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先生之死
徐凤宁
四先生是村里人对他的称呼,不知为什么叫四先生?是如何排行的?开始是贬义,因为他没读过书,很明显的是侮辱斯文。可叫着叫着,这事可就真了,在这偏僻的曲柳村,人们开始对他肃然起敬了。
四先生,家世不明,何时来到曲柳村,无从考证。他瘦弱,形容枯槁,田里的活计一样也干不成,索性有一张好嘴,能说会道,脑子又灵,记忆力极强,任何事情,过目不忘。他有个相好的,是村里的一个寡妇,模样还算过得去,就是天生的罗锅,都叫她“罗寡妇”,由于天生的瑕疵,女人的身价就被打了折扣。曲柳村靠近松花江,村子的周围,是一片片的水曲柳树,小村由此得名。村里的壮劳力,除了侍弄山底下的地,就是到江里打鱼,江边,不知什么时代留下的一间东倒西歪的破瓦房,就是打鱼人的栖身之地,在这一带“瓦房子”就成了打鱼的代名词。干田里的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在“瓦房子”打鱼,就不一样了。一去十天半个月的,清一色的老爷们,连个女人都看不到,憋得这些男子汉们眼珠子都快蓝了。自从四先生的加盟到了“瓦房子”,让这些男人们早晚有了盼头,早晨可以吃到四先生笨手笨脚作的、半生不熟的热乎饭菜,晚上又能听他满嘴胡诌的讲古论今,乐得这些膀大腰圆的男人们前仰后合,忘了一天的疲乏,暂时解了没有女人的日子。
四先生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学来的本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是在男人们下江捕鱼时,他都要像模像样的用朱砂在黄表纸写了符,符上弯弯曲曲画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这能招神驱鬼,去祸祈福。贴在瓦房子仅存的半扇门框和鱼船湿漉漉的帮子上。说来也怪,贴了这符,每次出船,鱼果真打得就多。船老大高兴了,瓮声瓮气地夸奖着四先生:
“道行不错,和镇上的阴阳先生差不多。”
接下来,出船贴符这事儿,就成了这里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次下水捕鱼,都要例行公事。这天是八月十五前夕,傍晚,四先生披了夹袄,迎着秋日的江风,坐在江边的土棱子上,等着渔船回来。他想罗寡妇了,想女人的暖身子,他想领一份鱼,回村看看女人。这些,今天出船时都和船老大说了。天交黄昏,渔船回了。又是一个大丰收,除了满满几墩子鲜杂鱼,还有一条一百多斤的鳇鱼羔子,这种鱼很金贵,平时很少能打上来,四先生帮着哥几个把鱼抬回了瓦房子。八月十五是个大集,这些鱼一定能买个好价钱。老大拿出鱼刀剁了一尺多长的鳇鱼尾,用柳条子穿好,笑嘻嘻地递给四先生说:
“拿着,回去和娘们热乎热乎吧!”
四先生接过鱼,笑容可掬的点头:
“谢了老大,饭菜在锅里热着,是贴饼子熬鱼,我这就走了。”
说着,四先生转身出屋,那个没娶媳妇的二愣子高声的叫住四先生,一本正经地问:
“四先生,你那罗锅女人晚上可怎么用呢?”
船老大走过来,用湿瓜瓜的手,照着二愣子脖颈子就是一把掌:
“小兔崽子,别胡说。”
四先生并没有生气,回头看了一眼二愣子,打诨地说:
“傻小子,不会琢磨琢磨,把炕上挖个坑,不就摆平了。”
说得屋里一片笑声。
可就在这天晚上,四先生在回村的路上摔伤了,不知是天太黑,还是四先生走得急,一不留神,四先生摔断了腿,等他半爬着、拖着那块鳇鱼敲开罗寡妇的房门,天都快亮了。罗寡妇看着脸色苍白的四先生,心疼的哭了一整天,忙着为他采药治腿,因为只有她知道,四先生摔伤的真正原因,他胆小,走不得夜路,一定是惊恐中,慌不择路……有过几个月后,四先生的腿伤渐愈了,可还是落下了残疾。瓦房子再也去不成了。别看四先生身体单薄,可心气才高哪,他不能让这个没名没份的女人养着自己,他拖着残腿,在山根下溜达,琢磨着自己的事。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村里接连着发生怪事,先是二愣子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得了怪病,没几天就死了。接着船老大的媳妇扔下不满五岁的孩子也走了,接着就是更多的人得病,更多的人死亡。船老大慌了,扔了江边打鱼的营生,带领汉子们跑回了家。大家看着村里发生的一切,都束手无策。船老大想起了四先生,他不是能写符躯鬼,降妖捉怪吗。赶紧出山,普度众生,救救乡亲吧。一排黑塔似的汉子,齐刷刷的跪在了罗寡妇的门前,求四先生救人。四先生跛着脚,走出小屋,逐个的搀起男人们,眼睛里噙着泪,嘴里不停地说着:
“我做,我做!”
男人们用企盼的眼神看着他,四先生掷地有声地说:
“这都是西山狐妖所为,必驱之,后拒之。”
男人们面面相觑,似懂非懂。他们不知,西山上那时隐时现的金毛狐狸,他们一直当神物来敬仰,现如今它却是祸根所在。可如何能驱走妖狐,他们心中没数。四先生看出了男人们的心思,轻声道:
“这个事就由我来做,你们只需到镇上多买白灰,绕村边抛洒,然后看好个家的牲口,不许乱跑,以免冲撞了神灵。”
说完,四先生背着手,一瘸一拐的迈着莲花步进屋了。男人们按着四先生的嘱咐各自忙去了。罗寡妇端了茶水递到四先生的手里,疑惑地问:
“这都是真?”
四先生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顺手楼过心仪的女人,轻轻地拍打着微微隆起的背:
“我装神弄鬼,就是想给自己找个事儿做,将来名正言顺的娶你。”
“可你……”
罗寡妇略带责备,四先生制止了她的话,接着说:
“我听老年人说过,这是瘟疫,也许白灰能起点作用。”
等了片刻,四先生又接着说:
“后晌,我到西山看看那狐狸,你准备一挂响鞭,晚上我要用。”
女人很顺从,点头应了。
四先生跛着腿,抱着刚用朱砂写就的一摞黄表纸,出了村口,认认真真地贴在了村边的每一棵曲柳树上,村里的人,躲在各自的家中,神秘的看着他,谁也插不上手。四先生贴完了符,已日到中天。他独自坐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歇了一会儿,站起身蹒跚着进山了。来到古树参天的山脚下,就能看到隐蔽在山腰的狐狸洞,他老远的坐在狐狸洞的对面,等着狐狸出洞。草地里的蚊子很多,嗡嗡地围着他转,他左手拿了几根艾蒿,驱赶着蚊虫,右手还不时地在脸上啪啪地打蚊子。眼睛还不错眼珠的盯着前方半山腰里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金毛狐狸出了洞,向山里跑去,四先生眼睛一亮,慢慢地站起身,他分明的看见,狐狸肚皮上的长毛,已经脱落了很多,露着两排鼓鼓的奶子。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起身跌跌撞撞的向洞前跑。
当四先生抱着两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回到家时,天已经见黑了。女人见了两只小狐狸,有些害怕,怯怯地问:
“你要干啥?”
四先生得意地笑着,用手抹了一把脖颈子上的汗说:
“给我来一瓢凉水。”
女人忙从门后的水缸里舀了凉水给他,四先生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底朝上,这才倒出空和女人说:
“狐狸这畜生,机灵的很,一会儿准顺着气味找来,我们再把小狐狸崽还它,我觉得,它再也不会在那个洞里呆了。”
女人很聪明,像是明白了一切,甜甜地笑了。星星出全的时候,母狐狸真的来了,神情急躁地在女人的门前转圈儿,发出怕人的叫声。四先生看好了时机,从门缝里放出了两只毛发未损的小狐狸崽,同时点燃了吊在窗前的那挂响鞭,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引来了全村人的目光,他们透过窗户的空隙,清楚地看到,一只大狐狸,领着两只小狐狸,出了罗寡妇家的院门,直奔山里而去。
在外人眼里,西山的妖狐,在四先生的法力面前,乖乖地缴械投降了,再也没了踪影。村里的瘟疫也没有继续肆虐,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四先生成了村里人的救世主,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村民们对四先生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从此四先生的威名,在周围十里八村的传开了。这一带的红白喜事、建房、墓葬、迁坟等重大活动,必请四先生看风水、定方位、做法事,以示吉祥、平安、保佑子孙万福。
最让四先生出彩儿的是为邻村二阎王的老太爷办丧事。二阎王是这一带有名的财主,也是大孝子,家财无数。老太爷驾鹤西游,也算死不逢时,正赶上是盛夏,为讲排场,要停尸七七四十九天,停尸在老太爷生前居住的正房。二阎王在城里买卖家的地窖里,拉来了成车的冰块儿,用以降温防腐。灵棚从大院里开始,搭出去好几里地。发帖子请了方圆几十里能刮着边的亲戚朋友,再加上知道信儿自己到的,有几百口子人。就这厨师和捞忙的小伙计就几十人,灵棚里通天的流水席,吊丧的人们随到随吃……四先生已然是这儿的名人,当然被奉为上宾,张罗丧礼的全部场面。四先生不敢怠慢,何况,二阎王还承诺,事成之后还有不匪的钱粮。四先生想,再这样过个一年半载,等自己有了一定的积蓄,风风光光的把女人娶进门,女人也就有了依靠。于是,浑身上下就来了劲。他张罗着买好了应用物品、礼器,分派了各色人等的葬礼角色,用朱砂和黄表纸画好了这些天里备用的神符,装在褡裢里,斜挎在肩上。一切准备工作四先生都安排的井然有序,只有一样四先生心有余悸。那就是阴阳先生按乡下的讲究,每晚要和死人呆在一块做法超度,这叫他十分的泛怵。四先生胆小,这一点只有他和自己的女人知道,连走夜路都须毛乱炸的四先生,不知怎么才能熬过这一关。
太阳西沉了,闷热的天气,也开始凉爽了。只是偶尔还会从灵棚的尽头,传来几声远道奔丧者,虚假而凄惨的哭声,还有看家狗机警的狂吠声。四先生知道,脚不落地的一天该结束了。远处来的奔丧人,吃了晚饭,被安排在东西厢房住下,厨师们压了灶上的火,夹着大勺找地儿睡觉去了。还剩几个捞忙的小伙计,把剩菜、剩饭折在水桶里,放到凉快的地方,自己也歇了。四先生借着灵棚旁长明灯的光亮,怯怯的往停尸的正房走,几个守灵的孝子贤孙,身披重孝,跪在灵位前,睡眼蒙胧的烧着纸钱,四先生蹑手蹑脚的推开虚掩的正门,一股凉气袭来,令他毛骨悚然,打了个寒战。他看了一眼厚重的棺材,心吓得嘣嘣的跳,已抬起的脚没能自如的迈进屋里,他轻轻的转身关上门,看了一眼四周,确信其他的人都睡了,自己也算放了心,走到厢房头的马厩前,摘下肩上的褡裢,抱在怀里,在上马石上坐下来,捶了捶酸痛的腰,看来今晚上只能在这歇着了。四先生心里想着,迷迷瞪瞪的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四先生恍恍惚惚的听到有人差了声的喊,他心里一惊,睡意全无,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声音是从灵堂里传出来的:
“来人哪!老太爷炸尸了!”
四先生听见这儿,差一点没尿裤子里,腿软的像面条,没法站起来。睡下的人们都听到了这凄厉的喊声,手忙脚乱的披上衣服,点亮了各自屋里的油灯,橙黄色的光透过高丽纸裱糊的窗户,照亮了空旷的大院。可人们都萎缩在屋里,心惊胆颤的从门缝、窗户缝向外看着,没有一个敢出来。四先生拼命的镇静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的分析着眼下发生的事件。烧纸的子孙们还在惊恐的喊,停尸的上房里传来劈里啪啦的敲盆砸碗声,想必是老太爷真的诈尸了。四先生从没想过,自己会碰上这么棘手的事,他的心脏没有规律的狂跳着。他感到一阵阵的胸闷,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命搭上。他极力的稳住情绪,头脑中迅速的盘算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听说过,死人诈尸是要抓人的,但他不会转弯,这是千真万确的。要是真的发生了不测,可以转弯的跑,可他又开始怀疑自己这条残腿,是不是死人的对手。他对眼下发生的事儿有些措手不及,有些慌乱,可他知道,这大院中,正房、厢房里好几百双的眼睛,此时此刻一定都死死的盯着他。他自己清楚地感觉到,这就是箭在弦上,自己别无选择。他下意识的把手伸进了褡裢中,抓了一把驱邪镇鬼的神符,颤颤巍巍的离开了上马石,他不知道手中的神物会不会给他神力,会不会震慑住诈尸的死人?可他清楚的知道,它是在用他的生命在赌博。他颤抖着推开了叮当作响的停尸房的门,屋内长明灯昏暗的光线,照在他那由于惊恐而有些变了形的脸上,叮当声钻进他的耳谷,令他不寒而栗。他强制自己镇静下来,这才正视了眼前的一切。他发现,屋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混乱,棺材还原封不动的摆在屋子的正中间,供桌上的供果,蜡台、香炉等物,都整齐的摆放着,并无异样,他开始有些清醒了,壮了壮胆,挺身进了屋,他环视着四周,寻找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声音是从屋角里的一张长桌下发出的,他蹒跚着几步来到桌前,桌下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狗,脖子上挂着一支水桶,正在拼命地往下摘。四先生这颗惊恐的心,一下子放到了肚子里,可身子却软的不行,一屁股坐在了长桌旁。他清楚了,是捞忙的小伙计,怕剩下的饭菜坏了,放到这间有冰的房间里,看家的大狗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来偷食,水桶的铁梁挂在了大狗的脖子上。四先生坐在地上缓了很久,扑的一声笑了,他伸手到桌子底下,为大狗摘下了水桶,大狗坐在他的身边,深情地看着他,用前爪清洗着嘴巴,嘴里发出感激的低鸣。就这样在地下坐了好一会儿,四先生忽然像是来了精神,从地上窜了起来,他把手中拿着的神府,熟练的贴满了屋中的各个角落,他又把供桌推翻,供果香炉蜡台滚落一地。接着,他来到了棺材旁,把蒙在老太爷脸上的蒙脸纸撕得粉碎,扔在地下,又到棺材的下方,把捆绑老太爷双脚的麻绳扯乱,胡乱的撕乱了老太爷身上的装老衣服……干完这些,他那虚弱的身板儿,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又回头看了看,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他来到门前,缓缓地推开了房门。一束光从停尸房的正门射向大院的中央,四先生站在光影中,瘦弱的身体,被光线拉得更长。
四先生靠自己的法力,再一次赢得了人们的敬仰,也在二阎王家赢得了全年的口粮,和足够迎娶罗寡妇的银两。就在两个人准备体体面面办事的时候,四先生又接了邻村的一个道场,是为一个尚未成年就夭折了的女子做法事,来阻止她袭扰她生病的娘。亡女的孤坟,埋在西山的北坡。四先生犹豫了片刻,还是应下了,他和女人需要这笔钱。这天晚上,四先生准备好了上山用的法器,有一张铜盆,半盆狗血,一把杀猪用的擒刀。他来到炕上,拉住女人的手,笑呵呵的说:
“你先睡吧,我做完了就回。”
女人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而是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前,半晌才抬起头:
“你一个人进山,走夜路,能行?”
四先生笑了,清清的拍了拍女人的后背:
“有你,我啥都行!你睡吧。别等我,我没准儿啥时回哪。”
女人倔强的摇摇头:
“我等你。”
四先生吻了一下女人的脸,捧了备好的东西,提了一盏纸灯,走了。
女人等了一晚上,也没见四先生回来,她有些急了,正想出去迎一迎,村里人就跑来告诉她,四先生出事了。
四先生倒在村口的路边,下半身陷在很深的车辙印里,脸朝上躺在路中央,面部表情十分狰狞,一眼就知是在十分恐惧的状态下死去的,身旁的纸灯,已烧残的只剩骨架。女人坐在四先生的身旁,面部没有悲痛的表情,只是眼泪簌簌的往下落。过了好久……女人站起身,弯腰抱起四先生,向自己的家门里走。人们分明的看出,她身后的驼背不见了,展现给人们的是少妇那婀娜的身姿。
后来,有人好信,去山里看过那座阴森森的孤坟,坟上有喷过狗血的痕迹,一张铜盆扣在坟上,中间插了一把杀猪的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