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月光
徐凤宁
青浦洋行的老板加藤喜欢女人,这是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里那个犹太老人基尔曼跟蓝儿说的,这一点对她很重要。
迷娘布劳斯西餐厅,位于中央大街的西侧,门前是方石铺就的宽敞街道,路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落叶乔木,老板基尔曼是一个在哈尔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犹太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刚来中国时,他被这条灯红酒绿的大街镇住了,他看到了满街各色的俄文牌匾、姹紫嫣红的日本灯笼、领事馆门前飘扬的美国国旗、以及满街攒动的不明国籍的混血儿,基尔曼被这条潜在着巨大商业品质的大街征服了,在现今的位置买下了铺面,经营起自己的餐厅。不久,三十岁刚出头的基尔曼喜欢上了餐厅中的一个中国女招待雪,就在他和雪即将走进犹太教堂时,雪被青浦洋行的老板加藤抢走了。基尔曼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想和那个道貌岸然的加藤算账,可他低估了加藤。随着对加藤了解的深入,基尔曼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因为加藤的背景太大了。两年后,满腹忧郁的基尔曼在江北划船垂钓,在太阳岛旁加藤的别墅前见到了雪,可女人像没有认出他,头也没回的走了。可基尔曼分明的看得出女人很憔悴,有说不出的心事。后来就再也没了消息。基尔曼天生的一个情种,从此,就再也没有女人能够点亮他那爱的火焰。这道成就了他的生意,十几年的功夫,把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办成了哈尔滨的一道景色。
几年前,餐厅里靠窗的那个固定的位置经常来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两个男人都是西装笔挺,女人着装也很时尚,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有时也会用电话叫了饭菜,他们后来。可不变的是每次都会上一份寿司,两份烤肉,边喝饮料边神神秘秘的谈着事情。过了一段日子,那个高个子男人不见了,就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上一份寿司和一份烤肉。可是,每次烤肉总是一点不动,女人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眼泪。基尔曼是个热心肠的老头,几次试着想安慰着两个年轻人,可这两个人话好像很少,又好像有什么事儿躲着外人。但他还是知道了那女孩叫蓝儿,男的叫金锁。又过了一段时间,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里那个固定的位置就经常的出现蓝儿一个女人。蓝儿来这里,不只是喜欢这里的餐饮,而是更喜欢那个唠唠叨叨老板基尔曼,愿意听他讲青浦洋行老板加藤的事儿,因为她最近才在马迭尔宾馆跳舞时认识了这个日本人。那个叫金锁的男子再没来这里,而是在中央大街的东面,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对过开了一个开锁行。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蓝儿早早地来到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她今天十分的漂亮,是经过精心的修饰的。水粉色锦缎坎肩旗袍,开气儿很高,露出迷人的秀腿,肩上披一条乳白色的披肩,手拎一只白色的软缎手袋,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显得她更加珠光宝气。她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和基尔曼又聊了一些日本青浦洋行的事儿,说到加藤,老人又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雪,絮絮叨叨的基尔曼又是老泪纵横。蓝儿的眼圈也湿了,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犹太老人,她起身走出了餐馆。老人好像被门上垂着的小铜铃声惊醒,慢吞吞的起身,中国女招待为其拉开了落地的玻璃门,他跟着蓝儿来到了方石铺就的路面上,俩人对视了一会儿,基尔曼像是苦笑似的摇着脑袋,回头看着青灰色的楼壁上犹太圣徽下挂着的那块中文牌匾,用沙哑的声音说:
“欢迎小姐再来迷娘布劳斯西餐厅。上帝会保佑你。”
蓝儿回头淡淡的一笑,把乳白色的披肩往上拉了拉,深深的点了点头。远处,一个拉洋车的小伙子很机灵,从外国十二道街跑过来,把擦得油光瓦亮的洋车顺在了蓝儿跟前,蓝儿提了一下旗袍上了车,把手袋抱在怀里,指了指前面熙熙攘攘的江边说:火轮码头。
松花江上,远处航运的火轮在江面上穿梭着,近处是一片一望无边的白花花的芦苇,在水边随风摇曳着,如雪的苇絮,飘扬着落在水面上。几只江鸥在半空中盘旋着。一艘印有“青浦洋行”字样的小火轮,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停在江边的苇丛中。一个西装笔挺、瘦瘦的、鼻子下留着一撇胡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船的前头,这就是青浦洋行的老板加藤。蓝儿下了堤坝,顺着松软的金色沙滩走到船前。男人捋了一下锃亮的头发,把蓝儿拉上了船,用手挽住她那纤细的腰肢,走进了船舱。小火轮的马达猛地轰鸣起来,船头呼地跃出水面,在原地划了半个圆圈,在幽蓝的松花江水面上划出一道美丽的白色弧线,向着江对面绿意葱葱的太阳岛飞驰而去。
太阳岛是松花江北岸一个被江水环绕着的小岛,岛上古木参天,绿树成荫,江岔鱼虾肥壮,野鸭成群。成片的白桦林中,隐隐可见各国建筑风格的别墅群。这是中东铁路建成后,众多的外国侨民,在这里为自己建造的乐园。一时间这里成了洋人的天堂。靠江边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蜿蜒小路,把沙滩和的那座掩映在林荫中粉墙黛瓦的日式小楼连在了一起,这就是加藤的私人住宅。别墅的周围,用青石砌起了半人高的矮墙,墙上有镂空的洞孔,可以看到院内的芳草绿地,墙朵上和正门的两旁,垂挂着一溜椭圆型的日本纱灯,摇曳的灯笼泛着昏暗的白光。正门旁,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展示着这个日本商界的巨头,与日本军方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蓝儿跟着加藤下了船,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走进了别墅。别墅里面很宽阔,分上下两层。一楼是个会客停,中间的实木茶几上,各色茶具应有尽有,可以品茶论道,四周是一圈低矮的沙发。旁边有藏宝格,内装珍宝古玩;墙上有名人字画,水墨丹青。顺着转梯,踩着猩猩红地毯来到二楼,是一个宽大的套间,外面是一套考究的花梨木餐桌,靠门摆一趟酒柜,柜台里的托架上,横摆一把日本军刀,柜台前是一台西门子的摇柄电话;内间是卧室,中间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斯软床。上面铺着蓬松的鸭绒被,床头搭着雪白的浴巾。床的正上方,是一盏硕大的吱吱叫着的汽灯,加藤伸手拉过汽灯,把他调得雪亮。蓝儿蹑手蹑脚地跟在加藤的后面,仔细的审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尽管她今天来这里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有些紧张,她不是怕眼前的这个贪婪地准备享用她的男人,她知道这种男人只要在床上稳住他,什么麻烦都不会有,她搞不清楚,师兄那么好的身手,会在这间屋里的什么地方翻船哪?师兄舍了命都没办成的事儿,自己能行吗?她知道,今天的冒险,无疑是下策,是无奈的选择,会不会也是有来无回。想到这儿,不知是紧张还是辛酸,她的眼圈有些发红,毕竟师兄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毕竟自己也是第一次出手做这么大的事儿。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加藤已经脱光了衣服,一把抱住她,把她扔到了床上,蓝儿把手包放在床边,心咚咚地跳,嘴角强挤出了一丝笑,可眼中噙了半天的泪花还是流了出来。加藤一把扯开她的旗袍,轻狂的笑着:
“你好像哭了?”
蓝儿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前胸,可神态镇静了很多,脸上是轻蔑的笑:
“先生,你真急?”
加藤真的没了在外面时的斯文,疯狂地把蓝儿脱了个精光……蓝儿在这个男人的身下被机械的玩弄着,但她的脑海里却高速旋转着,她闭目清点着卧室四周的摆设,迅速排除了那些被否定的目标,窗角那个黑色的保险柜,定格在她的记忆中,她知道,要的东西一定在那儿。她微微地睁开眼睛,透过满身臭汗的加藤,看清了那个立在窗角里的东西,是一个两排锁的进口货,平时很少遇到。她眼睛的余光落在了下面墙上,那里泛着一片殷红的光,是地毯反射的光影,可她的心猛地一震,身体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她仿佛看到的是师兄留在那的一大片血迹。随着他身体的抽搐,加藤发出一阵狼嚎似的喊叫,大汗淋漓的身体重重的压在蓝儿的身上。蓝儿也好像从痛苦中醒过来,她推开加藤,坐了起来,用床头上搭着的宽大浴巾,把自己白皙丰满的上身围住,静静的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加藤懒洋洋的翻过身,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蓝儿细嫩的大腿上,满足的笑了笑:
“美人,倒两杯清酒,那才有味儿。”
蓝儿一笑,把那双手从自己的大腿上拿开,站起身:
“一定够味。”
蓝儿来到酒柜前,打开一瓶清酒,倒了两杯。她机警地瞥了一眼里屋的动静,娴熟的打开了无名指上那枚宝石钻戒的机关,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倒进了一只清酒杯里。做完了这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发现自己鬓边和乳沟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她擦了一把,把宽大的浴巾又向胸前提了提,轻盈的走到床前,佯装亲密的坐在加藤的身边,把清酒递到了加藤的嘴边:
“干杯!”
加藤半坐起身,右手接过酒杯,左手挽住了蓝儿的细腰,得意的笑出了声,接着一饮而进……
夜深了,窗外没有一点月光,江面上又起了风。加藤已经睡得像死猪一样了。蓝儿轻轻地挪开加藤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调暗了床上的汽灯,从床边拿起手包,神秘地打开了包下的夹层,拿出了 “百宝囊”和一把镀金的可折叠的手枪。她挑了几件开锁的家什,轻步走到保险柜前,单腿跪在地毯上,小心的把探条伸进了钥匙孔,把脸紧紧地贴在柜门上,凭着敏锐的听力和手的良好感觉,只几分钟,第一道锁就被打开了。蓝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站起身来开始对上面的密码。可上面这个奇形怪状的密码盘,蓝儿没有见过,真的令蓝儿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了。他细嫩的手心有些出汗,手指也有些热乎乎的发烫,她感到身上一阵阵地躁热,可保险柜的铁门还是纹丝没动。她没了主意,无力的坐在地毯上,委屈地嘤嘤哭起来。好一会儿,她又想起了师兄和金锁。要是他们在就好了。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满身是血的师兄倒在她的怀里时,她哭得泪人似的,那时她恨死金锁了,要是他去开锁,师兄就不会死。她拼命地抱着师兄,怎么也不理金锁,金锁满脸泪,跪在那里,任凭她发火,她发够了火,看也没看一眼金锁,就愤恨的和金锁分手了。现在,她有些后悔,人各有志,不该那样对金锁。今天要是有金锁。怎么会落得这种境地。她开始怀念那个曾暗暗为自己做过好多事儿的金锁了。她知道,现在求金锁,他一定会帮她。蓝儿已经绝望的眼中,又放射出兴奋的光。她缓步来到酒柜前,抓起电话机的听筒,哗哗地摇通了电话:
“请接中央大街的迷娘布劳斯西餐厅。”
不一会儿,听筒里传出来基尔曼苍老的声音。蓝儿的声音有些紧张,但逻辑很清晰:
“先生,我是蓝儿。我有事儿要找开锁行的金锁,能替我找一下吗?”
耳机里传来基尔曼沙哑的笑声:
“这算什么事儿,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
不知为什么,金锁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来得特别快,只是喝几杯咖啡的功夫就到了。
当蓝儿听到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时,她惊恐的关掉了昏暗的汽灯,悄悄的躺到了床上,解开了围在胸前的浴巾,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把镀金的折叠手枪,当她借着窗外昏暗的纱灯光亮,看到走进屋里的是金锁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浴巾都没来得及披好就迎了出去,兴奋地问:
“金锁,可真快,门是怎么进来的?”
金锁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健壮的胸大肌上下的跳动着,嘴里喘着粗气,两只挂着疑惑和责备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蓝儿俊俏的脸,余光瞥了一下她裸露的前胸,蓝儿下意识的拉紧浴巾,羞怯地看着金锁。金锁的目光闪开了她的身体,而落到了宽大的床上,神情怪异的地盯着倒在床上的加藤,有些不安的问:
“你把他怎么了?”
蓝儿紧张无助的心情缓解了好多,她有些得意,在这个十分熟悉的男人面前,又撒开了娇,她把手枪的枪柄合上,放回手包的夹层里,一边穿衣服一边轻松调皮地说:
“老规矩,让他多睡几天。”
金锁没有再问什么,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来到窗角处那个黑色的保险柜前,把耳朵伏在了冰凉的柜门上……
第二天中午,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蓝儿又来了,俊俏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基尔曼也好久没看到蓝儿这么高兴了。他也满脸带笑,嘴里哼着听不出词曲的老歌,手里拿着一张“满洲新闻”,小跑着来到桌前:
“小姐来了,看看,看看!天大的消息,神偷“踏雪无痕”又出现了,关东军的一笔军费被盗,这回那个加藤可要完蛋了。”
蓝儿笑盈盈的看着基尔曼,并没有接报上的话茬,而是充满谢意的对基尔曼说:
“谢谢你昨天晚上帮忙。”
基尔曼忙坐在蓝儿的对面,把头靠在蓝儿的耳边,有些激动地说:
“我还要谢谢你哪,你猜,昨天我见到谁了?我的雪!就是金锁的妈妈。我的上帝,阿门!”
老基尔曼有些激动,话还没有说完,就重重的咳了起来。听了这话,蓝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惊愕的问:
“谁?就是……就是那个被加藤……的女人”
基尔曼咳得两颊有些发红,可眼里还是透着幸福的笑,右手在胸前不住地划着十字,频频的点着头。蓝儿像被什么事儿惊呆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忽然,她猛地站起来,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餐厅。
多年以后,民间传说,蓝儿知道了加藤是金锁的爸爸,原谅了他;他们共同拿了这笔钱,投了抗日联军;老基尔曼也带萍回了中东……
后来,满洲国的官方文件中声称,惯盗“踏雪无痕”已于两个月前被皇军击毙,青浦洋行疑案,并非蟊贼所为,而与反满抗日之东北抗日联军有关……此宗盗案,责任人青浦洋行经理加藤,已被秘密遣送回国,接受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