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
徐凤宁
一
何宇林扛着火枪,吹着口哨,顺着山间小路,来到河边,水面恬静,弥漫着的淡淡晨雾还没散去。他把火枪横担在土岗上,顺手折了一枝嫩芦苇,叼在嘴里,头枕着枪身,仰身躺在草地上看天……
天真蓝,一丝云都没有。远处几只水鸟被惊起在眼前飞过,渺茫的传来女子甜美歌声:
穿燕山,过榆关,重返白山黑水间;八旗勇,铁骑寒,也曾牧马踏中原,转瞬百余年……
何宇林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蒲草,一叶白桦树皮的小舟,顺流而下,一个身穿蓝白相间麻花布对襟小袄的姑娘,坐在船上,一条又长又黑的大辫子垂在腰间,正悠闲的撒网挂鱼。
何宇林悄悄抄过火枪,猫腰来到苇子边。捡了一块石头,回身向苇子深处扔去,几只野鸭子抖动着翅膀,笨拙地腾空飞起。何宇林把枪柄压在自己的右腮旁,单眼瞄准,一声枪响,野鸭子在空中翻了个身,溅起了几片羽毛,径直向江心坠落下去……船上的姑娘止住了歌声,一只野鸭子掉在了离小船一丈远的地方。姑娘放下手里撒的网,抬手遮凉向枪响的地方看。何宇林一撩眼前的芦苇钻了出来:
“伊雅,吓着你没?”
姑娘把胸前的长辫往身后一甩:
“这算啥,我是听着山里狼嚎声长大的,会怕这。”
伊雅灵巧的小手划了两下水,从水中拎起野鸭子:
“挺肥的,下水来取吧!”
何宇林挠了几下后脑勺:
“秋水刺骨,给我送过来吧,谁不知道伊雅是蓝旗屯心眼最好的姑娘。”
伊雅用手背掩着嘴笑,把野鸭子往船尾一扔:
“就你嘴甜。”
小船轻盈地划向岸边,伊雅收了桨:
“岸边浅,水草多,趟水过来吧。”
“你上来吧,我都想你了。”
伊雅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可嘴里的话却硬气:
“不许你胡说八道,谁用你想,再不过来我走了。”
说着操起桨调转了船头。何宇林忙从腰间摘下牛角瓶,脱掉上衣和鞋子,弯腰卷着裤腿:
“唉,别走,我下水,自己取。”
说着,急忙趟水下了河,河水已有了几分凉意。何宇林呲牙咧嘴地试探着往前走。伊雅捂着嘴笑。宇林“啊呀”一声,两手抱起湿漉漉的脚,伊雅一惊:
“咋了?”
何宇林顺手抓起身旁的菱角秧,拉上来一串黑褐色的菱角,往伊雅的小船一扔:
“你看,菱角扎脚了。”
伊雅连忙手扶船帮,裤腿儿也顾不上挽,扑通一声跳下水:
“我看看出血没?”
何宇林拦腰抱起伊雅,溅起的水花湿透了衣服:
“我逗你呢!”
伊雅还是第一次被男人这么紧地抱着,尽管这一时刻她已期待很久,可还是有些心慌意乱!她挣脱着脸热心跳:
“何宇林,你混蛋,赶紧放开我,我可生气了。”
何宇林上岸把湿漉漉的伊雅放到干草上,伊雅一把推开他。何宇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笑嘻嘻地看着伊雅,用湿呼呼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河水,古铜色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喘着粗气;伊雅刚才这一阵挣扎,鼻洼和鬓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两个人无声的对视着,刚才还硝烟弥漫的火爆场面,顿时静的让人窒息。一缕秋风掠过,吹的芦苇沙沙的响,伊雅打了个寒颤。
何宇林起身抱过来一堆干芦苇,从牛角瓶里倒了一些火药,掏出火镰,火药很烈,芦苇很干,呼的一声燃起来一尺多高的火苗儿。何宇林看着伊雅湿透的褂子,抬手挠了两把自己的后脑勺:
“把衣服烤干再穿,天凉。”
伊雅抬头看了一眼何宇林,俊俏的脸颊上一片绯红,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做声,缓慢地解开了颚下的钮扣,露出了雪白的颈部,她的手又滑到了腋下,迟疑了片刻,有些犹豫,还是解开了衣襟……
那橙红色的火光,烤的人暖洋洋的。映在伊雅那白皙的皮肤上,给她匀称的身材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伊雅把身体微微地向他身旁倾了倾,柔软的身体轻轻的挨在了何宇林的肩上,何宇林第一次嗅到了女人淡淡的体香,他微微地转了一下头,从伊雅浑圆的肩头上,看到了伊雅两只雪白的、圆鼓鼓的乳房,他感到浑身上下一阵燥热,咽了一下口水。干透了的芦苇,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火堆燃得正旺……
天渐渐地暗了,土岗上的那堆篝火早已熄了,草灰上飘着几缕淡淡的烟。伊雅把烤干的衣服穿上,暖暖的,她依偎在何宇林怀里:
“宇林哥,我是你的人了,娶我吧。”
“收了秋,我就跟额娘说。”
二
黄旗屯通往蓝旗屯的山道上,蜂拥而来一队提亲的山里人。领头的是赫舍里家族的大族长,何宇林二叔,五十岁开外的红脸汉子,上身穿着青色的短襟棉袄,腰间青色的腰带上,别着一把铜锅烟袋,外套青色的羊皮大氅,敞着怀,头戴紫貂皮棉帽,长长的帽耳朵飘在半空,他们趟着齐裆深的大雪,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在他胡茬、眉毛和帽子的长毛上,结了一层白霜。刚一进屯,就被围住,孩子们在人群前后撒欢儿地跑。
伊尔根氏家,窗户上新糊的高丽纸已用酥油涂了,下扇窗格的玻璃上,贴上了窗花,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金黄色的干玉米,院子中的积雪早已打扫干净,露出了青石板路面。伊雅的阿玛和额娘及其伊尔根氏的族长们迎出来一大群。相互寒暄着进了暖气扑脸的房内。
伊雅羞怯地躲在里屋,心不在焉的纳着鞋底。姐姐在屋外端茶倒水,照顾客人。额娘进来到北墙上摘下烟叶,见伊雅坐在炕沿上,嘴里数落着:
“这死丫头,让额娘惯的,也不知道个儿礼数,还不帮你姐姐去照顾客人。”
伊雅针往头发上抹了几下:
“还差一点儿,就纳完了,让姐姐先忙呗。”
额娘把烟叶放到烟笸箩里,走过来用手指头点了一下她的脑门,推门出去了。伊雅吐了一下舌头。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关紧的房门,她想听一下外面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就把麻绳缠在鞋底儿上,把头凑过去,是何家二叔的声音:
“这开锁猪我可替你的老亲家送来了,姑娘什么时候开锁,我也稍个话儿回去。”
“就定在正月初七,是人日子,给他们喜事办了。”
二叔浑厚的笑声:
“就这么定了,我回去传话,正月初七我们可来接姑娘。”
跟来的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又跟着跑到院外,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
“正月里,嫁姑娘,疙疸柜,对皮箱,四口猪,四口羊,四口骆驼排成墙……”
伊雅几乎一宿没睡,她几次爬起来掀开棉布窗帘看,挂了冰花的玻璃外,天黑洞洞的,雪地却泛着耀眼的银光,远处几家挂在杆上的红灯笼,光影在雪地上晃动着。看了几次,天还是没有见亮,倒是起风了,雪粒儿打在新糊的窗户纸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她感到了一阵寒意,躲进了被窝,胡思乱想。这夜可真长。就这么,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她却睡着了。
正月初七,年还没有过完,偶尔还能听到爆竹的声响,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香味!西屋里,一群本族的亲戚们,挂好了伊尔根氏的祖宗家谱,主持开锁仪式的是本族的七爷,从香笸箩里拿出达子香,点燃放到五个雕花的香碟里。俯身下跪磕头,姑娘繁复的开锁仪式,伴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达子香味,弥漫了整个西屋。
额娘和女儿,跪倒在祖宗板前,阿玛走到“子孙绳”下,找到写有女儿名字的白布条,解开青、蓝、白三色的锁绳,把锁绳拴在了一棵事先准备好了的柳枝上。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打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女儿一声不吭,脸上露着姑娘的羞怯。她用双手拿了柳枝,走在前面。风雪打在她那细嫩俊俏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疼。她后面还是跟着一群屯子里的女人,用手捂着耳朵、搓着脸。走了很远,女儿乌黑的长发上落满了雪花。她按着七爷的嘱咐,在离屯边的那棵老榆树百步之外时,把挂了锁绳的柳枝插在了雪地上。那群跟了半天的女人蜂拥而上,每人抢得一份锁绳,说是拿回家里给孩子做针线小孩能长命百岁。
女儿走在寒风中,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女孩大了,开了锁就要嫁人,要离开亲人。心中竟生出几分酸楚。她忙用袖口擦干眼泪,怕湿了脸上的脂粉。
进了屋,阿玛去村口接婆家的人,额娘把泪眼盈盈的女儿领到了堂屋,从炕琴的抽匣里拿出一个黄布包打开,是一把银质的麒麟锁,递到女儿手里:
“一会儿跟婆家人出了这个门,就是赫舍里家的人了,要为婆家生儿育女,额娘把这锁再传给你,它会保佑你母子平安,锁住你的男人。”
女儿把麒麟锁紧紧的捧在手里,一头扑在额娘的怀里哭起来。
旗人的婚礼是在晚上。
何宇林胸前斜挎着大红花,笑的合不拢嘴,机械地跪在地上,任人摆布。他身旁是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前面一个盛粮食的木斗,上面用整张的大红纸封着斗口,斗中的火红的高粱中,插着一张古老的铁弓和三只雕翎箭。二叔为他们燃起了结伴香,又为他们点起一对硕大的红蜡烛,接着是拜天地、跨马鞍、拜灶王、拜祖宗……
直到傍晚,何宇林耐着性子履行完那些繁琐的程序。才扶着新娘子入了洞房,来到北炕上坐福。扒窗跟的孩子们把头挤在那块小玻璃上,压扁了鼻子往里看。何宇林到窗前放下帘子,外面的孩子一哄而散,就高声的喊:
“老家贼,叫喳喳,我家格格才十八。不小了,该嫁了,开锁盘头戴绒花……”
这时,油头粉面的娶亲婆子端了一碗子孙饺子推门进来,用手指捅了一下何宇林的脑门:
“傻小子,你媳妇害羞你也害羞,盖头还不挑了,咋吃饺子。”
说完,把立在炕边的烟袋递给何宇林,看了几眼新媳妇,扭扭哒哒地往外走:
“咂咂,这小手儿,这腰身,多疼人儿。宇林这孩子有福。”
待屋里静下来,宇林这才凑到炕沿边,贴近新娘子的耳朵:
“没人了,还害羞。”
新娘子微微的抬起头。何宇林用烟袋轻轻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来,吃了这碗子孙饺子……”
话没说完他愣住了,盖头下坐着的不是伊雅,他一时有些省不过神来,用手使劲地揉着眼睛,当他确信不是自己眼花,他蒙了,手中的白瓷海碗,掉在了地上,饺子撒了一地:
“你是谁?”
面带羞涩的新娘子,被问得一脸的惊异。碎碗的声音把坐在外屋唠嗑的额娘惊动了,她笑盈盈地推门进来,一眼看见碎碗和一地饺子:
“这孩子,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说着她哈腰捡地上的碗茬,何宇林一把拉住额娘:
“额娘,你搞错了,我要娶的不是她!”
额娘一愣,手抖了一下,小手指被碗碴划了一个口子,流出了血:
“在你媳妇面前,不许胡说,这不是伊尔根家的闺女?”
“额娘,我要娶的是伊雅。”
额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唇颤抖着:
“不许说这些混账话,提亲也要有个长幼不是,姐姐没有出嫁,能给妹妹提亲呀?这是哪家的规矩。你既然和你媳妇已经拜了堂,入了洞房,就是一家人了,婚姻大事是你说了算的吗?”
“额娘,要不是伊雅,我就不成亲。”
何宇林从胸前摘了红花,用力的摔到炕沿上。额娘颤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用衣襟蒙住脸,呼天喊地的哭起来:
“这可让我怎么有脸见人哪,他阿玛,你走的早呀……”
何宇林被额娘吓住了,回头又看看新媳妇,他的锐气没有了。额娘越哭声势越大:
“我可怎么办哪,让我和你一起去吧。省得这小兔羔子气我……”
何宇林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扑噔”一声跪下:
“额娘,儿不孝,惹您老生气了……”
新媳妇是伊尔根家的大闺女伊维,她也是一脸疑惑,刚刚明白过来。男人相中的是妹妹,可阴错阳差家里却把她嫁了过来。她看着伤心的丈夫,自己也感到委屈,男女成婚本就该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能轮到自己说话做主?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把手伸进怀里,轻轻摸着胸前那把麒麟锁,感到很无助,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娶亲婆子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喜笑颜开的推门进来,看看眼前的情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尴尬地陪着笑脸,挪到伊维身旁,铺了被褥,嘴里干咳了两声,念念有词:
“一把栗子一把枣儿,小的跟着大的跑。轱辘轱辘墩儿,当年就抱孙儿……”
三
第二年冬,伊维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德宝,眼下已经六岁了。伊维孝敬婆婆,照顾孩子,从未让何宇林操心,婆婆直到弥留之际,还拉着伊维的手,舍不得放开。伊维的善良、能干、漂亮,黄旗屯的老少爷们儿都说这媳妇好。
伊维天没亮就做好了饭菜,才叫醒丈夫,又给丈夫备好了午饭,用屉布包好。何宇林这几年一直在官会帮着二叔忙活上面派的官差。看着那些日本兵欺负中国人,虽然心里别扭,可一想自己是旗人,那个被赶下台的宣统皇帝,不是在日本人的帮助下,重新登基坐殿当了满洲国皇帝了吗,看来,旗人又该有好日子过了,想到这儿,也就做得心安理得。今儿,他还是领着屯子里几十个壮劳力,进山给日本人修军火库。
伊维看看天已经大亮了,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到里屋去叫德宝吃饭。可德宝早已不见了,她看了一眼半开着窗户:
“这孩子,都淘疯了,饭也不想吃。”
她边说边摘下围裙出了房门,来到屋后的柴垛旁。就见德宝坐在玉米秸旁捉着玉米虫。伊维几步来到德宝身后,拎起胳膊就往起拽:
“一早起来就到这里来祸害,都弄碎了怎么烧火,回屋吃饭。”
德宝被额娘拽得脚都离了地:
“额娘,我不饿,今天还要在露水没退时进山抓鸟呢,给您扣一只蜡嘴,哨起来可好听了。”
伊维好像没听到德宝的话,把他连拉带拽的扯进了屋:
“一天就知道上山里去淘,连饭也不吃,也不怕狼叼了。”
德宝把用树杈做的弹弓往脖子上一卦,掀开半面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歪着头往锅里看,伸手抓过一个黄澄澄的饼子,左右地倒着手:
“这阵子山里又打枪又放炮的,狼早被吓跑了。”
说着一步窜出了屋,屁股蛋子上挂着的一串鸟夹子噼里啪啦的响,伊维几步追出去:
“吃几口菜再去……你,你慢点跑,别摔着……”
伊维看着远去的孩子,叹了口气:
“六岁的孩子,自己能上山了。”
天早已过了晌午,德宝还没回来。伊维有些担心,就拿了针线缝活,坐在院门口等孩子。
远处过来一个人,身上背着个孩子正是德宝。伊维吓了一跳,忙把手中的针别在前襟上,起身迎过去:
“这是咋了?”
“孩子在山里碰见黑瞎子了,一着急从山坡上掉下来了,摔伤了脚。”
伊维听了这话,差点儿没坐在地上,急忙接过孩子,眼睛里已布满了惊恐:
“德宝,还伤着哪了?”
德宝看着额娘,伸手抱住额娘的脖子:
“额娘,我脚崴了。叔叔被黑瞎子抓伤了,流了好多血!”
伊维这才抬头看见男人肩头的伤:
“这话咋说的,快进屋包扎一下。”
男人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轻松地笑了笑:
“别听孩子血虎,没那么严重,大老爷们儿,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先看看孩子的脚,好像是扭伤了,用酒搓搓。”
三个人进了屋,伊维把德宝放到炕上,转头这才仔细地看着这个男人,额前是两撇长发,白净净的脸,汗渍渍的额头上挂着泥土和干树枝儿,腮帮和下颚上,是青虚虚的胡茬儿。身穿一件青蓝色的长衫,胸前划了几道口子,左肩的衣服被撕开一个碗口大的洞,周围血迹斑斑。这个人看着有些面熟,想起来了,在官会旁国民优级小学见过,就试探着问:
“你是学校里教书的陈先生吧?”
男人被伊雅这么一问,有些吃惊:
“你认识我?”
伊维点点头,她让陈先生坐在炕沿上,顺手把烟笸箩递过去:
“陈先生,你先抽袋烟歇会儿,我烧些开水,你洗把脸,我把伤口给你包一下。”
说完,伊维转身出来,在锅里添了水,吹着了火。德宝躺在炕上,看到陈先生的后腰处鼓鼓的,他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叔叔,你有枪?”
陈先生回头看看德宝,附身把嘴贴近他的耳朵:
“这是我俩的秘密,不许告诉额娘。”
德宝看着陈先生那严肃劲,深深地点了点头。
伊维从厨房拿了一壶烧酒进来,让孩子头朝里躺在炕上,拿了酒,为他搓着脚踝:
“陈先生,今儿要是碰不到你,就出大事儿了!”
“啊,那也是凑巧,我们爷俩有缘分。”
“黑瞎子被你打死了?”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我只是把它引回老林子了。要不是这头黑瞎子前爪着套受了伤,怕我也喂了黑瞎子了。”
“呀!真吓人!”
一会儿的功夫,孩子睡着了。伊维抱了孩子,送到里屋的炕上。
厨房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伊维在一个木盆里放了一把盐,把热水倒在盆里。端进来,放在炕沿上,又在北墙的柜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洋手巾放到盆里。她自己坐在陈先生对面,拧干了洋手巾:
“你把撕烂了的褂子脱了吧,我用盐水给你擦一下伤口,大热天的伤口要是化脓了可了不得。”
陈先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好像不容他解释,他在鞋底子上磕灭了烟袋。就用一只手慢慢地脱下了长褂,把腰中的手枪用背心盖住,把长褂放在炕上。露出了坚实的肩膀。看了陈先生的肩膀,伊维略微地有一点迟疑,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热,但还是拿起了手巾,轻轻地为陈先生擦试着伤口:
“陈先生,听口音是外乡人吧?”
“辽宁宽甸人。去年,经熟人介绍,来这里教书。”
伊维抬头瞥了一眼陈先生,又把头低下:
“那你家里人没过来?”
“我爹妈死得早,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还没成个家?”
“我自己走南闯北,没个着落。哪个姑娘肯跟我受罪!”
伊维没再接着问,清洗完伤口,又从北面柜上放着的扁匣里,拿出红伤药,涂在伤口上。陈先生一直看着为自己忙活得一头汗的伊维,他拿起炕沿边上的白手巾:
“大姐,你擦把汗,歇会儿。”
伊维看了一眼陈先生,嘴角露出了一丝好奇,好像眼前这个男人的举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甜甜地笑了笑,接过手巾,轻轻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转脸站起身,端了盆,来到院中,倒了盆中的血水。回头又坐在炕边,顺手拎起陈先生的长褂,从胸前拿了针,一针一针的缝补起来:
“陈先生到山上去是……?”
“我到后山侦……侦……”
陈先生话一出口,马上又咽了回去,正装着烟袋的手一抖,烟叶撒到了炕上:
“到后山榛子棵里看看,是不是能采些榛子。”
伊维听到这儿,用手背掩着自己的嘴,灿烂地笑出了声:
“这才几月份呀,榛子还青着哪?”
陈先生用大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是,榛子可不还没熟呢。白跑了一趟。”
说着把撒在炕上的烟叶一点一点的往烟锅里装:
“大姐,大哥没在家?”
伊维用牙咬断了缝衣服的线,抖了两下长褂,递给陈先生:
“他在山里面修什么库,官会派的差事,一大早就上山了,快两年了,累得要命。”
陈先生站起身接过长褂:
“大姐,天不早了,我该回了。”
伊雅起身送到门前,忽然陈先生眼睛一亮,又马上掩饰住了情绪:
“大哥在山里给日本人干事儿?”
伊维肯定的点点头。陈先生边穿长褂,又转回头笑了笑:
“哦,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找到事做挺好。”
何宇林收工,天已经黑透了。伊维舀了水,端进屋放到铜盆架上,帮何宇林挽好了袖口:
“咋回来这么晚?”
宇林洗了手,一屁股坐在炕上:
“抢工期,日本人看得紧。”
伊维把饭桌放到炕上:
“那就不把咱中国人当人!总这么下去,不把人累坏了。”
“这些天,日本军车来了不少。装的都是弹药。”
伊维往炕桌上拿着碗筷:
“看样又要打大仗。”
“要是真打起来,遭罪的还是咱老百姓。以前还以为,咱旗人该有出头之日了呢,唉,白撤,不说这些,吃饭。”
何宇林刚倒了一盅酒。德宝一条腿从里屋蹦出来,爬上炕,何宇林看着孩子:
“唉,这脚咋了?”
“还问呢,孩子在山口玩,碰到黑瞎子了,可把我吓死了。”
何宇林的手一抖,放下酒壶,一把抱过孩子:
“儿子,咋样?”
“不碍事,我用酒给搓了。”
见孩子伤得不重,何宇林亲了一下德宝的脸。
“幸好碰到了学校的陈先生,才把德宝从黑瞎子嘴里救出来,陈先生的肩膀还被黑瞎子抓伤了哪。”
何宇林疑惑地抬头看着伊维:
“陈先生?山里整天开枪放炮的抓抗联,他到老林子里去干啥?”
伊维把菜碟往宇林眼前推了推,又盛了一碗黄澄澄的米饭递给德宝:
“说是到老林子里去采榛子,真是读书人,这才啥季节,榛子还没成呢。”
德宝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神秘兮兮地冲着何宇林的耳朵小声说:
“阿玛,叔叔有一把盒子枪!”
何宇林听了这话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妻子:
“这些天,吉田少佐每天都要到山上各处去检查防务。难道他会是……”
伊维没在意他们爷俩的话,还在低头吃饭:
“难道会是啥?”
何宇林拿着筷子,这才像醒过味来:
“外面的事儿,女人家知道个啥。”
伊维看了丈夫一眼,没有吭声。何宇林觉得话说的不妥,就缓和了一下语气:
“那咱得好好谢谢陈先生,抽空我先去看看他,黑瞎子的抓伤可不爱好。”
四
北方的夜晚,天空清澈得很。满天的星斗,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大地、树木一片银光。伊维静静地听着窗外草虫儿无休止的鸣叫。
想起了孩子自己上山的事儿,有点后怕,伸手摸了一把睡得正香的德宝。不知为什么,恍惚间眼前出现了陈先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眼神火辣辣的。肩头又好像被碰了一下:大姐,擦把汗……她感到浑身一热,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旁的丈夫,仿佛是陈先生……她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暗暗地在心里骂着自己,别胡思乱想,睡吧。可翻了几回身,就是睡不着。成亲已经六七年了,丈夫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尽管丈夫每天忙里忙外地支撑着家,和自己不冷不热地也过来了,但她知道丈夫的心里只有妹妹。妹妹老大不小的也不出门子,这也成了伊维的一块心病。忽然间,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忙转过身,搬了一下丈夫的肩头:
“睡没?”
何宇林朦朦胧胧中转过身:
“半夜三更的,有事儿?”
伊维两眼望着天棚:
“陈先生这人不错,识字知礼儿的,心眼儿还好使。和小妹挺般配的,我琢磨着给他们提个亲,你看这事儿行吗?”
何宇林半闭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听着,忽然,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伊维:
“给伊雅说亲?”
伊维吓了一跳,坐起身看着丈夫:
“你这咋了?”
何宇林愣愣地坐了好久,才像从梦呓中清醒过来:
“你没听德宝说,陈先生身上有枪!”
伊维似乎看出了丈夫的心思:
“我没听见,有枪咋了?”
何宇林直愣愣地看着妻子:
“前几天,日本兵满山搜人,听说是发现了抗联在这一带活动,互相地打了一阵枪,也没抓到。我看哪,这个陈先生不准是个教书先生,很有可能就是日本人抓的抗联。要不,一个读书人这个时候进山干啥?”
伊维听到这儿,把头往旁边一转:
“是不是抗联我不知道,反正陈先生是个好人。”
何宇林知道,妻子对他和伊雅的这段事儿,嘴上不说,心里一直犯嘀咕。再者说,抗联各个都是好样的,有骨气,敢打日本人,伊雅要是真的和他……何宇林闭目在那干坐了一会儿,慢慢的躺下:
“那就你做主,伊雅也二十一、二了吧?也该找个婆家了。”
伊维为自己的主意感到得意,她看着身旁赤裸着古铜色臂膀的何宇林,竟有了几分久违了的冲动,像一只羽毛,骚着她的心房。把自己热乎乎的身子靠了过去:
“我们好久没……”
何宇林把伊维的手慢慢地从身体下方拿开:
“我累了。”
伊维有些失落,把头深深地埋在男人的背上,眼圈一热,流下了眼泪。
一早,送走丈夫,伊维里外收拾利索,天已经大亮了。
她感到眼睛有点肿胀,是昨天晚上哭了的缘故。她穿好衣服,看了一眼依旧睡着的德宝,红肿的小脚,放在夹被外面,时而,微微的动一下,像是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她轻轻拍了一下德宝的小脸:
“儿子,额娘今天去姥姥家,晚上才能回来,你在家好好的看家。”
德宝睡意惺忪的翻了个身点点头:
“额娘早点回来。”
伊维亲了一下德宝的脸蛋:
“乖,饭菜就热在锅里,饿了,自己吃!”
伊维顺着山间小路上了山岗。
已是好久没来山上了,又是满山遍野的达子香。眼前的景色又让她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是这个季节,她和妹妹把采得的达子香拿到家,在阴凉处晒干了,用小石磨研成细面,然后,再用细箩箩过,做成线香,在屋里点燃后,异香扑鼻!每当这个季节,女孩儿的身上、衣服上永远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香气。
前面的石砬子旁,又是一片火红的达子香,铁紫色的茎上,长着椭圆形的叶子,伊维十分兴奋,她几步来到岩下,用手背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搬着山石攀到上边,可她发现眼前多了一道带尖刺的铁丝网,她有些疑惑,左右看看,没发现有人,就使劲拉宽了铁丝网,猫腰钻了进去。她摘下几片叶子,搓碎了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清香,多么熟悉的味道。她采了一支,又一支,放到腋下夹着。这时,就听有人喊:
“喂,干什么的?”
伊维顺着声音抬头一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山口小路上,站着两个日本军人,伊维对日本人没有好印象,觉得自己刚刚好转的心情又被搅了。于是,她头也没抬,继续采着达子香。那个跨洋刀军官就是吉田,是这个密密军火库的最高长官,一个地道的中国通;另一个是翻译。这些日子库区周围发现了抗联的活动,吉田紧张的要命,他怕军火库有闪失。每天都要亲自在库区转上几圈。吉田见前面的女子并没理睬他的喊话,就又提高了声音:
“姑娘,你已进了禁区,这是关东军的要地,马上出去!”
伊维听了这话,觉得很怪,自己从小就和阿玛在这山上砍柴,那时哪有日本人,怎么现在这山成了他们的了?伊维倔强地抬起头:
“这山是我们旗人的官地,是老祖宗跑马占荒得的,不信你到官会去查,现今还有将军衙门发的土地执照。”
吉田听了这话,手按军刀冷笑了几声:
“你对大日本军人统统地不了解。我到满洲多年,还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女人。”
说着,几步从高处走了过来,向身后的翻译甩了下头:
“轰出去。”
翻译不由分说,拉住伊维的袖口就往外拽。伊维还想和他们讲理,却已被撤出去了好远,她用力一甩袖子,翻译没有提防,好悬没摔个跟头。伊维的外衣被从肩头上撕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吉田见状狞笑着:
“好白的皮肤,既然你不愿意走,那就留下,慰劳一下大日本军人。”
他上前几步,死死地抓住伊维的手腕,转头问翻译:
“慰安所里的女人,已经被调走多少天了?”
“已有四十多天了吧。”
吉田回头看了一眼没命挣扎的伊维:
“师团长不是说好了,弹药库修好前返回来,可现在我们的弹药库已经完工了,有好些勇士已经倒在了抗联的子弹下,女人还是没有回来。”
“也许是被哪支部队中间截留了。”
听到这,吉田一把搂过伊维,撕开了伊维的衣襟,露出了圆鼓鼓的胸脯:
“哈哈,那我们就等不及了……”
伊维拼命地挣脱:
“快放开我,我丈夫在为你们干活儿。”
吉田听了这话,并没有松开手:
“哈哈,那就更好吗,你也加入到慰劳大日本皇军的队伍中来吧。”
伊维急了,她用力地抽出一只手,照准吉田的脸,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吐了吉田一脸吐沫:
“呸,不要脸的鬼东西。”
吉田没有提防眼前这个小女子,一记耳光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半边脸有些发木,他用手背摸了一下嘴角,竟流出了鲜血。他一把揪住伊维的长辫子,用穿着长皮靴的脚,狠狠的踢着伊维的小腹,伊维昏死过去。吉田被眼前这个刚烈的女人激怒了,他要在这个漂亮的女人身上,发泄一番。他抽出腰刀,挑开了伊维的贴身内衣,哈哈的淫笑着……不知过了多久,伊维苏醒过来,感觉自己被压的喘不过气来,睁眼看见长满胸毛的吉田趴在身上,她挣扎着伸手抓住吉田的胳膊,狠命地咬了一口,吉田像被火烫的野猫一样,一声大叫,窜了起来,伸手抓起军刀,军刀刺进了伊维右侧的胸膛,伊维的嘴角涌出了一股鲜血,手慢慢的撒开了。吉田喘着粗气,在伊维柔软的胸前擦了一把被咬的血迹,顺手拽下了伊维脖子上的麒麟锁,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得意地看了一眼翻译:
“这是占有满洲女人的战利品,留着做个纪念。”
五
蜿蜒的山路旁,每隔几十步,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满载着军火的日本卡车,卷起一路烟尘,开进大山深处。
何宇林手拎铁锹领着十几个小伙子,正在清理路边的山石。吉田和翻译从后山转过来:
“何的,过来讲话。”
何宇林转身见是吉田,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
“太君,有什么吩咐?”
“这些路上的活计,什么时候能够做完?”
何宇林手打凉棚向路的远方看了看:
“快说也要两三天。”
吉田手捻着下颚,摇着脑袋:
“不行,明天收工前必须完工!”
何宇林刚要解释,一眼看到吉田脖子上挂着的麒麟锁,不由得一愣,妻子的银锁怎么会挂到他的脖子底下,何宇林有些着急,可又不能表现出来:
“太君,那我和工友们说一声,今儿再贪个黑!”
吉田走过来,伸出大拇指:
“何的,良心大大的好,辛苦了!”
玉林随声应酬着:
“太君辛苦。”
吉田看着何宇林,用拳头锤了锤宇林的前胸:
“统统的辛苦,可也要学会调理。”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身旁的翻译,诡异的笑了笑:
“我们大日本高明的医生认为,草木入药,治人虚损,终属异物;实在不如同物相补。大日本军人属阳,阳盛则火起,满洲女人属阴,采阴补阳,可以败火,这就叫以人疗人。”
说到这,吉田笑着摇头拍着何宇林的肩头:
“这些,你的不懂,好好地干活,钞票大大的给。”
何宇林似懂非懂地听着,有一种不祥预感,他看吉田走远,拎着铁锹撒腿就往后山跑。他昨天晚上朦胧中好像听妻子说,今天要回娘家……何宇林不敢往下想,暗暗地在安慰自己,不会出事。可脚下却像生了风,一路狂奔,也顾不得树枝、野草划伤了手、脸,一口气跑到了后山口,撩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山口下老榆树旁,像是有人躺在那里,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树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伊维赤裸裸地躺在树下,前胸和嘴角流着殷红的血,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何宇林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抱住伊维,没命地摇着,可伊维的眼睛依然是紧紧地闭着……
何宇林把自己的脸贴在伊维冰冷的脸上,哭了一会儿,他摘下脖子上的白手巾,轻轻地为伊维擦着身上、脸上的血迹,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熟睡的妻子。他捡回了四散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为妻子穿上。他跪在老榆树旁:
“伊维,我知道是谁……我知道……等我,我杀了那个狗日的,来陪你。”
他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怕玷污了妻子,他用双手拔开荒草和腐烂的树叶,抠开潮乎乎的黑土,在妻子身边也为自己留了一个位置……
天已经黑透了,何宇林才走出库区,他没直接回家,而来到了官会旁的学校。学校里早已没了孩子。月光透过窗户,照进黑乎乎的走廊,空荡荡的墙上,依稀可见挂着《回銮训民诏书》、《国本奠定诏书》、《时局诏书》等学生要背下来的满洲国的官样文章。走廊的尽头,是一间低矮的宿舍。何宇林推门进去。陈先生肩膀上抱着白布,正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看着一张《康德新闻》,见有人进来,就放下报纸:
“你找谁?”
何宇林两步迈到陈先生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陈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
陈先生疑惑地问:
“你是……?”
“我叫何宇林,你在黑瞎子嘴里救了我的孩子。”
陈先生听到这里,用手扶着受伤的肩头,脸上露出几分喜色:
“何大哥,里面说话。”
何宇林走进一步:
“这两年我一直在山里给日本人做事儿。前些日子,日本兵在山里到处抓的人是不是你?”
陈先生脸上那几分喜色不见了,立刻警惕起来,他几步来到门前,向外面张望了一圈,转过身看着何宇林:
“何大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一个教书匠,日本人为啥要抓我?”
“我知道你一准儿是抗联的,兄弟我有件事儿……”
陈先生眉毛上凝成一个大疙瘩,截住了何宇林的话,判断着他的来意:
“何大哥,你这话要是被日本人听见了,老弟我这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
何宇林有些着急了,脸涨得通红:
“儿子那天对我说过,你身上带着枪。”
“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直说吧,我要杀日本人,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们一起干!”
陈先生愣怔了一下,判断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敢冒然行事:
“杀人?!那可是犯法的事,恕兄弟我爱莫能助!”
何宇林看着陈先生那一脸的疑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嗨!陈先生,我这个人知恩图报,从没出卖过朋友,更不会出卖恩人。我相信我的直觉,知道你是个干大事儿的人,也知道你豁出命想要的东西是啥,我刚刚趁着天黑在库区里走了一趟,都记在这张纸上了,你用得上。”
说着,何宇林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到陈先生手上。陈先生打开一看,纸上密密麻麻画的是库区草图,空白之处写满了小字。陈先生不由得心里一阵猛跳:
“何大哥,你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太明白!”
何宇林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无奈的转身走了。陈先生从窗户看着何宇林远去的背影,这东西难道真的会来得这么容易?他又仔细的看了看手中的纸条,郑重的揣在怀里,他不敢相信这一切。
何宇林到家孩子已经睡了。屋里死一样的静。他怕惊醒孩子,蹑手蹑脚的来到了里屋,点上油灯,在北墙上摘下落满灰尘的那把火枪,放到嘴边用力一吹,灰尘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把老伙计也不知打响打不响了。”
说着坐在孩子身旁,拨亮了油灯,仔细的擦试了一番。最后装满了火药,放了一颗指头大的独子儿。又拿过来一尺多长的猎刀:
“这回,可要打大牲口。”
他用手指试了试,刃很锋利。他坐在炕边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孩子,一转眼看到了伊维放在炕边叠好的内衣,何宇林激灵地打了个冷战,手被刀刃划了个口子,他迅速地把手指放到嘴里,一股鲜血的咸腥味传到他的口中,何宇林鼻子有些发酸,她抓过伊维的内衣,放到脸旁,轻轻的抚摸着,不知不觉眼泪溜了下了。他一把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往门外就走,孩子醒了,朦胧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阿玛,我们去哪?”
何宇林随手带上了房门,轻轻的拍着孩子的后背:
“去姥姥家,你不是老早就说想小姨了吗?”
“我额娘呢?”
何宇林被问得脚步有些慌乱,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他稳定一下情绪,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阿玛和额娘明天有事儿,你先在姥姥家和小姨玩儿两天,过两天阿玛来接你。”
“阿玛,你咋哭了?”
何宇林把孩子抱得更紧:
“没有,阿玛有点冷,可要是抱着我的德宝,就不冷了。”
何宇林抱着孩子,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儿子光滑的小脸上。夜晚的山风已有凉意。月光透过树叶照在崎岖的山路上,何宇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光影斑驳的小道上走着。前面就是伊维出事的山坡,那座孤独的新坟,让人心碎,宇林眼前浮现出妻子那娴熟俊俏的身影,可转瞬又变成惨白的、挂满血污的尸体,他浑身上下一阵颤栗。山下小河旁,是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他又想起了芦苇丛中那充满野性的下午……
到蓝旗屯夜已很深了。何宇林走得满身大汗,孩子已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何宇林用力的敲了两下门框,引起了周围几声狗吠。草房靠东面伊雅的屋里有了光亮。伊雅推门出来,右手端了一盏油灯,左手在脸前当着光线:
“谁呀?”
“是我,伊雅。”
伊雅紧走了两步,打开了院门,盯着何宇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额驸?”
说着伊雅向何宇林的身后张望:
“我姐哪?”
何宇林没有吭声,慢慢地把怀中的孩子递给了伊雅:
“你姐病了,明天我想带她去看大夫,就把德宝放你这,帮我照看一下。”
说到这儿,何宇林有些哽咽了。伊雅接过睡着了的孩子,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何宇林:
“宇林,你这是咋了?我姐啥病?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宇林两眼紧紧的盯着伊雅摇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亮晶晶的光。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忽然转身就走。伊雅抱着孩子:
“宇林,这到底是咋的了?”
何宇林跑出了十几步远,猛的像被钉子钉到了那里似的,一动不动,他慢慢的转回头,看了一眼伊雅,声音有些嘶哑:
“伊雅,替我们照看好孩子……他……他脚崴了……”
六
第二天清早,大山里起了一层薄雾,库区蜿蜒的道路两旁十几步远就站着一个日本兵,大枪刺刀上的膏药旗,像白色的灵幡,有气无力的飘荡着。驶过的军车卷起一路尘埃,消失在大山深处。吉田才懒洋洋的走出半山腰的指挥所,向紧跟着的翻译摆了一下手,两个人向后山走去。何宇林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密切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放下手中的铁锹,抄近道快速跑向后山,在茂盛的草木掩护下,隐蔽在山口旁的老榆树下,迅速拿出藏在大石头后面的火枪和猎刀。
吉田和翻译穿过山口,向这边走来。两个人在伊维的新坟前停下,指手画脚的说这什么。何宇林知道必须在第一时间先干掉其中一个,要不会有麻烦。他精确地判断着两个人的位置,应该是已接近了伏击的范围。他看了看身旁那棵被绳子拉弯的小树,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这是旗人在山里捕捉凶猛野兽时常用的方法。他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前面一撇,石头落在不远处,吉田听到响声,回头向翻译努了一下嘴,翻译向这边走来。何宇林看准时机,举起猎刀砍断了绳索,弯曲的小树像听到了命令的猎犬,带着风声扑了出去。翻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头上已被弹过来的树干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树干上那节削尖了的树杈,已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尸体被抛出去一丈多远,吉田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回头看了一眼被抛在山口血肉模糊的翻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从腰间抽出了战刀,何宇林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一跃而出,用火枪顶住了吉田的脑袋:
“狗东西,把刀放下!”
吉田这才像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紧握着军刀,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
“何的,你疯了,和皇军开什么玩笑。”
何宇林由于愤怒脸有些变形,紧握着火枪的手微微发抖:
“吉田,你他妈的给我跪在这个坟前。”
吉田好像明白了眼前的事儿,他的左嘴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
“哦,何的,这里的女人你认识?她违反了我们关东军的规矩,闯入了禁区,还……还辱骂皇军……”
听到这儿,何宇林用手中的火枪狠狠的捅了一下吉田的胸口:
“你他妈的放屁,还不给我跪下,跪下……”
吉田被捅了一个趔趄,两眼紧紧地盯着何宇林那双喷火的双眼。他用舌头舔着干涸的上唇,手中的军刀慢慢地向前伸着,忽然,他一声大叫,军刀拨开火枪,何宇林一惊,急忙向后退了半步,一声低沉的枪声,在这深山老林里传得很远,附近树干上的树叶,飘落下来。吉田被火枪的气浪,掀了一个跟头,半边脸和肩头都被打烂,军刀也飞出去了老远。可吉田并没有断气,他踉跄着又站起来,伸手在腰间掏出了手枪。何宇林见吉田没死,就不顾一切地抡起枪托,用力的向吉田的头上砸去。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枪声,再一次划破了这山里的寂静!何宇林一愣,双手高举着枪托,像雕塑一样被定格在了那里,他看到吉田狰狞的脸上,抽搐了几下,眼珠往上一翻,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山坡上。
伊雅心急火燎的来到后山,昨晚没头没脑的听了何宇林的一番话,一宿没睡好,感到事情不对。她了解何宇林,一定是家里出了大事。她惦记着姐姐,也惦记着何宇林。她走的满身热汗,用手绢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耳边忽然响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枪声离自己很近,伊雅忙收起手绢,顺着枪响的方向紧跑了几步。差一点没被路旁横躺着死尸绊倒。抬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面对着自己的就是何宇林。她正在犹豫,耳边又响了一枪。伊雅急了,不顾一切的跑了过来,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何宇林:
“宇林,你这是咋了?”
何宇林没有反映,愣愣的站着,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木然的用袖头擦了一把脸,看着倒在眼前的吉田,竟然哈哈大笑着左右寻找:
“好,这是哪条好汉?谁在帮我?”
不远的树林里跑过来一个人,手里拎着锃亮的驳壳枪:
“何大哥,是我。”
何宇林止住了笑声,看着来人眼圈竟有些湿润了,用力抓住他的手:
“陈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缺了我不成。”
陈先生看了一眼死在路口的翻译:
“何大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把这个妹子送走。我去把山口旁的尸体拽树林子里,听到枪响,一会儿日本兵就会过来。”
说完,他跑向山口。在一旁的伊雅,看着陈先生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情绪十分反常的何宇林:
“宇林,你说话,这是咋了?”
何宇林这才转过身,好像刚刚看到伊雅,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给伊维报了仇。”
伊雅听到这里,瞪大眼睛:
“宇林,你说啥?姐咋了?”
何宇林扭头跪在坟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身旁那堆新土:
“她走了,被日本人……”
伊雅呆住了,看着新坟,一头扑过去……何宇林擦了一把眼泪,轻扶着伊雅颤抖的肩头:
“吉田那个家伙,让我给杀了。伊维也该瞑目了。”
伊雅慢慢地抬起头,用那双朦胧的眼睛凝视着何宇林,恍惚中感到何宇林的身后有响声,她定神一看,吉田正慢腾腾的爬了起来,端着手枪瞄准了何宇林。伊雅猛的站起身:
“宇林,躲开。”
说完,一头扑在何宇林的身上。吉田的枪响了,伊雅应声倒在何宇林的怀里。陈先生刚钻出树林,见吉田没死,抬手补了一枪,吉田一声不响地摔在了地上,深黄色的军装后背上渗出了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何宇林把伊雅紧紧的抱在怀里,眼睛瞪得老大,用力的摇着。伊雅微微的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宇林。你没事吧?”
何宇林把脸贴在伊雅的脸上,肩膀抖动着,眼泪流了下来。忽然,他感到眼前一黑,仿佛树木和天空都转了起来,险些摔倒。这时,山冈上顺着枪声跑过来四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陈先生猫腰到何宇林跟前,看了一眼负伤的伊雅,焦急地拉了一把何宇林:
“何大哥,妹子伤的不轻,你快带她走,我掩护你!要不,就来不及了。”
何宇林放开软绵绵的伊雅,像是才缓过神来,忽然,疯了般的跳起来:
“我操你姥姥,小日本,我和你们拚了。”
陈先生一把按住他。日本兵听到喊声,怪叫着向这边扑来,陈先生抬起手腕,一枪打倒一个,其它的几个抱头趴在了草地上。接着,子弹像雨点一样向这面扫射过来,何宇林身旁的老榆树,被子弹打得飞溅着木屑。陈先生急得满头大汗:
“何大哥,眼下还不到和他们拼命的时候,你现在必须听我的,马上带着妹子走,我们还有大事要干,你不是说了,这事没你不行啊!几个月了,我就等这一天,替那些死去的战友来完成这件事,也好告慰在朦江被鬼子杀害的杨司令。”
陈先生的脸憋得通红,用焦急的目光看着何宇林。此时,何宇林似乎被猛烈的枪声惊醒,用袖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慢慢把伊雅背在背上:
“陈先生,你在樱桃沟等我,那有一处断崖,能到库房。”
说完背起伊雅,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七
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甸子。伊雅在何宇林的背后,感到胸前已湿乎乎的,她清晰地听到何宇林有力的喘气声:
“宇林,你歇会吧。”
何宇林用一只手擦了一把汗,前面空旷的草地上,立着一个高一丈多的花岗岩雕刻的牌坊。下面是青石板铺的地面,被正午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何宇林来到牌坊下,轻轻地将伊雅靠在石柱上。何宇林看着伊雅胸前衣服上的血迹:
“伊雅,我看一下你的伤口!”
伊雅无力地睁开眼睛,露出了几分无奈:
“伤的不是地方。”
何宇林两手有些发抖,轻轻解开伊雅的衣襟,伤口在乳房的斜上方,还在往外渗着鲜血,何宇林在自己的小褂上,撕下一条下摆,包住的伤口。伊雅苍白的脸上:
“宇林,这是哪?”
何宇林为伊雅系好扣子:
“石牌坊!”
“牌坊上有字,你看看写有什么?”
何宇林平时没太在意,今站起来细看,果真,横眉上是道光御书的“精金洁玉”四个皆书大字。四字下面用满汉两种文字刻着一行小字,宇林竟念出了声:
“正蓝旗已故甲兵伊尔根觉罗木保之女乌扎拉氏于二十二岁时持信守节。”
“你知道乌拉扎氏是谁?”
何宇林蹲下来,捋了一把挡在伊雅眼前的头发,深情地看着伊雅摇摇头。伊雅像是累了,长喘了几口气:
“那就是我们伊尔根家族的一个女子。听老人讲,在她出嫁的当天,还没入洞房,丈夫就随着队伍出征了。她就等啊等,一等就是三年。有一天,她收到京城军机衙门的来信,急忙打开,里面是一条男人的辫子。她知道情景不妙,就找了族里识字的人,给他念。信里说她的丈夫已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从此,她就将辫子放到了匣子中,整日地默默流泪,一生再未嫁人。”
何宇林听到这儿,看着伊雅:
“都惊动了道光皇帝,多风光。”
“我们伊尔根氏家中的女人,命都苦。”
“真没想到,伊尔根氏家中还有这么悲壮的故事。”
伊雅眼中噙满了泪,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悲惨。”
何宇林鼻子一酸,不知如何安慰伊雅,挽过她的肩头,轻轻地为抚摸着她的后背,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伊雅感到一阵温暖,将头依偎在了何宇林的怀里,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她感受到何宇林的心在狂跳,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良久,伊雅才微微睁开挂满泪花的眼睛:
“宇林哥,和我回蓝旗屯吧。”
说着,伊雅用自己冰冷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何宇林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何宇林身子一阵,猛然像想起了什么,他慢慢抓住伊雅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亲吻着:
“伊雅,我记着你这话,可我答应了陈先生一件事儿,做完这件事儿,我们回蓝旗屯。”
说完,他用袖头擦了一把流到腮边的眼泪。伊雅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的不舍:
“嗯,我等!”
伊雅在牌坊下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被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惊醒过来。她感到耳鼓一阵胀痛,身下的大地在颤动。她迷茫的看到远处的山坳中火光冲天,半边天都被映得火红,紧接着黑糊糊的浓烟遮住了天空,一些飞起的黑色的灰尘,被风儿刮到了这里,落到了她那苍白的脸上。她知道,这是何宇林他们的大事办完了。
太阳快落山了,远处山间的小路上,何宇林向这边跑来,身后山坡上一片火红,那是满山的达子香,像是正月十五家门前洒的满街灯火。伊雅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何宇林越跑越近,已经能看清他那张硬朗的脸,伊雅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这件事,后来在敌伪档案上是这样记载的:满洲国康德十一年,关东军在阿勒楚喀山区的秘密军火库被炸,关东军少佐吉田阵亡。据侦察获悉,此次破坏活动为共匪流窜于南满的杨靖宇残部所为,匪首陈广东在逃跑中,被关东军击毙。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关东军对秘密军火库附近的黄旗屯进行了清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