可声音还是底气十足:
“我走了以后,这摊子就交给莲花!”
说着,用目光扫了跪着的三个人,伸手从马褂前襟上,把那枚铜钱大小的金质徽章摘下来,颤颤巍巍的别在了莲花的胸前:
“我这是把咱们行里的事儿,又还给了咱大当家的了,他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说到这又咳了几声,喘了一会儿:
“过几天,老万把遛边子的活撂一撂,带你师妹埠头、秦家岗、傅家甸各处转转,别自家人摆了乌龙。”
老万点头如同鸡啄米:
“是,我带少主子各个门子都走走,再去土龙山给大当家的上柱香。”
莲花面无表情,仿佛这些事和她无关。佛爷跪在那里抽抽搭搭的哭,脸上却没有眼泪,抢着用那副不男不女的尖嗓子表白:
“我和万哥今后听少主子的!”
闯把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飞刀玩得好,可心思太重!”
闯把子又转眼看着荣阁,拉过身边的莲花:
“你入行虽短,可这次蹬轮子的活干得漂亮!以后多帮衬少主子,多操点心!”
莲花脸一红,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咽了一口口水。荣阁抱了一下拳,把乌黑的长发往脑后一甩:
“谢闯爷信任。眼下放在银福典当行的那批货是给山里?还是……”
没等荣阁的话音落地,闯把子猛烈的咳了起来,他掏出白手绢擦了一把嘴,又吐了血。他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先放着,日本人丢了家当,能善罢甘休……”
火车站前的人很多,大多是从关里家来这逃荒的。人力车夫光着膀子,吆喊着从东倒西歪的人们身边擦肩而过,车上坐着的都是有钱人。摩电车上的火花伴着丁零当啷的声音从身边驶过。老万带着莲花踩完了码头,来站前压盘子:
“少主子,今儿是你十七岁的生日,一会这儿一带的弟兄们给你个惊喜!”
莲花疑惑地看着老万,老万特意买了个关子没再言语。
水楼子前围了一群人,中间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哭得昏天黑地。莲花有些好奇,翘脚往人群里看。身旁一个老妇人叹着气,给她让开了一条缝:
“哭了小一个时辰了,贼偷了她的救命钱!”
莲花皱了皱眉,老万拉着莲花扭头想走。莲花一甩手,顺着老妇人闪开的缝隙挤进了人群,到了女人面前,一撩青色学生裙蹲下:
“怎么了?”
女人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
“我男人在新京被日本人抓了,我卖了闺女去打点,可钱被贼偷了……”
女人接着哭。莲花忽的站起身,拉过身边的老万冲出了人群:
“还给她!”
“少主子,我们这行不能意气用事!”
莲花清秀的脸不怒自威:
“怎么……?”
老万无奈地摇头:
“少主子,打开你的皮包!”
莲花疑惑的打开挎在手臂上的皮包愣住了!出门时的空包,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皮夹和散钱!老万指了指莲花雪白学生装胸前戴的那枚金质徽章:
“这是规矩,弟兄们孝敬您的,一来是给少主子的见面礼,二来也让少主子查验一下手段。”
莲花愣怔了片刻,猛然嘴角旁露出了一对浅浅的酒窝。她转身挤进了人群。来到瘫坐的女人身旁,把皮包扔在女人怀里:
“找到了,赶紧走吧,剩下的钱把闺女赎回来。”
女人吓了一跳,接着才反应过来,胡乱地打开皮包,一把掏出里面的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死死的抱在怀里,接着对着莲花磕响头:
“是我的,找到了……我的女菩萨……”
莲花忽然有了一种自豪,她理了一下散到嘴角的头发,推开身旁的人径直向外走去。
人群外一个干瘦的警察,把叼在嘴里的香烟深吸了两口,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紧走两步一把抓住莲花:
“哼哼,我盯你半个时晨了!还是个洋学生模样的女贼!”
莲花并没把警察放在眼里,也不懂恐惧:
“放开我!”
看警察抓人,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老万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四散慌乱的人群挤出了几丈远。正在惊惶之时,他的手腕子被一个人紧紧地攥住,他转头一看是荣阁:
“你在旁边给我弄出点动静,我把少主子抢回来!”
说罢,一转身尾随警察而去。老万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老八夺香烟叼在嘴上,响铜打火机耍了个花样,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用手挡风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左右环顾没人注意,一撩大褂,从腰里掏出一卦响鞭,点燃扔进了人群……
荣阁和莲花坐在一辆飞跑的人力车上。莲花活动着被警察攥疼的手腕子,扭头看着荣阁,用手掩住嘴“噗呲”的笑出了声:
“你练过?”
荣阁看了她一眼,掏出手绢,擦了一把额头鬓旁的汗水,没吭声。莲花摆弄着手指头:
“你那一脚正踢在那小子腮帮子上,现在可能还在满地找牙呢!”
荣阁面沉似水:
“我们这一闹,市面上会紧一阵子,你回去躲躲,我这边还有事!”
莲花止住了笑,恢复了以往的霸气:
“啥事?我也跟着看看!”
荣阁看着傲气十足的莲花摇摇头,用脚轻轻的踏了两下人力车的脚踏板:
“那就先去银福典当行。”
银福典当行里的大司柜是个干净利索的年轻人,见他们二位进来,忙从一人多高的柜台里走出来和他们打招呼。荣阁指着身旁的莲花:
“刚忙完闯爷的后事,带少主子来查验一下那批货!”
“好嘞!”
大司柜一撩大褂的前襟,拿出了一串铜钥匙,几个人顺着木质楼梯来到地下室,大司柜开了库房的铁栅栏门:
“您二位在这查验,我还得去上面支应着!”
荣阁见大司柜上了楼梯:
“少主子,你知道放这儿的货是什么?”
莲花一脸不屑:
“听老爷子说了,子弹!”
荣阁点点头:
“我们准备出手,是给胡子,让他们祸害百姓;还是给山里的抗日联军,让他们和日本人干?”
莲花表现出超出年龄的冷静,紧盯着荣阁的眼睛:
“你怎么想!”
“我觉得这年头敢和日本人对着干的才是汉子!”
“这可是掉脑袋的罪!”
荣阁声音不高,但没有一丝的畏惧: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莲花沉默了片刻:
“胡子给的价可高!”
“我们要是只认钱,中国就完了。”
莲花两颊已微微泛红,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荣阁:
“你是这个!?”
说着莲花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一个“八”字。荣阁看着莲花:
“中国人!”
不知什么时候,佛爷站在了他们身后:
“巧了,少主子也在这儿,我觉得这批货给胡子划算!”
荣阁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尖嗓子,就知道是佛爷,荣阁转回身拍了拍佛爷的肩头:
“老兄来得可真是时候!”
佛爷把荣阁的手拿开:
“别多想,恰巧碰上了!”
荣阁转头对站在身旁的莲花做了一个往楼上请的手势:
“少主子,这里潮,阴气太重,你上去歇会儿,我和佛爷把这批货的事料理明白了就上去!大司柜,领少主子上去喝茶!”
大司柜忙泡了一壶上等的西湖龙井,一边陪着喝茶,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嗑。莲花的茶也是喝得没滋没味,手上端着茶杯,可心思却没在这上。忽然地下室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放下茶杯,奔地下室跑过来。灯光昏暗的地下室里,弥漫着火药的气味。荣阁把手枪揣进腰里:
“少主子,佛爷想独吞这批货,向我暗下毒手!”
说着用手摸了一把右腮,鲜血瞬间染红了手背,他长满胡茬的下颚部被划了一道二寸左右的长口子,还在往外流着血。莲花有些惊慌:
“你伤了?”
荣阁用脚踢了一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佛爷,见他食指和中指中间还夹着一枚带血的刀片:
“这小子不愧是玩刀的,手真快!”
莲花见佛爷胸前的枪伤处还在往外淌着血:
“他死了?”
荣阁擦着手背上的血点点头:
“事已至此,少东家我和你说实话吧,这批货我准备给山里!”
莲花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被察觉的兴奋!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佛爷小拇指动了一下,他慢慢地用最后的力气,从皮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飞刀……莲花看得真切惊得大叫,只见眼前一道寒光掠过,背对着佛爷的荣阁一声没吭身子晃了晃,倒在莲花的怀里……
荣阁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也断了气。莲花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几天之后,在莲花和大司柜的周旋下,那批子弹被转运到了山里抗联的手中。
后来通过解密的文件才知道,银福典当行的大司柜是中共地下党员,叫程子轩。多年后,程子轩和莲花结为了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