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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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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区里的生旦净末丑


 

新一区里的生旦净末丑


 

徐凤宁

 

(一)

 

【这是一个变革时代留下的记忆,那些处于边缘状态的人、事件,无疑在演绎着属于那个时段的故事】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一

 

新一区这儿,总出事儿。陈欣明新搞的一个女人,不知怎么着,就光着身子死在了他的被窝里,他被公安局关了好多天,后来虽然被放了出来,可就流传了很多闲话。有人说陈欣明裤裆里的家伙粗壮得要命,活生生把那个刚搞到手的女人给干死了。于是就又有人添枝加叶,说他先前的老婆和别人跑了,就是受不了这个,说他的家伙平时可以围在腰上;还有,就是施晓燕的儿子麦冬,越长越不像他现在的爸爸,倒像施晓燕的姐夫。施晓燕的老公听了这话,就特别的郁闷。前几天,连襟俩人在一起喝酒,最后,都喝高了,不知说些啥,就动手打起来了,结果施晓燕的姐夫肺部中了一刀,没抢救过来,当天就死了。施晓燕的姐姐受了刺激,从此心灰意冷,遁入了空门,在城北的止水庵出了家。从此,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再不问人间世事,变成了个活死人。现在留下一个寡妇施晓燕,还有她外语学院毕业的儿子麦冬;王喜子刚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不几天,自己就上吊了,有人说是因为新婚的媳妇璐璐长得太漂亮。是狐狸精!王喜子镇不住她。还没结婚时,王喜子就听别人说,这个女人风骚,生活上不太检点,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至少有一个加强排!王喜子鬼迷心窍了,被她的脸蛋迷住了。一心满指望着结了婚,新媳妇会有所收敛,可他这个老婆,还是三天两头的不着家,给他戴了各式各样的绿帽子。他就一时想不开,趁着新媳妇在交换台上夜班的时候,在自家屋里的窗框上吊死了。这也算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后来听说,王喜子吊死的那间小屋里,夜间经常听到王喜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声很渺茫,但很真切!像远处谁家录音机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似的。新媳妇璐璐被吓得再也不敢一个人在家……

就因为这儿,五三四九厂的职工都说这地处荒郊野岭的新一区邪性,风水不好。

 

据当年参与施工的知情人士说,几十年前,在建这片家属区前,这里是一片烂尸岗子,就是一片坟地。听说这里埋的都是一些十月革命后逃亡来的俄国人,到了这里就再也没回去过,最后,都是客死他乡了。刚开始施工时,有人挖出了人的头骨,发现了骷髅嘴里的金牙,就抱到了一边,用钳子把金牙掰下来,据为己有。后来知道的人多了,就开始了抢夺骷髅,每当挖出来一个骷髅,就会有好几个人来抢,都要看看嘴里面,有没有金牙之类的东西。发展到后来,什么都要抢,因为有人又在骨骸的颈部和手指的位置,发现了金项链和金戒指。就这样,这块坟地被彻底地翻了个底朝上。死人的骨骸,被扔得到处都是,在这里安睡了几十年的鬼魂们,这一次彻底地沦为了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早些年间,晚上在这片空旷的大地上,走夜路的人们,总能看到蓝色的鬼火,在地皮儿上乱窜,令人毛骨悚然!所以,住新一区的人,都说这里阴气太重。

后来五三四九厂扩建了,就又在市中心建了二区,那里建的是楼房,条件比新一区好。厂领导们就陆续地搬到了那里;七十年代中期,又在城里建了三区,依然是楼房,条件依然比新一区好,那些有头有脸的中层干部也搬走了;可还有一大批的职工住在新一区。

新一区也有优势,就是离工厂近,空气新鲜。新一区旁边,就是实验场,职工管这里叫靶场。电网围成的试验场面积很大,除了炮位,全都是自然生长的各色树木。电网的最西边,有一条不宽的清水河,是工厂和市区的天然屏障。小河流过靶场的边缘,在城里转了几道弯,最后,汇入了滚滚流淌的松花江。小河的对面就是省植物园,里面有几千种树木、花草以及药材。听说原来是东北林业大学的园林基地。每年到端午节前后,清水河畔蛙鼓震天,每到晚上,新一区就淹没在那片蛙鸣鼓噪声中,那叫声叫得恬静自然,让人心醉。每当这时,就到了青蛙恋爱的季节,清水河里就有数不清的蝌蚪,在岸边游动。那时,清水河畔是最热闹的季节,那里就变成了新一区孩子们的乐园。

在靶场树木的尽头,是一个钢筋混凝土修筑的圆柱形靶洞,这个圆型的靶洞很高,也很结实。一时成了这座兵工厂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兵工厂生产出来的炮弹,每批都要做爆破试验,试验的炮弹,装进炮位上的炮膛里,激发后,会准确地落在靶洞里爆炸,然后技术人员到靶洞里,用细筛子把爆炸后的弹片筛出来,做炮弹爆裂后杀伤力的评估数据实验。那些年,在新一区整天都能听到轰隆隆的炮声。

那片在坟地上建起的陈旧的新一区,转眼已经几十年过去了,由于年久失修,新一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新一区的“新”字,也失去了它原有的风采。人们在自己家的势力范围内,私自地接盖了很多偏厦子、煤棚子,使这里的布局变得更加杂乱无章。新一区的住房一直没有改善过。原来这里的吃水也很困难,几百户人家,只在新一区的中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每家都必须备有扁担和水桶,挑水是新一区每家男人的必修功课,就这样在吃水的高峰期,还要在那个唯一的水龙头前排队挑水。虽然,在七十年代中期,厂里给新一区接通了上水,但由于条件限制,没有装下水。居民们污水赃物随处倾倒,致使新一区的住宅,地基下沉,街路升高。现如今,新一区老房子的窗台,已经低于地面了。从屋里往外看,只能看到人的脚和鞋。要是赶上下雨,这里就没了路,原来的路就都变成了一片沼泽,人们就无路可走了。这里每家必备的行头绝不是什么流行的时装,而是雨靴,在新一区住,没有雨靴,雨天你是寸步难行。

现如今在新一区这儿住的,全是老工人,以及那些没本事的低级干部。不过也有例外,“老团长”住这儿。“老团长”官可不小,早先当过五三四九厂的一把手,那可是响当当的厂长。后来虽然降为副厂长,可人气不降,在新一区的人眼里,“老团长”永远是一把手;其实,厂里给他在二区分了高档住房,一套两室一厅;配了专车,是一辆苏联产的华沙轿车。可他是家也不搬,车也不要,说在新一区住得已经习惯了,这离工厂近,方便。至今已经几十年了,整天就是走着上下班。

“老团长”是山东人,姓田,叫田振江。解放战争时,是四野的一个团长,跟着解放大军一路拼杀,直打到了海南岛。抗美援朝回国后,因为他头部负了伤,就带着不少部队的小伙子们,转业到地方工作,来到了东北。在眼下这个伪满洲国酒精厂的原址上,筹建了这个代号五三四九的兵工厂。他就是这个兵工厂的第一任厂长。可厂里的老一辈职工们,没有管他叫厂长的,都叫他“老团长”,一叫就是几十年。

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他在山东乡下老家的老婆找来了,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儿。这在五三四九厂可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谁也没听说过,“老团长”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只知道他新娶的老婆,是一个医学院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是厂职工医院的医生乔娟。这一下可是说什么的都有了,一时间,闹得是沸沸扬扬。北京的部里也下来了工作组,来调查此事。组长也是四野转业的一位老首长,战争年代他们在战场上都见过。这个组长,也是大老粗,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人,嘴里说着粗话,可人却爽快得很,办事不讲究原则,只看实效。由于他本身也没觉得“老团长”的错误,是个什么致命的事儿,只不过是男人们易犯的一个毛病,处理起来就豁达了许多。他依旧是部队里的那一套,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命令“老团长”写检查。“老团长”觉得要想过关,检查一定要深刻,就东拼西凑地写了十好几页,可这位组长偏偏不识几个字,西瓜大的字也认不到两筐,手抓着头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来,一把又给“老团长”撇了回去,扯着嗓子说:

“啰里啰嗦的,简单点儿,只要认识到了,一句话就成。”

“老团长”点灯熬油地白忙乎了好几宿,这位首长,连看都懒得看,“老团长”就闹开了情绪,拿了一张白纸,就写了一行大字,给了这位组长,上面写道:我在女人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没想到那位组长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检查就这样过关了。

可这段事儿,却哄哄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算有了结果,这个结果,却令“老团长”追悔了一生。那就是和“老团长”已结婚的厂职工医院的女医生乔娟,被工作组的那位组长,强行地做了工作,又回了云南老家。“老团长”也由原来的厂长降为副厂长。

现如今“老团长”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了,都在南方工作,一年也回不了一趟家,这个家就显得更清静了。老伴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时那火爆的脾气,这些年也改了不少,遇事儿也冷静了很多,不再和“老团长”顶牛了,人也随和了许多。“老团长”依旧是很少顾家,整天的长在厂里,家依然像个旅店。长此以往,老伴儿就学会了独自的打发时间,闲来无事时,就爱和左邻右舍的家属们打打纸牌,多少的还挂些彩头,一天下来,有个块八角的输赢,不是为了那几个钢镚儿,就是为了找点乐儿。再没事就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嗑儿。有一阵子,不知怎么了,又迷上了练香功。听说市里来了一个气功大师,是从武当山下来的,在文化宫建了一个什么道场,她就放下了手里的家务事儿,风雨无阻地去赶道场,练开了香功!几个月下来,她仿佛已经练就了半仙之体,已经闻到了从自己手心及腋下飘出的缕缕芳香,于是她逢人就讲,见人就让其闻她的双手,有悟性好的邻居就闻到了香味,但香型不同,有说是茉莉香,也有说是玫瑰香,每当这时她便极其得意,自己也便觉得神清气爽了;可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庸之辈,什么也闻不到,她便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悟性太差,与道无缘……说来也怪,这香功在她身上还就真的奇迹般的起了作用,原来腰酸腿疼的老毛病变轻了,于是她就开始整天地坐在炕上,闭目合眼地打坐修行。后来,大儿子、儿媳单位那边忙,没时间带孩子,就将小孙女田甜,从南方送回来,让奶奶帮着照看,这样,老太太才算有了些事儿干。

七月份的天,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响晴多日的,忽然,就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到一棵烟的功夫,天就像黑锅底一样暗下来,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炸雷,雨下得已经看不清眼前的物件儿。转眼街道上就汪起了成片的积水,豆大的雨点儿落在积水里,溅起了一片片的水泡。王喜子家的偏厦子屋顶的油毡纸被大风吹开了一道大口子,桌面大的一张油毡纸在大风中拼命地拍打着,屋里已经开始漏雨了。这时,就有一个男人披着一块塑料布,从屋里出来,笨拙地冒雨踩着梯子,爬上房顶,拿砖头压住要飞的油毡纸。虽然是雨中,也有好事儿的人,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得真切,人们都疑惑,王喜子都吊死小半年了,这男人是谁呀?有眼尖的人,就认出来了,这是王喜子媳妇璐璐的新相好,家住新二区的厂技安处的技安员张普安,一个极会讨好女人的男人。暴雨下了不到一个钟头,又渐渐地停了,天空立马又放了晴,西南方的天边上,挂起了一道七彩的虹,像有人在那边抹了一笔,就使得这盛夏的天空增色不少。那些已经褪了色、掉了漆的蓝色木板门开了,脚穿各色雨鞋、也有打着赤脚的人走出了小屋,各家的小院里就有了“叽叽喳喳”的人声,街道上就弥漫了从各家灶膛里,冒出来的呛人的煤烟和做饭的米香味儿。

人们仿佛是不约而同地拿了盆、锹等工具,从低矮的院里往外“哗哗”地淘水,此时的小巷里,早已是汪洋一片了……

一群孩子,有的光着脚丫,有的穿着塑料凉鞋,跑到了街上。他们蹚着没了脚脖儿的泥水玩耍嬉戏,有的用泥巴在自家门前修着防水堤坝;有的在水泡子里放着纸叠的小船……忽然,有人喊,靶场的电网又电死人了。于是,新一区的孩子们就扔了手里玩着的东西,一窝蜂似的往靶场边上的电网旁跑,一边跑一边胡乱地喊着什么,像一群撒欢儿的野马。

于是,住在新一区的人,就像听到了重要新闻,趿拉着雨靴,三五成群地快步往靶场边的树林子里集结。一会儿电网前就围满了人。来这里看死人热闹的,多半是一些爱凑热闹的闲人。在这个远离市中心的兵工厂范围内,人命关天可算是一件大事,足够这里的人们,街头巷尾的娱乐好多天的了。

 

想当年“老军工”可神气了,上班拿的是通行证,其他单位的工作证,和这一比,差行市去了,只这一点,满足了多少人的自尊心。那时,兵工厂可是个神秘的地方,试验场更是森严壁垒,没有特殊证件,就连一只猫也别想混进去。现如今不那么风光了,两伊战争结束了,兵工厂的出口任务少了,生存都成问题了,更不用说待遇了,和其他的企业没法比。每个月的职工工资,都是靠厂长几进北京,在部里软磨硬泡地跑来的贷款,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发下来工资。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军工企业,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就连以往常常回荡在这片天空中的“轰隆隆”的炮声,也很难再听到了。真不知有一天,在这里彻底的听不到这熟悉的炮声,新一区的人们是否会习惯。

尽管炮声少了,可这里的管理,依旧是按部就班,一直延续着军事化管理,还是密闭的像铁桶一般,圈在厂区周边的高压电网,依旧“嗞嗞”地叫着,发着瘆人的信号,警告着那些想要铤而走险的人们!每当傍晚,微风拂过,电网上还会“噼噼啪啪”迸溅出火星儿,电网的瓷瓶上挂着的那块白色警示牌上,画着一个黑色的骷髅和红色的闪电图标,这是危险的标志。

靶场的电网旁,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想来,这已不是第一次电网伤人了。试验场的高压电网旁,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野草,乱草下,倒着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不用说看着装,就知道是周边乡下的农民。他的半边脸已被高压电网的弧光烤焦了,呈炭黑色,嘴唇上翻,呲着满口雪白的牙,显得面目狰狞恐怖。厂里保卫处的老铁,是个大块儿头的汉子,屁股蛋子上挂着五四式手枪,手枪的皮套外,插着五粒子弹,他领着几个警卫排的人在勘测现场。他们在死者身上找到了铁锯、克丝钳子、玻璃丝包装袋等工具,看来是远处炮位上那堆铜质的炮弹壳,送了这个男人的命。死者身后的草地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泥泞的草地上,这是死者的女儿,叫曾可。已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大娘、大婶围在她身旁安慰着:

“可可,别哭坏了身子,你要倒下了,你娘可咋活呀?”

 

(二)

 

醉醺醺的吴成看完热闹,黑黑的眼圈中,一对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形容枯槁,像吸了鸦片烟的病人,眼神有些飘忽和迷离,满嘴酒气哼着蹩脚的二人转小调往回走:

三更里呀

我们两个进绣房

二人上了牙床啊
解开了香粉袋呀

露出了菊花香啊
一朵鲜花被郎采

那么咳呀 咳呀

郎君你说香不香啊

……

吴成是新一区的“名人”,一位在五三四九厂出了名的“酒仙”,一天三顿离不开酒,他常说:自己就是一颗多年的老人参,就得用酒泡着,不然的话就烂了。吴成正走着,猛抬头看见了路旁背着手向这边走的“老团长”,他想躲开,可“老团长”已经看到了他,他就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打了一个酒嗝,大着舌头说:

“田叔,没去……看看,又电死一个偷铜壳的,真是要钱不要命!这回厂里又得掏……掏钱了吧,今儿上午我就觉得不对劲,好好的天儿,咋就忽然黑了,咋就下开暴雨了,这是不祥……不详之兆……”

在五三四九厂,吴成是个绝对的例外,只有他一个人管“老团长”叫田叔。“老团长”没等吴成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面目严肃,声音冷冷地说:

“得了,别瞎白话了,马尿又喝多了!咋又没上班?还泡病号呢?”

吴成呲牙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已经有些拌蒜的双脚接着说:

“那哪能呢!这不是家里……家里有点儿小事儿吗?”

“老团长”鼻子哼了一声,他听说了,吴成的老婆这些天总往外跑,又不着家,吴成管不了她。听说外面有男人包她,有时,晚上也不回来:

“就是在家看着你老婆?你那老婆你能看住?屎道尿道都能跑!”

吴成张了张嘴,没吭声,看来“老团长”捅到了他的痛处,“老团长”看着醉醺醺的吴成,以强调的口气说:

“明天你要再不上班,我就让你们车间主任扣你的工资,还没人管你了呢!”

“老团长”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出事儿的地方走。

吴成觉得有些丧气,刚才看热闹时的好心情,被“老团长”给搅了。尤其是对“老团长”说他在家,看着老婆的事儿,极其不满!觉得他这是狗拿耗子,有些多管闲事儿。

其实,吴成心里有数,他这是在装傻。只不过,他这样的男人,在人群里,比例占得很少,因为,谁也不愿意把绿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所以没人理解他!吴成的老婆红杏出墙,他自己早就道,比谁都清楚,起初他知道这事儿时,也和其他男人一样,恨得牙根痒痒,也想去玩儿命!可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为了这个女人,他啥都忍了!当现实摆在眼前时,他还能咋地,从结婚那天起,他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经常暗示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眼下他只能是佯装不知而已,该干嘛就干嘛,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该上班就上班,该喝酒就喝酒。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暗暗地佩服自己,这是怎样的一种大将风度啊!他知道,总会有一天,他的女人累了,外面的男人伤害了,抑或她无聊了,就会回来了。那时,吴成会对着那些曾经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人,大度地笑,告诉他们一句至理名言: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吴成用手揉了几下醉蒙蒙的眼睛,调整了一下身下的脚步,转身晃晃悠悠地继续往家走,走了几步好像才反应过来,转回身冲着“老团长”远去的背影啐了口吐沫:

“咋了?我泡病号?我有……有医院的病假条!”

 

吴成的老婆叫武媛,原来是装配车间的装配工。由于人长得漂亮、水灵,天生的风情万种,就成了工厂里,男工们追求的对象。她干活不愿意花力气,却极会用女人的手段,一个飘忽的眼神,一句麻酥酥的问候,就够那些小青年儿为她着迷了,武媛手头的工作,总会有些小伙子自愿地帮着忙活,在她的身旁,始终都有好多男人在献殷勤。吴成算是一个,可因为不在一个车间工作,形象又很猥琐,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竞争力不够。在众多的男人堆里,武媛从来没正眼看过吴成。

车间里有一位工段长,叫侯新吉,是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他满脸的痤疮疙瘩,相貌确实是不敢恭维,但他却能说会道,脑子活泛,领导面前吃得开,那可是车间里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侯新吉有个毛病,就是见了女人挪不动步、话也多,尤其是见到漂亮的女人,那就是个 “话痨”。平时手脚也不是很规矩,就爱和那些女职工打情骂俏,拍一巴掌女人的屁股,抓一把小媳妇的脸蛋儿,对着她们说上几句荤话,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有一次,几个泼辣的孩子妈妈,都是半大的中年妇女,也都是被他骚扰过的女人,商量好了要整治他。就找准了一个机会,把他单独一个人堵在了车间的休息室里,按在长椅上,扒光了他身上的衣服,连短裤都没给他留下,几个女人扯开前襟,露出雪白的奶子,用手挤出乳汁往他的脸上喷,女人们嘴里嚷着,这回让你看个够!侯新吉万没想到,这几个女人是如此的彪悍,她们的举动太出乎他的预料了。长椅上的他,光着瘦骨嶙峋,如同仙鹤般的身子,脸上、鼻子上都是女人们的奶水,他被呛得有些发蒙,只有苦苦哀求,女人们并不罢休,把他浑身上下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女人们把他磋磨够了,出了这口气,才算了事儿!经过这件事,工段长侯新吉真的怕了这些老娘们儿!可就是这个工段长侯新吉,还是不长记性,像是属老鼠的,撂爪儿就忘。沾花惹草的习性好了一阵儿,可自从见了武媛,就又被这个漂亮的女人,迷得是神魂颠倒了,他的话又开始多了。武媛也觉得和他这个实力派人物搞好关系,在工段里能得到些照顾,对自己没有坏处,所以,也就顺水推舟,经常地和他眉来眼去,频频地暗送秋波。

一天夜班,工段长喝了点儿酒,实际上也就是借酒遮脸儿。侯新吉连哄带骗地把武媛领进了树林深处,那是一座空旷的车间库房,看着漆黑阴森的库房,武媛有些怕,但也有些兴奋,她蹑手蹑脚、东张西望,两手抱在胸前,鬼使神差般地跟着侯新吉往前走,她柔软的身子,紧紧地依偎在工段长的身旁,他们来到了库房的一个角落,此时的工段长侯新吉,早已是欲火中烧,眼睛里散发着狼一样的绿光,他一把搂过武媛,拼命地撕扯开她的衣服,武媛也是早有预感,觉得今天会发生点什么事儿,所以,并未反抗,她半推半就地被扒光了衣服,武媛的乳房很软、很白,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有些耀眼,侯新吉不顾一切的把武媛按在了墨绿色的发射药铁箱上,铁箱上有些凉,武媛发出一声妖艳的惊叫,侯新吉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武媛圆润的身体下面……工段长侯新吉不愧是情场老手,弄得武媛如醉如痴……武媛也很会调情,淫荡的叫声很大,在空旷的库房里传得很远。

侯新吉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站起身。把武媛从发射药铁箱上抱起来,放到地上,自己开始穿衣服,他这边裤子还没有系好,那边武媛却不知为什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抱头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没完没了,声音是越哭越大。这一下侯新吉被吓得没了主张!仅存的那点酒意,早随着那身白毛汗蒸发了。他怕这哭声引来车间里其他的夜班工人,他急得手脚冰凉,裤兜子直冒凉气,不争气的下身,直想尿尿。他不知怎样能让武媛不哭,情急中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二十圆钱,递到武媛眼前,武媛还是不停地哭!他又拿出一张,武媛仍然哭!他又拿出两张,声音有些颤抖着,“咕咚”一声跪在了武媛身前,带着哭腔说:

“五十圆了,你还哭?”

那年头的五十圆,是工段长一个月的全部薪水。武媛真的就停止了哭声。

后来这件事儿不知怎么的,车间里的人就都知道了。有人说是那天晚上,有个小青年儿去库房取料时,听到了武媛的叫声,顺着声音也看到了他们俩在那里男欢女爱的场面,小青年一时来了情绪,目不转睛地看了个全过程,是他把此事传扬了出去。后来,听说这个取料的小青年儿,眼睛上长了个硕大的针眼,疼得他满地打滚,就是因为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也有人说是工段长侯新吉回家,在老婆那里工资交不上账,为了争取宽大处理,自己坦白了,老婆到处的一闹,就都知道了。不管是怎样,反正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也是越传越难听。最后,武媛依然是“破鞋”的化身,侯新吉最后带着哭腔的那句话,更是为武媛定了官价,就是五十圆可以玩儿一次。那些个围着武媛打转的小伙子们,彻底地灰了心。从此对武媛再也没了热情,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她。从那时起,暗地里人们都叫她“五十圆”,武媛的名字渐渐地被遗忘了。

但对这件事儿,吴成还是个例外,他有自己的理解。他不在乎女人的名声,更准确地说,他不在乎武媛的名声。因为武媛的美丽,在吴成的心理无人取代,只这一点,他可以忽略一切!他对武媛显示出了男人海量的宽容,不畏风言风语,照样从冲压车间去装配车间找武媛,给她带吃的,接她下夜班。

一天晚上,新一区旁的火车站前广场,放露天电影,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吴成就买了两缸儿瓜子,装在裤兜儿里,来找武媛要和她一起去看电影。武媛就被感动了,要知道,那时,已经没有哪个男孩儿敢来找她。她二话没说,就和吴成挽着手去了。看露天电影的人很多,又吵得要命,他们就贴着墙根站到了银幕的后面,这里没有人,因为银幕上看到的图像都是反向的。那场电影演的什么?吴成根本没看,只记得影片中的老大沙里姆的手,被一双皮鞋踩住了。可吴成的手,却没被任何东西踩住,而是活动自如。他的手借着夜色,紧紧地抱着武媛。他觉得武媛的身体很软,自己的心跳也很快,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进了武媛的上衣内,武媛并未拒绝,而是把头伏在了他的肩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这无疑是一种暗示,他的胆子就更大了。吴成的手,顺着武媛光滑的小腹,慢慢地往上滑动,他摸到了一对柔软滚烫的乳房!他的心狂跳着,就像要从自己的胸膛里跳出来,他不能自制地把武媛抱得更紧。让她纤细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可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自己的下体一阵沸腾,心率骤然过速,有一股黏糊糊的东西流了出来,几分钟后,冷风吹过,裤裆里冰凉一片。

也许是别无选择,也许是被真情所动,武媛选择了吴成。吴成和武媛就真的好上了;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吴成的老爸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病来的很快,死得很突然,就有人说,这个打了半辈子仗的倔老头,是被吴成气死了!他接受不了这样的女人做自己的儿媳妇。再后来吴成和武媛就结婚了。那年头时兴旅行结婚,武媛又不想太张扬,两个人一商量,就去了趟北京,这婚就算结了。新婚夜是在北京部里的一个国营小招待所渡过的,吴成并没像其他男人那样,在洞房花烛夜里生龙活虎,而是格外地矜持,武媛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见到自己的身体,依然这样坐怀不乱的男人;等他们旅行回来,时间长了武媛才知道,吴成那个方面不行,天生的少了一个蛋蛋,是个不算够格的男人!那天晚上武媛委屈的哭了,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花容失色。就为这,吴成也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女人,作为补偿,他就放纵了她很多。

武媛结婚后就再也没上班,在家常年休病假。那个工段长侯新吉,即便有足够厚的脸皮,那个装配车间,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听说他也停薪留职了,起初是在南方往北边倒卖些水果什么的;后来中苏边境开放了,他就在满洲里搞起了中苏的易货贸易,在那里发了大财!武媛在家闲呆了一段时间,觉得闲极无聊,就经常去刚刚红火起来的舞厅里打发时间,时间一长,就结识了一些社会上的男人,经常和他们在一起,也就有了她自己的社会圈子。这些事儿,吴成其实都知道,可也管不了她,也没理由去管,也不想管,总不能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就这样摆在家里,活生生地给放蔫巴了,吴成的处事原则就是,只要能保住这个家不散,一切条件都可以放宽。当然,若是允许的话,自己再能有酒可喝,其它的事儿,就由武媛去了!

 

吴成第二天就上班了,他害怕车间主任真的扣他工资,他知道“老团长”要是较起真儿来,那可是六亲不认。可没到中午,就传出吴成出事了。

吴成一早来到了车间,在工具箱旁一边换工作服,一边美滋滋地哼着二人转小曲儿:

大盘腿

露花衫

奶孩子

敞着怀

得腊梅哟依哟哇

雪白的小汗襟露出来哎咳呀!

当人群解纽扣

有点抹不开

……

吴成正唱得起劲,又觉得肚子中的几两白酒有些捣乱,就一路小跑着去了厕所,刚解开腰带,就看见小便池子里,一个黑色的硬质盖儿虫,有手指肚大小,正在里面漫无目的的乱爬,他就来了精神,瞄准盖儿虫,撒了一泡长尿,把那只无辜的盖儿虫,反复多次地冲得人仰马翻。他感到很惬意,哼着小调走出厕所,借着微微的酒劲,随便地到处走走,像是领导在视察。

吴成现在虽然还在冲压车间,却调到了检修组当上了电工,电工的工作很清闲。在兵工厂的一线车间里,流传着这样的格言: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这是“老团长”破例给安排的。是为了照顾他从小体弱多病,也是完成吴成他爹临死前对“老团长”提出的夙愿。“老团长”答应了这个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一辈子唯一的要求。吴成他爹,在抗美援朝时,是“老团长”手下的汽车连的连长,在一次战斗中,他们的汽车被美国飞机炸着了火,“老团长”的头负了伤,昏倒在车上,吴成他爹愣是从燃烧着的驾驶楼里把“老团长”抱了出来,刚离开汽车几米,汽车就爆炸了。过后“老团长”才知道,吴成他爹在救他时右手的两个指头已经被炸弹炸飞了。他俩转业后,吴成他爹就在五三四九厂运输处当处长。两个人可是过命的交情。

说心里话吴成对“老团长”又恨又怕,恨的是老爹没了,又来了个编外的爹,还要接着管自己;怕的是“老团长”不讲情面,要是真的惹恼了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最重要的是,仿佛他做什么事儿,这个田叔都看不惯。

冲压车间是几百人的大车间,车间举架很高,四周是通体的大玻璃窗,白天采光条件好,若是发生危险,车间内发生爆炸事故时,玻璃窗的破碎,会起到减压的作用,从而避免爆炸对厂房的破坏。那个时候,兵工厂的车间都是这种形式。车间的上方是两部天车往返穿梭。下面是一台三十万吨水压机,车间生产时机器轰轰作响,噪声很大,两人相对讲话,却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声音。吊车与下面相互的沟通全靠旗语和哨声。工人们各自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但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三十万吨水压机是冲压车间的主要设备,在六十年代,这台我国自行生产的水压机全国仅此一台。那时,就这台水压机,就够全厂职工骄傲一阵子的了。冲压工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也许是太热了,他把工作服系在了腰上,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胸大肌和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高高地隆起,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块已经切好的几十斤重的钢制棒料,把它娴熟地填进水压机下方的模具里,脚下一踩,冲压机的活塞带动着上面的模具,咆哮着压在那块棒料上,只听“咣当”一声,模具中的那块钢制的棒料如同泥做的一样,转瞬就被压伸成了炮弹的壳体形状,然后活塞抬起,冲压工把壳体用铁钳夹住,装进旁边一个大铁笼中。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铁笼被装满了,跟着清亮的口哨声响起,车间上方的天车在地面的旗语指挥下,吊起几吨重的铁笼,转到了下一道工序。吴成第一次来车间上班时,就被这道工序吸引了,他爱看这个过程,感觉到这个过程中,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他单薄的身体站在这台巨型的水压机前,是那样的渺小。看着水压机把棒料轻而易举的变成了钢壳,他的舌头被吓的伸出了老长,晾的冰凉,半天回不去。他不知道,这个大家伙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吴成每次来到水压机前,都要走一会儿神,他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只小柴火鸡,可他似乎崇尚力量。

忽然,水压机的仪表发出了“呜呜”的蜂鸣声,冲压工一阵紧张,马上停了机器,车间里的噪音立马小了很多。那个健壮的冲压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头找检修组的人,正好看到溜溜达达的吴成,先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冲着他招了招手,吴成并没发现有人向他招手,独自一个人还在迈着方步,在车间里面闲逛。冲压工疾步走到他身旁,闻到一股酒味,就冲着他的耳朵高声喊:

“吴师傅,你喝酒了?还能行不?”

吴成停住了脚步,不屑地一笑,摆了摆手:

“这口酒不耽误事儿,有啥事儿?说!”

冲压工露出了一脸的无奈,再一次冲着他的耳朵喊:

“你来看看,水压机的压力不稳,可能有泄漏。”

吴成嘴上硬气,可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他还从没单独的检修过这台大家伙,他看了一下左右,并没有其他的人。他知道组长在主任办公室开例行的调度会,还得一会儿下来。自己也不能让冲压工瞧不起,就像模像样地来到仪表前,心想,自己先看看,做一次简单的检查,说不定组长马上就会下来。仪表的压力指针在上下微弱地颤抖,蜂鸣声还在继续。他知道这表明水压机有微弱的泄漏,他也学着组长的样子,一本正经貌似认真地检查着。他顺着水压机一侧旋梯,慢慢地来到水压机的顶部,水压机很高,他看了一眼下面,觉得有些晕,就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旋梯的扶手。扶手旁是一个法兰盘,他想顺便检查一下,他见过组长每次例行公事都要查这里的,他武断地认为,这里倘若泄露应该能察觉到,可他看了半天,没有一点儿异样,也许是车间里的噪音太大,掩盖了液体泄露时的声音,他就下意识地用右手的食指,在法兰盘旁试了试,就像在家里试一下上水管道是否漏水一样,想发现那里有没有漏点,可当他的手指刚一接近机器的壳体,他就觉得右手食指前掠过一缕凉风,紧接着指尖一麻,手指头被齐刷刷地切了下来,掉在了脚下的平台上,颠了两下。吴成没有立马反应过来,还不知掉在平台上的是什么?可他抬起右手发现自己的食指少了一截,这一看惊得他满头冷汗,几两白酒制造出来的那种微微的眩晕感,顿时全无,他的腿也仿佛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已经支撑不住他自身瘦弱的重量。他一把攥住自己的右手食指,尽管没有一丝的疼痛,可鲜血却喷涌而出,吴成一声惨叫,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铁质的旋梯上,脸色惨白……

 

(三)

 

【日前,五三四九厂主要管理人员,在办公楼厂部三楼会议室召开会议。各分厂、车间的厂长、主任,以及各处室的领导都悉数参加。现任厂长郝斌,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针对当前厂里军品任务不足的实际情况,根据兵器工业部的指示精神,郝斌厂长做出了新的工作安排,对厂里的生产结构进行了调整,并重申要对军品车间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进工艺相近的民用产品,开拓民用市场。坚决杜绝目前行政机关人浮于事的现状,要做到精兵简政,干部做到能上能下,工资要做到多劳多得。眼下迫在眉睫的事儿,就是要掌握时机,快上民品。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二

 

“老团长”听了郝厂长的讲话,着实地觉得提气不少,知道这才是一个干实事儿的人。郝斌原来是“老团长”手下的一个副营长,一同转业到了五三四九厂。早些年为照顾年迈的父母,申请调到了齐齐哈尔的一个兵工厂。八十年代初就当上了那个厂的厂长,那个小厂是兵器工业部军转民的一个试点,郝斌对这个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制,做了大胆的军转民尝试,把濒临倒闭的边陲兵工厂,经营得红红火火,这个厂生产的摩托车、洗衣机已经销售到了国外。他以改革力度大、思路新颖、清晰而在兵器工业部挂号,也在整个军工行业内享有盛名,这一次被调到五三四九厂主持工作,就是要力争盘活这座老牌儿的兵工厂。

“老团长”看着意气风发的郝斌,也有顾虑,几十年的老企业,人员关系复杂,要是动作太猛,怕会出事儿的。郝厂长冲着“老团长”抱了抱拳:

“‘老团长’你放心,我到啥时候,都是那个敢冲敢闯的副营长,我认准的理儿,就不会变了,我郝斌只会死在冲锋的路上,绝不会中途掉链子,变孬种!”

听了郝厂长的表态,与会者都对企业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老团长”的兴致最高,还没等别人说话,他就抢着提出建议,希望利用好我们的地域资源,应该在试验场这块城里少有的空地上建民品分厂。他说得很具体,有理有据:

“我们应该把靶场迁进山区。靶场建在城里终究不是事儿,以前城市人口少,这个矛盾还不算突出,现如今就成了大问题。我们每次开炮实验,方圆十几里地的房屋,都会感觉到震动,玻璃都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先不说这震耳欲聋的炮声是城市的噪音污染,就说在城里做炮弹的爆破试验,也太危险。几年前试验人员擦炮时,由于一名新职工操作失误,碰了标尺,炮口被抬高了一厘米,实验时又没及时检查,结果造成了一发炮弹脱靶,把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农民看瓜地的小窝棚给搬了家,幸好老人出去拉屎,没伤着人,花点儿钱,拉了几车砖,给老人重新盖了个小屋了事;后几次,靶场周围的电网出了人命,就不是只给点小钱了事了,又要管死者的家属生活,又要安排孩子的工作,麻烦事多着呢。”

郝厂长皱着眉头,认真地听着,记着。最后他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

“‘老团长’说的是呀,试验场修在城里,不合理吗!建国初期,我们这个城市规模还没这么大,我们把靶场建在了城市的边缘,还不妨大事,可现在不行了,试验场搬家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了。搬走了靶场,在城里我们就有那么大一块空地,这就是我们兵工厂的地域资源!民品必须上马,经过多方考察,啤酒作为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化符号,将有巨大的市场潜力,部里已经批了,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年产五十万吨的啤酒厂,并且全盘引进德国慕尼黑啤酒技术,也许,这将是我们这个老牌儿的军工企业起死回生的一张王牌。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有了它新的用武之地了!‘老团长’的想法和我也是不谋而合呀。这个民品筹备总指挥的人选呢,我已想了好久了,我看‘老团长’是最佳人选呢!那我提议就由‘老团长’组建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把我们的民品工作开发好!打好我们民品开发的头一枪。”

会议室里想起了一片长久不息的掌声。

 

会开了整整一个上午,散会时已经要吃中午饭了。走出会议室,“老团长”有些兴奋,自己又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看来在有生之年还能做点事儿。他正想下楼去食堂,还没走到楼门口,就见技安处的技安员张普安神情紧张地跑过来。

张普安这个人,“老团长”不太喜欢。不只是因为他在工作上偷奸耍滑,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张普安身下还有个弟弟,在大连当兵。前些年回家探亲,帮助家里去粮店卖粮,那时买粮要购粮本,每个人有定量,卖粮时还要排很长的队。他弟弟正在排队,从外面进来几个半大小伙子,看着售货员没注意,就转到了卖豆油的油桶前。他们手里拎着一条皮鞭子,皮鞭子的鞭绳部分,绕成一个团儿,他们想把皮质的鞭绳,蘸上豆油,听说那样鞭绳就不会腐烂了。那个年代,玩儿皮鞭子也是小伙子们的游戏,而且也是相当的时髦。把鞭绳蘸上豆油,当然不会拿自己家的豆油,那时豆油是金贵的东西,每人每月只有二两。他们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在粮店里,趁着售货员不备,在粮店的大油桶里来完成这件事儿。几个半大小伙子,看着没人注意,刚要动手,粮店主任一眼看到了,上去一把抢过了那条皮鞭子,照着拿鞭子的小伙子的屁股就是一脚,接着把几个小伙子撵出了粮店。几个小伙子也是这一片出了名的混混,哪受过这窝囊气,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进了粮店,找刚才的那个主任寻仇。主任也是年轻气盛,根本没把这几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就跟着出了粮店。这几个人看主任跟了出来,相互地给了个眼神,不用分说,抡起手中事先准备好的砖头瓦块,向主任的头上砸去。主任毫无提防,瞬间被打倒在地。张普安的弟弟,看见了事件的全过程,看见主任被打倒,再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几步冲出去,上前扭住打人的一个年轻人,其他几个人,一看一名军人出来了,都吓得一哄而散。张普安的弟弟和粮店的小刘一起,把主任送进了医院,把打人的那个年轻人送到了派出所。小刘是个年轻的姑娘,被眼前这名军人的行为打动了。两个人就相互的留下了姓名,交换了通信地址。后来张普安的弟弟回了部队,两个人就开始了通信,建立了恋爱关系。可不知怎么的,后来小刘就怀孕了,可娶她的并不是张普安的弟弟,而是张普安。就这样,原以为会成为张普安弟媳妇的小刘,却稀里糊涂地成了张普安的老婆。从那时起,他的弟弟就再也没回过家,后来听说他弟弟,把他的父母也接到了大连。张普安却占了个大便宜,父母在新一区留下的房子就归了他。再后来,他又把自己的房子换到了三区,和老婆小刘住进了新三区。最近,他又和王喜子的老婆勾搭上了,已经好久没回新三区了。人们经常的在新一区王喜子家里看见他。

张普安来到“老团长”跟前,对着他耳朵低声说:

“冲压车间出事儿了,那个吴成受伤了!”

“老团长”一愣,他这个抓安全生产的副厂长,最怕的就是出生产事故,他心头的兴奋被这个突发事件一扫而空,像是在白米饭里吃出了大个儿的绿豆蝇,倒了胃口,他有些懊恼,心想,怎么偏偏出事儿的就是吴成呢!他嘴里骂了一句脏话:

“净他妈的扯王八犊子!”

“老团长”对吴成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紧接着问:

“怎么回事儿?严重不?”

张普安从兜里掏出了个小本子,照本宣科,说的很专业,嘴角泛着白沫:

“实际这事儿,本不该吴成管,你管好电器部分就得了呗,他非要充好汉。今天一上班不久,大概在早晨八点四十分左右,操作工发现水压机压力异常,后查明是在上端的法兰旁,出现了一个疵点,直径不足7道,高压液体以肉眼无法察觉雾状形态溢出,形成高压切割……”

还没等张普安说完,“老团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汇报,焦急地问:

“原因、结果留着你们开技安工作现场会时再说,挑简单的说,我现在就想知道,人伤得怎么样?”

张普安被噎得“根儿喽”一声,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愣了一下,合上了那个小本子,简短地说:

“手指头断了!”

“老团长”又是一惊!心想,真是宿命呀!这回和他的老子一样了,怎么好好的手指头,就被切掉了呢?他焦急地问:

“能不能接上?”

“老团长”话一出口,就觉得问的不妥,在技安员跟前,问这么专业的医疗知识,自己真的是有些急蒙了!张普安倒是回答得相当流利,只不过像是例行公事:

“据我了解,我们职工医院接不上,没有那个技术。转院,费用又高,眼下,我们企业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再说以前也没有这个先例。”

“老团长”听到这里,不置可否,好像有些着急。饭也不去吃了,转身就往办公楼外走,张普安紧紧地跟着,想要问去哪?还没开口,就听“老团长”急促地说:

“我们去职工医院看看。”

 

施晓燕正在给吴成换输液瓶,看吴成这回是真的受伤了,不知为什么,施晓燕倒开始可怜他了,也许这就是人们的一种心理,同情弱者。

以前吴成经常来医院开假条,倒不是真有病,只为的是泡病号。为了装发烧,吴成把烧熟的土豆夹在腋下,结果,病没装成,自己却真的被烫伤了,同时也把医院的体温表给烫坏了。护士长施晓燕,看着吴成气就不打一处来,为了让吴成长点儿记性,就想好好地折腾一下吴成。她就联合外科的医生,给烫伤已经基本好了的吴成,又开了几针蒸馏水。她在给吴成打针时,专门找那些能够刮起棉花毛的针头,给吴成用。因为那样的针头带钩,打肌肉针极疼,疼得吴成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叫。完事后,施晓燕和其她的女护士们在一旁看着呲牙咧嘴的吴成,别提多开心了,吴成始终也不知道,自己为了泡几天病号,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施小燕刚处置完吴成手上的伤口,就看见“老团长”和张普安进来,就把床头的处置车挪到了门口,转过身来迎着“老团长”,笑着说:

“‘老团长’,你亲自来看吴成?他的面子可大了!”

“老团长”冲着施晓燕点了点头,走到吴成的床前,吴成的右手包着纱布,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扎着输液瓶。本就清瘦灰暗的脸上,就更加的没了血色,显得眼圈更黑了。他紧闭着有些浮肿的眼睛,脸上表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可眼球却在眼皮下不停地转动。“老团长”看了一会儿病床上的吴成,见他正在闭目休息,也就没有打扰他,转身问施晓燕:

“施护士长,他的伤怎么样?严重吗?”

施晓燕拿起处置卡,看了一眼,用医务人员的口吻对“老团长”说:

“右手食指第一关节切断伤!已经进行了处置。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只是会留下点儿残疾!”

“老团长”心里有点酸,背对着吴成干咳了一声。病床上的吴成听到施晓燕的话,猛地睁开那双有些浮肿的眼,仿佛受了好大委屈的孩子,嘴唇动了两下,带着哭腔说:

“田叔,疼死我了,我的手和我爸一样了!”

“老团长”听了这话有些难受,刚想安慰他几句,吴成又像是孩子似的说:

“好疼啊!能不能让我喝口酒呀?”

“老团长”想骂他一句,可听了他前半句话,有些哽咽,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了好久,叹了口气转回身,语气平和地数落着吴成:

 “你可真行!真不让你死去的爹省点心呀!你除了喝酒、泡病号,还能干啥?对了,再就捅娄子!对你呀,我是真没整。这回合了你意了,不用装病,成了真病号了!”

吴成还在咧着嘴,装出更痛苦状。“老团长”环顾了一下左右,问吴成:

 “你都疼成这样了,你老婆咋没来?让她给你拿酒喝呀!”

吴成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说:

“她还不知道我受伤了呢,昨天晚上她没回家,现在我也找不到她!”

“老团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张普安,张普安会意地跟在他的身后,俩人来到了走廊。“老团长”拿出一棵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味很烈,有些呛嗓子,张普安干咳了几声,“老团长”像是在想着什么,又狠狠地吸了两口,忽然问张普安:

“按规定,这起事故该怎么处理呀?”

张普安一本正经地回答:

“违章作业,一般的技安事故。”

张普安见“老团长”在死死地盯着他,他就歪头看着“老团长”的脸,试探着接着说:

“该评不上工伤!?”

“老团长”没有接话,还在那一动不动,一口一口地吸着手里的烟,香烟只剩下了一段烟蒂,已经快烫着“老团长”的手指了,他才把烟头扔在走廊的痰盂里,看了张普安一眼:

“上半年自杀的那个王喜子是你给办的吧?”

张普安有些犹豫,不明白 “老团长”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档子事儿,就含糊地点点头。“老团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你给报的啥?”

张普安略显得有些紧张,佯装想了想,怯怯地答:

“工伤……好像是工伤吧……?”

“老团长”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因为他留下的那个小寡妇漂亮,能陪你睡觉?你就连制度和你老婆都不要了?”

张普安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打中了七寸的蛇,没有了反抗的力量。他有些不自在,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老团长”那张阴沉的脸,想要争辩,却没找到恰当的词语,张了半天嘴,没有出声,像猴子吃了辣椒,好半天才合上。他低下了头。“老团长”看着张普安低头耷拉角的样子想笑,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人,也算爷们儿?他没接着再问,而是转移了话题,粗着嗓子叫张普安:

“别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男人吗,敢做敢当!走,你也没吃中午饭吧,我请你到旁边的小馆子喝一盅!”

张普安心里不是滋味,并没答话,怕再话多语失,他就耷拉着脑袋,紧跟在“老团长”身后。两个人转身刚要走,施晓燕推着处置车,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停在“老团长”跟前,“老团长”没再理张普安,对施晓燕说:

“施护士长,厂里的实际情况你也知道,像吴成这样的工伤,转院是不可能的了,看在他死去的爹的份上,给开点儿绿灯吧!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用点儿好药,让他少遭点儿罪。”

施晓燕点着头,但脚却没有动地儿,“老团长”看着两眼盯着自己的施晓燕,又跟着问了一句:

 “你有事?”

施晓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老团长’,想求你帮个忙。是我儿子的事儿!”

 

(四)

   

总厂的经济形势不容乐观,每个月上千万圆的职工工资及费用,都要靠在北京部里筹措。为了缓解军品车间的压力,加快军转民的步伐,总厂全力以赴支持民品项目,从而,以快速适应商品经济社会,力争做到以民养军。不到半年时间,啤酒分厂快速上马了,土建工程正在紧张地进行,原来的试验场,变成了啤酒厂的新厂区,六十四个后酵罐和十二个锥形罐,都已安装完毕。制冷站和空压站也已经竣工。德国进口的灌装设备正在调试,第一批大麦已经采购入库了。厂房的不远处,只有那个做爆破试验用的高大的钢筋混凝土修筑的圆柱形靶洞,由于修筑得过于结实,没有被拆除,而是借着天还没太冷,在它旁边修了一条笔直的马路,直通新一区,这也算保留下了一丝兵工厂的影子。从军品车间分流下来了一批人员,以及职业高中毕业的学生,已经陆续地到啤酒厂报到,将近四百余人。部分将来准备在啤酒厂车间一线工作的职工,已经由兵器部统一安排,联系好了去青岛啤酒厂实习!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三

 

“老团长”啤酒厂的领导班子也得到了充实,部里分来了一批学啤酒制造的大学生,分到了各车间处室。酿造车间的副主任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他的名字叫钱江,小伙子机灵,挺会察言观色的,遇事油滑得很。听说家里有背景,是市里一个副区长的未来女婿,在大连轻工学院进过修,是学酿造专业的。

吴成的手伤养好后,就磨着“老团长”把他调到了啤酒厂。“老团长”想起了他死去的爸爸,再一次妥协了。吴成自己认为这是因祸得福。他被安排在空压站看空气泵,这可是个养人的岗位,他自认为对他这个大酒包更是个福音,自己能在啤酒厂养老,再惬意不过了;他找了运输处的几个哥们儿,过去也都是他爸的部下,开了一辆生产车,从冲压车间把他的工具箱拉到了啤酒厂空压站,工具箱里特意准备了一个特大号的搪瓷茶缸,他声称,等啤酒厂一出啤酒,他就把白酒戒了,后半辈子就喝啤酒了,只要能让我在啤酒厂上班,就是没有奖金都值!我每个月都能喝出个全额奖来!

那个总和女人犯向的陈欣明,还有一些老工人,也先后被调到了啤酒分厂等待分配。

 

转眼入冬后,再加上这一段忙乎的,好几个星期天没休息了。“老团长”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浑身酸疼,晚上连身都翻不过来。今天星期天,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本想睡个懒觉。却被一阵电话铃声震醒了。老伴儿正盘腿坐在炕梢闭目打坐,练着香功,嘴里叨咕着听不清的经文。小孙女田甜,撅着小屁股,躺在奶奶的身旁,还没睡醒。老伴儿听到电话铃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炕头仰面朝天躺着的“老团长”,“老团长”侧过身,睁开眼睛瞪着她。她本想不动身,可又怕电话的铃声吵醒了小孙女,再看一下“老团长”瞪着她的那眼神,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再也坐不住了,心想我这辈子是该你的。她挪动着有些麻木的腿下了地,慢条斯理地穿鞋、起身,拿起高低柜上的黑色电话,电话的铃声还在响,老伴儿嘴里操着浓重的山东胶东口音数落着:

“这一天,什么营生也不干,大礼拜天的,也甭想指望上你干点嘛!”

屋里有点冷,可以看到从老伴儿嘴里呼出的白色哈气,“老团长”披着棉被坐起身,干咳了一声,老伴的唠叨停了,把黑色的电话机拉到炕边,把电话听筒递给“老团长”,“老团长”接过电话听筒:

“嗯,我是!谁?陈欣明!好了,我就去。”

“老团长”放下电话,嘴里又骂了一句脏话:

“这小兔崽子,净他妈的扯王八犊子!”

说着,他就把身上的被子往后一扔,伸手从炕梢儿抓过棉衣,一边穿一边说:

“我得去趟交警队,陈欣明又惹事了,交警队叫我去领他。”

老伴儿的香功也不练了,脱鞋上了炕,一边在炕上叠被,一边又开始叨咕:

“这早饭又不吃了?你就整天的挣命吧。在单位像个好人儿似的,回了家,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

老伴儿把被子放到炕琴里。“老团长”已穿好了衣服,耳朵根本没听老伴儿在叨咕啥,他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就冲着老伴儿说:

“这兜里比田甜的脸还干净,给我拿俩钱儿。”

老伴儿又下了地,从自己腰上拿出了一串钥匙,打开高低柜上的第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一粒白色的药片掉在了地上,她看了一眼,弯腰捡起来,也记不准是什么药了,想扔掉,可又觉得可惜,放回去又怕下回找不到,就把药片放到嘴边,吹了吹上面的灰,顺手扔进自己的嘴了吃了。返回身,接着在抽屉里找出一个扁形的铁盒,从里面拿出二十圆钱,递给了“老团长”:

“够不?”

“老团长”也没看,就把钱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差不多!”

老伴儿锁上抽屉,从窗台的菜筐里拿出一把芹菜坐在地中央摘起来,嘴里接着唠叨:

“别一出去就一小天儿,晚上回来吃饺子,芹菜馅儿的,孙女已经嚷嚷了好几天了。”

“老团长”穿好棉大衣,把半新不旧的水獭帽子扣在头上,没再看老伴,趿拉上棉布鞋,就出了门。

 

星期天的早晨,刚下了一场清雪。新一区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显得这里懒洋洋的,少了些人气。各家各户低矮的烟囱里,有气无力地冒着炊烟。“老团长”出了院门,长出了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就挂在了他的胡茬子和眉毛上。他大步流星地往车站走。

新一区的大厕所前,倒是还算热闹,这可是新一区的一个人员聚集中心,每天早晨这里人气最旺,好多内部消息,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清早起来,好多人第一件事儿,就是到这里来报到,可受厕所蹲位的限制,总会有一些人在外面排队。有的人不知是起得晚了,还是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来已经是等不及了,在外面弯腰提臀,上蹿下跳,大有护堤决口之势;也有的清闲自在,悠然自得,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拿着半张旧报纸,借着从厕所里飘出的气味,有滋有味地读着几个月前的新闻。一个中年人已经排到了,刚要迈步往里进,一眼看见了“老团长”,就停住了如厕的脚步,抬起那只拿着黄表纸的手,忙不迭地和“老团长”打招呼:

“‘老团长’,您吃了吗?”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笑。“老团长”并没吭声,板着脸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就在这时,那个人后面的小伙子,就急不可耐地抢先进了厕所,那个人急忙回头,嘴里骂了一句粗话,转回脸,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站在原地目送着“老团长”远去的背影。

“老团长”又走了两趟房,路旁王喜子家的院门“嘎吱吱”地响,像一辆老式木轮车发出的声音,“老团长”抬头看时,一个男人的身影又缩了回去,接着出来的是一个披着大红色羽绒大衣的女人,里面是肉色的贴身睡衣,很性感!“老团长”知道这是王喜子的寡妇媳妇璐璐,厂交换台的话务员。她手里端着一个粉色的塑料便盆,想往路旁边倒。看到“老团长”犹豫了一下,接着就笑嘻嘻地打招呼:

“‘老团长’……”

“老团长”鼻子哼了一声,用眼睛瞪了她一眼:

“公共厕所离你家就两趟房远,多走两步不行?年纪轻轻的,能累着你呀?”

女人伸了一下舌头,好像并没听“老团长”的忠告,而是冲着“老团长”辩解着说:

“我一个人可不敢去厕所,前些天就有流氓扒女厕所偷看。”

“老团长”听她说着,知道这并非虚言!他看了这个女人一眼,一脸的妩媚,满身的妖娆,他想到了刚刚缩回到院里的那个男人,恍惚中他看见了,是技安处的技安员张普安。“老团长”心里合计着,难怪这个男人魂不守舍,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老团长”不知陈欣明又捅了啥篓子,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这离上次他把女人睡死在炕上,被公安局扣留才多久的事呀,又去那种地方!有这口瘾呢?他想着这些,越走脚步越有力。脚下高低不平的路上落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显得很有节奏感。

原厂保卫处的老铁推着自行车,一出自家的门,就看见了“老团长”,他现在调到啤酒分厂当上了保卫科科长。他嘴里冒着哈气,就停在那儿,边等边说:

“‘老团长’,这一大早不歇着,是要上哪呀?”

“老团长”背着手向这边走,并没停下脚步:

“我去交警队办事儿。”

老铁就高声大嗓地说:

“天冷路滑的,你咋不叫厂办给你安排车呢?我叫小车班给你派车吧!”

“老团长”继续走着,向他摇了摇手:

“不用,坐公交车方便。”

刚说到这,“老团长”却停住了脚步,像想起了事儿,转回身对老铁说:

“你查一下,昨天听施工方反映,这些天保温材料经常被盗,你查查是咋回事儿,我看你的工作不到位呀!抓全面工作,自己要想得细一些。”

老铁一阵紧张,忙凑近“老团长”的耳边,低声地解释:

“这事儿我查过,那些保温用的苯板,都被一些工人拿进了车间里,铺在地上,留着休息时倒在那上面睡觉,我已经带人都给收回来了,您老放心,不会再有这事了。”

“老团长”背着手想走,又想起王喜子老婆说的话:

“好多人反映,这些日子,有流氓在大厕所扒女厕所偷看,你查了没有?不能老让职工担惊受怕的!连上厕所都不敢去!”

老铁有些急,就冲着“老团长”忙解释:

“我安排人在大厕所蹲点了!都冻得鼻涕拉瞎的,也没看见半个人影!我一定尽快破案!”

“老团长”没再搭话,径直往车站走。老铁在原地看了半天,直到“老团长”走远了,才用嘴中的热气,哈着没带手套的手,身上却出了一身的热汗。老铁摇了摇头,跨步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去了。

“老团长”抬起头,远处一辆公交车正在靠站,他紧走几步,脚下的雪被扬起了很高,溅在了他自己的裤腿上,他最后一个上了公交车。

 

“老团长”来到交警队,在大厅里办事儿的人很多,出出进进的,有些忙叨人。他按电话里说的,来到二楼,推门进了办公室,屋里靠三屉桌边,放着一个电暖气,电暖气的温度很热,“老团长”一进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眉毛上、胡茬上的白霜“呼”的化成了水,直往眼睛和嘴里流,“老团长”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抹了一把脸,这才看见,三屉桌前坐着的那个小交警,还在训斥着陈欣明,他一边训一边做着笔录。陈欣明气哼哼地歪着头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没好气的狡辩着。一侧头看见“老团长”进来,忙想站起来打招呼,“老团长”三个字刚出口,就被那个小警察恶狠狠地喊住:

“你坐那儿,别吱声!”

小交警瞥了一眼“老团长”,连头都没抬:

“你就是他单位的领导?”

“老团长”看了俩人一眼,点了点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们这领导都咋当的,平时也不教育?”

小警察仍没抬头。

“老团长”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语气平和地问:

“麻烦你问一下,他又犯哪条了?”

“多了!还要我一条一条向你汇报吗?”

小警察还没抬头。

“老团长”被呛得火往上撞,本不想发火,可看着那个小警察的样子,他是忍无可忍,就来了脾气,向前走了两步,把半新不旧的水獭帽子摘下来,“啪”地摔在了小警察的桌子上:

“净他妈的扯王八犊子!他犯了法,该抓你就抓!该捕你就捕,按法律办事!是你让我来领人的,我配合你的工作,我怎么就不该知道他犯了哪条?我看你是张三不吃死孩子,全是活人惯得!是老百姓都把你们惯坏了,没大没小的,你平时跟你们局长王疯子也这么说话?”

小交警一愣,不知道这是碰上了哪路神仙,他停住了手里写着的笔录,抬头看着“老团长”,像是有些犹豫,他把手中的笔扔在桌上,往后靠在椅背上,试探着问:

“你认识我们局长?”

“老团长”也没客气,指着桌子上的电话机:

“你给王疯子打电话,就说我‘老团长’在这儿,让他来见我。”

小交警有些慌神,忙站起身,觉得自己这回八成儿是碰到了茬子,急忙为“老团长”拿过一把椅子,语气变得缓和了,像是在解释:

“你们这位陈同志在中山路上骑三轮车,一是违反交通规则,二是这大雪天也太危险!我们上前执法,他阻碍我们执行公务,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进行教育!”

“老团长”看着小警察的变化,见他的态度已经软了下来,知道他也有个怕的,也就没了气儿,更不想得理不饶人。“老团长”嘴角动了动,没让自己笑出来,也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了不少,用手指着陈欣明说:

“他就那么不通情理!那么不是东西?都说些啥?冒犯你了。”

小警察抢着说:

“他威胁我,说他刚从拘留所出来,什么都经历过;他还说生活困难,做小生意是养家糊口,我们是砸他的饭碗……”

“老团长”看了一眼陈欣明,真不知他在做什么?陈欣明想解释,被“老团长”摆手制止了,“老团长”对小警察心平气和地说:

“好了,我也听得八九不离十了,你觉得他说的那些话,是在威胁你!可我知道,他说的可都是实话。前些日子因为一点儿误会,他是被拘留过,不过,不久事情搞清了,他就被放出来了;我们军工企业现如今生活困难,全厂从上到下都在组织生产自救,创收节支,为国家减少负担,这也是事实,他违章该批评就批评,该教育就教育,我觉得就不要再在某些话上较真儿了。如果不违反原则,我也来了,事情也说清楚了,我就把人领走算了!”

小交警也摸不清这老头儿的来历,只是觉得挺横的,可也能看得出来,不像是个蒙事的主儿,他也更不想将事态扩大,再说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事儿,也就借坡下驴,见好就收,相互又说了些客气话,给陈欣明开了三轮车的出门证,就算了事了。

 

(五)

 

出了交警队的大门,陈欣明就没了在交警队时的怒气,相反,却乐得嘴都合不上。“老团长”却板着脸,说是在生陈欣明的气,倒不如说看不惯小交警的仗势欺人,屁大的事儿,也要做点文章,无非是炫耀一下手中的权力、捞些好处而已。看得出这么点个小人物,一准儿是个溜须拍马的坯子。陈欣明从交警队的后院,找出自己的三轮车,把“老团长”扶到三轮车的后面,让他坐在冰凉的三轮车上,夸张地打着“老团长”的溜须,嘴甜得像吃了蜜蜂屎似的:

“‘老团长’,为这事儿,又惊动你老人家,你上车,我拉你回去,保管又快又稳当,没等你冻透呢,咱们就到家了。”

“老团长”乐了,催促他快走:

“你别他妈的净扯王八犊子,赶紧回家,一个挺好的礼拜天,被你给糟蹋了。”

陈欣明跨上三轮车,脚下蹬得飞快,可嘴里也不闲着:

“回家我请你喝酒!我战友送给我的,真正的六十度‘军工白’!”

“老团长”坐在车上看着陈欣明,听着“咯啦啦”的链条声,不知为什么想笑,他掏出了一包老巴夺香烟,拿了两只,用大衣袖子挡着风,给自己点上,又给陈欣明点了一支,用手扒拉一下陈欣明的肩膀递给他:

“说说咋回事儿!”

陈欣明笑嘻嘻地,接过“老团长”递过来的香烟,使劲的吸了一口,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陈欣明当过兵,在部队就因为能干,肯吃苦,自己侍弄全连的菜园子,让全连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菜吃。就因这个入了党。复员后就到了五三四九厂。他工作上没得挑,就是没有女人缘儿,前一任妻子嫌他穷,说他没本事挣大钱,说这些都是托词,实际上是看好了别的男人,最后还是和别人跑了,连孩子也没有。离婚后好长时间他没再找,他怕受伤。就这样,干熬了好多年。实际上他没有太高的要求,就是想找一个本分一些的女人过日子。去年,就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乡下女人,处了一段日子感觉不错,知冷知热的,可刚到实质性阶段,女人的身子还没捂热,就出了事儿。也许是女人太过于兴奋,心脏病发作,死在了他的被窝里。尽管后来法医鉴定出来了,他在公安局里也说清了此事,可还是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更加的害怕女人!而且怕得更加全面,这回是活的死的都怕!

陈欣明从此就绝了再找女人的念头。别看他在女人面前,显得比较笨拙,可他天生却是个做生意的料儿。早些年间,他去外县倒动过蔬菜,还蹲过市场卖咸带鱼。虽然赚得不多,可从来没赔过。前些日子帮朋友去冷冻厂仓库上货,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黄羊头,已经放了很久了,冷冻厂的领导正在处理这些黄羊头,尽管价格十分便宜,可仍没有买主,找不到销路。冷冻厂的领导,急得头疼。陈欣明却从这批羊头中,看到了商机。于是,他就包下了所有羊头,在新一区自家的后窗外,搭起了两口临时的锅灶,支起了两口大锅,雇了两名乡下的小伙子,为他剥羊皮,烀羊头肉,谈好了除了每日的工钱照付,额外羊头肉随便吃,两个小伙子干得十分卖力气,他自己就利用一早一晚,骑了三轮车往各个饭店送煮熟的羊头肉,生意红火得要命。

今一早,还没到饭店,就被交警给扣下了,他是说啥都没用,就差给那个小警察跪下了,最后他犯开了混……

“老团长”一路上听他讲着,似若有所思。快到陈欣明家时,“老团长”把手里的烟头在鞋底上掐灭,没头没脑地问:

“你干多久了,我咋一点都不知道?”

陈欣明回头傻笑着说:

“小两个月了!回头喝酒时你尝尝,这黄羊肉真香!你猜怎么着?”

陈欣明下了车,一边扶“老团长”下车,一边贴着他的耳朵,指着干得满头大汗的两个小伙子说:

“开始吃羊肉美得不行,这几天吃不下了,给腻住了,直嚷着,大哥,给我们卖几块豆腐吃吧!”

说着“哈哈”地笑起来。

“老团长”下了三轮车,还没走到陈欣明家的屋后,就已经看到了灶上冒着的蒸气,已经闻到了烀羊肉的香味儿。

陈欣明家房后的两口大锅,炉火燃得正旺。

 

一位面目清秀的中年女人手里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从这里走过。男孩儿慢慢地停住了脚步,木讷地向这边看了一眼,像是在找着什么。“老团长”老远就看到这个女子,他的心一阵刺疼,像被炉中的火灼伤了,脚下的步子就变得沉重了。仿佛闻到的羊肉的香味也失去了起初的诱惑,那是一种透彻骨髓的刺痛,无法治愈,这种感觉让他感到长久的心慌;这种感觉每次见到这个女子都会有,而且这种痛越来越重!像种子在萌发!而每一次相遇,就是这种刺痛的催化剂。陈欣明也同时看到了不远处的女子,就急走了几步,来到了灶前,用粗壮的大手揭开冒着热气的大锅的锅盖,用铁叉子在锅里挑起两块羊肉,放到露天的大菜墩上,扯过一张大的黄表纸包好,紧走几步递给了女子:

“春儿姐,拿回去给孩子吃吧!”

女子叫秦春儿,是冲压车间的统计员,新一区的老住户,和陈欣明已经做了多年的邻居。她的孩子是自闭症,十多岁了也离不开人,只要撒手,这孩子就会顺着直线一直走下去。秦春儿看陈欣明又要给她拿羊肉,就忙摆手推辞,转身想走。陈欣明一把抓住她,把纸包硬塞到她的手里:

“都是自家做的,也不是啥值钱的东西,难得孩子喜欢吃。”

接着笑呵呵地用大手拍拍孩子的头:

“都长这么高了,成大小伙子了!”

孩子站在原地,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秦春儿一只手拉着孩子,一只手拿了纸包,看了一眼陈欣明:

“谢了欣明兄弟!这些年总是麻烦你!”

说着,秦春儿又看了一眼手里领着的孩子,叹了口气:

“个儿不小,可……”

秦春儿没有把话说完,眼睛里已噙满了泪花。她忙掩饰,转身想走,正和“老团长”打了个照面。女人愣了一下,并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

“小秦……”

“老团长”的叫声脱口而出。

秦春儿回过头,站在了原地看着“老团长”,好半天才搭了腔,嘴里的声音又很低:

“有事儿吗?‘老团长’!”

“老团长”看了一眼陈欣明,觉得自己的喊声很唐突,就调整着自己嘴里的话,语调也平和多了:

“还是那件事儿,不行就把你爱人调回来吧!还能一辈子总在山沟里?回来也能帮你照顾一下孩子,总这么两地的也不是个事儿呀。”

秦春儿没有做声,转头看着远处的天边,眼睛里闪动着泪花。“老团长”向前走了几步,接着说:

“你看要是行的话,我就让干部处办一下,就调啤酒厂来吧,这儿正缺个机械工程师!”

秦春儿听了这话,并没有像以往,反应得那么激烈,而是停在原地,半晌儿没有吱声,她看了一眼“老团长”,眼神中,没人能读懂她的内心世界,随后,她领着孩子转身走了。

“老团长”愣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已然长高了的孩子,若有所思!

 

这时,陈欣明已经切好了两盘子羊肉,过来拉着“老团长”去屋里喝酒。“老团长”转回脸并不推辞,几步就迈进了他的小屋。屋里很黑,地势又低,他们低头哈腰进了房门,像下到了地下室。酒桌放在矮炕上,他们就盘腿坐在了桌旁。陈欣明拎过来一塑料桶白酒,是散装的“军工白”,也算是当地的低档名酒,是原来的战友送的,这酒有劲,喝着过瘾。陈欣明拿出两个搪瓷的大茶缸子,满满倒了两缸子温热了的“军工白”,放在了各自的跟前。两人也不说话,端起缸子,“咕咚”就是一大口。“老团长”抓起盘子中滚烫的羊肉,扔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一顿饭的工夫,“老团长”的脸已经红得像一面旗子。忽然,“老团长”把搪瓷缸子重重地墩在桌上,发了一声感叹:

“唉!这个女人!”

陈欣明一愣,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更不知道他在说谁?他把刚端起来的搪瓷缸子放下,看着“老团长”红得有些发紫的脸,想要往下问。可他分明地看出“老团长”眼角流出了浑浊的眼泪。他没敢吱声,任凭着“老团长”自言自语。“老团长”又端起搪瓷缸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真是好酒!”

说着他把身子靠在身后的火墙上,火墙烧得很热,烫得他腰眼痒痒的,像有针在扎。他感觉到心里一阵阵地发燥,他想放纵地醉一回。就一张嘴,把缸中剩下的酒喝了个精光。他感觉到了天旋地转,手中的空缸子,顺手扔在了炕上。陈欣明知道,“老团长”这是醉了……

醉蒙蒙的,“老团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也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永久的死结,情感中一段难以医治的心病。他又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一手牵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从山东找来。那一瞬,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新婚妻子小乔,也瞪着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看着他!他又看到了北京来的工作组的那位组长,以及小乔被撵回云南时的场景。那一幕幕的往事,像情感大片,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放映,反复加深着刺激!已经近二十年了。那时,他真的被这件事儿,搞得焦头烂额。老伴连哭带骂,在她眼里自己已然就是陈世美;小乔临别时哭红了的眼睛,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这些都让他身心憔悴;他这个打了半辈子仗的军人,真的有些挺不住了。

自从小乔走后,他就再没回新一区的家,老伴儿和孩子成了那个家的新主人。“老团长”自己一直住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再加上那时国家、厂里都不太平,刚刚过去的反右运动,还未烟消云散,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又开始紧张。他这个被撤了职的,有生活问题的一把手,真是内忧外患,他左右不了眼下的形势,更左右不了自己了。在这半年里,他每天晚上,只能借酒浇愁,把自己喝得烂醉。没事儿时,就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进空旷的车间,他只有在这里,看着这些熟悉的设备,才会得到片刻的安慰。他熟悉车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他在漫无目的地巡视它们,以缓解内心的孤独和压抑。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季闷热的夜晚。车间外的野草里,蛐蛐在不知疲倦的叫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虫,相互应和着,吵得人有些烦。车间里空无一人,墙上有刚用红色油漆写上的最新标语。偌大的车间里,只有几盏吊在天车旁的水银灯,放射着冷艳的光。一群飞蛾在绕着那几盏灯上下的盘旋。他醉醺醺地来到车间里,水银灯把他的影子拖长又变短,那些变了形的影子,随着他那漫无目的地走动,在高大的设备上跳上跳下,像在和他捉迷藏。也许,是酒的作用,他感到头有些微疼,再加上天闷热得要命,一点儿风也没有,他感到身上一阵燥热,想冲个凉水澡,清醒一下。他就踉跄了几步,来到车间的职工浴室,推开了浴室的房门,往里就闯。这是工人们在车间里冲凉用的浴室,陈设极其简单,几趟冷热水管,一条长凳。他没想到,浴室里会有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水淋淋的女人,几乎赤裸裸地站在他的面前,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女人双手抱在胸前,勉强地挡住了隆起的乳房,看来女孩儿被吓坏了。“老团长”的思维一阵混乱,努力地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女人。朦胧中,眼前的女子竟是朝思暮想的小乔,那身体白得让人目眩,紧身的白色三角短裤只有他的手掌心那么大,这样的画面,他只在小乔的身体上见过,那件什么也没有挡住东西,令人思绪万千,还有那上面的粉色小花,很精致,这可和他那个乡下的女人不一样……他竟然潸然泪下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一样,他那压抑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摇晃着身子,一步扑过去,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女人,犹如找到了丢失好久的宝贝,他再也不想撒手了……

一阵山呼海啸,他似乎清醒了很多,感觉到身下的女人在哭,他凝神细看,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朝思梦想的小乔。“老团长”有些手足无措,一阵紧张,他已经方寸大乱,酒也醒了一大半……“老团长”慌里慌张地逃出了浴室,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他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顿时觉得半边脸上火辣辣的,耳膜“嗡嗡”地响。他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他要对这个女孩儿有个交代。女孩儿停住了哭声。他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女孩儿在穿衣服。等女孩儿穿好了衣服,他隔着门问:

“你是新来的徒工?”

女孩儿听到有人问她,就又哭了好一会,才怯怯地答:

“嗯!开天车的。”

“老团长”不知为啥,浑身上下一阵发冷,打了个冷战,等自己的心跳缓和了许多后,又轻轻地问:

“你叫啥?”

女孩儿依旧是怯怯地答:

“我叫秦春儿。”

 

几个月后的一天,“老团长”在车间里又看到了秦春儿,女孩儿很憔悴,他感觉到很不自然。秦春儿也犹豫了半晌,可她还是告诉了“老团长”,她要结婚了!

那一年,秦春儿刚满二十岁。“老团长”听了这话,有些不知所措,强作镇静,干笑着问,对象是哪的?秦春儿说是车间统计员马姐给介绍的,是她一个远房的侄子,叫马宇君,在山沟里的小三线厂当技术员,说将来找机会把他调过来。结婚那天,“老团长”去了,给送了一面大镜子和两只铁皮暖壶。看得出新郎官马宇君老实、厚道,但人们还是从他那蹒跚的步履中发现,新郎官的腿有些跛。

多年之后,秦春儿早产生下一个男孩儿。

又过了好几年,“老团长”才看到这个孩子,不知为啥,他总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个孩子长得像自己。也是那时他才知道,这个孩子有自闭症。

 

“老团长”在陈欣明家喝得酩酊大醉,很晚才被陈欣明送回了家。小孙女田甜早已经睡了。老伴给做的芹菜馅饺子一口也没吃成,倒吐得满屋都是。老伴收拾完了屋地,就气不打一处来,把他一个人扔在小床上,好像他的头还没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老伴儿没再理他,自己回炕上搂着孙女睡去了。

 

(六)

 

原本打算让陈欣明带队去青岛学习,“老团长”忽然改变了主意,临阵换将。把陈欣明分到了刚刚成立的销售科。去青岛带队学习换成了吴成。这里有工作需要,也有些私情,他在给吴成创造机会。可“老团长”就生怕吴成不堪重任,怕他喝酒误事,考虑再三,还是把吴成单独地叫到了办公室,非常严厉地和他谈了一次话,苦口婆心地对他说:

“这次让你带队去青岛学习,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听说让你去,你知道有多少人有意见?我是不忍心再看着你这样混下去,那样我也对不起你爹!别的我也不想多说,就强调两点,一是不许喝酒,你喝点酒就把握不住自己,一准耽误事;二是不要没事总恋着媳妇,作为男人总围着女人的裙子转,还有啥出息?硬气点,不要让老娘们儿看不起!要是这两点你能做到,就定下来,准备出差;要是做不到,那你也趁早吭声,我立马换人!”

吴成看着“老团长”那一脸严肃,就没敢再含糊,也一本正经起来,拍着胸脯子说:

“田叔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丢脸!就从今天起,酒不喝了!决不再给老婆……”

“老团长”被气得笑了,拍了一巴掌他的后脑勺。其实,“老团长”没把吴成的话当真,只期望他别捅什么大的篓子就好,他要替死去的老战友看好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吴成带队的这个小组共三十人,都是将来要在酿造车间和灌装车间一线当工人的小青年,大部分都是职业高中刚毕业的学生。吴成在这群人里岁数最大,又是老工人,这群年轻人都比较尊重他,一口一个吴师傅,把他叫得心花怒放,这个美呀!就甭提了。这倒给他带来了许多自信。

在这群小青年中,有一个大大的眼睛,清瘦的女孩儿,引起了吴成的注意,她叫曾可,是刚进厂的职工,分在酿造车间。听说她爸爸就是上次那个大雨天,在试验场旁触电的那个农民,这个女孩儿看来有些与众不同,有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感,说起话来,也很有哲理,遇事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临走时,酿造车间那个新上任的副主任钱江就找到了吴成,东扯西拉地聊了好半天,却不知他要说啥?吴成心里有事儿,着急想回家,就不耐烦地催促他:

“你有啥事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钱江就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帮我照顾好曾可。”

吴成就问:

“她是你家的亲戚啊?”

钱江摇着头,转而又点点头:

“是……是我女朋友……”

吴成不解,就抬高了嗓门说:

“你未婚妻不是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副区长的千金吗?”

钱江就把一个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他小点儿声,然后给他递了一棵云烟,神秘地眨了眨眼:

“相好的!”

吴成这才似乎恍然大悟,会意地点点头:

“你小子还有这花花肠子。”

说完,吴成接过钱江递过来的烟看了看,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又到钱江手里抢过了一支,叼在嘴里,慢悠悠地走了。

 

说心里话,这次能让他去青岛学习,吴成做梦也没想到。他没有一点儿精神准备,更没想到的是,还会让自己带队,出这么大的风头,他有些受宠若惊。还没等下班就急不可耐地从厂里跑了出来。

他来到菜市场逛了半天,咬了咬牙,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又在旁边的副食店里买了两根儿肉联红肠和两捆五香干豆腐丝。这可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他今天要喝个一醉方休。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回家的路上,就觉得脚下生风,步履也轻松了很多。他一边走一边浮想联翩,他琢磨着,这可是自己最后一顿酒了,从明天起,真的就不能再喝了,田叔都说了,不能因为喝酒耽误了正事。今天喝完了酒之后,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把要出差去青岛的事儿告诉老婆,给她个惊喜,她是一万个想不到,一定会感到意外!怎么着也要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一把,看她今后还敢不敢小瞧我!说不定今后在她面前就挺起腰杆了。想到这儿,他竟然得意地乐出了声,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二人转小调:

四月里来四月十八

老娘们总耍钱老爷们不回家

只气得当家的

直劲把她骂呀

你在外我在家

你能耍我就花

小心眼一活动

叫你当王八

……

吴成一抬头,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松花江微型车,他不知道这会是谁?就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几步进了院,刚一进屋,就闻到了酒菜的香味,他有些纳闷儿,老婆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出差的事儿?他心里画着魂儿,吴成用右手断了的食指,挠了两下太阳穴。几步来到屋门前,当他推门进去时,看见炕上放着饭桌,老婆正和一个男人坐在炕上喝酒,两个人的脸已经微红了,看吴成突然进来,武媛有些不自然,她软绵绵地从炕沿上站起来,紧走几步一把抓住吴成,指着桌前那个男人说:

“这是公安局的朴处长,帮我办事,顺便到咱家看看!就留朴处长在咱家吃个便饭。”

吴成看着眼前的场面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真的是自作多情。可眼下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自己像是多余的人,就那么愣愣地站着,这时武媛又回头指着吴成对那个男人说:

“他就是我爱人。”

那个朴处长倒是很豪爽,放下手中的酒杯,冲着吴成声音洪亮地说:

“早听妹子说起过你,幸会!幸会!”

吴成把手里拎着的红星二锅头和下酒菜放在了桌角处,搓着有些发麻的手,脸上强挤出了一点笑,声音却低了八度:

“欢迎!”

朴处长“哈哈”地笑着,把吴成让到桌前,拍着炕沿示意他坐下:

“相识就是缘分,我这个人,最讲义气,爱交朋友,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从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是个直肠子,爽快人!这一点,你媳妇知道,有啥事儿你说话,我是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得办,谁让咱们是哥们呢!”

吴成牵强地陪着笑,武媛坐到炕的里边,在两个男人之间,不失时机地接过了话茬,嗲声嗲气地说:

“朴哥可帮了我不少的大忙,吴成,还不敬朴哥一杯?”

吴成仿佛在云里雾里,还没弄明白眼前的事,脸上一直陪着僵硬的笑,就顺手抓起桌边的二锅头:

“好,喝酒,喝酒!”

说着就用牙去启瓶盖。朴处长一把抢过酒瓶,顺手扔在了旁边:

“今天我带了两瓶好酒,就喝这瓶洋河,咱哥俩一醉方休!”

说着拿起了桌旁已经启封的洋河大曲,就给吴成倒了满满一杯,吴成看见了酒,眼睛里绽放出了狡黠的光。他快速地脱掉外衣,半个屁股搭在炕沿上,坐到桌前,脸上已经露出了谄媚的笑:

“谢谢朴大哥!”

说完低头趴在桌上用嘴“嗖”的一声吸干了洒在桌上的一滩酒,笑着看朴处长:

“好酒!这酒喝了不心疼,洒了,怪可惜的!

朴处长看了武媛一眼,武媛有些尴尬,脸更红了,朴处长就“哈哈”地笑了一阵,武媛附和着也笑,吴成愣怔了一下,并没感觉到自己哪里失态,但也附和着跟着笑了起来。朴处长顺手扯下一条烤鹅的大腿儿递给吴成:

“来兄弟,咱俩干一杯!”

吴成接过烤鹅腿,忙欠起屁股,表示敬意!另一只手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杯,一扬脖儿,把杯中的酒喝了个精光。他笑着放下酒杯,吧嗒着嘴回味着,然后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手中的烤鹅腿,大大地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品着。这时的朴处长说话的舌头已经大了,想必在吴成回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了,他还在喋喋不休:

“兄弟好酒量,再来一杯。”

说着晃晃悠悠的拿起酒瓶,武媛把酒瓶抢过去,笑着说:

“还是我来吧!”

说着又给两个人地酒杯倒满,这次是吴成先举起了酒杯,可他并没有让对方,而是独自把酒杯放到了嘴边,一边说一边喝:

“这是好酒,就是不会上头!好久不醉人!酒不醉……醉人人自醉!”

朴处长并没看出吴成的无理,还在那里仔细地环顾着桌上的每一个角落,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酒杯了。他抬起醉蒙蒙的眼睛看着武媛,举止有些失态,踉跄着身子,一把搂过了武媛,武媛没想到朴处长会在她男人面前,这样毫无顾忌地搂她,忙瞥了一眼吴成。见吴成只顾着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仿佛并没有看到这边的一幕,武媛略微地放松了点心情,朴处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过分,也许是习惯已成自然了:

“这是我的亲妹子,谁也不许欺负她,你,也不许欺负她,你要是欺负她,我也照样收拾你!”

他用手比比划划地指着吴成,武媛多少有些难堪,忙把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下来,看着吴成,语调低沉地像是解释:

“朴处长喝高了!”

吴成并没有理会,这反倒让武媛多少有些不自在,自己的男人好像对自己并不关注,相反,对杯中的酒显得更在意。这时,吴成把自己倒的那杯酒,端到鼻子下闻了闻,抬眼看着武媛,又瞥了一眼朴处长,清了清嗓子:

“我明天去青岛出差,这一点你没想到吧?今天这顿酒,就算你俩为我送行了!”

武媛根本就没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吹牛,就强装笑脸,并没答话。这时已经醉意十足的朴处长,忽然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把脖子伸过来问:

“你说……你要出差?到哪儿出差?青岛?对吧!那是个……是个好地方。我得表示祝贺呀!大哥和你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又赶上你要出差,我一定要送你一个礼物,留作纪念,你出差一定用得着。”

说着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看都没看,扔到了吴成眼前:

“这是诺基亚翻盖手机,眼下最时髦的,送给你了,就算咱哥俩初次见面,我的见面礼,在外面出差用起来方便,时间长了想你老婆时,还可以给你老婆打电话!”

吴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小的手机,他在电视里看到过大哥大,比这个要大得多,武媛想拦住,吴成没给她机会,敏捷地一把抓过手机,黑眼圈内的两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朴处长,贪婪地问:

“这个东西贵吧!?”

朴处长打了个响响的酒嗝,拉着长调说:

“不要谈钱……谈钱我们就远了,谈钱……伤感情!一万块钱,不算什么!在我这是毛毛雨啦!对了,别忘了,到我车里去拿充电器!”

说着他起身,再一次搂过武媛,双脚在地上找着鞋,两只皮鞋被反着穿在了脚上,显得朴处长有些滑稽,像喜剧大师卓别林。武媛这次并没有躲闪,而用一只手拉住朴处长搂在自己肩上的手,她想看看吴成的反应。朴处长像是很不见外,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对着吴成叮嘱着,仿佛他是这一家的主人:

“你明天要走,我现在也该走了,留点时间,让你们两口子热乎热乎,我都在这一下午了。明天我有公事,就不送你了,叫我妹子代表我送送你,他送就顶是我送了,知道吧!他是我亲妹子!”

吴成根本没在听朴处长的话,他没心思做这个男人的观众,他看出来了,他在表演!他避重就轻,看似贪婪地看着手中的诺基亚手机,他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得很入神,仿佛旁边根本就没有人。武媛借着扶朴处长穿鞋的当口,顺势用脚踢了吴成一下,吴成这才像意识到朴处长要走,忙起身把手机揣在自己怀里,身体在原地晃了一下,脸上露着谄笑,看着朴处长在那里穿衣服,他又顺手抓起酒杯,仰脖张嘴把剩下的半杯酒倒进嘴里,用手晃了晃,让最后一滴酒滴留在了自己的舌尖上。最后吧嗒着嘴放下了空酒杯,用右手缺了一节的食指点着武媛,声音含混地说:

“你扶好朴处长,别摔着!”

说完自己却晃了两晃,跌坐在了炕沿上,没有出屋。

朴处长晃晃悠悠地钻进了车里,拉着武媛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宝贝!怎么样?把你老公摆平!”

说完,他用力地一关车门,醉醺醺地开着微型车画着龙走了。

 

武媛对自己的男人有些失望。她目睹了两个男人今天这场没有硝烟的决斗,她觉得这种收场是对自己的一种漠视。她感到疲惫,自己有些头晕。说真的,武媛在事情的开始时,自己的内心还真有些内疚,终究是那个男人在自己丈夫面前也过于放肆了,好像根本没把自己的男人放在眼里,她看得出,朴处长是故意地做给她看的。这种表演通常是雄性动物,在他的竞争者面前,示强的一种表现。武媛从心里不喜欢发生这样的角逐。可当她看到吴成对酒的贪婪,对自己的忽视,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挑衅,她有一种被放弃的感觉!她有些失落。

武媛想休息,清理一下被两个男人搞乱了的神经。她回到屋里,开始脱衣服准备躺下。从她的身上飘出的劣等香水味,混杂着屋里的酒味,令人有些窒息。吴成看了一眼窗外,原来已经醉蒙蒙的眼睛,又放射出狡黠的光:

“他走了?喝成那样,还能开车?”

武媛没心情搭理他,就继续地脱衣服。吴成诡异地笑了笑:

“这小子看来挺有钱,还真大方!一出手就是手机。”

武媛看出来了,实际上吴成清醒得很,刚才的一切,他一定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刚才的醉态和无理,都是装出来的,她原本的失望,又多了一层迷茫,也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就冷冷地说:

“你只看到了他豪爽,没看看你丢啥了?”

吴成醉眼惺忪地环顾了一圈,认认真真地看着每一处:

“啥也没丢!他在这儿还落下一瓶洋河大曲,嘿!这瓶还没开封呢!”

说着吴成在桌子下面拿起一瓶洋河,搂在自己的怀里,脸上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

武媛再无话可说,她把脱下的衣服挂在椅背上。吴成往前凑了凑,想把炕桌推到了炕梢,刚一往起站,感觉到一阵阵的头晕,好悬没栽倒,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缓了好一会儿,又像扎了吗啡似的,转过脸对着老婆神秘但不乏炫耀地说:

“我刚才说我要去青岛出差,你听到没?”

武媛没理睬他。吴成并没在意,接着说:

“我知道你不信?我再告诉你,我还是领队!”

武媛好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继续着自己上床前的准备,她已脱得只剩胸罩和短裤,站在镜子前,打开盘在头上的长发。镜中的女人很妖娆,洁白的肌肤像一颗剥了皮儿的荔枝,她觉得自己辜负了自己的美貌!有些若有所失,她铺好被褥一头倒在炕上。吴成这才感觉到有些没趣儿,就在自己上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火车票,掀开武媛的被子钻了进去,嘴里叨咕着:

“看,这是明天晚上的卧铺车票。这没假吧?”

他把车票放在了武媛的眼前晃了晃,武媛并没有看,不知怎么的,武媛鼻子有些酸酸的,眼中流下了两行眼泪。耳边吴成还在唠叨:

“今儿晚上你不想好好陪陪我!?”

吴成把脸凑近女人的身体,闻到了女人身上那股呛人的香味。武媛不耐烦地丢开吴成搂在她柔软乳房上的手,冷冷地说:

“别碰我,今天累死我了……”

吴成碰了一鼻子灰,含糊地嘟囔着:

“这回……要……几个月……”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瘫软在那里,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武媛忽然好像反应过来,感觉到刚才听吴成说了什么,她就微微地睁开朦胧的醉眼,拿过火车票,仔细地看了看,疑惑地问:

“你真的要出差?你要去哪?”

没有应声,她看了一眼已入梦境的吴成,粉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七)

 

啤酒厂快要出酒的前夕,德国的设备厂家慕尼黑兄弟啤酒集团派来了专家,进行设备调试。按中德双方的合同要求,他们负责指导第一批酒的生产,只有第一批酒达到了设计指标,才能够证明设备符合设计要求,他们的合同才算完事大吉。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四

 

德方来了一男一女两位专家,女的是助手。为了和外国专家沟通方便,省外事局给配了德文翻译。这位德文翻译是刚刚毕业,分到外事局实习的大学生麦冬。就是施晓燕的儿子,作为一个外语学院毕业不久的学生,能和外国人面对面地接触,这可是个实践的好机会,这里面是“老团长”通过关系,从中作了许多工作。

麦冬平时话不多,是那种外表硬朗,处事果断的那类男孩儿。自从麦冬爸爸死了以后,在他的性格中又多了一些含蓄与冷漠。这次来为德国专家当翻译,麦冬知道是妈妈施晓燕托人为他争取的,虽然说机会难得,可麦冬并没有太多的兴奋。这些只因为他和妈妈之间有阴影,这都是因为他爸爸的死。麦冬的妈妈和他姨父之间的那点事儿,他朦胧地知道一些,可那时他还小,直到他长大了,家里出了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他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也不知该怎样面对。但他太了解父亲,也知道父亲的性格。从事情的一开始,他仿佛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还固执地认为,自己父亲和姨夫的死是妈妈施晓燕的责任,如果没有妈妈的偷情,眼下就不会是这样。说真的,麦冬挺佩服父亲,感觉自己的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这事儿要是轮到自己头上,做不到这么血性。他只是觉得爸爸死得不值得!为了女人把命搭上!怎么着也不划算!

麦冬的妈妈施晓燕,年轻时风骚漂亮,是五三四九厂知名的美女,在职工医院当护士。麦冬的姨夫,是个老实人,在职工医院针灸科当医生。姨夫和大姨结婚后,由于大姨身体不好,整天的靠吃药顶着,从记事儿起,麦冬就觉得大姨永远要吃药,太阳穴上常年有两个圆形的红印,那是拔火罐儿的标记,好像大姨随时都会头痛。也许就因为这个,大姨就一直没生小孩儿。那时候,麦冬上学的厂子弟校就在职工医院旁边,放学后,经常到医院里去玩。医院里听诊器的胶管,是做弹弓的最好材料,那时谁要是能有一段这东西,会被其他孩子羡慕死的。那时,麦冬就是大多数孩子羡慕的对象,因为他经常会有这种东西。不止这些,他还经常让妈妈给他开一种治疗消化不良的药,那药叫“山楂丸”,是中成药,其实他胃肠消化好得要命,就是爱吃那股浓浓的山楂味儿,那时的好多孩子,是把这个药,当小食品吃的,每当他拿着山楂丸,去学校时,有多少孩子被馋得口水流的好长!就因为这儿,他不但喜欢医院,他还喜欢医院里那股独特的来苏水味儿。

那是秋后的一天,天已经很晚了,两辆救护车,安静的趴在职工医院的大门旁,像两个跑累了的武士,在那里打着盹儿。医院旁的空地上,长长的蒿草里,传出成串的蛐蛐的叫声,一阵强似一阵。忽然,一缕微微的晚风掠过,蛐蛐的叫声戛然而止,可只停顿几秒钟,就又接着拼命地叫起来……然而,这一缕微风,却带来了一阵凉意。

整个医院里面显得格外的宁静。麦冬在大操场上和同学们疯得有些累了,见天色已晚,就自己先走了。他背着蓝色的单肩挎书包,推开医院的双向门,一股熟悉的来苏水味,扑面而来,是那样熟悉和亲切!他感觉到了惬意,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抬眼往前看,走廊尽头,一盏水银灯把麦冬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在他身后远处光滑的走廊地板上。他蹑手蹑脚的走着,这里的一些科室他了如指掌,内科、外科、儿科的门已经锁了,每扇门的正中间,都有一块正方形的玻璃窗,每块玻璃上,又在里面挂着白色的纱帘,纱帘上一个端端正正的红十字,看不到里面。

前方护士站的门虚掩着,那是麦冬妈妈值班的地方。他来到门前,把头从门缝伸进去,妈妈没在,桌上摆放着铝制的交接班日志夹,旁边摆着几个白色的搪瓷托盘……麦冬知道妈妈不会走远,就往前挨个屋的找,他连着找了几个科室都没有,刚想喊,就听到旁边的针灸科里有声音,是床铺“咯吱咯吱”的晃动声。他停住了脚步,走近了细听,就听到有人在悄声地说话:

“你怎么了?怎么不行了?”

这像是妈妈的声音,这声音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过了好一会,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总觉得对不起……!”

这句话他没有听全,可这声音,却像是姨夫那略带些沙哑的男中音。

“谁让他没本事?又发疯地喜欢孩子!麦冬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麦冬那时还小,似懂非懂,但他分明的察觉到,这些事儿本不该他知道。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嗓子里发痒,像有口水要溢出,他不停的再往下咽,他想悄悄地离开,就没敢再往前走,转身往回就跑,慌乱中脚下一绊,把走廊里的一只痰盂踢翻了……

针灸科的门,“哗棱”一声响,门被打开了,他妈妈从里走了出来,神情分明有些慌张,表情也极不自然,额角的几缕长发凌乱地散着,俊俏的面庞上,脸色很不好看,有些苍白,白得失去了血色。她看是麦冬一个人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似乎放松了许多,环顾了一下四周,理了一把脸旁的散发,嘴角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咋没回家?妈妈在做针灸!头有些疼!”

这时,姨夫跟在妈妈的后面走了出来,神色也是超乎寻常的紧张,白大褂的纽扣,明显的系串了位置,左手胡乱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微微涨红的脸上,露着掩饰过度的假笑。这张极不自然的笑脸,直至今日麦冬也忘不掉,从那时起他对医院里的来苏水味儿再无好感,直至令他恶心;那种叫山楂丸的中药,他再也没有吃过。

麦冬眼下的工作,是要随时陪伴着这两个德国人。虽然啤酒厂离新一区很近,离他自己的家也只有几百米,麦冬却很少回家。自从爸爸没了之后,那个令他羞于启齿的傍晚,就更加地清晰的印在了他记忆里,他无法从记忆的深处把那一时刻抹掉。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的单独面对自己的妈妈。索性就找一些并不充足的理由,与专家们同住在招待所的贵宾楼。

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德国男人叫威廉,是德国慕尼黑兄弟啤酒集团的首席酿酒师,听说在国际啤酒届,还有一定的名望。属于是事业型的,工作起来没有时间观念,固执刻板。他整天停不下来,跑车间,看设备,亲自观察仪表,记录数字。他在为自己的企业完成一笔在中国北方最大的一单合同。德国女助手叫苏珊娜,是典型的欧洲美女,她则属于事务型的,容貌靓丽可人,性格热情奔放。但工作起来很细致,负责打字、整理文件,与德国总部的沟通,以及精心打点两个人的私生活。她和威廉晚上经常住在一起,自然的如同一家人。好久后,麦冬才知道,他们实际上并非夫妻。

当时的通讯还不像后来那么方便,尤其是国际通信业务,更是困难。他们与德国总部的联系多数都是用国际长途电话。而要通国际长途电话最方便的去处,就是总厂的交换台。在军工企业,厂交换台是个机要重地,平时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更不用说外国人了。为了工作方便,厂长郝斌给了特批令,外国专家在翻译的陪同下可以进入交换台。

这段时间,白天麦冬就跟着威廉跑车间。威廉与车间里所有人的沟通都离不开麦冬,他对中文一窍不通,这让麦冬感觉到很疲劳。不过,在这位德国专家身上,麦冬也见识了德国人对工作的严谨和认真。由于中国和德国的时间差,苏珊娜和德国总部的沟通多数都是在晚上,这就使得麦冬的工作很紧张,晚上还要和苏珊娜去交换台向慕尼黑总部汇报工程的进展情况。

记得有一次,苏珊娜要向总部汇报合作的最新进展情况。这次汇报牵扯到慕尼黑兄弟啤酒集团的股市运作及股票的涨跌。可就在这时,威廉又要去北京和兵器工业部的专家谈啤酒生产标准的事儿。麦冬没了分身之术,只能先送威廉去机场了。苏珊娜也是个急性子,她不知麦冬会几点回来?等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情急之下,自己就风风火火地去了厂交换台,可她用那几句有限的汉语,怎么也无法和话务员沟通明白,一个小时过后,也没有任何进展,两个人都已经是口干舌燥,急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有打成电话。一直等到麦冬从机场匆匆的赶回来,才算及时地解决了危机!苏珊娜擦了一把脸上的香汗,像孩子似的转忧为喜,冷不防一把抱住麦冬,疯狂地亲吻他的脸颊,兴奋地用生硬的汉语说:

“亲爱的!我爱你!你就是活雷锋!”

麦冬这可是第一次被异性亲吻,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有一种热辣辣的快感!仿佛女人那细腻皮肤的和滚烫的红唇是一针兴奋剂!他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心跳的频率也变得失常。他也觉得很好奇!苏珊娜怎么会知道雷锋这个专用名词。事后,他试探着问过苏珊娜:

“你知道雷锋?”

苏珊娜显得很兴奋,像是在故意卖弄自己掌握的汉语知识,冲着麦冬大声说:

“一个常常帮助别人做事情的中国军人,是个大好人!”

这出乎麦冬的预料,他赞许地笑了笑,心里想还真有她的。

看着苏珊娜把已经接通了的话筒放在胸旁,在那里富有激情地汇报,那一口纯正的德语,抑扬顿挫。麦冬像是在听一场艺术感极强的演讲,苏珊娜金黄色弯曲的长发,有节奏地颤动,像无声的音乐,在演绎着一种神秘的激情!那是女人拨动心弦的诱惑!

那一次苏珊娜通完电话已经很晚了,看来她的心情很好,相当的兴奋!说总部对他们的工作很满意,说等他们回国要安排他们去瑞士休假!她讲述得眉飞色舞,天蓝色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野性的光芒。当麦冬送她回招待所的贵宾楼时,苏珊娜仍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激荡,第一次热情地邀请麦冬进了她的房间做客。室内布置得简单,但很时尚,处处流露着女主人的细心和精致!苏珊娜拉上金丝绒的落地窗帘,打开了落地式空调,又为麦冬煮了一杯精致的咖啡,房间里立刻弥漫着咖啡淡淡的芳香。忙完这一切,苏珊娜这才坐在米黄色的布艺沙发上,双手拄着下颚认真地欣赏着麦冬喝咖啡。这一看,倒把麦冬看得不知所措,他感到如芒刺背,有些热得透不过气来。苏珊娜似乎看出来麦冬的窘相,就笑眯眯地说:

“你是个很有个性的男人,一个聪明的大男孩,很讨女人喜欢!这一点,别的女人没有告诉过你吗?”

麦冬很拘谨,把咖啡杯放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身边除了我妈妈,还没有其他的女人。”

苏珊娜做出很吃惊的表情,天蓝色的眼睛里,发出惊异的光,她双手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红唇:

“你身旁没有喜欢的女人?这很不可思议吗!我就喜欢你!”

麦冬的脸有些红,他为西方女孩儿直白的表述感到理解,但还是有些出乎预料,他笑了笑:

“你的表达真直率!在我们中国,女孩儿表述情感的方式大多都是含蓄的。”

苏珊娜并没完全听懂麦冬的话,两只眼睛直视着麦冬,像是在寻求着什么?麦冬修正着自己的语言,想让自己的对话更西方化些:

“尽管在我们中国,很少直接的赞美身旁的女性,可我还要从心里告诉你,你也是一位十分迷人的姑娘!”

女人用纤细的手捂着自己的嘴,用中文兴奋地说:

“那太好了!那我们今天晚上做爱吧……”

 

交换台的话务员就是璐璐,新婚的丈夫,在她不知为啥的情况下,在自家的屋里吊死了,可她从来就不想在自己这里找原因,她觉得男人不该如此的小心眼。

从前,璐璐的家和麦冬家同住在新一区,都是靠里面的一栋平房,她早就认识麦冬,对麦冬颇有好感。那年头,麦冬考上大学,在新一区里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事儿,也是许多家长教育孩子们的活教材,更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议论的中心话题!在那个阶段,麦冬无疑是众多女孩子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后来,麦冬上学走了,很长时间见不到,即便是每年放假回来,也很少再碰到,渐渐地他也就被淡忘了。

这些天,麦冬常带苏珊娜来交换台打电话,在这里璐璐又经常看到麦冬,她就又燃起了少妇的春情!每当他们来时,她都会按她们的要求给她接通电话后,自己就退到玻璃窗外面,和无事可做的麦冬坐在布艺的矮沙发上,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天,他们会从小时候的童言无忌,谈到现在的人情冷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璐璐大麦冬几岁,人长得漂亮,性情又爽快!又很善谈!属于新女性范畴!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两个人觉得更熟了,璐璐就一口一个姐姐的自称。

这一次,又是聊了好一阵,忽然,璐璐就问麦冬:

“你有没有女朋友?”

麦冬说:

“没有。”

她就说:

“要是没有,姐有合适的就给你介绍一个,看你这小伙子从小就这么帅,一定给你找个比姐还漂亮的。”

麦冬就笑。璐璐也抿嘴笑,她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苏珊娜,向麦冬跟前挪了挪说:

“那个洋妞皮肤真白,身材也好,刚才看你时的眼神,哎呦!好肉麻!”

麦冬的脸就红了,可表面很镇静:

“我没感觉到。”

璐璐接着说:

“我看见过,她还抱过你呢,你俩亲过嘴了。”

麦冬就解释说:

“那不是亲嘴,是她们国家那儿的礼节,像是我们这边的握手。”

璐璐就笑得前仰后合:

“你在骗我!你们一定上过床?我闻得到了,你身上有那洋妞的味儿。”

麦冬就在自己的身上闻,摇摇头说:

“没闻到。”

璐璐就乐得更厉害:

“女人的嗅觉最敏感!你哪能闻得到!每个女人都有一种气味,但每个女人的气味儿都是不同的。不信你闻闻姐,也有女人味儿。”

说着她拎起胸前的真丝衬衫,露出白花花的胸脯,让麦冬闻。麦冬没有靠前。璐璐放下手,在房间里四处环顾,最后看了麦冬一眼说:

“今天可真热!”

说完,向后拢了一下长发,露出雪白的颈部,她顺手解开真丝衬衫的领口纽扣,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乳房,麦冬这回倒是真的热极了。

 

(八)

 

星期天的新一区热闹了许多。路口停了一挂马车,拉了满满一车西瓜,是乡下的瓜农,到城里来卖刚摘下来的西瓜,西瓜上遮盖着一层厚厚的蒿草,蒿草是刚割下来的,还带着青草的香味儿。是为了遮挡炎热的太阳。卖瓜人在为顾客挑瓜,忙乎得满头大汗,一个少妇指着他身旁的一个大瓜,让卖瓜人给她叫开。卖瓜的人手法十分娴熟,捧起那个大瓜,在手里来回的颠了几下,把瓜的阳面朝上,在瓜车上抓了一把盖西瓜的蒿草,擦了几下,从秤盘子上拿起一把尖刀,在瓜上切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口子,然后用刀尖熟练地往三角形的瓜皮中间一扎,轻轻地往上一提,鲜红色的瓜瓤就露了出来。那个女人买了瓜,领着孩子刚想走,孩子就把个西瓜紧紧地抱在怀里,哼哼唧唧地嚷着要吃,年轻的妈妈抢过来自己拎着,冲着孩子没好声地喊:

“嘴咋就那么急,回家切了再吃。”

孩子就咧着嘴,跟在后面“呜呜”地哭,两只手揉着眼睛,鼻子中吹出了鼻涕泡,直至哭得鼻涕过了河,又流到了嘴里,孩子就有滋有味地把鼻涕吃进了嘴里;

在路旁低矮的屋檐下的阴凉处,有一伙儿人在打扑克,手中的纸牌甩得山响,靠里面的一个小伙子光着膀子,喊得是面红耳赤,脖子上的大筋鼓起来老高!如同赢房子输地一般。看热闹的人比上场的人还多,就更不怕事儿大,在一旁胡乱地支招儿,添油加醋地取乐,有时里面外面吵成一团;一个收废品的乡下人,带着缺了边的草帽,抽着纸烟,推着板车,有节奏的敲打着车上的皮鼓,慢条斯理地在走街串巷,低沉的皮鼓声有气无力,听着让人犯困,他推车来到这里,看着这里有一群人在打扑克,就把推车停在路旁,自己也就凑了过来看热闹,他站在后排,穿过人缝,抻长脖子往人群里瞧,早就忘了自己的该做的营生。

 

秦春儿在自家的小院里洗着衣服,乳白色的半袖衬衫,配着浅蓝色的粗布过膝裙,给人一种文静淡雅的感觉。院子的栅栏是用低矮的板皮钉制的,中间留有空隙,可以看到院外的小路。敞开的木板门前,横着一根细木条,这是为了挡住十多岁的孩子大宝,怕他走出门。大宝在院中不停地走着直线,像一部上了发条的玩具车,机械地运动着。当走到木板门的细木条前,就准确地转身回来,绝不会去碰木条,再往回走到窗前,仍然不会碰到窗台,然后再转身。他就这样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地走着直线。秦春儿扬起白皙俊俏的脸,双颊上挂满了热汗,她起身捶了捶腰,把洗好的衣服、床单、被罩晾在栅栏上。这时就听院外“轰”的一声响,像以往试验场的炮声,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哗啦啦”地抖,秦春儿就下意识地以为试验场又打炮了,抬头顺着栅栏的空隙往院外看,见自家的房山头处升起一团白色的热气,接着就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原来是小区里崩苞米花的三老歪生意才开张,他那装苞米花的铁笼子,长时间的也不修理,留下了许多的洞,苞米花一出锅,顺着裂开的洞,会飞出一些苞米花洒在周围的地上,每当这时,铁笼子旁就会围着好多孩子,孩子们只要见到又有一锅苞米花要出锅,就跑得远远的,用小手捂住耳朵,可眼睛却看着这里,只要一声轰响,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再跑过来,冲进白色的雾气中,抢着地下散落的苞米花吃。秦春儿禁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抬眼往远处看,那座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圆型靶洞,还静静地矗立在新修的马路旁,心里有些酸楚,心想,再也不会有熟悉的炮声了。她刚想回屋,觉得该做午饭了,今天该做几样好菜!猛然就见远处马路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蹒跚着向这边走来。那可是一个她太熟悉的身影了,无论在哪?她都会一眼认出来。那是她丈夫马宇君,她早就接到了来信儿,知道今天丈夫会回来,她有些兴奋,用裙摆擦了一把水淋淋的手,转身一把牵起了孩子大宝的手,就迎了出去。房山头“老团长”的老伴儿领着孙女田甜也来崩苞米花,正在哈腰在崩苞米花的铁笼子里往外收拾崩好的苞米花,嘴里唠叨着:

“你这三老歪,是崩的什么呀,白瞎了不少,都崩飞了”。

三老歪咧嘴就笑:

“老太太,你不知道吧!这叫天女散花!”

“老团长”的老伴儿就骂了一句:

“去你奶奶个孙子,我得少给你一毛钱。”

小田甜在一旁就拍着手笑。三老歪也不理睬,继续漫不经心地转着他手中的风车和铁锅,黑烟从铁炉灶中冒出来,呛得三老歪扭着脖子躲闪着煤烟。忽然见秦春儿从他眼前走过,眼睛就放出了异样的光,眼神直勾勾地追着秦春儿,死盯着裙摆下那双雪白的腿,恨不能爬到秦春儿裙子下面往里看,色迷迷的眼神跟了好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吧嗒吧嗒嘴,咽了一下口水,叹了口气:

“这小娘们儿咋不见老呢!”

 

秦春儿的丈夫一路走来,拎了好多个包,已是满头大汗,路走得好似很艰难。但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看见了秦春儿娘俩迎着他快步走来,他就放下手里的包,用袖口擦了一把汗,站在了原地,向秦春儿扬了扬手,秦春儿拉着孩子就跑了过去,就在那个圆型靶洞前,他们相对站了许久,秦春儿的眼泪落了下来,宇君拉住她的手:

“终于回来了!该高兴啊!”

秦春儿重重地点点头,帮他背了沉重的背包往回走,孩子拉着爸爸的衣襟,宇君拍了一下孩子的后脑勺,两个人在身后跟着,像几只蚂蚁在搬家。

宇君进了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情不自禁地痴痴地笑。秦春儿帮他把背包放在柜旁,一边从脸盆架上拿了毛巾,用凉水打湿了,递给宇君,让他擦汗,一边低声地问:

“你傻笑个啥?”

宇君坐在矮炕上,舒展了一下那支伤腿,一边擦汗一边憨憨地笑着说:

“回家了,高兴呗!”

秦春儿似乎等这一天也好久了,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又不知说啥才好。她就一把拉过儿子大宝,让他站在丈夫的眼前:

“来,让爸爸看看我家大宝长高了没有?”

宇君笑着,摸着孩子的头,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幸福得像个大孩子。宇君一直觉得,自己能娶上秦春儿,是自己的福分。他想起自己刚入厂的那一年,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一次去山里做爆破试验,结果出了事故,他的右腿被炸成了重伤,一侧的睾丸也被摘除了,这无疑是宣判了这个男人的死刑,这预示着他的生育概率会很低。他痛苦了好一阵子,也想到了一死了之。就在这时,他的一个远房婶子给他介绍了秦春儿,那时的秦春儿刚做了人工流产,体质非常的虚弱。他那个婶子知道宇君受了伤,就有意撮合这对苦命的年轻人,但婶子想知道和秦春儿的那个男人是谁?可秦春儿死也不说,当婶子把这事告诉宇君时,没想到宇君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从那时起,宇君就想,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我们今后好好过日子,那比什么都强。秦春儿看着朴实的宇军,就不忍心再瞒下去,几次想告诉他真相,宇君都微笑着捂住了秦春儿的嘴:

“甭说了,我只知道,你就是我的!”

宇君愣愣地想着心事,秦春儿捅了他一下:

“就知道傻笑,看儿子高了没有?”

宇君竟然有些激动,眼圈有些发红,他深深地点点头:

“结实了,也长大了,比妈妈都高了!”

大宝并没有任何反应,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双手在摆弄着指甲,一动不动的站着。宇君拽过一个旅行包,旅行包的拉锁已经坏了,是他自己用白线,粗针大线缝上的,他用力扯断白线,从包里抓出一大把榛子递给孩子:

“大儿子,这是爸爸在山里专门为大宝采的,爸爸知道,我家大宝最爱吃这个。”

大宝慢慢地抬起头,木讷的表情,掠过一丝的喜悦,接着就像接通了电源的机器,快速地旋转起来。他麻利地接过榛子,紧紧地捧在怀里,转身往外就走,自己在门旁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柄小铁锤,又转身回来,把榛子放在炕沿上,十分专注的砸起来,他砸得很认真,力度掌握的也很好,不会砸破榛子壳中的每一颗果仁儿,在这一刻,丝毫的看不出,他是个有智障的孩子。大宝 “噼噼啪啪”地砸着榛子,秦春儿两口子对视着,一种酸楚油然而生。秦春儿理了一把丈夫鬓旁的头发,看着那张饱经沧桑的脸,眼圈里又有了泪水:

“你都有白头发啦”

宇君抓过秦春儿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看你说的,都啥岁数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能没白头发?”

说着,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往出掏东西,边掏边说:

“这回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到一起了!”

他拿出了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打开,递给了秦春儿:

“这是我的调令,我们等它快二十年了!这是‘老团长’帮我们办的,安排在啤酒厂动力科……”

秦春儿捧着那张纸又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宇君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地安慰着:

“别哭了,今天该是我们最高兴的一天,看我都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说着他一件一件地把背兜打开:

“这是我前些天自己上山采的榛子,咱儿子打小就最爱吃这东西,我就想啊,这回可得多采些,这就要离开大山了,以后孩子想吃可没有了;”

宇君又打开了另一个纸包:

“这是技术员大刘送的松仔,就是那年你去探亲时,上靶场被野猪划伤腿的那个大刘,现在他结婚了,媳妇是县城里的小学老师。现在松塔不好打了,得进老林子才能见到,他腿脚灵巧着呢,平时就爱登爬上高的,这次听说我要回省城,特意去采的;”

宇君指着旁边几串蘑菇说:

“这些呀!是我们技术科大伙送的,在山里到了秋天每家都晒,听说进城后,这都是好东西,就每人给拿了一些,品种可多了;”

宇君在兜子底下掏出了两本旧书,封皮儿已经破损了,递给秦春儿:

“这是我在镇子上的旧书摊买到的,省城里应该是买不到的,知道你一定喜欢!”

秦春儿接过来一看,一本是《简爱》,一本是《呼啸山庄》,她捧在怀里,喜欢得不得了!

宇君又打开一个帆布包:

“这是我的那把猎枪。”

秦春儿看了他一眼:

“拿这干啥?城里不让摆弄这玩意儿,怪吓人的!”

宇君抚摸着猎枪,像是在讲他的故事: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早些年工厂刚迁进山沟时,山里野兽多,离不开这东西,那一年在山里搞枪械的防冻试验,碰到了野猪,要是没有它呀,我早没命了。现如今,山里的野兽少了,又受到了国家的保护,这东西就渐渐的没有大用处了,本不想带了,可这心里总也放不下它,和这老伙计有感情了,总觉得自己干了半辈子军工了,现如今转民品了,到啤酒厂了,想留点念想,就把它也背回来了。”

两个人在炕边说得很投入,大宝还在“噼噼啪啪”地砸榛子吃,秦春儿猛地想起只顾聊天,丈夫还没吃饭,就起身说:

“该做饭了,你还饿着呢!”

宇君抓住秦春儿的手说:

“路上还真有点饿了,可一见到你们娘俩就不饿了。”

 

第二天一早,宇君就兴匆匆地到啤酒厂去报到,但没看到“老团长”,厂办秘书说他去开会了,好像总厂有什么急事!刚上班就和保卫科的老铁去总厂了。秘书就领着宇君去劳资科办了手续,又通知动力科来人,把宇君接到了科里,动力科这边,早就知道要来一个机械工程师,从大山里来的,于是,就有一帮技术员围着宇君打听山里的事。

直到中午,才有消息从总厂那边传出来,今天早晨厂长郝斌家被炸了。郝厂长十八岁的儿子当场被炸死,老婆也负了重伤,在医院抢救呢。人们就都大吃一惊,频频咂舌,这一天啤酒厂里各科室的话题,就再没离开过这起爆炸案。

厂长的独生儿子正在上高中,在市重点校。小伙子长的像爸爸,很帅气。今年准备高考,学习到了最紧张的时候了,每天上学起得都比较早,妈妈都会为他准备早餐。今天和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妈妈送他出门,刚推开房门,就听“轰隆”一声巨响,两个人就都倒在了地上。不知是谁栓在门上的一颗手榴弹爆炸了。等郝厂长听到爆炸声,急三火四地跑出来看时,入户的防盗门被炸了一个脸盆大的圆洞,两个人都倒在了血泊中。

爆炸声惊动了二区的人。这个点儿,正是上班发通勤车的时间,十几辆通勤车停在路旁,可五三四九厂的职工都没上车,都向这边聚来,不一会儿,厂长的楼前就挤满了五三四九厂准备上班的职工。随后救护车、警车尖叫着从四面八方驶来,转眼间就挤满了楼前。当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警察来到现场时,这里已经被厂公安处的几名干事保护控制了。人们起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楼上被震碎的玻璃交头接耳,后来就有人说,是郝厂长家出事了。这时,人群里就有人叹息:

“咋会这样?要是郝厂长有个三长两短,五三四九厂可就真的没救了!”

人群里正在猜测,这时,就见门洞里涌出了一些人,郝厂长穿着白色的睡衣,抱着满身是血的儿子从楼的门洞儿里疾步走了出来,他的白色睡衣已被鲜血染红了,但他那张满是胡茬子的脸上,挂着刚毅,几滴不被察觉的泪水,夹杂着鬓旁的汗水,流到了他的嘴角里,是一股咸咸的苦涩!他穿过人群和围观的几百名职工,往救护车前走。职工们看到这边有人出来,轰的一声向这边围了过来,还没到跟前,就看到厂长抱着血葫芦似的孩子,就又刷的一声闪开了一条小道,郝厂长抱着孩子来到救护车前,旁边的人们,分明的听到,郝厂长嘴里像是自言自语地默默叨念着:

“不该,不该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呀!”

这时人群里就有人过来帮着抱孩子,其他几位厂领导和办公室主任也到了现场,又一起帮着后面的医护人员,把郝厂长重伤的爱人抬上了救护车,办公室主任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想安慰郝厂长几句,可他看着郝厂长没插上话。就见郝厂长把孩子轻轻地放到前面的救护车上,用袖口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向在场的医务人员拱了拱手:

“拜托各位了,我孩子和老婆就交给你们了!”

救护车鸣着长笛冲出了人群,疯狂地向省医院驶去;郝厂长转过头安排在自己身旁的厂公安处的几位干事:

“要协助维护好现场的秩序、保护好事发现场,全力配合市局的同志尽快破案。”

最后,他回头对身旁围拢过来的人群挥了一下手,声若洪钟似的说:

“在场的同志们,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马上都上通勤车,今天照常上班。”

听了厂长的话,混乱的人群开始走动,各自上了通勤车,十几辆通勤大巴,集体启动,顺着新二区大门鱼贯而出,现场上立即清静了许多。

郝厂长转过脸对一直站在自己身旁喘着粗气的办公室主任轻声但语气坚定地说:

“马上通知厂部,上午在礼堂召开全体中层干部大会,通报案情。再有,明天的深化改革誓师大会如期举行。”

办公室主任像是条件反射,立即掏出小本迅速的记录,等了一会儿,见没了下文,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就向前面停着的上海轿车挥了挥手,厂长的专车就开了过来,停在了他们跟前,他就立即跑上前,拉开了上海轿车的后门。郝厂长并没马上上车,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和带血的睡衣,转身往楼上走:

“我去换身衣服!”

办公室主任就转回身,跟着厂长快步地往楼上走,一步不离地紧随,就听郝厂长轻声地像是和他叨咕着:

“看来,改革的难度要比我想象的还大!‘老团长’早就提醒过,我没想得这么严重!要想推动任何一项改革,都要付出代价,只不过这成本是不是太高了!”

办公室主任不知厂长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就似懂非懂的听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团长”一直到中午才回来,他面色铁青,中午饭也没吃,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写字台前运气。他想不到在和平年代还真的会有这样的流血事件!谁会下如此毒手?要置郝厂长于死地而后快呢?他的脑仁儿一阵紧似一阵的疼,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以前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景象,远处烟尘滚滚,不见天日;跟前的尸体血肉模糊……他仿佛又闻到了战场上的硝烟味。 看到了当年那位副营长在枪林弹雨中的身影,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哽咽着,是孩子又替他挡了这颗手榴弹……他仿佛又看到了今天在全体中层干部会上郝斌那坚毅的目光,他暗暗地敬佩:郝斌是条汉子!

他早就欣赏郝斌的为人和魄力。这个郝斌,还是年轻时的那个冲锋陷阵、虎虎生风的副营长。“老团长”迷迷瞪瞪地一下午,仿佛得了一场重病。

还没到晚上下班,保卫科的老铁就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向“老团长”汇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案子已经破了,人也抓住了。“老团长”一听,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急不可耐地问:

“快说!是谁?”

老铁像是故意的卖关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喘着粗气,二话没说先抓起“老团长”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儿朝上,然后气喘吁吁地说:

“从现场爆炸后遗留的手榴弹残片看,这枚手榴弹是六十年代生产的木柄手榴弹,这种手榴弹是广西兵工厂生产的,在我们这里数量不多。文革期间民兵大比武时用过,造反派和哈一机武斗时也拿出来过。后来还剩两箱,就锁在装配车间的仓库里,一直没人动过。前一个阶段,在全市组织的安全检查中,我们查库时发现了这两厢手榴弹,觉得是爆炸品,有危险隐患,就通知技安处给封存了。这里一出事儿,市局马上就锁定了这两箱手榴弹,立即到厂技安处库房查点封存的手榴弹,一查才发现,果然缺了两枚,就立即传讯负责保管封存物资的技安员张普安。这时的张普安已经听到了风声,早已经畏罪潜逃了。市局立即封锁所有交通要道,下午,在火车站负责堵截的干警将张普安逮捕。据他交代,是因为在这次机关绩效考核中,得分过低,被技安处裁减掉了,下到了车间。他心怀不满,再加上到车间后,以前和他相好的那个叫璐璐的女人,就是王喜子的媳妇,也和他没了好脸子,断了往来。他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新来的郝厂长搞的这个企业改革闹的,一时想不开,就起了恶念,想要寻机报复,不惜铤而走险。他就利用自己曾经保管过封存物资的便利,偷了两枚手榴弹,事先几次去现场勘测地形,星期天的晚上后半夜,他偷偷地潜入到厂长家楼里,在门上拴好了一枚手榴弹。”

“老团长”听到这里,骂了句脏话:

“净他妈的扯王八犊子!”

他用拳头重重的敲了一下桌子:

“我早就看这小子不是好东西,欺上瞒下的。”

“老团长”忽然又警觉起来:

“他这小子不是拿了两颗手榴弹吗?他还应该有一颗!”

老铁缓了一口气,接着说:

“另一颗在他提的手提包里,在火车站被抓时,保险盖已经打开了,他说这一颗是准备和抓他的人同归于尽的,只不过他没来得及而已。”

“老团长”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

 

晚上下班后,“老团长”的心情略微的好了些,头也不那么疼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就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旧报纸,仔细地看了看,把那张旧报纸揣在了兜里,他先在厂区转了几圈,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看着酿造车间大多数的设备都在调整试运行,他的心里总算有了点底儿,看来第一批啤酒月底就可以下线了。他走出厂门,顺着新修的大道往新一区走。

他还没看到来报到的马宇君,他想和他说说给孩子看病的事儿,终究他是男人,一家之主吗!他也想顺路看看秦春儿和孩子。那十几年前种下的孽债,他一直都没胆量面对,他觉得自己,欠这个家的东西太多,该用自己的后半生来还。他想,也该见见宇君,这个男人不容易,他想真心地帮帮他,实际也是帮自己。本来今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办公室等他,只有这样才觉得算作重视,见面后还要亲自的送他去动力科报到,因为,他刚从山里来,一定对这里很陌生,不能让人家觉得不热情!见面时,顺便还能说些心里话,尽管他们不算太熟,可好像神交已久,有好多话要说。没想到,一上班厂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自己忙乎得焦头烂额,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宇君报到时他去开会了,也没能够说上一句话。

“老团长”低头走着,想着一会儿见到马宇君,该不该说些歉意的话?怎么说?他再三地斟酌着,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猛地一下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就什么都想不起了,他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

“净他妈的扯王八犊子!”

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到了秦春儿的家门前,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推开院门,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在了那里,却没再往里走。屋里的房门开着,有呛人的烟味儿从里面飘出来,宇君两口子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孩子一个人扔在院里,机械地走着直线,见门外来了人,孩子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院里进来了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秦春儿好像听见了门响,就从屋里出来,手搭凉棚往院外看,见是“老团长”站在那,就笑着迎了出来,忙甩着手上的水:

“‘老团长’来了,屋里坐吧!”

“老团长”没有往里走,看了一眼孩子,摆摆手:

“不进去了,来看看马工,不知他习不习惯这儿?”

还在厨房里的宇君,听见了说话声,就随着秦春儿跟了出来,烟呛得他有些流泪,揉着眼睛说:

“今天这风向不对,炉子里反烟!”

“老团长”机械地笑了笑:

“还是用煤气罐吧,一个月多不了几个钱!”

宇君擦了一把眼泪,才看清是“老团长”来了,就笑着说:

“是‘老团长’来了,正说着晚上想去看你呢!快屋里坐吧!”

“老团长”显得有些拘谨,更像是手足无措的应酬着:

“不进了!啊!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秦春儿不知怎么想的,她自己也觉得这个举动很奇怪,像是下意识地拉过孩子大宝,站在她的身旁,孩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不响。不知怎么的,“老团长”的思绪有些乱,急忙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几个衣兜里摸索,像是在掏烟,找了好一会儿,在上衣兜里掏出了半盒老巴夺,他掏出两支,习惯性地递给宇君一支,宇君摇摇头:

“我不抽烟!”

老团长点点头,像是想起来宇君不吸烟,就自言自语道:

“不抽的好!”

说着就自己点上,打火机像是缺了汽油,几下都没打着,他就用力的甩了甩,秦春儿从自己的怀里拿出火柴,为“老团长”点上了烟。“老团长”狠狠地吸了一口,像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就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永远吸的都是这类低档香烟,抽着有劲。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对着宇君说:

“你这一回来好了,一是能帮厂里解决设备上的问题,新建的厂,懂机械的技术人员不足;二也能帮助照顾一下自己的家!照顾一下孩子。”

宇君听着,忙笑着搭话说:

“谢谢‘老团长’,要不是你帮着张罗!哪能这么快!我还以为我们两口子得退休以后能到一起呢。”

“老团长”又吸了口烟,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秦春儿和孩子,叹了一口气:

“该早把你调过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把烟灰弹在了地上,语气很庄重,像是在布置任务,又像是说着一个重大的决议:

“你回来了,你两口子商量一下,孩子治病的问题也是大事,不能老这样拖着,该看病就得看病!不能再耽误了……”

他后面好像还有话,可又咽了回去,犹豫了片刻,就从兜里拿出一张旧报纸,递给宇君:

“这是前些天在市里开会时,无意中看到的一张报纸,你看看上面说的,也许将来能用得上。”

宇君打开报纸,在报纸并不显眼的位置上,是一则治疗自闭症的软性广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省中医院儿童孤独症门诊,长期从事自闭症病人的中医治疗和理论研究,对患者实施中医辨证施治,针灸中药并举,取得了满意疗效,通过“中医三位一体治疗法”使众多自闭症患者恢复正常。

宇君看完报纸,点着头:

“我和春儿商量了,孩子的病不能再耽误了!想过些日子就送孩子去看!”

“老团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把吸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那我就走了。”

秦春儿就说:

“在家吃晚饭吧!宇君带了些山货,还想去看你呢!”

“老团长”边走边摇手:

“不了,不早了!还得回家看着点老伴儿,她练香功都快走火入魔了,小孙女怕还饿着呢。”

 

(九)

 

吴成从青岛回来了。可他却在家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儿,他几乎气得快疯了,却还是忍了下来,没声张,这符合他的一贯处世哲学。他既然娶了这样的媳妇,就得认命了。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尽管他自己觉得自己够不上大丈夫,要真是大丈夫,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他没有那本事和勇气,为自己找回尊严!就警告自己,一定要咽下这口气。他想起了田叔的那句话:

你那老婆你能看住?

他觉得田叔比他高明多了,说得也对,人家早就算计到这一步了。这口气他忍了,可自己却破了这几个月的戒,又一次喝了个酩酊大醉。

 

在青岛学习的三个月,吴成一直恪守着自己在“老团长”跟前许下的诺言,倒不是他多么怕“老团长”那严厉的眼神,而他是要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做点事儿!他真的滴酒未沾,这一点很难得。

他也没过多地与老婆武媛沟通,只和武媛通过两次电话,倒不是电话不方便,朴处长给他的电话他一直带在身上,可他没想打。一是他确实心疼钱,电话费每分钟六毛,还要加长途费和漫游费,一个电话下来,要是俩人黏糊一会,得十几圆钱。二也不想让别人把自己看扁了,挺大个老爷们儿,离不开老婆,离了老婆就无精打采。就这样,直到回来了,他也没告诉武媛一声。

从青岛来的火车下午两点半到了西客站,一同下车的二十多个小青年,大多数都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个个都像是百鸟入林,归心似箭,在站台上就分了手。曾可住新一区的单身宿舍,与吴成同路,就留下来,他们一起走。

现在曾可的妈妈,已经从失去丈夫的痛苦中渐渐地挣脱出来。在乡下的家里,散放着几只山羊,这是因为曾可从小就喜欢喝羊奶,妈妈不愿意让女儿在嘴上亏着,这是专为曾可养的;现如今,农民地里的活儿不多,简单的家务事忙完了,就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曾可的妈妈就推上小车,走上几里路,在啤酒厂的厂门旁开了一个雪糕摊,倒不是为了换上那几个零花钱,实际就是为了能经常的看到女儿。

曾可的妈妈年轻时挺漂亮的,原来也是城里人,曾可的姥姥、姥爷也是五三四九厂的老职工,曾可的妈妈初中毕业时,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家里的老人舍不得她走的太远,又受不了居民委整天的敲锣打鼓的动员,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把女儿留在身边。无奈之下就听了别人的话,出了一个下策,在工厂旁边的乡下,经人介绍,找了一户菜农家的小伙子订了亲,相亲时两位老人看小伙子老实巴交的,女儿不会受欺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不久后,就把曾可的妈妈匆匆地嫁给了这个农民。这个农民就是曾可的爸爸。曾可出世不久,国家又有了新政策,那些下乡的知青就开始了陆续返城,曾可妈妈的那些同学们,就都相继的返了城,基本上全都回来了,曾可的妈妈却没了机会,姥姥、姥爷也许就因为这事儿上了火,不久就双双去世了。有人说曾可的妈妈命苦,眼看着曾可长大了,又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都盼着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曾可的爸爸却出了事。曾可没考大学,而是被安排在了啤酒厂上了班,她的命运就这样改变了,说不定她要是不来啤酒厂上班,现在就在上大学了,在这一点上,她说教她的高中老师都觉得自己有些可惜了。

吴成由于钱江曾托付他要好好照顾曾可,就特别留意曾可。这倒不是为了钱江的托付,只是觉得曾可与众不同。吴成很快就和曾可处的很熟。在吴成眼里,曾可这姑娘聪明,又懂事儿又能干,是个敢恨敢爱的年轻人。就是脾气有些倔强。吴成觉得这么个好姑娘,怎么就落在了钱江这种人的手里,他有些抱打不平。有一次闲聊,看着单纯的曾可还是忍不住就试探着问:

“你们车间新来的那个副主任钱江对你好像有点意思?”

曾可也不避讳,笑着点点头说:

“嗯!对我挺好的。”

吴成想说出真相,鼓了半天的勇气,也没把真话告诉曾可,终究,他还是受人之托。

 

俩人在啤酒厂这一站下了公交车。曾可第一眼就先看到了卖冰糕的妈妈,像小鸟似的飞奔着跑过去,抱着妈妈的脖子撒娇,也就不回宿舍了,亲热够了才想起来和吴成道了别。之后,就和妈妈收了冰糕摊,娘俩儿推着小车一路聊着回家去了。

吴成看着亲热的娘俩儿,也仿佛来了精神,他想起了那句话,不是久别胜新婚嘛,心里这么想着,就兴冲冲地往自己家里走,憋了一路的那泡尿,也来凑热闹,他就更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远处,新一区的路旁,停着一挂卖酱油的驴车,新一区的老住户都熟悉这挂驴车,这几乎成了新一区的一枚符号了,这就是常在新一区卖酱油的独眼老人的酱油车,车上装着几个大木桶,木桶里是两种价格不同的酱油,虽然一斤只差几分钱,可在新一区的这些老顾客眼里,那也是分出了档次!驴车的后厢板上,顺长贴着一副对联:

串街走南北,

赶车卖东西。

每次他来到这儿,都把驴车停在街口,固定地拴在那根木质的电线杆上。然后,给驴放好草料,就手摇那柄泛着绿锈的铜铃铛,前后街的走着摇,“哗楞哗楞”的摇铃声就在各条小街中传得很远,不一会儿就叫出了好些人来,他卖的酱油质量好,斤两足,是正宗的正阳河酱油。每当听到熟悉的铃声,几个孩子就跑出来,抢着帮他摇手中的铜铃。每当这时,独眼老人就撒了手,任孩子们前街后街地跑着,尽情地摇个没完,他自己就拿过打酱油的“提喽”,给排着队的老主顾往那些大小不一的瓶子里灌酱油。还有几个孩子没捞着摇铃,闲得无聊,就憋着淘气,跑过来琢磨拉车的毛驴,他们捡了冰棍儿杆或鸡毛翎,看着独眼老人在忙生意,就往毛驴的鼻子里捅,毛驴就打了几个喷嚏,“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就尽情地笑开了花!独眼老人并无恶意地吆喝着他们,他们就撒欢似的跑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再没出来。吴成看着淘气的孩子们,想着自己小时,也干过这些讨厌的事儿,就拍了一把在他身边跑过的孩子的屁股,忍不住暗暗地笑了,嘴里就哼起了二人转小调:

我儿他在妈怀里一个劲地闹

打一下拍一拍

王八犊子你真绞灾呀

得腊梅哟依哟哇

耽误老妈我少吃一张牌哇啊

……

吴成唱的得意,快步地往前走,还没到自家门前,就看有一辆熟悉的微型车停在自家的院外,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谁的车,他有些不自在,刚才的好心情也打了折扣。他知道那个姓朴的男人又在他家。他到了车跟前,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心里愤愤的,就用脚使劲地踹了两下车的轮胎,车身轻微地晃了晃,他冲着车呸了一口,推门进了自家的小院。只见低矮的窗子里面挂着碎花的棉布帘,他伸手去拉那扇熟悉的入户门,没有拉动,门是锁着的。他就火往上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忙放下手中的提包,从腰带上摘下一串钥匙开门。门打开了,他先进了厨房,屋里很黑,他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他懵懵懂懂地紧走几步一把推开卧室的房门往里看,高低柜上的十八寸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很嘈杂,看不清播着什么,就在这混乱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他老婆急促的叫床声和喘息声。他的眼前模模糊糊的只见一个男人,赤裸着干瘦的身子,光着脚站在地上,那汗淋淋后背,反着刺眼的光,蛰得吴成眼睛有些酸涩,那个背影站在炕边在前后的用力晃动,发出“啪啪”的撞击肉体的声音,只见那个男人的一双青筋暴流的大手,紧紧地抱着老婆武媛两条竖起的白花花的大腿……

吴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由得血往上撞,脑袋嗡地一声,像屋顶“轰”的一声塌下来了,砸得他脑袋一片空白。他仿佛晃了晃,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镇静了一会儿,心“咚咚”地跳,他本能地掩上了门,可不知为什么情不自禁的再次推开,他不知道想看到什么样的结果,只是条件反射他感觉到第一次推开门那一瞬间,武媛似乎看见了自己,武媛的眼神中,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惊愕;当他第二次推开门时,就清晰地到这两个人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他没有冲进去,他感觉到在这场较量中,无论从哪个角度打分,他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真要是冲进去,后果就是一个,鸡飞蛋打!他不希望那样的结果!他把心一横,决定暂时离开。那叫什么来着,眼不见心不烦!尽管这样,他会很没面子,可这是保全这个家的唯一选择。他像一头在非洲的热带草原上的老狮子,在争夺母狮群的战斗中,被打败了的瘦骨嶙峋的前一任公狮,蹒跚着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痛苦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独自疗伤。

结婚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恨自己裆下的那根东西,怎么这么没用,软绵绵的像个大号的茧蛹,他知道那只茧蛹满足不了自己的女人。他在路旁的小卖部买了一瓶五十六度的二锅头,出了门就一扬脖儿“咕咚咕咚”的周了小半瓶,也许是好久没喝酒了,也许是喝得有些急了,眼睛里竟然被呛出了眼泪,鼻子有些酸,竟像是要哭了。他感到浑身上下一阵燥热,眼前的景物就立马的有些乱晃,他就踉踉跄跄地顺着新修的路往前走,心里发热,热得他透不过气来,就顺势脱掉了衬衫,光着干瘦的脊梁。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很远,一路上他的左脚踩着右脚的脚印,右脚踩着左脚的脚印,基本上是鞋帮着地,他来到路旁那座圆柱形的靶洞跟前,这可是五三四九厂标志性建筑,他来到靶洞前的一块草地前坐下,身后靶洞旁边的白色细沙,被盛夏的太阳晒得滚烫,时而,就有热乎乎的气浪反出来,吹在他的光脊梁上,闷呼呼的,他感到有些窒息。他就一头倒在草地上,这块草地地势略高,他闻到了青草的香味,偶尔,有一阵凉风吹过,他好受了不少!酒这东西好,甭管你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儿,喝几口这玩意儿,就什么都忘了!他又是几大口,就喝干了一瓶二锅头,顺手使劲地把空酒瓶子扔得好远,空酒瓶落在了靶洞的水泥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他觉得天旋地转,已醉得不醒人事。

朦胧中,眼前就出现了许多裸体的男人和女人,在他身前晃动,做着各式的交合姿势,像是在故意的戏弄他。男人肤色是古铜色的,肌肉很发达,像是在炫耀;女人肌肤雪白圆润,乳房上带一点红晕,在和男人缠绵之余,向他飘着妩媚的眼神;吴成感到身上一阵燥热,就觉得那些男人中仿佛也有他,可他却骨瘦如柴,依旧是一双黑眼圈,畏缩在角落里,并挨不着女人的身子,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亵渎,就想离开,脚却一动也动不了,情急之下,他就拼命地哭喊……

等他感觉到有人碰他,略微的醒过来时,感觉到浑身酸软,嗓子已经喊得有些冒烟,头像是要爆炸似的疼,他睁开眼睛,朦胧中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家的炕上。是武媛把他弄回家的,可他一点儿也记不起回家的过程。武媛见他微微的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忙下地,在凉杯里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什么也没说竟然哭了!他没接武媛递过来的水,觉得自己的肚子发胀,抽筋似的疼,就爬起来想去尿尿,武媛没敢拦他,只是怯怯的跟着,他推门来到院里,冲着自家的栅栏墙,掏出裆下的家伙撒尿,他恍惚中觉得下面的东西有些变化,似乎比原来长了些,可也扁了不少,他没心思再研究自己那没用的家伙,就痛痛快快地把憋了一路的尿都尿了出来,全身立时的轻松了许多,他打了一个冷战,觉得裤子里冰凉,低头看时,自己抓着自己的腰带头,一泡尿一滴不少地全尿在了自己的裤兜子里了。他有些懊恼,拖着湿淋淋的裤脚子回了屋。武媛没再吭声,而是默默地为他换了条内裤,再一次把水递给他,他倒挺爷们儿,接过水,“咚咚”地喝了个底朝上,放下水杯,豁达地说:

“别这样!是我不好,我不是男人!让老婆跟着我遭罪!这事就都过去了。”

武媛听出这绝非醉话,就依偎在他身边,又哭了。他伸出干瘦的手,握住了武媛的手,没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了很久,他感觉到头轻松了许多。武媛看着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低声对他说:

“他说,他会给我一个酒店,让我来经营,他负责客源……”

还没等武媛说完,吴成就又头疼了。

 

这些日子,太阳竟从西面出来了,吴成两口子又和好如初了。

武媛开始无微不至地关怀起吴成来,这让吴成有些受宠若惊!有一天,武媛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偏方,说鹿鞭能治男人的病。就到处托人,买了两只上等的鹿鞭。兴冲冲的拿了回来,也没有仔细地问清做法,晚上就自作主张,在自家的煤炉上,用砂锅给炖上了,屋里马上就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香味儿,也就充满了女人无限的希望!不料此物味道着实不错,口感也劲道。吴成下班后,不知其中原委,看着殷勤侍奉的老婆武媛,心情无比的畅快。就着半斤白干,两只上等的鹿鞭一顿全都下了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哪知这东西乃壮阳固精之物,到了晚上就起了药效,还真给劲儿,平时千呼万唤,怎么也硬不起来的家伙,今儿就像安了弹簧似的,怎么也按不住,硬得是一塌糊涂,男人的欲望,也像火山爆发般的不可抑制。他一宿连战三阵,还是玉树临风,金枪不倒。武媛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奇效,暗暗吃惊,窃窃自喜!竟然有如此灵验的偏方,以前怎么不知道呢?看来今后的生活高枕无忧了。清早醒来,吴成也暗自吃惊,昨晚连续作战,那家伙依旧一柱擎天。他沾沾自喜的同时,不免有些狐疑,忙拉着老婆武媛细看,红涨怕人,窃窃耳语,脸露担忧之色……武媛自以为,只因滋补过量,无需多虑,心想过一阵药劲衰退也就自然痊愈了。就安慰吴成说并无大碍。

哪知道连续几天,情况不见好转,坚硬的家伙已被内裤磨破,开始红肿疼痛。吴成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想到职工医院就诊,又难以启齿,无奈就又漫山遍野地打听消肿去热的偏方。有人说用大麦水内服外洗,对消肿去热有奇效。一得到这个方子,吴成暗喜,自知这个偏方得来不难,啤酒厂大麦汁唾手可得。

第二天,吴成利用午休,忍着裆部的疼痛,从工具箱里拿了早已自备的超大号搪瓷茶缸,到酿造车间找钱江,要一缸子麦汁救急。钱江的办公室在三楼,吴成来到三楼,可门锁得紧紧的,他敲了几下并没人回答。他有些失望,就自己往楼下走。还没转到楼梯口。就听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女孩儿跑了出来,吴成定睛细看,原来是曾可,头发有些乱,脸色潮红,从吴成旁边跑下了楼,并没有和吴成打招呼。这时,钱江跟了出来,看到了楼梯口的吴成,就喊:

“吴师傅,是你敲门?”

吴成正在犹豫,看见钱江就扬了一下手中的大茶缸子:

“找你想要一缸子麦汁,以为你不在呢!”

钱江这才如释重负,擦了一把鼻洼鬓角旁的热汗:

“就这事呀!好了,你回去吧!我让工人一会儿给你送一桶去。”

吴成诡秘的笑了笑,故意往楼下看了看:

“刚才那女孩儿不是曾可吗?”

钱江镇静自若:

“嗯,你都看见了?”

吴成有些路见不平:

“怎么回事?大中午的,办公室里锁着门,人家可是黄花大姑娘!”

钱江并无愧意,相反却有几分得意:

“吴师傅,你是在嫉妒!”

吴成被冤的,好像没了词儿,犹豫了半天,才说了一句:

“我可没你那么缺德!”

钱江也没生气,笑着说:

“女人是成功男人的奖品!吴师傅,你说是吧!”

吴成狠狠地看了一眼钱江,他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个钱江会是成功人士!那个单纯、靓丽的曾可又怎么成了奖品了?他看了看手中的大搪瓷茶缸,又看了看钱江:

“得了,你还是忙着吧!我自己去车间里要一缸子得了。”

说着,就往楼下走。可没走几步,就又停在那里,心里藏了好久的那句话,他再也憋不住了,今天说什么也要问问他,于是,他就抬起头,冲着站在办公室门旁的钱江喊:

“她知道你是要结婚的人了吗?”

钱江被问得一愣,好像没听清楚,往前走了一步,问吴成:

“吴师傅,你说什么?”

吴成又冲着他大喊:

“她知道将来你可娶不了她?”

钱江这回听清楚了,竟然哈哈地笑出了声:

“吴师傅,你可真落伍,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问这些?只不过是玩玩儿,谁会当真呢!”

吴成没了应答的话,在原地愣了半天,难道现在的女孩儿,也变得如此了吗?转身往楼下走,裆下还是有些火辣辣地疼,他放慢了脚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嗨!这年头,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十)

 

新一区有个色狼扒女厕所,这个案子历时将近半年,终于破了。

可保卫科的老铁自己却怎么的也兴奋不起来。因为他布置蹲点守候,抓了好久,也没有成果,急得这个老铁是一筹莫展。可就还是这个悬而未决的案子,昨天晚上被那个在新一区走街串巷,卖酱油的独眼老头给破了。这无疑是对他这个准专业人员的辛辣的讽刺;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自己的颜面扫地了。再加上那个案犯,就更让他心里堵得慌!作案的就是在新一区到处崩苞米花的三老歪。一个文化不高,智商偏低的傻小子,竟然和他斡旋了小半年,这让他像在白米饭里吃出了大个儿的绿豆蝇,别提多恶心了!眼下,他正准备向“老团长”汇报这个案子,可角度实在是难找,他不能长了别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绞尽脑汁。

三老歪是新一区出了名的混混儿,都叫他三老歪,真正的名字却被忽略了,在新一区,没人知道他的真正的名字。三老歪上边有两个哥哥,他排行老三。小时就没干过正经事儿,堵邻居锁头眼、砸别人家玻璃……反正净干些讨人厌的勾当;上了小学,就说什么也毕不了业,小学四年级就念了三年,按理说这小学基础该多牢呀,可就是在毕业考试时,抄邻桌同学的卷子时,太过于认真,把同学的名字也抄上了,结果得了零分;后来,好歹的上了中学,人也稍大一些了,又学会了抽烟、喝酒、挂马子。最让他在新一区扬名的事儿是“电池事件”,有一次,他逃课,就把班级里的一个女同学领回了自己家,白天家里没人,父母都上班了,这两个人就插上院外的大门,躲在自家的煤棚子里不知都干些啥……那时,管玩女人这事儿,叫“挂马子”,是挺先锋、挺大胆的事儿。不知怎么的俩人就玩过了火,就捅了个大篓子,他把一节电池捅进了女孩儿的下体,还独出新彩儿,在点火用的松木上弄下了好多松树油子,粘在了女孩的下体上,完事后,塞进去的电池却怎么的也拿不出来,女孩儿吓得“哇哇”地哭,他们就慌了手脚,没了主意。最后还是女孩儿的妈妈,领着女儿到职工医院才拿了出来。这件事儿不胫而走,就在新一区传开了,就叫做“电池事件”。从此,他这三老歪的绰号就声名远播了。

那一次,他挨了爸爸的一顿胖揍,被打了个半死。吓得他跑出去,一躲就是好多天,没敢回家,晚上就住在家属区旁边的地沟里,遭了好久的罪。就在这时,他家出事儿了。那年月,在新一区住的,家家都要挖菜窖,好储备一冬天要吃的白菜、土豆和萝卜什么的。到冬天下窖取菜,家家都是半大小伙子的事儿,他大哥就下窖去取白菜,好半天没上来,他爸就让二哥下去看看,二哥依旧没上来,他爸就自己下去,结果也没上来。原来是窖里沼气太多了,三个人沼气中毒都死了,他爸是个八级钳工,是全家的顶梁柱,经济的来源,他这一没了,就剩下他妈和他,日子就难过了。妈妈伤心过度,哭瞎了眼睛,这家就再也不像个家了。他一直到现在,三十大几了,也没说上个媳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他多了个嗜好,就是扒女厕所,看女人的屁股,那一瞬间的快感,不可名状。在扒厕所这期间,他也多次被女人发现过,可女人们除了叫,就是提上裤子就跑,并没对他的安全构成太大的威胁,就这样,他从没被抓过,业务越来越熟,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不过每当被女人发现时,他就收敛一段日子,等风声减弱了,他再伺机重来,因为那些女人白白的屁股和惊恐的叫喊声,时时刺激着他,他欲罢不能。

这天,天已经黑了,大厕所旁的那盏路灯没精打采地亮着,破旧的灯罩儿,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叮叮当当”凄惨的金属哭泣声,伴着摇曳的灯光,大厕所阴面的暗影,被路灯肆意地拉长和缩短。几个孩子在昏暗的路灯下,上串下跳,愉快地抓着飞落的蝼蛄,蝼蛄这种虫子本事才大呢,它是陆、海、空三栖昆虫,在天上能飞,落到地上能跑,掉在水里会游:抓蝼蛄这可是新一区孩子们的传统游戏,随着夜色越来越晚,孩子们的热情被渐渐地耗尽,远处一位家长把最后一个孩子喊回了家。这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昏暗的灯光,以及高空中灯罩发出的单调而凄凉的金属声。

这次行动,该着三老歪出事儿,也注定是他的滑铁卢。他为了获得一个开阔的视角,再一次做了个大动作,他从掏粪口下到了厕所的下面,冒险潜伏在女厕所的一侧,一个不会被轻易察觉的角落。这里的视角比较理想,他借着浓郁的气味,足足地看了有两个多小时,尽管如厕的女人不多,可还是不虚此行。夜已经很深了,三老歪感觉到了几分凉意,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夜空中的满天星斗,知道该到了撤退的时候了。他动了一下脖子,有些酸痛,也觉得不会再有女人如厕了,就活动一下身子骨,想爬上来走人,试了两下,天太黑,脚下看不到可踩之处,他有些冷,身体开始发抖,就瞄了一眼上面,看准了没人,就划一根火柴照亮,结果不知是谁,把煤气罐的残液倒在了粪坑里,他一划火,整个粪坑“呼”地一声,燃起火来,三老歪的手和脸都被烧伤了,正巧这时有个中年女人刚好脱下裤子,就见粪坑里起了火,有个男人在杀猪似的叫,她被吓得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边跑边喊:

“抓流氓呀!有人扒厕所了!”

于是就喊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买酱油的独眼老人。

正巧,这时,买酱油的独眼老头赶着驴车就停在大厕所旁的小道上,不知是这一天收工太晚,还是毛驴的草料不顺口,毛驴走到了大厕所旁,就耍开了驴脾气,说什么也不走了,独眼老人以为车辕太沉了,就下车把几个木制的酱油桶往后挪了挪,毛驴就被腾空地抬了起来,四个蹄子就离了地,毛驴就更来了脾气!在半空中把前腿弯曲起来,老人又急忙往前挪酱油桶,驴车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毛驴也被从空中放了下来,可毛驴的犟脾气来了,前腿怎么的也不肯伸直,就那样地在那里跪着,独眼老人怎么弄,它就是不起来,独眼老人气乐了,反正也不急着回家,索幸就坐在了地上,和驴拉起了家常。就这时,听见了喊声,独眼老人一惊,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放下驴和驴车,从地上蹿了起来,几步就来到大厕所旁,第一个冲进了厕所。独眼老人像提了烧鸡似的把三老歪拎了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长走夜路终遇鬼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老歪就这么被抓了。

 

这边三老歪的事儿还没处理利索,啤酒厂那边钱江的未婚妻又闹了起来。

钱江的未婚妻叫胡红,身体肥胖,长得奇丑!有人就说,要是不留神看了她一眼,都容易把一岁时吃的米糊吐出来。但这胡红家庭条件不错,从小就娇生惯养,又爱打扮自己,什么时髦穿什么,穿在身上的东西,生怕别人看不见,就是“镶金牙咧大嘴,戴金镏子拍大腿”的主。可是不知为什么,挺好看的服装,她一穿上就走了样、变了形,就失去了服装原有的魅力。她就属于那种穿着很危险,长得很安全的那一类女人。胡红不光是胖,脸上就更精彩!一双斗鸡眼,永远的集中在扁扁的鼻梁两旁,她要是站在那里,任何人也不会知道,她在看哪里!小的时候父母领着她北京、上海的到处治,全国著名的医院,她像串亲戚一样的走了一遍,可一直也没治过来,依旧是老那样,两个倔强的黑眼珠始终都挤在鼻梁子根处,就是不肯动一动。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包括她自己也都丧失了信心,就放弃了治疗。可那一年胡红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又给她带了一次短暂的希望。她妈妈听说在牡丹江有一个祖传老中医,专门针灸治疗对眼,手到病除,已治愈的病例不胜枚举。这就再一次点燃了她的治病热情,胡红的妈妈就请了假,兴奋地连夜领着胡红去了牡丹江。在一个偏远的乡下,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神医。大夫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儿,一派道骨仙风。看过胡红的眼睛,捋了一把长髯,从牛角罐里拿出细长的银针,在胡红内外眼角的两个穴位,各扎了一针,并轻轻地进行了捻动。胡红感觉到眼球一阵涨麻,接着就流了好多眼泪,过了一会儿,老者将一面小镜子递给了胡红,胡红一看喜极而泣,两个眼珠已恢复了正常!正当母子俩沉浸在喜悦当中时,老中医将银针慢慢拔出,胡红的两个黑眼珠,就像被鼻梁子吸引了似的,撒了欢的往中间跑,结果,眼睛又渐渐的恢复了原状,依旧是两个黑眼珠紧紧地贴在鼻梁根部,就再也不动了。老中医看着眼前的胖女孩儿,慨叹一声,长出了一口气:

“眼疾过重,我无力回天!”

就此,宣告了胡红的对眼属于不治之症!

 

钱江和胡红是中专同学,钱江的家在黑龙江的最北部,黑河所属的一个偏远农村,当他知道胡红的老爸是副区长,为了毕业后能留在省城,钱江就开始疯狂地追求胡红,他觉得凭着自己骄人的外貌,审视胡红的尊容,他觉得做这件事成功的概率比较大。钱江的嘴甜,哄得胡红神魂颠倒;再加上胡红从小至今还没被哪个男人,认认真真地追过,钱江的一阵猛烈炮火,不明世故的胡红猝不及防,马上全线崩溃了!就这样,在毕业前,钱江彻底搞定了胡红,毕业后就以胡红的未婚夫身份,两个人顺理成章的都分到五三四九厂。随后领了结婚证。没多久,胡红又被当副区长的老爸调去了区检察院做起了内勤工作。钱江也在这位副区长的关照下,被破格送去大连轻工学院深造,回来被分到了刚组建的啤酒厂,还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到这时,钱江的情感投资得到了快速的回报。不过作为胡红,她更关心的是她和钱江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这样,她才算把这个男人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也才会真的把心放到肚子里。今年上半年,副区长又为两个人搞到了房子,钱江乐得直冒鼻涕泡,要知道那个年月,找房子可比照对象难多了。他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后来,又置办了时尚的家具,已经住到了一起,只准备今年新年就举行结婚典礼了。

可钱江当自己的目的逐渐达到后,心境起了变化,一头放不下自己平坦顺畅的仕途之路,他知道自己的羽翼未丰,还需要这个当副区长的岳父的关照;一头也不甘心自己年轻轻的,就只守着这个丑女人过一辈子。刚到车间不久,就看上了刚分来的青春可人的曾可!就大献殷勤,工作上为曾可大开方便之门,更给他创造去青岛的学习机会,竟然堂而皇之的和曾可又谈起了恋爱。没想到曾可涉世不深,又是那么的天真清澈,从小清贫拮据的生活,使她极易满足,钱江的几句甜言蜜语就已经使她如醉如痴了。就真的委身于他,等着将来钱江娶她。

自从车间里有了曾可,钱江就三天两头的不回家,说厂里生产任务紧,经常的找理由在厂里过夜。时间久了,胡红就凭女人的直觉,敏感地觉察到了一种不祥的苗头,她预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她的地位遭到了威胁,她就不动神色地开始了秘密调查,她让原来在一起工作过的姐妹帮着打探一下消息,看看钱江是不是在车间里有了其他的女人了。经过短暂的等待,姐妹们的信息就反馈了回来,结果是被她不幸地言中了,在钱江身边确实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而且已经相好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胡红决定要捍卫自己的爱情,绝不能让自己的爱情之花,还没开花,就眼看着凋零,自己绝不能输在婚姻的起跑线上。

 

酿造车间里的工人实行三班倒。每个工人都是一天白班,一天夜班,一天休班。今天曾可是夜班。她的工作是要全程记录,麦汁儿在后酵罐里,低温发酵时的温度。啤酒的发酵温度很重要,将直接影响啤酒的质量和口感,那个大胡子德国专家威廉,这几天也总往后酵组跑。按照工艺要求,曾可一宿都不能睡觉,她每隔一小时要测量一次后酵罐里的酒温,然后,做好详实的记录,后酵车间的温度很低,和盛夏室外的温度有二十几度的温差。曾可换上工装,就披了一件专用的棉大衣坐在保温门外,旁边放着记录本,手里捧着一本陈忠实的《白鹿原》在看。

钱江这些天就抓心挠肝的,脑海里总是放不下曾可那窈窕的身影。他看了后酵组今天的夜班值班表,知道曾可今晚是夜班,就像打了兴奋剂,老早的就给胡红打了电话,带着遗憾地和胡红说:

“厂领导今天晚上要在我们车间开现场会,一定会很晚,今天我就回不去了,我自己在办公室糊弄一宿就算了。”

然后,他就坐在办公室的三屉桌前,前后晃荡的“咯吱吱”做响的半旧大头椅,看着墙上挂着的电子钟,盼着下班。好容易挨到了下班,他在职工食堂随便地吃了口饭。他掐着手表,觉得曾可该来接班了,他就走出了食堂,有些兴奋地往车间走。来到后酵组,休息室里并没人,通往后酵的保温门旁,只有曾可一个人,她在厚实的保温门旁的长凳上坐着看书,并没有察觉钱江的到来。钱江蹑手蹑脚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曾可的身后,曾可看得依然很认真,并没发现有人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重重的干咳了一声,曾可吓了一跳,忙抬头看钱江,就把手中的书合上:

“主任,你咋没下班?”

钱江并没回答,在曾可坐着的长凳另一边坐下:

“想你了,来看看你!”

曾可就抿嘴一笑,能感觉到她的心里很甜,可嘴上却说:

“回去吧!我要在这里坐一宿呢!”

钱江往曾可的身旁凑了凑,把嘴贴近她的耳朵小声说:

“傻丫头,不用那么死心眼,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统一填一下温度就可以了,一个小时温度能差多少?”

曾可躲开他的脸,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他,难道这个学酿造的车间副主任,连发酵温度会影响啤酒质量都不知道吗?不会!曾可知道钱江现在想什么,可她不想那么做,就瞪大眼睛认真地说:

“大胡子威廉先生说了,必须要一个小时一记!他说这很重要!”

钱江就笑了,看着认真得有些教条的曾可:

“我这不是心疼你嘛,有我这个副主任保护你,你还怕什么!走,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看我给你买啥了?”

曾可没有动,转头看着钱江,知道他的用心,在那间办公室里,曾经发生的事儿,她不喜欢。觉得自己像是个玩物,在这场情感的对垒中,她自己已经失了一城!剩下的城池,绝不能再失守了,不能一败涂地!想到这儿,曾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了,这是上班时间,被车间其他人看见,对你不好……”

钱江看了曾可那坚定的样子,就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就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聊聊天!”

说着,他没事儿找事儿地为曾可向上提了一下棉大衣,顺势把手落在了曾可的肩上,自己把坐在长凳上的身子,向曾可身旁挪了挪。曾可有些不自然,她不习惯男人的这种示爱方式,觉得这样太动物性,有一种把女人放在火上烤的感觉,像是在炫耀雄性的占有欲望,她知道,钱江不会怕有人看到,那样似乎能满足他的某种欲望和虚荣心!可曾可欣赏的不是这种张扬的表演,她更崇尚含蓄。她不卑不亢地把钱江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起身看了一眼手表,拿起凳子上的记录本说:

“到点儿了,我该去测后酵罐的温度了。”

说着站起身,开门就进了后酵。后酵的温度很低,门一开一股凉气袭来,身穿短袖体恤的钱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没料到,曾可今天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他,他站起身在门前来回地踱着步。盘算着心事。过了好久,曾可拿着记录本出来,又坐在了原地。钱江不甘心自己的计划就这样搁浅。他又轻轻的凑过去,看曾可并没有太敏感的反应,就把脸靠过去,一把搂住曾可,曾可本能地想躲开,可钱江的劲儿很大,搂得曾可透不过气来,曾可的头躲着钱江,有些紧张地说:

“主任,别这样!被别人看见了!”

钱江像打了鸡血似的,把曾可抱得紧紧的,曾可有些着急:

“哎呀!你把我弄疼了!”

钱江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捧起曾可那张稚嫩的脸,曾可已经没有了力量躲闪,钱江不顾曾可反抗,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重重的亲吻着!

就在这时,楼梯上发出急促的脚步声,一阵“咚咚”的做响,一个肥胖的女人似乎从楼上滚了下来,嘴里高声地骂着:

“你这个骚货!”

直冲到两人跟前。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钱江和曾可都感到吃惊,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还没等他们完全的反应过来,胖女人已经歇斯底里了,她窜到曾可面前,扬起手抽了曾可一记耳光,曾可还是头一次被陌生人打,再加上这样莫名其妙的挨打,她感到委屈,她的眼泪已含在了眼圈里,她努力地控制着,不让它流下来。她不知这个女人是谁?干吗要这么凶?胖女人站在她和钱江眼前,双手掐着腰,一双斗鸡眼瞪得溜圆,像一口成了精的酸菜缸。曾可摸着火辣辣的脸,看着胖女人那双由于愤怒变了形的眼睛,她在努力的判断,这个女人是谁?她在看谁!钱江这时才像是缓过神来,上前一把拦腰抱住胖女人,尽管他抱得很吃力,两手在女人的胸前没法合拢,可看得出他还是在努力的去抱,他不想让事态变得难以收拾,嘴里在无力的辩解:

“亲爱的你这是干啥呀!咱们有话回家再说!”

曾可看着这一幕,似乎明白了,可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她忍住眼泪,看着钱江镇静的问:

“她是谁?”

没等钱江回答,胖女人抢着喊:

“我是他老婆!你这个骚货!”

钱江就要用手去捂胖女人的嘴,胖女人就用嘴去咬钱江的手,钱江忙躲闪,没有咬到,胖女人在那里跳着脚的喊,像在打夯:

“你给我说清楚了,她是谁?”

钱江忙乎得满身是汗,压低声音在胖女人耳边说:

“他是我们车间的工人,我们之间没事儿。”

胖女人并没听钱江的解释,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继续地喊着:

“不对,我看见你们亲嘴了,一看她就是只狐狸,骚的要命!”

钱江继续压低声音说:

“亲爱的祖宗,你可别作了,那些只是玩玩,是逢场作戏!你别当真!”

胖女人还是不依不饶,和钱江撕扯着,嘴里还在叫嚷着:

“别以为我不在这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吧,我什么都知道,你说是逢场做戏,可你做的是连续剧!”

钱江对这个胖女人简直是无计可施!他索性松开了手,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胖女人看没了障碍,也就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动力。现场暂时的清静了。

钱江和胖女人的对话,尽管声音不大,可被卷在这场情感旋涡中心的曾可,却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曾经和她信誓旦旦的男人,在这个胖女人面前却是那么的懦弱,那么不堪一击,那么轻易地就现了原形。她仿佛觉得自己被叛徒出卖了,在这一瞬间,她淋漓尽致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以往的自己,在这个不值得留恋的男人面前,显得太幼稚、太轻率了,就那样轻信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十足的傻瓜,被他轻易地玩弄了。她觉得自己很委屈,这种委屈,在此时不但没能使她萎靡,却从心底萌生了一股潜在的力量,那种认知后的极度清醒,也置换出了她这个乡下女孩儿骨子里的粗犷和野性,她眉毛动了动,脸上表现出了超常的平静。她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已是焦头烂额的钱江面前,嘴角动了动,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钱江一记响亮的耳光。钱江狼狈不堪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胖女人看钱江挨了嘴巴,刚想反击,被曾可犀利的眼神震慑了!曾可不屑地看了一眼旁边蠢蠢欲动的胖女人,眼光中透着鄙视。她觉得和这种女人争男人,自己都跌份儿!听她骂自己是狐狸,她在心里冷笑着,自己要做也做狐狸精!曾可心里想着,什么东西只要是成了精,就当另眼相看了。曾可愤愤地转过头去,她想做出一个强硬的姿态,可自己强忍了半天的眼泪却不争气地“簌簌”地落了下来。

 

麦冬陪着威廉恰巧这时,也来到了后酵,酿造中温度的控制,是极其重要的环节,是酒品质量的关键,对这一程序中的任何细节,对他们集团公司都很重要,威廉从不敢怠慢,他是来看后酵温度的变化情况的。前一个阶段,在其它班次,这位大胡子专家发现,后酵温度记录工作不认真,温度记录得不准确,导致有几罐啤酒双乙酰超标,啤酒酸度增高,威廉曾经急得大哭了一场!这个外表坚强的德国男人多次向厂方提出强烈抗议,可落实到车间,都没能得到足够的重视。

不过他对曾可这个小姑娘印象很好,她的记录及时准确,又认真,他要把这几罐酒作为采样标准。每当是曾可的班,他都会来这里看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刚到后酵组,威廉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在那里摆开了阵势,各个都是剑拔弩张的情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向麦冬询问着什么?威廉目不转睛地看着麦冬,等着他的解释。麦冬也感到很意外,看着倔强地站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曾可;慌乱地站在两个女人之间,不知所措的钱江;以及从那个胖女人不堪入耳的骂声中,麦冬判断出了眼前发生的事儿。他毫无理由地开始同情曾可,在那个胖得变了形的女人面前,曾可无疑是弱者,同情弱者是人的通性。麦冬走到曾可面前,想缓解一下眼前的气氛,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却没想到曾可先说话了,她很倔强,把那张俊俏的脸仰起来,脸上的泪花还在,却早已恢复了理智,她把记录递给了麦冬:

“告诉威廉先生,这是这三天的准确记录。请他放心,准确及时!这几罐啤酒不会有任何纰漏!”

麦冬有些意外,在这个女子柔弱的外表下,该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性!威廉还在猜测,紧紧地跟在麦冬的身后,麦冬从曾可手里接过记录本,看了看上面的记录,把记录本递给威廉:

“没什么,她们在为一个非常复杂的新工艺在争吵,争论得面红耳赤,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十一)

军转民的第一个企业,终于让翘首期待的人们看到了曙光。啤酒厂这天全线出酒,这可是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中的一件大事,它必将影响这座老牌兵工厂的未来走向。总厂的郝斌厂长、几个处室的处长、主任,共同陪着部里来的一个副部长,来啤酒厂检查指导工作。“老团长”责无旁贷,更要尽地主之谊,他带着外国专家威廉、苏珊娜和德语翻译麦冬,以及部分车间的主要领导,陪同上面来的领导参观、视察各个工序。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五

 

那位副部长岁数不小,满头没有几根头发,说话时嘴角会情不自禁地流出口水,听说已经退休多年了,孩子们也都去了国外发展,原配夫人前些年去世了,孩子们怕他一个人生活不方便,就给他找了个安徽籍的小保姆,服侍他的日常生活。小保姆长得挺喜庆,白白净净的,说话的含糖量很高,很讨人喜欢!再加上又会来事儿,又会疼人,把老头侍候的甭提多舒坦了。这样,时间一久了,老人就对小保姆就有了感情,白天晚上的离不开她,可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怕惹出来风言风语的不好,副部长就想再续个弦。于是,就和小保姆说了自己的想法,尽管小保姆觉得老人岁数有些大,不太适合,可老人在北京的地位、待遇,以及这么大个家业,再加上又是房子又是车的,也足够这个从乡下来的小保姆眼馋的了。在诱惑面前,年龄已经不是问题了。就这样小保姆没再拒绝,半推半就的就算同意了!没过多久,俩人在北京饭店,请了几桌在京的老同志、部队的老战友,吃了顿便饭,这事儿就算定了,小保姆也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也就堂而皇之地和副部长住在了一块。自此,这位副部长就好像年轻了十多岁,领着这位可以做他孙女的小媳妇,到处视察参观,人都说他又返老还童了。这些日子,在北京闲着没事儿,就想起了在北方工作的几位老部下,就领着小媳妇来东北休假,实际上就是在老部下面前卖卖老,顺便打点儿秋风而已。

今天正巧是啤酒厂第一天出酒,他也是闲得无聊,顺便到啤酒厂来看看!实际上就是消遣!不管怎么样,这也算北京来的大干部,这面子还得给足不是。于是,作为五三四九厂的主要领导,郝斌厂长等就得全程的陪着。这位副部长大官当得时间长了,派头也确实不小。尽管走路有些踉跄,可还是背着手,腆着肚,在众人的簇拥下,顺着生产线的顺序,在各个车间里东走走、西逛逛。偶尔,停下来借喘气的机会指指点点,比比划划;有时,也像模像样地提出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然后,佯装认真地听听陪同人员的汇报,接着就频频地点头,以示理解。在厂里转了还不到半圈,这位副部长就觉得累了,陪同的人明显地看出他的气儿有些喘得不匀乎,终究年龄不饶人。副部长示意,就到这里吧。于是,一行人等就又回到办公楼会议室,在那里歇歇脚,喘喘气。品了几杯清凉的啤酒,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官话。随后,又有工作人员拿出宣纸、笔墨,请副部长题词,副部长并未推辞,想必这也是司空见惯的程序,在周边人员一片赞叹声中,这位副部长拿起笔,略加沉思,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八个字“冬雪啤酒,永远飘香”。

中午这顿午饭是“老团长”代表啤酒厂做东,在招待所贵宾楼开的席。副部长坐在主宾的位置,郝斌厂长等陪同人员,就依次地落座。“老团长”依次地介绍席间的陪同人员,副部长就坐在那里,闭目合眼地微微点着头,看来是真的累了。当介绍到苏珊娜时,副部长撇了一眼,猛然觉得眼前一亮,他竟颤巍巍地站起来和苏珊娜握手,这让苏珊娜有些吃惊,可还是站起身,和副部长握了握手。副部长并未马上放开那只柔软的手,而是握得更紧了,嘴里还不断地唠叨着,念念有词:

“好!好!!年轻有为!”

旁边的人就鼓掌,坐在副部长旁边的小夫人看了一眼众人,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又无法制止,只能陪着抿嘴在笑。副部长有些兴奋!嘴角就有口水流出,小夫人不失时机的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雪白的手帕,起身为副部长擦去嘴角即将流下来的口水。“老团长”有些看不惯这位首长的做派,自己就坐下,点上一棵烟,抽起来。

酒宴高潮时,招待所的广东大厨,上了一道糖醋活鱼,据说这可是招待所贵宾厅的保留菜肴,也是这位广东大厨的看家本事。活鱼上桌时,果然是鱼嫩美,鳃动嘴张。令全桌人惊叹不已。副部长看着这道菜,似乎是来了情绪,手里掂着筷子,不时地击节叫好,像是要开始表演,他用筷子蘸了酒,撒到鱼鳃里,那鱼就更加拼命地张嘴,他又夹了一块鱼肉,热情地送到苏珊娜的吃碟里,嘴里依然是念念有词:

“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苏珊娜早就对这位流着口水,抓住自己的手不放的老头有反感,此时,又见如此不合时宜地关照,早已失去了耐性。又见盘中的鲤鱼竟然还活着就要被人吃掉,早已是惊恐万分!有些慌乱!她顾不上有些失礼,急忙从桌边站起来,用左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眼中已露出惊慌失色的表情,用德语急促地说道:

这太不可思议了!

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抱怨。说完她头也没回,离席而去。

副部长不明缘由,还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的目送着苏珊娜远去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了,才转回眼神儿,又直愣愣的看着坐在旁边的翻译麦冬,他感觉到莫名其妙,想知道这位德国美人这是怎么了?看来没把他这位副部长放在眼里,麦冬也是初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有些措手不及,就忙站起来打着圆场:

“苏珊娜小姐是基督教徒,对我们中国的饮食文化理解不深,她说对不起各位朋友!”

副部长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觉得有无限的失望,他慢慢地扶着桌子想坐下,旁边的小夫人恰到好处地忙扶住慢慢地坐稳,这时副部长已显得苍老的脸上,又呈现出了原始的木讷状态!

说心里话,“老团长”早就看不惯这位副部长的表演,耐着性子在酒桌上陪了一会,自己胡乱地吃了几口饭菜,就趁着没人注意,推脱说厂里还有急事儿,提前退席了

 

啤酒厂的成品酒库房前,各外市、县来拉啤酒的各式罐车、槽车、卡车排出去老远。“冬雪牌”啤酒一炮打响,迅速走红!把主管销售的陈欣明忙得不亦乐乎!这大多数的客户都是他谈的。有酒类批发公司;有大型商场、饭店;有外县的零售商。外县的他安排装车自运;本市的他负责安排送货;饭店的散装扎啤,他还要亲自带着槽车送货结账!忙的是手足无措!

 

与此同时,武媛的“月亮女神大酒店”也开业了!酒店在五三四九厂的对面,在新一区这一片儿可是最大的酒店。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家酒店的幕后老板是市公安局的那位朴处长。今天开业,动静可弄得不小。这位处长大人的面子看来是真的够大,来酒店捧场的人那叫个多,公检法,工商税务,各界名流都到齐,酒店的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轿车。武媛身穿职业套装,忙着迎来送往,真的是应酬得度,人也依旧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这时,一个服务生来到武媛耳边低声说:

“武总,送酒的车到了,有个人在前厅电梯口等你,朴处长让你签收。”

武媛就笑着转身来到前厅。

送酒来的是陈欣明,他以前认识武媛,只是不太熟!可“五十圆”的故事,在五三四九厂及新一区早已是家喻户晓。可现如今,对那位曾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风流女子,也得刮目相看了。他见武媛出来,就拿了货单,来到武媛身旁:

“武总,先祝你开业大吉!我一听说你要货,立马就给你送来了,怎么说我们也是五三四九厂出来的,你张嘴就是命令!一百五十箱啤酒,我已经让人给你卸到库房了,还有三吨扎啤也给你灌好了。”

说着陈欣明拿出了送货单,递给了武媛,让他签收。

武媛接过送货单,甜甜地笑:

“陈师傅,看你说的。我这儿的生意要想做好,还得朋友们帮衬!以后还请多关照!”

说完在送货单上签上了字。陈欣明还想多聊几句,从玻璃门看见一辆林肯轿车向酒店驶来,武媛的目光,也跟着轿车来到了酒店的门前,陈欣明就知道又有客人到,就赶紧告辞了,武媛像才缓过神来,冲着陈欣明忙解释:

“我今天的应酬太多,改日我请大家!”

说着她疾步来到朴处长身旁,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这时,那辆黑色的加长林肯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的门前,从前后的车门里下来几个年轻人,背着手站在了车的两旁,一个脸上有道伤疤的年轻人来到车旁,打开了林肯车后座的车门,从车里面下来一位中年人。一身白色的休闲西装,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的手杖,走路有些颠脚,他看了一下左右,就踩着红地毯,拾阶而上,走进了酒店!这时,早有人跑着通报了正在大厅等待的武媛和朴处长,两位忙从前厅迎了出来,朴处长紧走几步来到阶梯前,和这个男人握了握手:

“不知黄老板驾到,有失远迎!”

这位黄老板也不敢怠慢,忙将手杖挂在自己的左腕上,抱起双拳:

“岂敢,接到处长大人的吩咐,还真怕来迟呢!”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接着朴处长把武媛拉到身边,对着那位黄老板说:

“这就是我妹子,武媛!现在是这家酒店的总经理,月亮女神大酒店在你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你可得照应着点!”

黄老板又毕恭毕敬的冲着武媛点了一下头:

“武老板,女中豪杰!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幸会!”

黄老板转头看着朴处长:

“朴处长这是在骂我,我哪有那本事呀,我们今后还都得依仗着朴处长照应!”

武媛满脸笑容:

“都甭客气,有话里面坐着慢慢谈,两位里面请,一会儿我陪两位多喝几盅!”

说着朴处长带着一帮人走进了里面的豪华包间,武媛继续在门前应酬着。

 

这位黄老板,江湖人称黄三儿,可是有点儿来历,早些年间,城里有个略带黑社会性质的 “双刀会”的组织,成员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主儿,腰中暗藏两把砍刀,活跃在舞场、夜总会、以及洗浴场所。为争地盘、为抢女人、为占市场,在城里发生了很多起人命案!公安局多次清剿,都是无功而返。一时间“双刀会”名声鹊起,更是令人谈虎色变。这个组织的老大叫富成子,一个靠倒白粉起家的黑道人物。黄三儿和富成子是拜把子兄弟,富成子的妹妹黑妮,就是黄三儿的女朋友。

有一天,黄三儿闲得无聊,就领着自己的女人黑妮去江北的一个渔村钓鱼,两个人觉得渔村里实在没什么意思,鱼塘里都是一些人工饲养的鲤鱼,就想出去到江边走走,找一个自然一些的地方。两个人拿了渔具及帐篷,顺着江岸往西走,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渔村好远,前面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时而,还有几只鹌鹑“呼啦啦”地飞起,打破这一片儿的宁静。这是一片人迹罕到的野江,两个人觉得这里不错,就准备在这里清静一会儿,搭起帐篷,打开渔具,准备垂钓。黑妮刚满二十岁,人长得又十分漂亮,眼睛略往里陷,像俄罗斯女人,只是皮肤略黑,可这古铜色的皮肤,不但没给她的美丽减分,更多了些健康的颜色,而给她的美丽又增色不少。他们刚支好帐篷,正准备下杆儿。这时,从远处树林子里,晃晃悠悠地来了几个男人,大步流星地奔着他们就走过来,到了他俩跟前,也不吭声,围着黑妮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满嘴黄牙的男人就站在黑妮跟前,他上下左右地看得仔细,吧嗒了两下嘴,看来是看见黑妮长得模样标致,就起了邪念,他放肆地上前,用右手的中指,弹了一下黑妮的下颌,带着调戏的口吻说:

“小娘们儿长得不赖呀!像个二毛子似的,挺招人疼的。”

说着又摇摇头,像是在品味着黑妮,接着说:

“就是长得黑点儿,可黑得不牙碜!挺有味儿!”

黄三儿正在旁边摆弄鱼竿,看来了一帮人,围住了黑妮,嘴上不干不净地还说些混账话,他哪吃这个,一转身从沙滩上站起来,看着眼前这几个人。那个满嘴黄牙的人,看了一眼黄三儿,带着挑衅的口吻,皮笑肉不笑地问:

“你他妈的看啥呀!”

黄三儿两步冲过去:

“怎么的?看你还用买门票啊?”

满嘴黄牙的人脸上的肌肉颤了颤:

“你他妈的转着弯的骂我!”

黄三儿来到他的跟前:

“我他妈的还揍你呢!”

说完,对着那个满嘴黄牙的男人左右开弓就是两记耳光,耳光打得不光是响,力气也大,那个人根本就没来得及躲闪,被打得跌了个趔趄,嘴角也流下了一趟血溜子!黄三儿骂道:

“妈的,哪来的傻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敢打老子女人的主意,我看你活腻歪了!”

被打的小子也不含糊,踉跄了几步,站住了脚跟,用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吐了一口血水,夹杂着半颗槽牙,吐在了沙地上,他万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主儿,就有些恼羞成怒,揉了揉被打得有些发木的腮帮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一尺多长的火药枪,嘴里骂道:

“他妈的,小子还挺横,我他妈的废了你!”

说完,照着黄三儿的左腿“砰”的就是一枪,黄三儿压根儿的就没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对他的举动更是没有提防,更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虎,出手这么狠,“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双手捂住膝盖,霎时,鲜血把整条裤腿都染红了,黑妮吓得花容失色,扑到黄三儿身上,哭叫着,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满嘴黄牙的人。那个满口黄牙的男人,用嘴吹了一下还冒着青烟的枪管,把火药枪别在腰带上,紧走了几步,来到黑妮身旁,一把拉住黑妮的肩膀,用力往起一提,把黑妮拉到自己的眼前:

“小娘们儿算你走运,哥们儿我看上你了,不然,我今天撕了你!”

说到这,他回头看看身后的几个男人,几个人发出了一阵淫荡的笑声:

“今天让你好好陪陪哥们儿,就算慰劳我了,在这亲一口。”

说着,他用另一只手,又抹了一把被打的火辣辣的腮帮子。然后,把脸贴过去,让黑妮亲她那有些红肿了的脸。黑妮一把甩开他,几步跑到帐篷旁,从地下的渔具兜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弹簧刀,“砰”的一声打开,将锋利的刀刃横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小子,别他妈的想得那么美,我就是死了,你也别想碰我一下!”

满嘴黄牙的男人冷笑了一声:

“他妈的,这小娘们儿还挺烈性,我喜欢!”

说着就走到黑妮跟前,又来拽黑妮。黑妮毫没犹豫,照着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刀,鲜血“呼”的一下就喷了出来,黑妮把弹簧刀顺手往那满嘴黄牙的男人跟前使劲一扔,任手腕子上的血“呼呼”地流在沙滩上,她轻蔑地笑着,看着这几个男人:

“还敢要我吗?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们的终点站到了!”

几个男人真的被这一幕吓傻了,相互地看着,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上。黑妮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调整了一下角度,让血流得更畅快些,又抬头对这几个正在发愣的男人冷笑着说: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儿,吓死你!我哥是富成子,看他不剥了你的皮!”

满嘴黄牙的那个男人,听了这话,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像个铃铛似的,反复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真的要有大麻烦了,他有些紧张,顿时脸色吓得煞白,腿也有些发抖了,他不在半信半疑。眼前这个女人的举动,无疑在证明着他判断的正确性,看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没有半点水分!满嘴黄牙的男人最终没敢再造次,犹豫了几秒钟,再没敢多说一句话,把头一摆,转身和其他的几个男人急匆匆地走了。

 

黄三儿和黑妮在医院住院时,就听来看他俩的富成子说,他派了几个弟兄,第二天就在松浦把那几个人都找到了,开枪那小子被挑了手筋和脚筋,已经是个废人了。其他几个是每人挨了一顿胖揍,吓得都尿了裤子。临走时还告诉他们,每人至少要住一个月的院,有人要是敢提前一天出院,就让他们再也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过了一些日子,黄三儿和黑妮他俩出院了,黄三儿的左脚留下了残疾,靠拄着手杖走路。通过这件事儿,两个人好像近了不少,不久就结婚了。婚后他们去大连疗养了几个月,就算旅行了。还没等他们回来,就听说富成子这边出了事儿。听说是他坐的那部“比尤克”轿车太张扬,当时听说这座城市仅此一台,被一位来省城视察的中央首长看到了,中央首长还以为坐车的是一名住在省城的老红军呢,就想拜见一下这位老革命,结果一查,是一部私人用车,最后就查出了很多事,牵扯出很多人,结果富成子就被草草地枪毙了。

黄三儿打这次自己受伤,到富成子出事儿,几件事都赶到了一起,对生活就有了感悟,忽然觉得人生苦短,觉得不该再挥霍生命了,也学会了思考将来了。黑妮以死抗争的举动真的令他吃惊,这个女子的胆量气魄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开始佩服这个女人。这些,在他的潜意识里留下一个死结,就是什么事儿都得高看她一眼,处处让着这个女人!他不会主动去招惹她!结婚这些年,别看黄三儿在外面可以是杀伐决断,得心应手,可一见黑妮就没了脾气。黑妮也是个聪明人,自从哥哥没了,自己在这个世上也就没了亲人,就把自己的将来交给了这个男人,自己也就少了些火气,贤淑了不少。

再后来,富成子手下的好多人,没了去处,就都投靠了黄三儿,黄三儿就成立了一个东北亚经贸公司,靠以往的人气,承揽一些工程,替人家讨债要钱,公司逐渐地就做大了。干这一行,他们是轻车熟路,如鱼得水。黑妮也不想闲着,就帮着黄三儿打点公司内的各项业务,时间一长,已然是一个二当家的。黄三儿实际就是当起了甩手掌柜的,闲暇无事,带着手下几个跟班,做一些自己愿意做的事儿。免不了在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的。有时黑妮也有所耳闻,不过对一些事儿,她不想较真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像馋猫似的,真有到嘴的鱼,还能不吃上几口。只要自己的地位不被动摇,她倒懒得去过问这些事儿,知道了还闹心;偶尔,也有不知深浅的男人在黑妮面前大献殷勤,为了寻找内心的平衡,她也就半推半就,假戏真做。只是相互隐瞒着,两下里相安无事。

 

酒店这边刚一开席,武媛应酬完外面的事,就到了黄老板的包间。满满地为黄老板和朴处长倒了一杯洋酒:

“今天,两位能到我这儿来,就是给了小妹天大的面子,我陪两位哥哥干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完她一饮而尽。转眼又对黄老板说:

“黄哥!今天在我这就一醉方休!在后面我已安排了客房,喝完酒,休息一下,我叫几个好看的妹妹陪陪你!”

黄老板把手中的酒喝干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瞒武总说,我可没那个福气,朴处长知道,我家那位,可是个有名的醋坛子,要是被她知道了,不得吊起来打呀!”

武媛也笑了起来:

“怕是没有相中的吧,要是有看得上眼的,黄老板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女人!”

说完全桌的人都笑了。

 

 

(十二)

 

秦春儿的儿子大宝,被送进了江北的自闭症康复医院。通过几周的治疗,感觉效果还挺好,宇君和秦春儿就看到了希望。江北的这家医院,是治疗自闭症的专业医院,院长是这方面的专家,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呢。这里条件不错,是封闭式治疗。只是费用太高。秦春儿看着这几天的治疗费用,就有些犯愁,对于工薪阶层,这项支出足以让她寝食难安了。宇君看着愁眉不展的妻子,就安慰她:

“咱俩的工资,除了日常的花费,每个月会有些剩余,再加上家里这些年的一些积蓄,差得不太多,要是再差些,咱再想主意呗,反正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是。孩子的病要是治好了,那不比啥都强!”

秦春儿听着丈夫的话,心里有了些安慰,也就踏实了许多。可她还是想孩子,大宝从小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离开她这么久。自从孩子离开他们,她晚上就经常失眠,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眼前总是孩子的影子,就在她的身前身后不停地走;有时困极了,就糊里糊涂地睡过去,可睡得也不踏实,经常梦见她到了康复医院,孩子却不见了,她就疯了似的到处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她就急得抱头痛哭,就这样不知多少次从梦中哭醒过来。

她放心不下孩子,宇君知道她的心思,就每个星期天都领着她去江北的自闭症康复医院看大宝,这也是秦春儿一周中最盼着的事儿。

 

转眼又是个星期六,宇君下班回到了家,做了简单的饭菜,就等着秦春儿回来一起吃。那天秦春儿回来的很晚,说是车间开生产自救座谈会。眼下军品任务不足,他们车间也在开发民品,说要上钻杆接头,这是油田用的专用设备,生产工艺和炮弹的钢壳有近似的地方,这批合同不知是否能谈下来,要是谈下来,就又该忙了。实际上,她希望忙些,那样加班费和奖金还会高些。她想趁着年轻多挣些钱,家里有一个病孩子,到处都要花钱。

他们简单地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就觉得没事可做了,家里没了一个孩子,仿佛少了好多东西,也少了好多活计。虽然清静了不少,可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每当这时,他们两口子,就习惯性的坐在炕上聊天。这时,宇君就神秘兮兮地说: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大宝下个月的治疗费甭愁了!”

说着,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两千块钱,兴冲冲地递给秦春儿:

“看,我说过吧,车道山前必有路,这不又解了燃眉之急了。”

秦春儿接过钱,有些兴奋!可转眼又转成了担心,愣了好半天,迟疑地问:

“哪来的?这么多钱?”

宇君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笑呵呵地说:

“看你那吃惊的样子,又不是偷不是抢的,是正道来的。告诉你吧,我把猎枪卖了。我觉得进了城,它也就没用武之地了,放那摆着,还能长出花来呀,不如给我儿子派上点用场!”

秦春儿一惊,眼睛里就有了泪花,若有所思地说:

“怪不得,前两天你总是把那枪拿出来看呀,擦呀,你是舍不得它呀!它和你在一起,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呢!你不是说要留个念想吗?”

宇君搂过秦春儿,又笑了笑,叹了一口气:

“嗨!可不,要说和这老伙计,真的有感情了。不过呀,那段感情早就印在我心里了,它不在身边也忘不了啦。刚入厂时,那是大山沟呀!靶场就在老林子里,到野外的靶场做试验,什么大动物都有可能碰上,咱们刚结婚时,我给你拿回来那串野猪牙项链,就是在靶场边打的一头孤猪,在山里呀,老猎手们常说,这孤猪最厉害,连老虎和狗熊都不敢惹它,那次技术员大刘的腿还受伤了。那时,在山里走动,离不开猎枪。后来条件好了,就不用出野外了。可那时你也不在身边,一到冬天,一个人闲着没事儿,就和技术科的几个小伙子,进山打猎。那时的雪可真大,一下就是好几天,等雪刚停下。整个大山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松树趟子里的大雪壳子,直没过我的大腿根,每走一步,都要喘一会儿,还没走出去几里地,眉毛胡子上就结了一层白霜,还没走进山里,头上的汗水就在脑后的头发上结成了冰溜子,一转头“哗啦哗啦”地响。不过那时的山富呀!狍子、野兔、仨半斤,多得是,哪次不是满载而归呀!那几年,你也没少吃吧?”

秦春儿依偎在宇君的怀里,点着头,像是沉浸在对以往的回忆中:

“嗯!那时的生活困难,一到冬天,就盼着你回来,我们娘俩儿都知道,你一回来,就是给我们娘俩改善生活呢!”

宇君自豪地笑了:

“想起来这些事儿,好像就在眼前,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现在这老伙计还是帮了咱们的大忙!”

秦春儿看着宇君的脸:

“把枪卖了,你不心疼?”

宇君扯了一下被子,没有正面回答秦春儿的话:

“咱们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去看儿子,下个月的费用不是解决了!”

两个人倒在炕上,陶醉在幸福中。

 

三老歪扒女厕所,看来也没啥大罪过,刑事拘留了一些日子就释放了。

回家后,就再也没做他那崩苞米花的生意,可能是也觉得丢人,崩苞米花的圆形高压锅及风车等扔在厨房的一角。他头上被煤气残液烧秃的头发还没完全长出来,头上像长了赖头疮。他整天不出屋,就在家里躺着压床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晚上,太阳都落下了,他也没琢磨出来,自己为啥闹心。他想起这次被抓,就觉得窝囊,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了,就在这小阴沟里却翻了船,真他妈的晦气。忽然,他觉得好久没挨女人边了,该找个女人,发泄一番,败败自身的火气。厨房里瞎眼妈妈熬了半锅米粥,叫了他几遍,他也懒得吃。瞎眼妈就把锅放在了地上,等着他来吃。三老歪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又实在睡不着,就跟瞎眼妈说:

“妈,你先睡吧,这几天把我都快憋死了,我出去转转。”

老太太也心疼儿子,瞎眼中落下几颗眼泪,在小屋的炕上拿了枕头,头朝里的睡下了。三老歪披上了件衣服,走出了家门,往火车站广场走去。新一区的东面,是通往吉林市的铁道线。有一阵子听人们嚷嚷,说政府想在这里建一个编组站,要真那样的话,这里就繁华了。可不知为啥就没建成,这里依旧是老样子,还是那个不死不活的四等小站。早些年,这个站前广场上,是新一区周围最大的广场,经常放映露天电影,搞群众集会什么的,现如今不放露天电影了,也很少搞集会,可比那时还热闹!

在这里上下车的,都是一些进城做生意的乡下人,所谓的生意,无非是卖些自产的瓜果梨桃、蔬菜和收购一些破旧的衣服。尽管这些人,在这里多数都是逃票上下车,毕竟小站周围积聚了人气,有人流就带动了这里特有的生意。于是,在这个广场的四周,就形成了一股“小站”文化,这里小旅店多,小偷多,卖淫的乡下女人就更多。三老歪信步来到车站的小广场,貌似闲逛,其实他在等着野鸡上钩。不大工夫,从路灯的阴影处钻出一个女人,三十多岁,脸上的粉底抹得能有五角钱硬币那么厚,嘴唇红得很夸张,像吃了死孩子,她来到三老歪身旁,低声说:

“大哥,肏屄不?”

三老歪老练地转过头细看,见女人微胖,三十几岁的年龄,还算有几分姿色,就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边走边问:

“什么价呀?”

女人一看有了主顾,就紧走了一步,用胳膊挎住了三老歪,柔情蜜意的笑着说:

“这里哪能要上价,都一样,五十。”

三老歪表情夸张地看着女人的脸,使劲地吐了这个女人一口:

“呸!你以为你是刘晓庆呢!”

女人也不恼,她明白的知道,褒贬的才是真买家,就笑呵呵地说:

“那黑灯瞎火的,闭上眼睛女人还不是都一样!”

三老歪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继续挖苦着:

“拉倒吧,就你这脸上,抹成这模样,闭了灯也是夜光的!”

女人看着三老歪,撅嘴佯装生气,转脸还是陪着笑说:

“看你说的,我是妖精呀!还能放光?这不都不容易吗!那就凭大哥你赏呗!”

三老歪没再往前走,而是转头把女人领回了家。瞎眼妈早已经睡了,小屋里传出老人低沉的鼾声。三老歪就和这女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大屋。屋内黑漆漆的,三老歪一把拉亮了屋里的白炽灯泡,女人不解地看着他,三老歪不以为然地说:

“我喜欢看着做。”

说着,就一把抱过女人,亲了一口,嘴里就有了劣等脂粉呛人的香味,三老歪把女人抱起,扔在炕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女人的衣服扒光。女人也不躲闪,熟练地躺在砖炕上,却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拿出了避孕套,非让三老歪戴上不可,三老歪心急火燎地骂了一句:

“净他妈的整事儿。带这个干吗!像穿了一层厚棉裤似的?你们不是吃药吗?”

女人叹了口气,把光身子往三老外身上靠了靠:

“别提了,我吃药好悬没药死,以后再就不敢吃了?”

三老歪骂了句脏话:

“净他妈的瞎扯,避孕药还会药人?”

女人有声有色地接着说:

“有一次,一个大哥包宿,谈好了一宿一百圆。他就是死活也不带套,我就只好吃药!完事儿我就觉得迷糊,最后住院了。医生说我药吃得太多了!”

三老歪不屑一顾的说:

“你傻呀?药也能瞎吃?你得按说明吃呀!”

女人显得非常无辜:

“我是按说明吃的,避孕药的盒上写着‘一次一片’,这事该怪那位大哥,那天晚上,他可真猛!一直没闲着,做了十好几次!我就吃了十好几片!”

三老歪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你就编故事骗我吧!哪个男人一晚上能十几次?”

笑够了,三老歪就像疯了似的脱光了衣服,把衣服扔得屋里到处都是,急猴似的骑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显得很职业,像是在例行公事,还没等怎么样,她竟然顺手拿过炕边上的一张旧报纸看了起来。三老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他妈的能不能专业一点?”

女人淫荡的一笑,把报纸扔了,闭上了眼睛叨咕着:

“还挺矫情!”

也许是这次拘留的缘故,再加上好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三老歪的下面早已是硬的不行,干得也特别卖力,没多大功夫就完事了。他气喘嘘嘘地一头倒在女人身边,满身大汗地看着女人有些下垂的乳房。女人看来还没进入情况,有些意犹未尽,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开始埋单了,女人就忍不住地抿嘴笑。她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歪在炕上的三老歪:

“大哥还是个急性子,看来也提速了,我还没发挥呢,你倒先投降了,就给四十吧!”

三老歪抬头看了一眼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说啥呢?给我累得这熊样,还给你四十?就给三十。”

说着,从炕边抓过自己的裤子,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三张纸票,丢给了女人。女人也不还价,一把抓过钱,冲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揣进了裤兜里,气呼呼地一甩身,好像嘴里还骂了句难听的话,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三老歪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男人一晚上十几次会是什么样子,他倒了一会儿,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刚才这么一折腾,觉得肚子“咕咕”地叫,还真有点儿饿了,他就下地在碗橱里翻了几下,并没找到可吃的东西。就拿了碗,在地上的锅里舀了一碗凉粥,大口的吃起来,粥有些凉,口感不好!忽然,一个什么东西吃进了嘴里,像是凉粥上面的一层米汤皮儿,可是嚼了几口,总也嚼不烂,吐出来一看,是自己刚用过的避孕套,他冲着地,把刚吃进嘴了的粥都吐了出来,他立即没了食欲,把剩下的半碗米粥丢在了那里,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这个骚娘们儿,成心祸害我!”

他想找那个娘们儿算账,最起码扇她两耳光子教训教训她,自己也解解这口闷气,三十块钱的女人也不能不讲职业道德。他愤愤地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出了门,想顺着原路去找那个女人。刚一到街上,就看见卖酱油的独眼老人手里摇着铜铃,正赶着自己的驴车悠闲地收工回家,驴车从他身旁这么一过,他猛地想起那一天他在厕所里看得满心欢喜,却在临了时被抓的事儿。要是没有这独眼老头显大眼儿,没准儿自己还不能落到警察手里,没有警察参与,结果也不会这么坏!他想到这儿,转身跟在老头后面,走了一段路,前面已经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圆柱形的靶洞,三老歪就重重得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和独眼老人搭话:

“老头,还认识我吗?”

独眼老头脚步轻盈,头都没回,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

“你不是三老歪吗?怎么这么几天就出来了?”

三老歪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说:

“老家伙,你想让我在那里呆多久你才高兴?”

独眼老人依旧是没回头,笑呵呵地说:

“我觉得你该在笆篱子里至少得呆个一年半载的。免得小媳妇、大闺女晚上上趟厕所,还要担惊受怕的。”

三老歪用手理了一把被烧秃后,还没有长完全的头发,心想这老头儿,说话够损的,我不能在这老头跟前吃这哑巴亏,非得讹他几个钱儿花花,眼下这日子也紧巴的要命,再说,这几天的笆篱子不能白蹲,想到这儿,他阴阳怪气地说:

“甭拿话敲打我,我三老歪也不是那省油的灯,你老家伙要是识时务的话,咱俩找个地方唠扯唠扯,把这些日子里,你给我造成的经济损失给我补上,我看在你年岁不小的份上,放你一马,你还在这新一区卖你的酱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呵呵,别怪我三老歪不客气……”

独眼老人把手中的铜铃往驴车上一放,回头看看三老歪:

“你小子扒了几次厕所,还长本事了,我还真有点儿怕你了!啥时候还学会连蒙带唬的耍无赖了!”

三老歪冷笑了一声:

“甭废话,你倒说是给不给?我三老歪没时间跟你斗咳嗽!”

老头不紧不慢地跟着毛驴走着方步,像是呛火似的说:

“我倒是真想给你,就怕你没胆量和我去拿?”

三老歪拍了一下自己干瘪的胸脯子,由于用力过猛,震得自己腔子有些疼,干咳了两声,好悬没咳出血来,他缓了一口气,提高了嗓门说:

“三老歪我啥没经历过?从小也不是被吓大的,还没怕过谁?还怕你个半瞎老头?”

 

独眼老人一个人住在新一区的边上,旁边不远处的上砍,铁丝电网里就是靶场的圆柱形靶洞,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在这里住着的都是一些山东来的小买卖人。都是十里八村的老乡,在这里住着,好相互地有个照应。起初厂保卫处的老铁,来过几次,想把这帮人赶走,后来在“老团长”的默许下,这伙人就住在了这里,于是就有人说,这伙人是“老团长”的老乡,以前在家乡时就熟悉,不过没人考证过。只听说独眼老人前些年在家乡捅了个不小的篓子,得罪了大人物,眼睛被打瞎了,为了息事宁人,他一个人来东北避祸,就在这儿干起了这个生意,一干就是十多年。独眼老人住的小房左边,住着年轻的哥俩,开个山东大煎饼铺,整天的哥哥推磨,弟弟摊煎饼,新出锅的煎饼是又甜又脆,他们是只换不卖,一斤粮食换一斤煎饼,外加每斤一毛钱的加工费,生意不错,新一区的人都来这里换他们的煎饼;右边是一户修鞋的,两口子在这里买了修鞋的机器,早出晚归的,到年底收拾一下这一年的收入,俩人把机器一卖,就带着钱回老家过年。等明年再来,重新置办修鞋的家什再干,看起来得心应手,不过也挺辛苦。独眼老爷子把驴车赶进了自家的小院,把驴卸下来,拴在槽边,撒了一把草料。自己进了屋,三老歪寸步不离地跟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独眼老人的小屋。贼眉鼠眼地四处踅摸,就见独眼老人的小屋里,面积不大,除了一铺小炕没什么家具,只是靠墙放着一口黑色的躺柜,下面用几块红砖把柜垫起来,柜下留有一道不足一尺宽的空间,独眼老人从脖子上摘下装钱的挎包,扔到三老歪眼前的炕上:

“这是我今天的收入,你看看够不够你蹲笆篱子的损失?”

三老歪真的就拿起挎包看了看,撇了一下嘴:

“全是零钱,这才几个子儿?你把我当要饭的了!”

说完,为显得霸气一些,用力往地上使劲一撇,恶狠狠地看着老人。挎包被扔到了柜子下面,独眼老人也没恼,依旧是笑了笑:

“看你这架势,你可比要饭的可怜!再说了,零钱也是钱呢,不能说扔就扔!不行咱们再商量呗。”

说着,他好像要去躺柜下,捡那个装钱的挎包。三老歪嘴撇到腮帮子上,不屑一顾地看着独眼老人。就见独眼老人小腹往上提了一口丹田气,往下一哈腰,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刷的一声,身体就进到了柜子下的那道不足一尺宽的空间中,紧接着一转身,老人手里提着自己的包,又闪身出来,气不长喘,浑身上下的衣服上是一尘不染。那身手快捷得像矫健的狸猫,三老歪根本就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老人用手轻轻地掸掉挎包上的灰土,仍旧把挎包递给三老歪:

“见好就收吧!这可不少了,这是我几天的生活费!”

三老歪看到这里,被吓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出了老头可不是一般人,他没想到独眼老人的功夫是如此了得,深藏不露。三老歪僵硬地笑了笑,没敢接递过来的挎包。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多余,转身想走,独眼老人一把抓住三老歪的一只胳膊:

“咋的?不要了?不要了也别说走就走啊,陪我在这聊会儿天!我一个人也闷得慌!”

说完,他单臂用力一拽,三老歪就觉得右边这只膀子钻心地疼了一下,接着半个身子都麻了。他被独眼老头拉到了炕边。他没敢再乱动,咧了咧嘴,按照老头说的,半个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独眼老人收回了挎包,像是这边什么事也没发生,掏出挎兜中的零钱,认真地数起来。他数得很认真,分别把不同的面额分成几堆,用胶皮筋分别的套好,又装回了背兜,老人数完了钱,把挎兜板板正正的放在炕上。他冲着三老歪笑了笑,顺手从墙上摘下一个硕大的酒葫芦,在黑色的躺柜上拿过两个瓷碗,用前衣襟擦了擦,放在炕沿上,用嘴“咚”地一声把酒壶的软木塞儿咬开,满满地倒了两碗酒,把酒葫芦墩在炕上。自己端起一碗“咚咚”地喝了两大口,用手揉了一下瞎了的那只眼睛,眼睛中流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接着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人到啥时候都要走正道,不然这就是报应!”

三老歪看着独眼老人,他那只瞎眼里一定有很多故事,他想动一下自己的右臂,却一动也动不了,像折了一样,钻心地疼,他有些从心里害怕眼前这位独眼老人。这时,独眼老人抹了一把嘴角的酒,依然是语重心长:

“自己流血流汗挣的钱,花着才踏实!”

说完,他漫不经心地拍拍炕上的挎兜,又端起酒碗放到嘴边,余光瞥了一眼三老歪,像是疑惑地问:

“你咋不喝?”

三老歪左手捂着右肩,呲牙咧嘴地张了张嘴,没有出声,额头已经疼出了冷汗,一脸痛苦的表情,他不安地看着独眼老人。老人这才像恍然大悟,像才反应过来,放下酒碗“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看我,老糊涂了不是,把你这茬儿给忘了!”

说着他用一只手抓住三老歪的右手指尖,暗自地运了一口气,左右轻轻地晃了晃,忽然猛地用力往下一拽,只听“嘎巴”一声,三老歪一声怪叫,差一点儿没坐地上。可等他缓过神儿来,转眼间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好了,他活动了一下右臂,抬眼不错眼珠地看着独眼老人,想笑没敢,只是战战兢兢地端起酒碗,小小地抿了一口:

“够劲!五十六度红星二锅头

独眼老人“哈哈”地笑了,嘴里像是说着醉话: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三老歪囫囵半片地没听懂一句。门外槽边拴着的驴也像是在凑热闹,“嘎嘎”地叫个不停!

 

(十三)

 

钱江自从上一次未婚妻来车间折腾了一回,闹得是满城风雨,自己很没面子,可他也知道,还没到敢和胡红分庭抗礼的时候,他眼下羽翼未丰,在自己的仕途之路上,还缺不了未来老丈人的帮衬。这件事儿,虽然在胡红那里还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那位当副区长的老丈人,还是给他们的婚姻施加了一些压力,修正了原来的结婚日期,不久钱江就和那个胖女人胡红提前结婚了。结婚时的场面挺隆重。酒席上,酿造车间里的小青年也去了不少,吴成也去凑了热闹,可他喝点酒,就管不知自己的嘴。酒席还没喝到一半,就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有些大了,见了胖新媳妇到里边换衣服,就趁着新郎官钱江一个人在场时,吴成就端着酒杯追到钱江身旁,还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一本正经地问:

“曾可没来?你说你俩这是咋处的,大喜的日子,也不来祝贺!”

周围的小青年们就起哄,钱江被挤兑得很尴尬,大喜的日子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是陪着生硬的笑。车间里一个小伙子也来起哄,端了一杯酒,来到钱江面前,一本正经的说:

从今天开始,你和嫂子就是合法夫妻了,我希望你们紧紧在一起,身贴身,心连心,好好干,干出个样来给大家看看……

周围的人,起初还在认真地听,可听到后几句,就都绷不住了,这群年轻人是笑得人仰马翻。钱江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却有些酸楚,仿佛从周围人的笑声中,读出了别样的滋味。尽管他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洋溢着笑意,可钱江内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仿佛觉得,自己虽然得到了一些,却失去了更多。

钱江只休了三天婚假,就上班了。

开始的一些日子,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乎收敛一些。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装不下去了,他一直惦记着曾可,他不想这段情感的纠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结束。他又开始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纠缠曾可。曾可觉得这个男人很无聊,真的看不出眉眼高低,就处处躲着他,看曾可不再理睬他,即便是见了面,曾可再也没了以往清纯靓丽的美好感觉。他有些沮丧,却又不甘心在女人面前失败得这么惨,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威胁利诱曾可,并把话说得很露骨:

“曾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以给你涨工资,还可以给你奖金。这可是我一句话的事!”

曾可不以为然。钱江似乎恼羞成怒!对着曾可放出了狠话:

“那你还想在车间里有好日子过?我可是说到做到!”

曾可忽然的觉得这种男人很可笑,也很可悲!说心里话,曾可知道自己,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温顺小女人,要是那天钱江不是那种表现,只是略微地站在她的一边,对她稍加呵护,她也许都会原谅他。她知道,那个胖女人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其他女人有暧昧的举动,像疯了似的,要死要活这是女人的本能,并一定代表这个胖女人钱江也许因为她担心被遗弃尤其是一夫一妻的社会。要是当时的钱江,稍微的表现出要在她们两个女人之间有所犹豫,曾可都会重新审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在痛苦之余,再站在钱江的身边。可这个男人彻底地令她失望了。钱江当时的猥琐和后来的卑鄙,连做自己情人的资格都没有,他不配再得到自己任何微小的情感。

曾可不愿再见到这个男人,可眼下她没有其他更妥善的办法,躲开这个男人。曾可就一气之下休了病假,再没去上班。她不动声色地在家帮着妈妈喂羊、干家务,早晚去厂家上雪糕,随着妈妈出摊。看是养病休闲,实际上她在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她在思考着自己如何面对这个纷繁的社会。妈妈不知其中的原委,就唠叨着说,不能总在家里泡病号,身体要是没事儿的话,还是上班吧!

 

几天后,曾可在厂门前给妈妈送饭,远处看见了喝得醉醺醺的吴成向这边走来。吴成依旧是哼着二人转小曲:

年年都有三月三

王母蟠桃会群仙

各路大仙全来到

缺少刘伶醉酒仙

……

吴成这是刚从职工医院回来,心里有些憋屈。近些日子,不知是怎么了,自己的裆下有些发红流水,总是痛痒无比,指望着过些日子就好了,可是没想到越来越严重了。今天去医院看,医生说是要打针,就开了两个星期的苄星青霉素,医生和他都挺熟的,也不告诉他啥病?也不说病因,只是说不让他喝酒,这样对病情会好些!他对自己有什么病不以为然,实际上不让他喝酒,这比什么病都令他害怕和痛苦,在他这里,自打从青岛回来,再也没有什么动力,能让他戒酒了,他喜欢那种醉蒙蒙的状态,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在酒精的麻醉下,他会忘却一切不开心的事。

看见曾可,吴成就停下来,聊了一些眼下的情况。听曾可说是为了躲钱江,自己在家休病假,吴成就开始愤愤不平,高声大嗓地骂起了钱江,也不顾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我有机会的,非治一治这小子不可,我早就看这小子不是什么好饼,他娶媳妇那天,我借着酒劲,没给他好话听,他没敢扎翅儿。”

曾可看吴成越说声越大,就拉了一下吴成的衣襟,低声说:

“吴师傅,小点声,别人都看我们呢!”

吴成迷蒙地看了一眼周围,伸出右手短了一截的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嘴前,压低了声音接着说:

“要是你真的还在他手下干,这儿小子一肚子坏水,没准儿会干出什么缺德事儿!”

吴成用手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双眼望天儿仔细地想了想又说:

“要不你就到我老婆的酒店先干一阵儿,把那小子晾凉了,也许会好些。你觉得要是行的话?我和你嫂子说一声。”

曾可也挺想换个环境,她现在看到车间里的一切,都会感到有些窒息!

就这样曾可到了月亮女神大酒店!

 

曾可进了酒店,小姑娘聪明勤快,人又长得漂亮,又是吴成介绍的。武媛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儿。就安排她负责豪华厅。武媛觉得这里不像大厅里人员那么复杂,终归这里的客人都是一些有档次、有来头的场面人。酒店的生意很好,整天车水马龙的。服务员的工作不是很多,因此也不难学,很快曾可便适合了这里的工作。从客人进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倒茶,点酒,开酒,倒酒,清洁茶几卫生,房间卫生,解决房间内突发事件,直至客人结离开后把房间卫生打扫干净,接待第二天的来客。
工作让曾可接触到各色各样的人,有当官的、有经商的、有职场的、有学生、有整个家庭一起来的、有为招待他人而来的、有为放松而来的、有为庆祝而来的、有为泡妞而来的,虽然形形色色,鱼龙混杂,有一样却是肯定的,都是来开心的,个个笑容满面,包括曾可自己也是面带微笑。虽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是伪装的,但曾可给的服务却完全是一样的。而且通过这些人,曾可学会了很多人生经验,一桌人一个故事。或者这就是社会吧,这就是成长吧。

酒店开业那天,那个来祝贺的黄老板是豪华厅的常客,经常光顾这里。他请的人面很广,都是一些三教九流的各界朋友,都是他生意上用得着的人,吃喝起来出手很阔绰,挥金如土。起初黄老板并没在意这个文静淡雅的小服务员。后来有一次,他在这里请几位做煤炭生意的朋友,这些人都很豪爽,酒桌之上,山南海北地神侃到很晚,喝了好多红酒,人都喝得有些兴奋异常。曾可始终面带微笑,及时倒酒,热情而不俗媚,做得是张弛有度,恰到好处,很是到位。完事后,黄老板手下一个喝得面红耳赤,右脸颊有道疤痕的贴身小跟班喊过曾可结账,曾可把账单递给这个年轻人,他草草地看了一眼账单,就从夹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曾可,知道还剩五十圆零钱,就带有挑逗性地顺嘴说了一句:

“甭找了,给小姐当小费吧!”

曾可面带微笑,并没有言语,到楼下前台算完帐,回到房间并没有收这五十圆钱,而是将找回来的钱,连同发票一起递给了那个右脸颊有道疤痕的人。并微笑着对她说:

“这是找您的钱和发票!”

那个人边穿衣服,边嬉笑着接过来说:

“这是哥哥给你的小费,你咋不收呀!”

说着就把发票仍在了夹包里,把五十圆钱卷成了一个卷,要往曾可胸前若隐若现的乳沟里塞,曾可也并未躲闪,而是顺手接过他手中的钱,不被察觉地淡淡地笑了笑,转身轻易地躲开了他的手,往钱上吐了些口水,“啪”地一声贴在了身旁电视机的屏幕上,转回身微笑着目送着这一伙人。黄老板最后一个站起来,在座椅旁拎起手杖,他看见了这一场景,哈哈地笑了起来,用手杖轻轻地敲了敲木愣愣地站在门旁的那个右脸颊有道疤痕的小伙子的脑袋:

“傻小子!五十块钱,想泡这么漂亮的姑娘!”

说着蹒跚着走到曾可面前,上下左右认真地看了看,见小女孩儿不卑不亢地注视着他,脸上始终挂着那一丝淡淡的微笑,黄老板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性格,招人喜欢!”

说着他喊过那个窘得红着脸,右脸颊有道疤痕的小伙子:

“给这位小姐赏五百块钱。”

又转头对曾可笑着说:

“这是给你优质服务的小费,小姐,这回可要收下,别再贴在电视机上了。这年头,别和钱过不去呀!人可以不需要大富大贵,但绝不能太穷,太穷了,就连尊严都没有了。

说完,往外就走,刚走了两步,就又停下回头补充了一句:

“这也算是我替这个冒犯了你的混小子向你赔罪!”

他用手掌指了指站在旁边的小伙子。曾可接过右脸颊有道疤痕的小伙子递过来的钱,攥在手里,看着黄老板,依旧是那淡淡的笑,依旧是不卑不亢地说:

“谢谢黄老板!”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说黄老板在疯狂地追曾可,看来还对曾可动了真感情。花费了好多的时间和精力,两个人似乎是好上了。曾可其实知道,在这场并不对称的追逐中,自己一个弱女子没有力量抗衡,更没有能力拒绝,她只有选择就范。她隐约地听说了这个男人的社会背景,也知道这个男人有老婆,而且这两个人,她谁也惹不起!可她只能视而不见,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得到短暂的清静和安全。她对已婚的男人还要和她一本正经地谈情说爱的这种行为,感觉到滑稽!要是自己有所图,这倒是个要挟男人的好机会,可她骨子里鄙视这样的女人,自己也绝不会那样去做。她知道要是自己真的把这段情感当了真,努力地去瓦解他的家庭!她觉得那自己才叫傻呢!让这种男人娶你,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些男人大多都是玩弄女性的高手,他们把女人当成他们所谓成功后的奖品,当一件花色可人的内衣,实际上女人只是他们在其他人面前,炫耀自己本事的一颗砝码。要是真有哪个女人稍不留意,陷得太深,动了真情!那时他们会避之不及的。他们轻者就会慌得手足无措,重者甚至会原形毕露了。这样的故事,在报纸上,在电视里,曾可听得太多了。为摆脱情妇的纠缠,立即翻脸的有;杀人灭口的也大有人在;她不想在这场自己左右不了的游戏中,处于永远的被动,她想颠覆一下这场游戏的规则,也许能让男人们自己狼狈地谢幕,那会更理想,也更刺激。这样做其实很难。首先,她要努力地暗示自己,失去童贞的自己并不高尚,充其量也就是个抗争一夫一妻制的走卒一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其次,这一次被动地介入黄老板的婚姻,就姑且当自己一次行为艺术,其目的,无非是要站在传统价值观的对立面,做一亲身参与的情感大戏的编导。曾可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会真心爱这个黄老板,她的付出也绝非要用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甚至毕生的幸福做为赌注,在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怀里,抢一张其她女人梦寐以求的长期饭票。她只想借这次的无奈,骚扰一下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看来并不坚固的婚姻,看其中的脆弱者鸡飞狗跳,看玩火者玉石俱焚。也许在这期间,会使自己受伤的心灵有瞬间的愉悦。可眼下她深知,尽管自己已经完全地做好了进入角色的准备,但也未必能把这场戏演好,她知道这需要什么,自己小小的年龄,具备这些吗?一旦演砸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曾可没离开酒店,还依旧在月亮女神大酒店的豪华厅做着她的服务员,只是生活照以前滋润了许多。每当曾可下班晚了,就会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酒店门前等她,会一直把她送到新一区的单身宿舍。尽管她不喜欢这样,在新一区这个拥挤杂乱的家属区,像这样的黑色轿车很显眼,会招来许多的议论。但她并没有理由拒绝,她在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每当这时,她也清楚地知道,今天黄老板要回家陪他老婆黑妮去了,在这些男人心里,永远是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有时黄老板也会自己来接她,曾可也会清楚地知道,这时的黄老板,一定已经找出了一个离家出走的上好理由,他可以轻松愉快地在外面潇洒,编瞎话一直是这种男人的长项。每当这时,曾可都会自我麻醉,会表现出最放松的神态。这时的男人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尽管她不想这样做,可为了把戏演好,她还是坚持着言不由衷的信念,顺理成章地这样做下去。她觉得自己是一位出色的演员,这出生活中的活报剧,要是参加奥斯卡评比,没准儿自己会获得最佳女主角!每当这时,曾可她们两个人,就坐在黄老板的林肯车的后座上,由司机疯狂地开着车,或去布力滑雪场滑雪,或去牡丹江的老林子里去打猎,她用短暂的刺激掩饰着空虚。总之,在别人眼里,这些都是快乐。

又过了一段时间,黄老板就背着他老婆黑妮,在群力新区买了套高档住宅,按照曾可的喜好进行了装修,打那起,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黄老板和曾可就住在了那里。

 

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的事被黑妮知道了,实际上女人的敏感,是最准确的,这才是最直接的原因。这个女人不动声色,她从黄三儿最近的表现中早已经察觉到了,这回一定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女人,说不准,会对她的家庭构成致命的伤害。她没有欲望去捍卫爱情,但她要打赢这场家庭保卫战!于是,她就不动声色地悄悄地打探,找到了他们在群力新区的住处。

当软包的豪华门被猛然打开时,黄老板和曾可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黄老板似睡非睡,曾可捧着一本《张爱玲文集》认真地看着。那场景极具现场感。两个女人对视着,那是一种力量的对决!黄老板似乎被开门声吵醒,等清醒过来,略微地有些吃惊!可多年的江湖闯荡,练就了他稳健的性格,他并没有惊慌失措。黑妮也没有像一般人预料的那样,立即崩溃;也没像一般的女人开始歇斯底里。这一点曾可也没想到,她觉得这一时刻该更火爆些才对劲儿,黑妮只不过是使劲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轻蔑地看着曾可,冷笑着说出了几个字:

“小女子长得不错!”

曾可也出奇地冷静,仔细地端详着跟前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很漂亮,肤色黝黑,眼窝深陷,好像有俄罗斯血统,这个女人是谁!曾可从她一进门就猜到了八九分。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神,不用其他人介绍,曾可的直觉早已经做出了精准的判断。曾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再准确地说,是她盼着这一天早些地到来。

曾可优雅地把手中的《张爱玲文集》合上,轻轻地放到枕边。把水粉色的踏花被撩开,并不掩饰自己娇美的胴体,起身在衣架上拿过水粉色的文胸,很自然的穿在丰满而坚挺的胸上,淡定地看着黑妮,轻描淡写地说

我没有道德洁癖,我觉得你也该如此!看的神情,这是怎么了?

曾可的语气中,带有挑衅!看来黑妮没有预料到眼前的小女子如此沉着,倒让她一时没了主意。她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感觉到自己在这么一位自信的女孩儿面前,以往的霸气被压制了,她哼了一声:

“骚货!”

曾可慢条斯理地穿上了水粉色的蕾丝边短裤,对着穿衣镜照着自己婀娜的身材,冷冷地笑了笑。在她的记忆力,这好像不是第一个女人把这两个字放到自己的身上,要是以往,她会感觉到耻辱。今天这两个字在她听来,没有第一次听时那么刺耳,相反她还有些得意,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女人眼前,无疑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她没再吭声,照着镜子拿过啫喱水,在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长发。

黑妮强压着怒火,转头愤怒地看着黄老板,他知道这个男人的脾气,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蛮横是有强度限制的。一旦要是超过了生理极限,她也怕没法收拾。黄老板也镇静了许多,开始起床,慢慢地穿衣服,却也一反常态,不紧不慢地说

“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想如何?就给个痛快话。

黑妮没有回答,黄老板接着像是试探似的说:

“要不就按你说的,所有东西一人一半。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男人对自己的最后通牒?黑妮觉得在这场战斗中自己不该输,就想起了以往的事:

“我哥哥要是活着……”

她没有把话说完,转眼又看看曾可,像是威胁。曾可在大衣柜里拿出衣服穿好,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有趣,正是她想要的结果,脑海里忽然想起刚看的那本书,张爱玲说什么来着:婚姻是长期的卖淫”,说的太精辟了,这不刚谈到要分开就要半儿分家产了。实际上,这种行为,等同于要一次性支付嫖资了。曾可照了照镜子,在给自己性感的嘴唇涂唇彩,转过脸对着黑妮说:

“多可笑,这就是婚姻?多脆弱?经不起一点儿的风吹草动!一个要是只靠金钱维系的家庭?多可悲呀!实际上你们的婚姻,是剥夺了你们各自的财产,使个人的财产变成了家庭公有制

黑妮似懂非懂,但不能输给这个丫头,她还在为自己据理力争:

“你亵渎婚姻?这是婚姻法赋予女人的权利!难道你不是为了钱?”

曾可往后拢了一下长发,轻快地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婚姻法的支持,就是对小规模共产主义的支持。你觉得这么说有道理吧?

黑妮一时语塞:

“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我为爱敢去死!你们的苟合,有爱情吗?他只是看你年轻,玩玩儿你而已!”

曾可又笑了: 

所谓爱情,就是找到一个能进行满意性交的挚友,与其共同享受肉体交流和思想交流所带来的快感于像你们之间,书上叫什么来着,对了,七年之痒。对于七年之痒的男人来说,我才上天与他的礼物,因为他怕被像你这样的女人长期控制,他想享受女人的情和欲,而不是交出金钱就算完事大吉!

黑妮一副要与曾可斗争到底的架势,曾可看出来了,笑着拿起自己的挎包:

“这次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男人对来说就是一次性用品,完璧归赵了。

说完她推开房门往外就走,身子还没出门,又停下身来回头看着黑妮:

“对了,你是把丈夫当私有财产的女人,应该是开不起这样的玩笑的。

曾可说完,弹指一笑

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另有所爱。

两个不同诉求的女人,如此交手一番。曾可心想,不会是对牛弹琴吧?黑妮感觉到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大床边,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叹有肉体的女人不可怕,有思想的女人才更具破坏力。

黄老板尴尬地看着两个女人斗法。转瞬,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他起身扯了一下坐在大床上的黑妮的衣襟:

“咱们走吧!这事儿都过去了!”

黑妮甩了一下衣袖:

“哼!我另有所爱!”

 

(十四)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平静了许多。黄老板也从此在曾可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曾可这些天觉得有些累了,可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她在用大强度的劳动来麻醉自己,也是为了沉淀一下,梳理一下不久前那段连自己都理不出头绪,乱糟糟的情感,她感觉到在这场纠葛中,自己好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她在等待着预期的结果。

一天晚上,豪华厅里又来了一伙儿人,领头的是个瘦瘦的丑男人,满脸的痤疮疙瘩。但衣着很讲究,言谈举止也挺轻狂,从他那底气十足的谈话中,可以感觉得到,是个做大买卖的。他宴请的也是个大人物,西装革履,略微的有些秃顶,剩余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地环绕在那块光秃秃的高地上。旁边的人都管他叫刘关长。刘关长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听刘关长对那个人介绍说,是他新来的秘书,曾可一看这位秘书似乎认识,像是在啤酒厂跟着德国专家的那个翻译麦冬,她没有冒失地去问,这是酒店的规矩。再说,她也没有太大的欲望,她对这些事儿没有兴趣。曾可只是心里感觉到有些蹊跷,麦冬怎么会跟这帮人出现在这儿呢?他不是在啤酒厂吗?客人这里,并不会给她太多的思考和回忆的时间。她帮客人挂好了外衣,开始逐个地在为客人铺好餐布,摆好餐具,当她来到麦冬身旁,不动神色地为他打开餐布,顺势瞥了一眼麦冬,发现麦冬也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她就轻轻地笑了笑,低声问:

“看着眼熟是吧?你是麦冬?”

麦冬点头示意,感到有些意外,冷峻但有些疑惑的脸上,略略地泛起了兴奋的神情: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曾可一边铺着餐布,一边熟练地摆着酒具: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倒是想问问你,你现在在哪儿?”

麦冬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和一个故友聊天:

“啤酒厂的外国专家回国之后,我的实习也就结束了,回到了外事局,现在分配到了海关关长办公室,这就是我们的刘关长。”

说着,麦冬指了一下那个半光头的刘关长。这时,那个丑男人底气十足地叫服务员点菜,曾可看了一眼麦冬,轻声说:

“我要开始工作了,有时间我们再聊!”

麦冬点点头,坐在了刘关长身旁,不动声色。但有些心潮起伏,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曾可站在丑男人的身旁,等着点菜。这位瘦瘦的丑男人就把菜单递给了刘关长。刘关长“呵呵”的笑着摇摇手,把菜谱原封不动的又推了回来:

“我今天可是客人,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丑男人就没再客气,拿过菜单不假思索,在前几页点了几道大菜,要了几瓶洋酒,出手显得十分阔绰。

刘关长等丑男人点完了菜,他用手理了一下没多少的头发,把仰在高背座椅上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轻声对那个丑男人说:

“侯董事长,这家酒店还是头一次来吧?”

那位侯董事长连连点头:

“可不!这些年净在外面忙乎了,也好久没回来了,好多新地方,都没去过。”

刘关长笑呵呵地接着说:

“酒店的女老板是我的一个朋友,那可是个十足的大美人!”

这位侯董事长笑着,眼睛里流露出色迷迷的光,把头靠近了刘关长的耳朵,不失时机的奉承道:

“那是,兄弟佩服刘关长的眼光,刘关长看得过眼的女人,一定错不了!”

刘关长有些得意地 “哈哈”大笑,又像是有意地卖弄一下自己的人气,摆手叫过还没走出门的曾可:

“小姐,去把你们武总请来,就说海关的刘大哥来了,要见她!”

曾可拿着菜单,笑着点头出去了。

 

酒菜已经上齐,屋里几个人正喝得兴起!这时武媛应酬完旁边几桌的客人,端着酒杯进来,这像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人还没到桌前,笑声已经来了:

“听说刘关长来了,稀客、稀客呀!”

刘关长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只顾贪杯,几盅酒下肚,喝得脸已经红得发紫。听到武媛娇美的声音,晃悠悠地站起来,但还是不失实机地挑逗一下眼前的女人:

“好一阵子不见,武总又漂亮了!这一看见你,又该弄得我是整天地胡思乱想了!哈哈!”

说着刘关长像是自嘲似的“哈哈”地笑起来。武媛微笑着,像是随便地脱口而出,就已经是以守为攻了:

“刘关长就会逗人,是看我来晚了,变着法儿地骂我!刚才那边来了几位市局的领导,一时脱不开身,刘关长,怠慢了!”

刘关长转过身,忙转移话题,犹如不经意似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搂在武媛的腰间,指着侯董事长说:

“哪里、哪里,看见没,今天叫你过来,是想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侯董事长,是做外贸生意的,我的老朋友。”

武媛显得很大度,并未留意刘关长那只手的位置,端着酒杯转身看着眼前的侯董事长,这一看,不由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这不是原来五三四九厂装配车间的工段长侯新吉吗?她有些不自在,这个男人曾经让她在五三四九厂抬不起头来,那个曾经让她羞辱了好多年的绰号“五十圆”,就是他的杰作!打那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那段噩梦般的记忆,她已经强迫自己尘封起来了,眼下已经渐渐地淡忘了!这期间倒是在别人的嘴里,听说他在南方做生意发了大财,今非昔比了,看来是真的。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出现在这儿了?武媛心里快速地过滤着过去,不过脸上的尴尬转瞬就变成了从容的笑意:

“噢!侯董事长!我们原来认识!在一个单位里共过事,只是好多年不见了!

侯新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地瞪着自己的小眼睛,木讷地站在那里,手里高脚杯里的洋酒,无意间已经撒得满桌都是……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美女总经理,真的就是那个曾经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小女人武媛?现如今也发达了?侯新吉有些不知所措,眼前发生的事,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女人的事儿,更难琢磨。侯新吉的脑海里,在快速地检索着过去,酒桌上场面有些冷淡,还是刘关长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本想炫耀一番眼前的女人,怎么忽然间,就成了炫耀对象的老熟人?他把自己那只依然挽在武媛纤腰上的手,很不情愿的收回来,机械地端起了桌上的酒杯,打破了局面,貌似吃惊地问:

“原来你们认识!我还在这儿瞎耽误工夫!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哈哈!那得为你们两位老朋友的重逢干一杯!”

武媛面对眼前的场面,多少有些尴尬,可还是强颜欢笑。看得出表情极不自然,寒暄了一会儿,只喝了半杯洋酒,就推脱有事,匆匆地离开了。刘关长似乎看出了,这其中有些蹊跷,就凑近侯新吉的耳旁,看似笑嘻嘻地盘问,实际上也是为自己解嘲,更是想了解两个人以前的关系。他两只发了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侯新吉满是疙瘩的长脸:

“老侯,我可看出来了,刚才见面,你可一言没发,你们俩不只是简单地认识吧?原来一定还有别的事儿!”

侯新吉的心情明显受到了影响,刚喝下肚子里的酒直往上撞,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知道有些喝多了。可侯新吉的心里像砸碎了五味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听着刘关长在追问他俩以前的事儿,本不想说什么,犹豫了好半天,却憋出了半句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啥:

“以前用过的一个女人……有过绯闻,绯闻……”

刘关长多少有些失望,可很快的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身子往后一仰,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

“好词儿,好词儿!用过的女人!准确!没想到呀,老侯,眼力不错,这小娘们儿,现在看起来,何止是丰韵犹存呢!想必是年轻时更加妩媚风骚!天生的尤物!哈哈!”

侯新吉无奈地摇摇头:

“那都是过去完成时了,不过是过眼烟云,不堪回首啊。”

两个人看似正在这里插科打诨,实际上都是心照不宣,心里明镜似的。

刘关长的手机响起了短信的蜂鸣声,还没等刘关长看短信,侯新吉一把按住刘关长的手,他想尽快地转移两个人的思维重心,尽快地从武媛的阴影中走出来,那样对他们两个男人都好。侯新吉神秘地笑着对刘关长说:

“一定是冯小姐的短信,她等不及了!”

刘关长觉得侯新吉很聪明,他在不动声色地转移着眼下的话题,收拾着这尴尬的局面。自己也就将计就计,借坡下驴,明知是情妇冯贞的短信,却故意卖乖:

“是我老婆的短信!近些日子,这老娘们儿看我看得可紧了。”

实际上两个人都是心中有数,刘关长的这个叫冯贞的女人,跟他已经好多年了,当初,这个女孩儿才二十岁,是学酒店管理的大学生,在一个宾馆做领班,当时刘关长就看上了她。还是侯新吉给搭的桥,牵的线,从财力上给予大力的支持。刘关长软磨硬泡地才把冯贞追到手的,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娶她。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关长这边就是不离婚,冯贞追急了,他就推说,他老婆有精神病,得慢慢来;再追就说孩子考高中,不能耽误孩子;等孩子高中毕业了,又说考大学;现如今他的孩子大学都毕业了,不知他还会用什么方式来推脱!冯贞几次和他哭闹说,你再不离婚,她自己就疯了!最近这段日子,冯贞闹得更凶,作得他要命,这些事儿,侯新吉在刘关长不是关长的时候就知道。今天,侯新吉早已按照刘关长的暗示,在江北的度假村定好了房间,就等着酒后和冯贞共度良宵,缓解两个人的矛盾呢!说心里话,侯新吉为了办出口产品报关的事儿,在这位刘关长身上,可没少花本钱,冯贞小姐也是他的一笔长线投资,刘关长也就慷国家之慨,送一些顺水人情,为侯新吉开了不少绿灯。

侯新吉佯装不依不饶,按住刘关长的手机,非要打开看看手机短信的内容:

“要不是冯小姐想你了,我自罚一杯洋酒!要是我猜对了,你罚一杯!”

刘关长仿佛很自信地说:

“是她的也是有急事儿!要不这个点儿了,不会发短信的!”

说完两个人的头,像两只鸭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拎着,就凑到了一起,刘关长的手机屏幕上是冯贞的短信,一行字:赵兄托我为你办点事!刘关长哈哈大笑:

“看看,没什么吧,是帮人说人情的,你认输吧!”

侯新吉一把夺过电话,仔细地看着,忽然,他大笑起来:

“刘大关长,和兄弟打这哑谜,你们已经使用暗语联系了,你们已经向克格勃方向发展了!这句话你倒过来念!这杯酒你喝定了!”

原来这句话要是倒过来念就是:十点半你为我脱胸罩!真是冯贞小姐发给刘关长的暗语!这是他们常用的联系方法。刘关长满嘴酒气,显出了一种无奈的表情:

“你真是钻进我肚子里的虫,我认输!”

刘关长倒是真的没有耍赖,还显露出几分自豪,颇有些君子风度,一仰头喝干了眼前的满满一杯洋酒。他半倒在高大的靠椅后背上,缓了一会儿,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醉眼朦胧地看着侯新吉,用食指点着他说:

“你老兄,把我安排得挺舒坦,这一晚上,你也不能干靠吧!找个妞儿,你陪我一起去度假村。”

说到这儿,刘关长似乎心血来潮,从靠背椅上坐直了身子,凑近侯新吉的耳朵,试探着问:

“要不……要不看看这个武总,你们两个是不是可以旧梦重圆呢!”

侯新吉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刘关长在要自己的口供,他马上表现很十分坚决,转头看着刘关长,苦笑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最后,万般无奈地耷拉下了脑袋,有些无精打采地说:

“嗨!甭惦记了,想必是早已经名花有主,成别人的菜儿了!”

他说完又佯装泄气地叹了一口长气,为了让刘关长不再把自己当成假想情敌,侯新吉接着话锋一转,不无神秘地说:

“不瞒关长大人,眼下我还真有个女人,人长得不赖,还真想让你见见!要不,今天晚上拉出去溜溜!”

刘关长觉得侯新吉的话说得很对自己的心思,又听说侯新吉已经有了新的女人,就像得胜了的斗鸡,马上来了精神:

“这主意好,立马叫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开开眼!”

 

他们在那里已经喝得云山雾罩了。就做到了旁边的沙发上,边聊边等人。麦冬不能喝酒,早就下了桌。听着沙发上的两个人漫无边际地神侃,自己对这些不感兴趣,又插不上话,就悄悄地撤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和站在一旁的曾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从前的事儿。虽然话语不多,却聊得很投缘,时而发出会心的笑声。不到二十分钟,侯新吉叫的女人来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头发盘得高高的,眼睛很大,眼窝深陷,肤色黝黑,是个标致的美人。曾可正在和麦冬聊天,转头看来人,不由得一愣,这个女人是黄老板的老婆黑妮,她有些如坠雾里,也闹不清楚,这个女人和这个丑男人的关系,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想和这个女人在这里正面接触,那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可又不能就这样离开,她有些为难!就这样,思想斗争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没这个必要,就稳定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束手站在旁边,静观事态的发展。黑妮并没注意旁边的服务员,而是径直来到了酒桌前。坐在旁边沙发上,喝得已经有些失态的侯新吉,一眼看到了黑妮,就摇晃着站起来,嬉笑着迎上去,来到酒桌旁:

“好!来得真快!今天匆匆忙忙地让你来,给你介绍个新朋友!”

 说着把黑妮拉到身旁,让曾可在他和刘关长之间加了一把椅子,刘关长也晃晃悠悠站起来,又回到了酒桌旁,不错眼珠地盯着黑妮看,脸上的笑容很贪婪,但失去了雄性的锐气。侯新吉用手指着黑妮,有些语无伦次地向刘关长介绍着:

“这是我的贸易伙伴!东北亚经贸公司的二当家的,我的女朋友,超好的那种女朋友!”

刘关长舌头已经大了,像是个只会学话的鹦鹉:

“好,好!女朋友!”

黑妮觉得有些扫兴,其实她不太喜欢应酬眼前的这类场面,她只是觉得长夜难耐。黄三儿近些日子,似乎也发现了黑妮的一些蛛丝马迹,感觉到老婆黑妮有些不正常。时常地说些风凉话,暗示黑妮。只是自己和曾可前一段闹出的那事儿,还没彻底地平静,黄三儿觉得自己有些理亏。黑妮倒是也没再深究,只不过两个人还处在僵持状态,黄三儿也就不好说得太深,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毫不屈服的态度,这些日子,黄三儿一直在外面过夜,已经好久没回家了。

黑妮和侯新吉的交往也是近些日子开始升温的。实际黑妮也只是暂时填补一些心灵上的空虚而已,她对侯新吉的起初印象,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很会做买卖的商人;也是一个很懂风情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能得到释放。尽管他很丑,但他真的很温柔……不过如此。

黑妮和侯新吉的相识,是因不久前黑妮帮助他们公司讨要一笔长期欠款时结识的。侯新吉这个人,极会打动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只要他想搞到手,就会不择手段。他会花费足够的耐心和毅力,慢慢地征服女人!他在当初和黑妮的洽谈中,就看出了眼下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妇有心事。他相信自己的功力,一定能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于是,他就动了心思,下了功夫。以谈生意为由,多次邀请黑妮到环境幽雅的去处吃饭、品茶。这期间他自己温文尔雅的气度,耐心地充当着倾听者的胸怀,偶尔地夹杂着一些理解和同情的点评。这些都使黑妮很受用。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愿意把一些心里话向他倾诉。有一次两个人,在融福康年酒店临江的西餐厅幽会,置身于这个面江而坐的清幽环境,一时间置换出了黑妮的浪漫本性。那一次,黑妮不知为什么,毫无节制地喝了好多洋酒,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动情的心里话,他们仿佛是相识很久,又宛若是热恋中的一对情侣,身心贴得很近、很近……后来,她就醉了,两个人就鬼使神差般地睡在了侯新吉刚开的房间里,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等醒来之后,两个人都感觉到很自然,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黑妮坐在侯新吉和刘关长两个人之间,感觉到有些别扭,又看两个人已经醉了,就觉得不应该再喝了,该早些结束才好,就叫服务员过来埋单,侯新吉哪肯让黑妮埋单,就一把搂过她,从自己西装口袋里拿出钱包,递给曾可。黑妮抓过钱包,这才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服务员,她有些吃惊,一把推开侯新吉楼在她腰间的手,凝神地看了曾可好一会儿:

“你……?”

曾可原地站着,面带冷静的微笑:

“夫人,你还有什么吩咐?”

曾可显得很从容,依旧是不卑不亢,更令黑妮有一种摸不着头绪的感觉,她莫名其妙地问:

“你怎么在这儿?”

曾可含着笑,眉梢略微地动了动:

“我一直在这儿!

黑妮没想到在自己的情人跟前,会碰到自己的情敌。她有些不知所措,站起身来想走。侯新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起身来,一把搂住黑妮的肩头,竖起耳朵过来听,黑妮本能地躲开了侯新吉伸过来的手,她不愿意让曾可看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过分亲近。侯新吉被闪了一下,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在那里是一头雾水。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只见这个人右脸颊有道疤痕,身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几步就来到了桌前,一把推开了还在那里犹豫的黑妮,黑妮抬眼看时,认出了这个年轻人是黄三儿的贴身跟班,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一定是自己和侯新吉的事儿暴露了,黄三儿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他不会饶过这个男人的,黑妮有些害怕了!她知道,今天要出大事儿了。这时,就见那个青年人两步来到侯新吉跟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问:

“你就是侯新吉?”

侯新吉看到这阵势,酒已经吓醒了一半儿,脸上堆着笑,谦恭地点了点头:

“……”

但他没说出半个字,就听这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小伙子啐了一口吐沫:

“你真他妈的是活腻味了!谁的女人都敢动!”

说着,一撩风衣,从里面亮出来一杆猎枪,枪口直接顶在了侯新吉的上腹部,食指一扣扳机,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侯新吉一声惨叫,人被崩出去几米远,倒在了窗前的地毯上,肚子上被猎枪打出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血喷溅得满屋都是,侯新吉张了两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嘴里就流出了鲜血。飞出去的那枚猎枪的铜质弹壳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曾可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她被吓得花容失色,萎缩在门旁的角落里,不敢抬头看。麦冬跑过去,抓住曾可两只冰凉的手,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着曾可;

黑妮尽管早些年,经历过很多血腥的场面,可眼下的事情,也令她猝不及防,她看着飘然而去的黑衣青年,她想着,这一回,黄三儿的娄子捅大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刘关长早已吓得灵魂出窍了,刚才喝下去的酒,已经从汗毛孔里冒了出来,酒也被吓得醒了一半,他拔腿想往门外跑,可两只腿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开,自己就那样在沙发旁,战战兢兢地站了一会儿,就一头栽倒在旁边的沙发上,浑身痉挛,一通抽搐,嘴里吐出了白沫……

 

(十五)

 

钱江自从和曾可的事儿被胡红发现后,在车间里闹得是满城风雨,又挨了曾可的一记耳光,弄得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本身就觉得有些别扭,从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后来,又不知是谁,把这事儿反映到了总厂的纪委,上面就又派人下来调查,一切核实后,考虑此事影响极坏!最后给了钱江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他就更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再加上曾可请了病假,再也没来车间,他就像失了魂儿似的,没了热情,工作也就撂了挑子。

钱江的老婆胡红,自从看见了曾可,心里就更没了底儿,似乎看到了危机四伏的未来,就更加的不放心她这个拈花惹草的男人。就觉得,只要在这个小狐狸精面前,她的合法地位时刻会受到威胁。于是,她就在她爸爸面前央求,让她爸爸给钱江换个单位,也好收一收他那颗不安分的心。

说来也巧,这时逊克县正好也建了个小规模的啤酒厂,主要是针对俄罗斯远东的几个中小城市,这个啤酒厂急需啤酒生产、酿造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胡红的爸爸就找了省委组织部的熟人,把钱江借调到那里挂职锻炼,当上了逊克县啤酒厂副厂长。逊克是一个紧挨着俄罗斯的城市,与俄罗斯阿穆尔州米哈伊洛夫区隔江相望。这里地方不大,景致却很美!钱江正在车间抓心挠肝地难受,一看有这么个机会,自己也正想换个环境,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境,二话没说就上任了。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就适应了这个偏远的边陲小镇,在逊克他确实得到了一个发挥自己的空间。很快他就适应了这里的情况,如鱼得水,那个年龄大他一圈的厂长,似乎很重视他,一切工作都由着他的想法。厂长的信任,和宽松的工作环境,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也干得更加起劲儿了。时间不长,这个小型的啤酒厂在他的努力下,也渐渐地有了起色,成了当地的小明星企业。不久,钱江又把在老家的弟弟也弄到了身边做销售,看来他要在那里干一番事业了。

 

“老团长”最近的心情不错,厂里的销售形势越来越好,市内的各大酒店宾馆,也都认可“冬雪”这个品牌。现在主要任务是开拓外县的啤酒市场。经过陈欣明等销售人员的努力,外县的销售网络基本形成,经销商的队伍也建立了起来。可啤酒的销售量始终没有上来。

“老团长”就让办公室的同志把陈欣明叫过来,想了解一下外县市场的情况。陈欣明正在成品库里装酒,听说“老团长”找他,就夹着包,拿了一卷子宣传品,往办公楼跑,跑了几步,又跑回去叮嘱司机,让他们把装好啤酒的车用苫布盖好,别在烈日下暴晒。安排好了,就用手抓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跑进了办公楼。“老团长”正接着电话,看陈欣明进来,就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等他,过了一会儿,“老团长”放下电话,冲着陈欣明高声地喊:

“嗨!怎么搞的!外县的销售起色不大呀!”

陈欣明却胸有成竹:

“‘老团长’你也太心急了吧!这不刚开始吗!老百姓对新事物不得有个认识过程啊!”

“老团长”揉着太阳穴:

“能不急!这全厂上下可都看着咱们呢!部里也把咱啤酒厂作为军转民的一个试验场,咱们输不起!”

“老团长”缓和了一下口气:

“外县的工作有没有什么措施?”

陈欣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老团长”的对面,有条不紊地开始汇报:

“外县的市场暂时打不开,我们销售科分析了主要原因是,原有的品牌根深蒂固,一时不能马上退出市场。在我们周围的外县市场,‘青岛’、‘三星’等品牌,一直占据着大量的市场份额。针对这一情况,我们的营销策划部门,把下一步的主要任务,定位在对我们产品美誉度的宣传上!”

说着,陈欣明把手中的宣传品摊在“老团长”的桌上:

“这是咱们新成立的企划部的几个小伙子,做的下一步的企划案,准备在周围的县市电视台,播一轮产品形象广告片,以提高产品的知名度和美誉度,紧接着平面宣传也要跟进,这是印刷完的宣传品,我先把这些给经销商发下去,在终端先进行第一轮的宣传!”

说着,陈欣明指着新印的宣传彩页让“老团长”看:

“看,印得不错,这是三幅。”

“老团长”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着画面,第一幅是一个男人,是个旅游者的形象。艰难地在沙漠里行走,黄褐色的主调,制造出一种焦渴难耐的气氛,远处遥遥无边,一望无际的沙丘,上方烈日当头,男人口干舌燥,用满是风尘的袖口擦着汗,看得出是干渴难耐,眼睛里闪现着渴望和期盼;第二幅以绿色为主,主画面是冬雪啤酒的巨幅照片,照片拍摄得很有质感,甁壁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清澈的酒体清凉宜人,前景是那个男人正在开怀畅饮,凉爽备至,整个画面沁人心脾,清新宜人;第三幅是旅游者重新上路,精神倍致,心清气爽……画面右下方一行小字,横穿整幅画面:冬雪啤酒给您的感觉!“老团长”摘下眼镜,笑呵呵地说:

“还真有他们的,这么一看和国外的那些名牌啤酒,也差不了多少!咱们这些搞军工的,还真就没有这种意识!”

陈欣明一边收着宣传彩页,一边不停地赞叹:

“干渴难耐、畅饮喝酒、精神百倍!这三步曲,形象直观,是个人就能看懂!创意不错吧!又简单又直观,这最适合市场的导入期!很适合开发周边的县城市场!”

“老团长”也很兴奋:

“你小子接受得还挺快,现在说起来,已经一套一套的了。”

陈欣明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笑着说:

“一点儿一点儿学呗,销售就是要掌握人的心理,要知道人们需要啥?”

“老团长”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说:

“咱们这些和枪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要快些适应这个社会呀!要尽快学会自己找饭吃!”

陈欣明满有把握地说:

“‘老团长’你就好吧!几个月以后,我自我感觉,将是我们啤酒销售的一个黄金时段,保证还会来一个销售高潮!”

“老团长”看着忙忙乎乎的陈欣明,心里觉得挺踏实,端起水杯,刚想喝水,又像想起了什么,对陈欣明说:

“刚才副区长给我来电话,说有个机会,能把我们的啤酒打进国外市场,让我们抓紧组织一批成品酒,准备和俄罗斯那边做边贸生意,具体的就和原来酿造车间的钱江联系,他现在不是在逊克啤酒厂当副厂长吗,这笔生意是他联系的,要真能打开这条路,也是一条不错的销售渠道。”

陈欣明听说是那个钱江,就觉得这事儿不太把握,钱江这个人他在送散酒时和他打过交道,散装啤酒是从后酵车间直接出厂,需要车间主任在散酒票子上签字,这个人就在散酒票子上做过文章,捞取个人好处。在陈欣明的印象中,钱江有些油头滑脑的,就试探着问“老团长”:

“那他们逊克啤酒厂咋不直接和俄罗斯做,还带着咱们干啥?”

“老团长”也不知内情,没法解释:

“也许有什么其他原因,副区长也没明说,咱们只需和钱江联系上,了解一下实际情况,签一个代销合同,不要有什么纰漏,就算做一个新的尝试吧!再说还有副区长面子,钱江是他的姑老爷!张一回嘴,这个面子总该给吧!”

陈欣明没再坚持,要了钱江的电话,去安排他的事儿去了。

 

“老团长”回到家吃过饭,就觉得头有些发涨,隐隐约约地痛,就倒在炕边上闭目养神。小孙女纠缠着他,说要吃苞米花,“老团长”就说白天让奶奶给你去崩,现在崩玉米花的人已经下班了。小孙女就生气了,撅着小嘴儿不理爷爷。“老团长”闭着眼也睡不着,觉得有好多事儿,千丝万缕地也没个头绪。老伴练香功的热情已经过去了,不知在哪里又学来了一个洗头养生的新方法,听说这样每天坚持洗头,能治好多心脑血管的疾病。于是,她又开始痴迷于洗头了,每天仍然是风雨不误!这个洗头实际也挺简单,就是用生鸡蛋加上几味中药调和在一起,变成糊状抹在头上,滋润十几分钟左右,然后用温水冲掉,听说就能治百病了。老伴儿干什么都着迷,尤其是练功、治病这类事儿,就更不马虎,每天洗头,比电台的报时还准。

老伴儿看了一下倒在炕上一动不动的“老团长”,又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知道该是洗头的时间了,就在桌上熟练地调好了鸡蛋液,小孙女田甜就跟着忙乎!老伴儿对着穿衣镜小心地抹在头上。田甜也帮着奶奶往头上抹。动作还挺熟练。转眼间,一切工作都做完了,老伴儿就到厨房的炉灶上烧了一壶开水,备着一会好洗头。她回到屋里,坐在“老团长”跟前等着时间。田甜自己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倒在炕上,一会儿就睡着了。老伴儿转脸看了一眼孩子,怕她着凉,就拿了床夹被给孙女盖上。又看了一眼“老团长”,知道他没有睡实,就想借着这点儿时间说说家里的事儿:

“老大前几天来电话,说今年你该退休了,想让咱们去南方住些日子。”

“老团长”似睡非睡地哼了一声,也没睁开眼睛,老伴儿就又有些急了,声音提高了几度说:

“哼是啥意思?你倒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老团长”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老伴一眼,见头上抹的锃亮,像被牛犊子舔的似的,就想笑,但还是忍着没笑出来,懒塔塔地说:

“那你就定,你说去,我就陪着你!”

老伴儿瞪了他一眼,抹搭了一下眼皮,接着说:

“你这倒推得个干净!这一辈子,你啥事儿听过我的?”

“老团长”抬高了声音,冲着老伴儿说:

“这回退了休,啥事都听你的。”

老伴儿不以为然:

“听说老二有对象了,我真想去看看!”

“老团长”翻了个身,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一挺身,坐了起来:

“你看有啥用!他们这俩玩意儿,谁听过咱们老人半句!”

老伴儿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头发,觉得还需要一段时间,就接着说:

“这年头,孩子有几个听老人的?老二说了,他这个媳妇和他嫂子是姐俩,你说这合适吗?”

“老团长”下了地,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愤愤地说:

“我说不合适,可顶个屁用,把亲戚都走少了。这俩玩意儿,不知是咋想的?你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不有的是!咋就看好了在一家找呢?”

老伴儿笑呵呵地说:

“那还不是缘分!听说是老大有一次病了,好像是得急性阑尾炎那次,在医院里住院,正赶上老大媳妇不在身边,好像出差了,老大媳妇就叫自己的妹妹去帮着照看一下。这时,正赶上老二也去看他哥,两个人就这么好上了。”

“老团长”听着,哼了一声,并没说话。

老伴儿叹了口气,看得出老头子也不是真生气,也就那么一说。她转回头看洗头时间已经到了,就到厨房的炉灶上,提了水壶,往脸盆里倒水开始洗头。不想这次的水温没有掌握合适,温度有些高了,洗时觉得有些发烫,也就懒得再添凉水,可洗完了头,冲着镜子一照,鸡蛋都被烫成了鸡蛋花,满头白花花的一片,弄得自己哭笑不得,就把“老团长”扯过来,让他帮着往下摘鸡蛋花。“老团长”看着老伴儿的头,再也憋不住了,就乐得不行了,他一边帮着老伴儿往下摘鸡蛋花,一边数落着:

“你说你是多能作妖!从练香功开始,你又是甩手疗法、又是传销理疗、又是香熏、又是吃药,你说你啥没干过?你说你哪样坚持到底了,现在你又鸡蛋洗头,我呀,只知道鸡蛋能吃……”

老伴儿死死地瞪了“老团长”一眼,“老团长”没再接着说。老伴儿看着自己满脑瓜子鸡蛋花,也被气得“扑哧”一声笑了。

 

正在这时,有人“咣当咣当”地敲门,“老团长”就停了手,他怕别人看见自己在给老伴儿摘头上的蛋花,“老团长”在脸盆架上摘下毛巾擦了擦手,转身又坐在了炕上。老伴儿就急忙拿过毛巾,包在自己的头上,下地出去开门。门外是保卫科的老铁,慌里慌张地冲进来,进门就冲着“老团长”气喘吁吁地说:

“‘老团长’不好了,又出事了!动力科的马工被市局来人给抓走了,秦春儿在家里哭得不行了,让我来找你,看能不能帮帮忙,赶快想个办法呀!”

“老团长”如坠梦里,像晴天里听到了一个炸雷,愣在那儿,不知这是为啥?就催促老铁说:

“马工咋的了,这是犯了哪一条呀,咋就平白无故地被抓走了呢?”

老铁喘着粗气,接着说:

“我也是刚听市局来的那位同志说了个大概。前些日子,月亮女神大酒店不是发生了一起枪击案吗,咱们原来总厂装配车间的那个工段长侯新吉不是被打死了吗,市局前些日子经过侦查,把那个行凶的凶手,在外地抓到了。一追查凶器来源,凶手用的打死侯新吉的那把猎枪,就是马工的!”

“老团长”的思绪有些乱了,怎么这事儿一个接着一个呢!他感觉到手脚有些发麻,他忙不迭地去穿衣服,嘴里问着:

“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呀?”

老铁一看“老团长”穿衣服,就忙帮着“老团长”拿好帽子,一边往出走一边说:

“就是刚才的事儿,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你这忙忙叨叨的是要去哪呀?”

“老团长”已经走出了小屋,接过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说:

“得去秦春儿家看看呢,这事儿摊在她身上,不把她吓坏了!”

 

(十六)

 

“老团长”这些天,真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一直在等市局的电话。他不知会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这还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放下原则去找熟人说人情、办私事!当年自己被免了职,都没说去找哪位老首长,去给自己说情疏通。现如今这是咋了,自己也说不清。王疯子和他原来在四野,又同在一个师,都是团长,这对儿老伙计在一起打了十几年的仗,可谓是生死之交。转业后他到了兵工厂,王疯子到了公安局。起先两个人每年还时常见见面,自从王疯子当了公安局长后,他就再没去过他家,倒不是两个人的感情生疏了,就是觉得怕别人说闲话,落一个巴结大官的名声!说心里话,王疯子挺够意思,和过去并无二样,并没摆公安局长的架子,对“老团长”依然像当年那样,两个老战友一见面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就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战场,唠起嗑来是没完没了,可“老团长”兜了半天的圈子,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没法收场了。还是王局长看出了门道,笑呵呵地打破了僵局:

“你老伙计这是多少年了,从来也不过来看看我,今天你突然造访,甭说,一定有事儿,你说吧!啥事儿?只要我能出上力的,我撅着尾巴给你办!要退休了,豁出来了,为你犯一回错误!”

说完王局长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团长”叹了口气,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只不过把马宇君说成了是自己的一个远房妹夫。王局长是个爽快人,听完情况后,一拍自己的大腿,对着“老团长”说:

“这件事儿,你就交个我,我马上过问此案,保证给你个最好的结果!”

 

那天,“老团长”和王局长老哥俩又喝了一顿酒,是在公安局旁的一个小酒馆,是王局长请客。在酒桌上“老团长”再没提这事儿,最后,“老团长”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是王局长叫了司机,用自己的轿车把他送回了家。

转眼好多天过去了,市局那面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老团长”在秦春儿跟前拍了胸脯子,眼下却迟迟地没有回话。尽管秦春儿没再找他,他知道这个女子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他急出了一嘴的火泡!又拉不下脸再问,他知道,办这事儿也许会违反原则,看来王疯子一定也挺为难!马上要退休的人了,别再惹出点儿麻烦来!想到这儿,他有些后悔,这事儿不该找他,这不是明摆着给人家出难题吗?

“老团长”坐在办公桌前,桌上一摞子的生产销售报表,已经放了两三天了,他一页都没看。他想静下心来,就戴上老花镜,翻开报表,第一页就是这几天的销售报表,外县的销售还没有太大的起色,马上快到旺季了,他有些着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一震,急忙抓起电话机,电话却是秘书室打来的,说销售科的陈欣明刚从外县回来,有事要汇报,问你现在有没有时间?“老团长”正想问问销售的情况,就摘下老花镜,放到桌上,说了声让他进来吧!自己放下电话听筒,双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后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这段时间太累了。

陈欣明急匆匆的进来,见办公室没人,就来到“老团长”面前,压低声音问:

“我刚听秦春儿说,马工前几天出事了?咋样了?”

“老团长”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陈欣明,知道一定是秦春儿托他,来打听案件的进展情况的,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住着邻居,陈欣明把秦春儿当亲姐姐看待,平时没少照顾她们娘俩儿。这一点,“老团长”早就知道。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自打那日见过了王局长,就再没了音信,案件的进展他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暗暗地骂了一句:

“净他妈的扯王八犊子!”

他不知道这话是在骂谁?可这个王疯子,办事太拖拉,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你倒是来个电话说一声,也免得我们这里干着急呀!“老团长”又抬头看了一眼陈欣明,觉得他这时来问这事儿,问的好不是时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他的心里正为这事焦躁不安,就没好气地粗着嗓门说:

“哪那么多问题!干好自己本身的事儿,别的事别跟着瞎操心。说一下销售的情况,我刚看了几眼报表,外县的销售没什么起色呀!”

陈欣明看了一眼“老团长”,觉得他脸色铁青,还挺严肃,就知道他一定为这事儿犯愁呢!就琢磨着,自己就别再给“老团长”添堵了!就转了话题,没敢再往下问,顺着“老团长”的问话,简单地开始汇报这些天的销售情况。一旦要是说到销售,陈欣明的话就刹不住车,他对下一步的销售还是充满信心的。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次下去促销,及时地发现了一些问题,包括商品在各终端市场的分布,各县媒体广告时段的选择等,都已经进行了重新的调整,眼下已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们啤酒的品牌效应已经逐渐形成,基本上全方位地占领了周边市场,大的经销商已经对我们的啤酒建立了足够的信心,已开始重复进货了。”

说到这儿,陈欣明看了“老团长”一眼,见他的脸上还是铁板一块,并没有一点儿轻松,就又往前凑了凑,笑嘻嘻地接着说:

“‘老团长’,你说这些经销商们,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老团长”用鼻子哼了一声,仿佛他的思绪还游离在听汇报之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陈欣明,像是在重复着陈欣明的话题:

“经销商?怎么了?”

陈欣明想说点开心的事儿,让“老团长”散散心,就笑着接着说:

“有时间真地要把他们集中过来,统一地进行培训,也免得给咱们丢人。你说怎么着?我这次下去一看,咱们的终端倒是不少,也都张贴了咱们的宣传彩页,我这正美着呢,才发现,有不少酒店、商店,把咱们发下去的三张宣传彩页,顺序都给贴颠倒了,意思完全弄拧了,看得我是又好气又好笑!”

“老团长”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这回才像听进去,追着问:

“怎么回事?”

陈欣明煞有介事地接着说:

“我们的宣传彩页的创意你还记着吧?”

“老团长”点点头:

“前些日子你拿给我看过,我觉得不错!”

陈欣明接着说:

“我们的创意是有顺序的:从旅游者的干渴难耐,到畅饮喝酒,最后才是精神百倍!可这三张宣传彩页要是贴反了,就变成了:精神百倍的旅游者,畅饮喝酒,最后变成了干渴难耐!这还有谁敢喝咱们的酒了!”

说完陈欣明自己已经笑出了声。“老团长”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感觉到了,陈欣明是在用这些事儿,逗他开心,这是个有心计的人,他从未怀疑过他的办事及销售的能力。“老团长”的心情稍好了些,看了一眼陈欣明:

“你就耍贫嘴吧!还有这样缺心眼的人?那酒店就别开了。”

陈欣明看着“老团长”,手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信不信由你了!”

经过陈欣明的一番调侃,“老团长”的心情好了许多,就又想起了副区长安排的事儿,就问陈欣明:

“给俄罗斯的货发了没有?”

陈欣明今天本不想说这件事,没想到“老团长”还记着这件事儿,既然提到了,也不得不说。

上一次从 “老团长”这儿出去,陈欣明就给钱江打了长途电话,钱江一听是陈欣明,就知道岳父一定是安排好了,他和陈欣明原本认识,在电话里就不容陈欣明插嘴,着急火燎地说了一堆,什么这批货是如何的紧急!俄罗斯的客户要量是如何的大,他们那个边陲小厂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这条渠道要是能打开,啤酒出口俄罗斯的前景非常可观。陈欣明并没有愿望听钱江为自己的销售展望未来,只是想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而已,就打断了激情澎湃的钱江的讲话,详细地核实了一些合作的细节,双方签订的销售意向书,约定了货到付款的结算方式,敲定了第一批进货量等细节问题,陈欣明就撂了电话,进行准备去了。很快,第一批两车皮的瓶装优质啤酒就发往了逊克。

到货后的当天,钱江兴高采烈地给陈欣明打来了电话,让他放心地等着出口的消息吧!就这样等了好多天。可一直没有回音,陈欣明有些着急,就三番五次地给钱江打电话。可对方一直没人接。终于有一次钱江接了电话,也没解释为什么不接电话,只是慌里慌张地说了几句,说出了点小事儿,啤酒运输中可能是太热的缘故,有些变质了,怕有些麻烦,他正在协调此事,说完就挂了。实际上这才几月份呢,啤酒怎么会变质呢?只不过是钱江的一个托词而已。从那以后,钱江就消失了,直到今天,陈欣明再也没联系上钱江。他留下的办公室电话一直没人接。

“老团长”听完此事的汇报,也觉得有些蹊跷,心里凉了半截。可一想到那位副区长,就感觉到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么坏,他就让陈欣明盯住此事,在这批货没有结果之前,不要再发货给钱江了,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看来这事儿真的不是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两个人正在商量着这件事儿的解决方法。忽然,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老团长”抬眼一看,是外线电话,忙摆手示意陈欣明闭嘴,自己紧张地抓起电话机。

这个电话接的时间很长,“老团长”一直是个倾听者,偶尔地插上几句,也不过是语气助词,把陈欣明听得如同坠入云里雾里。可陈欣明知道,这个电话一定很重要,从“老团长”的表情里可以看得出来。最后,“老团长”显然有些激动,接连着说了几个“谢谢”,陈欣明分明的看出,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了。“老团长”放下电话,如同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全身重重地靠在了座椅上。陈欣明似乎猜出了电话的内容,看着“老团长”那兴奋劲儿,不由得问:

“是市公安局的电话?”

“老团长”在靠椅上点了点头,像是很疲惫,脸上还是流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自言自语的说:

“是王局长的电话,这可是我第一次拉下脸求一个人,要是真的没有结果,我可就不知道如何收场了!这个电话我等的时间太久了!”

电话是王局长打来的,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给“老团长”回电话,就是因为这个案子涉及到了很多问题,牵扯到很多人。王局长在电话里说:

“那个行凶的年轻人,是一个带有黑社会性质团伙的打手,这个团伙挂着东北亚经贸公司的合法外衣,干的都是一些非法的勾当,这个小打手的被抓,带出了很多幕后的黑手,一举破获了好多起积压的旧案!这一案件也牵扯到了市公安局内部,那个行凶地点,月亮女神大酒店的幕后老板,正是我们公安局的一个姓朴的处长,经群众检举和我们内部查实,他的问题很多,现在已被‘双规’。还有那个在现场被吓得患脑中风的海关刘关长,也查出了很多问题,受贿、包养情妇,私生活极其糜烂,现在也已经立案侦察。”

谈到马宇君时,王局长轻松了很多:

“马宇君只是过失犯罪,又没有主观的故意,法院会针对实际情况,从轻处罚的,相信不会太重,我也会从中周旋,在里面的这段时间,不会遭罪。”

“老团长”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重新地又仰在靠背椅上,出了一口长气。陈欣明似乎也很兴奋,他知道“老团长”这个人正直了一辈子,为自己的事,从没求过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次求人。看着如释重负的“老团长”,陈欣明站起身冲着“老团长”说:

“要是没事儿,那我先走了?钱江那里的事儿,一有结果,我马上汇报!”

“老团长”早就看出了陈欣明的心思,没再说什么,他也想自己安静地歇一会儿。他看着已经站起身的陈欣明,欲言又止,等了好长时间,才郑重其事地对陈欣明嘱托道:

“那你就去告诉秦春儿一声,就说这边有消息了,让她别上火。就说我有事儿忙!脱不开身子!”

 

秦春儿这些天人整个瘦了一圈,丈夫被抓了这么些日子,她每天都是度日如年,直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当时丈夫被抓走时,她吓坏了,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才想到了“老团长”,不知为啥,在她心里,“老团长”始终是一位亲人,只不过是一门儿不能走动得太近的亲戚!这次情急之下,她第一次求“老团长”,希望他能帮着找人疏通一番。她早就听说市公安局局长是他的老战友。可眼下也没有一点儿进展。她已经不指望这个正直了一辈子的老革命,能为她破格做些犯规的事儿,只寻思着通过熟人,能打探出点准确的消息,也就可以了,别无他求;孩子住在江北的康复医院,随时都需要钱,丈夫不在身边,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她真的有些快崩溃了。

晚上陈欣明来了,带来的是好消息!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总会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出现,秦春儿知道他是个好人。陈欣明一进门就欣喜的说:

“春儿姐,马工的事儿,有着落了!”

秦春儿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她不知是福是祸,话语颤抖地问:

“欣明兄弟,咋回事?”

陈欣明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像是卖关子似的说:

“春儿姐,给我一口水喝呗,我这可是一口气跑着来的,渴死我了!嗓子都冒烟了!”

秦春儿忙在凉杯里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陈欣明,陈欣明接过杯,一口气儿喝了个底朝上,喘了口气说:

“‘老团长’找人办的事儿,稳妥得很,那可是公安局的局长!”

说着,他把杯自己放到了茶几上,接着说:

“这个王局长是 ‘老团长’的老战友,两个人可是在枪林弹雨里爬过来的,是过命的交情。上一次去交警队接我,那个小交警耍横,‘老团长’当着那个小交警的面,要给这王局长打电话,把那个小交警吓完了!你说就这力度!”

秦春儿听着急,就催促说:

“欣明兄弟,你快说咋样了?急死姐了!”

陈欣明“嘿嘿”地傻笑着:

“‘老团长’说,事情不会太严重,一定就不会太严重,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陈欣明很会安慰人,秦春儿那颗悬了很久的心,略微地放下了,心情也舒畅了很多,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泪却流了下来。陈欣明看着秦春儿,不知如何是好,笨笨嗑嗑地却说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春儿姐,你哭了!”

秦春儿擦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

“没,欣明兄弟,姐是高兴!”

陈欣明看着秦春儿也憨憨地笑了。

临走,陈欣明又留下了两千圆钱说:

“这是给孩子治病用的,给孩子治病这可是大事儿,一丁点儿也不能耽误,马工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要是缺钱就吭声,反正我眼下也没用钱的地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又过了些日子,“老团长”找到秦春儿说:

“市局的王局长来过电话了,宇君的事儿不大,眼下在一个劳改局的工厂里劳动,为照顾他的身体,安排他的活儿也不重,是组装打火机,宇君表现也好,听说还当上了班组长。王局长说,过些日子,安排你去看看,你也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秦春儿哭得是一塌糊涂!

 

(十七)

 

五三四九厂提出倒闭申请。也许,这真的是为了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看眼下兵工厂的形式,确实不让人乐观。已经几年没有军品的生产任务了,庞大的军品生产线,在那里闲置着!造成巨大的浪费。巨额的贷款利息,已经令这个老牌的军工企业举步维艰。几十年的计划经济模式,已经让兵工厂失去了市场竞争的能力。兵工厂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国家的包袱。啤酒厂作为这个军工企业的一个新型衍生物,却显出了勃勃的生机。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六

 

曾可已经放弃了短暂的游荡生涯,回啤酒厂上班了。她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钱江,已经调走了。月亮女神大酒店出事儿时,侯新吉的血溅得她满身,曾可被吓得半死,打那儿起曾可就没有了在外面飘荡的愿望,她似乎体验到了江湖的险恶。接着酒店就被查封了,听说还被查出来有其它问题,有人说那个神气活现的朴处长已经被“双规”了,黄老板和他的一些手下人也被抓了,经理武媛也被审查了好长一段时间,前些日子才被放出来,出来后武媛处事低调了很多,多数时间呆在自家的屋里。吴成这些天倒显得格外开心,老婆的事业受挫,好像和他无关,相反却有些得意!有人说武媛回来后,正在抓紧时间办理护照,看来是要出国,也许是为了避避风头。

曾可刚下夜班,用冷水洗了把脸,换掉了工装,在职工食堂吃了一口早饭,就兴冲冲的走出厂门,一出厂门,就奔着妈妈的雪糕摊跑去,现在天还早,有些凉,吃雪糕的人还不多。曾可来到妈妈身旁,一屁股坐在妈妈身后白色的塑料椅子上,一把搂住妈妈的腰撒娇,妈妈正在清洗瓷碗,准备开工,看女儿下班了,就停下手里的活计,回头看女儿活泼的样子,就关切地说:

“下夜班还疯啥?赶紧地回宿舍睡觉去,看你眼睛都红了。”

曾可站起身冲着妈妈说:

“今天我有事儿,已经和朋友约好了,要去植物园划船。”

曾可妈妈听了这话,心仿佛又忽悠的一下,翻了个个儿,像想起了什么,带笑的脸立即就收住了笑容,板起脸严肃地问: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曾可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一把搂住妈妈的肩膀,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

“哎呀!妈!啥你都问!到时候我就告诉你了!我走了!”

说着转过身,蹦蹦哒哒地向新一区的单身宿舍走去。

 

麦冬在新一区的单身宿舍门前,等了好一会儿了,他们老早的就定好了,今天要去植物园。看曾可过来,麦冬就扬了扬手。曾可远远地就喊:

“你咋来得这么早?”

麦冬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

“怕你等急了呗!”

曾可心里很高兴,就冲着麦冬撒娇:

“我还没梳头,也没换身衣服?”

麦冬上下地看了几眼曾可:

“不用了,你天生丽质!穿啥都好看! ”

说着,麦冬拉起曾可就走。曾可依偎在麦东的身旁,低声地问:

“你今天咋请的假?”

麦冬不加思索地说:

“和我们主任说,去医院看我们刘关长。”

提到刘关长,曾可有些担忧,不安地问:

“他的病好些没?那天可把我吓坏了!”

麦冬摇摇头:

“听说好不了,脑血栓压迫语言神经,现在不只是半身不遂,还不会说话。”

曾可叹了口气,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血腥的一幕:

“他可真倒霉,咋还能被吓得中风呢?”

麦冬看了一眼曾可那张透着有些惋惜的脸,调侃地笑了笑:

“还说呢,你当时吓得不也挪不动步了吗,要不是我,你连那个豪华厅都出不去。”

曾可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可是第一次看到被猎枪打死的人,好惨哪!我的那件工作服上,都溅上了血。”

麦冬紧紧地挽住曾可的腰,接着说:

“医生说,刘关长也是因为酒喝得太多,惊吓只是诱因。”

曾可点着头:

“怪可惜的!”

麦冬不以为然:

“他也可能因祸得福呢!”

曾可就把眼睛瞪得很大,看着麦冬:

“为什么?”

麦冬解释说:

“这个案子也牵扯了他,听说事儿还不小,要不是他病了,现在还住在医院,也早被‘双规’了。”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植物园走。现在的植物园已经开发成为了公园。里面又修建了大型的人工湖,可以划船。从正门进去,是需要买门票的。植物园后身,和啤酒厂相邻,中间只隔一条清水河。清水河水少的时候,新一区的孩子们可以淌水过去。不过眼下正是旺水期,清水河的水很深,是蹚不过去的。不过,在职工医院住院处后面的院里,有一座小桥,直通植物园,这一点麦冬早就知道。麦冬就和曾可说:

“今天咱们就是要从那里进去。”

他们就顺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往前走,麦冬说到清水河,就情不自禁地讲他小时候的一件事儿,情绪有些忧伤。

那时,麦冬还小,也就十三四岁,那一天,正好是端午节,他们一帮十几个新一区的孩子,来清水河边抓蝌蚪,那时孩子们管蝌蚪叫蛤蟆咕嘟,每个孩子手里都端着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子,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清水河,河水里蛤蟆咕嘟很多,不用费事儿就能捞到,不大工夫,我们每个人的玻璃瓶里,都装进了十几条小蝌蚪,小蝌蚪十分活泼可爱,在玻璃瓶里上下游动着。这时,一个叫冬冬的孩子,不知怎么的,却对清水河的河水起了兴趣,见了河水,就高兴得要命,在河边撒了欢儿似的跑,其他孩子就跟在他的后面追,清水河畔,一片笑声。冬冬跑到前面,一段河道稍宽的地段,就脱了衣服,非要下去游泳。当时我们是怎么拦,也没拦住。结果就出事了。我们见冬冬,光着瘦弱的身子,下了水,扑腾了几下,人就到了河水的中间,可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了,就见他的脸拼命地往上扬,两只手在水中乱抓,人却在水中打转,我意识到可能是出事了,就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拼命地喊其他的孩子,我们一起手拉手排成一行,想把冬冬拉出来,可孩子们手拉手的长度却怎么也够不到冬冬,当时我急哭了,冬冬依旧在水中打着转,头一会儿没进了水里,转瞬就又冒出来,接着又进去,再冒出来,最后一次进去,就再也没冒上来。就这样我们眼看着冬冬在清水河里淹死了。等他妈妈来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当冬冬被周围铲地的农民捞起时,他的妈妈已经哭昏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冬冬那具惨白的尸体,放在岸边,不一会儿,从他的鼻子和嘴角中流出来淡红色的血水来……几天以后,又看到冬冬的妈妈来到了这里,她的精神已经极度萎靡,走路已经有些踉跄,她双手端了满满的一盆粽子,坐在河水边,一个一个的把粽子扔到了清水河里,她在那里整整地坐了一天,嘴里不停地叨念着:

“孩子临走时也没吃上一个粽子……”

 

曾可听着麦冬在讲,忽然看到了路旁那座圆柱形的靶洞,她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爸爸!爸爸就是为了靶洞旁那一堆铜壳,也是为了这个家……曾可竟然哭了。

麦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正沉浸在回忆当中,猛一抬头,见曾可流泪了,觉得自己讲的这件事儿有些悲伤,就想换个话题,正巧前面就是招待所,他就笑着对曾可说:

“我刚一来啤酒厂实习时,和外国专家就住在这里。”

曾可暗暗地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招待所,点了点头。她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麦冬看曾可情绪好了些,就接着说:

“还记得那个德国女专家吗?叫苏珊娜,挺漂亮的!现在已经回国了。”

曾可点点头,猛转过头紧紧地盯住麦冬的脸,像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沙哑,语调不紧不慢地问麦冬:

“那时,在啤酒厂里都传,说你和苏珊娜好呢?有这事没?”

麦冬的脸一阵发热,忙争辩:

“净胡说!是那些人胡编的!

话虽然说得很强硬,但语调中,明显地底气不足。麦冬看曾可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就忙转移话题说:

“苏珊娜懂些汉语,平时简单的对话没问题,再加上来中国之前,一定也做了一些功课,所以,中国的好些事儿,她还真知道不少!有一次,在专家室,屋里只有她和威廉,我见她指着办公桌上的台历,在给威廉讲台历上的纪念日,说这一天是中国的雷锋纪念日。接着她就有声有色地说起了雷锋。威廉很认真地听着。苏珊娜继续说着,雷锋是一名中国军人,做了很多好事,很早就殉职了,中国人民都很喜欢他,为了纪念他,就设定了这个日子。当时我看威廉听得津津有味,频频地点头。”

曾可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看来她很佩服苏珊娜这个外国女人,连雷锋这样的人物她都知道,前些日子看电视,有记者采访台湾游客,台湾人是不知道雷锋的。于是,她就钦佩地插嘴说:

“她的中文真好!”

麦冬佯装没有听到曾可的赞叹,接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讲:

“当时我也对苏珊娜肃然起敬了,等苏珊娜和威廉离开时,我来到他们的办公桌前,看到那页翻开的台历上写着——霜降!”

曾可正在认真地听着,听到这儿,迟疑了片刻,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刚才在曾可眼前隐隐掠过的那缕忧思,早已随着开心的笑声飘远了。他们笑够了,曾可才抹着眼中笑出来的泪花,对麦冬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你是早就编排好了逗我开心吧!”

麦冬也不争辩,只是看着曾可淡淡地笑!

两个人穿过职工医院大院,由于是早晨,医院里的人很少,一辆救护车静静地停在楼前。他们俩来到住院处的后门,小门依然还在,透过小木门可以看到前方那座小桥,小桥下的河水还在“哗啦啦”地流着,像一丝淡淡的琴音。对面的植物园里郁郁葱葱,古树参天。只是小木门前堆放着一些破烂的木头,像是装修后的拆除物,杂乱得有些影响情绪。看来这里已经好久没人走动了,破烂的木头中间,生长着许多杂草。曾可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小路,迟疑地看着麦冬:

“我们怎么过去?”

麦冬很熟练地两步就迈了过去,站在了小门旁,语气轻松地说:

“小时候我们经常这么做,翻过去就成了!”

曾可学着麦冬的样子,刚迈了一步,脚下一滑,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脚重重地踩在了那堆破烂的木头上,一块木头上一颗尖儿朝上的大钉子,足有二寸多长,不偏不斜正扎在曾可的前脚掌上,由于脚踩下去的力量太大,带着锈迹的长钉子穿透了曾可的鞋面,露了出来,曾可看到鞋面上露出来的钉子,一声惨叫!脸色煞白!麦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坏了,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一把抱住曾可。曾可觉得浑身一软,竟然昏倒在了麦冬怀里。麦冬看了一眼曾可的脚,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脊背上冒出了一股冷汗,他一把抱起曾可,从那堆烂木头堆上下来,疾步地往门诊跑。

职工医院的护士站里,几个护士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事儿,好像还挺神秘!麦冬的妈妈施晓燕一抬眼,看见麦冬抱着个女孩儿跑进来,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来,迎过去,神情紧张的问:

“麦冬,怎么回事?”

麦冬已经是满头大汗,大口地喘着粗气,焦急地说:

“妈,快点!这是……是我的朋友,脚扎伤了!快……快帮着处置一下。”

说完,麦冬把曾可放在处置床上,自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施晓燕才看到曾可的脚上还带着一块尺把长的木头!一颗长钉子已经穿透了女孩子的鞋面!几个护士看着这一情景,也被惊呆了,都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护士们赶紧过来帮忙,她们一起把软绵绵的曾可,仰面放倒在处置床上。一个护士忙在消毒柜里取出了手术包,施晓燕拿出剪子,开始为曾可剪开鞋子。当鞋子完全被剪开时,屋里所有的人都乐了,那颗悬着的心,又都放回到了肚子里。穿过曾可鞋子的那颗长钉子,穿过了曾可的鞋底后,在曾可脚上的拇趾与食趾之间准确的穿过,丝毫没有伤到曾可,曾可完全是精神过度紧张,造成了短暂的昏迷。施晓燕也放下剪刀,擦了一把额前的汗水,笑着看着儿子麦冬。麦冬也如释重负,瘫坐在处置床上。他看了一眼妈妈,尴尬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曾可!正在犹豫!施晓燕拿过自己的水杯,为曾可沏了一杯糖水,递给麦冬:

“给她喝下去,缓一会儿就好了,是精神太紧张了!”

麦冬扶起曾可靠在床头上,喂她糖水,渐渐地曾可清醒了过来,脸色还是没有血色!她的身上一点儿劲也没有,还有些恶心。她在仔细地回想着刚才发生在小桥旁的事儿,低下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脚,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地了?她看着周围的护士们,都在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护士们见她醒过来,都在抿着嘴笑。曾可就转过头来,询问似的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麦冬。麦冬把喝了一半的糖水杯递给她,让她把剩余的半杯糖水喝了,就微笑着对她说:

“刚才没有伤到脚,那颗长钉子只是穿透了你的鞋底和鞋面,在你两个趾缝里穿过,是一场虚惊!”

说着麦冬弯腰在地上捡起那只被剪开的鞋子,给曾可看。曾可的脸忽地一下红了。自己觉得一阵阵地发热,麦冬的妈妈施晓燕走过来,接过曾可手中的空杯子,笑着对她说:

“不用紧张,没关系,你受了点儿惊吓,只是有些虚脱,坐这儿休息一会就好了,我去拿一双我的鞋,试试是否合适?你先穿着,不过有点儿高跟,没问题吧?一会儿不是还要出去玩儿吗。”

曾可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位漂亮的中年女人,心想她怎么什么都知道?麦冬看出了曾可的心思,就低声说:

“这是我妈!”

曾可这才恍然大悟,就微红着脸小声地叫了声:

“阿姨。”

 

那几个小护士,又没了事儿,又开始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接着说。话题似乎说到了钱江,说他杀人潜逃了,公安机关正在抓他。曾可觉得还是浑身无力,半偎在麦冬怀里,听到这里,神经紧张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麦冬,示意他注意她们的谈话。麦冬也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时妈妈拿了一双高跟鞋进来,递给曾可:

“你试试,看能不能穿?”

曾可忙起身,接过鞋子穿在自己的脚上,笑着说:

“正合适!”

施晓燕笑着说:

“合适就好!你就先穿着吧。”

这时,麦冬拉了一下妈妈施晓燕的衣襟,小声说:

“妈,听她们在议论钱江,就是原来啤酒厂的那个钱江吗?他怎么的了?”

施晓燕左右地看着穿在曾可脚上的鞋,心不在焉的说:

“是吧,还有几个钱江,听说他杀人了。”

麦冬着急地接着问:

“妈,这事儿你听谁说的?”

施晓燕看了一眼儿子,不知道麦冬哪来的这股好奇心,就说:

“昨天啤酒厂保卫科的老铁,打了一宿的麻将,自己觉得手脚不听使唤,有些毛了,早晨被几个人送到了医院,一检查是腔隙性脑梗塞,发现及时,在这儿住院呢。钱江的事儿,是听他说的。”

说完,施晓燕看着两个满脸惊愕的孩子,麦冬一把抓住妈妈,焦急地问:

“妈,你说说怎么回事?钱江这个人我俩都认识!”

施晓燕看着儿子那双眼睛,就坐在了他们的身旁,简单地说:

“听说钱江不是到了逊克的一个啤酒厂当副厂长吗,开始干得还不错,他们啤酒厂和俄罗斯那边有业务往来。不久前他就背着他们的厂长,通过他岳父的关系,在我们啤酒厂进了一批啤酒,可能是想搞点外快。不知怎么的,这事儿就被他们的厂长知道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并通知财务扣了那批货款。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在他的宿舍,他和他弟弟就把那个厂长给杀了。他冒充厂长的签字,领走了那笔货款,等几天后人们在他的宿舍发现死了的老厂长的尸体,才报了案,这时钱江早就潜逃了,至今也没抓到。”

曾可听得是目瞪口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领教过钱江的卑鄙,可怎么也想不到钱江会杀人!她感到了有些后怕。麦冬看着惊魂未定的曾可,用肩膀碰了一下曾可:

“我们还去不去植物园了?”

曾可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刚回到现实中来,但不知为什么,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刚才还显得有些虚弱的身子,像又有了力气,她从处置台上下来,看着脚上的鞋,往前走了几步,觉得很合脚,就冲着施晓燕笑了笑:

“阿姨,谢谢你!这鞋还真挺合脚的!”

说着又转回头,对麦冬说:

“干嘛不去!?今天这天气多好!不能辜负了这好天气!”

 

(十八)

 

国营五三四九厂郝斌厂长调到北京的兵器工业部,任北方局局长,五三四九厂宣布破产了!

这可是国内第一家军工企业破产。职工们差不多到了退休年龄的,根据政策,都可以提前退休,这一批人都在抓紧时间在办理退休手续;实在不到退休年龄的,国家也给了政策,可以买断工龄,按工龄的长短,都可以得到一笔钱,这些人多数年龄都不大,今后就自谋生路去了。曾经风光一时的五三四九厂,偌大的一个军工企业,在中国北方的版图上从此消失了。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推上社会。原来五三四九厂厂址上的办公楼、厂房、库房等,都被拆掉了,没留下任何一点儿痕迹。空旷的厂区里,因为原来军工车间的特殊要求,以及生产和保密的需要,留下了很多的树木和园林,这些倒是全部自然地保留了下来。这里,被市政府规划成了休闲公园。

由于这里修建了公园,人文环境得到了空前的改善,紧接着,公园旁边的土地,就被开发利用了起来,房地产商抓住这天赐良机,在这里,大片地买下这些绝版地块,转眼间就盖起了高楼大厦,开发出了新的居民小区。这块环绕着植物园的兵工厂旧址,转眼间就要变成炙手可热的新型居住小区。就连那片全都是低矮平房的新一区,也被纳入到市里的全盘规划中了。新一区也面临着动迁改造。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职工,并没有因为失去几十年居住的地方,而产生太多的感伤,反而流露出的却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他们觉得自己已被时代落下得太远了。现在,他们终于搭上了时代的末班车,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希望!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七

 

秦春儿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心情好了不少。可忙碌的生活突然静止下来,秦春儿倒有些不适应。白天晚上一个人在家,觉得有些孤单,真的有些想宇君,更想孩子。为了缓解这种思念,秦春儿就又重读了《青春之歌》,顺带复习野火春风斗古城》,还有一些女人看的闲书,诸如《如何织毛衣、《家庭饮食指南》等退休前曾做了一个计划,要看一些有关法律的书,心想这是为了宇君,也许会用上。可不知为什么,一页都碰。有时间了,倒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就经常去职工医院瞧瞧颈椎、乳腺什么的,老女人了,是该修修补补的时候了。可一想到新一区要动迁了,自己将来也会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她的心就亮堂了许多,就在憧憬着她们这个小家的未来。

前些日子,“老团长”拿着王局长批的条子,和她一起去劳改局的工厂里看了宇君,看得出来,“老团长”对宇君的事儿,可真花了心思。秦春儿心里明白,“老团长”在心里一直没有原谅他自己。会见时,“老团长”没有进去,独自一个人躲在外面抽烟。

在劳改局的会客室里,秦春儿和宇君分坐桌子两侧,秦春儿伸过手,紧紧地拉着丈夫的手,丈夫的手很凉,也很粗糙,但觉得很亲切,她仔细地打量着丈夫,看着已经明显消瘦的宇君,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你过得还好?你的头发又多了不少。

一句淡淡的问候,表达出所有的思念。秦春儿哽咽着,从身前的挎包里,拿出了一包水果味硬糖,一听健力宝放到桌子上:

“这是你爱吃的水果糖,今天‘老团长’告诉我,说要来见你,我在咱们新一区供销社买的。”

说着,秦春儿又把那听健力宝往宇君跟前推了推:

“健力宝是你刚出事儿那几天,去看孩子,给大宝买的,大宝见了我就问,爸爸咋没来看大宝?我说爸爸病了,等爸爸病好了,再来看大宝。孩子就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宇君听着,不由得也落了泪。不过他马上又破涕为笑,拿起一块硬糖,剥开糖,轻轻地递给还在哭泣中的秦春儿:

“听了孩子的病,大有好转,我真高兴!我就怕你身体顶不住又要照顾孩子,还要惦记我……”

秦春儿翘了翘嘴角,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淡淡地笑了笑:

办了提前退休手续,不像原来那么累了。孩子的病真的是一天一个样,还张罗着要看你

宇君笑了。秦春儿看着丈夫,又再三地叮嘱:

“你的腿不方便,也要保重身体!”

宇君依旧是憨憨的笑着,有些自豪地告诉秦春儿:

“你就放心吧!我这里挺好,上面领导都照顾我,现在已经当上了组长。

两个人说话的时间不长,也就是相互地报了个平安。秦春儿也就知足了。他们夫妻俩半辈子了,聚少离多,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次见面,尽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也不知道宇君什么时候能出来,可终究是有了盼头。

秦春儿现在闲下来,没有了上班时的紧张,只盼着丈夫早日回来,夫妻团圆了。

家里日常的事儿,秦春儿一个人打理惯了,也没觉得太累,有一些重活儿,陈欣明一直在帮忙,什么大事小情的,卖粮、换煤气罐,他全揽了过去。就连孩子住院所需的费用,他也没让秦春儿操心,都是他一直在筹措,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要没有陈欣明,秦春儿还真不知咋办了。这一点,秦春儿一直有些不安,她不知这么大的人情,将来该咋还?可陈欣明却是一片真心,把秦春儿家的这事儿,已然当成了自家的事儿了,一次也没耽误过。秦春儿也没办法,就觉得欠人家的太多。可也不能眼看着孩子因为没有费用,而停止治疗呀。事已至此,她抱定一个信念,就是等宇君回来,家里经济状况就会好了,那时,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了,再一点一点地慢慢还呗!

正在秦春儿盼着丈夫能早一天回来的时候。有一天,忽然传来了坏消息。宇君劳动的那个组装打火机的工厂,忽然发生了爆炸,由于在那里参加劳动的工人的特殊身份,他们在劳动时,是被反锁在一个封闭的车间里,事故发生时,干警在外面吃午饭,工人们无处可逃,宇君在这次事故中被烧死了。当公安局把这个消息送到秦春儿家时,正赶上陈欣明扛着煤气罐刚进屋。他看见几名警察进来,还以为一定是马工有了什么好消息,是不是可以提前回家了?他擦着脸上的汗,笑嘻嘻地凑了过去,他看到的却是《死亡通知书》。秦春儿拿着通知书的手逐渐开始颤抖,还没看完那张纸,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流了下来,好久才“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通知书被掉在了地上,秦春儿觉得天地一阵眩晕,瘫软在那里……

这一下,把陈欣明吓得够呛,上前抱住秦春儿使劲地摇,她柔软的像一团面,却什么反应也没有。陈欣明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在想,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女人命咋就这么苦呀。

秦春儿病倒了,被送进了医院。几天来一直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马宇君的后事,“老团长”没有露面,是陈欣明帮着张罗的,几天来他一直是东奔西跑的。今天,这才腾出功夫到医院来看看秦春儿。

职工医院的病房里,秦春儿还输着液,原本俊俏的脸上,已失去了血色。陈欣明站在床前,不忍心打扰她,过了很久,秦春儿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朦胧地看见陈欣明站在床前,就略微地点点头,轻声说:

“欣明,你坐吧。”

陈欣明轻轻地坐在了床边,两眼凝神地看着秦春儿:

“春儿姐,马工那边的事儿,我都办完了。”

秦春儿没有吭声,闭上眼睛,眼泪从秦春儿的眼角流了出来。陈欣明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这都是‘老团长’安排的,他这些天也一直头疼,始终也没好。”

秦春儿转过头,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已经湿透了枕巾。

陈欣明看着秦春儿,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病房里很静,仿佛都能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心跳声。过了好久,陈欣明把手伸进兜里,犹豫了好一会,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银行的存折,递到了秦春儿的眼前说:

“春儿姐,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几个钱,我眼下也用不上,放你这儿吧,关键的时候,好应应急!”

秦春儿看着陈欣明,眼圈又红了,她凝神地看着那张纸,但没有去接这个存折,而是强挺着撑起虚弱的身子对陈欣明说:

“欣明兄弟,姐前面已经没路了,决不能再拖累你了……”

陈欣明忙制止了秦春儿:

“春儿姐,别说这些,再往前走走看,咋会没路呢?”

说着,他把存折塞在了她的枕头下面,秦春儿强撑着,一把拉住了陈欣明的手,把存折又揣回到了陈欣明的口袋里,自己接连地咳嗽起来,陈欣明第二次把存折掏出来,拿在手里:

“春儿姐,就算我放到你那儿,帮我保管好吗?”

秦春儿止住了咳嗽,脸上露出了一丝的难被察觉的微笑,声音轻柔地说:

“看你说的,放我这算是啥事?你呀,不能总这么一个人过,等你找个女人,把这个放到她那儿,那才是正理!”

陈欣明有些沮丧,摇了摇头,他见秦春儿执意不收,知道她有顾虑,也就没再坚持,就把话头岔开了,他把存折又揣回了口袋,脸上依旧是笑呵呵地说:

“那我就听姐的!将来找个女人,让她管着钱!”

秦春儿被逗得又轻声地咳嗽了几声。陈欣明见秦春儿的病情已有了好转,自己的心情也似乎好了不少,又说了一阵话,站起身准备走,起身后对着躺在床上的秦春儿说:

“春儿姐,你就好好养病,别的什么也不要想,外面还有我呢。”

说着,他几步就迈出了病房的门,可又转身回来:

“孩子那边你也放心,我每个星期天都去江北看他。平时去江北送散酒,我也抽空去看看,看来治疗还真有效,他现在已经知道和我打招呼了!”

说完,陈欣明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老团长”也面临着退休,新领导还没上任,听说是从部里派来的年轻人。

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马宇君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的头发一晚上白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没有脸再见秦春儿,也更加的对不住秦春儿,在秦春儿身上又多了一桩罪孽,他在责怪自己,要是不把马宇君从山里调出来,就不会发生卖枪、被抓的事;再退一步讲,要是出事后不去找那个王疯子,就不会被安排在那里做工,也就不会……

“老团长”在无端地自责,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对不住的就是两个女人,一个是第二任妻子小乔,另一个就是秦春儿。怎么女人一挨自己的边儿,就倒霉呢?他有些迷信了,难道自己真的是一颗什么煞星?心里这么想着,可又放不下眼前这档子事儿,还想最后帮一次秦春儿。他看出来陈欣明一直对秦春儿不错,觉得将来这两个人也许有缘分!就有意地安排陈欣明去处理马工的后事。他还再三的嘱咐,要是有啥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回来和他说,厂里帮着解决。

“老团长”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收拾着柜里的东西。很快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说心里话,还真有些舍不得。他边整理着柜里的东西,边想着心事,想着这几十年的是是非非。这时,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觉得有些头疼,就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喊了一声:

“进来。”

进来的是吴成。瘦削的脸上,灰蒙蒙的没有光泽,深陷的黑眼圈里,一双迷蒙的眼睛,嘴里依旧带着浓浓的酒气。他晃晃悠悠地一屁股坐在了“老团长”的对面,看着“老团长”寻思了半天才说:

“田叔,我来看看你,我要走了!”

“老团长”看了一眼吴成,觉得他在说醉话,就没再理他,俯下身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真的要走了!”

“老团长”停下手里的活,半抬起头看着吴成:

“咋的,你也办了退休手续了?我咋没听说?”

吴成从沙发上站起来,趔趔趄趄地来到“老团长”跟前,双肘趴在写字台上,把嘴对着“老团长”的耳朵一字一句的说:

“我要出国了,去澳大利亚!”

“老团长”闻到了一股酒气,瞪着眼睛看着他,嘴角翘了翘,但没笑出来:

“你?去澳大利亚?开什么玩笑!”

吴成打了个响响的酒嗝,很认真地说:

“真的,田叔,我老婆给办的,护照都拿到手了,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

“老团长”忽然觉得吴成说的话,像是真的,脸就立马严肃了起来,满是疑惑地问:

“听市局的王局长说,她那个酒店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她能走得了?”

吴成醉眼朦胧地摇着脑袋: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幕,她说了,酒店的事儿,她已经说清楚了,现在和她没有关系了。”

“老团长”顿了一下,叹了口长气:

“嗨!到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你到了那里,能干啥?”

吴成有些沮丧,无奈地看了一眼“老团长”,又把头低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

“田叔,像我这样的,我在这儿能干啥?!”

“老团长”愣愣地坐在那儿好久,慢慢地他把归拢好的东西,又扔回了远处,直起腰看着吴成:

“我没想到啊!你老婆比你能干呢!早先我看走眼了,以后看来你得靠着她呀!”

吴成好像也没了话, 向后退了几步,又坐在了沙发上,喘着粗气,看来今天的酒没少喝。“老团长”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过去看不惯的一些东西,现如今都成了好东西!原来看不上的人,眼下也都成了人精了!”

说完,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想在桌面上找棵烟抽,可四处地找了半天,写字台上只剩下一个空烟盒,他把空烟盒抓在手里捏成一个团,扔在了纸篓里,对着吴成说:

“要是真走呀!临走时上你爸坟上看一眼,给他烧几张纸,也免得他在那边惦记你。”

吴成歪斜着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嗯!我要不去,这个家就散了!”

“老团长”摇了摇头,又接着说:

“酒也戒了吧,这玩意儿不是个好东西。”

吴成这回没有反应,像是在琢磨啥事儿。“老团长”叹了口气:

“我也该享两天清福了,听儿子的话,不再拼命了,去南方散散心!”

他语气中,少了些曾经的锐气!

 

吴成无精打采地出了“老团长”的办公室,又回头仔细地看了看这里,他觉得自己要是一走,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竟然有些伤感!摇晃着走出办公楼,外面的空气很好,一阵凉风袭来,带来阵阵啤酒花的清香!吴成已有了几分醉意,被风一吹,有些酒往上撞,想吐,被他又咽了回去,步履蹒跚,晃晃悠悠地往自己家走,嘴里又哼起了二人转,但曲调却有些凄凉:

儿是村野一穷汉

吃惯了小米稀粥咸菜条

进皇宫享清福我可受不了

怕的是这净吃好的肚子鼓大包

……

秦春儿觉得自己好多了,就从病床上坐起来,却猛地又感觉到一阵头晕,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天没下地,身体虚弱得要命,她依靠在那里喘着粗气。在她的人生中,这一次,真的是天塌了。她独自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儿,不由得一阵心酸,竟默默的又流下了眼泪。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陈欣明,心中竟然像静静的湖面上,掠起了一串涟漪。她看了一下挂在病房墙上的电子钟,觉得这个点儿,陈欣明该来了。这些天,陈欣明每天都会来看她,无论他那边销售有多忙,他都会来医院看她,给她送来做好的饭菜。在这一点上,这个大老爷们儿,还挺心细的。饭菜做得也可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盼着他来,可他真的来了,又不知说什么好!好像有许多话都在心里藏着,又好像已经都说过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从理智上,这种想法只是在秦春儿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又会为自己的这种荒唐想法感到自责,她会强迫自己立马放弃。

陈欣明今天来得真的很晚,秦春儿都感觉到自己有些饿了。陈欣明才匆匆地进了病房,他把饭盒放在床头桌上,一样一样地打开,脸上机械地笑了笑说:

“春儿姐,你饿坏了吧,快吃吧!今天我那边有点事儿,耽误了一会,来晚了!”

秦春儿看见了陈欣明,仿佛自己真的有了精神,就一边收拾床头柜上的杂物,一边递过去一块毛巾,笑盈盈地说:

“看你这一头汗,急啥呀!我这整天地躺着,还有功了!你先擦擦汗!”

陈欣明接过毛巾,坐在了秦春儿身旁,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她,秦春儿瞥了一眼陈欣明,不知为什么,心里美滋滋的,轻声说:

“我还真有点儿饿了,欣明兄弟,你也一块儿吃吧!”

陈欣明牵强地笑了笑:

“春儿姐,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看着秦春儿,欲言又止。秦春儿似乎看出了陈欣明有话要说,就笑着说:

“欣明兄弟,你好像有啥话要和姐说,大老爷们儿的,有话就说呗!甭憋着!”

陈欣明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春儿姐,我最近有些事要办,就不能常来……”

秦春儿稍微地愣了一下,也就半秒钟,接着就恢复了常态,笑盈盈地说:

“就这事儿?姐现在好多了,能自己动了,也不能总麻烦你呀!你有事就忙去!姐还想和你说不叫你再来了呢。”

陈欣明真的像心里有事儿,看得出人焦躁得很,他勉强地笑了笑:

“姐,那我现在就走了!?”

秦春儿放下饭盒,笑着看他:

“你咋说忙就忙成这样?坐这儿消消汗的时间都没有?”

陈欣明没再说话,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站起了身,恋恋不舍地出了病房的门,头也没回地走了。

秦春儿多少感到了有些失落,但她觉得奇怪,她凭直觉似乎感知到陈欣明有什么重要的心事儿,没和自己说。她摇了摇头,继续的吃饭。

 

护士长施晓燕走过来查房,看见秦春儿正在吃饭,就走过来,问了一下秦春儿的体温,又没话逗话地说:

“看来好多了,能自己起来吃饭了!”

秦春儿觉得施晓燕好像有话要说,就笑着说:

“好多了,护士长你坐!”

施晓燕把手中的夹子放到床上,就坐在了秦春儿身旁,看着秦春儿,像是无意地问:

“陈欣明来过了?”

秦春儿一边吃饭,一边点头说:

“嗯,刚走。”

施晓燕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春儿的眼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有些失望:

“他没和你说啥?”

秦春儿把送在嘴边的饭停在了那里,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有?!咋了?”

施晓燕又像没事儿似的站起身,拿起床上的夹子,笑盈盈地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

“啊,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说着,她已经走出了病房。秦春儿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就放下饭盒,急忙地下了床,几步追出去,拦住施晓燕问:

“护士长,你说说,他咋的了?你听到了什么?”

施晓燕像是犹豫了半晌,悄悄地对秦春儿说:

“昨天保卫科的老铁来输液,听他说,陈欣明挪用公款的事儿,被查出来了,清欠办的人正找他谈话呢!听说还惊动了检察院了!”

秦春儿听了这话,头轰地一下,觉得一阵晕眩,她忙用手扶住了走廊的墙壁。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施晓燕看着秦春儿,也有些着急,上前扶住她,又安慰着说:

“你也别着急!没准是老铁他们传错了,我觉得陈欣明这小伙子不会干那事儿。”

说完施晓燕扶着秦春儿进了病房,让她坐在了床边,自己转过身,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出了病房。

秦春儿再也坐不下去了,她把吃了一半的饭盒盖好,踉跄着下了床,她想核实一下刚听到的消息,她想到了“老团长”,要是真的,他该知道。她来到护士站,抓起电话,让总机接通啤酒厂厂长的电话,办公室里没人接。他又把电话打到了“老团长”的家里,好半天,才有人接电话,秦春儿已经急不可耐,她带着哭腔问:

“陈欣明是不是出事了?”

电话那边没有应声,传来的是一个女人苍老的带着浓重的山东胶东口音的声音:

“找你的电话,回到家,就会装死,我的理疗又被打断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团长”拿起电话“嗯”了一声,声音有些疲惫,秦春儿的情绪略微地平静了些:

“‘老团长’,陈欣明咋了?”

“老团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调中带着责备:

“欣明这小兔崽子,脑瓜子够灵活的,不知他咋想的,最近一段时间,他把收回的货款没有及时地上交到财务,而是以他个人的名义存进了银行,为的是贪图那点利息,自己也花了点,前几天被其他销售员举报,检察机关怀疑侵他挪用公款,侵吞存款利息,他正在接受讯问。”

秦春儿不知道讯问是个啥罪过,就急切地问:

“事情严重吗?”

“眼下还说不准,不过这儿小子脑瓜子灵着呢,我想他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儿。”

秦春儿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没完,她知道自己并不只是紧张,而还有一种莫名的理解和惦念,她想马上见到陈欣明,就迫不及待地问:

“‘老团长’,他现在在哪?”

“老团长”不知道她要干啥,顺口说:

“还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吧,你干嘛?”

秦春儿语气坚定地说:

“我得去看看他。”

说完,秦春儿麻利地放下了电话。

 

秦春儿见到陈欣明时,他一个人被关在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里。说是关着,其实就是一个人在那里反省,也没有人看着他,只是在那里等着上面的处理意见。秦春儿一进来,陈欣明正站在窗前,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来回地转圈踱步。猛一抬头,他见秦春儿站在门前,先是一愣,感到有些吃惊,然后就笑着迎上来:

“春儿姐,你咋来了?”

秦春儿倚在门框上,喘着粗气,两眼看着陈欣明,用手背抹了一把鬓角上渗出来细密的汗珠,还没有说话,眼圈儿先红了,好半天才哽咽着说:

“你出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姐一声。”

陈欣明看着秦春儿又哭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春儿姐,你都知道了?”

秦春儿抹了一把眼泪,从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陈欣明:

“这是我刚拿到的一万五千圆抚恤金,你先把厂里的钱还上,姐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可姐就是再缺钱,也不愿意看着你走歪道!”

陈欣明没去接那个信封,而是低下了头,低声地说:

“春儿姐,我这事儿干得是有些发傻。当时只是想,孩子的病可不能耽误!可手头又没有凑手的钱,就……”

秦春儿听到这儿,用手捂住了陈欣明的嘴,自己又哭了。她拉住陈欣明的手,把装钱的信封塞在他的怀里:

“是姐害了你!这钱你拿着,把公家的钱还上,和人家好好说说,争取个好态度。”

陈欣明忙抬起头,把信封又还给了秦春儿:

“春儿姐,真的不用了,差的那点儿钱,‘老团长’已经替我还了,我现在这里什么都不差!”

秦春儿有些哽咽,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

“那他们会怎么处理你?”

陈欣明盲目地摇摇头,但又很坚定地说:

“怎么处理我都忍了,不过,春儿姐,我不后悔!”

秦春儿被陈欣明的话感动了,两眼久久地盯着陈欣明,深情地说:

“那你这边一有说法,就告诉姐,姐等着你!”

陈欣明点点头,秦春儿又拿出那个信封,对着陈欣明郑重地说:

“那咱说好了,这钱还是你的,姐先替你保管着!?”

陈欣明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紧接着他睁大眼睛看着秦春儿,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姐,那我以后把我的存折都放你那,你替我管着?!”

秦春儿没有再吭声,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泪禁不住的“哗哗”地流了下来。

陈欣明说完这话,精神有些紧张,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他看见秦春儿重重的点头时,陈欣明的情绪猛地从忧转喜,内心的激情难以控制,他上前一步,他想紧紧地抱住秦春儿。

(十九)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股浓黑的烟柱直冲半空,接着碗口大的碎石以及水泥的碎屑,从天而降!洒落在方圆一公里左右的大地上,“噼噼啪啪”的像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爆破后的灰尘,随风飘散,弥漫了整个新一区。那个坐落在新修的公路旁的坐标性的建筑,那个存在了几十年的圆柱形靶洞,转瞬间被夷为平地开发商在这里设计了临街的高层住宅,及超大型卖场。这个唯一还能见证这座兵工厂存在的特色符号,在中国军工史的版图上,被彻底地抹去了。新一区的人们,都在远远地看着,他们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他们并没有因为失去它而有半点伤感,仿佛是更加快乐地活着。

独眼老人的小屋,就在距离靶洞不远的下坡处,爆破的冲击波,震得独眼老人窗户上的玻璃“哗啦啦”地响。独眼老人今天没有出车去做买卖,而是想一个人再看看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独眼老人眯着一只独眼,仰坐在小院中间的一只破旧的藤椅上,留恋地欣赏着四处漏风的小院,他一定是想,再最后地体验几日,这里的清静吧。装酱油的木桶,放在小院旁边的驴车上,驴车上零散地放着整套的驴具。跟了独眼老人多年的那头毛驴,就拴在他身边的槽旁,毛驴懒洋洋的站着,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偶尔地动一下蹄子,甩一下尾巴,是在哄打着蚊蝇。

远处三老歪依旧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踽踽而行。车上满载着他的崩玉米花的火炉铁锅等谋生的工具。看来他也走上了正路。三老歪慢悠悠地向这边驶来,这是要去火车站广场去练摊。三老歪驶过独眼老人的门前,就歪着头往门里看,见独眼老人独自坐在院里,仰面朝天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就把自己的车子停在了院外,推开那扇破旧的板门,自己笑呵呵地进了院,找了个木凳坐在了独眼老人的身旁:

“我说老爷子,又歇着了?你是把我教育好了,你自己在这儿偷清闲!”

独眼老人好像没看到跟前来了人,一动不动地半靠在藤椅上,慢条斯理地说:

“嗨!就想清静一会儿。看这旁边拆的,我的心好像都被拆乱了!”

三老歪向前凑了凑:

“那我也不出摊了,陪你坐着!”

老人用一只眼瞄了一下三老歪:

“又要犯老毛病!咋不和我学好的?”

三老歪诡异地笑了笑:

“看你说的,啥都得学呀!”

说着,三老歪伸手在驴槽子里抓了一把草料,放到驴的嘴巴边上,毛驴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就把头转到了旁边,三老歪把剩下的草料,又扔回到驴槽子里面,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就话锋一转对着独眼老人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没?‘老团长’病了……”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十几个八九岁的孩子,跑到院门前,脚下踢着几个废弃的铁罐头盒子,发了疯似的在门前那块空地上玩耍,被踢的“叮叮当当”的铁盒子声,和孩子们疯狂的叫喊声,扰得人脑仁儿痛。三老歪正好来了要讲故事的情绪,被这突如其来吵闹声搅了情绪,就火往上撞,站起身来想出去,独眼老人向他摆了摆手,指了指他的凳子,示意三老歪坐下,继续慢条斯理地说:

“干啥去?横眉立目的!”

三老歪好像还在气头上:

“这帮小崽子,我……”

独眼老人接过他的话:

“想跟孩子们使厉害?你可太有出息了!”

三老歪看着独眼老人的脸,忙辩解:

“不是,我就吓唬吓唬他们,省得他们在门前闹人!”

独眼老人指了指门外:

“这群孩子你能制止住他们?你能让他们不踢?你从门前把他们赶走,他们就会到你屋后的窗下去踢!”

三老歪支愣着耳朵听了这话,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坐回了原位。独眼老人伸了一下腰,从破藤椅上站了起来。几步来到小院的门前,笑呵呵地冲着正在奔跑的孩子们扬了扬手,示意他们过来。一个满脸是汗的胖男孩儿停在了那里,不解地看着独眼老人。独眼老人和蔼地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你们踢得声音真好,爷爷爱听!你们都过来,爷爷有奖励!”

孩子们一听有奖励,都停了脚下的游戏,半信半疑地走了过来。老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钱,每个人给了五角钱。接着又很认真的对他们说:

“你们继续踢!过一个小时后,你们再过来,爷爷还有奖励!好,开始吧,爷爷在这接着听!”

孩子们手里攥着五角钱,站在原地发呆,那个胖男孩儿怎么也想不到,踢铁盒子还赚了钱!忽然,他们高兴得跳了起来,一窝蜂似的冲向门前的那块空地,在那个胖男孩儿的带领下,继续拼命地踢了起来,铁盒子的叮当声,更加地刺耳了。独眼老人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背影,开心地笑着回到那把破藤椅前,三老歪摇着头,怎么的也没明白独眼老人的意图,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老人。独眼老人没再看他,又懒塔塔地半坐在破旧的藤椅上,接着刚才的话,问三老歪:

“刚才你说什么?‘老团长’咋的了?”

三老歪皱了皱眉,他被院外孩子们的叫喊声,烦得好像没了情绪。就往前挪了一下屁股下的木凳,把头靠近独眼老人的耳朵旁刚要大声喊,独眼老人坐直了身子说:

“你不用喊我听得见!”

三老歪有些扫兴,狠呆呆的看了一眼院外,语调平淡地说:

“‘老团长’病了,听说还挺严重,差一点儿就没了!”

说完他把两手一摊,做了个人撒手人寰的动作。独眼老人身子不被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又重新的半躺回那把破藤椅上,把那只好眼闭上,竟有一滴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他语气平静地问:

“他儿子不是在南方发展吗?听说他被接到那边去享福去了!”

三老歪看独眼老人似乎有了兴趣,就接着说:

“就是这次去南方时发生的事儿,听说刚下飞机,‘老团长’就不行了,半个身子都不会动了,好像是脑出血!”

独眼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话说得就更是语无伦次:

“天妒英才!”

三老歪没听懂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在独眼老人跟前,他会经常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他已经习惯了,他会根据语言环境,领会独眼老人话语中的精神!从而,不会影响他继续地往下讲故事的热情:

“听说,当时他的两个孩子都来接他,还指望着回家团聚呢,可没接回家,却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独眼老人感叹着说:

“这病啊,咋就来得这么快!一天也没让他享着福!”

三老歪点着头:

“可不是咋的。”

独眼老人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说:

“幸亏及时送医院了,这还有得救!”

三老歪也来了精神:

“听说‘老团长’的孩子都挺有本事,给“老团长”看病,请的也是当地最有名的脑神经外科专家,手术很成功,这才保住了命!”

独眼老人倒在藤椅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外面铁盒子的“叮当”声更响了!三老歪讲得来了情绪,也就顾不上外面的吵闹声,语音又高了一度:

“老爷子,你猜!给‘老团长’治病的医生是谁?”

独眼老人没有插话,看来他不关心这些,他还在为‘老团长’能躲过这一劫而庆幸。三老歪看着独眼老人的表情,知道自己也就没有继续卖关子的必要,就接着说:

“就是‘老团长’原来那个被撵回老家的小媳妇,那个姓乔的大夫,听说人家现在可是大专家了。”

老人叹了口气:

“唉,尘缘未了啊!”

三老歪看独眼老人,见又没有了反应,就又接着说:

“还听说,自从‘老团长’得了这病,没死!‘老团长’的老伴儿就像中了疯魔,开始信佛了。听说还去了五台山,不知是去还什么愿?”

独眼老人若有所思,顺嘴念出了一幅对联:

有意烧香礼佛何须远游圣地,

真心皈依释门此地便是名山!

三老歪支棱起耳朵,不知所云,听得也是糊里糊涂,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门前,那群孩子又闹哄哄地围了过来,还是那个胖男孩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头里:

“老爷爷,我们又踢了一个小时,你不是说还给我们五角钱吗!”

独眼老人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像从半睡的状态下醒过来,揉了揉那只好眼睛,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板着脸佯装不悦地说:

“这一次踢得可不怎么样!不如上一次踢得好,你们没有卖力气,只能每个人给一角钱。”

说着又掏出了一把零钱,站起来走到小院的门前。那个站在前头的胖男孩儿,听了这话,起初是有些失望,接着就有些愤怒了,气呼呼的小脸涨得通红,他把脚下的铁盒子一脚踢得远远的,冲着独眼老人吼道:

“一角钱?我们才不伺候你呢!你是个坏爷爷!”

说完,领着一群孩子一窝蜂似的跑远了,去到远处那个冰糕摊上买冰糕去了。小院里又恢复了平静。三老歪这才看出了门道,坐在那里暗暗地佩服独眼老人。

 

正午的太阳,照得小院里暖洋洋的,独眼老人倒在藤椅上似睡非睡,三老歪的谈兴正浓。他继续讲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故事:

“前些日子,秦春儿和陈欣明结婚了。可惜了!那个小娘们儿真是招人疼!咋就便宜了那个陈欣明了!真是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不过听说陈欣明那小子,床上的活儿好!”

独眼老人似乎在听,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慢声细语地说:

“你小子还贼心不死呢?”

三老歪笑了笑,磕磕巴巴地说:

“那哪敢呢!人家连正眼都没看过我!”

独眼老人长出了一口气:

“我不是说了嘛,等这次回关里家,给你带个大闺女做老婆,省得你抓心挠肝的!”

三老歪笑着挠着后脑勺:

“那您就是我亲爹!”

独眼老人笑着没开口,三老歪更来了兴致,有声有色地接着讲:

“王喜子的那个寡妇媳妇,叫什么来着?对!叫璐璐!厂子倒闭后,就干开了卖‘肉’的生意,听说在那个夜总会‘天上人间’当小姐。那小妞长得可真俊呢,在那当小姐也是头牌!嗨!可惜了!后来,听说被一个煤矿老板给看上了,就给包养了,当了他的‘二奶’,听说那煤老板有的是钱,就是前一房老婆没本事,不争气!一直也没给他生出个儿子来。这才想找个小老婆,给他传宗接代。前些日子,听说这个女人还真给煤老板生了个胖儿子。可孩子的颜色不对,是个卷毛的黑孩子,像巧克力似的,煤老板一看这孩子,不干了,我是做媒碳生意的,可怎么着也没那本事,能把孩子整成跟煤的颜色似的,这他妈的不是我的种啊……后来,这个女人被人家给踹了!也不知现在咋样!”

三老歪没再看独眼老人,他已经讲得眉飞色舞,刹不住车了:

“上个礼拜,我老娘总说自己肚子胀,总是自己吓唬自己,说自己要死了。我就去职工医院给她开药。开完药,出了医院刚走几步,就觉得要撒尿,就跑到医院后面的树林子里尿尿。就看见老远的荒草里,有两个人在地上滚,我开始还纳闷儿,还以为是有人在那里打架呢!就凑过去,这才看清了,是一男一女在那里折腾呢!我躲在一棵树后,一直看着。这时,草丛里就有人说话,就听一个男人问:

这是……?

有一个女人就嗲声嗲气地说:

乳房!

男人又问:

这是……?

女人又说:

小腹!

男人再问:

这是……?

女人再说:

趾骨联合……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啥?反正我觉得,那个男人的手没老实!在那个女人身上一通乱摸,又过了一会儿,我清楚地看见,草地里女人的屁股在动,那屁股可真白!真他妈的晃眼睛,我等了一顿饭的功夫,把我的眼睛都看酸了,那两个人才忙乎完,起来我一看,你说是谁?女的是医院的护士长施晓燕!男的是啤酒厂保卫科的老铁……”

三老歪说得口若悬河,嘴角都冒出了白沫,他这才想起回头看一看,只见独眼老人懒洋洋地倒在阳光下的藤椅上,早已经睡着了,他听到了均匀的鼾声。

三老歪顿感无趣,起身想走,槽边拴着的毛驴不知怎么的,忽然来了精神,冲着晴朗的天空,伸直脖子,扯开喉咙“嘎嘎”地高声叫起来。

 

曾可今天是第一次带麦冬回家。是她妈妈想见麦冬。曾可的妈妈知道了女儿在和麦冬谈恋爱,觉得麦冬这小伙子不错,就想见见麦冬。

曾可和麦冬从新一区的单身宿舍出来,已经是傍晚了,远处天边太阳变得又大又红,把路边的树林子勾上了一圈金色的边儿,像一幅西方的油画!落日的余晖也把他俩的影子投在身后笔直的马路上,两个影子被拖得好长好长。

马路旁的树林中,很多人在锻炼身体。有打太极拳的,有舞长穗剑的。靠路旁,有一个小伙子,穿着一身白色短袖运动上衣和运动短裤,显得很干练,他独自一个人,在一片开阔的青草地上做俯卧撑,动作干净利落。不远处,一个胖女人,穿得像一只花蝴蝶似的,挪动着肥胖的身子来到小伙子跟前,围着小伙子转圈,手指头叼在嘴里,盯着小伙子看得很认真!最后,又吃力的蹲在小伙子的头前,从怀里掏出一本红色的结婚证,瞪着一双斗鸡眼,反复的对照着上面的照片,不时地摇着头。小伙子被看得有些发毛,做俯卧撑的动作有点儿走形!正不置可否!胖女人把大红的结婚证揣进了怀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傻小子,你媳妇早走了,你还在这儿忙乎啥呢?”

说完,女人站起身,摇摇头,无比感慨地说:

“也是个痴情的种儿呢!”

说完擦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向马路中间走去。

 

啤酒厂的门前已经停止了喧嚣,来往的车辆也渐渐地少了。在厂门前的十字街口上,那个穿得花枝招展,胖乎乎的女人, 从草地那边走来,不知什么时候,脖子上自己又系上了一个黄色的塑料袋,她站在了十字街头,远远的看去,就像邮局的大号信筒子,被人搬放在了马路中央。胖女人神情认真,似乎在那里指挥着来往的车辆,动作有板有眼,可马路上根本就没有半辆汽车的影子。新一区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钱江的老婆胡红,也都习惯了这个胖女人每天来这里,就像是例行公事。这个女人每天都十分的守时。每当新一区的人们,在十字街口看见这个女人,就知道下班的时间到了。自从钱江在逊克杀了人,就再也没露过面,从那时起,胡红就变成了这样,她疯了!

麦冬扯了一下曾可的衣襟,指了指那个胖女人:

“还恨他吗?”

曾可转回头认真地看了看,语气平静但答非所问地说:

“自从她得了神经病,整个人精神多了!”

 

到曾可家时,太阳已然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天边留下一抹残霞,殷红如血,很美!曾可的妈妈见麦冬来了,笑得合不拢嘴,在厨房里忙着杀小鸡、煮饭。曾可和麦冬俩人也插不上手。妈妈就让他俩先歇着,一会叫他们吃饭!

曾可就领着麦冬,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院子里木墩上,夏天傍晚的农家小院,免不了有些蚊虫,“嗡嗡”地叫着从耳边飞过,曾可就拔了几棵蒿草拿在手里,轻轻地为麦冬轰赶着蚊虫。小院里收拾得很干净,在墙根旁拴着两只白色山羊,地下散扔着一些青草,两只山羊在不停地嚼着。麦冬好奇地问:

“你家怎么还养羊?”

曾可甜蜜地说:

“我小时候是喝羊奶长大的,直到现在也爱喝,妈妈为我养的!”

麦冬听曾可说着,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的说:

“听今天的新闻说,有人喝奶后中毒死了,现在,公安机关正在破案。”

曾可有些吃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麦冬,紧张地问:

“怎么回事?”

麦冬就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讲起来:

“新闻上说,有一个男人,发现他老婆有外遇了,已经红杏出墙了。就咽不下这口气,晚上趁着老婆睡着了,就在老婆的乳头上,涂了剧毒鼠药。第二天他老婆说晚上要加班,就没回家吃晚饭。直到很晚了,他老婆才回来。这个男人看着老婆满脸惊恐的样子,就试探着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婆沮丧地说:我们科长被别人投毒给害死了!男人就假装吃惊地问:怎么下的毒?他老婆摇摇头说:凶手十分狡猾,通过什么途径投毒,警察也没查出来。男人就又问:那么说,还没破案呢?他老婆摇摇头!不过,案情有了新的进展,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了。男人急切地问:什么线索?老婆接着说:临死时,我们科长对警察说:天哪!世上还有没有放心奶可吃呀!现在,警察正对全市的几家奶制品厂进行调查。”

曾可十分投入地听着,还以为是真事儿,等故事听完了,才知道又是麦冬哄她玩儿的,就笑得花枝乱颤,对着麦冬撒娇:

“又来想着法的骗我,是个瞎编故事,你讲得逻辑关系混乱,可我还是上当了!”

两个人笑够了,目光就又落到墙根拴着的两只羊身上,曾可忽然问:

“你会挤羊奶吗?”

麦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不会。”

曾可似乎来了精神,就继续问:

“那你也没见过?”

麦冬肯定地说:

“没见过……”

接着就急忙的改口说:

“没见过这么大的!”

曾可愣了一下,脸一红,重重地锤了麦冬一拳。

 

【一个时代的完结,必定会失去很多,但不会失去希望……】

——摘自《国营五三四九厂军转民工作备忘录》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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