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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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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 方 岁 月


 

 

 

 

徐凤宁    

   

 

                           

  

 这里原是个山区里的无名小镇,随着满族入关,建立大清,北方的矿产、药材、山货也流入了中原,小镇上的人气开始兴旺起来。当地一位叫余德尊的山民看准了这个发财的机会,在小镇的中心开起了一爿兴隆客栈,接待来往的客商。南方的商客也看好了北方的货物,成群结队来地到这里,把这里的黄金、煤、草药等矿产和山货带到了中原,也把大把大把的银子扔在了这个小镇上。兴隆客栈开得及时,银子像流水一样流进了余德尊的腰包里,没几年的工夫,余德尊就成了这一带首屈一指的财主。这个兴隆客栈也从一溜儿只能睡觉打尖的马架子房,变成了一栋虎虎生威的青灰色的二层楼。镇上来往的客人多了,带动着小镇上其他的生意也逐渐地兴旺起来。这个小镇成了方圆百十里的中心,由于小镇靠兴隆客栈而兴盛,人们就习惯地把这个小镇叫兴隆镇。余德尊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凡事总能想在头里,他从来往客商的言谈举止中看出,这些人都是一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那些由朝廷派遣,从小镇路过,头戴红顶子掌管矿山的朝廷命官,也都是一些说话南腔北调的读书人,听说从前也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通过科举考得了功名,也就有了走南闯北的本钱。他虽然是个粗人,可他喜欢那些咬文嚼字见多识广的人,他看着自己偌大的一个家业,觉得缺的就是那些读书人的儒雅。于是,他就暗下了决心,给家中立了个规矩,孩子都要读书识字,将来要考取功名。但余德尊的家丁不旺,几辈单传,这就使得孩子更加娇贵。他在给孩子请私塾先生时,发现了一个问题,找了很多个先生,都是南方人,孩子听不懂先生说的话,这下可难坏了余德尊,他在和最后请来的这位山东先生闲谈时不解地问:

“为什么我们北方没有考上官的?没有教书的先生呢?”

那个山东腔的先生笑着说:

“北方是圣人不到的地方,没有得到圣人的教化,当然就很少有知书达理之人了。”

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刺激了余德尊。从那以后,他听了许多有关孔圣的故事,也从心里佩服中国的这位先哲,他决定将圣人之道请到北方。若干年后,他拿出了一大笔银子,就在兴隆镇的东北角修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夫子庙”。夫子庙为三进院落,呈对称式布局,纵轴线上依次是半池、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及崇圣祠。东西两座牌楼是青石结构的三间四柱式,额枋饰以精美的彩画,东侧牌楼上书“道冠古今”,西侧牌楼上书“德配天地”。寓意着孔老夫子品德与天地同辉,学识超越古今。终于将老夫子的神位请到了兴隆镇,可他在修建夫子庙正门时却突发奇想,将庙的正门砌成了照壁,只留下东边牌楼下的一扇小门供香客们走动。他说,在北方没有考取功名的状元之前,所有的人无颜正视老夫子,正门只待北方有人考取功名后,才能推倒照壁,修建正门迎入庙内,以谢老夫子教化之恩,并请人立铭于正门处。

斗转星移,好多年过去了,余德尊早已作古,老夫子庙的照壁仍然在那里挺立着,正门依旧没有修成,这不是北方真的没有能人,而是风雨飘摇的清王朝灭亡后,科举制度也随之灭亡了,余德尊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推倒夫子庙的照壁,却也为兴隆镇留下了一道人文景观。余德尊的后人们苦心经营着小镇上的这份家业,又经历了张大帅、民国,等到了伪满洲国的时候,余家的家道逐渐地败落了,只剩下一座拥有近百年历史的兴隆客栈老号,和那串掌管着所有客房屋门磨得锃光瓦亮的铜钥匙了。兴隆客栈那串铜钥匙的继承人,也就是现在的掌柜的是余德尊的后人,叫余家山,一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余家祖辈都是人丁不旺,辈辈单传,到了余家山这辈才算有了点起色,父母生下他们三男一女,可父母又命薄西归了。余家山今年四十几岁,父母故后领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生活,弟、妹成年之后,按祖上的规矩,在客栈后面的宅子里,每人分到了一套住处。二弟余家川人老实、胆小,自己不愿单过和媳妇童氏领着孩子钟麟都在客栈里跟着忙活。三弟余家冰人活泛,在镇里当警察。家里还剩下一个没出阁的小妹妹紫彤,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也没许个人家。

余家山靠着自己的聪明和诚实,把一个已是千疮百孔的客栈重又经营红红火火,重现了兴隆客栈昔日的兴旺。他媳妇是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子,叫雪娥,娘家是哈尔滨的一个落魄小业主。她是几年前逃婚来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小镇里的当时,饿昏在客栈前,家山出门时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雪娥,吓了一跳,用手背放到她的鼻子前一试,还有微弱的气息,就急忙将她抱回客栈里,喂了一些雪娥就苏醒了过来。听她讲完了自己的身世,家山也觉得一阵心酸,看着可怜的雪娥,也就生出了恻隐之心,便留下了雪娥帮助客栈做些零活雪娥勤快,人也俊俏,加上家山一直照顾弟妹没有成婚,当镇上的几个友人提及二人婚事时,两人半推便答应了。雪娥很漂亮但带有野性,过门后客栈里的上上下下都拿得起、放得下,成了兴隆客栈名副其实的女当家的。又过了一年,雪娥个儿子起名叫钟麒。雪娥爱清洁,把个几岁的小钟麒打扮得像小姑娘似的她勤快,店里店外张罗干净利落,家山倒轻闲了许多。渐渐地家山就把那串祖宗传下来的铜钥匙交给了雪娥,他看书练字之余,有时到隔街的警察分驻所打打牌有时闷得慌就到戏园子看看二人转,倒也轻闲了许多,客栈里的小事儿就很少过问了。

 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可是,有个人却打破了它的平静。

一年前雪娥在客栈里正在照顾生意,竟然碰到了曾经救过她的一位先生。这个人叫高文祥,是兴隆镇南口“牲喜堂”的年轻掌柜的。八九年前,雪娥在哈尔滨因父母的小本买卖被流氓讹诈,亏了本钱,欠了高利贷,父母被逼无奈只好依了那个逼债的流氓,将雪娥许给了他当姨太太。可雪娥宁死不从,咬伤了那个流氓,一怒之下被那个流氓卖进妓院。在妓院里,她破窗而逃,就是路遇这位高文祥,送她衣服,帮她逃跑的,雪娥才有了今天。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两个人会在这里相见,两个人对视了好久,互相认了出来。雪娥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把握住高文祥的手,激动地说:

哥哥是你?多少年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今天终于如愿了,你怎么来这了?

     高文祥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那双敢和任何她爱的男人对视的大眼睛,想起了那个当年他斗胆救过的小姑娘。她没变,只是比那年丰满了一些,脸上有了红润,比初见时更漂亮。他也有些激动,但还是平静地说:

我的家就在这里,我们真有缘分。

“怎么会这么巧?你家也住在这个镇上。”

“是啊,我一直没搬过家,我是做药材生意的,刚才那几位都是我的客人,有南方的,还有哈尔滨的哪。”

俩人在厅堂里谈了很久,互诉离别后的往事和相互的思念这时,高文祥才知道她叫雪娥,雪娥也才知道他叫高文祥。临走,高文祥大大方方地握握雪娥的手,雪娥也大胆送给高文祥一个热情的目光。从此,高文祥经常光顾兴隆客栈,除了为生意上的客人安排住处外,就是来看看雪娥,经常为雪娥买一些时髦的小玩意。不知怎么着,这个身上略带一点野性的雪娥,却令这个走南闯北的高文祥有些动心。这个女人太令他吃惊,在雪娥的身上有一种女性特有的魅力,和高文祥身上的某些东西不谋而合。他从骨子里感到,他有些离不开这个女人了。雪娥和高文祥在一起时,也会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隔一段时间看不到高文祥,心里会有一点儿失落。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萦绕着雪娥。

 

这是一个秋初的傍晚。兴隆客栈内,新接的电灯和“吱吱”叫着的煤油灯交相辉映,把个不算太大的前雪亮掌柜的余家山穿着黑色洒裤,黑色的对襟夹袄,敞着怀,内露白色的丝绸小褂,坐在擦油光亮的太师椅上,摇着蒲扇,看着八仙桌儿上新贴上的财神爷发愣。他就这么坐着,已有一会儿了北方的傍晚,凉爽了许多,兴隆客栈的门前已亮起了两趟纱灯,像两串巨大的冰糖葫芦,灯上“兴隆客栈”四个字更加耀眼,客栈内也逐渐地开始上客了。在厅堂坐着的余家山被媳妇雪娥喊到里屋吃饭去了。

“当啷”一声门响,两扇玻璃隔的店门被推开,朱漆门上的弹簧小铜铃俏皮摇着,跟着走进来两个男人,前面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头戴黑呢子礼帽,身穿青色长袍,方方正正的脸上,两道重重的眉毛,眼睛很亮,放着一种睿智的光。他手提一个棕色皮箱,步履矫健地迈进了客栈的大门。他在门前略停了一下,左右环顾了一周,径直走到了四尺高的柜台前。他面跟着一个胖墩墩的矮个中年人,也是同样的打扮,可同样的衣服穿在这个人的身上就不怎么顺眼,但看样子来头不小,像是一个省城里来生意人。走在前面的这位先生刚刚提到的兴隆镇的个名人高文祥,原来是镇南口“牲喜堂”的兽医,后来又做起了草药的买卖,今天他后面跟着的就是省城亨通秃顶马掌柜。这个马掌柜确实是有一点来头,“东北易帜”时他随南京特使来到东北,以开药铺为公开身份,刺探奉军情报;东北沦陷后,他与南京政府失去了联系,便假戏真作地一个人做起了药材的生意。由于他的本钱大、店面好,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地,他已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真的成了一个商人。

此时,正好雪娥撩帘从里屋出来,没有注意这两个人。她一只手抹了一下光亮的乌发,白净的脸上,眉清目秀,左腮旁一颗小米粒大小的黑点,俗称美人痣,看上去是那样英俊和俏皮。蓝地白花的小袄,裹着她高高隆起的胸脯,深蓝色的敞腿长裤,再加上天蓝色的小围裙,显得她是那样的干练。这时,站在柜台前的高文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雪娥寻声向门前望去,一缕惊喜涌上眉梢,她放下手上正调着的煤油灯,向他走来,并亲切地说:

高先生,您来了

语气中带着一种渴望。高文祥看见雪娥走过来,忙把拿到手的香烟又放回金属烟盒中,“啪”地一声关上,笑着向前走了几步说:

雪娥,你还是那么漂亮。 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想我了吧?

说着高文祥习惯性、不被察觉用右手食指撩了一下雪娥的下颏。雪娥慌忙看了一下左右,诡秘瞪了他一眼。高文祥倒是落落大方地看着左右,笑着说:

“雪娥,说心里话,我可是真的想你了。”

雪娥狠狠地掐了他的胳膊一下:

“叫你老没正经的。”

说完,她来到柜台前,接过了高文祥手上的皮箱,边往里面走边问:

两间,你还住上次的房间可以吗?

高文祥拉了一下身旁的马先生,紧紧跟在雪娥的身后,爽快地答道:

当然,我就住那间,的运气好

说完,他紧走两步,把头贴近雪娥的耳朵小声说:

还是桃花运。

雪娥佯装生气地说:

“别胡说八道啊,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高文祥停在了原地,看着雪娥,笑着看了一眼马掌柜

“这老板娘够厉害的。”

高文祥和马掌柜说笑着,跟在雪娥身后来到了上屋。靠里一间马掌柜住,雪娥在屋里点上灯,燃了一支蚊香,安排好马掌柜住下高文祥来到了外边的房间雪娥拿出那串铜钥匙打开锁,推开了房门,把皮箱放在地上,从围裙的小兜里拿出火柴,”地一声点亮了油灯,用右手把灯调雪亮。

高文祥看周围没人,轻轻地拉上门,亲切地问雪娥

上一次从哈尔滨给你带来的雪花膏用完了吗?

还有。

说完,雪娥手里拿着火柴摆弄着,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高文祥说:

过些日子把这几间屋子也装上电灯。

不用

高文祥又煽情地说:

你就是我的航标灯,无论我到里,都会按时返航

雪娥听着高文祥的话,心里美滋滋的,可嘴上却说:

又贫嘴,什么时候你能说句实话?

高文祥听到这里,语气十分严肃地说:

“雪娥,我高文祥对你可是实打实的,从无二心,我要是有半句瞎话,出门时让马车轧死……”

还没等高文祥把话说完,雪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谁让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文祥的嘴被捂住,他的话没有说完,他笑着抓住雪娥的手,轻轻地说:

“还是雪娥心疼我,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

说着从地上拎起皮箱,放在糊了花纸的土炕上,”地一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粉色的真丝面料。

这可是地道的苏州货,你看多滑。

说着他抓起雪娥的手,放在面料上。

按你的身材做一件旗袍,准漂亮

雪娥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丈夫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她骨子里的那股野性的激情又复苏了,细嫩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高文祥顺势将她在怀里,她那柔软的乳房在他的胸前起伏,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她又轻轻地推开高文祥,无奈地笑笑

谢谢你,文祥,你歇吧,我还要照顾一下店面。

说完,她带上门门外的脚步声由慢变快地远了。

 

夜很深了,高文祥陪马掌柜吃了晚饭,每人喝了两碗地道的小烧马掌柜不胜酒力,啰啰嗦嗦地说着他从前在南京军统时的辉煌,这些话高文祥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他心不在焉地一边听他讲着,一边把马掌柜扶到炕上,马掌柜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现在已是鼾声如雷。高文祥也有了几分醉意,回到自己的客房,长脱脱躺在炕上,眼皮有点发硬。炕里那扇朱漆的小方窗开着,一缕夜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清醒了很多。他感到有点凉,顺手拉了一下单被,盖在小腹上窗外隐约听得到蛐蛐的叫声,窗前那轮皎洁的明月在飘动的云后时隐时现。高文祥翻了个身,头枕着手臂蒙眬中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和雪娥的第一次邂逅,他想起了在哈尔滨桃花巷里看到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姑娘。

 

那是八九年前,高文祥刚清完省城亨通的陈帐,天已经擦黑了,刚要出门。药行的马掌柜看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满脸泛着坏笑,神秘地说:

“小老弟,不去桃花巷开开荤?那可是花花世界,全哈尔滨的风骚娘们儿,都在那儿聚堆,那里有男人最想要的漂亮女人。

高文祥听说过桃花巷这个地方,也正想到那里去看看。就对着马掌柜笑了笑:

“看看,到哈尔滨不去桃花巷,不等于白来了吗?再说也不能白做一回男人哪,你说是不是,爷儿们。”

说完,他拎了褡裢,头也没回地走出了药行。他被一种好奇驱使,信马由缰来到道外闹市区他顺着“桃花巷”的街牌往里一看,这是一条不算太长的小街,但围墙较高,高高的围墙里面,时尔传出笙管笛萧的声音。看得出这是一个妓女云集的地方,路两旁的招牌一个赛过一个地花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桃花巷照得光怪陆离,左边的“胭脂海”正对着右边的“温香居”;前面的“荟芳里”紧连着气派的“华乐戏园子”。招牌的下面清一色地站着十八九岁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向来往的路人打情骂俏。再往前走,还有挂着日本字和朝鲜字招牌的外国窑子,他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来到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的“胭脂海”。这时,门旁站着的一个妖艳女子迎了上来,她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脸上抹着喷香的脂粉,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但身段还是不错,穿着一件高开气的旗袍,一迈步露出整条雪白的大腿,她拦住高文祥嗲声嗲气地说:

“大爷,来我们这儿开开心吧。香草姑娘我的活儿好呀,保管如登极乐世界。”

高文祥向上掂了一下肩上的褡裢,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个姑娘,打诨地问:

“也可以把我带入温柔地狱吧!说说活儿怎么个好法呀?”

“大爷,看您问的,您进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着,她一把拉住高文祥,连搂带抱地进了黑漆的大门。院里中间是一池子丁香树,清风吹过,飘来阵阵丁香的花香。四周是一圈青砖青瓦的格子房,每间房屋的正面,都是上下两扇窗子,上扇的格子窗是用雪白的窗户纸糊的,用麻油上的光;下扇的窗户上,周围的小格子是窗户纸,中间有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格,有敞着的,也有挡着粉红色窗帘的,透出屋里昏暗的灯光。香草把高文祥领到中间的一个房子里,笑了笑说:

“大爷,您先炕上坐,喝杯茶,我把帘子挂上,这可就开始记钟了。”

说着,香草就把那粉红色的窗帘,挂在了玻璃窗上。高文祥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告诉上屋的鸨儿她开始接客了。香草挂完窗帘,来到高文祥身旁,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半依半躺地靠在高文祥怀里,用手摸着高文祥那浓黑的眉毛,轻声地说:

“大爷,瞧您,长得这个周正哪,真招人疼,姑娘我今儿晚上好好地侍候您。”

高文祥把褡裢往炕上一撇,用脚蹬掉了皮鞋,向炕里挪了挪,一把抱住这个香草,两眼凝视着她的脸:

“别说,这小模样还挺俊的,今晚上怎么侍候我呢?是不是还是老一套糊弄我呀。”

“大爷,瞧您说的,我们不就是给爷找乐吗,只要大爷舍得出钱,我们这儿什么花样都有。”

“我今天就是找乐来了,别提钱的事,有什么花花点子,尽管使出来,哄得我高兴,就行,短不了你们婊子的卖肉钱。”

香草听后,止不住地笑:

“大爷,一看您就是豪爽的爷,您今天来着了。我有个妹子,十六岁,长得呀,跟朵花似的,刚出来,还是个雏儿,不懂规矩,没自己单独接过活儿,要不,我们姐俩侍候您,给您来一个‘双飞’,保您满意,告诉您吧,这可是过去皇上才能享受得着的。”

高文祥听到这里,不由得来了情绪,高兴地说:

“好吧,今天我就享受一次‘双飞’,当一次皇上,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那个妹子来。”

“好了,这就来。”

说完,香草出去了,没一会儿,她领来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小姑娘还有些羞涩,怯怯地站在高文祥身旁。高文祥看到这两个美人儿,真的来了兴致,向她俩招了一下手:

“噢,宝贝,让我抱抱。”

说着他伸出两个手臂一面挽住一个倒在炕上。两个女人真的使出浑身解数,什么“周游世界”,什么“玉女吹箫”, 搞得高文祥如梦如幻。那个皮肤白嫩得像洋胰子似的小姑娘,是他妈的天生的尤物,弄得高文祥神魂颠倒,最后,还是把最后一点力气使在了这个雏妓的身上。他感到有些疲惫,但是有一种身轻气爽的感觉。他歇了一会儿,推开两个一丝不挂的女人,顺手从褡裢里掏出一沓子钱,数也没数就扔给了两个女人,自己十分满足地走出“胭脂海”。他哼着二人转的小过门,体味着刚才的一幕。

这时,一个姑娘慌慌张地从一条小巷里跑了过来,她四处看看,跑到他面前。

哥,你救救我,有坏人抓我,让我回窑子里去。

这突如其来的事儿吓了一跳,但看着姑娘那大而明亮的眼睛,透着几缕无助的眼光,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姑娘的单纯打动了他,他没有犹豫,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声:

“我怎么帮你?”

姑娘急得眼泪流了下来,急切地说:

“把我藏起来。”

高文祥看了看左右,二话没说,拉了一下姑娘的手说:

跟我来

他俩掉头蹿过一条胡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亨通文祥笑着与柜台里面的马掌柜打招呼。

马掌柜,借里屋用用,让这姑娘帮我试一下媳妇衣服。

他拉着姑娘进了里屋,从褡裢里拿出了那件为老婆左挑右选的缎面旗袍,递给她。

快穿上,我好领你离开这儿。

柜台里的马掌柜用手指尖挠着没几根头发的秃顶,诡秘地笑着,看着他俩进屋的背影,骂骂咧咧地说:

“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花心眼儿。”

当他俩再一次来到灯火辉煌的街口,坐在人力黄包车上,看着从车旁跑过,嚷着要抓住个逃跑的柴禾妞回去交差的狗腿子们,姑娘用手背抹了一把挂在腮边的泪花,”地一声笑了。可高文祥却没有笑,他看着跑远的那群人,用吓得冰的手,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快把我吓死了,你还笑,这是在哈尔滨,要是让那帮人把我们抓住,非剥了我们的皮不可,我看哪,哈尔滨不能呆了,赶快回家吧。

姑娘听到回家,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看着高文祥:

“我家就是哈尔滨的,父母被这帮人给逼死了。”

听到这里,文祥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姑娘又镇静下来,难为情地扯着胸前的辫梢,目不转睛地看着高文祥的脸,轻声地说:

这衣服……”

“算我倒霉,就送给你了,快逃命去吧,走得越远越好。

姑娘下了黄包车深情地久久凝视着他,眼睛里放射出一股男人难以抵抗的光芒,然后给他鞠了一个躬,转身飞奔而去。

 

高文祥想到这儿,”地一声笑出了声。这个世界可真他妈的小,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万没想到与她还会在兴隆镇见面,更有意思的是她已成了兴隆客栈的老板娘。高文祥把右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酒劲似乎还没有一丝睡意袭来,眼皮有点发硬,刚昏昏欲睡,门口一声响动,着门被推开了,雪娥闪身躲了来。她随手轻轻关上门,走到高文祥炕前。文祥一把抓住她的手,”地坐起来。

…… ”

雪娥一把捂住他的嘴,把手中那串铜钥匙慢慢地放到桌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响声,然后轻声说:

别出声儿。

她悄悄地爬到炕里,把里面的小方窗关上、拉紧。顿时,外面草虫的叫声没了,只剩下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文祥,我睡不着。

雪娥轻拉着高文祥的手,把头偎在他的怀里。

文祥问。

雪娥知道他在问谁,就轻声地漫不经心地答

 “喝多了,已睡下了。

文祥搂着雪娥的肩膀,看着雪娥:

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雪娥扬起白净光滑的脸,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凝神地看着文祥,还是那种男人难于抵抗的目光:

我不能离开他,那太对不起他了。再说,我也离不开孩子

文祥把雪娥搂得更紧了,他步步紧逼

那你离得开我?

雪娥迷惑地摇了摇头:

……”

雪娥更紧搂着文祥,眼里闪着莹的泪花。高文祥双手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说:

我想好好看看你?”雪娥把头轻轻地伏在文祥的胸前,轻声地说:

看吧,这样的夜晚不会很多。

再一次捧起雪娥的脸,伸手拿过桌上的油灯,把它点亮,暗红的灯光照在她白嫩的脸上,是那样的迷人。高文祥目不转睛盯着雪娥说

你我的相逢,对于你和我也许都是坏事。

雪娥喃喃地答:

可能吧!就是它。

雪娥双眼无神地看着油灯的灯花,用下颚指了指油灯的火焰,一只白色的飞蛾扑到了灯火中,挣扎了一下,一缕清烟升起飞蛾的身躯化成灰烬。

雪娥接着说:

可我不住诱惑。

听着雪娥喃喃的话语,高文祥再一次用力搂紧她,看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轻轻地吻着她面颊上那颗别致的美人痣。她勇敢地抬起头,将自己湿润的红唇送到了高文祥那颤动的唇前。两人深情地亲吻着,仿佛世上只有他们。高文祥慢慢地松开搂紧她的手,缓缓地解开她的衣襟,露出雪白的颈部和火红的肚兜他扯掉她的肚兜,两只白皙硕大的乳房,像一对欢跳的小兔一样跳了出来他用双手抓住两只滚烫的乳房,听着女人低沉的呻吟,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她的上面。

把灯灭了

雪娥喘息着说。

他转手将一只空茶杯盖在了灯上。灯渐渐暗了,月光朦胧地照着她迷人的体。


 

                  

 

高文祥的原籍是山东黄县人,打小儿与娘逃荒到此落户,起先娘儿俩就住在兴隆镇东北角的老夫子庙崇圣祠左边的偏殿里。老夫子庙年久失修,夏不避雨,冬不御寒,就这样相依为命。娘勤劳、善良,开荒种地,喂鸡养猪,把个皮包骨的小文祥养得身强体壮可娘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两年前咳血而亡,临终前,将哭成泪人似的文祥托付给镇南口“牲喜堂”的老掌柜国老汉文祥擦干了泪,给国老汉磕了头,叫师傅搬出了夫子庙,就到牲喜堂当了学徒。

牲喜堂 坐落在镇,早先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兽医所,近些年家道中落。从山里通往小镇的一山路就在门前通过,前后进院,前院两间门房,门前立着两根水桶粗细拴马的木桩,横七竖八搭着几根鸡蛋粗细的棕绳,为过往车辆牲口治病、挂掌。后院三间高脊瓦房,靠东两间住着掌柜的国老汉和独生女儿红,靠西一间,堆放着在山里收购来的山参、五味子、刺五加等草药。这里的草药名气很大,很多南方的商人都来这里收购。中医讲究北药南治,国老汉的牲喜堂便成了南方药商的草药集散地,一来走动方便,二来老汉朴实,对中草药也在行。这样一来,老汉除了终日走街串镇为牲口看病外,每年又多了一项活计,那就是每年进山收草药。自从高文祥来了以后,孩子机灵,没一年的工夫,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为他帮了很多忙,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觉得自己有了好帮手,自己的手艺将来也好有个继承;再说,女儿也老大不小的了,姑娘大了也得找个婆家,嫁个好人,文祥这孩子不错,到时候招个上门女婿,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到那时自己和女儿也好有个依靠。老汉从此把文祥当儿子一样看待,一些生意上的重要事情也放手由他去干。文祥也看出老汉的心思,干起活来也更勤快,嘴巴也更甜。

那年秋天的一天,国老汉将文祥叫进上屋,拿出几沓钱码在桌上,郑重地说:

我老了,有些事儿,你多跑跑,今年,你进一次山,把药都采购回来,再过些日子,老客们就来了,别让人等得着急,药要看好成色。路上要小心,眼下散兵和胡子到处都是,真有事,要活泛一点

老汉停了一下,看着有些吃惊的文祥:

明儿就走。

说完,他转过身从腰间拿出烟袋,烟锅在烟口袋里使劲地着,回头又看看文祥,把烟袋叼在里,”地一口吹燃了吊在半空的火绳,深深地吸了两口烟袋。

你回去拾掇一下吧。

老汉说完转回头吧嗒、吧嗒”地抽烟。文祥怯怯地拿起钱,捏了捏,把它放在怀里。

师傅,我回屋拾掇去

老汉没有吭声,文祥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红铃为文祥准备了水和干粮,天还没亮文祥就上路了。第一次单独进山,心里是慌?是喜?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全身发热,脚下轻快得要命。不到一天的工夫,走出了百十里的山路。天黑的时候来到了山根儿下的一个小村,去年和师傅来过,路还熟,他径直向村里的一个大院套走去院里靠门堆满了劈好的干柴,全都是一尺多长、拳头粗细的小树干,新劈开的茬口向外,在晚上白花花的,非常整齐。靠屋门旁,两领席子上,晒着松籽和榛子,对面趴着一条黑色白蹄白嘴巴的大狗狗听到脚步声,机警坐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看到文祥又停了叫声,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头上下友好地晃动着文祥走到它身旁,伸手拍拍狗的脑门,狗眯着眼睛,向他的腿上蹭着。

这畜生,记性真他妈的好,一年了还没忘了我。

他刚要伸手去拉门,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推门探出头,瓮声瓮气地问:

谁呀?

文祥爽快地说:

不说不知道,说了吓一跳,财神爷到此。

说着文祥蹿到中年男人面前,做了个鬼脸,又加了一句:

牛大叔,还不出门迎接。

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愣,头看了半天。

呦呵真是不假,贵客到了,我说爷们儿们,看看谁来了?

牛大叔推开门,拉住文祥的胳膊往里拽屋里北炕上,一张炕桌旁,几个粗俗的男人,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同时转头向门外看,一股浓烈的蛤蟆头旱烟味儿,直冲鼻子文祥一脚迈进屋,屋里比外面低很多,文祥一下子好矮了不少,炕上的几个男人也出了他

这不是国掌柜的徒弟吗?今年的买卖你跑国掌柜怎么没来?

满脸落腮胡子的汉子

     快成国掌柜的女婿了吧?不然,能放手让他出来?听说没?国掌柜的宝贝闺女可他妈的水灵了,这小子真有艳福。

     瘦瘦的刀条脸说完后,满屋子一片笑声。文祥也笑着迎合着说:

 大叔们,你大侄子开心,我能干什么,还不是掌柜的信任,再说到这儿还有大叔们帮忙,我心里早就有底了,要是真的能瘦叔说的那样我文祥有那份福气,忘不了大叔们,咱们到镇上找一个好一点的馆子,是酒、是肉,凭大叔们点,咱们甩开腮帮子造它一顿,来它个一醉方休。

文祥说完向大家拱拱手,他这才看出,炕桌上横七竖八地扔满了纸牌,每个人跟前都放着一沓褶皱的钞票,他们在耍牌赌钱。这时瓮声瓮气的牛大叔说:

爷们儿,来两把看看运气,你这样总也不玩儿,手气才壮哪

文祥看看桌边的几个憨头憨脑的人,也没把他们当回事儿,为了浑和气氛,就笑着应了:

好吧!今儿就和爷几个乐呵乐呵,来他几把,玩儿牌平时只是看多,玩儿少,今儿,来多大的?二四六的

文祥扭头向开门的牛大叔说:

叔,来碗茶,解解渴。

中年人应了一声,跑到炕边的漆柜上,从扁匣里拿出一个黄纸包,捏了一劣等茶叶,放在四个海碗里,双手捧来到灶边,掀开锅盖一股白”地冲上屋顶,他拿起锅台上的瓢,舀了一瓢开水,分别倒在几个碗里,然后端进屋里,每人一碗。几个人重又围坐在桌前,文祥掏出一沓钱,拍在桌上

我可是头一次玩儿真的,叔们手下留情,可别让我交不了差。

 文祥笑嘻嘻地说完,兴致勃勃玩儿起来。

 

当桌边的油灯添了几次灯油后,窗外泛起了白色。屋里的旱烟呛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文祥输了。他没想到这些粗人打起牌来,是那么精明。以往他低估了很多人,当满脸落腮胡子的汉子再一次笑着拿起纸牌,嘴里念念有词说:

七八坎上角,二把自己拿,你们压哪门

然后把纸牌发到文祥面前文祥把自己眼前包钱的黄纸使劲揉成团摔在地上,转身下炕,愤愤地说:

     不玩儿了,这屋里是死人呆的地儿,都快把我憋死了。

     他跳下炕,活动一下发酸的胳膊腿,径直向外走去,屋里的人也散了。文祥推门走到屋,天很凉,他打了个冷战,觉得很紧张,也有点委屈,不由眼窝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想起买药的钱大半输了,怎么向师傅说。他直愣愣看着远处的青山,内心就那起伏的峰峦,他不再觉得冷。

     文祥,进屋吃口饭,歇吧。

瓮声瓮气牛大叔说。

文祥听到牛大叔的话,没有回头,只是像求人似的和牛大叔说:

     “大叔,给我雇个车脚,我急着用。让他儿晌午在樱桃沟等我。我现在进山。

牛大叔有些着急地说:

别呀,吃完饭再走,肚里有食儿好不冷啊。

文祥倔强地说:

我不冷,我热着,叔,我第一次出来,不能丢了面子,我得先把正事办了,你替我在这里先张罗车,这是定钱。

     文祥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中抽了两张,递给满脸络腮胡子的牛大叔,然后,推开栅栏门走了。

     牛大叔看着文祥远去的背影,摇着头:

钱都输光了,还他妈的办个屁正事,这孩子还是太嫩哪。

     他瓮声瓮气的嘟囔着,背着手进屋歇着去了。

 

 

樱桃沟在大山的深处,隐藏在一片翠绿的樱桃丛中,山里是一个金矿,一些采金的矿工常年吃住在山上。春天樱桃开花时一片雪白,远远望去,似一片白云在山坳里飘荡,当樱桃成熟的时候,满山遍野一片火红,在绿叶的衬托下,似一块晶莹的翡翠,镶嵌在大山中。沟中散住着几户山民,以狩猎、采药为生。中午分,文祥从老林的深处走了出来,他的前额挂满汗珠,汗水已湿透了后背,他远远看到樱桃沟那一片绿生生的樱桃树,心“怦怦”地直跳,他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两匹驮满草药包的老马,在湿漉漉的石板道上艰难走着,两名牵马的山民一手拉着马的缰绳,一手摇着一棵艾蒿在为牲口哄赶着蚊虫,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看到了山里人的善良,也感到了自己的卑鄙,但事已至此,他只有横下一条心,让我负天下人吧。文祥向后面那两个已是汗流浃背的山民笑着说:

大哥,前面就到樱桃沟了,卸了货,还得麻烦二位再跑一趟山路,把剩下的货给我驮来。

两位山民很憨厚,点头应了

好。

他们来到沟旁的一个木屋前的白桦木捆绑成的栅栏门前,文祥回头对身后的两位说:

到了,你俩把货卸下来,我到院里拾掇一个地场。

文祥推开门,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来到小木屋前。门旁一个老汉精神矍铄,坐在一个横放的木墩上,手里拿着一个树枝,摆弄着晒在地上的山核桃,独自享受着秋日的艳阳。文祥热情地打着招呼:

大爷,我是收草药的,我的大车还没到,把货放你这一会儿。

文祥面带笑容地看着老汉,他深知山里人的性格,老汉会把他当亲儿子看的。老汉抬起头,看是一个年轻的后生,声若洪钟似地说:

放,院里的地场大着那,到咱山里就别客气,就当这是家,我身子骨不及前几年,要是前几年,我帮你背几趟。

老汉很爽朗,用手中的树枝指着院中的空地,用手扶了一下木墩,站了起来。文祥上前扶住老人:

大爷,您坐着,我让他们把药抬进来。

他转头向院外喊:

大哥,把药抬进来放在门旁。

两位山民扛着沉甸甸的草药,按文祥指的地来回跑了几趟,药放好。回头冲着文祥说:

我们哥俩不歇了,这就回去,天黑前好再回来一趟。

说完俩人用捆药的麻绳抽打着身上的灰土,牵上马去了。

文祥看着两个山民远去的背影,紧张的心情好轻松了一些。他转身笑着对大爷说:

大爷,我到沟口去看看,我的大车来了没。

大爷扬扬手说:

去吧,去吧,这儿我给你照看着。

文祥疾步走向沟口,他歪头看看天空的太阳,判断着山外的大车这个时辰该到了。转过沟口那一片白桦林,他看到远处的山道上,停着一辆木轮大车,驾辕的是一匹火红的儿马,车把势是一个年轻的乡下汉子,坐在车辕子上卷着旱烟。他向马车的方向挥挥手:

喂,是牛大叔叫你来的吧?把大车赶过来。

赶车的小伙子听到喊声,用舌头舔了一下纸烟,把烟夹在了耳朵上,抄起扔在车上的长鞭向空中一举,手中的鞭在空中一甩,一声清脆的鞭响在深山幽谷中回荡,马车伴着隆隆”的车轮声由远而近来到文祥眼前。

这位兄弟,久等了,走吧,我们进沟。

文祥一只手按了一下车辕,往上一蹿,轻盈坐到了车上。赶车的小伙子一边吆唤着牲口,一边和文祥搭话:

今年收药怎么到这么深的沟里来?路太远了,再说,也不好走哇。

这里药的成色好,能卖个好价钱。头一次自己出来办事,吃点苦,也好让师傅放心。文祥是心不在焉答。

天都这个时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你们屯文祥焦急地问

年轻的车把势回头看看文祥,俏皮在空中甩了个响鞭,嘻嘻”地笑着说:

看见没?咱这匹马是大肚蝈蝈红,当年程咬金骑的就是它,日走一千,夜行八百,一会咱装上车,这马要是撒开了欢儿,只要你不怕把屁股颠开了花,保险在头半夜到我们屯里。咱不卸车,明儿还不用起大早,明晚擦黑前管保把你送到家。

文祥看着车把势自信的神态,也轻松笑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黑,文祥带着一车的草药回到了兴隆镇。晚霞把他那张兴奋与激动的脸映得更红。他跳下车,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兴冲冲来到牲喜堂前,用脚踢了几下横七竖八的扔在拴马桩旁的棕绳,心里有些疑惑,隆隆”的车轮声和长长的马嘶屋里的人竟一点没察觉?师傅没出来,红铃也没出来,他的心里有些慌,出什么事了?他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前,猛推开门,着黑洞洞的屋里喊:

师傅,我回来了。

屋里没有回答,却传出轻轻哭声,他使劲瞪着那双惊愕的眼睛,隐看见了躺在炕上的师傅和伏在炕边的红铃妹。他不顾一切冲到炕前,紧紧握住师傅那双冰冷的手:

红铃快点灯,告诉我师傅怎么了?

红铃起身端来油灯,吹燃了火绳,点上灯,惨淡的灯光下,师傅的脸显得更白了,红铃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文祥进山的那一天,太阳升了一竿子高的时,从远处的官道上跑过来几匹高头大马,马背上是几个身穿深黄色军服的日本军人,带头的是一个挎着洋刀的中年人,旁边的马上骑着一个中国人,到了镇口,停在了牲喜堂前,正赶上国老汉出来拾掇家什,听到马蹄声,手凉棚一看,老汉不知这是什么队伍,想看个究竟,他停在那里没动,仰头看着这帮人。马上的中国人向身旁那个挎着洋刀的日本人说了些什么,一帮人下了马,那个中国人走到国老汉面前说:

老人家,这几位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几位太君,为开拓团选地来了,这的路可真难走,在城里新挂的马掌全磨没了,劳动你老人家一下,为我们补一下马掌。

说完向身后的几个日本兵挥了一下手,几个日本兵把十几匹高头大马在了院里,那个中国人向国老汉拱拱手:

有劳您了,抓紧一点时间,我们下午还要回省城哪。说完十几个人向镇警察分驻所走去。

老汉目送着这帮人走远,有些为难,徒弟不在家,自己如何应付。女儿红铃出来看出爹在为难,调皮说:

爹,我来帮你。

老汉看看女儿,幸福笑了。老汉解下一匹马,拉到拴马桩前,把马顺在字型的拴马桩下,顺手操起一根粗的棕绳,”地从头上撇到马的另一边,红铃拾起棕绳,把绳头从马肚子底下递给了爹,国老汉熟练在马的软肋旁挽了个扣,又操起了另一根,在红铃的帮助下,在马的前面又加固了一道绳索。马被完全的绑牢了,老汉又拿起一根细一些的环状的绳索,将马的前蹄弯起,套在了马的弯曲的大腿和小腿上,马蹄自然的朝上了,他拿过来一把扁口铁钳,拔掉了留在马蹄中的铁钉,用修刀修平了马的蹄面,选出一个合适的马掌放在蹄面上,在木盒子里抓出六枚四棱铁钉,将一枚捏在手,其余的叼在嘴里,左手拿钉,右手抡锤,只两下,铁钉就牢牢嵌在马蹄中了。红铃是欣赏着一个艺人,在雕琢着他的作品一样看着爹娴熟的技艺,看着爹满头花白的头发,看着那一脸豆大的汗珠,她感到爹真的老。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国老汉将所有的马掌全都补好了,用搭在脖子上的发了黄的洋手巾擦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钉盒子上喘着粗气:

铃啊,给爹舀一瓢凉水来

红铃应了一声,从里屋端出一瓢水来,递给爹,国老汉咚咚”地喝了半瓢,把剩下的水泼在地上,空瓢递给了红铃,红铃转身进屋了这时,从镇子里传出嘈杂的人声,国老汉扶了一下酸疼的腰站了起来,他看见了上午那几个身穿深黄色军服的日本人,在中国翻译的陪同下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警察,他身穿浅黄色伪满洲国警服,推着一辆自行车,他就是镇警察分驻所余家冰,一群人连说带比划来到牲喜堂”前,几个日本兵牵过战马,搬起马蹄看了看,伸出大拇指哈哈”地笑着。国老汉笑着来到那个中国翻译面前:

先生,镇上的事办完了?这几匹马我也给拾掇利落了,把算了吧?

那个翻译笑着看着国老汉,是不认识似的:

给太君干活是你的福分,就甭提钱了,太君们不也是为我们满洲的繁荣而到处奔忙吗? 

国老汉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紧接着转成了愤怒,他强压住怒火对着翻译说:

先生,这活我可整整忙活了一天哪!

翻译的笑脸也没了:

别给你脸不要脸啊!

说完他翻身上马,一勒缰,准备要走,国老汉气浑身发抖,愤愤说了一声:

强盗

也许有很多正直的中国人经常这样说日本人,也许这两个字过于敏感,几个日本同时听懂了这句话,不由分说围住国老汉一通毒打,马靴踢在老汉的脸上,鲜血直流,枪乒乒乓乓砸在老汉的肩上、腰上。等年轻的余家冰放好自行车,跑过来劝日本兵时,老汉已经奄奄一息了。当红铃听到响声走出房门时,国老汉已倒在血泊中了。警察分驻所的警察余家冰装高兴送走日本人,忙转身跑回来,嘴里劝着哭成泪人似的红铃,将国老汉抱回了屋里,红铃打来了一盆热水,放了一把食盐,哭着为爹爹擦拭着伤口,老汉眉头紧锁着,嘴角颤抖着。余家冰看着老汉,把头上浅黄色的战斗帽捏成了一个团,”地摔在炕上:

妈的,太欺负人了,没把咱中国人当人

红铃听了这话,抬起头,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仔细地看着余家冰。只见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细高挑儿的个儿,剃了一头贴着头皮儿的短发,清瘦的刀条脸,微微有点高颧骨,眼睛不大,但非常有神,额头正中有一条暴起的青筋,能看得出这个人脾气一定大,他身上穿着浅黄色的警察制服,肩头和领口挂了一些花里胡哨的牌牌,下面是高筒的大皮靴子,左肩斜挎一支驳壳枪,右边腰间的皮带上别了个小腰别子,看到这儿,红铃认出了余家冰,知道这是镇里的警察,兴隆客栈的三当家的,就怯怯地问

余大哥,他们来干什么?

余家冰看了一眼红铃,知道是国老汉的女儿,从炕上拿起帽子,戴在了头上,两眼看着国老汉,嘴里答着:

是日本关东军,为日本移民选住的地方。镇东夫子庙旁的那一片柳条丛被他们选中了,说要在那里盖房子,要来日本人在那里住。

国老汉是听到了余家冰的话,微微睁开了红肿的眼睛,对着天棚说:

这世道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呀

说完,老汉重重咳了两声,一口鲜血从口中流了出来。红铃哭着为爹擦去血迹:

爹,你可要挺住

老汉用微弱的声音问:

文祥什么时候回来?

红铃肯定说:

快了。

 

 

文祥听完红铃的讲述,自己的一双手也变得冰凉,师傅示意他离自己近一些,艰难对他说:

我走了,照顾好牲喜堂,照顾好铃儿……”

他看着师傅那双通红的眼睛,他那双眸子里喷射出愤怒火光,仿佛还能听到他那咯吱吱”的咬牙声。

妈的,小日本……”

这天夜里师傅走了两天之后在邻里及老客的帮助下,发送了师傅。

师傅去世过了百日,文祥和红铃也草草地成

新婚夜里高文祥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小师妹,却一点儿冲动也没有,满脑子都是师傅临死前的那张惨白的脸,他恨日本人,有朝一日,他要亲手杀了这些日本人,给师傅报仇。连着几个晚上,他都是哄着红铃睡觉,却一点也不想行夫妻间的事。到了第五天,夫妻俩脱衣上了床,红铃哭了,她很委屈,哽咽着对高文祥说:

“文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我长得丑吗?”

文祥听完这话,才领悟到自己冷落了妻子,就温柔地抱住妻子,吻着她那流满泪水的脸颊,轻声地说:

“红铃,你说的是什么话,你长得很美,我喜欢你,这些日子,咱爸走时的情景总在我的眼前转悠,我咽不下这口气,小日本儿,我早晚收拾他。”

说到这儿,文祥把红铃搂得更紧了,在她的耳边说:

“红铃,打我们拜天地那时起,你就是我的老婆了,我们就要在一起生活了,我会好好地疼你,你要给我生个儿子。”

红铃眼泪刷刷地落了下来,笑着点点头:

“我会的。”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红铃的柔情打动了文祥,他感到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充斥他的全身,他一把翻过斜躺在他怀里赤裸裸的红铃,将自己健壮的身体实实地压在红铃那匀称的身上,红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双手抱住满身腱子肉的高文祥,嘴里轻声地说着:

“文祥哥,打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要为你生好多孩子。”

文祥听到身下喘着粗气的红铃这温柔的话语,他体内的那种野性又复苏了,他紧紧地搂着红铃那纤细的腰,嘴里说着粗话,男人的利剑,打破了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于是,小屋里回荡起女人那迷人的呻吟声和古老的制造生命时那单调的乐章。

一年后,红铃生了个男孩,取名叫高生。牲喜堂的生意还在艰难做着,文祥跑东跑西张罗生意,平日里难得回家。高文祥虽不如师傅的技艺精湛,但多了几分精明,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是镇上少有的几个穿西装戴礼帽的人之一。

这时一个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使他那颗本不安分的心更加狂。这就是雪娥。           


 

 

 

斗转星移几年过去了,镇上来了日本人,但不是枪实弹的军人,而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日本女人。只一个人和一条大狗哈奇住在柳条丛中为她单独建造的木制阁楼里 隔一段时间那个建房前来过的叫清水的日本军官骑着战马,带着卫兵来看她,又过了一段时间,清水就独自一个人来了听说清水是省警务厅的厅长;还听说这个女人叫良子,是从日本内原来的,在中国的吉林省舒兰县受过什么训练,因为她长漂亮,被清水看中了,就秘密地接到这里来,单独为她修了这座小楼金屋藏娇。

这是一个秋季晴朗的日子,已经升任警察分驻所警长的余家冰又被叫到柳条丛的小木楼前,清水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余家冰发号施令。

余的,你找几个中国人,把良子小姐房子周围的小柳树通通砍掉,不然,晚上有风,小树有声音,良子小姐害怕。

余家冰身穿一身浅黄色的制服,瞪着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着清水,“啪”地一个立正:

清水先生请放心,我马上去

这时,良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套银白色带有红色小花的和服,盘着一个传统的日式法型,风一样吹到余家冰眼前。

余警长,叫人把门前老榆树上的乌鸦窝给捅下去,黑天叫起来怪人的。

是,小姐。

余家冰应着,从门旁掉转过自行车,自行车已经很旧了,链条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家冰就蹲下修理自行车。他的眼睛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良子,要不是这身打扮,真看不出是日本人,她的汉语说太好了。余家冰看着两人搂腰搭肩地进了屋,小木门“咚”的一声被关上。过了一会屋里的唱机里“咿咿呀呀”的放出听不懂的东洋音乐,音乐中还夹杂着清水淫荡的笑声和床铺“吱嘎吱嘎”的扭动声,时而还能听到良子痛苦的尖叫声。余家冰知道清水又在良子的身上发泄着兽欲,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同情这个良子了。余家冰的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额头的青筋又鼓了起来。挂好了自行车的链条,余家冰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小院,长筒皮靴子踏在地上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哈奇摇着尾巴把他送出大门闲散地回到它在马厩旁的窝边,趴在那里睡开了懒觉。余家冰上了自行车向镇口去,准备找几个干杂工的农民把这点干了也就完了。

刚到镇口,正碰上身穿对襟夹袄、散腿洒裤的高文祥领着六七岁的儿子高升在自家门前扫着官道上的落叶。高文祥平时是镇上的忙人,很少在家,可现如今,日本人封锁了山海关,尤其是药材,日本人更是严加控制,南方的客商进不来,高文祥草药的销路也就断了,他整天的暗地里骂日本人,但仍是无济于事。余家冰对高文祥也不太熟,只是有几次在哥哥的兴隆客栈里见过他,每回他都是浑身上下的商人打扮,几次都看见他领着一个省城里的马掌柜来住店,好像还相互聊过天。高文祥当然认识余家冰,一来警察分驻所警长是镇上的名人;二是岳父被日本人打伤后是他帮着照看,红铃多次提到过他三是和雪娥在一起时经常听她说起这位英武的小叔子。这次见面文祥主动上前打招呼:

“这不是警长,在忙公事?

余家冰没有留意,因为他们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今天,文祥这么主动地一搭讪,他倒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惊一愣,他转头看着高文祥,笑着下了车,向后甩了一下吊在腿前的驳壳枪,摘下帽子,用手从额前向脑后抹了一把汗,笑呵呵地答话:

呵,高掌柜,好雅兴,难得在这小镇上看你,最近可忙

哪里,我这只是为糊口而奔波,现如今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日本人封锁了山海关,我们这药材生意呀,眼看着就得关门了。唉,眼下您才是干大事的

听到这里,余家冰苦笑着说:

“高掌柜,你这是挖苦我,为日本人做事也算大事,那我真是无地自容。

文祥愣了一下,但马上又变了笑脸,爽快地说

为日本人做事,这也是能耐,只要别忘了咱是中国人就行。要不然这警察的差使都换成日本宪兵的话,可就更麻烦了,那还让不让咱中国人活了。

余家冰听到这里,看了一眼高文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高文祥,高文祥摇摇手说不会,余家冰自己叼在嘴里,点燃吸了一口说:

“看不出,你还挺爱国呀,这话只能在这儿说,换个地方你会掉脑袋的。”

高文祥向后拢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笑着说:

“余警长,总在面上跑,我能不知道这个,这不当着你的面儿吗?要是换个地方,我不多这个嘴,你如今穿这身衣服,还不是被逼无奈吗?”

余家冰听着高文祥的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扔了那支抽了几口的香烟,无奈地说:

有什么法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文祥停了一会

“余警长,您这是……”

余家冰看了一眼头上的太阳说:

“人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的。我去前面几个干零活儿的散工,把那个日本女人房前屋后的柳条子割了,风一刮狼嚎似的,那娘害怕。

文祥听完,锃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着对余家冰说:

警长,我去吧。好久都闲着在家,挣两个小钱也好嘛。

余家冰疑惑看着高文祥:

你能干?

高文祥笑着放下手中的扫帚,看着余家冰:

能,有啥不能的。再说,事也凑巧,这些年自从那日本娘们住在那,老百姓编筐编篓的费劲了,正好家里装草药的筐也该换了,我老婆都催我好多次了,正要到西山割柳条,这样一来,一举两得,我不用进山了,你也交差了,何乐而不为哪。

余家冰被高文祥说得有些不知所措,真有这么巧的事?看着高文祥那泰然自若的表情,他没有理由说这是假的。也确实如此,原来的柳条丛是一片古老的柳树林,一望无边,自从镇上的人多了,就开始伐木造房,不知从哪年开始,柳树林不见了,留下一片柳树桩。又过了很久,树桩上长出了一丛一丛的柳条,笔直笔直的,镇上的人就到那里把柳条割回来,编筐用,用多少割多少,也没感到有什么奇,现今没处割了,才感觉到有些舍手。想到这儿,余家冰看了一眼高文祥:

那好,你去吧。割完柳条,顺便把树上那个乌鸦窝捅了。

文祥揽到了这个差使,心里一套完整的复仇计划形成了。他了解到清水在良子这住,他决定从清水下手。首先要把他留在这,然后再从长计议。要留住清水,就要先干掉他的坐骑。他回到家,安顿了一下红铃和孩子高生,说自己要到日本人那干一天活。红铃似乎感到了一种危险,她知道文祥决不会平白无故到日本人那去干活,但她没有说,只是在默默为他祈祷。文祥换了一身贴身的裤褂,走到前院,从早已不用的钉盒子里找出一把小号的四棱钉,装进了口袋里,拿了一把磨的镰刀,到警察分驻所找上余家冰,去良子那干活去了。

柳条丛的小院分东西两部分,东边是阁楼和前后的院落,柳条将小院点缀有些幽深西边是马厩,拴着清水骑的高头大马。在马厩的门旁,是大狗“哈奇”的窝,“哈奇”头接尾睡着。余家冰领了高文祥来到良子的小楼前,见里面没有动静,就知道清水和良子都睡着了,就领了文祥看木楼前后的柳条。看完了,就对文祥说:

“你在这儿干着,我还要出去办事,过晌,我来看看。”

文祥向手心里啐了一下沫,向周围看了看,对余家冰说:

“你忙你的去吧,这儿就交给我了。”

说完,抡起镰刀弓身干了起来,好长时间没干过这些地里的活儿了,一会儿,就是一身汗。他抬起头,用小褂的衣襟擦了一下满头的热汗,看了看马厩,放下镰刀,他把割下的柳条一趟一趟放到马厩旁,他一遍一遍看着周围的环境,马在低头合眼打盹,狗的耳朵时尔动一下,但肯定是睡着,屋里断断续续传出软绵绵的东洋音乐,一切是那样的和谐和安静。他把最后一把柳条放下,绕过大狗哈奇,来到马槽前,麻利从口袋里掏出小四棱钉,从马槽中抓了一把草料,把钉子放到草料里,递到马的嘴边,马睁开双眼,用鼻子嗅了一下,”地一声,把草料吹了一地,文祥手里只剩下几个钉子,文祥再一次从马槽底下抓了一把高粱,和钉子放到一起,再一次递到马的嘴边,马用舌头舔了一下,连钉子带高粱一同吞了下去,吃下之后,马高高抬了几下脖子,上下不停点着头。文祥暗暗笑了,他成功实施了第一步。他兴奋地走出马厩,在屋檐下抽下一根长长的向日葵杆,吹着口哨来到门前的老榆树下,轻盈爬到树的半腰,把树上的乌鸦窝捅了个稀烂,乌鸦窝上的烂草和鸟粪掉了他满头,他吐着口中的物,跳下树来,可心里却美滋滋的。老远的余家冰骑车过来,看着满身灰土的高文祥就问:

完没?

文祥爽快的答

干净利索,保管让太君满意。你去交差,我得回家编筐。

说完,高文祥走近马厩,哈腰拿过几根柳条,麻利拧成一根绳索,把剩下的柳条捆成一大捆,蹲下背在肩上,笑呵呵地对着余家冰说:

“这点活儿,小意思,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话,高文祥喜滋滋地回家了。余家冰看着高文祥的背影,放好自行车,摇了摇头,疑惑走进小院,例行公事向清水交差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余家冰忙三火四地骑着自行车来到镇口的牲喜堂前,把外面的木门敲得山响,红铃睡眼蒙眬地听到敲门声,拿开文祥放在自己乳房上的手,起身穿上上衣,两手扣着衣扣,转身下炕穿上鞋,开门去了。一头撞进来的余家冰吓了红铃一跳,忙问:

“余警长,什么事?这么急?

快叫高先生,清水的马病了,晚了怕不行了。

余家冰急切

这时,高文祥不慌不忙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出诊的药箱,看着余家冰说:

我去看看,也许已经晚了。

原来,清水有每天早晨起来练刀的习惯,今天拿了战刀刚出屋,就听到马厩里有异样的动静,他走过去一看,那匹平日里高气昂的家伙,今日却软绵绵跪在马槽前,马槽被撞翻在地上,前蹄的地上,有一个半尺多深的坑,刨出的土被踢到处都是,马的嘴角流着血,清水看着眼前的情景傻了,这匹战马是他最亲爱的伙伴,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嗷嗷叫了几声,拎着战刀跑回阁楼,拿起电话拨通了警察分驻所:

我的,清水秀之,叫余家冰警长马上来见我。

说完,他把电话重重挂上,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喘着粗气。当余家冰骑车来见清水时,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便赶紧来找这镇上一的兽医高文祥。

当高文祥看到战马那模样,暗暗高兴,可看到清水那张由于情急而变形的脸真有点可怕。清水”地站了起来,两步跨到文祥面前,恶狠狠说:

马的病,你一定的看好,不然的话,死拉死拉的。

说完,”地一声,抽出了战刀,重重插在地上。文祥没有想到,自己会捅这么大个娄子,要是因为这件事,引起清水的警觉,耽误了自己的大事,那可是有点儿得不偿失。但眼下,这一关还真不好过,他觉得自己有些鲁莽,要是自己的复仇计划因为这匹马而失败,那真是……高文祥有点儿后悔。看清水的态度,要真是治不好马的病,自己凶多吉少;要想治好,谈何容易,他真有些束手无策了。可眼下他一的出路是治好马的病。他拿出给马灌药用的工具,假意扒开马的嘴,看了看,又装模做样把耳朵贴在马的肚子上,听了听。若有所思说:

这马病得可不轻,我给它下一副药试试。

文祥起身对余家冰说:

你让清水先生先回屋歇吧,我这就去取药。

文祥看着清水从地上拔出战刀,用靴底擦了一下沾在刀口上的泥土,把刀还了鞘,背手由余家冰陪着,怒冲冲地回房去了。文祥收拾了家什,匆匆离开了,他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他不知这出戏如何收场,也不知发展下去,是悲剧还是喜剧,他飞速盘算着,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但马上想放弃。可眼下没有别的方法,也只有破釜沉舟。他回到家,从钉盒中找出一块鸡蛋大小的圆环型磁石,找了一根筷子粗细的网线绳,把磁石系牢,装进了药箱。红铃和孩子高生愣愣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也没敢吭声,静静看着他。文祥拎着药箱刚出门,又回过身走到儿子高生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又看了看红铃,语气沉重地说:

今天这趟诊不好出……”

言又止,停了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门。

当高文祥第二次来到清水的马厩时,马已经安静多了,但马已通身是汗,肌肉在阵阵痉挛,不停抖动着。清水和余家冰没有出来,从窗里可以看到两人在说着什么。文祥蹲在马的前面,把马头用缰绳紧紧拴在拴马桩上,掏出给牲口灌药用的工具,塞进了马的嘴里,从药箱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拴了绳的磁石,用装药的瓶子把磁石塞马的胃里,马痛苦挣扎着,但头被牢牢拴住,无济于事。文祥一手拉住拴磁石的绳头,一手拿下了塞在马嘴里灌药的工具,马伸长了脖子,接连做了几个吞咽动作,留在文祥手中的绳头只剩下短短的几寸长。文祥试探着从马嘴里往外拉着磁石,他不知会拉出一个什么结果,马在拼命摇着头,当最后一寸网绳带着沉甸甸的磁石被拉出时,奇迹出现了,环型的磁石中间,沾了两颗带血的四棱钉,文祥激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手脚冰凉,脑门儿上已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默默祈祷苍天有眼,命不该绝。他来了精神,从地上站起来,重新重复着以上的程序,可幸运之神并没有永远垂青于他,第二次、第三次他都没有成功,当第四次努力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件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因为马的疼痛使它拼命合嘴,用牙齿啃咬着网绳,也许是网绳用的次数过多的缘故,绳断了,剩余的钉子没有被吸出来,磁石又掉了进去。文祥这一回是真的傻眼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眼里似乎有泪,叹了一口气,是自言自语:

天要绝我。

他无精打采走出马厩,余家冰也刚好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摇着尾巴的大狗哈奇。文祥看了一眼余家冰,有气无力的对他说:

药我已经给它灌下了,等等看吧,也许会出现奇迹。

当天晚上,清水的战马死了。清水咆哮着,痛骂那个庸医无能,要把他抓来问罪,余家冰在旁边打着圆场说,也许是马得了什么急症,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高文祥已经尽力了,还请清水先生原谅。清水好平静了一些,但他还是不明白好端端的战马怎么会突然死了哪。第二天,他从城里请来了几名军医,对战马进行了解。在马的胃里发现了三枚补马掌用的四棱钉,和一块系着绳的磁石,一切全都明白了清水大叫着,指着余家冰的鼻子:

快快的,你带我的人,把那个假的兽医抓过来,我要亲自的审问。

余家冰带着身后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去抓人了。过了一棵烟的工夫,一帮人回来了,告诉清水高文祥跑了。清水继续吼叫着:

把他的家里人统统抓起来。房子统统的烧光!


 

 

 

兴隆客栈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远处的好多金矿、煤矿都被日本人占了,再加上兵荒马乱的,好多做生意的客人也很少来了这下可急坏了余家山,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家冰带着一个中年人来了,这是一个南方的走江湖卖艺的杂耍班子班主姓洪,人们都叫他老洪,班子叫洪家班,江南连年灾害,只好一路表演来到北方。

准备在镇上表演一段时间,浩浩荡荡的车队一到镇上便在夫子庙前的空场上摆开了架势,敲锣打鼓的聚了好些的人,家冰闲暇无事并没有穿警装,只是一身青布的小褂,贴着头皮的短发,显得很精神。他点上一棵烟独自在街上逛,看到了人群,也过来看热闹。洪家班的男女老少舞枪弄棒,表演得非常卖力气,人群中的喝彩声也是此起彼伏。一场结束收入可观。他也从上衣兜里抓出一张纸钞,扔进了收钱的铜锣里。正在这时,从人群里走出几个人,其中一位,横着膀子走到老洪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要收维持费,老洪也是久闯江湖的,连忙过来抱手寒暄,可这帮人横竖不讲理,过来就抢,伸手就打。于是两伙人就扭打起来。家冰本不想管,一是找茬的这几个人是当地的地痞,和他们过不去没好处;二是这个洪家班是流动的杂耍班子,居无定所,为他们伸张正义得不偿失,本不想管此等闲事,可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小子,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揪住班主的脖领子,左右开弓打开了嘴巴,这个班主也不敢还手,一个劲儿地说好话,但这个小子仍是不依不饶。家冰是一个点火就着的急脾气,就看不惯欺负人的,还是忍不住上前解劝道:

“唉,我说几位老大,别打了。这些人都是外乡人,出来混事也不易,抬抬手让他们过去算了。再说你这个年轻人,打这个上了岁数的人,是不是也有些不仗义呀。”

说到这儿,余家冰来到那个打人的结巴旁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捏得结巴呲牙咧嘴直叫唤。这时,那伙人中却有两个不认识家冰的愣头青,伸手来打家冰,家冰这下可真的火了,脑门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顺手一拎那个结巴,向后一推,结巴仰面朝天摔出去老远,接着家冰又抡圆了胳膊照着上来的那两个家伙就是两拳,两个被打的人捂着腮帮子满地找牙。这时,那个横着膀子的结巴小头头从地上爬起跑过来,骂退了手下人,自己拍打着屁股上的土赔着笑说:

“是余警长啊,兄弟我有眼无珠,冒犯,冒犯。”

说完,转身溜掉了。老洪收拾了被打乱的家什,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走过来向家冰道谢,家冰这才得知他们要在镇上住一段日子,于是就领了老洪到了兴隆客栈。老洪也二话没说,跟着这位仗义的青年来了,当他得知家冰是一个警察时,更是乐得其所了。

家山见来了这么多的客人,自然十分高兴,与洪班主一通寒暄后,就叫伙计打扫房间,收拾庭院,准备马料,搬运行李……好不热闹。十几号人进后,人欢马叫,客栈充满了生机,为接待好洪家班,家山又在客栈的左手处,修建了一趟马棚,不知是客栈里有了人气,还是新搭起的一溜马棚吸引了过客,第二天又住进了一帮贩马的老客。几日后家山为更好吸引客人,又给洪家班减了一半的房费,只要求晚上在客栈里演一场。这样一来客栈真的火了。

来往的商客采购完货物,都要在这里逗留几日,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看看热闹;贩马的老客也会把新买的马匹在这里喂上一两天,修整一下马的鬃毛,也好卖个好价钱。晚上的演出更是吸引了镇上的许多人,雪娥每天天黑前手中拎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到处张罗,在客栈的四周摆满小凳,点燃那盏雪亮的汽灯。看热闹的也有一些不之客,有高文祥常带着住店、从省城来这里收购药材的亨通药行的马掌柜,文祥自从惹了祸,再也没有在兴隆镇出现过,马掌柜一个人倒是来这里的次数更勤了,他每次收完药,总要在镇上转几天,尤其是和家冰也显得特别的亲近,每次见面总是殷勤地打招呼,嘘寒问暖。家冰也没把这些当回事儿,每次只是应酬而已。家冰这些日子也经常会领住柳条丛旁木房子的良子来看洪家班的演出,这个日本女人无聊的时候,会主动打电话给这个镇子上一熟悉的男人,每当她要来,家冰总会让嫂子雪娥在最后一排不显眼的地方留两个座位,家冰陪着她有滋有味看,完事后等人们都散去,他再把良子送回去。雪娥不喜欢良子,尽管良子很和气,也很喜欢她的儿子钟麒,每次看见钟麒都会拿出一些日本糖果给他吃,但她怎么也改变不了对良子的反感,只因为她是日本人因为雪娥早就听说了高文祥的事,她为高文祥捏把汗,也暗暗骂日本人,后来听说文祥跑了,才放下了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仍没有文祥的消息,心里不免有点着急,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又不能问,只是每天东一句西一句听客人们议论,有说文祥被日本人抓到省城去了,也有人说在北边的老山头见到过他当胡子了,说什么的都有。

钟麒是个孩子,人多了他高兴不得了,整天和二叔家的弟弟钟麟缠着洪班主玩,白天洪家班到镇东的老夫子庙去演出,他在前面给牵着猴、拎着锣;晚上在院里演出,他帮着布置场子,准备行头,演出结束了还要磨着老洪给讲故事。

北方夏季的夜晚很凉爽,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满天的星星客栈里所有的人,看完演出都围坐在院里唠嗑,钟麒坐在老洪的怀里,雪娥和小姑子紫彤为客人们端茶倒水,老洪讲一些自己走南闯北的见闻,有时听得大家注,有时乐得大家前仰后合,今天老洪又绘声绘色讲着:

那是早几年的事了,还没有闹日本人哪。我们洪家班到了广州,那才叫热闹哪。打开场子就演,看的人那个多呀,男的、女的,还有黄头发的洋人,看完了就往场子里扔钱,一场下来,铜锣里都装不下,全班子的人一看这场景这个乐呀,完了,大家嚷着要去好一点的馆子吃一顿我想,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找了个大酒楼,让兄弟们自己点,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老洪特意卖了个关子,看着周围的人不讲了。钟麒忍不住了,摇着老洪的胳膊说:

洪大叔,快说怎么了?

老洪拍着钟麒的头,继续说:

你说怎么着,二嘎这个小毛头,非要点个猴脑吃,咱不知道是个啥,就要了。一会儿,小伙计给每人端来一套小吃碟,都是拌好的调料,又过了一会,叫我去挑猴,可把我吓着了,一笼子的猴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要是点上谁,那它就算完了,我指着笼子边上的那只猴说,就它吧,你说怪不,其他的猴就都懂了,兴高采烈把那只猴推到笼子口,小伙计伸手把那只猴拎了出来,那只猴是绑缚刑场的犯人一样,低了头,没了生气小伙计把猴拎到我们的桌前,把猴的头卡在了桌上事先留好的圆孔上,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们,小伙计掏出了剃刀,熟练刮净了猴头上的毛,又拿出一把小尖锤,只一锤便把猴子的脑瓜盖给打开了。

听故事的人群里发出了一声惊叹,紫彤被吓得蒙上了眼睛。老洪接着说:

那猴脑呼呼冒着热气,小伙计彬彬有理告诉我们可以用了,大家都傻眼了,尤其二嘎,他平时和班子里的两只猴最好,所以点了带猴字的菜,万没想到,是真猴,还是这么个吃法,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已咽气的猴,眼泪汪汪地一口没吃。

钟麒接着问:

洪大叔,你吃了吗?

老洪稍微愣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

那还用问,我能不吃。不过,那玩意也没什么吃头,哈哈,没什么吃头。

人群里议论着。坐在老洪旁边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叫查舒威,是省城来的收粮食和大豆的生意人,人很精明,家中开着油坊和烧锅,是一个家产不薄的小财主。他每次来时或骑马,或坐车。但总是一身青色的布褂,一尘不染。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照顾着他的起居,查舒威总是叫他刘炮头,刘炮头左侧的眼眉旁,有一个一寸长的伤疤,看上去面相有些凶恶,可在查舒威面前却总是规规矩矩小心伺候着。查舒威话很少,偶尔与掌柜的余家山说说话,但他对紫彤却很有好感,每次来了有事没事总爱和紫彤搭讪,晚上出来聊天,也总是坐在紫彤的身边。当老洪讲完了他在广东吃猴脑儿的故事,紫彤也在长一声、短一声的惊叹,查舒威聚精会神看着动了真情的紫彤,轻轻地笑了笑:

紫彤,你真信他的?

紫彤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问:

难道是假的?

查舒威自信地说:

我看不像是真的。

紫彤看了看查舒威,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正确的答案,可正好和查舒威那双看着她火辣辣目光相撞,怯地低下头,拿起了茶壶给查舒威添水。两人的一举一动被坐在对面的嫂子雪娥看得一清二楚,雪娥用胳膊捅了一下坐在身旁光着膀子摇着蒲扇的余家山:

我说,你看咱家紫彤和查舒威合适不?

余家山被媳妇的话说一愣,急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妹妹紫彤,嘴里问着:

什么合适?

雪娥掐了一把余家山:

你说什么合适,妹妹还能总在家里和你过?

余家山这时也看到了妹妹和查舒威,会意地笑着说:

我看挺合适。回头们找他俩唠唠,妹妹不小了,也该找个主了。

 

俩人有意,又可谓郎才女貌。紫彤的亲事经过风水先生的掐算,喜期定在了七月初七。

 

     这一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远道而来的迎亲队伍一字长蛇地排着,十几挂马车被装点花团锦簇,二十几匹高头大马全身披红挂绿,马车上清一色围着红色喜帐,赶车的车把势全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青裤白褂,手中的长鞭杆上,拴着一尺多长的红绸子,前两辆马车上是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和锣鼓声传出去很远,后两辆马车上是烟花爆竹,随着马车赶进大院,鞭炮齐鸣,轰鸣的爆竹声把窗户纸震得哗哗直响,眼前升腾着袅袅清烟,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芬芳。查舒威身穿黑缎子面字花纹中式夹袄,胸前斜挎一朵火盆大小的红花,满脸带笑地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

兴隆客栈也是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在大门的左右,正门的两旁是两串火红的纱灯,出出入入的都是一些笑逐开的人。紫彤今天打扮十分漂亮。通红通红的缎子面对襟小袄,裤脚绣着小花的绿色散裤,精心梳理的一头乌发上被修饰得珠光宝气,白白的面颊上略施粉黛,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经过了精心的描画,朱唇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看起来是那样的清纯。雪娥听到外面的爆竹声,知道迎亲的队伍到了,忙对紫彤说:

妹,来了,头朝里盘腿坐好。

说完,顺手拿起那块绣着金线的两尺见方的红绒布,蒙在了紫彤的头上。这是北方的风俗。唢呐声是越来越大,吹的是一首著名的北方曲牌,听得人们喜气洋洋的,人越来越多,把紫彤的绣房塞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开着灿烂的笑容。人群涌动中,地闪开了一个通道,查舒威被推了进来,他腼腆地走到炕前,一探身抱起了紫彤,屋里“哄”的一大笑,紫彤羞得脸更红了,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查舒威抱着新娘,像是抱了一团火,烤脸上滚烫的,当他把新娘放到中间那辆胶轮马车上时,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打透了。大哥家山、大嫂雪娥、二哥家川和二嫂童氏、三哥家冰都站成一排来送小妹,两个侄子钟麒和钟麟,跑到小姑跟前不让小姑上车。紫彤从盖头的底下看到两个小侄,到了远处站着的哥哥、嫂子们,想到这次远嫁,不知何时才是相见之日,不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忙用手绢去擦眼泪,这时,二哥和二嫂走了过来,二嫂贴在紫彤的耳边小声说:

妹儿,哭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二哥去送你,过门后要是想家的话捎信来,叫你二哥套车去接你回家住些日子。

二嫂说完替紫彤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花车。紫彤在婆家的女眷陪同下上了车。随着迎亲队伍前传来一声起轿的吆唤声,迎亲的大队人马伴着铿锵的锣鼓声和嘀嘀嗒嗒的唢呐声,离开了小镇,向省城的方向驶去。

 

查舒威家住哈尔滨西郊在松花江的南岸,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大土台,听老年人讲,在宋朝时这里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一个驸马城随着岁月的变迁,巍峨的城墙早已不见,只留下一个土台,依稀可辩出四个城门的痕迹,却也只是大大的土台边上的四个缺口,有很多人在这挖窖储菜或修房取土,经常挖到一些古时锈迹驳的兵器和带有箭头的人骨。人们断定这里曾是古战场。古老的土城中的居民大多是女真人的后裔,到了清代中期,这里有一个姓查的满族人进京做了大官,把他的好多直系亲属都带进了京。留下的就是一些旁枝杂姓。可这里的人觉得出了一个这样的大官,自己也荣耀,就把原来的地名给改了,直接把这里叫作查家。

查舒威家是这里的老户,是那个进京当官的查姓官员的远房后裔,继承了祖上留下的一大片宅院,尽管房屋已老旧,但气魄还在。整个院落是三进四合院,每进之间以矮墙、垂花门分割,都是三三制组合,每进正房、厢房、门房各三间。正房是坐北朝南的走向,青砖结构,双坡硬山。屋顶的东西各有脊兽一对。下建前檐走廊,檐前耸立朱红色的明柱,上嵌木制卍字型花纹。明柱之间悬挂着火红的纱灯。柱下石鼓做工精细,正房前檐的窗下,镶嵌着一溜儿栩栩如生的青黑色砖雕,绿漆的雕花格子门窗,都是新涂的油彩。二进院的正中,在大理石的围栏中,长着一棵古榆,老树盘根错节,形态苍劲,给这个小院增添了几许生机。垂花门旁都贴着烫金的大红喜字,厢房等次要房间均为木制结构,面向东西,单坡瓦顶。一丈多高的青砖围墙,将查家大院围个严严实实,正门朝南朱漆的门框内,两扇黑漆大门,门上镶嵌着青铜的门环拉手,门前是大理石台阶,左右有拴马桩,上下马石。门前是一条官道,直通哈尔滨市区,路的南面是一口古井,水很甜。查舒威的父亲,在查家大院的东西各买下一处作坊,东边是一个油房,西面是一个烧锅,两个作坊生意都很好,榨出的豆油到城里的馆子里,酿出的烧酒“查家烧锅”酒香牌子亮,卖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每年秋冬两季是最忙的,两件大事都要由查舒威来亲自张罗,一是榨油和酿酒用的原料的收购;二是两个作坊里长工、短工的雇用由他拍板,最后还要热火朝天一直跟到年根儿把大年间馆子里所用的豆油送进里,把乡亲们过年时所用的烧酒准备好才算消停。今年少东家准备结婚,老爹把好多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了刘炮头安排,全家人都为查舒威的婚事忙碌着。转眼婚期到了,大小车帐准备妥当,迎亲的人员也进行了挑选,吹吹打打上路后的第四天拉着新媳妇的胶轮大车热热闹闹的到了。

查家大院黑漆门洞开,整个大院张灯结彩,人欢马叫,两挂迎亲的鞭炮炸地山响,好不热闹。一张四尺宽几丈长的红毡从大门的石阶上一直铺到正街,有两个姑娘抬着一马鞍放到红毡的前方;两个小伙子端了一个大火盆,放到马鞍子的后面,家中的七大姑八大姨迎出了一大群。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新娘子紫彤被一群姑娘扶下了花车,顺着红毡铺就的路迈过了马鞍子,伴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喊:

岁岁平安。

人群里一片欢笑新娘又走到火盆前,一个小伙计把一杯烧酒泼到了火盆上,地一声,火苗儿蹿起一尺多高,姑娘们扶着新娘迈过了火盆,司仪又大声喊:

红红火火

人群里又是一片欢笑。迈过高高的门槛,紫彤被搀扶到了二进院中,院中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设着香烛水果,桌后是四张椅子,查家老太爷满脸带笑地端坐上方,证人和媒人坐在两旁,新郎新娘双双站到天地桌前,新娘从红盖头下面能看到自己的一双小脚和新郎的一双大脚,也能听到周围的欢笑声。司仪又大声喊:

“一拜天地。

紫彤被扶着面对天地桌跪下磕了头;

“二拜高堂。

仍然是跪下磕头;

夫妻对拜。

紫彤听到这,心想从今天起自己就是有夫之妇了,紫彤脸一热,心怦怦地跳。她对着那双大脚跪下,把自己对未来的全部希望都托付给对面的这双大脚,虔诚地磕了头。

共入洞房。

喊声刚过,紫彤手中接到一条又滑又软的红子,她顺着盖头下看去,绸子的中间挽着一个大红结,她随着唢呐的嘀嗒声进入了洞房。新房是二进院的三间进门西面的中,靠北是一排明式的家具,家具上的木刻纹理十分精美,八仙桌旁是两张木椅,桌上摆着两只景德镇的掸瓶,内插五颜六色的两只鸡毛掸子,正中一台座钟,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张杨柳青的金童玉女图,两侧一对联,上联是:紫气迎祥迎仙女;下联是:彤云献瑞献新人。巧妙地将新娘的名字藏在了对中。东面的里屋是睡房,靠南是一铺大炕,铺着彩色的苇席,炕梢是木制的炕,四铺四盖的缎子面儿被褥,格外的喜兴。靠北的梳妆柜上,一面质地上乘的玻璃镜擦很亮,柜上放着雪花膏、脂粉、头油等化品。二哥家川为她的新房点燃了第一盏灯,完成了他的使命,被婆家的人拉去喝酒了。查舒威为紫彤揭去了盖头,几个在门外偷看的姑娘媳妇叽叽喳喳地笑着、议论着,刘炮头也混在女人堆里抻长了脖子从门缝往里看,嘴里喃喃地叨咕着

新媳妇长多俊,多水灵。

姑娘们听到刘炮头的低语,哄地笑开了锅,一个姑娘边笑边说:

“怎么啦,刘炮头,想媳妇了吧?瞧你看少奶奶的眼神,可有点儿不对。”

刘炮头这才收回头,用左手的无名指挠了两下左眉毛下的伤疤,冲着那位姑娘笑笑说:

“怎么着,我这是看咱家少爷有福气,才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少奶奶。”

     查舒威听到说话声,回头看们,姑娘们笑着跑开了,刘炮头恭恭敬敬地站在原位没动,微笑着对查舒威说:

“少东家,一会儿还请你到前面照应一下场面,要是没事儿,我先走了。”

说完,那诡秘的眼神在紫彤的身上扫了一下,低了头轻手轻脚地走了。查舒威目送着这几个人走远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花枝招展的媳妇,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伸手抓住紫彤那双细嫩的手放到脸上。紫彤羞怯地抽回手:

看你,还不去照顾客人。

查舒威笑着对紫彤说:

好,我去外面应酬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新房。

外面的喜宴已经开始了,整个院落中东西十几间房的炕上,坐满了人,落忙的是十几个小伙子,端着方盘,快步如风,为客人们端酒送菜。查舒威满面春风去各屋敬酒,等到十几个屋子走下来,天已经晚了,送那些分拨散去的客人,各个房中只剩下亲戚们还在谈论、嬉笑,查舒威避开了亲戚们的纠缠,来到院中,看着天空上那一弯月和天的星斗,他已有了几分醉意。蒙眬中他蹒跚着向新房走去,门前明柱间的大红灯笼那柔和的光,照得他那本已发红的脸更红他推开了房门,室内的光把他的影子照在青石台阶上拖好长,他踉跄了一下,关上了门,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那几盏红色的纱灯,在夜风摇曳,泛着火红光。

紫彤放好了被褥,和衣坐在炕沿儿上,看着八仙桌上的大座钟嘀嘀嗒嗒地走着。这时,门开了。她看到摇晃着走进屋的查舒威,忙过去扶住他,查舒威一把搂住紫彤的细腰走到炕前,头朝里躺下,喘了几口粗气叫紫彤:

紫彤,我们睡吧。

紫彤看了看查舒威,帮他脱下了鞋子,从炕沿儿旁抱了枕头,跪着爬到查舒威的头旁,抬起头给他枕头,查舒威却一把搂住她,滚烫的脸紧紧地挨在她的腮旁,紫彤使劲推开他的双手,羞红着脸说:

你醉了,我帮你脱衣服。

说完,为查舒威解扣。查舒威微微地睁开双眼,看着一脸羞涩的媳妇为自己脱衣,一股激情涌上来,他呼地坐起来,一把抱住紫彤。紫彤吓了一跳,忙收回解扣的手,可自己却被查舒威紧紧,她想挣脱,可没有力气;想喊,又不知如何开口。她不做声,头拼命地躲着查舒威的嘴可过了一会,她不再躲了她慢慢地适应着自己的角色,她从今天起,就是查舒威的妻子了,她要服从她的男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顺从地躺在了炕上,两行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查舒威看到了她在流泪,头地一清醒了许多,忙问:

紫彤,你怎么了?

紫彤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事,我不太适应,就好了。

我喝多了,不该……”

没什么不该的,我是你的。来吧。

查舒威慢慢地坐起来,觉得自己清醒了很多,他轻轻地脱去紫彤的衣服,吃惊地看着紫彤的裸体。紫彤静静地躺在大红缎面的提花被上,她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自己的男人,微曲了一下右腿,算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点遮挡,她很白,浑身上下的皮肤像是透明似的,两个硕大白皙的乳房,像两个刚出锅的热精面馒头,几趟青色的血管在软软的乳房上清晰可见,两个小巧的粉红色的乳头涨鼓鼓的,细细的腰肢扭曲着,半露着硕大圆润的臀部,平平小腹上是深陷的肚脐。查舒威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一把搂过妻子,抚摸着她光滑细嫩的颈部、柔软的乳房、顺着小腹滑到女人最神秘的地方……他狂吻着,用男人粗野的激情吻她的前额、吻她的粉腮、用热唇拭去了留在紫彤眼角的泪痕。他感到自己的腹内一阵阵发热,下面的东西也鼓老高,他迫不及待地脱下衣服,压在紫彤的身上。紫彤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是紧张?是渴望?她有些透不过气来,雪白的牙紧紧地咬着下唇,微微地仰了仰头,闭上了眼睛。


 

 

 

忙活完妹妹的婚事,家川也不敢耽误时间,他惦记着哥哥、嫂子和家里的买卖,第三天便告别了妹妹和妹夫,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

兴隆客栈的生意马马虎虎,今天又来了几位贩马的老主顾,六匹高头大马,膘肥体壮,其中有五匹在马的屁股上烙着字,这几匹看样子是日本人用过的洋马。不知这帮人通过什么办法搞到手的,看样子能卖个好价钱。这几日,家川不在家,去送妹妹还没回来,家山就把客人安置好,看着雪娥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店面,他溜溜达达独自回到马棚欣赏这几匹马,看着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

好,真是好马。

他围着这几匹马转了好几圈,摸摸这匹马的屁股,细看着鼓起的烙印,又拍拍那匹马的脑门儿,一会拎起马的前蹄看看蹄碗,一会儿又扒开马的嘴数数牙口,他还真没看过这么多清一色的好马。这时,家川从外面进来:

哥,我回来了。

家山回头是二弟,笑着迎过去:

回来了?回房看看弟妹,来上屋我们一起吃晚饭。唠唠小妹那的事。

“嗯,就去。

雪娥手脚麻利,转眼拾掇了一桌酒菜。二弟媳妇童氏赶到时已没有需要帮忙的了。看着哥俩坐到了桌前,大嫂又去烫酒,她就去门外叫两个孩子回家一起吃。可到了外面看到孩子们正缠着洪大叔听他讲故事,怎么叫也不回来,她叹了一口气:

这俩孩子,都听疯了,饭也不吃。

她无奈地摇摇头,独自进屋了。桌前哥俩已经喝上了,大嫂拉凳子递筷子,让她坐下,用下颌示意了一下,听他们哥俩唠小妹的事。家山端起小酒盅,放到嘴边,略停了一下,一饮而,他吧嗒了几下嘴,夹了一口菜停住了问:

真那么大的排场?看来我的眼力不错。

家川有些兴奋地说:

那是,只青砖瓦房就好几十间,大门口有炮台,还有拿快枪的伙计

家山把菜放到嘴里,无担心地问

妹喜欢不?她可是头一回离开家。

家川点着头认真地说:

我看喜欢,咱妹夫会哄人,家也厚实,我看咱妹这几天是乐了。

雪娥忍不住问:

他家还有什么人?

家川看了一眼嫂子说:

有老爹,好像还有几个姐妹。就他一个小子。他娘前几年走了,对了,还有一个二姨娘,是老爷子的偏

家川也干了一盅。二弟媳妇童氏这时插嘴说:

妹嫁了个好人家按理说我们应高兴,可妹这一走,我这心里一直是空落落的,不知……”

话没说完,她先流开了眼泪。家山又干了一盅酒,高着嗓门说:

哭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爹死早,能给弟、妹找个好人家,我高兴。妹妹走了,走那么远,我不想她?但咱不能留她一辈子,是不?

说着他的眼角也流出了泪。他用手指尖擦了一下,接着说:

现在,咱家就剩老三了,我们再攒点钱,给他说上个媳妇,我也就好和咱死去的爹妈交待了

桌上的人没有说话,看着家山又干了一盅,听他继续说:

嗨,家冰识字儿,按理说找个媳妇不难,可他心里想啥咱也不知道哇。再加上他干那活儿,嗨,不说了。

家山叹了口气打住了。全家人吃着、喝着,又唠了一些别的,天已经很晚了,钟麟揉着眼睛进来,走到二弟媳妇童氏跟前,偎在她的怀里,打着哈说:

妈,我困了。

雪娥问:

钟麟,你哥哪?他怎么没回来?

钟麟嘟囔着说:

钟麒哥说,洪大叔要走了,今天晚上他还在洪大叔那住,他还要听他讲故事。

雪娥听后叨咕着:

这孩子,淘都没边了,家都不回了。好了,我们先睡吧。

家川站起身,媳妇童氏抱了钟麟回自己屋睡了。雪娥扶了醉熏熏家山上炕睡了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余家山从梦中惊醒。他抬了一下浆浆的头问:

谁呀?这么早有事吗?

外面一个南方人的口音答:

余掌柜,快出来看看,出事了。

余家山一骨碌爬起来,他听出了这是那个贩马的老客的声音,他披上衣服,揉着那双睡眼,拉开了房门。那个贩马的老客见家山出来,焦急地说:

余掌柜,我的几匹马被偷了。

犹如晴空霹雳,一下子惊得余家山酒劲顿醒睡意全无,他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马棚,马棚里只剩下几匹马,那五匹屁股上烙着字的大洋马都不见了,地上扔着几根拴马的绳子,被刀割过的白茬齐刷刷,家山看到这里,头地一险些栽倒,他扶了一下拴马桩,静了静心神,对跟在身后满脑袋冷汗的老客说:

不要慌,在我这里丢不了东西,我去找,我去找。

一转身正好和雪娥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那串铜钥匙落在了地上,雪娥正不知所措,家山吩咐说:

去,把老二、老三叫来,我有事找他们。

雪娥急忙拾了钥匙,叫来了家川,又去后房叫来天亮前才刚刚睡下的家冰,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地赶来听大哥家山讲完丢马的事,家川急得差一点没哭出来,他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家冰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听着,脑门子上的青筋又蹦得老高,他一只手在腰间摆弄着张着机头的盒子枪,另一只手挠着短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

妈的,偷到我头上了。

地站起身说:

我去看看。

家冰顺着马棚前留下的几趟蹄印,来到了镇口,马的蹄印在这里是一片大乱,看似有好大一群马在这里周旋。在凌乱的马蹄印旁,有两捆废弃的火把,家冰起来看,是一把用蒿草捆绑的松明,他拿到鼻子下闻了闻,头上蘸满了野猪油。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火把是老山头一带那帮人常用的一种照明方法,难道昨天晚上被他们劫了,家冰想到了他们只劫那些屁股上烙字的大洋马,真要那样……家冰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又向前看了看,蹄印延伸到远处的深山里。

家冰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和大哥家山说了。家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可怎么办?老山头的人最恨日本人了,会不会……”

家冰安慰着哥哥,告诉他不要着急,最后说:

“老山头的人不像其他那帮胡子,他们在和日本人斗,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只要拿出一部分积蓄,买马赔给客人,我想就没事了。

家冰停了一下:

五匹马的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家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也只好如此,兴隆客栈的牌子不能砸。

说完他站起身,对家冰说:

你去找那个丢马的老客说说,丢马的事别嚷嚷了,让他在这里再等两天,说我们再找找看,真要是找不到,我们砸锅卖铁也要买马包他。我去和你嫂子合计一下,凑点钱,叫你二哥去一趟山那边,把马买回来。

好吧。

家冰走了。

家山刚想回屋,洪家班的洪班主推门进来。见了家山连忙抱拳拱手说:

余掌柜,我们洪家班要走了,这么些日子多有打扰,也感谢掌柜的照顾。

家山早听说洪家班要走,可今天真的走还是有点吃惊,忙抱拳还礼说:

照顾不周,还请原谅,洪班主怎么不在小镇多住些日子?我看近日生意还不错

洪班主笑着答:

哪里,干我们这行的就得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在这里已逗留数月,好的东西也变没味了。我们后有期

家山笑着将洪班主送到门前,一群伙计正在装车套马收拾家伙。俩人握手而别。

家山回屋和媳妇商量买马的事,雪娥从炕里的棚顶上拿下一个油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拿出一大沓满洲国的纸票子,点了点也只有买四匹马的钱,雪娥说:

小妹出门子花了一些,家里剩的只有这些了。要是全买了马,我们怎么过日子?店还怎么开?

家山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

那也得买,回头你到二弟那拿两个,先把这一关过去。我们不能总这么背气。

雪娥不声,把一沓子钱推到家山面前:

借钱的事我不去,你自己去说吧。

说完她下了炕,到外面忙活店里的事去了。家山拿了钱,只好自己去找家川。他推开家川家门,看他也在抽闷烟,家川看哥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哥,来了,事儿可咋办?

家山低着头,语气沉重地说:

没法子,我和你嫂子合计了,只有赔人家,我把钱凑了一下,还差点儿……”

家山说到这把话停下,看着家川。

哥,有话您说,差多少?我这还能凑点儿。

家山激动地看着二弟:

好兄弟,有这句话哥就知足了。

家山眼里含了泪,把那沓钱递给家川说:

这是钱,你再垫两个,替哥去一趟山那边,把马买回来,会好的。

家山这个七尺男儿第一次流泪了。

哥,你别急,我这就走。

 

家川换了一身商人的打扮,把钱分了两沓分别放到怀里,以防万一,进山上路了。他心里有事,脚下生风,天黑前已走出了十里的山路。前面黑乎乎的又是一座山,当地人叫它老山头。老山头的西坡,并排有三趟深沟,听老年人讲,早先年在这座山的西坡是一个山洞,里面住着一蜈蚣精,时常下山伤及牲畜,吞噬百姓,日久天长积怨深重,被天王老子知道了,派天上的雷公前来擒拿。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雨大,随着三声炸雷,一切都平静了。第二天人们上山时,发现山后的山洞不见了,新增了三趟大沟,从此,当地也就没了蜈蚣的伤害,人们就说蜈蚣被雷公劈了。那三条大沟就叫雷劈沟。现在的雷劈沟里已是古木参天,顺着沟下淌过的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家川已能看到的影子,在落日的照耀下,一片金黄。他心想,过了这条就算出了山了,找个店住下,烫一下脚,明天还要赶路。就在这时从远处的山沟里传出了一声喊:

站住,干什么的?

声音在深山幽谷里传得很远,家川听得真切,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都了起来,在这荒郊野岭,怕是遇到了胡子。他想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到离这伙人还有一段距离,他想到哥那双期盼的眼睛,不顾一切地向江边跑去。后面的喊声越来越近,还听到了哗啦啦”的拉枪栓声。紧接着听到“砰砰”的两声枪响,像有两只家雀从家川的耳旁飞过,他没有停下来,而是跑更快了。他一口气跑到江边,老远就看到江边停放着一只船,他直奔船而去,划船的是一位老者,有一些耳背,看到跑过来一个人,他站起身,右手放到耳后,高声问:

是过吗?

家川二话没说,一步跨进船里,冲着老者喊:

到对岸。

老者听清了,慢慢地拿起桨坐到了船尾,将小船划向河心。家川坐到船头上,用手按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这里河上的船划船人是背向着船头,当老者划了几桨,抬头看见了岸上的一帮人在向他招手,他听不清那些人喊些什么,他回头看家川。家川有些心慌,他向前探了探身对着老者喊:

大叔,那是一帮胡子,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老者一听吓得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连忙停了手中的桨,颤巍巍地说:

那可不中,不中啊!

胡子向小船开枪了,子弹打在水中,溅起了一束束水花。家川吓得一头冷汗,上身的小褂都湿透了,他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老汉,恳求着说:

大叔,我多给船钱。

老者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掉转船头划回了岸边,家川一看无计可施,也只有听之任之,他把一沓钱塞在了船的坐垫下。

船刚一到岸,跳上几个扛枪的人,不分说把家川推下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指着摇船的老者说:

没你的事了,你滚吧。

家川被推到岸上,离他十几步远,冲着落日站着一个人,看样子是这伙人的头儿,由于太阳光的照射,家川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几个小胡子对着这个人说:

二当家的,这小子让我们给抓住了。你看他穿的这身溜光水滑的,准不是个好人。

这个人看了一会家川,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你们看看他,是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是一个值钱的货?

那个人一动不动。

这小子油水不小,怀里一包子钱。

那些人从家川怀里把钱搜了出来。

家川一动也不敢动,听着他们的对话。他想看一看那个人的模样,但看不清。他听着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他正在琢磨着,就听几个人说:

二当家的,这帮有钱人,挣的都是黑心钱,干脆把这个公子哥撕了算了,连着看看咱们弟兄们的枪杆子直不直溜。

说的屁话,把这些有钱的人都整死了,谁养活我们。放了他。

那个人指着手下的人骂着说。手下人闹了个没趣儿,闪开了一条路:

快走吧,我们二当家的菩萨心肠。

家川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转身就走,刚走十几步远,猛地像想起了什么?他转头冲那人问:

喂,你是……”

家川的话还没有说完,被那个人制止了,那个人从怀里掏出驳壳枪,“嚓”地一声张开了机头:

哪那么多废话,等我改变了主意一枪崩了你?

家川没敢把要问的话说出口,转身走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河面上泛着点点粼光,摆渡的老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家川独自坐在河边,不禁潸然泪下。


 

 

 

家冰找那个买马的老客谈完,老客一脸无奈,但事至此也只有天由命了。尽管是唉声叹气,还是住下来,盼着有个好结果。家冰看不了哥嫂那伤心劲,也咽不下胡子的这口气。他一个人回到警察分驻所,想喝点闷酒,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双脚抬起放在桌面上,拿出一烟,刚要点,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

喂,哪里?

电话的听筒里传出来一个女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良子。今天陪我转转街好吗?整天呆在屋里,都快闷死了。

家冰下意识地从桌子上下了双,站起身笑着说:

愿为良子小姐效劳。我这就去接你。

家冰整理了一下衣服,正了正帽子,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迅速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他想用日本人的手,做一件事情。眼下这个日本女人就是他的一张王牌。他打开警察分驻所的一个军械箱,拿出一把小号的飞镖揣在怀里,回到桌前,拿了纸笔写了几行字,用嘴吹干墨迹,叠好放在了兜里。他定了定神向柳条丛走去,一路上他想了许多。

转眼他来到了柳条丛的小阁楼前,大狗哈奇摇着尾巴冲出来,友好地叫了两声,家冰拍了拍大狗的头,走进了小院。良子从小楼里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一身中式旗袍,银灰色面料上是碗口大的牡丹花,精心修整过的长发挽在了脑后,用一条雪白的手帕系着,飘动着的蝴蝶结衬托着她那张俊秀的脸显得很白嫩,旗袍侧面的开很高,时尔露出那两条修长白皙的腿,一双浅灰色的高鞋,使她婀娜的身姿更加挺拔。她冲着家冰笑了笑,转身用一把铜锁锁了门,走下了台阶。两人并肩向镇子中心走去,哈奇在他俩的前后左右欢快地跑着。良子她们从日本本土被移民到满洲,说是建立一个新国家,可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战火和饥荒。她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来到中国已经很久了,来到这个小镇也年了,可她除了在屋里弹弹古琴,就是一个人独空房,等清水的到来。开始还好清水来得很勤,现在来的次数少了,是因为南面的战事有点吃紧,满洲国的好多关东军都调走了,满洲的局势也不太平,清水整日忙焦头烂额,也就淡了外面的这个女人。被清水带到这个小镇后,好像是清了许多,只是孤独了一些。有时她也想到外面走走,可好多中国人对她有敌意,总是敬而远之。余家冰是她最信任的中国人,她经常和他去镇口的戏园子看戏,尽管咿咿呀呀的都是东北话的二人转她听不懂,还是去凑热闹,她喜欢那些画红红白白的脸谱;前一段时间兴隆客栈里洪家班的演出,着实让她欣喜了一阵子,她是每晚必到。今天闲得无聊,想了解一下这个小镇子。他们走到镇中心的大街上,良子看到一家小店的门前挂着一个红色的圆筒,下面是一尺多长的红穗。她惊奇地问:

那是什么?

余家冰看了一眼解释说 

那是我们这儿小馆的标志,叫幌子。

良子疑惑地重复着:

 “幌子?!

余家冰点点头,耐心地继续说:

我们这的幌子说道可大了,从数量上讲,幌子挂得越多,馆子越大,挂一个幌的是小酒馆,是平民百姓吃的地;挂两个幌的就大一些了,有雅座,有各种炒菜,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常去的地儿;在省城有挂四个幌子的大酒楼,那可是上下几层楼的大馆子,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里面的伙计都是大闺女……”

家冰有声有色地讲着,良子捂着嘴笑出了声:

那是服务员。城里大酒楼、商、会馆的服务员都是女生。

家冰也笑了,接着上面的话说:

挂四个幌子的酒楼有个规矩,客人只要能点出来的菜,厨子必须得能做出来。

良子疑惑地问。

要是做不出来

余家冰故意夸张地说:

做不出来可不行,客人会砸你馆子的。

良子皱着眉头,焦急地问:

那可怎么办?

余家冰看着良子的表情有点好笑,就接着说:

那就看厨子的了。听说在省城的一个大酒楼,上下三层,正面大门前挂着四只大幌子,有一日来了一个客人,坐在座上一声不言语,小伙……不,小服务员问他吃啥?他说别扭,小服务员以为没听清,又问了一,他又说别扭,小服务员查遍了菜单,也没找到别扭这道菜,一溜小跑到后灶和掌勺的大厨一说,可把胖乎乎的大厨吓坏了,认准了是找别扭砸酒楼的了,他一面让告诉掌柜的准备预防不测,一面想主意做菜打发客人。

“做成了没有?良子焦急地问。

成了,他施展他的看家本领,不大工夫,这道叫别扭的菜做成了,当服务员用红漆托盘将这道菜端到客人面前时,把客人吓了一跳,就问这是什么,服务员说这就是你要的菜叫别扭。客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谁要别扭了?那你刚才一进来就说别扭客人吵着说,我和我老婆吵嘴我说别扭,和菜有什么关系,说完,他低头看盘中的菜,看着看着笑出了声,盘中在绿色的菜叶上,放着一口红色的小棺材,上面的棺材盖还可以移动,他用筷子打开小棺材,里面还有一个小面人。看着这一盘子别扭的东西,桌旁的服务员和站在身后胖乎乎的大厨都笑了。

家山话音刚落,良子已笑得前仰后合:

可真有趣,还有幌子的故事吗?

家冰得意洋洋地说:

有,幌子的颜色还有说道,红色代表汉餐,蓝色代表清真,黄色代表佛教。其他的还有许多,酒店有酒幌,药店有药幌,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的幌子。

家冰侃侃而谈。

“中国北方的习俗太神奇了。

良子沉浸在遐想中。这时,前面的路旁围了一圈人,家冰和良子走过去,是一个山里的猎人,拿了几只猎物到镇上卖,有羽毛鲜艳的山鸡,有灰色毛皮的山兔,还有一只活狍子,围着的一圈人都在看狍子。良子看见狍子非常高兴,拍着手叫:

啊!是一只小鹿。

家冰看着兴高采烈的良子,对她解释说:

那是狍子,鹿的一种,北方的山里特别多,冬天到河里去喝水,蹄儿被河水冻住,就跑不掉了,经常被猎人活捉住。

良子天真地问:

这只狍子是在水里冻住的吗?

家冰笑着说:

现在冻不住,那得是冬天。这只狍子是猎人在山里抓的。

良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余家冰:

怎么抓?

余家冰娓娓说道:

狍子这种东西傻很,见到猎人就跑,可听到声音就停下来看热闹,猎人就利用它的这个特点,发现狍子就追,追不上在后面就喊,待狍子停下来回头看热闹时,就追上来,如果没抓到,就再喊,它还会停下来看,就这样一定会被抓到。所以人们都管狍子叫傻狍子。

家冰绘声绘色地讲,良子聚精会神地听,看着良子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家冰真的没有感到她是日本人,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了一种男性的冲动。看着良子还在全神贯注盯着那只小狍子,他用手挽了一下良子的柳腰,他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良子却敏感很,猛地转回身,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家冰,家冰很自然地笑着说:

都看直眼了,该走了。

良子感到自己有些多虑了他们一路上又看了很多新奇的事,良子很开心,在回家的路上,看得出,她有些恋恋不舍。中午分,家冰送良子回到小阁楼。

良子缓缓地走到门前,打开了锁,笑着对家冰说:

多谢余警长,陪我这么长时间。

说完良子弓腰施礼。家冰轻轻地应着,两只含情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良子,当良子再一次看到家冰那火辣辣眼光时,她有点紧张笑容被定格在了脸上。家冰一步迈到良子身前,用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良子那双纤细的小手。深情地在良子的脸上吻了一下。良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脸由红变白,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她愤怒地说了一句日本话,像是在骂人,紧接着她用中国话对家冰愤愤地吼道:

你混蛋,你这是对我松下良子的侮辱,是对大日本侨民的无理,我……我要告诉你的长官……”

说着她已是泣不成声。家冰对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太大的惊谔,他站在良子的对面,地一个立正,一字一句地说:

良子小姐,你太美了。

良子被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说得脸上一热,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挂在腮边的泪珠,愣愣地看着家冰,看了很久,她好像才从极度的激动中平静下来,脸上的怒气渐渐地消了,她冲着家冰淡淡地说:

你进来吧,我和你有话说。

家冰跟着良子进了小楼,下面是擦得锃亮的地板,靠窗前是半尺高的地台,上面是红木的小桌,桌上摆着讲究的茶具,几儿中国南方出产的名茶;对面是一趟木柜,有很多日文书籍摆在书格中,木架上是好多陶瓷工艺品,有弹琴、吹箫的日本仕女,有小巧的金属制成的富士山挂画,在右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大扇子,檀香木的扇骨,黄宣纸的扇面,上书刁钻怪异的四个字满洲共荣,看似家中男主人的手。扇下是一张琴桌,上放一把古琴。琴旁是几只木椅和木桌,良子进屋换上了木屐,让家冰坐在木椅上,她自己顺着门旁的木楼梯到楼上去了,楼上是卧室,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两张椭圆型的木桌,一桌上摆满了时令水果,另一桌上放着一架唱机,黄铜制的扬声器发着金色的光,唱机旁凌乱地摆满了红红绿绿的唱片。家冰不知良子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心情忐忑地坐那儿等。

过了一会,家冰听到楼上传出下楼的木屐声,他抬头向楼梯口望去,良子款款走下楼来,她换了一身宽松的睡服,头发已打开,在脑后披散着。眼中多了几分柔情。走到家冰跟前:

余警长,喝茶吧。

说完,她没等家冰回答,就走地台旁的木桌边跪下,拿了杯、壶,准备了茶、水。按日本的茶道有条不紊地做起来。过了一会,两杯香茶沏好了。良子把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家冰眼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声音甜润地说:

“家冰君,请用茶。”

家冰忙不迭地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淡淡的一笑:

“多谢良子小姐的款待。”

良子“咯咯”地笑出了声,伸出柔软的玉臂,一把挽住家冰的脖子,滚烫的嘴唇深深地吻在家冰的面颊上,家冰有些始料不及,浑身上下一阵燥热,额头和背后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当他吃惊之余,镇静下来后,他感觉到自己像是干柴,被这个火一样的女子点燃了,家冰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年轻的异国女子急促的喘息声,他一良子轻盈挽在怀里,良子的玉体上散发着女性特有的体香,良子顺势扑在家冰的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如玉的双高高地挂在家冰的脖子上,她幸福地抬起下颚,任家冰那带有胡茬的唇在她那白嫩的颈部上亲吻,家冰感到浑身一阵燥热,他转身把良子抱了起来,良子的木屐踢翻了木桌上的茶碗,茶碗被碰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板,家冰回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良子,良子撒娇地说:

不用管它,上楼。

 

天渐渐地黑了,家冰挪了一下良子的头,舒展了一下被压麻了的手臂,坐起身来披上衬衣,良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伸手搂住家冰:

别走了。

家冰拉过浴巾,盖在良子隆起的乳房上,拢了拢良子的长发:

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夜长会梦多。

说完他穿衣起床。走到窗前拿起武装带往腰上系,从玻璃的反光中正好朦胧地能看到头朝里的良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从兜里拿出那把三寸长拴着红绸子的飞镖,把事先写好的纸扎在了镖头上,顺手插在外面的窗框上,他戴好帽子,走到良子床前,轻轻地拍拍良子的脸:

我走了,你好好地睡吧,做个好梦。

说完家冰直起身,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把良子的目光引到了窗前。良子再一次睁开睡眼,坐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遮挡着乳房,久久地看着家冰,眼光中分明流露着一股眷恋之情。忽然,她看到窗前飘动的红绸子,她疑惑地问:

“家冰君你看,那是什么?

家冰假装不知地走到窗前,吃惊地说:

是信!

手拔下了飞镖,紧走了几步,递到良子手中。良子有些惊谔,从飞镖上拿下纸条,展开一看,上书:

老子震满洲

专杀日本妞

今天来送信

明日取人头

这一看,吓得良子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拿着纸条的手有些颤抖,遮挡身体的浴巾落在了床上,她赤裸着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家冰从床上拎起浴巾为良子披上,指着纸条上的震满洲三个字说:

这个震满洲是老山头的胡子头,方圆百十里没有不认识他的,过去在这一带打家劫舍杀人绑票的事可没少做,这个胡子头的手才黑呢,说撕票就撕票。最近听说又打出反满抗日的旗号,有不少人投靠到他的麾下。他既然下了这封书信,你就要注意。他心狠手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良子真的害怕了,说话中已带了哭腔:

那该怎么办?

家冰看时机已经成熟,神秘地说:

你把这封信和那枚飞镖交给清水先生,他会为你想主意

 

家冰离开了良子的小楼,非常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二人转,当他回到自己的前,刚要进屋,嫂子雪娥急匆匆地过来:

三弟,到哪去了,找你一天,家里的天都塌了。你侄儿钟麒不见了。我们都找一天了,哪也没有,快把人给急死了。

说完雪娥嫂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嫂子,别急,钟麒那么大了,不会出什么大事。一会我让几个人到镇子上几个他常去玩儿的地儿去看看,也许就会回来。我大哥呢?

家冰安慰着嫂子。

你大哥这两天上火,急病了,现在头烫得吓人。

嫂子抽泣着答。

 

家冰看了发着高烧的哥哥,又向知情人了解了一些情况,安排了几个人连夜分头去找,快天亮时,出去的人陆续回来,都没能找到钟麒,全家人真的感到事情不妙了,嫂子雪娥哭得死去活来。

看来钟麒是丢了。


 

 

 

家川遭劫之后,昏天黑地地走了一夜,天亮时回到了家。他感觉到家里有些不对,这么早却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屋里灯全亮他推开自家的房门,炕上只有钟麟香甜地睡着,媳妇童氏不在。他转身来到大哥的房门前,门虚掩着,他推门进了屋。屋里有一股焚香的味道,在屋的北墙上,挂着已经发了黄的余家的族谱,上画一男一女两位余家的先人,下面是一连串的人名,家川知道这张族谱平时是不会拿出来的,只有在重大的节日及家中有重大事件时才会拿出来,供在大哥家的北墙上,每当这时,全家人都会感到紧张,每日的焚香叩首,大家都是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大哥每次都是跪在大家的前头,虔诚地向先人们汇报及反省自己的过错,以求先人的理解和帮助。他看了一眼炕边,全家人都在,哥无精打采地躺在炕上,像是睡了。嫂子坐在一旁抹着眼泪,媳妇童氏坐在嫂子旁边陪着哭。家冰坐在炕边的一条木凳上,打着哈欠。一听门响,家冰第一个抬起头,看是二哥回来了,“呼”地站起来:

“二哥,你回来了?”

“大哥这是咋的了?”家川焦急地问。

“丢马的事儿还没完,昨晚上钟麒又不见了。”家冰答。

“那找了没?”家川不知问什么好。

嫂子雪娥止住了哭,擦了一把泪说:

“找了,全镇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她停了一下问:

“兄弟,你回来得咋这么快,马买了吗?”

家川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他看了一眼嫂子,又看了一眼家冰。雪娥看出了情况有些不妙,忙下地,扯了一下家川向门外走去,家冰忙跟了出来。刚到门旁雪娥就急着问:

“兄弟,是不是出事了?”

家川重重地点点头,沮丧地哭了。雪娥推了一把家川,追着问:

“别哭了,快说,出啥事儿了?”

家川止住了哭,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雪娥一声也没有,愣愣地看着家川,半晌猛地用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家冰瞪着一双小眼珠子,额头正中的青筋又蹦了出来,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攥紧的拳头猛地捶了一下门框,嘴里骂着脏话:

“妈的,看来老山头这帮王八羔子是和我们过不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屋里的家山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叫他们,家山被外面的声响惊醒了:

“你们进来,告诉我又出了什么事儿?”

家川走进屋里,战战兢兢地对哥哥说:

“哥,和你说你别着急,兄弟无能,马没买到,钱被胡子劫了。”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家山的脸上,家山听完并没有太大的震动,接连的打击已使他麻木,他躺在炕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棚,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看来兴隆客栈气数已尽,气数已尽啊。”

说完,两眼热泪纵横。就这样,全家人静了好一阵子,仿佛都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家山说话了:

“这一阵子不知是怎么了,这事儿是一个接一个,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好了,都回吧,全家人不要这样都熬着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我一个人静静,静静……”

说完,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家川和家冰相互看了一眼,无奈地走出屋。雪娥没有走,一动不动地看着家山,家山抬头看见了她,无力地说:

“你把钥匙串留下,也出去吧。”

雪娥把那串铜钥匙放到家山眼前,带上门出去了。

刚走出屋的家川拉了一把家冰,两人走到外面的屋檐下,家川看了一下左右没人,悄悄地对家冰耳语说:

“老三,我在老山头被劫时,我看那帮胡子的头儿像一个人。”

“像谁?”家冰急切地问。

“像是牲喜堂的高文祥。”家川像是猜测。

“他真的当胡子了?要真是他……”

家冰愤愤地咬着牙。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哪,难道……”

 

人都走了,屋里静悄悄的,只留下家山一个人。他颤抖着扶炕坐起来,喘了几口气,下了炕,踉跄着走到八仙桌前,仰头看着祖宗牌位,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把那串祖上传下来的铜钥匙放在香案上,捻了一把香,用颤抖的手在蜡烛上点燃,一股浓重的香烟袅袅升起,他将一把香抱在手中,向先人们做了两个揖,把香插在了香炉中,闭目跪在了桌前,声泪俱下。家山接连磕了几个响头,扶地而起,蹒跚着走到书桌前,铺好纸,提了笔,沉思片刻,一挥而就。

 

先祖在上,无用子孙家山这厢参拜:

想我余家先辈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创下了这悠悠老号,尽数已六十余载,观余家之兴衰,我辈自感汗颜,老号曾鼎盛于满清,名噪于民国,现颓废于满洲,身为余门之长子,自知乃我之过也。现老号岌岌可危,吾无力回天,再无力统弟妹之能,更无颜见先祖,现隐退于野,闭门思过,以谢罪于祖宗。

家山顿首

 

家山写完,颤抖着将手中的笔放在桌上,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宣纸上,他静静地站了很久,转身收拾了几件衣裳,推门走出了客栈,他又回头看了几眼这个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地方,恋恋不舍地走了,消失在蒙蒙晨雾中。

 

当家里人发现家山走了时,已经很晚了。想要去找,又不知到哪儿去了,几件事沉重的打击,雪娥也病倒了,家里乱成了一团。最后,由家冰做主,准备找主盘掉兴隆客栈,以度难关。客栈的生意没了,店也关了门,合适的买主又不能马上找到,日子一久,全家人都很焦急。雪娥的病时好时坏,那串放在桌上跟随她十几年的铜钥匙也蒙上了灰尘,她看到家中的乱摊子就愁,想起丢了的儿子就哭。

这一夜,雪娥草草地吃了一口饭,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屋里,想起近日里发生的事,不禁潸然泪下。她和衣倒在炕上,望着天棚发愣,外面萧瑟的秋风刮得很凶,落叶打在窗户纸上“哗哗”地响。她转头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屋里一下子变得很黑,她感到有点儿害怕,好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这时,她好像听到了两声低低的敲门声,她有些犹豫,忙坐起身,侧耳细听,她想也许是风吹窗棱的声音。刚想躺下,又是两声,这一次十分清晰,她忙下地走到门前问:

“谁?”

门外一个低沉的男声答:

“是我,雪娥。”

雪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真的是他。她“哗”地一声打开房门,一个黑影闪了进来。看那熟悉的身影,雪娥认出来,真的是他。

“文祥,是你吗?”

黑影来到她的身旁,轻声说:

“是我,雪娥。”

雪娥是激动、还是兴奋,她没有关门,走到桌前,点亮了油灯。一缕柔和的光照在高文祥那张历尽沧桑的脸上,浓眉下一双由于消瘦显得更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脸上青乎乎的胡茬子,已有些日子没刮了。雪娥脸上流着泪,聚精会神地看着高文祥,用自己纤细的小手摸着他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庞,她幸福地把头偎在文祥的怀里,喃喃地说:

“你瘦多了。”

文祥把这个朝思暮想的女人轻轻地抱起,放到了炕上,反身关上了门。他坐到雪娥的对面,静静地看着雪娥,雪娥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中还噙着泪:

“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去了?也不捎个信儿来,让人惦记。”

高文祥看着雪娥,低下了头:

“一言难尽。”

文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那一日,我治死了清水的马,就知道事情不妙,我连夜跑了,想到山里躲一段日子。可在老山头的密林里,被震满洲的人给劫上了山。震满洲这个人,原名叫王新华,是樱桃沟金矿上的矿工,因为看不惯守矿的日本兵欺负中国人,一天夜里和几个矿工打死了守矿的日本兵,缴了枪支,和矿上的其他一些穷哥们儿一商量,宣布了武装抗日,就把几十人的队伍拉到了老山头当起了山大王,他们这支队伍就叫东北新华义勇军,自己报号“震满洲”。我寻思着我落到了他们手里,早晚是一死,我就没了怕的了。我把我的事和盘的向他讲了,可偏偏就没死,震满洲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乐,说你小子和我们是一道儿的,都是和日本人干,他让我留下来,在他那儿做点事。我想,震满洲这人看样子还有点良心,听他讲上山不是当胡子祸害老百姓,是想专门和日本人过不去,他还定了三条山规:打走日本人,收复我河山;冻死迎风站,饿死滚肚圆;不许入民宅,保护穷苦人。我想呢,现在反正也是走投无路,这世道就是官逼民反,我就上山入伙了。”

“那你家里的事儿你知道吗?”雪娥问。

“后来知道的,那是几个月后,我一个人偷偷地回了一躺家,看到家里的房子被烧了,邻居说我跑的第二天早上,我的老婆和孩子也被日本人抓走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文祥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不下去了。雪娥听到这里,也是泪如雨下,低声说:

“我们都是苦命人。”

文祥替雪娥擦了一把泪,接着对雪娥说: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不然我也不能这样冒然来见你。你家客栈里丢的马是山上几个弟兄干的,那些日子,日本人封锁得很,山里吃的紧张,弟兄们整天吃野菜,大当家的就说,今天我们也过过年,你们到山下牵几匹马,但要看准了,牵马屁股上有烙字的,这是日本人的马。这件事我知道得太晚了,马都杀了才知道是从兴隆客栈牵的,所以没能阻止;你家二兄弟的钱是我领人劫的,那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今天我把这些钱都凑齐了给带回来了。以解家中的燃眉之急。”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到了雪娥的眼前。雪娥被眼前的述说惊呆了,愣了许久,猛地哭出了声,她一把揪住文祥的胳膊,狠命地捶打着他的前胸,像疯了一样。

“你害得我好苦哇……”

她边哭边打,渐渐地没了力气,文祥任她撕打,把厚实的胸膛贴在她的身旁。雪娥打了一会儿,一头扑在文祥的怀里,号啕大哭。

“我可怎么办?孩子丢了,丈夫走了,家也完了……”

雪娥哭得非常伤心。文祥把雪娥搂在怀里,对她说:

“雪娥,跟我走吧,等我有了一些钱,报了我家的仇,我们就离开那里,再也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我们还过以前那样的生活。”

雪娥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双手紧紧地搂住文祥的肩头,头枕在文祥的胸前,微微地闭着双眼,静静地听着。由于搂得太紧,她觉得胸部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下文祥的怀里,文祥会意地笑了笑,伸手从怀里拔出一把二十响镜面盒子枪,顺手放到桌上,雪娥看了一眼,用手摸了摸冰凉的枪柄,冲着文祥轻轻地说:

“舞枪弄刀的,我不喜欢。”

文祥若无其事地说:

“这不也是被逼上梁山吗!”

文祥说完,从腰后的皮带上,摘下了一颗手雷,也放到了桌上。雪娥伸手拿了过来问;

“这是什么?”

文祥一把夺过手雷,放回了桌上。

“这可不是好玩儿的,一碰这里就会爆炸。”

文祥说完,一双有力的手,一把搂过雪娥,两人倒在了炕上,雪娥按耐不住压抑了很久的激情,解着文祥的衣扣,文祥一翻身骑在她的身上:

“你这个骚货,想死我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文祥撒野地说。雪娥假装生气地掐了一把文祥的胳膊:

“不许你说这些粗话,我不理你了。”

文祥捧起雪娥的脸:

“好吧,我的小宝贝,听你的。”

雪娥再一次搂住文祥的身体,用那双纤细柔软的手,抚摸着文祥那结实的肌肉,闭目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她静静地躺着,任文祥的一张热唇,在她细嫩的脸上狂吻。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了,发出低沉的吼叫声,文祥推开雪娥的热身子,起身擦了一把满头的大汗,开始穿衣服。雪娥忙坐起来披上小褂说:

“现在就走吗?”

文祥往腰带上挂着手雷,顺手又抄起了手枪插在了怀里。对着正穿衣服的雪娥答:

“这次出来,我已和我们大当家的说好了,除了给你带进山,还要干一宗买卖。”

“你还要干什么?”雪娥不解地问。

“趁着今晚夜黑风高,顺路给那个小日本的房子给她点了。我们老大说了,我们这号人,什么事都做过,就是不能做亡国奴,我们哪,是和小日本干到底了。”

文祥说完,看看雪娥已收拾停当,就把桌上的一捆钱递给了雪娥说:

“这些钱,你放个明眼的地儿,留给你家里用。”

雪娥接了钱,把它放在桌上油灯的旁边,抬头看看文祥,眼神分明在说,我跟着你,无论你到哪里。文祥又问:

“不带别的了?”

雪娥摇摇头,但她低头又看到了桌上的那串铜钥匙,她舍不得它,她拿起看了看,顺手揣进了自己的小包中,走到文祥身边:

“我们走吧。”

文祥一手拉了雪娥,一手轻轻地打开门,探出头左右看看,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兴隆客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天快亮时,风略微的小了些,镇东的柳条丛那边传来几声狗吠,又过了一会,那栋华丽的日本式小阁楼冒起了黑烟,渐渐地蹿出了鲜艳的火苗,烈火借着清晨的秋风越烧越大,转眼阁楼已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没,发出“噼噼啪啪”木材爆裂的声音,火光照得镇东的天空一片火红。当镇上的人们发现这场大火时,天已是完全的亮了,一大群人围在柳条丛旁,看着那一片仍在冒着清烟的废墟,看着那条叫“哈奇”的大狗,围着被烧焦的房屋打转、低吟。余家冰听到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良子的安危,他脸都没顾上洗,骑上自行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蹬车到柳条丛,抬腿下车时,慌忙中刮了人群中的一个小伙子,差一点摔倒,他往人群前挤去,看着那满地的瓦砾吸了一口冷气。人群为他让开了一条路,那个毛头小伙子揉着被撞疼的腿,目送着家冰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嘟囔着说:

“骑自行车不怎么着,骑日本娘们儿挺在行,这回傻眼了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余家冰已没心思听身后的人说些什么,紧走了几步,来到冒着清烟的废墟旁,大狗像是看到了熟人,跑到他的身旁,低声地叫着。分明是说良子已经死了。家冰围着烧毁了的木屋转了几圈,在阁楼后的石板小路旁,又发现了那熟悉的用蒿草捆绑松明的火把。看来自己借刀杀人的计谋是弄假成真了。


 

 

 

文祥和雪娥进山以后,就住在沟里一个刘四趟子房里,这是一个木制的小窝棚,是进山狩猎、采药的山民搭的,也就以山民的名字命名了。为防野兽袭击,窝棚用实木搭成,很结实,后面是陡峭的山体,前面是就着山坡开出的一片空地,这是文祥住进来之后,叫弟兄们收拾的,为的是视野开阔,也为了防范敌人的突然袭击。开始,雪娥不太习惯这儿的生活,有时还惦记着那个家和丢了的钟麒,可过了一段日子,她看到周围好多弟兄也都是一些被逼无奈的受苦人,渐渐地开始同情和理解这帮子人,他们人很粗,但心地善良,他们打家劫舍,也是找那些在当地民愤很大的财主或欺男霸女的汉奸下手。他们和日本人叫劲,也只是一种朴素的民族感情,他们不愿意当亡国奴,更看不了日本人欺负中国人。逐渐地,雪娥习惯了这里。

文祥放火烧了兴隆镇日本人的房子后,又在金山桥镇的“检问所”得到一个消息,说这里住着四个日本兵和六名警察,其中一个外地的警察的老婆被日本人给欺负了,在日本人面前吃了亏,一心想报仇,震满洲就亲自请这个人在镇里的馆子喝了“同心酒”,以他为内线接应,在一个晚上摸到“检问所”,悄悄地推开窗子一看,四个日本兵还在蒙头大睡,他和文祥及几个弟兄以窗台为依托,一阵乱枪,四个家伙一声没吭,全部报销。缴获了四只三八大盖儿枪和许多食品,还有一个精巧的日本造的口琴。文祥揣了口琴,给雪娥带了回去。

在吉兴镇的据点里,有两个日本兵,经常偷偷摸摸地到附近的山村里抢劫、奸淫妇女,文祥与大当家的商量,决定除掉这两个家伙,文祥带了两个弟兄经过长期观察,埋伏在镇口的田埂上,这一日,当这两个家伙再一次出镇时,文祥和弟兄们冲出去,几刀结果了日本兵的性命,他们把尸体挂在田埂旁的老榆树上,拿了枪扬长而去。震满洲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杀了七个日本人,日本人再也坐不住了。山里又下了一场大雪,进山的道路都被雪封住了。省警务厅厅长清水秀之亲自坐镇兴隆镇,调集日军及森林警察大队,决定对老山头的震满洲匪部进行讨伐。

可接连一个多月,日本人并没有找到震满洲的一个人影,老山头的深山老林路险沟深,再加上漫天的大雪,搜寻很困难,清水秀之急得已是束手无策。这时,一个化装成皮货商的小警察跑回来汇报说,在老山头东面的河套里发现了震满洲的人,于是清水命令讨伐队进军老山头,包围河套。

 

这一阵子,山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日本人封山封得厉害,一些吃的和穿的都运不进山,大当家的准备走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救国的道路,这些日子正在紧锣密鼓地和中共地下县委联系,提出自己要入党以及改编队伍的要求,中共地下县委接受了他的请求,并送王新华到省城参加了半个月的党训学习。回来后,将他的东北新华义勇军改名为抗联独立游击团。王新华任团长。这支绿林上的草莽队伍,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这一日,天刚亮,文祥领着雪娥带了十几个弟兄,拿着冰穿和打鱼用的抄箩子来到小河边,准备打鱼充饥,雪娥没见过冬天打鱼,也忘了冷,在没了膝盖的大雪地里前后地跑,一会儿便跑出了一身的汗,她摘下黄毛的狗皮帽子,头上呼呼地冒着热气。回头喊文祥:

“喂,文祥,前面到小河了,快点走啊。”

话音未落,脚下冰雪一滑,摔了一跤,满身满脸都是雪,文祥笑着跑过来,将她扶起,为她掸掉脸上帽子上的雪,扶着她来到了镜子般光滑的冰面上,文祥左右看了看这里的冰面,对跟过来的几个弟兄说:

“就这儿了,准有好鱼,动手。”

文祥一声令下,十几个弟兄麻利地放下手中打鱼的家什,摘下斜挎在肩上的大枪,支在了冰面上。一个叫栓子的小伙子,今年刚十六岁,是王新华前年在乡下捡的穷孩子,特别喜欢他,一直留在身边将他抚育成人。今天,栓子这小伙子也特别地高兴,领着三个人拿起冰穿“乒乒乓乓”地凿起了冰。雪娥好奇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文祥站了一会,接过栓子手中的冰穿,甩掉身上的羊皮大氅,摘下了狗皮帽子,向手心里啐了一下吐沫,“嘭嘭”地穿起冰来,文祥边干边说,嘴中呼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头发上结了一层白霜:

“鱼这东西,冬天就在水深的地方聚堆儿,看这儿的冰多亮,一定是个坑,我们不能一下把冰窟窿打穿了,那样,鱼就跑光了。”

他说着,身下一个一人多粗三尺多深的冰窟窿已经完工了,但还没有漏水,冰和水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几个弟兄用铁锹把碎冰清走,在光滑的冰面上拾掇出一个空场,另几个人手中拿起了抄箩子准备停当,文祥掉转冰穿,用粗大的木头柄迅速地将薄冰砸开,河里的水在压力的作用下呼地涌上冰面,水下的小鱼被吸力带了出来。雪娥看到了鱼,拍手喊着叫着,几个手拿抄箩子的小伙子迅速地将抄箩子伸进冰窟窿搅动着,待他们再一次将抄箩子拿上来,一大堆鱼被倒在光滑的冰面上,有一扎长银光闪闪的小鲫瓜子,有上下乱钻的黄泥鳅,还有懒洋洋肚皮泛红的哈什蚂……雪娥兴高采烈地往柳条篓里捡鱼,笑着对大家说:

“今天,我们破一次例,生火烧一锅鱼汤给大家喝。”

她的话音未落,远处站岗的一个弟兄慌慌张张地向这边跑来。他边跑边喊:

“二当家的,河套那边有日本人。”

文祥听了这话一愣,慌忙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手枪,弟兄们也都扔下手中的家什,忙去拿枪,栓子慌忙中脚下踩到了刚打上来的小鱼,一跤摔到了冰上。他爬起来抓了枪,跑到文祥的身后,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文祥。这时在河套的边缘,露出两个黄点,紧接着就是五个、十个,然后是更多。渐渐地看清了是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雪亮的刺刀上挑着熟悉的膏药旗。文祥从雪地上拿起了羊皮大衣边穿边说:

“快,我们马上撤,栓子你带领四个弟兄和你嫂子回山里,告诉大当家……告诉团长和弟兄们马上转移,剩下的弟兄们跟着我,先把日本人引开。”

说完,他抓起满是冰雪的狗皮帽子戴上,领着几名弟兄转身就走,雪娥跑过来一把搂住文祥的胳膊,坚定地说:

“不,我和你走。”

文祥看了看雪娥,无奈地点点头:

“好,赶快走吧。”

栓子带了几个人,猫着腰从一人多高的雪壳子底下跑出了河套,径直向雷劈沟的深处跑去。日本人见河套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加快了移动的步伐,并冲着这面“砰砰”地打了两枪,文祥看见栓子他们已经走远,就领了其他人边打枪边后退,向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撤过去。可他们还没到村子,在村口的田埂小道上,也发现了日本人,这几个日本人像是听到了这边的枪声,正顺着田埂往这边走。文祥和几个弟兄趴在大雪里,冲着雪娥说:

“这次我们被包围了,你和两个弟兄马上从西面摸进村,隐藏起来,我们几个设法脱险。”

说完,他冲身后的两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马上明白,过来拉起雪娥往村里跑去。他们刚来到村边时,雪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眼前又被一面一人高的土墙挡住了,雪娥爬了两下没有过去,着急地说:

“别管我了,日本兵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你们自己逃吧。”

说完,雪娥从怀里拿出一串铜钥匙,递给一个小伙子,又接着说:

“如果你们谁能活着逃出去,请把这串钥匙交给兴隆客栈的人。”

旁边的小伙子焦急地说:

“嫂子,别说那些话,我们一起走。”

说完,弯腰蹲在了地上,急切地说:

“嫂子,踩我肩膀快过去。”

雪娥一手扒住墙头,一脚踩在小伙子肩膀上,翻身过了土墙,“扑通”一声坐在了雪地上。院里一只精瘦的大狗,正在支棱着大耳朵听墙外的动静,雪娥“扑通”地一落地,倒把它吓了一跳,紧接着“汪汪”地狂吠了一阵,狗吠声把村口的几个日本人惊动了,他们转头看见了墙底下的两个人,端起大枪就是几枪,一粒子弹正打在墙下小伙子的胸口上,小伙子“啊”地一声倒在了墙根下,鲜血从他的棉衣中流了出来,染红了身底下的一片白雪。另一个小伙子拔腿就跑,任凭日本人的子弹在他的脑后忽忽地飞,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山里跑去。几个日本人也没心追他,跑到墙根下看中弹的那一个。雪娥听到枪响,知道有人中弹了,她拼命地跑到土墙里的小土房前,门没有拉开,她看到院子里有一个柴火垛,她没有别的选择,弯腰钻了进去。几个日本人捡了死者的大枪,爬墙头看到了雪地上的一趟脚印,两个日本兵跳过土墙,用刺刀挑开了柴火垛,雪娥被抓住了,这一伙日本兵抬了死者,拉着雪娥,向山脚下走去。

文祥目送着雪娥他们进了村口,身后追来的日本兵也到了,他领着四五个弟兄边打边往山里撤,日本兵穷追不舍,转眼四五个弟兄全部中弹倒下了,只剩下文祥一个人撤到了他和雪娥居住的刘四趟子房前,趟子房这儿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所在。文祥在一棵大树后打了两枪后,一头钻进了趟子房,在雪地里呆久了,觉得房子内很黑,文祥敏捷地躲在门旁。日本兵在趟子房前的空场边缘上停住了,嗷嗷地喊叫着围住了趟子房,但没有人肯上前。几个日本兵在树后向屋里开枪,子弹打在趟子房的松木墙面上,溅起的树皮和木屑飞溅在雪地上、枯草上“啪啪”地响。文祥看准了空隙,从虚掩着的门里向外打了一枪,一个日本兵应声倒地,外面的日本兵“哗”地趴在了雪地上,冲着趟子房一通乱射,枪声像年夜的鞭炮似的,子弹打在松木上“嘭嘭”直响,几粒子弹打进了屋里,是什么东西被打碎,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文祥就觉得小腹一凉,像是有一个东西钻了进去,紧接着下身一麻跌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他把手枪换到了左手,腾出右手摸了一下后腰,粘乎乎的摸了一手血,子弹打穿了他的腹腔,他感到了一阵气短,爬到了门前,喘了几口粗气差一点晕倒。日本兵打了一阵,见屋里没有了声音,便停止了射击,站起来看动静。这时,另一队日本兵从旁边的山路上咿哩哇啦地赶了过来,前面连拉带拖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这个人就是刚才被派回山里报信的栓子。原来,他们还没有跑到山根儿,就被埋伏在那里的日本兵给撞上了,一通对射后,几个弟兄都被打死了,他的肩、腿、头也都受了伤,被日本人抓住了,日本人绑了他,拖着用绳子拴住脚脖子的其他几个死者,也来到趟子房前。两伙日本兵到了一块,相互嘀咕了一会,一个挎着洋刀的日本官来到栓子面前,吓得栓子蹒跚着直往后躲,可这个日本官二话没说,“啪啪”地就是两个耳光,栓子受伤的额角又重新流出了鲜血,栓子被吓得呜呜地哭,日本官恶狠狠地对栓子说:

“你的,对里面的人讲,让他出来的投降,大日本军人会优待优待的。”

栓子看着凶神恶煞的日本官,战战兢兢地带着哭腔向趟子房里喊:

“二当家的,出来吧,他们人多。”

此时的文祥强忍着伤痛坐在那里,从门缝里已经看到了栓子,鲜血顺着栓子颤抖的小腿流到了洁白的雪地上,文祥正在为这个未成年的小孩难过,忽然听到他这么喊,一股怒气呼地冲到头顶,他攒足了劲儿,声音有些变了调,冲着外边喊:

“栓子,你他妈的没出息,怕死,我们现在是抗联的,是独立团的人,大当家的……团长白疼你了。”

栓子哭着说:

“二当家的,他们不让我死,他们打我。”

说完,他已是泣不成声。文祥被说得湿了眼窝,但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小栓子,咬了咬牙,吃力地又给驳壳枪上了满满的一梭子子弹:

“栓子,你别哭,别给咱抗联的丢人。过去咱们这帮人没人管,我们也干了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老百姓恨过我们,现如今我们跟了共产党了,能和小日本儿干,算是赎赎我们的罪过,死在对阵的枪下,值。”

文祥说得很激动,也很卖力气,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有点上不来气,停了喊声,喘着粗气。

这时,那几个在山下抓了雪娥的日本兵也来到了趟子房前,几十个日本兵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把打死的那个弟兄扔在了雪地上,雪娥的帽子已不见了,额前的几缕长发在刺骨的寒风中飘动着,她看到满身是血的栓子,不由地叫了一声:

“栓子……”

话音刚落,栓子也泪眼蒙眬地看到了雪娥,他吃惊地喊:

“嫂子,你也……”

话没说完,他把后半截儿话咽了回去,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趟子房,那个刚才打栓子嘴巴的日本官看了看雪娥,又看了看趟子房,转身狞笑着一步一步地走向栓子:

“你的说,花姑娘的是什么的干活?是你们二当家的老婆?”

栓子惊恐地向后退着,不停地摇头,雪地上留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带血的足迹。忽然,栓子像疯了一样拼命地冲着趟子房里喊:

“二当家的你打死我吧,求你了,二当家的你开枪吧,开吧……”

那个日本官恼羞成怒地拔出了手枪,冲着栓子开了两枪,那个充满稚气带着惊恐的声音停止了。趟子房里的文祥这时听到了栓子凄惨的喊叫声,也好像听到了雪娥的声音,急切地想从门缝儿里看个究竟,但由于伤势太重,转身太急,一时疼昏了过去。那个面目狰狞的日本官忽然间狂笑起来,走到雪娥面前,上下地看了一会,奸笑着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好,你的很漂亮,也许你的可以为大日本军人做点事情。”

说完,他冷笑着走到几个日本兵面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几个日本兵“嗷嗷”地狂欢起来。雪娥似乎也感到了有些不妙,她知道日本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有些紧张,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这群人。几个日本兵诌笑着扔掉了大枪扑了过来。几个日本兵狂笑着把拼命挣扎的雪娥按倒在雪地上,他们按着雪娥的双手,一个日本兵撕掉了雪娥的裤子,雪娥雪白的大腿在雪地上蹬踹着,这时又跑过来两个日本兵,嬉笑着按住了雪娥蹬踹的两条腿,那个脱掉雪娥裤子的日本兵也脱掉了裤子,在光天化日下,强奸了雪娥,雪娥哭喊着,声音有些嘶哑了,身体在雪地上被冻得变成了粉红色。紧接着,另外几个日本兵也都脱掉了裤子,在周围人的围观下轮奸着雪娥。雪娥被折磨的几乎昏死过去,她渐渐地没了声音,也停止了反抗,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子被一个一个的日本人糟蹋,当最后一个日本兵骑在她身上快活时,她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了她的乳房,她微微地睁开哭肿了的眼睛,看到了一张贪婪淫欲的脸,从那张喘着粗气的嘴中发出淫荡的尖叫声,雪娥扫了一眼自己乳房上的东西,是一枚圆形的手雷,这种东西她在文祥那里见过,她没有犹豫,一把抓住了手雷,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它按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个骑在雪娥身上的日本兵被送上了天,雪娥这个纤弱的女子,带着对那群禽兽的愤恨,也走完了她年轻的一生。雪地上炸出了一个露出了黑土的大坑,一群惊魂未定的日本兵舌头伸出了老长,任凭树上震落的雪凇落满他们的全身。他们被这一场面惊呆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了昏迷了很久的文祥,血已经湿透了他身底下的羊皮大衣,他向门前挪了挪,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的雪太亮,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又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当他再一次睁眼看时,他明白了一切,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正拖着浑身赤裸满身血污的雪娥的尸体,文祥疯了一样,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站起身来,“嘭”地推开趟子房厚重的房门,声嘶力竭地喊:

“我肏你妈小日本儿,雪娥……”

手中的驳壳枪向着屋外的日本人狂扫,与此同时,日本人的枪也响了,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文祥的身上。枪声停了,山里又恢复了平静,当剩余的日本兵心有余悸地摸到很久没有声响的趟子房前,看到文祥倒在半开着的房门旁,他的胸部被打成了蜂窝状,打飞了的皮肉被子弹带到了老羊皮袄的外面,他的右手紧紧地抓着驳壳枪,双眼圆睁茫然地看着冬季的天空,景象非常凄惨。 日本兵抬了文祥等人的尸体下山了。

几日之后,伪满洲国的报纸《康德新闻》上登出了一则消息:

满军近日在老山头一带作战,一举剿灭东北抗联震满洲匪部,匪首绝命……


 

             

 

     兴隆客栈已经关门很久了,家中的积蓄已经全部花光,店至今也没有盘出去,客房里的灰一层一层地落,墙角的蜘蛛网一挂连着一挂,余家川两口子无计可施,只有和孩子钟麟看着老房。三弟余家冰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这个给日本人当的差,是越来越不好干了。伪满洲国好像是越来越不景气,要是真的有一天伪满洲国完了,他这个当警长的也决没有好果子吃。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心烦意乱的,这天晚上,他在镇上的馆子里叫了几个菜,打了一瓶子烧酒,来到了二哥的房里。二嫂见家冰拎着酒菜来了,就知道他们哥俩有事儿要唠,忙擦了炕桌,摆上了酒菜,自己领着孩子去外面乘凉去了。家冰脱鞋上了炕,用牙“咚”地一声咬开了瓶塞,倒了两碗酒,推给二哥家川一碗,自己端了一碗,“吱喽”干喝了一口,吧嗒着嘴若有所思地说:

“哥,看来我这活计不能再干了。”

家川端起了碗,没有喝酒,吃惊地问:

 “为啥?”

家冰继续说:

 “你还看不出来,这小日本儿一天不如一天了,周围几个镇子上留守的日本人,将街公所的帐目、单据、文件、书信等全都烧了,带着钱款逃进省城了,说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呢。”

家川不解地问:

“出啥事儿,和咱老百姓有啥关系,从张大帅到民国再到满洲国,咱们还不是一样,都是干活吃饭。”

家冰看着二哥,又喝了一口酒:

“那能一样吗?我现在干的,这是他妈什么活?这他妈的叫汉奸,日本人要是真的完了,我就得吃枪子。听说苏联人前天强行渡过了额尔古纳河,关东军看来是气数已尽了。”

家川茫然地看着家冰,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端起了酒碗冲着家冰晃了晃,算是敬酒了,然后把酒碗放到嘴边,呷了一口,家川不胜酒力,呛得他干咳了两声。家冰端起碗周了一大口,把酒碗蹾在了桌子上:

“看来,我真得想个出路了。”

家冰手里掐着筷子,两眼呆滞地看着桌上的几盘子小菜,眼神中透着一股迷茫。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大,踏在松木地板上“咚咚”地响。家川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向门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人,三十岁开外,方脸庞,下颚上有一层黑胡茬子,下面是一双半旧的纳底布鞋,青色的长裤,上身是白色的家织布小褂,里面光着脊梁,古铜色的腱子肉有棱有角,头上戴一顶圆顶的苇编草帽,这个人冲里面笑了笑,右手摘下了草帽扬了扬,开口问到:

“这里可是兴隆客栈?”

家川放下碗筷,穿鞋下炕迎了出去,忙答道:

“正是,你找哪一位?”

来人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家川,又转头看了看家冰,笑了笑说:

“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就是找你们二位。”

家川和家冰相互地看看,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被这个人的话说蒙了,疑惑地问:

“那你是?”

来人“呵呵”地笑了两声,淡淡地说:

“我叫王新华。”

俩人还是没明白,愣愣地看着来人。

“震满洲听说过吗?”来人仍然还是淡淡地说。

家冰脸上的肌肉不被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想起了,在日本人下发的通缉令中见到过这个名字,他又想到了给日本人的那封信,僵硬地点点头。

“那就是我。”来人脸上带着笑。

家冰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差一点儿没坐炕上,他首先想到了自己很危险。又不由他得想起了日本人不是说在老山头一带,把震满洲部剿灭了吗?匪首不是已经命绝身亡了吗?怎么他还活着,他有点紧张,僵硬地问:

“你找我干什么?”

语气中带着惶恐。

“你是余家冰吧!有人让我捎一样东西给你。”

王新华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东西,“哗啦”一声放在了炕桌上,家川和家冰同时把目光落在了桌上,原来是那串祖宗传下来的、兴隆客栈所有客房的铜钥匙,他们惊呆了。这串钥匙一直在嫂子雪娥的身上带着,即使她走了也没有留下,现在怎么会在他手里?难道……想到这里家冰紧紧地盯住王新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是我嫂子让你捎给我的?她现在在哪里?”

王新华指了指炕边,把手中的草帽放在了炕上:

“坐下,我慢慢地对你说。”

王新华把雪娥进山、雪娥被俘、直至遇难向家川、家冰哥俩简单地说了一遍,但他省去了雪娥与高文祥的关系,强调了那个跑回去的小伙子所说的,雪娥临别时要把这串钥匙交还兴隆客栈的心愿。家川和家冰听得眼里都噙满了泪,家冰感激地拱拱手,忙乱地从浅黄色的警装口袋里拿出了香烟,递给王新华:

“王先生,多谢你,为我们家的事,大老远的还跑一趟,请抽只烟。”

王新华接过烟,叼在嘴里,家冰“嚓”地划着洋火,为王新华点着了烟,王新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空中吐了个烟圈儿,亲切地对家冰说:

“家冰兄弟,我还有个事求你帮忙呀。”

王新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冰。

“有事您尽管吩咐,只要我余家冰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家冰拍着胸脯说。

“我现在已不是报号震满洲的新华义勇军大当家的了,我已奔了共产党了。”

王新华侃侃而谈。家冰略微地愣了一下,看了看王新华说:

“已有所闻,有所闻。您现在是抗联独立游击团的王团长。”

王新华哈哈大笑:

“日本人叫我匪首王新华。在他们眼里我早该死了。”

家冰马上接了一句:

“哪里,哪里。”

王新华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

“我让你帮的这个忙,兄弟不会为难。就看你肯不肯?”王新华坚定地看着家冰。

家冰看了一眼王新华,笑了笑:

“那一定,一定。”

“那好,痛快。你先看看这个。”

说完,王新华从炕上拿起草帽,在草帽里拿出半张报纸,递给了家冰。家冰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昨日的报纸,报纸的右手面竖排着一溜儿大字:

日本天皇发表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家冰看完这几个大字,头“嗡”地一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继续看下面的小字: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与帝国现状……前者,对美英两国之所以宣战,实出自希求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其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战以来,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士勇敢善战,正宫有司励精图治……而战局并未好转,……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惨害之极,实不可料,且者继续交战,不但我民族终告灭亡,且人类文明亦被毁灭,如斯朕何以保全亿万兆赤子,谢皇祖皇帝之神灵,是故朕命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朕于兹得以维护国体……并常与系等同在……

家冰看完之后,呆若木鸡,半晌才醒过腔来,急切地问:

“怎么?日本人就这么完了?”

“完了。”王新华坚定地答道。家冰腿有些发软,他慢慢地扶着炕沿儿坐下。王新华看着家冰,又说:

“家冰,日本人跑了,伪满洲国完蛋了,你们这些吃日本人饭的人是不是也该想想出路了。”

“王团长,不瞒你说,我早就开始想出路了,可是,无从下手啊。我走投无路啊。”

家冰无可奈何地说。

“那好,兄弟,我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就看你走是不走?”

“您说说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跟着你走到底了。”

“那好,我和你合计一下,现在的情形对我们共产党有利,小日本跑了,伪满洲国算彻底的完蛋了,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已在大栗子沟退位,听说在沈阳被苏联人给俘虏了。现在共产党的抗日联军控制着东北,你应该利用你的身份抢先控制兴隆镇的地方政权,准备迎接共产党的队伍进镇。这样你就是首功一件,共产党可不会忘记朋友。”

说完,王新华全神贯注地看着余家冰。

家冰把报纸“啪”地拍在了土炕上,语气坚定地说:

“好,就这么干了,我这就联合我们几个警察哥们儿,还有镇公所的几个职员,我们把兴隆镇维持会建起来,等着你们……不,等着共产党来接管。”

“好。”

王新华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家冰,感激地说:

“我一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汇报。”

 

没几天的工夫,家冰把兴隆镇维持会真的建立起来了。他自任会长。还成立了兴隆镇公安分局,地点就设在兴隆客栈的楼上,热火朝天地准备迎接共产党。这天晚上,家冰正在维持会的办公室里整理刚从镇公所里搬过来的文件、帐目。忽然,门外传来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家冰以为是维持会的人,照旧收拾着文件,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声:

“进吧。”

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四十几岁的秃顶男人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家冰跟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家冰见进来的人半天没有动静,抬头一看,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看了看,好像有些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站起身凝神地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才说:

“这位先生,你找谁?”

来人哈哈地笑了几声,亲切地说:

“家冰兄弟,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你是?”

家冰仍然没有想起来。

“我姓马,叫马文启,以前常在你们兴隆客栈住,还没想起来?”

家冰忽然间想起来,这不是原来常和高文祥来住店的亨通药行的马掌柜吗?对自己一直很尊敬,只不过自己没把这个人当回事儿,今天他来这干啥?家冰心里想着,但脸上却没有露出来。笑呵呵地说:

“啊,想起来了,马掌柜,你怎么变得这身打扮了,闹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在做什么生意呀?”

 马掌柜面带微笑在家冰的前面走了两趟,用右手的中指捋了两下没有毛儿的光头,自我介绍着说:  

“我本也不是做生意的人,我是南京政府的,东北沦陷后就留在了这里,现如今日本人倒了,我又开始干我的老本行了,不瞒你兄弟,我现在可是国民党县党部组织科科长,这次特奉南京的命令,到这里建立组织、收复失地。兄弟在这里树大根深,可要帮大哥这个忙啊。”

家冰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心想这是怎么了,共产党刚走,国民党又来了,国、共可是水火不容啊,看来他这个角色很难演好了。家冰又试探着问:

“不知马科长在兴隆镇要如何开展工作?”

“我想在下月初一,在镇东北的老夫子庙召开‘兴隆镇国民党部成立大会’,我想委屈一下兄弟,到我那里就职,我任党部书记长,你屈就执委兼监察委员。兄弟意下如何?”

 马文启说完,看家冰没有反应,接着又说:

“会后,我们还要悬挂‘兴隆镇国民党部’的牌子。”家冰有些犹豫了,他拿不定主意,推辞着说:

“我哪里胜任如此要职,还请马科长另选高明。”

“哎,兄弟就不要谦虚了,这个职务非你莫属,记住,下月初一,老夫子庙见。”

说完,马文启走了,家冰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脑海里刚刚清晰的思路又都乱了。

 

 

     天已经很晚了,家冰的屋里还亮着灯。家川起夜从他的窗前走过,看屋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来,他看得出,这几日家冰的情绪有些不对,知道兄弟又遇到了什么事儿了。他敲了敲门问:

“家冰,睡了吗?”

家冰正躺在炕上想着这几天的事儿,忽然听到哥在喊他,他略微地沉默了一会儿答:

“哥,还没睡,你进来吧。”

家川推门进来,满屋子都是烟,地上扔了十几个烟头。家川走到炕边,坐到家冰的身旁。家冰和衣躺在炕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发了黄的糊纸棚,嘴里叼着的一只将要燃尽的香烟,一缕淡淡的清烟在有气无力地向上飘着。猛然间,家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烟头,狠命地吸了两口,“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扔掉烟头,对哥哥家川说:

“哥,我们得走,这兴隆镇不能呆了。”

    “为啥?”家川莫名其妙地问。

“哥,你好糊涂啊,我这十多年干的可是日本人的活儿,日本人是没把我当回事,可在咱这儿老百姓眼里,我是他妈的汉奸,这对吧,现在日本人完了,又来了这么多人来找我,他们看中的是啥我知道,我听谁的?不听谁的?我给谁干?不给谁干?我看哪,给谁干都他妈的得出事儿,现在这几拨人我谁也得罪不起,要是做错了事落在共产党手里,听说没?共产党专门杀富济贫,抗日最积极,最恨汉奸、卖国贼,把他们惹急了,我有一百条小命也得完蛋哪;要是落在国民党手中,情况也不会好,他们不是也提过曲线救国吗?再加上国民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啥时候说话算过数,说不定为提高他们的身价也会把我送上断头台哪;就目前而论,我要是落到苏联军队手里,苏联人和日本人正处在战争状态,我这个日本人的奴才,还有个好?”

说到这里,家冰的声音戛然而止,两只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着哥哥,脑门子上的青筋又蹦了出来。家川已听得目瞪口呆,他有些紧张,也感到事态的严峻,他急切地问:

“那该怎么办?我们不能坐这儿等死啊。”

“我思前想后了很久,只有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

家冰坚定地说。

“往哪走?我们这儿的家怎么办?”

“我们去哈尔滨,到妹妹家去躲一躲,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如果真是命不该绝的话,在那里安个家,这是惟一的一条出路。这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能要了,只能带一点值钱的细软和钱。你回去和我二嫂商量一下,我想事不宜迟,我们应该快一点动身。”

家冰斩钉截铁的一通话,不容家川多想,这个半辈子一直没能拿定一个主意的男人,这次又没了主意,家川挪了一下屁股,从炕沿上下来,在地上来回地走了几圈,苦着脸不知所措地问:

“那,那这老店和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就都不要了?要是大哥回来的话,到哪儿去找我们?”

说完,家川呜呜地哭起来。

“二哥,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活命要紧,你说对吧?”

家冰想解释一下,可看哥哥没在听他讲话,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他改了话头儿,提高了嗓门对哥哥说:

“要不,要不你说怎么着?”

家冰看着哥哥。

    家川抹了一会儿眼泪,抬头看弟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知道弟弟在等他答话,这才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还能说咋办,就得依你了,你说啥时动身吧?”

“我的好二哥。”

家冰紧紧地搂住满脸泪痕的哥哥……半晌才说:

“夜长梦多,咱们明晚就走。”


 

 

                           

 

紫彤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生完小孩后的紫彤皮肤更白了,身体有些发胖,更有了些少妇的恬美。大的是男孩,三岁叫查猛,小的是女孩,不到一岁,叫查花。家中的老太爷喜欢孙子,查猛就整天地和爷爷奶奶在后院的正房里住,晚上也不回来。紫彤的中院里也就清静了许多。查舒威整天还是忙活生意上的事,不得闲暇,每日回来得很晚。

有一天,天已经晚了,紫彤正逗着女儿在炕上玩耍,等舒威回来睡觉。这时外面的房门有响动,紫彤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就往炕梢推了一下女儿,自己穿鞋下炕,嘴里说着:

“你回来了,吃了吗?”

推门一看,直挺挺地站在门前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刘炮头,刘炮头满脸堆笑,冲着紫彤说:

“少奶奶好,……”

紫彤不太喜欢刘炮头那份献媚样,但碍着主仆那份老面子,也没过多地责备过刘炮头。今天,这么晚了看见他,心里有些扫兴,就不冷不热地问:

“少爷不是跟你一起进城了吗,他怎么没回来?”

“少奶奶,少东家让我给你带个话儿,他今天不回来了,说城里有事没办完,让你自己歇吧。”

刘炮头心不在焉地说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紫彤胸前游动。

紫彤有些扫兴,没在意刘炮头的眼神,冲着刘炮头冷冷地说:

“知道了,你回吧。”

说完回到炕边,当她刚想上炕发现刘炮头也跟了进来,这有点儿出乎紫彤的意料,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炮头,你要干什么?”

“少奶奶,我想看看孩子,顺便再看看你……”

说着话,刘炮头紧走几步就到了紫彤的跟前,下贱地笑着,伸手就要来搂紫彤的腰。紫彤一下子明白了眼前要发生的事,她往旁边一闪,躲开了刘炮头的手。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上一阵发热。她平时就感到刘炮头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不怀好意,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胆大。她知道现在是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人能帮她,她不能把事态搞大,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强装平静地说:

“炮头,你这话是啥意思?我没听明白,你要是真的想看看花儿,那就看一眼就走,天也不早了;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想法,那我就到后院里喊一声老太爷,也许他能帮出出主意,炮头,你说是吗?”

刘炮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站在那里半晌没吭声,屋里静得让紫彤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刘炮头尴尬了好一会儿,才自找台阶地干笑了两声:

“少奶奶,看你说的,我还有啥想法,我是说呀,顺便再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那好吧,今天这事就算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和少爷说,你还回去好好地当差,去吧。”

刘炮头死死地看了一阵紫彤,最后无奈地转身灰溜溜地走了。紫彤听到外面的房门“咚”地一声关上,自己也无力地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行委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了下来。

她遵守诺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只是打那以后,院中多了一条规矩,就是天黑以后外姓的男人不许进入后院和中院。紫彤自己加强了防范,每当天黑以后,她总会把中院的门闩得紧紧的,从未疏忽过。至此,小院里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紫彤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这几日,两个已出嫁进城的小姑子回来看老太爷,白天闲得没事,就到中院来和嫂子唠嗑儿。今天,她们从后院的垂花门走了过来,在窗前叫了嫂子,自己搬了小木凳坐在屋檐下,在老榆树的阴影下乘凉。紫彤抱了孩子从屋里出来,姐儿几个唠一些不咸不淡的嗑儿,和她一起逗着查花玩儿。小查花扑回妈妈的怀里,用小嘴拱着紫彤发涨的乳房,吭哧着要吃奶。紫彤故意地把孩子拉开,小查花吭哧得更厉害了,两个小姑替侄女求情:

“嫂子,快别逗孩子了,给她吃吧。”

说完,姐仨全都乐了。紫彤解开真丝小褂上面的几颗纽扣,露出白净净的奶子,查花一口叼住,认真地吃起来。紫彤幸福地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小院中的一幕,犹如一幅油画,是那样的和谐。这时,前院的刘炮头笑嘻嘻地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两眼在紫彤白净净的乳房上乱瞧,冲着紫彤说:

“少奶奶,外面有人来看你,快出去接吧。”

紫彤忙转了一下身子,把裸露的乳房躲开,把吃奶的查花抱了起来,转头扬起白净的脸,面带微怒地对刘炮头说:

“炮头,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进来也不言语一声。”

说完,紫彤瞪了刘炮头一眼,接着问:

“是谁来了?快说吧。”

“少奶奶见谅,是我眼馋,又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今天这事儿是天大的好事,我一时心急,也就忘了家中的规矩。”

刘炮头低头回着话,一双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紫彤身上转着。

“说吧,到底是谁呀?”

紫彤没耐烦地催促着。

“是你娘家的哥哥嫂子,现在门房里歇着哪。”

刘炮头殷勤地答道。

紫彤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系着上衣纽扣,一面将孩子交给了小姑子,两个小姑子抱着孩子去后院了。紫彤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惊喜地问:

“是我哥哥嫂子来了?”

“是!快去看看吧。”

紫彤不顾一切地跑过月亮门,跑到门房前,大声地喊:

“哥,嫂子。”

家川和媳妇童氏听到喊声,忙站起身来,迎了出去,紫彤看到二哥二嫂不顾一切扑过去,搂住家川的脖子,激动地叫着:

“哥哥,我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紫彤一边说,一边笑,两行喜悦的热泪夺眶而出,接着她又抱住嫂子一通亲热。这时,家冰在后面拉了一下紫彤,假装责备地说:

“妹儿,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疯,也不怕别人笑话。”

紫彤松开嫂子,转身撒娇似的一把又搂住家冰:

“不怕,不怕。三哥,我也想你,我想你们……”

小钟麟离开姑姑三四年了,不知是忘记了姑姑,还是害羞,一直不敢上前,最后还是被妈妈拉过来,送到姑姑面前数落着:

“在家时不是总喊着想姑姑吗?一见面咋就不说话了?”

紫彤一把抱起沉甸甸的钟麟,亲着他的脸蛋:

“这孩子长这么高了,姑姑都有点儿认不出了。走,咱们进院,到我们屋里去唠。”

紫彤回头喊刘炮头说:

“炮头,你快去‘烧锅’把少爷叫回来,就说我哥来了。”

刘炮头规规矩矩的应着,又习惯性地用左手挠了一下左额上的伤疤,转身去了。

晚上,家川和家冰又到后院看望了老太爷,妹夫查舒威也已安排好烧锅里的事儿,回来拜见两位兄长。一家人在中院西屋里吃着晚饭。席间,家川把哥哥嫂子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听得紫彤泣不成声,嫂子童氏替她擦着眼泪。家冰也说了自己混事儿的艰难和危险,决定离开那块是非之地,想在查家这里隐居下来,避一避风头。查舒威听罢对两位内兄说:

“那好,就住在我这,这里吃的、用的,什么都有,我这油坊和烧锅正好都缺人手照应,这也算帮了我的忙了。”

当下安排刘炮头收拾中院的东西厢房,让家川一家住进了东厢房,家冰住进了西厢房。家冰改名余家滨,一家子人在这里就安顿了下来。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这一年的夏天来得像是很迟,但热得却快,变化得有些让人不适应。晚饭的时候,查舒威垂头丧气地走进屋,紫彤这些日子好像看出家中的好多事儿似乎不对,公公和丈夫经常神秘地说些什么,然后又把一些东西往什么地方搬。家中干活的长工、短工也越来越少,油坊和烧锅也都歇了工,连那个整天围着丈夫转,对自己总是色迷迷的刘炮头也好长时间不见了。平时对家中事从不过问的紫彤也有点实在绷不住劲儿了,她放好了炕桌,给孩子和丈夫各盛了一碗饭,冲着在铜盆里洗脸的查舒威说:

“舒威,吃吧,时辰不早了。”

查舒威擦了手,一屁股坐在炕边,抓起筷子看看桌上的菜:

“给我烫壶酒。”

紫彤感觉到丈夫有好多事压在心里,到北面的柜台上倒了一壶烧酒,在热饭的锅里烫了一下,给丈夫倒了一杯,把酒壶放到桌上,自己也拿起筷子坐在丈夫的对面。查舒威仰脖干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吃着菜,自己又倒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看着脸已有些微红的丈夫,紫彤在一旁轻声地劝着:

“别那样喝,喝完了还不是自己遭罪。”

查舒威放下手中的酒杯,死死地看着紫彤:

“这天变了。”

紫彤扭头向窗外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异样,转回头不解地看着丈夫。查舒威又紧接着说了一句:

“傻媳妇,往哪儿看哪,我是说这世道变了。”

紫彤这才恍然大悟,急切地问:

“怎么变了?”

查舒威喃喃地说: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眼下咱们这儿正在搞土地改革运动,我已经把土地和两个作坊交给国家了。”

“不交不行?”

“这是大势所趋。”

查舒威又喝了一杯酒,脸更红了,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今天工作队的陈队长在西场院又传达了省委要在我们这开展‘砍大树挖财宝’的运动,还布置了平分土地的事。咱家这棵大树,还得被砍掉。”

紫彤有些紧张,但她安慰着丈夫:

“什么大树,什么财宝,都是一些身外之物,这些东西都给他们,咱们只要人不出事,好好的就行。”

查舒威苦涩地笑了:

“家里人要都像你心这么宽就好了。这么大个家,一下子就没了,咱爸能想开?他知道后不气死才怪哪。”

“那你说咋办?”

查舒威想了想说:

“这么着,明天让三哥套一挂大车,把老太爷他们送城里我二妹家去,家里你拾掇一下,带点儿必用的物品,我们搬前院厢房里去住,这里的几间正房要作为乡农会的办公地点。”

 

第二天一早,家冰就套了车,把老太爷他们送进了城,说是到城里二丫头家里避避风头。回来的路上,家冰一个人赶着大车,在无人的官道上跑着。他无心看路两旁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也无心听水洼中青蛙的鸣叫。他想着一年来自己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和一个人说句真心话的机会都没有,不由得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他抡着手中的鞭子,在马的上空甩了两个响鞭,马蹄的笃笃声更急促了,几只无名的山雀被清脆的鞭声惊动了,“呼”地从路旁的草地中飞起,在家冰的上空划了个半圆的圈,一头扎在前面路旁的草丛中。家冰顺着山雀落下的地方向前看,前面是一个转弯,一高一低两个人站在路旁向后张望。家冰的大车转眼来到二人跟前,那个个儿矮的是一个十几岁的满身脏兮兮的男孩,男孩头很大,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看着家冰的大车,他扬了扬干瘦的手,像是有话要对家冰说。家冰看出来,这是母子两个人,他拉了一下马的缰绳,喊了一声“吁”,马车缓缓地停在了路旁。家冰跳下了车,伸展了一下有些发麻了的双腿,拎着鞭子走到小孩面前,还没等家冰说话,小孩可怜巴巴地说:

“大叔,捎个脚儿吧,我和我妈到前面的那个屯子,我妈病了,实在走不动了。”

孩子那双无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家冰。家冰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孩子身旁瘦瘦的女人。她头发有些凌乱,苍白的脸上少了些血色,嘴唇有些发紫,但眉眼间仍可见往昔的清秀。家冰躲开孩子那双眼睛,说了一声:

“和你妈上车,我们一起走。”

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扶起妈妈上车,女人用微弱的声音对孩子说:

“这孩子,还不谢谢大叔。”

孩子爽快地应了一句:

“谢谢大叔。”

三个人上了车,大车在有些颠簸的官道上不快不慢地走着,家冰觉得静得难受,就和车后的人聊了起来:

“大嫂,你是哪儿人呢?这是到哪去呀?”

女人苦苦地笑了笑:

“我是江北兴隆镇人,日本人没倒台时和孩子来的这儿。”

家冰听到兴隆镇三个字身子一震,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他拉住了马的缰绳,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他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你是国红铃……”

女人以为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正在犹豫,猛地听到赶车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她这才抬起头仔细地观看眼前的这位车把势。她也感到十分惊讶:

“这不是余警长吗?你……”

一声“余警长”,吓得家冰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他赶紧打断红铃的话:

“快别这么叫,就这一句话也许会要了我的命的,我现在早已不是警长了,我是一个在我妹妹这儿避难的乡下人。”

红铃好像领悟到了什么,知趣地没有再吭声。还是家冰打破了僵局,他接着问:

“你怎么到这儿了。”

红铃有些伤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日,文祥跑了以后,那个叫清水的日本人就把我们娘俩抓走了,他烧了我们的房子,把我们送到了这里的一个专门关押女犯的监牢关了起来,开始还有几次来人问文祥的事,后来好长时间就再也没人问了。我在那里整天为他们洗衣服,再后来就有几个日本人拿了好多文祥死时的照片让我看,问我这死了的人是不是高文祥,我就哭,他们就没再问。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国民党的什么接收大员,把我们叫出来训了一通话,说伪满洲国已经倒台了,日本人也已经完蛋了,你们自由了,就把我们轰了出来。起初我真的不想活了,可看到孩子那可怜相,心就软了,我们就这么一路要饭地活着。”

说完,红铃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挂满了眼泪。马车在原地无声地停着,辕马低头啃着路边的青草,前面的一棵茂盛的山豆角秧吸引了它,它向前迈了一步,马车颠簸了一下,凝神倾听的家冰,这才从红铃的叙述中清醒过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红铃眼里噙着泪,摇了摇头:

“不知道。”

家冰看了看这无依无靠的母子俩,不知是一种同情还是怜悯,还是其他什么心理,他提了一下马的缰绳,马抬起了头,小步地走起来。他没有回头,但谁都听得出,他在和红铃说话:

“既然你没处去,那就先到我那儿住些日子,好好养病,过后要想回家,我送你走。到了我那儿,和外人不要说我以前的事,那会有许多麻烦,我现在也不叫余家冰,我改名叫余家滨,你叫我时记着点,要是有人问你你是谁,你就说是我……是我……反正你自己就说吧,是什么都行。”

家冰说完,抡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鞭,马车咕噜噜地跑了起来。

 

查家屯的土地改革运动进展得很顺利,最大的财主查舒威把土地和房产都交了出来。这一点,令来屯里发动群众的工作队没有想到,就连给他跟了几年班的刘炮头也没有想到,在刘炮头眼里,有钱人都是一些贪财不要命的家伙。刘炮头原来就是一个不怎么着调的农民,游手好闲地过日子,在一次耍钱的时候,认识了设局抽红的王老疙瘩的独生女儿。这个女子长得不错,确实有几分姿色,可贪财的老爹,想把她当成摇钱树,把前些年常来的几个提亲的媒人都给吓跑了。可时间一长,女儿就剩到了家里,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常言道,女大不由娘,就在这当口,大姑娘遇到了刘炮头,几句话,两个人就投了脾气,各自心照不宣。没几日,两个人就背着她爹王老疙瘩,钻进了一个被窝,刘炮头破了这个女人的身子。可就在这时,邻村的一个土财主,死了老婆,准备续弦,死活看上了这个大姑娘。这个财主出手还挺大方,只聘礼就送过来十几匹洋布,还有两匹儿马,外加一挂木轮大车。王老疙瘩一看这些,是美得直冒鼻涕泡,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刘炮头听说这事儿,气得眼珠子通红,真想找这个财主玩儿命。可大姑娘哭着劝他说,人家有钱有势,你宁不过他,我已是你的人了,过了门我会找机会,咱们再见面。可女子真的过了门,刘炮头才知道,财主家的庭院并不好进。看来自己已经到手的女人就这么真的归了别人,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刘炮头不甘心,这一天他听说财主进省城去串亲戚,没有带女人,他就一个人拿了铁锹,来到财主的屋后,在财主家的后山墙下挖了一个一人粗的洞,等到三更时分就仰面朝天地爬了进去。可事有凑巧,老财主今天并没有走,正和女人躺在炕上。老财主的年岁已高,早已不能行男女之事,可他的心气还像年轻人,整宿整宿地点着灯折腾,光着身子逼着女人用其他方法伺候他。这一夜两个人正满身是汗地在炕上行事,仿佛听到了后山墙的“咚咚”声,两个人也没有在意。当刘炮头仰面朝天刚钻进屋,还没看见光亮,土洞上的泥土忽然掉进了他的鼻孔里,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一声把炕上的财主吓了一跳,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端了油灯来到北墙根儿,正和躺在那的刘炮头打了个照面。这时的刘炮头正钻进来一半,是进也进不来,出也出不去。这时,老财主却来了机灵劲,在墙根拿了半块垫桌角的青砖,抬起刘炮头的脑袋,垫在了脖子底下,刘炮头被牢牢地卡在了那里。老财主仔细地端详着躺在那里的刘炮头,好像认出了这个男人,他奸笑着对刘炮头说:

“好小子,真是你,你让我戴了绿帽子,我正找你哪,你他妈的倒送上门来了。咋的,想这个女人了?你别他妈的做梦了,这个女人现在是我的了。来,让她侍候我给你看看。”

说着,他端了灯来到炕边,一把拉过吓得有些木然的女人,女人忙用被遮挡自己的身子,财主一把扯下被,扔到炕里,骂着说:

“你他妈的害怕看,不早就让他给拆包了吗?今天就在这儿,侍候老爷给他看。”

说着,他拉过赤身裸体的女人的头,按在自己的裆下,女人颤栗着,极不情愿地用嘴叼住了他的软绵绵的阳具……刘炮头气得一阵狂叫,老财主半躺在炕沿上,享受着女人。过了好一会儿,发出了一阵痛快的呻吟声,然后,一把推开女人,满足地来到刘炮头跟前,淫笑着说:

“今天我让你看看你的女人怎样伺候我,明天我就把你送进大牢,让那儿的人给你熟熟皮子。不过,来我这儿,也别白来,带点东西走。”

说到这儿,老财主对着刘炮头的脸,开始小便。也许是刚完了那事儿,尿了好半天,只挤出了几滴撒在了刘炮头的脸上。老财主打了个冷战,回到炕上,钻进了女人的被窝,冲着女人说:

“睡了,让这小子在那儿躺着吧,明天把他交官。”

说完,老财主转头睡去,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炕上的女人等财主睡着后,悄悄地下了炕,蹑手蹑脚地来到刘炮头跟前,伸手拿掉了垫在刘炮头身下的青砖,声音颤抖着小声对刘炮头说:

“炮头,快跑吧,这里是鬼门关哪!以后可别来了。”

女人以为刘炮头会就此一跑了之,可万没想到,刘炮头却一挺身,进了屋。女人忙来挡刘炮头,刘炮头话也没说,一把推开女人,径直来到睡熟了的财主身边,顺手抄起炕边的一把红木椅子,没头没脸地向财主的头上砸去。紧接着就是几声杀猪似的嚎叫,等嚎叫声停了,刘炮头手中的红木椅子也变成了碎木块。他扔下手中的木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炕和被,又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已经吓傻了的女人,鼻子“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房门走了出去。

后来,他听说被打的财主没有死,只是永远地躺在了炕上。官府到处抓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上山当了胡子,给一个报号叫“踏一面”的胡子头当跟班。有一次,他们绑了一个有钱人家的最得宠的姨太太,想着准能敲来一大笔钱。没想到这个老财主是一个老财迷,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把个“踏一面”气得脑门子上的青筋蹦出老高。这一天,他喝了几碗烧酒,醉熏熏地来到关押女子的房里,拉过那个娘们儿就要撕票。偏偏这个女子又是一个唱二人转出身的戏子,活脱脱的一个尤物,天生的就是一个风情万种,满身的风骚,一脸的淫荡。“踏一面”一见这个女子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当下两人就在屋里,喝退了众人,成就了鱼水之欢。当“踏一面”满身大汗地从屋里出来时,满脸堆笑地对大家说:

“这个娘们儿先不要撕了,放到我这儿玩儿够了再说。”

几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踏一面”摇晃着回屋睡觉去了。刘炮头生就一肚子花花肠子,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子早就迈不动步了,要不是等着赎票,他早就先动手了。今天一听说要撕票,把刘炮头乐坏了。在胡子这个圈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对要撕票的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可万没有想到“踏一面”对这个女人也动了心,而且还捷足先登了。老大的女人他还上不上,他有了些顾忌,可这个女人的美艳早已令他垂涎,在女人面前,他再一次失去了理智。他让其他人散了,独自一个人溜进了小屋,痛痛快快地享用了一次这个可怜的女人。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当“踏一面”从这个女人嘴里知道了刘炮头也占了她的便宜,便勃然大怒,声称要毙了刘炮头这个王八羔子。刘炮头深知“踏一面”的为人,他是说到做到。刘炮头看好了,这个山头是不能呆了,他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还没等走出山口,追他的人来了,于是他拔腿就跑。由于他的路熟,跑得快,没有被“踏一面”给追上,命是保住了,但还是被后面的“踏一面”打了一枪,子弹擦破了他的太阳穴,在左眉下打开了一个近二寸长的口子。他满脸是血地跑出山,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巧遇了收粮回来的查舒威,看见了满脸是血的刘炮头,便问他是怎么了?他就说做生意遇见了胡子。看着受了伤的刘炮头,查舒威起了恻隐之心,留下了他,就这样,刘炮头进了查家大院。起初他安分了一段日子,可到后来少奶奶紫彤过门后,他就对紫彤起了非分之想,只是没有时机,迟迟地没能得手。

这几天,刘炮头没在查家大院,是和其他几个屯子的几个“二溜子”朋友到周围的几个屯子去“砍大树挖财宝”去了。他想借这次机会发点横财。今天回到查家一看,一切都变了,查家大院的黑漆大门被摘了下去,门洞的右面挂了一块“乡总农会”的牌子。少东家及少奶奶以及少奶奶的两个哥哥,也都搬到了前院的厢房里住。看来查舒威他们的好日子也过到头儿了,他想如今这查家大院已成了就近几个屯子的总农会,少东家也已不是对自己发号施令的主子,他这个原来在查家“受苦受难的穷苦人”也该翻身了,也有资格可以随随便便地出入这个大院了,他感到机会来了。

     晚上,天已经黑了,被叫到区里开斗争会的查舒威还没回来,紫彤在窄小潮湿的房间里哄睡了两个孩子,自己在一盏黑旧的油灯下干着简单的针线活等着丈夫。这时,脱了漆的木头门“吱”地被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紫彤停了手中的活计,端起眼前的油灯向门的方向照了照,刚要开口问,这个人已蹿到紫彤跟前,把紫彤吓了一跳,这个人正是满脸奸笑的刘炮头。紫彤感到了事情不妙,一把抓起了桌上做针线活的剪刀,战战兢兢地问:

“炮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刘炮头摇晃着带着伤疤的大脑袋,笑嘻嘻地看着紫彤:

“我说少奶奶,还那么神气。现如今可解放了,你不再是我的东家了,我也再不是你家的伙计了,知道吗,我如今已是农会的会员了,这对吧?你们家可是专政的对象,现在你可要看我的眼神行事了。我叫你少奶奶,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伤害你,是看在我炮头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你的份上,这你知道吗……要不咱们就从今天起,也让我痛快痛快,我就改改称呼,我就叫你紫彤,多脆生的名啊,叫起来就那么舒服……这么多年,你没正眼看过我,可我看见你就睡不着觉。你们这些漂亮娘们儿都他妈的是为有钱有势的人生的,从娘肚子里生出的那天起,就他妈的是给他们肏的,没我们什么事。今天,咱也改改你们的规矩,让我也享受一下你这又白又嫩的有钱人家的娘们儿。”

说完,刘炮头伸手要来抱紫彤,吓得紫彤有些手足无措,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向刘炮头亮了亮手中的剪刀,一字一句地说:

“炮头,你别胡来,舒威回来会找你算帐的。”

刘炮头冷冷地一笑:

“我看今天少东家……不,查舒威是回不来了,他得向工作队的人交代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交出来。你家有什么、没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要想过了工作队那关,得先过我这关。好了,我们今天就先做一笔交易,你今天从了我,哄得我炮头高兴,我明天保你家查舒威没事儿,今天你要是不从……”

刘炮头一把抓住紫彤握剪子的手,用力一掰,剪刀落在了地上。刘炮头捡起了剪刀看了看,恶狠狠地用力撇出了房门,剪刀‘咣当’一声扎在了脱了漆的门上,夜里这声音传得很远,刘炮头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句脏话:

“我就撕碎了你的屄……”

说完,刘炮头用手来撕紫彤的衣服,紫彤胸前的小褂被撕开,他那只干瘦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紫彤那柔软细嫩的乳房。紫彤真的急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抽出刘炮头死死攥住的手,抡圆了给刘炮头一个大嘴巴,抽回手紧紧地护住自己的领口。刘炮头被打得一愣,用手摸了摸发热的腮帮子,又摸了摸左额旁的伤疤,冷冷地笑了笑:

“告诉你,我炮头想要玩儿的女人,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搞到手,为了第一个女人我杀过人,当了胡子;为了第二个女人……”

说到这儿,刘炮头不自觉地又摸了一下左额的伤疤:

“我他妈的差一点儿丧了命;为了你,我已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今天我炮头要是不把你弄到手,我他妈的是小妈养的。”

说完,他再一次扑了过来,这时孩子被吵醒,“哇哇”地哭了起来。紫彤在拼命地挣扎,桌上的油灯被碰到了地上,这时,屋里一片漆黑。就在此时,家冰来了,他来到门前,听到屋里有声响,冲着黑洞洞的屋里问:

“妹,怎么了,叮当滥响的?孩子哭啥呀?”

紫彤听到三哥的声音,带着哭腔高声喊:

“三哥,快进来,炮头他欺负我。”

这时,红铃端了灯从后面跟了过来,屋里一下子亮了,家冰听了妹妹的喊声,一步跨进屋里,厉声喊到:

“炮头,你个狗奴才,色胆包天,敢对你家少奶奶起歹心,我扒了你的皮。”

刘炮头这才松开撕扯紫彤的手,斜楞着眼睛看着家冰,恶狠狠地说:

   “余家滨,这么多天不见,你还是这损脾气,知道不,解放了,这天下是我们的了,记住,你今天搅了我的好事儿。看我怎么治你。”

     说着,刘炮头顺着墙边往外溜,溜到门旁看到了红铃,也看出家冰没有追他的意思,就直了直腰,用那双充满邪恶的眼睛看着红铃:

   “这是谁呀,你老婆?这天下这些俊娘们儿怎么都让你给弄到手了……”

刘炮头的话还没说完,家冰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已是忍无可忍,这几年家冰碍着自己以往的身份,在一些场合不便发火,可这次他是真的急了,瘦脸上的肌肉颤动着,咬牙切齿地冲着刘炮头说:

“刘炮头我和你说,这几年我的脾气好多了,要是前两年遇见你这熊样的,我非把你脑袋揪下来不可。解放了怎么着,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也不是你们这些地痞无赖的,我相信共产党早晚收拾你,这话你等着。今天这事儿,要是我妹妹看在多年主仆的份上饶了你,就算你走运;我妹妹要是说个不字,我把你‘嘎啦哈’摘下来,你信不信。”

说完,家冰回头看看紫彤,紫彤正坐在桌旁抱着吓醒了的查猛,独自流泪,看三哥在看自己,她怕三哥闯出别的祸端,就摇了摇头,小声地说:

“哥,让他走吧……”

刘炮头没等家冰说话,自己早已消失在夜幕里了。

家冰安慰了一阵妹妹,就和红铃回到了自己的厢房。红铃病弱的身体已好了许多,又恢复了年轻少妇的神韵。孩子高升躺在炕上还在睡觉,经过这几天的调养,孩子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家冰走到自己搭的地铺前,脱掉上衣,坐了上去,地铺发出“吱吱”的响声,他冲着还愣愣地站在油灯前的红铃笑笑说:

“还傻站着干啥,天不早了,赶紧睡吧。”

红铃迟迟地不动,一双大眼睛凝神地看着家冰,在跳动的油灯光的照耀下,眼中泛着莹莹的泪花,她对着家冰轻轻地说:

“家冰哥,我们娘俩这一来,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你一直睡地下,我的心里也不落忍,这么多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我们娘俩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如果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想留下,为你缝缝补补地伺候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娘俩明儿就走……”

家冰听到这里有些意外,由于激动,心跳有些加速,但他还是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走到红铃面前,十分庄重地说:

“红铃,你也知道我以前的身份,你跟着我后半生会一直提心吊胆的,这些你想过了吗?”

红铃死死地盯着家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家冰被红铃直视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躲闪着说:

“要说我可不算什么好人,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最多算不坏。”

“在我眼里,你就是好人。”

家冰不知再说什么好,机械地用手轻敲着桌面,沉默了半天才说:

“那就留下吧,我们一起过日子。”

说完,家冰又走到“吱吱”直响的地铺前。红铃在他身后羞涩地说:

“那还往哪儿走,今儿就在炕上睡吧。”

家冰回头看看红铃,走到了炕前:

“那你睡里面,我在外面就成。”

红铃“扑哧”地笑了一声,脱鞋上炕,把孩子往里推了一下,自己脱了上衣躺在了中间,家冰回头吹了灯,也上炕睡了。

就这样,两个有着不同经历的苦命人,走到了一起。在以后的岁月中,他们相互保护着,又经历了人生的许多苦难……            


           

 

 

     

 

十一

 

20世纪40年代末,中国大地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中国共产党在全国多数地方夺取了政权。北方名城哈尔滨成了全国第一座解放的大城市。刀光火影的土改运动结束了,人们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

 

 转眼几年过去了,查舒威拖着一条跛腿,在自己的老房前扫着院子。他这条腿是被刘炮头给打折的。这个刘炮头在紫彤那儿没有占着便宜,憋着满肚子气,就跑到区里说查舒威不老实,还有几挂大车的胶皮轮胎没有交出来,于是就揪出去斗争,刘炮头领着一伙人,凶狠地打折了查舒威的腿,留下了终身的残疾。后来省里要求各地纠正在平分土地运动中打击面过宽的偏差时,查舒威又分到了原来的两间老屋。这时的查家大院已拆掉了围墙,原来的三进院已成了独立的三趟平房。在镇压反革命时,刘炮头被查出在当胡子前后的抢劫、强奸等罪行,被人民政府给判了刑,蹲了笆篱子。家川和改叫家滨的家冰也分到了两间厢房,全家人都参加了合作社。家川和几个女眷在社里的砖厂出工,家滨为社里放牛,整天在甸子里转悠。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余钟麟和高升已进城里念书,小一点的查猛和查花也已上了学。

     这一年的秋天,北方冷得格外早,几场秋雨后,树上的叶子就全掉光了。这是一个周末,余钟麟上完最后一节课,回到宿舍收拾东西,想回家看看爸妈,顺便拿一些御寒的衣物,本来和高升商量好了,今天一起回家,可高升说下午的课他不愿上,他先走了。钟麟从被垛里拿出一个黄色包装纸的小纸包,里面是他给爸妈买的杂拌水果糖。正在收拾回家的东西,同学刘怡君来了,她是一个非常开朗的女孩,学校里好多男孩都喜欢她,她对每个人都很好,对钟麟就更亲近了一些。刘怡君进门就问:

     “余钟麟,今天你回家吗?”

     “回,看看我妈,天看着就冷了,我把秋衣拿来。”

 刘怡君看着余钟麟简陋的宿舍,好像还有话要说,她在斟酌着语言,忽然她问:

“余钟麟,我们就要毕业了,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考大学,然后当老师,我爸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刘怡君爽朗地笑着:

“那我也考大学,我也当老师,当老师最适合我了。要是我们能考到一个学校就好了,我们可以比比看,看谁的成绩好。”

钟麟认真地说:

“那可不行,我考试可考不过你,你以前不是说要考医学院吗?我看你还是当医生更好。”

“我现在的想法变了,觉得当教师更好。”

说完,刘怡君靠在门边看着余钟麟,余钟麟和刘怡君说着话,手中一直在打点着背包,他把背包斜挎在肩上,站起身冲着刘怡君说:

“那我该走了,回去得太晚,我妈该惦记了。”

“你就穿这点儿衣服走,下车以后你还得走八里多地哪,晚上不冻死你?”

刘怡君对着余钟麟说。余钟麟抬头看看刘怡君,无奈地说:

“我就这一身,谁知道今年的天冷得这么快。唉,你怎么知道我家离车站还有八里地?”

刘怡君哈哈地笑着:

“我会神机妙算,我还知道今天你冻不着,有贵人帮你。”

余钟麟迷惑地看着刘怡君,想在她的脸上找到答案。刘怡君看着余钟麟那认真样,就解释说:

“是高升告诉我的,他总到我们那去,你们家里的事我都知道。好了,不和你逗了。”

说着,刘怡君从挎包里拿出一件白色鸡心领线衣,递给钟麟说:

“给,你把这个穿上,这是我给……我给我自己织的,好像有点大了,又没舍得拆,今天派上用场了。”

说着,她把线衣递给了钟麟。钟麟腼腆地说:

“那不好,我怎么能穿你的衣服。”

没等钟麟把话说完,刘怡君已经开始给他往身上套衣服。衣服穿好了,刘怡君拍着手笑:

“你穿上正合适,就送给你吧。”

钟麟笑了笑:

“那好吧,今天我就穿回去,礼拜一回来后再还你。”

“不用还了,你穿着这么合适,这就是缘分。”

“那你穿什么?”

“我自己再织。”

钟麟和刘怡君两人走出学校的大门,刘怡君把钟麟送到车站,她一直看着钟麟走上车,一直目送着那辆红白相间的大客车,喘着粗气,缓缓地离开了站台,消失在那被挺拔的白杨树掩映着的蜿蜒的小路上。

 

     钟麟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变得更冷了。可下车后的八里地,走得钟麟一身汗,他进门就喊:

 “妈,我回来了。”

 童氏从里屋出来,看着被雨淋得湿呱呱的儿子,心疼地数落着:

“看你这孩子,咋这么晚才回来,外面下着雨也不知躲躲,看这衣服湿的,快脱下来换换,看这嘴都冻紫了。”

说着,进屋从黑漆木柜里给钟麟找衣服,钟麟边脱着衣服,用手巾擦着头上的雨水,边笑着对妈说:

“妈,我一点都不冷,还出了一身汗哪,妈,我爸呢?”

说着,钟麟从书包里拿出了那包糖块,递到妈妈手里:

“妈,这是我给你和我爸买的糖块。”

童氏接了糖块包,打开看了又看:

“好,这糖块真好,看这个新鲜,我这大儿子知道孝敬妈妈了。”

说到这儿,她把糖块放到了柜里,又从柜里拿出几件衣服让钟麟换,嘴里还唠叨着:

“快换上衣服好吃饭,看妈又给你做啥好吃的了。”

“妈,我知道,一定又是烙饼煎鸡蛋。妈,现在咱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就那点面,都给我吃了,你和我爸吃啥?我爸上哪儿去了?他咋没在家。”

童氏一边从柜盖上往炕上搬着小炕桌,一边说:

“你爸刚出去,他看天下雨了,说社上窑地的坯棚子还没有苫,怕雨浇了砖坯子,连雨布都没拿,就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外屋的锅台边拿过一个泥盆,从里面拿出一盘热乎乎的烙饼,又端出一碟煎得金黄的鸡蛋,摆在炕桌上,又催促着钟麟说:

“快上炕,你一定饿了,你先吃,不用等你爸。”

说完,她把筷子和几样小咸菜放到桌上,自己也斜坐在炕沿上,看着钟麟吃饭。钟麟上了炕,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放在嘴里,又咬了一口白面烙饼,笑着对妈说:

“妈,真香。”

妈妈童氏幸福地看着儿子:

“香就多吃。”

童氏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的脸,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欢喜,正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了钟麟身上穿的白色线衣就问:

“麟儿,这线衣是谁的?”

钟麟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刘怡君的线衣哪,他一边咽着嘴里的鸡蛋,一边和妈说:

“这是我班刘怡君的线衣,她刚织好,还没穿,说是织大了,今天看我穿得挺少的,就说送给我穿。”

童氏仔细地看着线衣上的花纹,咂着嘴,频频地称赞着:

“看这闺女,手有多巧,这活计是又匀称又板正。这闺女多大了。”

钟麟边吃边说:

“我们是同班,她好像和我同岁。”

“那她长得咋样?”

“还可以。”

钟麟不冷不热的答。童氏笑呵呵地又问:

“麟儿,是不是这闺女看上你了?”

钟麟这才意识到妈在笑啥,就连珠炮似的回答:

“妈,你说哪儿去了,人家是城里人,能看上我?再说了,我还要上学呢,还能这么早就说媳妇。”

童氏抿嘴笑着:

“念书就不说媳妇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钟麟还想和妈说什么,这时房门“咣当”一声响,家川和一个人满身是雨的跑了进来,进门就喊:

“啊,好大的雨呀,快给我们找个干手巾,快冻死我们了。”

还没等童氏下地,钟麟先跳下了炕,拿了手巾趿拉着鞋迎了出去,高兴地喊:

“爸,我回来了,给你手巾。”

家川看了一眼钟麟,一边脱着外面湿漉漉的外衣一边高兴地说:

“刚到屋吧,是不是也挨浇了。”

钟麟替爸擦着后背的雨水,嘴里应着:

“我都吃了一会儿饭了,也没浇得像你这么湿。”

家川接过儿子手中的毛巾,一边擦着头上的雨水,一边向钟麟介绍说:

“麟儿,这是你周兴大哥,是从部队来到咱这里的。这不,看天下雨,他也呆不住了,也跑去苫坯棚子。”

钟麟看了看这个身高马大满脸胡茬子的中年人,笑着点点头。家川喊着大周:

“来来来,上炕咱们一块吃。”

童氏这时也将一盆煮好的土豆端到桌上,钟麟给每人盛了一碗熬茄子,几个人围着小桌边说边吃。钟麟已吃完,坐在地上的木凳上问家川:

“爸,我们就要毕业了,你看我是接着上学好,还是上班好。”

家川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钟麟说:

“那你自己咋想的,再不问问你周大哥,他走南闯北的见得多。”

大周正在往嘴里扒拉饭,听家川这么一说,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钟麟的事还得他自己拿主意,我走了大半个中国那是扛枪打仗,死人是见多了,可让我说这事,我可没主意。反正我想,多念书没啥坏处。”

家川转头问钟麟:

“那你还是说说你咋想的。”

钟麟不假思索地说:

“我还想上学,将来当老师。”

家川把筷子放到桌上,向后挪了一下身子:

“当教书先生也好,稳当。”

话音未落,高升从门外头顶一块雨布跑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盖筐,进门就说:

“大爷大娘,看这是什么?快趁热吃吧。”

童氏接过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个的瓷碗,她边往桌上放,边问高升:

“升,着急忙慌的,这是什么好吃的?”

高升一把抓过钟麟递过来的手巾,擦着身上的雨水,钟麟又给他递过去一个凳子,他坐下笑着说:

“今儿后晌,我爸在甸子上放牛,用夹子打了两只鹌鹑,我妈说这属于飞禽,滋味好极了,做了一锅汤,她身子不方便,就没过来,我刚给我老姑也送去一碗。”

听高升这么一说,全家人又都围到了桌前,童氏先给大周盛了一碗,大周接过碗笑呵呵地说:

“看见没,我这口福不浅,又吃着新鲜玩意了。”

家川喝了一口,连连称赞:

“好,常言道,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果然是名不虚传。”

全家人正在品着鹌鹑汤,家川突然问:

“升,你不是也毕业了吗?你咋打算的?”

“我不打算再念了,我一学习就头疼。我打算上工厂,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

大周接过话:

“好,有出息,不是当老师就是当工人,都比我强,我是比画了半天,也没敢离开这土坷垃,转业时部队上说你进城吧,我一琢磨城里是咱住的?要田没田要地没地的,我是一百个没同意,现在看来,国家富强还不得靠大工厂啊,将来咱这国家还得靠你们。”

大家都笑了。

这时,高升起身要走,钟麟忙去送,俩人刚走到门口,童氏又追着问:

“升,你妈的身子骨好些没?”

高升一边走一边答:

“好多了,有时还吐。”

到了屋外,雨已经停了,但天又冷了许多,高升抱着膀儿对钟麟说:

“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你的线衣不错,是大娘新给你织的吧?以前没看你穿过。”

钟麟回手拉紧了房门:

“这是刘怡君的,今天回来时天冷,她借我的。”

“啥?是刘怡君的?”

高升的眼睛瞪得像铃铛似的,吃惊地看着钟麟。钟麟莫名其妙地看着高升,反问道:

“是她的,你这是怎么了?”

 高升自知语失,忙打岔说:

“没什么,我看这线衣你穿还挺合适的,你回去吧,我走了。”

说完,高升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钟麟明早要早起上学,早已经睡了。童氏拿出了砸蒜的缸子,把白天用鸡蛋换的五斤小麦捣成粉,用热水烫了,又到厨房点了火,为钟麟烙成饼,准备带到学校去吃,忙活完已是后半夜了。当童氏上炕睡觉时,家川还没有睡意,就没头没脑地问:

“哎,他三婶啥时生?”

童氏捶了捶发酸的腰说:

“还早哪,得过了年。”

家川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就听到妻子发出轻微的鼾声。

 

钟麟回到学校后,就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了。接连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今天,他在宿舍里胡乱地对付了一顿晚饭,坐在“嘎吱吱”直响的铁床上,放下冰凉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腿上,用嘴哈了哈冻得冰凉的手,刚要看书,刘怡君来了。她穿着一件褐色的薄呢子半截大衣,下穿一条深色的长裤,两条黝黑的齐腰长辫,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带着少女那种特有的温情。当她看到钟麟在床上的情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余钟麟,大冷的天,你咋不生火呢?屋里都能看到哈气了。”

钟麟见是刘怡君来了,笑着掀开了盖在腿上的棉被,边穿鞋边说:

“生火也没用,这屋里四处漏风,一半会儿也热不起来,再说,这煤也不好,净冒烟,生火后暖没取成,屋里也待不了人了。”

刘怡君走到窗前,用手在窗户缝处试了试:

“你们这些男同学真懒,连窗户缝也不知道糊,这么冷的屋怎么呆呀?走!到我宿舍去,我们一起复习。”

说完,刘怡君就替钟麟收拾东西,钟麟还在犹豫,刘怡君连拖带拽地把钟麟拉出了宿舍。

刘怡君的宿舍是一趟橘红色的平房,屋顶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了,屋檐下坠满了长短不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像喀斯特地貌下溶洞里的石钟乳。屋里,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回了家。几张床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后靠墙是一个取暖用的铁炉子,锃亮的铁炉筒从炉子的正上方出来,在小屋的棚下打了一个弯,顺着窗户亮子伸到了屋外,每节炉筒的接口处都糊着已经烤得发黄的纸,铁炉子上放着一把擦得一尘不染的铁壶,壶嘴上冒着缕缕的白气,发出“吱吱”的响声。刘怡君的铁床靠在窗旁,窗前横放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散放着书本,看得出,刘怡君也在复习。钟麟刚一进屋,就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女孩闺房中所特有的淡淡的幽香。他很不习惯地坐在桌前的木椅上,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屋中的一切。刘怡君看着钟麟在发愣,就“咯咯“地笑着对他说:

“哎,余钟麟,傻愣愣地看啥?还不学习。你在那张桌上,我在我的床上。”

说完,她拿了一个玻璃杯,为钟麟倒了一杯开水,转身,又为自己拿了一个马扎凳,放在了床前,从钟麟眼前的桌子上,把自己的书本抱到小床上,坐在马扎凳上认真地学了起来。钟麟看了一眼刘怡君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被女性关怀的幸福感。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伏下身,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摊在桌上,也专心地学了起来。

也许是环境清静,也许是室内温暖如春,这个晚上钟麟学得特别投入,不觉得夜已经很深了。钟麟被身后的喘息声惊动,回头一看,是刘怡君站在他的身后。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了一起,刘怡君像是没有提防,竟被吓了一跳,转而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冲着钟麟温柔地说:

“余钟麟,看你,一学起习来,什么都忘了,水也凉了,也该歇一会儿了。”

说完,她为钟麟换了一杯热水。钟麟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轻声说:

“谢谢。”

钟麟看了一眼刘怡君,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就像是揣了一只小兔,他想镇静一下情绪,就转头看了一眼窗子,玻璃上挂满霜花,浓淡相宜,像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变化多姿……像山峦的,层层叠叠;像怪石的,犬牙交错;像大树的,枝繁叶茂;像小草的,柔弱临风;像白云的,飘于天际;像小溪的,流于谷底。余钟麟看着窗上的霜花,像是在欣赏,就这样他站了很久,才感觉到心中像平静了很多。这时,他才意识到天已经很黑了。他有些吃惊地说:

“真快,都这么晚了。”

他说完,舒展了一下发酸的腰身,疲惫地靠在了木椅的靠背上,又喝了一口水,仰头微笑着,看着刘怡君。刘怡君含笑地看着余钟麟,亲热地坐在了钟麟跟前,室内的温度很暖,刘怡君的脸上泛着红润,她好像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言不由衷地自语道:

“这屋里可真热。你也把外衣脱了吧。”

说完,她站起身来真的把外面的紫红色的套头毛衣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很薄的雪白紧身小褂,紧裹着她优美的身材,钟麟看着刘怡君又重新坐在自己身边,她那高高隆起的胸在薄薄的小褂里面上下起伏着,刘怡君抬手拢了一下她的长辫,从小褂胸前那颗没有系的纽扣旁,可以看到白白的隆起的乳房,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一阵燥热,有些不自在。这时,刘怡君却笑盈盈地说:

“钟麟,你对我好像没有话说,是不是你不喜欢我……我这样的性格?”

“没有,你挺好的。”钟麟尴尬地答道。

“那你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钟麟憨憨地笑了笑:

“谁还能那么说。”

刘怡君的两眼直直地盯着钟麟,一字一句地说:

“高升就说过。”

钟麟听到这儿,一时语塞,猛一抬头,正和刘怡君火一样的目光相撞,看着刘怡君那犀利的目光,钟麟又恢复了常态,慢悠悠地说:

“他从小就那脾气,想啥就说啥。”

“那你是怎么想的?就说一说吧。”

钟麟被刘怡君这么一问,竟不知怎样回答,在那里痴痴地发愣。刘怡君好像有些激动,她一把抓住钟麟的手:

“是怎么想的,你就怎么说嘛!”

钟麟还是第一次接触女孩的手,他浑身上下像触了电一样,已是潮红的脸上顿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慌忙地从木椅上站起来,木椅随着他的站起,也向后移动着,发出难听的“吱吱”声,他抽回自己的手,在衣服的前襟上来回地蹭着,嘴中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我还没想那么……那么多,我们还年轻,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刘怡君,今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说完,他在桌上胡乱地收拾着书本,夹在臂下,匆匆地向门口走去。刘怡君像是麻木了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直盯盯地看着钟麟,目送着钟麟推门出去。外面一股寒气袭来,一股白色的气浪吹到刘怡君单薄的身上,她打了个冷战,好像才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的眼圈一红,一行热泪流了出来,她几步跑到门前,一把拉开门,任寒风吹着她,冲着漆黑的外面声嘶力竭地喊:

“余钟麟你……你混蛋,你……你木头。”

喊完,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二

 

余钟麟和刘怡君都考上了师范学院。有了那个晚上的尴尬场面,刘怡君冷静了许多,但心中的那份感觉却一直没有消失,她期待着他们的未来。在学校里,她仍然关心余钟麟的生活,余钟麟却还像惊弓之鸟,和刘怡君在一起时,还是心有余悸,从不谈起男女之事。倒是高升在他们两人之间往返的次数频繁多了。他现在分配到一家机械制造厂当工人,真正地自食其力了,但总也忘不了刘怡君这个同学,总是借去学校看望钟麟的机会和刘怡君拉近乎。转眼四年过去了,刘怡君对他仍是不冷不热的,他呢,还是一如既往地穷追不舍,每到周六他便来学院,有事无事也要借故来看看刘怡君,刘怡君也是以同学相称,问一问工厂里的情况,了解一下他的生活,别的也就无话可说了,每当谈到他们的关系,刘怡君总是说自己正上学,不考虑这事。眼下,余钟麟和刘怡君马上就毕业了。他们将被分配到学校里当老师,两个人这些日子都很兴奋。这又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高升约了他俩,要为他俩走上工作岗位庆祝一番。

 还没到下班时间,高升就和组长请了假,脱掉了油腻腻的工作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嘴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也很激动,准备对刘怡君发起新一轮的爱情攻势。他对着镜子,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骑上自行车向师范学院方向驶去。路上行人不多,时尔“轰轰隆隆”的摩电车在高升的身后风驰电掣般地驶过来,他下意识地向路边躲了一下,路旁的垂柳扫了一下他的脸颊,痒痒的,他感到一种惬意。前面十几个年轻人在买着什么,热热闹闹的,高升转脸一看,已到了亚细亚电影院旁,这是一栋哥特式建筑,尖尖的楼顶,浑圆的石柱,在石柱的上方,是一排影片的宣传栏,巨幅的彩色电影宣传画画的是《英雄虎胆》,吸引着路人。他眼前一亮,把自行车停在了售票窗口,排队买了两张今晚的电影票,他心里美滋滋的,如果今天刘怡君要是能和我来看电影,那就算大功告成。想到这儿,他“玎玲玲儿”按了两下车铃,飞也似的向师范学院的女生宿舍骑去。

 他来到师院的女生宿舍,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刘怡君在楼下等着他。今天刘怡君穿了一身米黄色的咔叽布套装,两条乌黑的辫子甩在脑后,看到高升来了,她走下宿舍的台阶,冲着高升喊:

“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了一会儿了。”

高升翻身下了自行车,用右手的手背擦了一下鬓角的汗,笑着说:

“出来得有点晚了,我又在亚细亚电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是《英雄虎胆》,王晓棠主演,特有意思,我们……”

高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怡君高声地打断了:

“哎,高升,你不是说请我和余钟麟吃晚饭吗?怎么又改成和我看电影了?”

高升诡秘地笑了笑:

“那没错,是我请你俩吃晚饭,但吃完晚饭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

刘怡君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可不行,我晚上还要和余钟麟商量一下分配的事哪。”

高升好像有些难堪,但马上就改了口气:

“要是你没时间就算了。我和我们同事去看。”

他们一边说,一边来到了余钟麟的宿舍楼下,刘怡君冲着楼上高声喊:

“余钟麟,我们来了。”

楼上的一个窗户里传出余钟麟的声音:

“好啦,就下来。”

余钟麟下来了,却满脸的阴沉,他看了一眼高升,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刘怡君,语气低沉地说:

“我今天不想去了。”

刘怡君那张笑盈盈的脸忽然僵硬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余钟麟,喃喃地问:

“都说好了,你为什么又变卦?”

刘怡君那双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余钟麟,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又顶上了一句:

“余钟麟你说,为什么?”

余钟麟抬起头看了看刘怡君: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刘怡君好像有好多的委屈一样,冲着余钟麟就喊:

“是不是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真要是那样的话,你说出来,我不会死乞百赖地找你,你……你这个人太自以为是了,别以为离了你,别人会怎么样似的,你太高估你了。”

刘怡君说着,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顺着脸颊往下落。余钟麟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刘怡君,显得一脸的茫然。刘怡君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转身拉了一把高升:

“你不是说今天要请我看电影吗?我们俩走吧。”

说完,转身就走。高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但眼前的场景又令他十分难办,他看了一眼刘怡君,又看了一眼余钟麟,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刘怡君回身,冲着高升喊:

“高升,你倒是走不走?你要是不去,我可走了。”

高升忙对余钟麟牵强地笑了笑:

“钟麟,那我去了。”

说完,他掉转了自行车,紧跟刘怡君走了。钟麟看了远去的俩人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独自上楼去了。

 刘怡君和高升来到亚细亚电影院时,时间还早。一路上,刘怡君一句话没有,只是默默地流泪。高升假意地劝了几句,又深一句浅一句地数落了一会儿余钟麟,看刘怡君没有反应,就没话找话地开始介绍电影院墙上挂着的电影明星,正说得来劲,刘怡君突然说:

“高升,我不想看了,你能陪我去吃饭吗?”

高升先是一愣,紧接着满脸堆笑地说:

“好,当然好,我们宿舍旁刚开了一个小馆子,叫全来顺,那里烧麦的味道好极了,我们一起去那儿?”

高升殷勤地看着刘怡君,刘怡君的心思根本没在这儿,她根本没听高升说什么,只是当她看到高升用那种询问的眼光看着她时,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表态了,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说:

“可以,你说了算。”

 高升推着自行车,俩人步行来到那个叫全来顺的小饭馆,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饭馆前那两个蓝色的幌子还在夜幕中摇晃着。饭馆里面的人不多,他俩找一个靠窗子的桌子坐下,高升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刘怡君,没有再问她什么,便要了六两烧麦和两碗羊杂汤。当热呼呼的饭菜上来时,刘怡君用无神的眼光看了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要一瓶白酒吧。”

高升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

“你要喝酒?”

刘怡君没有吭声,只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高升像是领悟到了什么:

“好,好,借酒浇愁,借酒浇愁。”

当一瓶60度的烧酒拿到桌上时,刘怡君一把抢过酒瓶,为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她端起来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看着高升没头没脑地问:

“高升,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特烦人?”

高升连忙否定:

“不,不,怎么会呢。你是一个好姑娘。”

刘怡君苦涩地笑了笑,一口喝掉了大半杯白酒,呛得她连咳了几声。她的一只手拄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桌上。高升看着刘怡君在流泪,试探着劝解道:

“刘怡君,你也别太伤心,我那兄弟打小就那样,嘴冷得很,也不会疼人,这么多年了,你对他这么好,不知是他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还是……”

说到这儿,高升特意把话停了下来,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刘怡君,刘怡君头也没抬,但声音却高了几度:

“还是什么?”

高升试探着说出了下文:

“还是他心里另有他人了。”

刘怡君猛地抬起头,眼睛紧紧地盯着高升,掷地有声地问:

“你知道?他真的有别人?”

“不,不,我只是这么猜想,我不能理解,他有你这样的姑娘还不知足,要是我,我会加倍珍惜这段感情。”

刘怡君听到这里,用那双美丽的有些醉蒙蒙的眼睛看着高升:

“高升,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我好,我心里知道,但高升,我们不是一路上的人。”

说完,她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高升听到这里,像是受到了刺激,眉宇间一动,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冲着已有了几分醉意的刘怡君郑重地说:

“怡君,无论你心中咋想的,对于你,我是不会主动撤出的,除非你……你嫁给别人。”

刘怡君的脸已经变得粉红,她的眼中噙着亮晶晶的泪水,无力地说出了几个字:

“要是他能这样该多好。”

说完,她一头趴在桌上醉倒了。高升知道刘怡君最后说出的那个“他”是谁,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在这场争夺女人的战斗中占了下风,但他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烂醉如泥的刘怡君,想了想那个不识时务的兄弟余钟麟,他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高升站起身来,走到刘怡君的身后,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冲着她的耳朵轻声地叫着:

“怡君,我们该走了。”

刘怡君没有应声,只是红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高升低头把刘怡君的手横担在自己的肩上,另一只手搂住刘怡君那纤细的腰,走出了小酒馆。转身告诉饭馆的服务员把他的自行车推屋里去,自己明天来取,他便搀扶着刘怡君向自己的宿舍走去。他的宿舍是一趟低矮的平房的把头的一间,前面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院,四周用一人多高的板皮围成的栅栏,正中是一扇上着“铁牛”牌锁头的木板门,高升从一掌宽的牛皮腰带上拿出钥匙,一只手打开了院门,把刘怡君扶到了宿舍的门前,再一次打开屋里的木门,门发出“吱嘎嘎”的响声。屋里很黑,有一股发潮发霉的味道,高升熟练地在墙上抓了一把,拉住了灯绳,“喀”地一声灯被打开了,一盏低瓦数昏暗的白炽灯照亮了这间简陋的小屋,高升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刘怡君放倒在屋里面的小土炕上,舒展了一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肩膀,为刘怡君垫上了枕头,又找了一床干净的床单给刘怡君盖上。他搬过一把半旧的椅子,坐在了小炕的旁边,凝神地看着这个自己心目中的女人。刘怡君醉得很深,脸颊一片绯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也许是烈酒烧灼的刘怡君有些口干,她动了一下身体,使劲地抓扯着自己的领口,高升忙起身,从桌上的暖瓶中倒出半杯温嘟嘟的开水,一只手扶起刘怡君的头,一只手把杯中的水送到刘怡君的口中,当他把刘怡君的头放回原位时,他看到了刘怡君那雪白的脖子,那是一片十分细腻的皮肤,顺着米色上衣的领口,可以看到她那两只高高隆起的乳房,和白皙的乳房间那趟迷人的乳沟。高升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感到有一股热血涌上了头,脸颊上一阵燥热。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吻一下眼前这个没有反抗能力的美女,他轻轻地把自己的脸贴近那张娇嫩的脸庞,一股热浪夹杂着一种女孩特有的体香传到了高升的唇旁,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一下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庞。高升的心好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伸出那只由于激动和紧张有些发凉的手,顺着刘怡君那敞开的领口,伸进了刘怡君的怀里,滚烫的乳房,温暖而具有弹性,高升的两只眼睛有些发红,他肆无忌惮地揉搓着刘怡君的乳房,另一只手慌乱地解着刘怡君上衣的纽扣,当上衣纽扣完全被解开时,刘怡君那硕大的双乳和平坦的小腹第一次完全暴露在这个她并不十分熟悉的男人面前,高升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呼”地从木椅上站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这个美丽女人的胴体,双手顺着刘怡君的双乳滑到小腹,又从小腹轻轻地向女人最神秘的地方滑去。他轻轻地脱去刘怡君的下衣,一个完整的、无暇的女人的人体展现在这个男人面前。刘怡君小腹下方那几根稀疏的黑色绒毛,像一只燃烧的火苗,点燃了高升那所有的男性激情,此时的高升满身的血液沸腾了,他像一只燃尽了导火索的炸药包,“轰”地一声爆炸了。他发疯似的胡乱地脱着自己的衣服,脱掉的衣服扔得满屋都是,他赤身裸体地跳到炕上,不顾一切地、重重地压在刘怡君的身上。刘怡君的处女之身,就这样在酒醉后不知不觉地被她并不爱的男人无情地夺走了。

 当天边刚刚泛起一抹青白色,昏暗的小屋里也透进了一丝亮光,刘怡君感到嗓子里冒烟似的口渴和阵阵的头痛,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感到自己的胸前被什么东西压着,伸手一摸原来是一只男人的手臂,她的头“轰”地一下清醒了许多,她拿回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她的下身一阵火辣辣的巨痛,她一下明白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种绝望使她有些歇斯底里了,她猛地坐起来,双手蒙住脸,用手臂护着乳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高升被哭声惊醒,在背后轻轻地抚摸着刘怡君的后背,轻声地说:

“怡君,是我。”

刘怡君停了哭声,回身抡圆了手臂打了高升一记耳光,咬着牙说了一句:

“高升,你真卑鄙、无耻。”

高升摸着火辣辣的脸说:

“怡君,我昨天喝多了。”

“我要去告你,叫你蹲监狱,叫你去死……”

高升听到这里,也好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爬到刘怡君的面前,神色紧张地说:

“怡君,你不能这样,那样我们俩人可就都完了,怡君,你要知道我是真的爱你,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真的……”

刘怡君没有正脸看她,两只眼无神地看着昏暗的小屋深处,冷冷地说:

“你毁了我,你会得到报应的。”

高升看着刘怡君那双无神的眼睛,心里竟有了几分恐惧,他“咕咚”一声跪在刘怡君面前,哀求着说:

“怡君,我不是东西,请你原谅我,但我对你的真心是天地可鉴,我从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感情一直没变,即使我知道你喜欢余钟麟时,我……”

高升的话还没有说完,刘怡君愤怒地一把推开高升:

“好了,你把我的衣服拿给我。”

高升一下没有回过神来,他愣了一下,忙下炕为刘怡君拿来了衣服。刘怡君面无表情地说:

“你出去,我要穿衣服。”

当刘怡君擦干了眼泪走出高升的小屋时,高升也从小屋里追了出来,他冲着刘怡君喊:

“怡君,我送你。”

刘怡君头也没回地走了。

 

 自从这日以后,刘怡君再也没去见余钟麟,倒是余钟麟找过她几次,都被她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当她感到有些恶心,直想呕吐,得知自己已经怀孕时,她已和余钟麟分到了同一所中学教书,严酷的现实摆在了刘怡君的面前,她没有选择去告发高升,而是决定嫁给他,同时决定彻底地离开余钟麟,调到高升他们单位的子弟校工作。当她最后一次找到余钟麟时,她的一切调转手续已经全部办完了。她看着钟麟从办公室里出来,她勉强地笑了笑说:

“钟麟,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儿。”

余钟麟兴高采烈地应着:

“这些天,要不是你总有事儿的话,我早就会和你说一件事儿。今天倒让你先说了。”

刘怡君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

“你想和我说什么?”

余钟麟兴奋地说:

“我们现在已经工作了,我们之间的个人问题也该解决了,我妈跟我说让把你带回家,她老人家想见见你。”

刘怡君听到这里,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雳,险些把她击倒,脸上那丝僵硬的笑容不见了,她的眼泪呼地涌上了眼窝,她的心里在狠狠地骂着眼前这个男人。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了吧,我明天就要调走了,而且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余钟麟被刘怡君的话说蒙了,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往哪调呀?你,你要和谁结婚哪?”

刘怡君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你以前好像从未这样关心过我,现在,是不是有点晚了。”

余钟麟莫名其妙地说:

“你说的这是真的?”

刘怡君双眼含泪地看着余钟麟,没有说话。钟麟这才感到刘怡君说的是真话,他想不到刘怡君会这么突然地结婚,他不解地问:

“那你要和谁结婚?”

刘怡君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热泪,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

“高升。你一定很高兴是不是!”

说完,刘怡君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余钟麟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傻了一样。他这才感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刘怡君,一种彻骨的忧伤从内心升起,鼻子一酸竟流出了泪。他这才感到失去刘怡君的爱是多么可惜。他痛苦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无力地蹲在了地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办公室的,无力地坐在木椅上。他木然地打开放在办公桌旁的皮箱,从里面拿出那件刘怡君为他织的线衣,线衣散发着一股扑鼻的樟脑气味,这件衣服他珍藏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穿,今天拿出来却有另一种心情,看着这件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信物,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得又是一番酸楚,他信手从桌上的文具筒里拿出一把剪刀,把手中的线衣一下一下地剪得粉碎,扔到了桌下的纸篓里。

当余钟麟再一次了解到刘怡君的一些情况时,高升和刘怡君已经结婚了。

余钟麟在痛苦地度过了一段时日后,也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


 

 

                             十三

 

     余家滨自从给社上放牛以后,倒也落得个清静。晚饭后,最多也就是到二哥和妹妹家聊聊天,妹夫家原来是大户人家,现如今拖着残腿的妹夫如何支撑这个家?前些日子被城里的妹妹把全家都接走了,那两间房子交给了公家。公家在那里办了一个供销社。这样一来家滨更很少到别人家串门了,整天很少和外面的人接触,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为村上的乡亲们写写对联,平时为盖房的人家写一条上梁的横幅,谁让他是查家村的识字人哪。总之,他和村上的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所以也就少了几分提心吊胆。前几年,红铃为他生了个女儿,取名叫秀,孩子很乖,家滨喜欢得要命,三四岁就开始和他一起去甸子上放牛。开始家滨怕甸子上的蚊蝇叮咬着孩子,就手里拿了几棵蒿草为女儿哄赶蚊蝇。可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甸子上的蚊蝇根本就不叮咬女儿,好多次,他发现几只蚊子在秀的身旁转悠一会就踉踉跄跄地飞走了。这时家滨才领悟到,女儿真的能驱赶蚊蝇。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媳妇红铃,红铃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她说女儿身上有一股香味,蚊虫都怕她,说他们的女儿有福,有神灵在保护她。打这以后,他们就把女儿的名上加了个香字,叫香秀。香秀眼下已经六七岁了,还是经常和爸爸到甸子上去放牛。这一天傍晚,夕阳已经落山了,但天边还是火红火红的,家滨爷俩放牛回来,香秀坐在一头老黄牛的牛背上,在夕阳的映衬下,香秀变成了一张镶嵌着金边的剪影,她那头上毛茸茸的头发也变成了黄色,她的身影在牛背上随着黄牛的摇摆而左右晃动着。当牛群来到村口时,在那棵老榆树下站着一个外乡人,他的衣杉褴褛,头发蓬乱,单肩上背着一个脏兮兮的行李包。家滨看不清那个人,就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谁呀,在那儿干啥哪?”

香秀在牛背上认认真真地说:

“不是我们这儿的,我不认识他。”

说话,牛群来到了那个人跟前,家滨上下地看了这个人几眼,刚想问问他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还没等家滨说话,这个人倒呲着牙先说话了:

“这不是家滨哥,不认识我了?”

家滨被叫得一愣,忙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这个人,见这个人清瘦的脸上,落了一层的灰,乱蓬蓬的头发,两鬓已经白了一半,一身的灰布衣褂,已好久没有浆洗过,脚下趿拉着一双布鞋。家滨眯缝着眼看了半天没有吭声。那人笑眯眯地冲着家滨又说:

“是我呀,家滨哥,我是你家的伙计,我叫刘炮……”

家滨听到这儿,呼的一下想了起来,忙走近一步看了一眼这个人的左眉下,一道寸八长的疤痕证明了他说的话,家滨疑惑地问:

“你被放出来了?”

“是,刚出来,你看,这是监狱里给我的证明。”

说着,刘炮头拿出一张纸给家滨看,家滨没有接,只是斜眼扫了一眼:

“你被安置在查家了?”

“是,那我还能去哪呀。”

家滨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刘炮头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家滨往村西指了指:

“那你去西头周支书家说一声,看他把你放在哪儿?”

“周支书是谁?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他是当兵的,转业后到这儿的。现在是我们村的一把手。”

说完,家滨头也没回地走了。香秀还在牛背上回头看着这个人,他疑惑地问:

“爸爸,这个人是谁呀?你怎么认识他呀?他脸上有一个大伤疤,好吓人哪。”

家滨没有看香秀,脑海里想着以前的事,随口答到:

“他以前是咱村的人,干过坏事,现在学好了,就又回来了。”

     家滨把牛赶进了牛棚,拴好后,背着香秀回到了家,红铃已把饭菜做好摆在了炕上,新煮的一盆餷子粥,用冰凉的井水拔过了,一盘黄澄澄的大酱,散发着酱香,桌头的柳条笸箩里装着一下子新鲜的青菜,有小葱、小白菜等。红铃看见家滨和女儿一进院,就拿了铜盆,在房门后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放到院里的木凳上,把一条手巾放在盆里,上去抱过女儿亲了一下:

“叫你爸洗手,咱们好吃饭,哎呦,我这宝贝闺女的手也全是土,来和爸爸一起洗。”

家滨脱下外面的白布褂,低头洗了几把,拧干了手巾边擦边和红铃说:

“哎,他妈,今天你说我看到谁了?”

红铃边给孩子洗手,边应着:

“谁呀?”

“那个被政府抓起来的刘炮头。”

红铃听到这里一愣,水盆里的手停了下来,心有余悸地说:

“他怎么回来了?他可是一个生祸的根子。”

“我看没那么邪乎吧,解放十多年了,现如今是新社会,他也在笆篱子里呆了这么多年了,还不改改,我看他满脑袋也全都是白头发了。”

“我看哪,是狗改不了吃屎,不一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哪。”

红铃说完,接过家滨递过来的手巾给女儿擦手,全家人开始吃饭。

这时,家川从窗前过来,家滨忙打招呼:

“二哥,吃了吗?快屋里坐吧。”

家川拉门进来,嘴里说:

“大周去公社里开会去了,今儿收工早,我吃过了。”

说着,他走到了炕前。红铃端碗下了地,指着炕说:

“二哥,你坐这儿,我把烟笸箩给你拿来。”

还没等红铃动手,香秀跑到炕梢,捧起了烟笸箩:

“我给我二大爷拿。” 

家川高兴地摸了摸香秀的头:

“秀,吃饭去吧,二大爷自己来。”

说完,家川卷起烟来。家川把卷好的纸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冲着正吃饭的家滨两口子说:

“你们说这是咋的了,我看哪,好像又要来啥运动了似的,前些日子,听钟麟回来说,城里好多地方都乱了,说是造反了,工厂也不生产了,学校也不上课了,你说这能行?”

家滨用筷子扒拉着餷子粥,拿了一棵小葱蘸着大酱,边吃边说:

“我觉得不对劲儿,要那样下去国家不完了?”

家川也有点纳闷地说:

“说的是哪,最近高升两口子可老没回来了,他们厂子的情况不知咋样?”

家滨看了看红铃,没有吭声,红铃接过话来说:

“升儿上次领了一些人,去西面那个厂子搞武斗,还都动了枪了,可他回来,还笑呵呵地对我说,他们取得了伟大胜利。临走时还着急忙慌地对我说,最近就不回来了,说他现在是厂里造反团里的头儿,可忙了,听说他们厂里也乱得够呛,说他们厂长是叛徒、特务,已经给抓起来了,大夏天的,他们还在那个老头的背上蒙上棉被,在上面打扑克……”

家滨鼻子哼了一声:

“不务正业。”

红铃扭头看了一眼家滨,又接着说:

“我这么一听可吓坏了,造反那要是在过去,那不是掉脑袋的事儿?他听了就笑我,说,妈,你放心,如今这造反是上面号召的,他说这乱是好事,可以暴露阶级敌人,还可以锻炼革命同志,还说了好些子话,我也听不懂。你看,他现在还真的就造出点名堂,现在已经到……到省里什么衙门去了。”

家滨补充说:

“现在已经到省里当委员了。”

家川已忘了吸烟,瞪着眼珠看着家滨说:

“当啥委员了?”

家滨想了想,含糊地说:

“是什么群众工作委员会委员。还不是借着纪念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两周年为名,把省级机关的四五百干部都弄到柳河办农场去了,叫五七干校。省里只留下他们几个人当政掌权。听说这事党中央毛主席还知道了,还作了最新指示,其他省里也都学起了他们,都在山区建起了五七干校。我看哪,这国家真的要大乱了。”

家川抻着脖子听,忽然像是恍然大悟,接了话说:

“怪不得,前些日子我去‘半拉城子’送砖,一些人在街上敲锣打鼓地庆祝,欢呼‘最高指示’发表,我看着就有这条‘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当时我还想呢,这干部都下放劳动了,我们干啥去。咋的,这事是他们搞出来的?那他就到省里去上班了,不在厂子里干活了?”

家滨摇摇头:

“是吧,我也没细问。”

家川吐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

“这孩子有出息,从小看着他就活泛,将来准能当大官。”

家滨把碗“嘭”地放在饭桌上,愤愤地说:

“当个屁,我说呀,愿意整人的人没有好下场,当初我要是和日本人一个鼻孔出气,我就是再能跑,也活不到今天。我看呢,还是稳当点儿好。工人不干活干啥?靠歪门邪道,早晚得出事。”

家滨气哼哼地吃完了饭。

家川怕家滨这样说孩子,红铃心里不好受,就数落家滨:

“孩子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有啥看不惯的。现如今这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强,没有胡子和日本人捣乱,还不就要求个进步啊,上一次,钟麟回来不也说他也要当什么……什么教导主任了,瞧,孩子们不是比我们强啊。”

红铃看出家川怕听到家滨数落孩子自己有啥想法,就笑着边收拾碗筷,边说:

“二哥,家滨说得对,升儿这孩子是有些不安分,每次回来我们两口子都说他,家滨说他是没把他当外人,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

家川看看红铃,笑笑说:

“那是,那是,都是盼着孩子们好嘛。”

说着在鞋底上掐灭了纸烟。家滨往后一撤,抓起炕上的蒲扇扇着风,他边扇,边和二哥说:

“不说孩子们的事儿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二哥,今天我看到刘炮头被放出来了。”

家川听到这个消息也一惊,他想起了被刘炮头打断了腿的妹夫查舒威,他想到被刘炮头欺负的妹妹紫彤,这个人怎么又回来了,他不由地问了一句:

“他就住在咱们村了?”

家滨点点头:

“他手里有公安给出的信,那大周不得给安排呀。”

哥俩说到这都没了声音,但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是不欢迎的。俩人又唠了一会别的嗑儿,就休息了。

 

     城里乱哄哄的事儿,转眼也到了乡下。大周整天地忙着到乡里开会,回来就召集社员传达,闹得队上的农活没人干了,砖厂也快停工了。大周这个当兵出身的人,喜欢实话实说,开始跟着上面跑,今天召开斗批改现场会,明天又要掀起革命大批判的新高潮;今天要在村前屋后的大墙上书写毛主席语录,明天又要在会场上挂上“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进行到底”的会标。大周忙得不亦乐乎,可到了年底,地全都荒了,连村里人的吃饭都成问题了,好多个孩子多的农户都来社上借粮食,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大周想不通了,这搞社会主义也得让人们吃上饭不是。于是大周那炮筒子脾气又来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从今儿起,这大会小会咱不开了,社员下地,砖厂开工。就这句话,没有几日就传到了来村的工作组耳朵里,工作组的郝同志找大周谈话,大周就和他喊,郝同志问:

“社会主义好不好?”

他说:

“社会主义好,就是吃不饱。”

工作组的郝同志指着大周的脑门说:

“周书记,这样下去你会犯错误的。”

大周理直气壮地说:

“要是在我们村饿死人,我会犯更大的错误。”

说完,他一甩手走了,把工作组的郝同志晾在了屋里。

他来到了热火朝天的砖厂,社员们管这里叫窑地,是和泥、脱坯、烧砖的地方,前几年,是人工脱坯,效率极低,大周当了支书后,买了制坯机,效率一下提高了几十倍,村里的强壮劳力也都在这里。大周刚到取土的山根下,负责推土的家川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大周,水池里的水又没了,湿土已经没有了,现在有些窝工了,你快去看看吧。”

大周几步走到水池边,水池已见了底。大周顺着流水槽大步流星来到了水井边,这口井是前几年由上面来人说是贯彻什么精神时修的一口机井,井很深,有一次社上的一匹小马驹到井边喝水,失足跌了下去淹死了。这口井的井帮儿是用碗口粗的白桦木做的井套,井台是用大块青石板修砌的,到井口是两级台阶,以免牲口掉下去,在井旁还修了一个小砖房,原准备装配电柜和水泵用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停工了。大周当了支书后,为了解决窑地的用水,就在这口井的上面加了个辘轳,修了一趟水槽到窑地的水池中,只要有人把水打上来倒在水槽里,水就会流到远处的水池中,供前面的窑地用。前一阵子刘炮头回来,拿着公安局的介绍信,要在村里落户,大周就想起了这个废弃了的旧井房,一来解决了刘炮头的居住问题,二来打水也正好缺了个人手。于是,刘炮头就住进了这个井房,每天为窑地打水。但刘炮头这个人,天生的懒惰,这么多年仍没改变这个毛病,经常的偷懒睡觉,闹得窑地上是经常断水窝工,大周已狠狠地说过他很多次了,可还是不改。今天,大周满肚子气地来到机井旁,井台上没有人,两只木桶横七竖八的扔在石板上,石板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滚烫,一滴水迹也没有,看来已是很长时间没打水了。大周推门进了井房,井房后面的小窗子开着,土炕上躺着刘炮头,他光着膀子,脸上遮着一把没了边的破蒲扇,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大周抓住刘炮头脸上的破蒲扇,照着他的脸上“啪啪”地拍了两下,刘炮头“呼”地从土炕上坐了起来,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一看是大周就满脸堆笑地边下地边对着大周说:

“周书记,你看我,又睡过了。”

大周气哼哼地看着他:

“你到外面看看,全窑地的人就等着你。你是少爷呀,你一天吊儿郎当的,想不想干,不想干,你给我滚,我这不缺你这头烂蒜!过去的事儿,在我这儿,没瞧不起你,对吧,可你现在这德行,我不想再看到。”

刘炮头用一只脚在地上划拉着鞋,眼睛紧紧地盯着大周,笑嘻嘻地点头说:

“书记,你别生气,我这就出去,马上干活,马上干活。”

刘炮头趿拉着鞋跑出小屋,归置了一下两只木桶开始打水,大周面无表情地走出井房小屋:

“今天扣你四个工分。”

说完,他向窑地走去。刘炮头看着大周走远的身影,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呸,神气个屁!”

 

家川在窑地推了一天的土,感觉到浑身酸疼,进屋先舀了一瓢凉水,咚咚”地喝了个痛快,一屁股坐在灶坑旁的小凳上。妻童氏也从外面进来,看了一眼家川:

“他爸,你先进屋歇吧,我做饭。”

“你不是也倒了一天的坯子吗?我来给你烧火。”

说完,家川起身到外面抱了一抱玉米秸,坐在小凳上点起了火,卷了一支纸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童氏麻利地做着饭菜。

天已经蒙蒙黑了,家川和妻也刚好做好了饭菜,还没等吃饭,外面匆匆地进来一个人,吓了家川和童氏一跳,定睛一看,是自己的儿子钟麟抱着小孙子余聪进来了,俩人看见钟麟后是又高兴又吃惊,他们不知道儿子为啥这个时候会来,童氏忙下地,从钟麟怀里接过孩子疑惑地看着他,家川不解地问:

“咋这时候来了,出啥事儿了?”

钟麟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轻描淡写地说:

“我这儿没啥事,但城里这些日子很乱,有些工厂已开始了武斗,还有的兵工厂动用了坦克和大炮,我们学校也已经停课了,说是要停课闹革命。我想近些日子我可能要忙一些,晚上也不一定能回家,我想把聪聪放乡下住一段时间,等城里事态好一些时再接回去。”

聪聪一听要把自己放到这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撇扯着嘴竟然要哭,钟麟忙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套孩子的新衣服,是一套小军装,领口还钉着两枚火红的领章,他冲着聪聪哄着说:

“聪聪,好孩子不哭,爸爸有事,你在奶奶这儿住些日子,爸爸有时间来看你。看,这是爸爸给你买的解放军衣服,你不是最喜欢解放军了吗?爸爸还给你买了一只枪,喜欢吗?聪聪。”

说完,钟麟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小木枪,递给聪聪。聪聪破涕为笑,紧紧地抱住衣服和小木枪,笑盈盈的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

童氏听说城里很乱,就有些为儿子担心,眉头紧锁着看着钟麟,可当听说要把孙子聪聪放到她这儿,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乐呵呵地说:

“好好,我在家里闲着也没事,我看我的大孙子。”

说着,她亲了亲余聪那白嫩的小脸儿,孩子非常的懂事,紧紧地抱住奶奶的脖子,小声的对奶奶说:

“奶奶,奶奶,我可想你了。”

奶奶听到这里,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孩子到炕上玩儿去了。家川看了一眼妻和孙子,拉了一把钟麟的手说:

“走,到你三叔那儿看一眼。”

说完,家川和钟麟就走出屋,他俩一路走,家川就问:

“钟麟,是不是你自己摊上啥事儿了,要不然你这么晚了咋能来这儿?”

“爸,我是有点麻烦事儿,没敢当着我妈的面儿说,我被停职了。”

“前几次回来不是还挺好的吗,不还说要提拔你当教导主任吗,咋就这几天就变了哪,这是因为啥呀?”

“上个月,我带几个我的学生到家里补课,时间晚了,我就留他们在家吃饭。这时,天下起了大雨,我的房本来就有点漏雨,再加上那天的风又大,结果屋里是漏得一塌糊涂,学生们就帮我用盆在屋里接水,等外面的雨不下了,屋里还在滴答,我看着满屋的盆碗,看着早已凉了的饭菜,就对学生们说,屋漏又逢下雨天,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呀。万没想到,就这句话惹了祸,前几天有个学生到校革委会告我,说我对社会主义不满,是现行反革命,学校就几次开批斗会斗我,说还要给我办学习班,晚上就不许我回家了。”

说到这,钟麟停住不讲了,家川听得不知所措,这时,俩人已经来到家滨的门前。家川“咯吱”一声推开家滨的门,催促着钟麟快进来,嘴里嘟囔着:

“这世道是怎么了,我觉得这孩子说的没错呀,怎么就犯错误了呢,快来和你三叔合计合计。”

家滨正躺在炕梢摇着蒲扇看房顶,红铃在给香秀剪着纸人,听到二哥的声音,家滨一骨碌爬起来,接着二哥的话问:

“二哥要和我合计啥呀?哎,钟麟咋也回来了,快屋里坐。”

钟麟忙与家滨和红铃打招呼:

“三叔三婶好。”

几个人都坐到了炕上,红铃拿了烟笸箩递给家川:

“二哥,你卷烟。”

家川接了烟笸箩,一边卷着烟,一边冲着家滨说:

“家滨,现如今城里这事儿我咋就想不通了,钟麟就说了一句下雨屋漏的话儿,就说是反革命,你说这还讲不讲理了?”

家滨好像并没有太吃惊,只是看了看钟麟: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次坎儿,关键是要挺住,你爸、三叔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这世道,我觉得也不对劲儿,黑白颠倒、好坏不分哪,你看这老实巴交读书的,却出事了,而那横踢马槽的却过得挺好,过得挺风光。听说前几天他还到什么地方把个书记给揪出来了,这还有没有个王法。”

说到这儿,他斜眼看了一眼红铃, 红铃装做没看见,没有理他,继续领着香秀剪纸人。钟麟也知道三叔是在说高升,三叔这个人,脾气很直,他原本对三婶儿带的孩子高升是很疼爱的,生怕邻里乡亲说闲话,可自从知道了高升抢了钟麟的媳妇,他就看不惯高升那股劲儿。自从高升当了造反团的头儿,他更是觉得高升不务正业,话里话外总是透着些对高升的不满,钟麟忙接过话来:

“三叔三婶儿,我还给你俩带来一个好消息,你看这是啥?”

说着钟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他打开平摊在三叔面前,指着一行大字念:

“经中共中央批准,同意增补高升等十二人为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钟麟高声的念着,家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抢过报纸,仔细地看着那行大字,确实是高升当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红铃听钟麟念完,她不知儿子这是当的什么官儿,就问:

“他当的这是个啥官儿呀?”

家滨看了一眼红铃,把手中的报纸在红铃的眼前抖了抖说:

“他这官儿可当大了,就是过去的副省长。”

红铃不知副省长是个啥,但他知道儿子有出息了,她冲着家滨乐呵呵地说:

“这孩子我从小就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

家滨看了看红铃那笑盈盈的脸,又看了看手中那张白纸黑字的报纸,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这都是命啊。”

家川听说高升当上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忙从家滨手里接过报纸,想仔细地看一看,他拿起报纸,认真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被下面的一幅照片给吸引了,照片上是一个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大牌子在那撅着,旁边是一帮穿着黄色军装,戴着军帽,腰扎武装带的年轻人,他们似乎在喊着口号,家川看了一下牌子,上面用黑色的笔写着王新华三个字,再看照片下面的小字写的是:

革命造反团的小将们,今天冲进走资派的老窝市委办公大楼,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分子市委副书记王新华揪出进行批斗,在北方大厦广场召开批斗大会,会后造反团的小将们将王新华推上了汽车,在大街上进行了游斗。

家川觉得“王新华”这个名字好像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他就把报纸向家滨眼前推了推说:

“家滨,这个市委副书记叫王新华,我觉得怎么这么耳熟哪,你看看。”

家滨听到王新华这个名字一愣:

“震满洲不是叫王新华吗?难道是他?”

家滨转身趴在报纸上仔细地看,由于报上的王新华是弯着腰,头顶冲着外面,看不清面目,家滨摇摇头:

“不见得起是他,要真的是他,那可就怪了。”


   

 

    十四

 

一年转眼就过去了,国家的形势没有好转,反而更邪乎了,被打倒的人越来越多了。作为村支书的大周已被公社点名批评好多次了,可他还是我行我素,仍然是带领社员敲钟上工,日落下工。出工时,大周是东奔西跑,手脚不闲,可一收工回家,就浑身散了架,一头扎在炕上,让老婆给他拔罐子。大周几年前结了婚,媳妇慧茹是查家的当地人,父母早亡,是姐姐把她拉扯大的。嫁给大周后夫妻俩很恩爱,第二年,慧茹生了个小女孩,大周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海妹,说是为了纪念他打仗打到了海南。慧茹拿了两个罐头瓶,撕了几条报纸,点了火在大周腰上拔罐子。海妹坐在爸爸的身边,一句话也没有,用手扯着爸爸身上被太阳晒起脱落的薄皮。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在大周家的门前停了下来。大周刚要打个瞌睡,就被尖利的汽车刹车声给惊醒了,他爬起身,从炕前的窗子往外看,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停在院门前,从前面的车门下来一个人,大周一看,是工作组的郝同志,他忙喊慧茹把罐子起下来,披了一件外衣就出了门。郝同志见大周出来就说:

“周书记,上面给你一个任务,叫你看管好一个人,这个人叫王飞。叫他在你这里参加劳动,这个人可是上面的重要犯人,只许他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他乱说乱动。”

说完,他向车里招了一下手:

“下来吧,还让我请你吗?”

大周看着从车的后面下来一个人,他一身蓝色的皱皱巴巴的中山装,上衣有几粒纽扣已经脱落,怀里抱着一个黄绿色但已脱了色的行李卷,满头的长发已经打了绺儿,但还倔强地往脑后拢着,一脸青乎乎的胡茬子,露着一股刚毅劲,他轻蔑地看了一眼郝同志,走道大周面前:

“打今天起,我就要在你这一亩三分地上改造了,如何发落就请发话吧。”

大周看了看郝同志:

“就这些事儿吗?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去安排了。”

说完,大周看了一眼那个人:

“走吧,王……王飞,和我先进屋。”

说完,他俩头也没回地向屋里走去。只听到后面“砰”的一声,汽车的门关上了,紧接着是汽车发动声和渐渐远去的声音。大周拉门进屋,慧茹抱着海妹在门前看着他们,大周指了一下身后说:

“这是市里派到我们这里工作的老王同志。”

说完,接过老王手中的行李,放在北面的漆柜上,回头问:

“晚上还没吃饭吧?吃口饭,现成的。”

说完,大周看了一眼慧茹,慧茹放下孩子热饭去了。老王看了一眼大周,笑了笑说:

“哎,我说伙计,你这样对待我,不怕上面说你划不清界限?”

“我不管那么多,到我这儿来谁都一样,有错误你就改正错误,谁能一辈子不犯错,都是人嘛!是人就得有良心,为那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事,搞得你死我活的,值吗?”

老王又笑着说:

“你这个人,胆子倒挺大的。”

“天生的炮筒子脾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谁让咱是一个大老粗,扛枪杆子的出身。”

老王听到这里,脸上那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

“你是当兵的?”

“在四野打过仗,南下到过海南,那才叫痛快。”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打仗时腰负了伤,不能再干了,部队上要把我安排在城里,我说还是乡下好,那里有土地牲口,我过得舒坦。”   

老王听到这里有些激动:

“还是你说得对呀,我……”

他欲言又止。大周看着他,试探着问:

“你也打过仗?”

老王若有所思地说:

“半辈子啊,先是和地主老财斗,后又和日本人打,最后和国民党周旋,盼着把这天下拿下来了吧,这怎么又和自己人闹起来了呢?”

听到这儿,大周说:

“那你可是老革命了,那你在市里一定是个大官儿了。”

“啥大官儿呀,现在不是在你手下。”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慧茹把饭菜已经热好,放上炕桌,大周对老王说:

“来吧,上桌,为了我们都扛过枪,打过仗,喝一盅。”

说完,大周拿过两个空碗,顺墙上摘下一个掉了漆的军用铝壶,“咚咚”地倒了两碗白酒,端起一碗递到老王面前:

“来,干!”

老王也来了一股豪气,接过碗:

“来,为了我们都曾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都在枪子里面钻过,干!”

两个人像老战友一样边喝边唠,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大周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女儿海妹,又对正在纳着鞋底的慧茹说:

“你去,把西屋拾掇一下,今天,老王就住咱家。”

回头,他又对老王说:

“你就住我这儿,明儿我给你安排一下,就到社上去干活儿,你呀,是从上面下来的人,就别和社员们一起干了,社里还有几十头奶牛,你就跟着去甸子上去放一放,也好散散心,和你一起放牛的可是个老把势了,人好,你们一定能对脾气。”

老王的脸已有些发红,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大周,深有感触地说:

“我说伙计,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在这乡下改造能遇见你,这是缘分哪。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啥也不怕,城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想整垮我们,我就不信,我们这个国家会交给他们来管,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完蛋,你记住了,早晚会完蛋。”

大周看老王已有些醉意就说:

“今天就到这里,你到西屋睡觉。明天,你就到甸子上去散散心,再过过当年打仗时的瘾。”

这时,慧茹已经把西屋拾掇好了,大周带着老王到西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周刚起床,就见老王早已在院子里溜达了,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吃过早饭就到家滨的屋前,还没进院,大周就喊:

“家滨叔,吃了没?”

家滨正在锅台前吃着饭,听到外面大周在叫他,忙应了一声,端着饭碗出来,看大周身旁站着一个中老年人,知道大周一定有事,就问:

“周书记,大清早的有啥事儿?”

大周指了一下身旁的老王说:

“家滨叔,现在你这牛群越来越大,下个月还要添十几头小牛犊子,我怕你忙活不过来,再安排一个人和你一起放牛,这位是市里下来的王飞,打今天起,老王就和你一起上甸子。这个老王啊,也和我一样是个当兵的出身,和我们的脾气和得来。”

说完,他又冲着老王说:

“老王,这是我家滨叔,是放牛的老把势了。”

家滨向前走了一步,自我介绍道:

“余家滨。”

说完,他的两眼凝神仔细地看着老王,老王好像也感到这张脸有些面熟,俩人对视了很久,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家滨面带疑惑地问:

“你叫王飞?”

老王面带惊讶地答:

“你是放牛的老把势余家滨?”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同时笑出了声。他俩这一笑把大周笑蒙了,看着这两个大男人不知所措,还是家滨看出了大周的困惑,忙停住了笑声,对大周说:

“周书记,我们俩原先在老家时认识,这一晃已经二十年不见了,真是这天下太小了。好了,我们哥俩去放牛了。”

说完,家滨拉着老王进屋,拿了放牛的工具,带上午间要吃的干粮,向牛棚走去,大周看着这两个人走远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这时,正好听到窑地上工的钟声,他转身向窑地走去。

 

夏日的草甸子上是一望无边的牧草,绿草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各种各样的草虫发出奇异的声响,家滨和老王把牛群赶到一片牧草肥沃的草地上,俩人坐在河堤的高岗上,细说起分别后的遭遇。家滨从屁股旁的土地上揪下一棵野草,用另一只手摘着上面的叶子,他边摘边说:

“我说王团长,这二十多年没见,你怎么混的,现如今怎么名也改了,咋和我一样了?”

“我还想问你呢,一个堂堂的警长怎么也能干起放牛的粗活。”

俩人对笑了一下,又都沉默了,还是家滨先说了话:

“我是被逼无奈,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到这里,我不敢想,也不敢说以前的事,只能让时间来淡漠我以往的记忆,我能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了。解放初,大批大批的警察被以反革命罪处决,我是提心吊胆地过了这二十多年呢,现如今我是老婆也有了,孩子也有了,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了我这后半生就行了。”

说完,家滨看了看老王:

“你呀,可别说走嘴了,我现在可是叫余家滨了,那个余家冰早已经没了。说说你,咋改名叫王飞了?”

“我从来没改名,我还叫王新华,老子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那大周咋管你叫王飞?”

“那是工作组姓郝的那个小兔崽子给我现编的,说是为了我方便。”

“这么说你是市委副书记?去年在报纸上挨斗,挂牌子游街的也是你?”

王新华看看家滨,苦涩地笑了笑:

“那个大走资派就是我。在当年呢,我可想不到有这一天。那时日子苦,冬天在老林子里跑,又不敢生火,几天几夜没有一点热乎气,有一次大家冻得实在不行了,就到一个山洞里拢起了一堆火,火刚着起来,一个小伙子一头扑进了火堆,当大家把他从火堆里抬出来时,已经烧焦了。”

说到这儿,王新华的眼中已有了泪花,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那一年我们谈好了,你要到我们这边来,可我后来去找你,你连个人影都没了。本想啊,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可你这个家伙却在这儿等着和我放牛呢,这不就是命吗?”

家滨接着问:

“后来呢?你到兴隆镇以后的事儿?”

“后来,我们解放了兴隆镇,镇压了那个姓马的国民党特务,再后来我就被调到省城,后来又当上了市委副书记。”

“再后来呢?”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被造反派围攻、绑架,最后就被专政了。”

“这帮人咋就没个王法呢?”

“哎,那帮人就是一群政治流氓,趁国家大乱,想捞一笔政治资本。有一个从机械厂来的小子叫高升,上窜下跳蹦得最欢,为阻挠补选老干部为三结合干部代表,他上台抢话筒,组织场外人员破窗进入会议室,殴打工作人员,现在不是爬到省革委会副主任的宝座上了,我就不信,国家要是交给这些人管,那还不乱了。”

王新华说到这里,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家滨正满脸的怒气,把手中的野草使劲地拦腰拉断,王新华忙问了一句:

“我说伙计,你这是怎么的了?”

家滨把剩在手里的草根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知好歹的东西。”

王新华吃惊地看着家滨:

“怎么?你认识高升?”

家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逆子,我这几年就看出这兔崽子不是个东西,今天在这儿开批斗会,明天在那儿抓反革命,放着班儿不好好上,整天地琢磨着当官儿,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能浑到这一步呀。”

王新华又是一惊:

“怎么,他是你的孩子?那为什么姓高呢?”

家滨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

“唉,一言难尽哪,你知道他是谁的孩子吗?”

王新华摇摇头:

“不知道。”

家滨直勾勾地看着被他揪碎、扔到地下的杂草,慢慢地说:

“他是高文祥的儿子。”

听到这儿,王新华吃惊不小,他急切地问:

“怎么回事儿?”

家滨长叹了一口气,揉了一下有些湿润的眼睛,就把如何遇到红铃母子俩,后来娶了红铃为妻的事儿,说了一遍。王新华听后,频频地摇头,没想到会在文祥死后这么多年见到文祥的骨肉,更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相见。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潸然泪下,拍拍家滨的肩膀:

“伙计,过去的事儿,我不愿去想,但今天这事儿实在是太蹊跷了,二十年前,我和文祥一起打日本人,二十年后,文祥的儿子把我赶到乡下改造……”

说到这儿,这个戎马半生的硬汉子老泪纵横。他想起了当年文祥死得壮烈,又感到了眼下的伤心:

“当年呢,我从地下县委回来的路上听到了文祥牺牲的消息,我就一口气跑到刘四趟子房,看到那场面那个惨呢!趟子房前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上,到处都是血,在离趟子房十多步远的雪地上,小栓子躺在血泊里,浑身上下都是血,他才十六岁呀。我们又顺着脚印向前找,在树棵子里发现了文祥和雪娥的尸体,雪娥赤裸着身子,肚子已被炸空了,可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文祥的脑袋已被日本人拿走了,我们在那儿哭了一阵子,就在刘四趟子房前挖了两个坑,把文祥和雪娥埋在了一起,小栓子埋在了旁边,在坟前做了记号,想着以后好来看看他们。临进省城前,我还去看了看他们,满坟的蒿草已长了一人多高,一片荒凉,真是孤单,我为他添了几把土,说好了以后再来看他们。可谁想到啊,快二十年了,再也没看上他们一眼。”

家滨默默地听着没有吭声,他见王新华不讲了,就说:

“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两个两条道上的人今天能在这儿见面,不易呀。”

这时,王新华好像才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儿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看他们呢,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有啥不知足的哪。好了,我们好好地活着,这个国家这个世道不会永远这样。伙计,说说你的情况。”

“我和红铃又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已经十岁了。”听到这,王新华“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爽朗地笑着说:

“哈哈,转眼我们都是妻儿满堂的人了。我是进城以后组织上给我找了个老伴儿,我有个宝贝儿子,叫金子。在旧社会一心想挖金子发财,可还是个穷光蛋,现如今我儿子就是我挖的金子。”

说完,王新华非常满足地哈哈大笑起来。刚才他俩说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似的。牛群还在甸子上悠闲地吃着草,两个二十年未见面,但却是殊途同归的男人,在这片还算自由的天空下谈着他们的过去。

当夕阳西下,两个人赶着牛群回到村子的时候,大周正走到牛棚旁,看着俩人有说有笑地回来,就迎上去说:

“家滨叔,看来你们老哥俩聊得不错,满面春风的。”

家滨笑着说:

“我们老哥俩有缘哪,二十年后在这儿见面了,今晚上到我那热闹一下,把你媳妇和孩子都带上。”

“我也正想知道你们的事儿,我带两棒子白酒,咱喝个痛快。”

晚饭时,又叫上了家川一家子,媳妇们在外面忙活做饭,香秀领着余聪和海妹里外屋地跑着玩儿,四个老爷们儿,盘腿坐在炕上,说了一晚上过去的事情。

二十年未见的几个人,在这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地点却成了知心的朋友。他们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相互地保护着对方。由于大周和家滨等人的保护,王新华在下放劳动的过程中,还算没有太大的波折,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身汗水,两腿泥巴,只一年多,王新华已是一个地道的放牛把势了。他早已搬出大周的家,住在牛棚旁的草料房里,每天早上都是家滨在外面喊一声,王新华在里面应一声,俩人就一里一外地打开牛棚的大门,逐个地解开拴牛的绳扣,几十头奶牛就鱼贯而出,“哞哞”地叫着,按照不变的路线向草甸子走去。

这日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甸子上的绿草卷曲了叶子,家滨和王新华脱了鞋,赤足躺在河堤上的一棵老榆树下,身后是曲折蜿蜒的松花江水,无声地流淌着,家滨把烟口袋丢在地上,两个人在卷着旱烟,王新华把卷好的纸烟往嘴上一叼,在烟口袋里一边拿着火柴,一边看着远处的小路,对家滨说:

“伙计,你看那边来了俩人是谁呀?我看前面的小丫头怎么有点儿像香秀呢?”

家滨正低头吸着旱烟,他抬起头向远方看了看说:

“是香秀,准是她妈让她来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那后面的男孩是谁?”

“看不准,也许……”

俩人停止了抽烟,在老榆树下向远方看着,香秀他们越走越近了,已能清楚地看到香秀头上扎着的两根竖起的小辫在随着她的脚步轻盈地上下跳动着。这时,王新华一个高儿从地上跳了起来,高声地说:

“是我儿子,后面那个男孩是我儿子,金子。爸爸在这儿呢。”

说完,王新华冲着两个孩子跑去。当金子听到爸爸的声音,抬头看见爸爸向自己跑来时,他一步跑到香秀的前面,一头扑到爸爸的怀里:

“爸爸!”

两行眼泪流到了爸爸那件汗渍斑驳的小褂上,王新华抱着孩子,声音有些哽咽,两眼已经噙满了泪水:

“金子,一年多没见了,你已经长大了,快说,你咋来的?你妈好吗?”

金子抽泣着说:

“爸爸,你刚走时,妈妈和我不知你到哪去了,就去市委问,没人告诉,后来我和妈妈搬出了市委大院。这时,有一个叔叔才告诉妈妈说你在这儿,妈妈想来看你,但那些人不让,整天要办学习班。昨天,我们学校放暑假,妈妈就偷偷地告诉我,叫我怎样坐车,我就一个人来了。”

“你已经小学毕业了吧?”

“是,开学就上初中了。”

王新华抱着金子,一双有力的大手颤抖着,抚摸着孩子的后背,眼圈里挂着泪花。家滨和香秀在一旁看着这父子俩,也都跟着流下了眼泪。还是家滨打破了僵局,笑着说:

“老王,孩子来了是喜事,我们应该高兴,咱老哥俩喝点儿。”

香秀也冲着金子说:

“金子哥,我们一起吃饭吧,今天是我过生日,我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看!这是炒鸡蛋。”

说着,香秀拉着金子来到老榆树下,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晌午饭,家滨从树下的包拢里拿出了大半瓶子白酒,两个大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倒在大树下幸福地睡着了。孩子吃饱了饭,把所有的愁事儿都忘了,香秀带着大她几岁的金子到开满了野花的甸子深处抓蝈蝈去了。金子却采了一大把野花,五颜六色的,什么花都有,坐在草棵子里,往一本书里夹,每页都夹一支。香秀就凑到金子旁边,小手托着粉腮聚精会神地看,认认真真地问:

“金子哥,你在干啥?”

金子头也顾不上抬说:

“做花的标本。”

“做这干啥?”

“送给你呀,算是生日礼物,这本书是我过生日时爸爸送给我的,是一本《安徒生童话》,可好看了,你一看就知道了。用它夹住鲜花,花就不会凋谢了,到冬天也能看到花,那才好看哪。”

香秀入神地听着,金子夹完了花,郑重地送给香秀:

“祝你生日快乐!”

香秀在小褂上擦了一下手,接住书,抱在怀里,甜甜地笑了。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老黄牛驮着两个孩子,家滨和老王赶着牛群,悠闲地回到了村上。他俩把牛群赶进了牛棚,拴好了每一头牛,家滨冲着老王说:

“晚上就别起火了,我让秀他妈烀了一锅苞米,待会儿,我给你端过来一盆,让孩子吃个新鲜。”

老王看了一眼家滨,笑了笑说:

“老伙计,麻烦你了。”

老王转过身,把金子搂在怀里,向牛棚旁的草料房走去。

当家滨端着一盆烀熟的玉米来到草料房前时,看见老王爷俩正在屋里点亮了油灯,轰打着蚊子,跟在后面的香秀,人还没进屋就喊着说:

“金子哥,快来吃烀好的苞米,可香呢。”

老王看家滨爷俩送苞米来了,就在土炕上收拾了一个空地儿,笑呵呵地说:

“老伙计把盆放这儿,你爷俩也在这吃吧,我们人多好热闹热闹。”

香秀抢过话说:

“太好了!我和金子哥一起吃,这个苞米嫩,金子哥,给你。”

说完,香秀在热乎乎的盆里拾了一条玉米递给金子。家滨看着两个孩子那亲热的样子,笑着对老王说:

“看秀这孩子,和金子都玩儿疯了,死活不在家里吃饭,说非要和金子一块吃。”

老王看着两个吃得正香的孩子,笑了笑说:

“要一直这样,我也就满足了。”

香秀坐在金子身旁,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金子,她边吃边问金子:

“金子哥,刚才你和王伯伯在干什么?”

“我和爸爸在打蚊子,这里的蚊子太多了,爸爸怕晚上蚊子咬着我,我小时候最怕蚊子了,蚊子一咬我就起一串水疱,可吓人了。”

香秀皱着眉头听金子讲,她猛地笑出了声:

“金子哥,今天你就不用怕了,我身上有一股香味,蚊子从来就不咬我,我今天和你睡一起,蚊子就不会来咬你了,不信你问我爸,我家从来就没有蚊子。”

家滨笑笑,看了看老王:

“这孩子为了和金子在一起,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不过这孩子从小就不怕蚊子,不论她在哪儿,蚊子准不敢来,这话是真的,那就让她和金子住一起,一来让他们小哥俩近密近密,二来也免得让蚊子咬着孩子。”

香秀一蹦老高地从土炕上跳了下来,举着手中没吃完的玉米,高兴地喊着:

“噢,我能和金子哥一起玩儿了。”

家滨和老王看着兴高采烈的一对儿女,都高兴地笑了。


 

 

                              十五

 

 

“文化大革命”的热潮在查家也达到了高潮,村头小学的后山墙上贴出了一条醒目的标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周兴。大周被罢官了,挨了批斗,那个工作组姓郝的对大周的耿直一直心怀敌意,就借机鼓动因参加劳动而对大周不满的刘炮头等人,搜集、整理了大周的好多黑材料,说他有反动言论,是反革命。大周就被一帮人五花大绑地捆起来,在公社所属的几个村子里游街,刘炮头等一帮人还找来家滨,让他给大周写个大牌子,因为家滨是查家屯为数不多的识字人。家滨听说让自己给大周写这个,气得脑门子青筋直暴,脸红脖子粗地说:

“我一个放牛的,不会写字。”

说完,拔腿就走。刘炮头一听家滨不写,就扯着公鸭嗓子喊:

“余家滨,你可别不识抬举,有人对我说过,每年你都给屯子里写对联,今天你是非写不可。”

家滨听到这里,转回身,狠狠地啐了刘炮头一口,恶狠狠地说:

“谁说的你找谁写去,我他妈的就是不会。”

说完,家滨头也没回地扬长而去。刘炮头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嘟囔着:

“没你这个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

刘炮头和其他几个人就拎着一个大号的铁牌子,靠在场院碾坊的外墙上,自己在上面用白色的油漆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

现行反革命分子周兴的反动言论:社会主义好,就是吃不饱。

大周就挂着这块牌子,白天游斗完,晚上不让回家,几个带着红胳膊箍的民兵就把他倒剪着双手关在队里的碾坊里,也不给饭吃,大周开始破口大骂这帮人,用脚狠踹碾坊那扇四处漏风的破旧木头门,后来脚踹破了,嗓子喊哑了,他就把头伸在碾坊的小窗口,死死地盯着外面的人愤怒地看着。刘炮头在窗外看见大周在看他,心里有些发怵,就走到几个民兵面前笑嘻嘻地说:

“唉,这个家伙可是一个上面挂号死不改悔的反革命,看他那模样,小心点儿可别让他跑了。”

几个年轻人听了刘炮头的话,相互对视了一下,开门走进碾坊,把筋疲力尽的大周拉到石碾旁,把背在后面的两个手的大拇指用细绳绑在了一起,用力把大周倒背着手吊在了碾坊的大梁上,大周疼得一声惨叫,昏了过去。

 

夜很深了,慧茹心惊肉跳地等了大周一天,看他仍没回来,她知道一定是游完了街又被锁在了破碾坊里,一定还没吃饭,她心疼丈夫,更担心他那打仗时伤过的腰,她卷开牛皮纸窗帘的一角,看看外面,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忙下地拿了一块屉布,从柳条笸箩里拿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包好,走到躺在炕上的女儿海妹身旁,为她盖了一下夹被,关灯刚要出门,女儿海妹扑棱一下从炕上坐起来:

“妈,我也去看爸爸。”

这一声,把慧茹吓了一跳,才知道自己这个言语很少的女儿并没有睡着。她转身返回炕前,一把抱过海妹:

“你还没睡?好,我们一起去看爸爸。”

母女俩在漆黑的夜里向村西的碾坊摸去。来到碾坊旁,从破旧的小窗户里透出一丝光亮,慧茹凑过去一看,在冰冷的石碾子上,放着一个掉了茬的白瓷碟,碟中一点豆油上爬着一个二寸长的棉花捻,一点绿豆大小的火光,颤动着照在昏暗的碾房里。慧茹看了一下屋里好像没人,她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她不知道这些人会把大周弄到哪里去,她正在犹豫,忽然看到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正是丈夫。她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孩子也被吓了一跳,紧紧地搂住妈妈。这一声,惊醒了坐在门前打瞌睡的民兵,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是公社派来的,他扭头向窗户这边看了看问:

“谁呀?半夜三更的。”

慧茹惊神未定地从小窗下走了过来,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她语不成句地说:

“好兄弟,是我,我得进去看看他,这样下去不行啊,他腰上有伤,会出人命的,他可一天没吃东西了。”

慧茹急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年轻人已认出慧茹了,知道是里面这个人的媳妇,看到半夜三更里母女俩那可怜相,也就动了恻隐之心,说了一声:

“进去吧,把他放下来,他也跑不了。”

慧茹紧走几步来到破旧的木头门前,把海妹放在地上,用手摸到了锁门的铁鼻,用力把闩门的硬铁丝拧开,抱起孩子跑了进去。她再一次把孩子放到石碾子上,在石磙子上摸到了吊起大周的绳子,慌乱地解开绳套,轻轻地把大周放了下来,大周无力地坐在地上,嘶哑的声音说:

“你怎么又来了,会连累你的。”

慧茹满脸泪水,一手搂着大周,一手抱过孩子,哽咽着说:

“我不放心,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点儿吃的。”

大周摇摇头:

“我吃不下。”

慧茹借着昏暗的光亮,看到大周满嘴起着大泡,又看到大周还被倒绑着双手,忙为他解开了绑绳,慧茹心疼地捧过大周的手,冰凉的双手,红肿有些发黑的拇指,慧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大周的手上,大周看看哭成泪人一样的妻子,用沙哑的声音安慰说:

“慧茹,今后别再来看我了,连累了你,孩子可怎么办?看到你这样,我更难受,现在这样我不知我错在哪儿?我不服啊……”

说到这儿,大周看了看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爸爸的孩子又说:

“你在外面好好地照顾孩子,这孩子话少,可心里有数。”

说完,大周从慧茹手里接过孩子,用自己满是胡茬子的脸贴了贴孩子的小脸:

“海妹,要听妈妈的话。”

孩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爸爸,一声不吭。大周转头对慧茹说:

“你回去吧,照顾好家,照顾好孩子。”

慧茹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把丈夫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把玉米饼子放到了碾盘上,低声地说:

“饿了,就吃一口,别糟蹋了身子,我和孩子等你回家。”

说完,慧茹抱起海妹走了。

 

第二天,天刚亮,几个民兵又来到碾坊,拉起大周挂上牌子,说公社来人要在窑地开全村批斗大会,全村的人都集中到空闲的坯棚子里,大周感到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愤怒了,两个眼睛瞪得像牛一样,被一群人推搡着往前走,他们刚走到窑地的机井旁,刘炮头懒洋洋地从井房子里走出来,他一眼看到一群人推着大周来到这里,他嘻笑着拦住大周说:

“别这样蔫不唧的走哇,整出点动静来好热闹热闹啊。”

说完,刘炮头趿拉着鞋跑回屋,拿出一个破脸盆,在地上捡了一个玉米瓤子,递给前面的一个民兵说:

“让他敲盆,边敲边说牌子上的话。”

押解大周的几个民兵一阵大笑:

“好,让他敲,让他敲。”

说完,那个民兵就把破盆递给了大周命令到:

“听见没,拿着,敲!”

大周感到一阵晕眩,脑门子上的青筋憋得老高,他从没受过如此的侮辱,他一把抢过那个人手中的破盆,用力向那个人头上砸去,那个人低头躲过,破盆不偏不斜地正砸在刘炮头脸上,顿时脸被划了个口子,血流了下来,刘炮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被砸蒙了。那个递盆的人顿时恼羞成怒,从肩上摘下大枪照着大周的腰就要砸,大周蹒跚着脚步,几步走到机井旁,怒视着刘炮头等这群人,嘴里骂道:

“你们这帮畜生、败类,早晚会有人找你们算帐……”

说完,一头栽进了机井里,随着井下“咕咚”一声,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叫。

家川正在屋前拿了一把扫帚划拉落在地上的茅草,小孙子余聪穿着爸爸给他买的小军装,身后背着一只小木枪在家川的前后跑着玩儿。这时,从窑地机井旁传来乱哄哄的喊叫声:

“大周跳井了!”

家川听到喊声,先是一惊,忙停下手中的扫帚仔细地听着,他确定是出事了,忙喊孙子聪儿进屋找奶奶去,自己放下扫帚准备出去看看,聪儿却一溜烟儿似地跑了过来,扬着小手喊:

“爷爷,爷爷,我也去。”

家川看了一眼孙子,弯腰抱起聪儿匆匆地向机井那边走去。机井旁已经围了好多人,几个民兵也没见过这阵势,先前那个要打大周的民兵冲着旁边几个人重复地说:

“他畏罪自杀了,他畏罪自杀了。”

看得出,他也是满心的惶恐。家川拨开人群上了两级台阶来到井台上,向下看了一眼深深的机井,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人们说:

“还愣着干啥?快找家伙捞人哪!”

人群“哄”地一下子散了,到各自的家中找捞人的家伙去了。家滨和老王没让出去放牛,准备到坯棚子开批斗大会,他俩刚把草料给牛添上,就听到这边出事了,撒腿就往这边跑,跑到井台前才知道是大周跳了井,于是就和家川及其他人一起开始捞人。不知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慧茹,慧茹疯了一样抱着海妹跑到了机井旁,跪在井台上哭得死去活来,海妹瞪着一双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忙碌的人们,不知这孩子深邃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玄机。下午时分,大周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慧茹哭昏过去几次,在场的红铃和抱着聪儿的童氏都陪着她落泪,搀扶着慧茹抱着海妹到了家川家休息。家川、家滨及老王等人找来了门板帮着处理后世。小孩子不懂事,余聪跑过来拉起海妹要去外面玩儿,童氏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慧茹,又看了一眼两个年幼的孩子,就放他俩到外面玩儿去了。

大周被草草地葬在了老西山的北坡上,老王不顾那个姓郝的多次阻挠,在大周的坟前立了一个木牌,找来笔和墨端端正正地写下六个字:

周兴书记之墓

老王在大周的墓前站了很久,好像自己也在这次运动中死了一回。在回来的路上,几个人都没有话,心情都很沉重,快到村口时,老王叫住了家川、家滨等几个人,从自己汗渍斑驳的小褂口袋里拿出孩子来时给他带来的七元四角钱,看了半天说:

“大周走了,他是个好人呢,留下这孤儿寡母的,将来这日子可咋过?家川老哥,你把这钱给慧茹带回去,劝劝她,为了孩子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诉她,大周的事不会就这么完了,这世道不会永远这样。”

听到这儿,其他几个人也都解囊凑了二十几元钱,家川接了钱,心情沉重地说:

“唉,大周冤呢,慧茹这孩子命苦哇,留下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家川无奈地摇摇头,几个人向村里走去。

 

查家村的“文化大革命”似乎是因为大周的死有些淡漠了,人们不再那么容易兴奋,全村又基本上回到了原来的平静。

 

家川两口子经常到慧茹那边去看看,帮着做一些大事小情的,也经常送米送面接济她们。余聪和小海妹也成了莫逆的伙伴。说来也怪,那个不愿出声,一脸神秘的小海妹,和小余聪在一起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有说有笑的,只有这时慧茹才会在孩子身上感到一种安慰,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心。余聪和海妹经常去的地方就是村西的小河沟,小河很浅,却总有一股清澈的水从远处流来;小河很窄,里面却有好多小鱼在游动,于是抓鱼就成了两个小伙伴的游戏。每次都是海妹从家里拿了一个洗得亮晶晶的玻璃罐头瓶,余聪领着她到小河的下游,海妹把罐头瓶放到草棵里。两个人在草地里拔一些长一点的蒿草,在小河中插一些树条,用树条把蒿草拦截在小河上。他俩就跑到小河的上游,光着小脚丫儿,顺着小河往下趟水,一直趟到拦在小河中央的蒿草旁,海妹就跑到草棵里拿出瓶子,灌上河水。余聪就用手在小河上的蒿草里面摸,一会儿,余聪脸上一片惊喜,海妹就跟着乐,余聪把手从河里拿出来,手里就捧着了一条小鱼,他们把小鱼放到瓶里,就把玻璃瓶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看那条惊慌失措的小鱼。就这样他们反复地重复着这个游戏,每次都是那样开心,孩子的笑容就像远处天边上那片彩虹那样灿烂。

忽然,有一天,奶奶跑到河边来找余聪,脸上露着欣喜的笑,她喊过满身泥水的两个孩子,对着余聪说:

“聪儿,你爸爸来了,你爸爸又工作了,你爸爸这次来,是接你回城里上学的。”

说着,奶奶抱过聪儿亲了一下,两行热泪从眼中流了出来,不知是儿子重新工作的喜悦,还是孙子即将离开她去上学而恋恋不舍。奶奶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向家走去。

钟麟的现行反革命帽子被摘了,又重新回到他阔别已久的讲台,并被学校破格提拔为主管教育的副校长。他这次来乡下,就是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给整天为他担惊受怕的父母,顺便把已到上学年龄的聪儿接到城里去上学。钟麟讲了一些令人激动的话,他说,现在的形势已经变了,学校开始上课,工厂开始生产,过去一些被打倒的老干部,又都逐渐开始工作了,过不了多少日子,他猜测在我们这里改造的王书记也得回城了,看来这世道开始往好了变了。

第二天一早,钟麟把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余聪抱上自行车,让聪儿告别爷爷和满脸是泪、依依不舍的奶奶,进城读书去了。还没到村口,余聪一眼看到在路边一棵柳树旁,海妹正站在那儿,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凝神地看着他。余聪忙仰起头对爸爸说:

“爸爸,海妹来送我,我要和她说几句话。”

钟麟看看树旁的海妹,把余聪从自行车的前梁上抱下来,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点了一只,扶着车在路旁等着。小余聪跑着来到柳树阴下,笑着说:

“海妹,你是来送我的?”

海妹一脸凝重的表情,没有正面回答余聪,疑惑地问:

“你要走了,还回不回来?”

余聪有些犹豫,他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又挠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没底地说:

“我还回来,我还要看我爷爷和奶奶呢。还要来看你呢。”

海妹茫然地看着余聪说:

“你家离这儿远吗?”

余聪无奈地摇摇头。海妹又接着说:

“上学了,就没有时间玩儿了,你会老长老长时间也不来,你回城里了,你家是住高楼吧?那里就没有小河了,你也就没处去抓鱼了。”

说完,小海妹从背后拿出一个晶莹的玻璃罐头瓶,清水中有一尾小鱼在欢快地游着,她郑重地把瓶子递到余聪面前:

“这是我们抓的小鱼,你拿回去养吧,城里没有这些。”

余聪接过瓶子,看见海妹的眼中全都是泪,余聪也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不敢正面看海妹,低下身把玻璃瓶儿放到树下,伸手在垂到脸旁的柳枝上折了一截,用手一拧,桶状的树皮就被拧了下来,他用牙咬了一下,一个柳笛就做成了,他放到嘴里呜呜的吹了两声,低沉的声音像是哭声,他递给海妹:

“给,以后就没人给你做柳笛了。”

海妹接过柳笛,看了又看,抬头认真地说:

“你不是还来看爷爷、奶奶,还来看……看我吗?”

余聪故意地抬高了声音说:

“那是当然,我还会回来给你做柳笛的。”

这时,爸爸在路旁也吸完了一支烟,轻声地喊着:

“聪儿,咱们赶紧走吧,一会儿太阳出来该热了。”

余聪应了一声,哈腰从地上端起玻璃瓶,冲着海妹扬扬手:

“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

海妹看着余聪上了自行车走了,眼泪从那双大眼睛中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真的像钟麟说的那样,从城里来了一辆吉普车,神秘地把在查家村改造的王新华接回了城,听说又官复原职了。临走时,王新华笑呵呵地对家川和家滨说:

“我说这世道一定会变回来嘛!”

 

又过了两年,又传来一个消息,尽管家滨好像早有准备,还是令他有些震惊,经中共中央批准,高升被离职审查了,并被赶回了原来的机械厂,由原厂里为他办了离职审查学习班;再过两年,省里宣布将高升定为“四人帮”骨干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打砸抢分子逮捕了。后经新任省委书记王新华的从中协调,刑满后高升又回到了原机械厂当工人去了。

随着高升这段政治生涯的结束,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也即将结束了。人们都期待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就像严冬过后,企盼着春天……


   

 

     

 

                             十六

 

 光阴似箭,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真的来了。天还是那方湛蓝湛蓝的天,地还是那片黝黑黝黑的地,人们还是那些在动荡年代里,战战兢兢的朴实、善良的人,可社会变化了!变化得是那样朝气蓬勃。

家川和童氏已到暮年,但不愿进城享清福,还在解放前住的老屋里住着,侍弄着房前屋后的几垄庄稼。家滨两口子也看着城里的生活不习惯,如今虽不能再放牛了,却还是种了一些烟叶,打发时光。女儿香秀已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早已从医学院毕业了,被分配到省医院做医生,住在医院的宿舍里,平时也没有时间回家,倒是经常去哥哥高升家。哥哥自打从省里的位置下来,就被分到了原来的工段,边劳动边接受审查。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注意他了。高升受到了这次挫折,对政治也就彻底地失去了兴趣,但他的性格所定,他不可能就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眼看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步子越迈越大,他准备在济这个领域里再试身手。今年钟麟的儿子余聪也将要大学毕业,眼下正考虑毕业分配的事儿。余聪上中学后就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考大学时就报考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上学期间,又在省内的几家报纸、杂志上发表过文章,现如今毕业了,他想到报社或电视台去做编辑。做医生的小姑香秀很支持他,两个年轻人也很有共同语言,经常业余时间凑到一起,谈天说地。

这天是星期六,余聪从学校出来到省医院宿舍来找香秀,刚一进屋,见香秀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余聪蹑手蹑脚地来到香秀的背后,认真地看起来。香秀正在一个软皮本上写着一首诗:

 

题记:我感到你仍然存在,远远地,并且仰视着我……

 

没有呼唤

没有任何暗示

我来了

站在

你曾经疯狂地流过泪的天空下

站在你负债累累的土地上

昂着震荡之后的头颅   冷静地

企图与你相撞

用另一种相知

 

在你走后    万里无云

我不能从你天上的眸子中

遁形

 

我的平静呈饱和状

无法融解痛苦和欢欣

在你的超出世界的自由中

滴白色的血

白色的落花

我的梦是柴门虚掩

任你的游魂来往穿行

我夜夜成习    等你不来

此番来时定然攫住你

和你同归于尽

我是平静的    枕着平静

在等

 

走进你的领地

我许是后来者

无疑地我是强有力的入侵者

我晚来了几年

没有碰到你

这里是最原始的荒草甸

你捡拾过的草莓

由不得我碰一下就自尽了

续你的生命

我得自己开荒    

那种长触角的豆秧

我和你到底不同

——你是神

     我是人中人

 

余聪看到这里,猛地在香秀身后叫了一声好,把香秀吓了一跳:

“这个死聪聪,进来也不吱一声,吓我一跳。”

余聪笑着,一把抢过香秀的软皮本:

“小姑,这可是一首好诗,是写给谁的?能告诉我吗?”

香秀无奈地看着余聪:

“你个小孩伢子懂啥,去去,别在这儿起哄。”

余聪不服气地说:

“唉,小姑,你才比我大几岁呀,告诉你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那个当年去咱们村里看他爸爸的金子吗?我都听我三奶奶说了,你考大学进城,也是为了他,对吧?”

香秀低下了头:

“别乱说……”

看着香秀那样,余聪就窃窃地笑,他在宿舍里迈着方步,慢条斯理地读着香秀的诗:

“我的梦是柴门虚掩,任你的游魂来往穿行……走进你的领地,我是后来者,无疑的我是强有力的入侵者……”

香秀猛地抬起头,对着余聪说:

“余聪快别跟我闹了,也许金子哥真的就是我的一个寄托。”

余聪看到了香秀眼中已有了泪,就停住了朗读,不解地问:

“那你为啥不去找他?”

香秀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的相识是缘分,但愿我们的相爱还是缘分。”

“那你就等吧,把你等成老太婆就好了。”

香秀接过余聪手中的软皮本放好说:

“也许他从北京回来我们还会见面。”

“他在北京上学吗?”

香秀点点头:

“在北大法律系读研究生。”

说完,她好像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脸上又绽开了笑容,她有些激动地冲着余聪说:

“对了,余聪,你没来时我正满世界的找你呢,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爸从老屯那边来电话说,我那失散三十多年的叔伯哥哥他并没有丢,他回来了,我爸让我们都回去。”

余聪听了一愣,忙追问:

“小姑,是我爸常说的我大爷家那个十几岁就丢了的钟麒二伯伯吗?”

“就是,就是。”

余聪也好像猛地兴奋起来,一蹦老高地说:

“我就回去,告诉我爸我妈,他们听后不知会多高兴呢,我也回老屯查家看看,都好久没回去了。”

“那我们一起走。”

香秀简单地收拾一下,跟着余聪出了门,准备和余聪他们一家子一同回查家村去。

 

那是星期五,一大早,公社的李公安,带着几辆军用吉普车来到了查家村,进村径直来到了家滨家的门前,吉普车并排停在了家滨家那树枝绑扎的大门旁。李公安第一个跳下车,向后面的几辆车中的人喊:

“到了,就这里。”

这时,最后面的吉普车中跳下两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到前面的车旁伸手拉开了两边的车门,从车的后座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公安制服的中年人,是市公安局刘局长;另一个是两鬓已有些斑白的军人,他就是军区某部队的司令员,三十多年前离家的余钟麒。余司令员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李公安跑到两人面前:

“报告局长、首长,这就是首长要找的余家滨家,我们是否进去?”

公安局长看了一眼军队首长:

“余司令员,我们进去看看?”

余钟麒的心情有些激动,嘴动了两下没有出声,最后还是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院内,蹦出了几个字:

“先把老人家请出来,我们先见见面。”

李公安“啪”地一个立正,转身进院里去了。家滨两口子,已经不参加队里的劳动了,清早起来,老伴儿在拾掇早饭,家滨在院前的小园子里,拿着锄头在铲他那两垄烟叶,听到外面的汽车喇叭声,正直起腰,手搭凉棚往院外看,突然,大门一开,公社的李公安进来了,家滨认识李公安,就放下锄头和他打招呼:

“李公安到村里来忙活啥呀?”

李公安一步跨过低矮的栅栏墙,一把拉住余家滨的手说:

“家滨大叔,今天是为你的事儿来的,上面有人来看你,你到外面看一看就清楚了。”

说完,他拉着满手是土的余家滨就往外走。家滨一出院门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看着眼前的汽车和人,有些不知所措。李公安跑到余司令员面前:

“报告首长,这就是余家滨老人。”

余司令员紧走两步来到家滨面前,双手握住家滨那双满是泥土的大手,激动地问:

“老人家,你是解放前从兴隆镇搬来的?”

家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点点头。

“你是叫余家冰?”

家滨有些紧张,迟迟的没有回答,一双浑浊但很机警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军人,嘴里发出轻轻的疑问:

“你是?……”

这时,余司令员的眼圈红了,一串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落在了那两双大手上,他抽泣着说:

“三叔,我是钟麒,我是钟麒呀。”

“啥?你是谁?是钟麒,是大侄子钟麒?”

余司令员深深地点点头。一行老泪从家滨的老眼中流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说:

“想不到,想不到啊,我们爷俩还能见着面呢?”

说完,家滨已经是泣不成声。这时李公安笑着在旁边说:

“首长,既然亲人已经找到了,应该高兴啊,家滨大叔该请首长屋里坐呀,全家人好好地唠唠家常。”

家滨和钟麒都破涕为笑,家滨推开大门,冲着门外的一帮人喊:

“大家都屋里坐,屋里坐吧。”

这时,市公安局的刘局长笑着对余司令员说:

“余司令员,你的亲人我已帮你找到了,我也就完成了任务,我们该撤退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来做,请吱声,我们在所不辞。”

说完,他给余司令员敬了个军礼,余司令员感激地握住刘局长的手说:

“感谢地方的公安同志,感谢你的帮助,感谢这位老李同志。”

说完,他和几位公安同志握手告别。送走了公安,余钟麒挽着家滨的手向屋里走去,一个卫兵站在了外面的门前,司机把军用吉普车停在了院里。家滨来到住屋门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就喊:

“唉,我说秀她妈呀,咱家有喜事了,我们失散了三十多年的大侄子钟麒回来了。”

香秀妈早就感到外面好像有事,抬头又看到一辆吉普车往院里开,刚要出去看个究竟,就听到家滨这么一喊,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屋来,就看家滨连说带比画地冲着她又说:

“你快去队里给秀打个电话,让他告诉钟麟两口子,还有余聪,让他们来咱这老屯一趟。”

香秀妈没见过钟麒,她陌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魁梧的军人。

“钟麒,快屋里炕上坐。我去把你二叔和二婶叫来,咱这一家人好好的团圆团圆。”

家滨又指了指站在屋门前有些吃惊的香秀妈对钟麒说:

“这是你三婶,你还有一个妹妹叫香秀,在省里医院当大夫。”

 钟麒冲着香秀妈叫了一声:

“三婶,你好哇。”香秀妈看着钟麒笑了笑,点了点头,出门到大队里打电话去了。看着三叔那兴奋劲儿,钟麒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情,看着三叔和三婶那高兴的忙忙碌碌的去找人、去队里打电话的身影,他看着这一双年迈的老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里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当后院住着的家川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确信是侄子钟麒回来时,他脸上流着泪,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来到了家滨家,人还没进门就喊:

“钟麒回来了吗?真的是钟麒回来了吗?”

钟麒迎出屋门,一把扶住进来的老者,看了老半天才说:

“二叔,是我呀。”

家川一把抱住钟麒,上下左右仔细地端详了老半天,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是钟麒回来了,长得太像大哥了,太像了。”

此时,跟在后面的家滨和童氏也都进了屋,全家人悲喜交加。还是打完电话回来的香秀妈提醒了大伙:

“别只顾着说话呀,还是一起吃饭吧。”

一句话,说得全家人哄堂大笑。香秀妈和童氏重新起灶,忙活饭菜,两个当兵的也被叫进来,抢着帮忙洗菜烧火,一帮子人好不热闹。

 吃完了饭,已到了下午,香秀妈炒了一锅黑葵花子,倒在了一个柳条笸箩里,童氏烧了开水,沏了半包子茶叶,全家两辈人围坐在炕上,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喝着茶,开始诉说着这么多年分别后的一些情况。家川盘腿坐在炕上,拉过烟笸箩,卷着纸烟,钟麒忙掏出一盒“中华”烟丢给家川:

“二叔,抽这个。”

家川拿起烟盒看了看:

“好东西呀,抽不惯,还是这叶子烟有劲儿。”

家川一面卷烟一面轻声地问:

“钟麒呀,你说说,你现在这是一个啥大官儿哪?”

周围的人们都笑了,钟麒也笑笑说:

“什么大官呀,是训练基地的司令员,再干几年哪,也该退休了,可我这心里总像有点什么事儿似的,那就是我一定要见一见你们,要不啊,我死不瞑目哇。”

家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喝了一口茶水,向地下吐了一口茶叶梗,慢条斯理地问:

“我说钟麒呀,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没想到啊,你还能活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见到你。要是大哥还在的话,不知道要高兴成啥样哪。”

说完他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抬头看着钟麒。钟麒抓过炕席上的“中华”烟,抽出一支,身旁的一个警卫员为他点着了火,他吸了一口,白色的烟在他的鼻子和嘴中慢慢地往外飘。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真是小啊,竟做出那样的荒唐事。当时我真的疯了,洪家班里的一切都那么令我着迷,每天,早晨我跟着洪大叔一起练功,晚上,还跟他们一起表演,那一段日子好像是我少年时代最欢快的时光。后来,有一天洪大叔告诉我说,这里他们已经演了几个月了,场子上已经不叫座了,他们要走了。当时,我就哭了,我舍不得洪家班,我舍不得我爱得发疯的班子里的那些行当。于是我就跟他说,我想跟他们走,洪大叔开始还以为我和他开玩笑呢,就笑呵呵地说可以,我知道他喜欢我。可后来,他看出我真的要跟他走,把他吓坏了,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真走那可不行,那还不把你妈急死,你呀,赶紧给我回家睡觉,我们明儿天不亮就得走。说完他给我推出了房门,送回了家。那天,二叔你刚从姑姑家回来,爸妈都喝了酒,我进屋他们也都不知道,可我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天快放亮时,我听到院里有套车的声音,就偷偷地跑出屋,藏在了拉行头的马车里。天亮了,我看到我爸和洪大叔道别,看得出当时我爸好像有什么事儿似的,后来,我在装行头的木箱子里听到,我们家丢了几匹马。我还暗暗地高兴了一阵子,我知道家里要是真的丢了马,全家人都会忙活找马的事,就不会有人想到我,我会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家,等他们想起我时,我已经远走高飞了。就这样我藏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才满身灰土地爬了出来,洪大叔看见我吓了一跳,问我,你怎么跟来了,我说,我舍不得洪大叔,洪大叔就假装生气,说让人把我送回去,我着急了就哭着和他喊,我妈我爸都知道我和你们走,你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回去,洪大叔听了我的话,就信以为真了,就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好孩子,那就留下吧,你会很有出息的。就这样我就留在了洪家班。”

全家人都静心屏气地听着,家滨把炕桌上的一杯水推到侄子钟麒面前,自己也拿了一杯,“吱喽”地喝了一口,接着问:

“那后来咋当兵了?”钟麒端了水,喝了一小口,接着说:

“就这样我在洪家班里呆了好几年,闯荡了好些地场儿。有一年,我们正在一个镇子上准备搭场子演出,忽然来了一群国民党当兵的,打头的一个大兵举着一个一丈多长的竹竿子,上面挂着一个白色的长布,打远一看,像是送葬队伍前打的幡。近了,才看出来上面有几个黑字‘招募新兵’,可他们哪里是招募呀,见着年轻的小伙子就抓。这一来把洪大叔给吓坏了,忙收拾家伙准备走,就在这时,队伍中的一个当官的一眼看到了二嘎,就对手下的几个当兵的说,那个傻小子身板儿挺棒,给我绑了,说着,一些当兵的就来绑二嘎。二嘎是一身的好武艺,那几个当兵的根本就绑不了他,那个在一旁看热闹的国民党官恼羞成怒,拔出手枪气急败坏地嚷,都给我闪开,我打死这个暴徒,二嘎就这样被打死了。洪大叔跑出来和他们理论,却又被那些当兵的一阵乱打,昏死过去,我出来保护洪大叔,就被他们绑了起来,稀里糊涂地当了国民党兵。”

家滨又接着问:

“那你咋又当了解放军了?”

钟麒接着说:

“就这样,我在国民党的军队中呆了一年多,到了第二年秋天,我们在攻打黑山、大虎山时,由于指挥官廖耀湘的犹豫不决,再加上像我们这些杂牌部队厌战情绪严重,攻打黑山时坐失良机,在攻击过程中前进方向一变再变,先向西企图重占锦州,再向东南企图撤往营口,最后向东北企图退往沈阳;大兵团作战仓促改变方向犯了兵家大忌。就这样这次战役只打了两昼夜就全军覆没,我在这次战斗中被俘。在释放战俘的大会上,解放军的一个首长说,愿意回家的发给你路费,愿意打国民党反动派的,可以跟我们继续南下,我一听还能继续打国民党,就想起了被打死的二嘎,想起了满身是血的洪大叔,就毫不犹豫地第一个举起手当了解放军。就这样我们一直打过了黄河、长江,打到了海南岛,后来还在部队里提了干、入了党。”

“那你解放后就没回家看看?”

“五二年,回过兴隆镇一趟,可那里什么亲人都没了,我也知道咱家的境况,那时全国各地都在镇压反革命,也不敢声张就走了。到后来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就更不能提这茬了。”

“那你爸你妈后来的事你知道吗?”

“这次回兴隆镇,当地的公安部门帮了很大的忙,用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叫刘老更的老人那儿打听到我爸的下落。”

一听有了大哥家山的消息,家川和家滨都停住了嘴里嗑着的葵花子,瞪大眼睛齐声地问:

“我大哥现在在哪儿?”

钟麒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克制自己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他从家里走了后,漫无目的地向北走去,在一个不知名字的屯子里遇见了逃荒的刘老更,两个走投无路的人一合计,干脆到北面的老林子里,找个砍木头的活,也就静心了。但是,他们不但没有找到砍木头的活,倒让日本人给抓了劳工,他俩和其他那些被抓的劳工一样,被装进了闷罐子车,一气儿被运到了东宁县,从此为日本人修工事。白天有干不完的活,累得死去活来,吃的是发了霉的橡子面窝窝头。晚上睡在黑糊糊的小木头屋里,屋里潮得要命,到处都是老鼠和跳蚤,有很多人都得了传染病,每天都死好多人。爸爸看这样下去,早晚是个死,就和刘老更合计想逃走,就在一个黑漆漆的下雨天,他们两个顺着小木屋后面的流水沟往铁丝网外面跑,被放哨的日本兵给发现了,哨声一响,从四面八方来了好多日本人,刘老更一看情况不好,忙脱了裤子装作拉屎,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捕,当他心惊肉跳地回到小屋后,才知道我爸也被抓了回来。日本人冒着雨把劳工们喊到工棚子前,把打得半死的我爸扔到泥地上,一个翻译在大雨中向劳工们喊话,说让大家看看逃跑的下场,说完让两个日本兵把我爸按在一块石头上,用木锯锯断了一条小腿……”

说到这里,钟麒已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家川和家滨也已是老泪纵横,童氏和香秀妈嘤嘤地哭出了声。过了好一阵,钟麒止住了哭声说:

“我爸就这样被日本人折磨死了。妈妈的死讯是当地公安同志从县志中帮我查到的,她死得很壮烈……我想不到我小时候的一个任性的举动,竟成了我和爸爸妈妈最后的永别,想起来我真是后悔呀!”

这一晚上,钟麒讲了很多,他又讲了是如何在地方公安部门的帮助下,凭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远嫁的姑姑紫彤,虽然姑姑和姑夫在几年前已经在城里去世了,但还是找到了她生活过的查家村,在这里又找到了二叔余家川,又知道了余家滨就是改了名字的三叔余家冰。一家人听得是哭一阵笑一阵,就这样一直唠到了天黑,全家人又简单地热了一些饭菜,吃过后,天已经很晚了,钟麒就在三叔家休息,两个警卫员被三婶安排在西屋睡了。全家人都等着明天城里的钟麟、香秀和余聪他们回来。

 

第二天一早,在城里住的钟麟、香秀、余聪他们都回来了。

钟麟一进屋,一眼就看到了两鬓已经染霜的钟麒,从那刚毅的眉宇间,依稀地还能看到当年钟麒哥的影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钟麒身前,一把握住钟麒的大手,声音哽咽地说:

“钟麒哥,你可老多了。”

钟麒看到眼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了,两额已经开始脱发的人就是当年和他一起玩耍,一起送姑姑上轿的弟弟钟麟,不由得勾起自己的一阵心酸:

“钟麟兄弟,你比我小两岁呀,还不到五十岁的人,你咋老成这样啊。”

“别提了,钟麒哥,前些年那日子过得不顺哪,“文革”时,我被打成了反革命,在干校一劳动就是十几年哪,风吹日晒的能不老吗?后来,给我落实了政策,我又当上了校长,可那学校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上面不是号召拨乱反正吗,我们也就不能休息了,要把我们失去的时间抢回来不是。经过这几年的折腾,可算有了点起色,去年被区里评上了重点。这么多年点灯熬油的我也没算白忙活。这些年哪,心情是好了,可对着镜子这么一照,人老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说完,钟麟笑着指了指身后的余聪说:

“哥,这就是你那侄子聪儿。”

余聪一步跨到钟麒跟前:

“二伯伯你好,我小时候就经常听到爸爸总提起你,每次提到你,他都要流泪,说你没有福,没能赶上好时候。昨天我把你找到爷爷的事儿跟我爸一说,他又哭了,说你能活下来呀,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苦哪。来的路上还对我说,这次要把你接到城里好好地享享福哪。”

说到这儿,全家人都笑了。这时,家滨从后面拉过女儿香秀对钟麒说:

“钟麒啊,这是你妹妹香秀,在省医院当医生。快来见见你哥。”

香秀腼腆地向前走了一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哥……”

钟麟看了一眼香秀,打趣地说:

“看来,香秀妹妹猛地多了一个当兵的老哥哥还不习惯哪!要不,怎么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全家人又都笑了。

 

全家人说说笑笑地围坐在钟麒周围,钟麒听两位叔叔讲分别后的事情,也讲到了三婶带来的儿子,今天没有到场仍在审查学习班学习的高升;听钟麟讲城里“文革”后的新气象;听香秀讲医院里的故事;听余聪讲毕业后的理想。余聪说得最来劲儿,说他的理想就是要当个记者,那才叫真正的无冕之王,说完,还拿出在学校期间在一些报刊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给二伯伯看。钟麒拿过余聪写的文章,掏出眼镜架在鼻梁子上,仔细地看了半晌,笑呵呵地说:

“文章写得不错,文采飞扬嘛。”

钟麟看看余聪,又转头瞧瞧哥哥钟麒:

“聪儿这孩子,打小儿就会用词儿,文章写得也漂亮,上中学的时候就写了一篇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影响小学生的报告文学,‘六一’期间在省报上发表后,反响很大哪。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

余聪笑笑说:

“《倾斜的童心》。”

钟麒摘下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余聪说:

“聪儿,你毕业后的去向安排好了吗?”

聪儿摇摇头:

“有几家新闻单位正在联系,能不能成还定不下来。”

钟麒胸有成竹地说:

“聪儿,你这个忙我可以帮你呀,不过,你得到部队来,部队的报社也需要像你这样的专业人才,部队也讲究知识化嘛?”

余聪听到这里一蹦老高,兴奋地说:

“二伯伯,我从小就对军队有一种神秘的向往,对军人就有一种盲目的崇拜,我曾梦想着能参军当兵,高中毕业时我报考过军校,但我们学校的报考名额有限,我没能如愿以偿。考大学后,我认为参军的愿望破灭了,对文学的热爱又重新给了我一个新的希望。今天,要是二伯伯能让我一次实现两个夙愿,我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香秀看着余聪那兴奋劲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拉了一下余聪的衣襟:

“哎,余聪,失态了,平时家里人都说你稳当,今天就这点事儿,咋把你乐成这样啊。”

余聪还没有从兴奋中解脱出来:

“小姑,这件事你不知道对我有多重要。”

钟麒看着余聪那高兴劲儿,自己也感到很愉快,伸出大手拉住余聪说:

“那好,就这么定了,我回部队和报社说一声,叫人来接你。”

余聪利落的一个立正,斩钉截铁地答道:

“是!”

全家人又是一片笑声。


 

 

                            十七

 

余聪真的如愿以偿了。毕业分配被分到了军队报社。但他们这些学生军官,都得到教导营进行训练,完成由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很快就结束了,余聪成了一名英俊潇洒的职业军人。在新兵的结业典礼上,军区对他们这些学生官非常重视,还来了一个副司令员,作了重要讲话。典礼结束后,首长就住在靠山边的那栋银灰色的招待所里,为了保证首长的安全,部队上就把首长的警卫工作交给了教导营,营长接到任务后不敢怠慢,挑了一些各项素质较好的学员,担负了此项工作。

这是夏天的正午,骄阳似火。招待所那银灰色的小楼,掩映在一大片的梧桐树后面,梧桐树的叶子很大,却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有些打蔫儿,梧桐树上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余聪被安排在招待所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和小楼的后窗只有十米远的距离。他身穿一套崭新的草绿色军装,腰扎武装带,崭新的561式冲锋枪斜挎在胸前,双手紧握着有些发烫的冲锋枪枪柄,两眼目视着小楼的方向。头上的汗已将帽檐浸湿,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后背的汗水已湿透了军装,他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站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照着,吊在半空的树叶像是画一样,纹丝不动,地上连一丝风也没有,这时就听“哗啦”一声响,在这寂静的中午传得很远,也很清晰。余聪猛地一愣,情绪马上紧张起来,顺着声音向小楼正对着自己的那个窗口望去。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了,窗口上出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裸体少女的背影,洁白细腻的皮肤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背后,她扬着脸用淋浴喷头在往头上洒水。看到这里,余聪的浑身上下一阵燥热,脑海里却闪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想到国外一些电影中的女间谍,为达到某一目的,不惜动用色情来引诱自己的对手就范。想到这儿,他不禁感到一股凉意,打了个冷战,他用右手的拇指“啪”地一声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这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传得很远,想必是那个洗澡的女孩也听到了,她放下淋浴喷头,用白皙的手臂拢了一下长发,漫不精心地转过身来,胸前两只丰满的乳房和那平滑的小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余聪眼前。余聪瞪大眼睛紧紧地盯住眼前这一切,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处置。这个女孩忽然看到窗外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正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死死地看着自己,她被眼前的阵势惊呆了,就这样痴痴地站了好几秒,才像猛地恍然大悟,用双臂紧紧地护住乳房,发出一声尖叫,跑掉了。余聪看着那空空的浴室,那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一幕不该看到的画面。

傍晚,在营长办公室,余聪笔直地站在屋子中央,营长围着他转着圈儿地喊:

“行啊,余聪,你有两下子,我让你站岗去了,不是让你去看电影。”

“我没看电影。”

“没看电影,看女孩子洗澡,那……那也是你看的?”

“我在按警卫守则执行任务。”

“那守则上有让你看女孩洗澡?”

“没有。”

“这不结了,那你还有啥嘴硬的。”

“守则上有,警卫人员应采取各种手段保护首长安全,不管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首长的安全构成威胁,都应立即制止。”

“你还一套一套的,按你那么一说,你倒是看对了?我告诉你吧,你这回可捅娄子了,你知道那女孩是谁吗?是袁副司令员的千金。要是袁副司令员怪罪下来,看我咋处分你。”

营长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外面传过来一个洪钟般的声音:

“你这个营长要处分哪一个呀?”

话音一落,门被打开了,袁副司令员摇着蒲扇走了进来。营长一看是袁副司令员,马上一个向右转,正面对着袁副司令员,“啪”地敬了一个军礼:

“报告袁副司令员,我正在找学员余聪谈话。请指示。”

袁副司令员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

“不要搞得那么严肃,我又不是来作报告的,我是来看看你要处分哪一个呀?”

“报告,我正在批评教育在执行任务中违犯纪律的余聪同志。”

“这个小鬼违犯了啥子纪律呦?”

“他在执行警卫任务时,看……看了女同志洗澡。”

“他离开警卫区域没有?”

“没有。”

“那他是扒门还是扒窗看的?”

“都不是。”

“那就和他没得关系喽。据我了解这个事情不能怪他呀,是我那调皮女儿冒冒失失惹的祸。这不就带着我的女儿,来你这里说明情况,还请营长大人原谅女娃子的任性,对这个警卫任务完成得很好的小鬼还要表扬哩。”

说完,他向门外喊了一声:

“袁惠,进来嘛,在外面扭扭捏捏的,怎么像个承认错误的样子哩。”

门开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兵站在了门前,合体的军装,白净的皮肤,毛茸茸的大眼睛微微有些吊眼梢,她带有几分腼腆,一脸稚气地向营长敬个军礼:

“报告营长,是我不对,我不该给营长打电话,不该……”

话没说完,她停下了,扭头看了一眼余聪,脸“呼”地一下红了,羞怯地站到了一边。袁副司令员爽朗地笑了,摇着手中的蒲扇风趣地说:

“这就好了,要不,在我们这里又有冤假错案喽。”

四个人都笑了。

 

这件事,营长没有再说什么也就了事了。余聪感到那个笑呵呵的袁副司令员挺好的。那个漂亮略带点任性的袁惠也挺招人喜欢。新兵营里的这一幕令余聪回味了很久。

分到报社后,余聪如鱼得水。这是一张军内的报刊,基层的指战员把这份报纸看得很重要,作为记者的余聪采访任务也很紧张,经常是东奔西跑参加一些军里的会议,或下部队采写一些新人新事。他的文笔很精彩,一些问题看得又很准确,很快他就成了报社的业务骨干,对一些重大的事件,总编辑总是点名让他去采访。

第二年的盛夏,余聪刚刚写完了一篇全军技术大比武的报告文学,还没有休息一下,总编辑就来电话,把新的采访任务布置下来了:

“基地医院有一个叫袁惠的护士,她的事迹很感人,在基层部队已很有影响,军区政治部已有这样的决定,准备在全军区树这么个典型,所以要求我们报社要把袁惠的先进事迹首先在全军区报道一下。这次任务还是由你来完成,采访要深入细致,要写好,更要写透。你觉得还有什么困难吗?

余聪一听说要到基地去采访,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二伯伯了,而且采访对象竟然是袁惠,真是无巧不成书,他爽快地答道:

“没有困难,坚决完成任务。总编辑我想问一下,这个袁惠是不是军区袁副司令员的女儿?”

“是,但她并没有因为有一个高干的爸爸而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怎么,你们认识?”

“不认识,只是在新兵营里见过一面。”

放下电话,余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他没有耽搁,收拾了一下出差用品,订票赶往基地去了。

基地坐落在黄海之滨,是一个为全军训练坦克乘员的部队,基地后面据海边只有十几米,前面是一片开阔的丘陵山坡,坦克跑道从海边经过,直上山坡蜿蜒数十里。在基地院内,时而可以看到训练的坦克在跑道上扬起的灰尘,犹如一条腾飞的蛟龙,在山坡上游荡。基地医院就在大院的东北角,是几趟军绿色的平房。余聪到了基地,径直来到了医院的院部,向院长说明来意,院长热情地介绍了袁惠的一些情况,余聪认真地用小本记录着。下午,院长又让通信员领着余聪去住院处采访袁惠。当余聪在病房中见到正在给病人输液的袁惠时,袁惠先是一愣,口罩上方的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流露出一丝惊喜,她用右手的小拇指拢了一下露在军帽外的一缕秀发,微微地一笑说:

“怎么是你,到这来干什么?病了?”

通信员马上解释:

“这位是报社的余记者,是来我们医院专程来采访你的。”

“我有什么可采访的。”

“这可是院长给你的任务,配合余记者做好采访工作。”

余聪看着袁惠,认真地说:

“袁惠同志,你很能干,你的部分材料我已经看过了,院长也向我介绍了你的好多情况,我很佩服你,希望你能配合我,把这次采访工作做好。”

袁惠笑了,把口罩摘了下来:

“好了,好了,别给我扣大帽子了,你问啥,我说啥,这总该可以吧。”

余聪也笑了。他随着袁惠一同到护士站,开始了他的这次采访。

 

随着采访的深入,余聪对这个女军人的了解更多了,他在招待所里,开始整理搜集到的有关袁惠的素材。他仿佛看到了工作中袁惠没有高干子女那种娇气,在当器械护士时,她多次带病工作,曾几次昏倒在手术台上;为抢救冬日里落水的儿童,她曾把冻僵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胸前,孩子得救了,自己却发了几天的高烧;为把战友从救火的仓库里背出来,她把自己的防毒面具戴在了昏迷的战友头上,自己却晕倒在救护车旁……一连串的事迹,打动着余聪的心,使他的创作激情高涨到了极点,他完全进入了创作状态。文章的第一稿足以令他兴奋,他在想,修改后的作品不容置疑将是他近期的另一篇力作。他放下手中的笔,伸展了一下发酸的腰身,从面对大海的阳台上宽大的窗户里,看到了澎湃的大海,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他已在这里闷了几天了,今天,文章的初稿已经写定,他想好好地放松一下,于是,他换上了泳裤,拿了一条浴巾,带上从二伯伯那里拿来的救生圈,向基地的海边游泳场走去。正是连队吃午饭的时候,游泳场里人很少,他把浴巾放到沙滩上,拿着救生圈下了水。余聪是北方长大的,天生的是一个“旱鸭子”,借着救生圈的浮力,痛痛快快地玩儿了一会儿水,几天来的疲惫好像全都消失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把救生圈撇到了沙滩上,自己走上岸,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的浴巾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领略着大海的气派。他正看得出神,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他回头一看,从基地的大院里,走过来一队女兵,整齐的军装,个个都是英姿飒爽,她们的手中都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泳装和拖鞋,这是医院的女兵集体来游泳场游泳。余聪在人群中看到了袁惠,修长的身材,如瀑的秀发,衬着合体的军服,真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这一群青春靓丽的女孩像风一样飘到游泳场,冲进了更衣室,不一会儿,又像一群蝴蝶一样从更衣室里飞了出来。袁惠穿一身粉色的泳衣,微微隆起的胸脯,更显得她那腰肢的纤细,长长的秀发盘在了脑后,她几步跑到海边,用手撩起几把海水,适应了一下水温,转眼,她就融进了碧蓝的大海里。当她回头向岸上看那些同来的女兵时,一眼看到了坐在沙滩上的余聪,她显得很高兴,向余聪扬扬手高喊:

“喂,大记者,在岸上干什么,快下来呀!·”

余聪这个“旱鸭子”,不准备在这些毛丫头面前露怯,就向她挥挥手,委婉地推托说:

“我累了,在岸上看你游泳,不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吗?”

袁惠好像还不死心,又向他喊:

“那你下来,教我游泳。”

余聪心里一动,接着感到了一丝的遗憾,此时,他要是真的会游泳,那该有多好!他无奈地看看海水中的袁惠,站起身来,把身旁的救生圈拎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冲着袁惠喊:

“把救生圈给你,你自己练吧。”

说完,余聪把救生圈抛给了袁惠,袁惠拿了救生圈,看了一眼余聪,向海水深处划去。

余聪回到招待所,手上在修改这刚刚写好的长篇通讯,脑海里却总萦绕着袁惠那秀美的形象,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令他思念。随后的几天里,一种随时想见到她的那种欲望,时刻在袭扰着他,他的通讯修改不下去了,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被一种情感所折磨,他暗暗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爱情?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儿。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打探到袁惠在门诊值班,就走出了招待所,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医院门诊。他来到护士站,见门虚掩着,袁惠正俯身在写护士日志,她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是余聪站在门外,她直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大记者,是你呀,有事儿吗?”

余聪笑了笑说:

“昨天晚上打篮球,没留神,把脚给弄伤了,本以为睡一宿觉就没事了,没想到,早晨一起来更疼了,这不,就来这儿看看。”

袁惠一听余聪伤了脚,刚才还笑盈盈的脸,马上就严肃了起来,她搀扶余聪坐在护士站的木凳上:

“你先坐一下,我去看看马医生来没来。”

说完,她跑着去找马医生。过了一会儿,她焦急地又跑了回来,额头和鬓旁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余聪说:

“唉呀,马医生还没来,这可怎么办?”

余聪有些过意不去:

“那就算了,我在你这儿等会儿,等她来了再说。”

 “那怎么成,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袁惠又跑了出去。余聪看着袁惠远去的背影,心中又无形地对这个女孩增添了几分喜爱,他看着袁惠为他这般奔忙,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内疚,他觉得自己不该来,可他好像驾驭不了自己的情感,一心想见到袁惠。袁惠又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她关好门,语气严肃地说,像是在下命令:

“你把袜子脱了,把脚放在凳子上。”

余聪看着认真的袁惠,乖乖地照着她说的做了。他看着袁惠从消毒玻璃柜中拿出一个烧杯,把拿着的那包东西倒了进去,红红的,像是草药,余聪不认识;袁惠又从白大褂的下面口袋里拿出两个鸡蛋,打碎了,把蛋清小心翼翼地倒进了烧杯,她扔掉了蛋壳,拿了一支长柄的圆珠笔,在烧杯中搅拌着,她蹲在余聪的脚前,把烧杯中的东西往余聪的脚上抹,她一边抹,一边说: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凉丝丝的,这是我学的一个偏方,用藏红花加鸡蛋清,治扭伤最灵验了。治脚扭伤,我就是医生,可就是我配的药,药局里没有,还得跑一趟炊事班。”

说完,袁惠“咯咯”地笑出了声。余聪的脚面和脚踝部都被敷上了藏红花,袁惠放下烧杯,拿了一卷纱布为余聪熟练地包扎着脚:

“回招待所后,静静地养两天就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吗?”袁惠头也没抬地问。

“完了,我就要回去了。”

袁惠抬头看了一眼余聪,好像有些意外:

“这么快!”

语气中有一种依依不舍,但她还是笑着对余聪说:

“我们很有缘分,几次都是不期而遇,回去后,好好养伤,要是脚伤还有问题,就给我打电话,我是脚科医生。”

说完,又是一串清脆的笑声。余聪穿上鞋有些语塞地对袁惠说:

“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

“我期待我们再次见面。”

 

几天的采访结束了,余聪把一个有血有肉的军队女护士展现在他的长篇通讯中,也把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装在了心里。他不知道再找什么理由见袁惠,就这样痛苦地度过了两个日夜,他要走了,回报社的车票已经订好,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他给袁惠打了个电话,说他要走了,想见见她。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怕听到袁惠拒绝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袁惠真的来了,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乌黑的长发打了一个弯儿掖在无沿帽下,裙服的上衣很短,下摆只到她纤细的腰旁;下穿蓝色的裙子,裙裾刚好到她的膝盖上,显得她的腿很长,她就这样婷婷玉立地站在余聪的面前。余聪有些激动,他看着袁惠那双美丽的、微微有些上翘的秀眼,语气沉重地说:

“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你说吧,我听着。”

袁惠隆起的胸脯上下起伏着,看得出,她也很紧张。

“我……我的脚根本就没有伤过,我只是想……”

袁惠的眼中已噙满了泪花,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余聪,其实我也会游泳,……”

两个人对视了好久,余聪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一把抱住了袁惠,袁惠噙在眼中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流了出来,她闭着双眼,下颚抵在余聪的肩头,泪水湿透了余聪的肩头。


 

                      

                      十八

 

 

沉寂了十几年的高升,现如今又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如鱼得水了。他看好了这个刚刚苏醒的不太成熟的市场,他辞了那个曾令他屈辱的工作,办了个北方磁保健产品厂,也许是受父亲给日本战马治病的启发,他开始生产一种简单的磁治疗仪,把磁块装在塑料棒内,点压穴位,就能治病。没想到,却一发而不可收,短短的几年,他就由一个街道小厂,办成了一个很有规模的北保集团公司,不但具有自己的生产基地,还在全国各地开设了自己的销售公司,办公地点也由原来租用的几间小平房,变成了一栋十几层高的写字楼。自己也堂而皇之地从一个落魄的政客转变为公司大老板。他又可以光宗耀祖了。他想把爸妈都接到城里,两位老人舍不得种下的烟草,不愿意来。他看着香秀妹妹还住在省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想送给她一套房子,香秀不要,说你还是把资金用在生产上吧,我现在一个人住这儿很好,他到底没能说服妹妹。他就把自己的儿子和已去世的姑姑的孩子查猛和查花都笼络到他的麾下,分派到其他省做销售工作。随着队伍的扩大,网络的加强,他的这个磁保健品集团公司在全国还真有了一定的影响。可就是感觉到了人才的缺乏,他想把妹妹香秀拉过来,因为他正需要一个有学历有临床经验的医生来替他独当一面。可香秀这丫头,平时倒是经常来看他,对他的企业说东道西的,可一提到让她下海经商,清高的她好像根本没有看好他的事业,一笑了之。对他许诺的金钱更是不屑一顾,这倒使高升没了主意。正在这时,企划部送来一份市工商局下发的通知,秘书把通知送到他面前。通知规定磁疗产品不许在媒体上做广告,这一通知可令高升吃惊不小。没有媒体的运作,没有广告的支持,他的营销计划不知如何实施?高升有点儿上火,他怒冲冲地把通知摔在班台上,把送文件的秘书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破规定?简直是乱弹琴。”

这时,他才抬头看看被吓坏了的秘书,他向秘书摆摆手:

“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秘书走了,他也无奈地坐在靠椅上,用手揉着头。他在想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忽然,他想起一个人,就是现今的省委书记王新华,他能帮这个忙。尽管有“文革”期间那一段不愉快,但那已经过去了,何况他和爸爸高文祥是老伙计了,要不是有他照应,“文革”后期自己还不一定咋样哪!更何况他下放劳动时,听说和家里人处得很好。想到这儿,高升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但这件事儿自己亲自去办也不好。他想起了妹妹香秀,一来香秀和王新华很熟,下放期间香秀总去给他送饭,二来香秀是自己的亲妹妹,相信王新华会给她这个面子。想到这儿,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香秀拨电话,说下午让她来一趟,哥有事找她。香秀接了电话,正赶巧下午没有她的班,就答应了。

香秀吃完午饭来到哥哥的办公室,办公室很气派,外面是秘书的办公室,几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在处理着文件,看到香秀进来就都打招呼,看来她们很熟。香秀进了里屋,是一个会客厅,一圈儿的大沙发,靠里面的墙上是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顺着这幅画走过去,才到了哥哥高升的宽大的办公室,一张扇形的大班台,高大的靠背椅,右手边是一溜儿落地窗户,大块的宝石蓝玻璃,透着窗外那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像一幅会动的立体画;乳白色的百叶窗,半开半闭,给清静的房间增添了几分动感。靠墙是一趟明式的书柜,里面装满了经史子集,不知是闲暇时过目还是显示主人的儒雅。在大班台的前面,有一个玉制的地球仪,以展示屋主人的雄心壮志。香秀蹑手蹑脚地进来时,高升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他听到响声,抬头一看是妹妹来了,就起身迎了过来,把香秀拉到窗前的沙发上,笑着说:

“我妹妹是越长越漂亮了。”

香秀看着哥哥那热情劲儿,就笑着问哥哥:

“哥,你叫我来不是要表扬我吧?是不是又要拉我下海呀,告诉你,今天要还是提那事儿,就免开尊口,我是一千个不来,要是别的事儿,我们还好商量。”

“秀,你把哥看成什么人了,哥现如今确实是爱才如命,一心想把你请来,可我怎么也不会强人所难呢。你要想来,这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你要是不来,哥尊重你的选择,人各有志嘛。”

听到这儿,香秀笑得捂上了嘴:

“那就好,你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哥想求你替哥跑一件事儿,到省里找一下王书记,这不,今天接到一个市工商局发的通知,你看看,真要这样,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说完,把通知递给香秀,自己沮丧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香秀看了一遍通知,不解地问:

“哥,你要让市工商局收回通知吗?”

“那怎么会,傻妹妹,你去帮我沟通一下,是否可以变通变通?你知道,广告是我们的主要营销手段,要真的不让在媒体上发布广告,那可就惨了。”

香秀看了看手中的通知,又看看焦急的哥哥,心里想,正好,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王伯伯了,借机会去看看,也顺便问一下金子哥的情况。想到这儿,就站起身,把通知装进了手包里,说:

“好吧,我替你跑一趟吧,不过成与不成的我可不管,我只管送到。你得派车送我吧?”

“多谢小妹帮忙,车接车送哥哥我是应该应分的。”

黑色的奥迪轿车停在省委门前,香秀下了车,告诉司机:

“回去吧,我办完事儿自己回去,就不用管我了。”

香秀来到武警身边对站岗的武警说:

“我找王书记,打个电话可以吗?”

武警看看她,“嗯”了一声。不大一会儿,王书记派了个秘书来接她。秘书替她在会客单上签了字,领她进了省委大院,转过竹楼,来到了王书记办公的小二楼。王书记的办公楼是一栋俄式建筑,灰色的楼房外面是哥特式的造型,室内举架很高,是一般写字楼的两倍,厚厚的墙壁和高大的落地窗,给这里的办公室增添了几分堂皇。王书记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后,深棕色的转椅已显得有些发旧,但很庄重。王书记的身后是一个木制的大书架,装的全都是一些马列的经典著作,书架旁是一根铜制的旗杆,一面火红的国旗安静地垂挂在那里,给偌大的办公室添了几分亮色和几分尊严。香秀一进办公室,正看见王书记笑呵呵地等她,就喊了一声:

“王伯伯,你好。”

“哈哈,几年不见,我们香秀更漂亮了。快来,这边坐。”

秘书端了两杯茶放在宽大的茶几上,香秀扶了一把王书记,俩人坐在沙发上,香秀看着王书记,把茶杯送到他跟前:

“王伯伯,你身体还好?”

“不敌前几年了,不过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咱俩也好几年没见了吧?”

“可不是,还是我刚考上大学那年王伯伯去学校看过我。转眼已六七年了。”

“你爸你妈还好吧?”

“好,我回家的时候他们总念叨你,说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老屯看看?”

“真想回去看看,我们老哥俩十几年不见了,还是那年给大周落实政策时,我回去给大周的坟上添了一把土,不知道大周的女儿小海妹怎么样了?”

“周大哥走后,慧茹嫂子家日子过得挺苦的,后来不知为什么慧茹嫂子和海妹搬走了。前一阵子回家,听邻村的同学说,海妹也考上大学了,不过那孩子脾气怪,很少和村里的人来往,现在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去。还是香秀打破了寂寞:

“伯伯,金子哥该毕业了吧,现在在哪儿?”

“上个月北大研究生毕业,刚从北京回来,分到市工商局了,有时间你去找他。”

香秀一听,差一点没乐出声儿:

“伯伯,我正好有一件事儿要找他,我来时我哥哥让我拿一份文件给你看,说这个文件对我市的经济发展可能会有一定的影响,他说想代表民营企业呼吁一下政府,是否对磁保健品的宣传,能给一个变通的方法。”

王书记接了文件回到写字台后,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着:

“这是市工商局下发的,解释工作应该由他们来做,但目前的重点工作应该是以经济为中心,任何文件不应该阻碍经济的发展嘛。你哥哥的企业办得不错,省里都知道。回去告诉他,放下思想包袱,把企业办成我们省内的明星企业,办成国家的明星企业。正好文件这件事是金子他们局下发的,你可以去找他,让他帮你上下协调。”

“谢谢伯伯,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告给我哥哥,那我就去找金子哥。”

“好吧,那你就先去办事儿,我叫车去送你,完事后和金子到家里去,我们吃一顿团圆饭。”

“谢谢伯伯,就不用送我了,我坐公共汽车去就行。”

“这都几点了,你今天还想不想办事儿了。王秘书,安排车。”

 

香秀来到市工商局,站岗的武警战士让她到收发室填写     会客单,当她把会客单递进窗口时,里面的老大爷戴上老花镜看了又看问:

“金子是谁呀?”

香秀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说:

“就是王建国。”

老大爷也笑了笑:

“我们这可不认识小名儿啊,给我改过来。”

说完,把会客单递了出来。

金子第一眼看到香秀冲着他笑,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有些面熟,一张端庄秀丽的脸,一双大眼睛,似曾相识,但在自己的同学圈子里又想不起来这个人。他站起身,冲着香秀一笑:

“你是找我吗?”

香秀一步迈到他的跟前,仰头看着这位已长得高大魁梧的金子哥:

“金子哥,你认不出我了,我是香秀。”

金子的眼光由微笑变成了惊讶,又由惊讶变成了惊喜,他一把拉住香秀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香秀,是你,你变了……”

“是变丑了。”

“不,你还像我想的那样,只不过比想像的更美。”

“你想的还是那个在草甸子上疯跑的野丫头,对吧。”

“不全是,有时也想到我们在城里相见的场景,你的变化比我的想像力更丰富。”

金子接过香秀的手包,让她坐到自己的桌旁,相对沉默了一下,金子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么多年,你的行踪都在我的视线里,你不知道而已,更何况我刚从王伯伯那儿来。”

两个人都笑了。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一些各自的情况,香秀又拿出文件,咨询了几条变通的方法,这时已到下班的时间了,金子简单地收拾一下办公桌,把手包递给香秀说:

“走,今天我请客,我们好好聊一下这些年的事儿。”

 

天很晚了,江边散步的人群已散了,靠近江边的一个西式餐厅里客人已所剩无几,天棚上的扬声器里正播放着轻柔的萨克斯曲,是美国乡村音乐《回家》,这弥漫着音乐声的餐馆已经打烊,金子和香秀看看周围早已没了人,就对视着笑了笑,香秀说:

“我们也该走了,总不能在这儿坐到天亮。”

“那好吧,我送你回家。”

一路上,他们俩靠得很近,像一对久恋的情人。金子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香秀点点头:

“那是我经常想起的事儿。”

“你怕蚊子咬我,就和我睡在一起。”

香秀羞涩地低了头:

“那时还小,不懂事儿。”

“那时我就弄不明白。你身上怎么会有香味呢?”

香秀看看金子,喃喃地说:

“那你现在明白了?”

“还没有,但这有待我对你的进一步研究。”

说完,金子转头仔细认真地看着香秀。香秀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热,有些腼腆地说:

“谁让你研究。”

话虽如此,可身子靠金子更近了,右手情不自禁地挽住了金子的手臂。他俩身后的一盏欧式街灯发出昏暗的光,渐渐地把他俩的影子拖得老长,远远地仍在他俩的前方,香秀像是自语似地说:

“你送我的安徒生童话,我一直放在身边,那篇《海的女儿》几乎左右了我的一生。我经常把自己当成那只小人鱼,幻想着见到我梦中的王子……这本儿书中夹着的你采的每一朵花,我都按照我的理解,给她写了一首诗,这么多年,我就是在这些幻想中度过的。”

金子听香秀说着,内心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又回到了童年,又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激情。

到了香秀宿舍楼前,香秀放开了紧握着金子的手,轻轻地说:

“上去坐坐,看看我做梦的地方。”

“好吧。”

金子跟着香秀来到屋里。屋里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小床,一张三屉桌,几件简洁的用具。床头的横板上是一个硕大的书架,放着许多书,除一部分是医学专业书外,其余全是诗集,金子俯身看了看,有《徐志摩诗集》、有顾城的《白昼的月亮》、《舒婷、顾城抒情诗选》,有北岛、席慕容、戴望舒的诗,还有海涅和普希金的诗。金子看完笑了笑:

“你这里简直就是诗歌图书馆,让我拜读一下你的大作如何?”

“我哪里会写诗呀,只是喜欢。”

“好哇,诗能明志啊。”

说着话,金子信手从床头拿了一本诗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香秀一看是顾城的诗集《黑眼睛》,他在金子的对面床边坐下:

“金子哥,你也写诗?”

“像你一样,我也只是喜欢,顾城的诗我很喜欢读,他是20世纪中国伟大的诗人,他把中国现代诗歌带到了一个至高的境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道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

香秀有些惊异:

“你怎么也喜欢诗?”

“说来话长,这和我在北大上学时认识的一个同学有关,他叫查海生,经常和我谈起诗歌,他是一个天才的诗人。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但他有辉煌的才华,有一股奇迹般的创造力,他有敏锐的直觉和广博的知识。他在极端贫困、单调的生活环境里创作了数百万字的作品。曾获得北京大学第一届艺术节五四文学大奖、获第三届《十月》文学奖,他经常将刚写完的作品拿给我读,我对他的作品欣赏极了,我喜欢他那种忘我和执着。从那以后我就爱屋及乌,也就喜欢上了诗歌。可今年3月,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

香秀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忙问:

“金子哥,你说的是谁?”

“海子。”

香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海子是香秀非常喜欢的当代诗人之一,他的作品,香秀读了很多,她欣赏诗人在短暂的生命里,保持的那颗圣洁的心。她没想到金子也懂海子的诗,而且还和他是同学,她再一次感到她这么多年的等待是多么的值得。两个人在诗歌上似乎又有了说不完的话题。他们接下来谈北岛的诗,谈舒婷的诗,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子忽然改了话题:

“香秀,这回该让我看看你写的作品了吧。”

香秀迟疑了一下,从床头的书架中拿出了那本发了黄的《安徒生童话》递给了金子,金子接过书,看到当年他给香秀的野花还在,那一朵朵鲜艳的花,已定型在书中,虽没了野外的娇艳,却成了忠实记载那段历史的艺术品。在每一朵干花的后面,都衬着一张白纸,纸上用娟秀的小字写着一首诗。金子信手拿出一张,默默地看着,这是一首叫《隐衷》的小诗:

所有的暗示张着一只只眼睛

凝视着    今天难以做答

流向你一弯无望的沉默

将反馈自己一生也望不断的咫尺天涯

 

仅仅是一颗流星错过了相遇的时空

立在古老的三生石前

镌刻遥远遥远的默契之约

纵然混沌的泪眸烙下悲剧的伤痂

 

纵然你固执的踱步在我的视线以外

纵然很静的夜    一缕箫音幽怨地系在别人的屋檐下

纵然已站在岸的那一边了    仍翘首或回眸

   我注定是那句诺言边儿亭亭的绢花

 

错觉终究会披着一身透明的雨渐走渐远

踏痛每一根敏感的神经    如音符般陨落

碰碎了不堪一击的初窦

你会听到我的回答不是你要听的童话

 

他是第一次看香秀的诗,诗中尽管是带着那一点点的忧伤,却洋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激情,诗中好像在暗示着他什么。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美丽漂亮的女子,心中暗暗地说,香秀长大了。金子放下那本诗集,深情地看着香秀:

“谢谢你对这本童话的钟爱,我非常感动,今天这个夜晚是我这么多年度过的最高兴的一个,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香秀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了,她有些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好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香秀把金子送到门前,她仰头看着金子,一双大眼睛闪着激动和兴奋的光,她多么希望金子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把她紧紧地挽在怀里,用他那男性的唇吻她的面颊,她的心在“怦怦”地跳。金子走到门前,慢慢地转过身,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金子也感到了一阵窒息,脸颊有些发热,他有些语无伦次:

“秀,你留步,我走了,有话我们明天再谈。”

说完,他匆匆转身就走,由于转身匆忙,肩膀撞到了门框上,他头也没回地走了。香秀伏在门旁,目送着金子下楼,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她才关了门,脑海里想着金子走时的狼狈相,禁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十九

 

第二天,当香秀把工商局如何针对公司的实际情况,变通文件的事儿和哥哥高升说完后,高升高兴得直拍大腿,他用手向后梳理着乌黑的头发,如释重负地说:

“小妹呀,你给哥帮了大忙了,还真得谢谢王书记和……和谁……和金子,要是真的这批广告做不上去,公司的损失可就大了,你看看这是这个月要在全国发布的广告计划。”

说着,高升把一摞纸递给香秀,香秀笑着把纸推了回去说:

“哥,做生意是你的事,我不看,我也不愿意看,但我就不明白,这件事就真的这么重要?”

“小妹,今年这种磁疗器的销售形势我都没有预料到,我想广告在全国一展开,到年底,我就可以创造一个奇迹。”

“看你那得意的样子,好像现在就成功了,我不打击你了,祝你成功。哥,我有一件事儿要求你帮我。”

“说,哥没有帮不了你的事儿。”

“这个月的10号,你借我一辆车和司机,我回一趟老屯。”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哪,我的奥迪,随便用。还有什么?”

“这事别告诉爸妈,我不是回家。”

“你这鬼丫头要搞什么?神秘兮兮的。”

“你别管。”

“好,好,我不管,中午别走了,我来请请我的大功臣。”

“不啦,我还要回去值班。走了,别忘了我的事。”

说完,香秀走了。

 

10号是金子的生日,正巧是星期日。香秀事先早已约好了金子,但金子却被蒙在鼓里。直到坐在车里,他也不知道香秀要干什么?金子疑惑不解地问:

“香秀,你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香秀先不做声,只是笑,过了一会儿,香秀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

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答:

“是星期天。”

“我问的不是这个,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金子用手抓着后脑勺,最后还是摇摇头说:

“想不起来,你提醒一下。”

“笨蛋,今天是你的生日。”

金子这才恍然大悟,笑着说:

“难得你记得,我自己都忘了。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老早就想好了,在你生日这天,我们要去一趟十五年前我们第一次玩耍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在我十岁的生日那天,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梦幻,竟然垄断了我一生的思念。我也要在你生日这天,还你一个……一个思念你的心。”

金子有些激动,轻轻地挽住香秀的肩头,往自己的怀里搬了搬,让香秀的头斜枕在他的肩上。香秀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包装华丽的生日礼盒,递给了金子。金子接过来,亮晶晶的包装外面,用粉色的绢条打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下面是一颗火红的心形装饰,在红心的中央用正规的隶书写着四个字:生日快乐。金子打开礼盒,是一本书,橙黄色的封面,是那样温馨。一个长发少女的背影站在天穹下,仰望着天际的一轮皎洁的明月,在圆月的上方,是五个宋体大字:月是故乡圆。整个书的封面像是一首朦胧诗,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香秀对金子的那份思念。打开书的扉页,是几行香秀那娟秀的小楷字,写得是那样认真。这是一首封面写意诗:

月亮

一首无韵的歌谣悠悠荡荡

泻满

最远的相思

最近的相思

这是一轮谁也画不圆的圆啊

弥合

再弥合

总留下一些晶亮的雪沫

扎在心头

    赠给金子哥二十八岁生日的记忆

                                香秀

金子捧着这本书,不由得有些激动,没想到十五年前的一次邂逅,碰到的竟是一个如此痴情的女孩,他从心里爱上这个姑娘了。汽车绕过查家村,顺着村西的一条土路径直来到了江堤旁停下,香秀告诉司机在这里休息等候,她和金子提着东西走上了大堤。大堤看起来已好多年没有修过了,上面已不像十几年前那样光滑,而满是野草,一条窄窄的小路在江堤的上面延伸到远方,看起来这里早已成了人们走路的地方。江堤的左面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草绿花红,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草虫的叫声,老远处有周围村上的十几头白底黑花的奶牛在吃草,整个草甸子是那样恬静;右边是汩汩的松花江水,因还没到雨季,水势不大,大堤的下方是很长一段沙滩,时而有运煤和运送河沙的拖船鸣着长笛驶过。金子和香秀被眼前的风光给迷住了,远处,他们当年在那儿吃饭的那棵老榆树还在,只是树冠更大了,他俩一边笑着,一边疯跑到老榆树下,俩人气喘吁吁地坐在老榆树下,香秀偎在金子身旁,看着远方说:

“金子哥,你看这里多美,和十几年前一样,这里我曾一个人来过很多次,我一直盼着能和你再来一次,再重温一次那童年的感觉……”

“来到这里令我想了很多,想起了‘文革’期间的爸爸妈妈;想起了少年时期的我们;也想起了这块儿十多年没有多大变化的土地,你看看我们身下的这条年久失修的河堤,已有多少年没有整修了,万一要是雨水大了有多危险。现如今社会变了,变得那么有希望,像你哥哥那样的民营企业,如雨后春笋一样,仿佛就在一夜间就都冒了出来,给国家带来了无限的生机;我们变了,都长大了,懂事了,也都变成了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我们要干的事儿有多少呀!”

“金子哥,你想得那么多,又想得那么远,你是不是感觉我有些儿女情长啊?”

“秀,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不同,看到同样的事物,却想到不同的结果。我们的事儿,爸爸妈妈问过好多次,看来爸妈非常喜欢你,我已经和他们说了,我们的事儿一定要抓紧时间办。”

一番话,听得香秀一阵脸红,她推了一把金子:

“谁要和你办事儿啊。”

金子装作认真地说:

“好,好,我不着急,我们各自先努力工作,等到国家实现了四个现代化以后,我们已经白发苍苍了,到那时再考虑我们的个人问题。这样总该行了吧?”

一句话说得香秀哭笑不得:

“你真坏,总是气我。”

说完,香秀攥起拳头捶着金子的肩膀,金子一把抓住香秀的小手,把她拉到怀里,香秀抬眼看着眼前的金子哥,伸开了紧攥着的拳头,一把搂住金子的脖子,慢慢地闭上眼睛,金子挽着倒在自己怀里的香秀,他嗅到了一股女孩特有的体香,他轻轻地吻着香秀的眉峰,轻声地说:

“秀,今天我们到我家去,和爸爸妈妈说一声,我们结婚吧。”

秀闭着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幸福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流了下来,金子在她那细嫩的脸上,吻干了热泪,香秀把滚烫的嘴唇送到金子的唇边,两个年轻人热情地吻在了一起。

 

傍晚时分,香秀跟着金子来到省委大院。金子家在大院的西南角,一栋小楼,周围是欧式的铁艺围墙,一扇门紧关着,贴着釉面砖的门垛上,两盏老式的门灯,发着黄白色的光。金子拉着香秀打开大门,走进了小楼。一楼一个宽大的方厅,几张宽大的沙发围在中央,一台电视摆在沙发的对面,周围的墙壁上挂着多幅名人字画,靠近上二楼的楼梯旁,挂着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棚顶正中一组巨大的吊灯,照得方厅如同白天一样。金子刚拉开门,正好看到爸爸王新华从里屋走了出来,就上前打招呼:

“爸,我回来了,我把香秀也带来了。”

香秀笑着说:

“王伯伯好。”

王新华看金子身后跟着香秀正和他打招呼,就笑着迎了上去,拉着香秀的手说:

“香秀,我和你伯母可把你盼来了,快坐,金子,去叫一声你妈,就说香秀来了。”

话音没落,金子已经进屋里去了。王新华让香秀坐在沙发上,笑呵呵地问:

“今天到哪玩儿去了?”

“今天是金子哥的生日,我们到野外去坐了坐。”

“好,比我想得周到。……我呀,早就叫金子把你领来玩,他总是忙,今儿来了,好哇,就在这儿吃饭,让你伯母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这时,金子和妈妈走了过来,香秀忙站起来:

“伯母好。”

“好,秀这一来,我家热闹不少,我今天还和你伯父说,不知秀今天能不能来?要是早知道你能来的话,我们就早准备饭了。”

伯母一边说着话,一边和金子坐在香秀身边,摸着香秀的长发:

“秀啊,刚才金子和我说了你们的事儿,我和你伯伯都举双手赞成,前些年哪,要不是你爸爸你妈妈在乡下照顾你王伯伯,他呀,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你伯伯回到城里,一直叨咕你好,早就想成全你们俩的好事,可就不知道你俩是什么心思,他怕落得一个封建包办的名声,现如今,你俩这算是自由恋爱,我们老两口子高兴啊。”

王新华在一旁笑着说话了:

“香秀阿,你们俩呀,也老大不小的了,要结婚就在伯伯这家里办,楼上楼下你们愿意住哪儿就收拾哪儿,要是等着金子分房子,那就没准了。”

伯母听到这里接了一句说:

“那你就不能破破例,在省里给孩子们要一套房子?”

听到这儿,王新华的脸马上严肃起来:

“别的事儿都行,惟独这走后门儿的事咱不能做。”

王新华扭头看着金子,接着说:

“你们今后的路很长,但路还要自己走。”

伯母听了王新华的话,就笑着抢了过来说:

“行了行了,你这个老古董,我就那么一说,还真能指望你给孩子们要房子啊。秀啊,要办就在楼上办。”

一句话,说得香秀羞红了脸,全家人都笑了。王新华看着老伴还在那和香秀唠个没完,就催促说:

“老伴儿呀,还在这儿唠叨啥呀,快做饭去吧,我们全家人的肚子都开始起义了。”

伯母笑着站起身:

“我去做饭,你和你王伯伯唠着,一会儿咱们就去饭厅吃饭。”

香秀挨着金子又重新坐下,羞涩地看着王伯伯。王新华看着香秀爽朗地笑了:

“秀啊,这儿今后就是你的家了。不要拘束嘛,过些日子,把你爸你妈接过来,我们老哥们儿再唠唠嗑儿,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一起遭过罪,也一起享过福,但怎么也不相信,我们竟成了儿女亲家。好哇。”

香秀一边听着,一边幸福地笑着,想着这两个由于灾难而奇迹般走到一起的家庭,竟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她感激上苍给了她金子这样的男人。

 

晚饭后,天已经晚了。王伯伯由于高兴,多喝了几杯,被伯母扶着进屋休息去了。金子和香秀来到了楼上金子的房间,他俩并肩地坐在床沿上,让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平静一下。金子握着香秀的手:

“秀,天晚了,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秀抬起她那美丽的眼睛,深情地看着金子,金子轻轻地捧起香秀的脸,亲吻着她,香秀缓缓地推开金子:

“金子哥,我多么想早一些和你在一起,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结婚,等我真正地成为你的妻子时,我会把一个完整的我给你。金子哥,我也等着这一天。”

金子把紧抱着香秀的手松开,为香秀理了一下头发,又正了正香秀有些敞开的领口,有些歉意地说:

“好吧,我们都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香秀用她那柔软的手臂挽着金子的脖子,低声问:

“金子哥,你不怪我吧?”

金子笑了笑:

“傻姑娘,怪你什么?好吧,我送你。”

说完,金子拉香秀站了起来,顺着二楼的楼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楼下,推门出了屋。

 

当高升得知妹妹香秀已和金子登记结婚时,兴奋地给妹妹打电话,他要送给妹妹一个结婚礼物。香秀不知哥哥要给他什么,但还是来到哥哥的办公室,高升见妹妹香秀一进屋,就笑着迎了过来,和妹妹打诨地说:

“我的妹妹终于嫁人了,而且还是梦中情人,如意郎君呢。哥替你高兴。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哥,听你这话,我好像嫁不出去似的。”

“哪里话,谁要是娶了我妹妹,那才是他的福分呢。为了祝贺我妹妹的成婚大典,哥哥我送你一份礼物,还请妹妹不要推辞。”

香秀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哥哥那张含笑的脸。高升接着说:

“妹,你马上就要结婚嫁人了,就要成了人家的人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何况他家又是高干,又住在省委大院。哥哥想了很久,还是送你一套房子吧,在开发区,离他家也不远,来回也方便。我已经派人都装修好了,还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就等你结婚时住进去就齐了,房产证上我是用你的名字,这是新房的钥匙。”

说着,高升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串钥匙,递到香秀手中。香秀痴痴地看着哥哥,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她,有点出乎香秀的预料,她拿着钥匙有些犹豫地问:

“哥,这太贵重了吧。”

高升语气郑重地说:

“秀,我们虽然不是一个父亲所生,但我们比亲兄妹还亲,哥能有今天,全靠家里人给我的理解和支持。在审查期间,是你和妈妈去给我送吃送穿;在监狱里是爸爸去看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现如今,我混出个人样儿来了,不能忘了家里人。秀,我了解你,你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你喜欢金子,你珍惜你们的感情,也一定会更热爱你的家。哥能帮你的,也只是给你一个家,剩下的事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了。哥的感情生活是失败的,哥的政治生命也早就死了,剩下的时间里,我也要营造我自己的经济帝国,在这个帝国里来实现我一生的宏愿。”

香秀听完高升这番有些悲壮的话,好像对哥哥有了新的认识。哥哥对她的评价很准,她确实对自己的家充满了憧憬,她紧握着新房的钥匙:

“哥,谢谢你。”

傍晚,下班后,香秀和金子草草地吃过晚饭,就来到开发区看房子。一路上,香秀由于激动,脸有些发热,她紧紧地挽着金子的手臂,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笑。金子看着神情幸福的香秀,更觉得眼前这个性格单纯的女子,就是自己一生的寄托。他们来到开发区的一座公寓楼前,香秀拉了一下金子说:

“金子哥,就是这儿,我们上去吧。”

当他俩走下电梯,来到新房时,金子愣住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方厅足有四十平方米,白色的墙壁上,有平行的装饰槽,点缀着几幅现代画;上面是两层的吊棚,暗藏着的灯发出天蓝色的光;半圈儿黑色的真皮沙发前,是一套高档的进口组合音响,二十九寸的索尼彩色电视机摆在正中。推开阳面的两扇门,是两间卧室,装修的风格迥异,右面稍大一点的是白色墙体,靠墙是一趟高大的木制衣柜,正中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床头上是一盏可调亮度的读书灯。靠门旁的墙上挂着一幅人体油画,一组乳白色的吊灯,使房间显得很温馨;另一间稍小的房间,房间的颜色很跳跃,一张低矮的儿童床旁,是五颜六色的松软泡沫地板,一个旋转式的吊灯是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球形灯罩组成,几张卡通画布置在小屋的墙壁上,使得小屋充满了几分童趣。看得出来,这两间屋是为香秀小两口和未来的孩子准备的。对面是书房,写字台、电脑、书柜是应有尽有;洗漱间和厨房也是相当的讲究。两个人每个屋都转了,金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说话,香秀知道金子还没有相信这是现实,香秀扯了一下金子的袖口:

“金子哥,这就是哥哥给咱们的结婚礼物,我们结婚就在这里。”

金子深有感触地说:

“这要多少钱?也许我在局里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些钱!”

“要是和同事说,我和你结婚没有房,他们会相信吗?”

“那是他们不了解爸爸,要是了解了,他们就信了。”

两个人来到卧室,香秀顺手打开了床头的读书灯,室内弥漫着一股神秘的色彩。他俩坐在了席梦思床垫上,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远处公路和楼房上的灯光照得天空很亮,金子也好像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他直愣愣地看着香秀:

“秀,我们就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了,我感觉好像在梦里。”

“金子哥,这是真的,我小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我有福,现在想起来,妈妈说得对。我想把乡下的爸爸、妈妈接过来,和我们住一起,他们二老受了一辈子苦,晚年也该享一享福了,金子哥,你说好吗?”

金子深情地看着香秀,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也有福,上天让我碰到了你这个知书达理的姑娘。”

说着金子拉过了香秀那双柔软的手,放在唇旁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香秀听着金子的话,幸福地闭上了眼睛,顺势扑到了金子的怀里。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不知坐了多久,金子捧起香秀的脸轻轻地说:

“秀,天晚了,我们该走了。”

香秀抬起脸,凝神地看着金子的脸,由于距离太近,显得金子有些模糊,但她还是看清了金子那双无邪的眼睛。她轻轻地说:

“金子哥,今天就别走了?”

语气中带着渴望。金子的眉毛动了一下,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

“这……”

“金子哥,自从那天中午,我们领了结婚证,我就是你的合法妻子,我就是你的人了,这么多年,我好像就等着这一天呢。”

金子听着香秀的话,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扶起香秀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香秀,推门向方厅走去。香秀一惊忙问:

“金子哥,你要干什么去?”

金子迟疑了一下,接着,头也没回地轻声说:

“那我得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一声,今天我不回家了。”

香秀听到这里,甜甜地笑了。她走到玻璃窗前,“哗”地一声拉上了窗帘,回身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金子。金子打完电话回到床前,眼中放射着一种异样的光彩,他走到床前,双膝跪在香秀面前,两只有力的大手,抓住香秀的双肩,就这样死死地看着香秀,香秀昂起头,用她那双俊秀的眼睛,迎接着金子那火辣辣地目光:

“金子哥,今天我让你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说完,她开始解自己的领扣,就在这时,香秀停了一下,她那双晶莹的眸子里,放射着热烈的光芒。她没再犹豫,一个一个地把外衣的钮扣全都解开了,露出了她那冰清玉洁的颈部和小腹,她拿开金子扶在她肩上的双手,自己脱掉了外衣,一个粉色的胸罩裹在那个丰满的乳房上,金子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人,也再一次又嗅到了从她身体中散发出的那股迷人的幽香,金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抱住香秀那纤细的腰……

清晨时分,金子蒙眬中嗅到了一种清香,像是辽阔的草甸子上那野花的淡香,是那样沁人心脾。他慢慢地睁开眼,看到香秀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看着他,他亲切地搂住香秀那光滑如玉的身体,那清香如兰的气息就是从这温暖的体内散发出来的,他看着香秀那双眼睛,轻声地说:

“你早醒了?”

香秀点点头,用自己那双纤细的手,抚摸着金子那棱角分明的脸,非常幸福地说:

“金子哥,我真高兴,我成了真正的女人。”

金子抚摸着香秀柔软的身子,把她搂得更紧了。香秀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金子哥,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李清照,想到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如梦令。”

说到这,香秀竟轻声地读了起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读到这,香秀看着金子,金子迟疑了一会儿,微笑着亲了一下香秀那白皙细嫩的脸说: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领悟到了这首词里的另一番意境。”

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二十

 

 

余聪领着漂亮的新婚妻子袁惠回家休假,顺便带着她走了几家亲戚,除乡下的爷爷奶奶、三爷三奶外,就是小姑香秀和大伯高升。可刚刚看过了亲戚,小两口还没歇一下,袁惠就接到了部队的电报,让她马上归队,部队有紧急的军事任务,要到亮甲店一带演习,医院要做好保障工作。军令如山,袁惠不敢耽搁,余聪连夜把她送上了火车,返回了部队。在回来的路上,余聪一个人觉得这次休假有些遗憾,可他也深知,作为军人应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新婚的妻子在身边,他有些自我解嘲地安慰自己,这也许是结婚后的一种奢侈,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假期,这应该是一种回归自由的感觉。

这次探家,他感受到了家乡的很多变化,最令余聪吃惊的是那个草草结束了政治生涯的大伯高升,却在短短的几年里,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看着眼前的变化,余聪感觉到这个经济大潮的魔方,对他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似乎有无穷的吸引力,他很想在这个领域里一试身手。作为记者他也想更深入地了解一下大伯这个看来十分神秘的中年人。他想找小姑香秀和他一起去大伯的公司看一看,可小姑正忙着采购嫁妆,他不忍心打扰小姑的好事,于是就和大伯通了电话,约好了时间,来到了大伯的公司。一进高升的办公室,高升就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一把拉住余聪的手,笑着说:

“聪儿,早就想让你来看看,你们这些当记者的,思维敏捷,点子多,给大伯开开思路,大伯的公司里就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大伯,这次休假回家,我最想来看看的就是您,因为在部队时就听爸爸说到您和您办的公司,您又创造了一个奇迹。我很想深入地了解一下公司的情况,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一定有它的积极意义。我也想亲身地体味一次经营的感觉,尽管我只有一个月的假期,大伯,我想为公司做一件事。这样,既了解了公司情况,又锻炼了自己,您看行吗?”

高升听了余聪的一番话,有些吃惊,尽管他的事业发展得很快,可跟在他身边的多数还是自己的亲戚、和在工厂时结交的一些朋友,虽然进行了几次招聘,但真正的大学生却招不到,因为他不能给人家落户,不能给人家一个“铁饭碗”。社会的现实和人们的观念给他们这些发展很好的公司出了一道难题。终究余聪是第一个向他求职的正规大学生和国家干部,虽然只是一个月,但他看到了他公司的未来。他爽快地说:

“好,大伯欢迎你,欢迎你在这里干一个月,也欢迎你扎根在这里,帮助大伯把我们的事业干到底。”

高升听了这话,也很高兴:

“谢谢大伯。”

“那大伯给你说一下公司目前的情况,有一件事儿你替大伯琢磨一下。”

说着,高升站起身,同余聪走进了里面的办公室。

余聪作为高升的特别助理,按总经理的思路,协同企划部开始主持北保集团公司的新产品开发工作。

北保集团今年的销售形势非常的乐观,半年的销售收入已超过了亿元,鉴于目前庞大的资金储备,和北保产品在全国的品牌影响,余聪提出代销国外的成型产品。但在销售形式上却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如果用自己在全国的销售网,势必影响北保集团公司自己的产品销售,得不偿失。如果不用,这项工作如何进行?思前想后,他查阅了很多国内外的营销资料,两天过去了,余聪还是没有找出解决的办法。他漫无目的地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来到电视机旁,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中正在播放着国外新闻。这时,新闻节目中的一个名画拍卖会吸引了他,他停住了脚步,仔细地看着,他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他不由得有些兴奋,他想,能不能像商品那样,拍卖商品的经营权,那样的话,全国的销售网络会马上建立起来。他关掉了电视,独自在那里想了很久,他开始查阅资料,根据北保集团以往产品的销售情况,根据北保的品牌效应,认为此计可行,但拍卖销售权是否可行?他还要进一步证实。他拿起电话,查问到了云雀拍卖公司的电话。这是一家在国内较有影响的拍卖公司,对北保集团的经济实力已早有耳闻,听了余聪的介绍,对这项新的业务也很感兴趣,不一会儿,拍卖师林拾静和助手驱车来见余聪。余聪就把自己的想法和公司的情况向拍卖师进行了说明,最后得到了拍卖师的认可,余聪此时有些激动,他紧紧地握住林拾静的手:

“林老师,此次活动的成败与否,就看拍卖会是否成功,请林老师为我们作出这次拍卖会的详细报告,我们也将按惯例支付标的额百分之一的费用。”

拍卖师林拾静满怀信心地回去准备去了。余聪激动地回到写字台前,他要给他的大伯、北保集团的总经理写报告。

当高升看完余聪给他的题为:《关于新产品开发、上市的营销策划案》时,他被震惊了,他被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敏感思维所折服,策划案中有严谨的论证,有缜密的分析,有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有胆大而心细的营销手段。他拿着这份既有可读性又有操作性的营销策划案,心情有些激动,他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到秘书身旁:

“通知各部门经理以上负责人,马上到会议室开会,我要安排公司下半年的工作。把余助理的营销策划案进行复印,到会人员每人一份。”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高升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端,他看看人已到齐,就站了起来,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高升清了一下嗓子说:

“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主要的是要落实新产品开发工作。经过我认真的考虑,下半年除继续做好我们磁疗器的销售工作外,我们要把大量的资金和精力放在新产品开发上。新产品的开发工作我采纳了余助理的方案,决定代理国外成型产品,以拍卖各省的经销权这种方式进行铺货。我要求外贸部在一个月内,要与美国的HEALTH公司的戴维先生进行交涉,完成‘加能健身器’项目的中国总代理的谈判工作。”

说到这,高升抬头看了看外贸部部长,外贸部部长自信地点点头。高升又接着说:

“财务部要做好资金的保障。企划部要做好‘加能健身器’产品上市的准备工作,包括产品的包装、广告的拍摄、媒体的选择、产品招商书的印制等。此次的产品上市及拍卖活动由我的特别助理余聪负责,具体的工作,会后由余助理组织大家详细地进行分工。”

说到这儿,他又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余聪,余聪感到了一阵的得意,看得出,他要在大伯面前大显身手,他微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高升这才把脸转向了大家:

“我希望大家都要好好地看看发到你们手中的营销策划案,统一思想,把这项工作做好,企业大了,我们一起发财。好了,就说到这儿,大家分头准备去吧。”

话音刚落,大家竟鼓起了掌。

 

在余聪的组织协调下,外贸的谈判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首批加能健身器将在一个月后到达上海码头;企划部的招商指导书已发往全国各地,招商广告已在中央媒体发布,加能健身器的广告已在全国六十几家电视台播出;云雀公司的拍卖方案做得非常具体,地点设在香格里拉饭店,会场已进行了精心的布置,主席台上是蓝色的背景,白色的立体字显得十分雅致:美国加能健身器——中国省级经销权拍卖会。在整个工作的组织协调上,余聪感到十分的自如,好像早已是成竹在胸,可不知为什么,当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时,他却感到了一丝不明原因的紧张,终究自己没有组织过如此重大的经济活动,他开始有些担心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那些接到招商指导书的经销商要是不来可怎么办?想到这儿,他的脊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还是振作了精神,马上召集各部门负责人来香格里拉饭店开现场会,他要最后敲定各项事宜。会后,他确信北保集团良好的信誉会得到经销商的信任,强大的广告支持会给经销商信心,加能健身器这种时尚产品会让消费者认可,当所有这些工作他都认为是万无一失时,他这颗紧张的心才算略微地安静了下来。他静静地靠在香格里拉饭店单人房间的沙发上闭目沉思,他深知剩下的,他只能祈祷明天的拍卖会圆满成功。

第二天的拍卖会开得是如此成功,这令余聪始料不及。美国加能健身器的电视片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大厅里反复地播放,吸引着每一个来竞标的经销商。拍卖师林拾静不愧为 “中华第一拍”,他发挥得淋漓尽致,整个会场情绪被调动得群情激奋,来自全国的两三百名经销商个个都有志在必得的劲头,每个省的竞争都十分激烈。余聪屏息站在竞拍大厅的最后面,他真的没有勇气站在前面,他怕失败后的窘迫,他紧张地听着每一个省的竞标结果,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他偶尔瞥一眼坐在前排的总经理高升,看到他那笑逐颜开的脸,他的心似乎有了片刻的安慰,心里还涌出那么一种淡淡的自豪。当傍晚时分,最后一个省的经销商在拍卖师林拾静的锤声中被敲定时,全场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北保集团又创造了一个奇迹,加能健身器的全国的经销权竟拍到了三亿元人民币。高升在众人的簇拥下笑着来到余聪的身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你成功了,我们成功了,谢谢你,我说过我不会看错人。”

余聪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啪”地一个立正,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穿军装,感到有些尴尬,可他仍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握着高升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大伯,此次休假,不虚此行,谢谢您。”

高升拍着余聪的肩膀:

“聪儿,大伯会永远记着你,在北保的历史上有你光辉的一笔。今天大伯为你庆功。”

说到这儿,他又回头看看跟在自己身旁的其他人员和全国的经销商,笑着说:

“也为我们北保集团有更辉煌的明天庆功;为一贯支持北保集团的经销商、各路好汉庆功、饯行。”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庆功宴上,余聪成了头号的功臣,外贸部、企划部的同事都来劝酒,虽然只是应酬,但也免不了多喝了几杯,他感觉到有些头晕,再加上紧张的神经一旦放松,立刻感到十分的疲惫。他已经十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他寒暄了一会儿,就推托掉所有的应酬,独自来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室内的空调温度很低,余聪感到有些凉意,就关了空调,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天气很闷,像是要下雨,北方的雨季总是令人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一股热浪涌了进来,扑到余聪脸上,很不舒服。余聪又关上了窗子。他感到阵阵头晕,这些日子他太累了,余聪脱了外衣随意地扔到沙发上,一头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余聪仿佛听到有轻微的敲门声,他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来到门前问:

“谁呀?”

他边说,边伸手去拧铜制的门锁。一个清脆的女声答:

“是余先生吗?”

余聪打开门,一个衣着时尚又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她长发披肩,一身黑色的服装,下面是过膝的黑色长裙,上面是低胸的吊带背心,隆起的乳房在胸前留下一道深深的乳沟,一张圆乎乎的脸,肤色细白,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涂得红红的嘴唇,很性感,夸张的化妆显得这个女子十分的冷漠。看见余聪脸上机械地露出一丝微笑,笑容又马上不见了。余聪好像不认识这个女子,他皱了一下眉,好使自己更清醒,又仔细地看了一眼,疑惑地问:

“小姐,你找我?”

门外的女子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一声没响,一闪身进了房间,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脸疑惑的余聪脸上,落落大方地说:

“对,就是你,余先生。”

说完,很自然地坐在了窗前的沙发上。余聪走到她的跟前,显然他没有明白这个女子来他这里的真正用意,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

“你有事儿?”

女子看着余聪,神情自若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另一只沙发:

“没有什么大事儿,只是夜深了,闲得无聊,找你来聊聊天,倾诉一番而已。”

余聪有些紧张,并没有坐在沙发上,却急切地问:

“那你怎么会认识我?”

女子淡淡地笑了:

“这个很简单,是你的同事告诉我的,他们还介绍了你,说你很能干,有才气,没想到还这么帅。”

余聪真的不知同事们和他开的是什么玩笑,他十分疑惑地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女人听后,像是很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

“也许是和你谈谈天,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在这儿过夜,反正看你高兴。”

余聪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凭直觉感到自己碰到了麻烦,他在暗暗地骂着自己迟钝,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女子是卖笑的妓女。他镇静了一下自己,不卑不亢地说:

“我知道你们也是做生意,别在我这耽误时间了,我不会让你满意的,你出去吧。”

说完,余聪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这个女子略有些吃惊地说了一声:

“余先生果然是坐怀不乱,现在像你这样的男人太少了,难怪你的朋友说了你那么多的好话。不过在这清静的夜晚,在你身旁有一个妙龄女郎陪你聊天,我想这不是一件十分难以接受的事儿吧?我也很久没有碰到像你这样的男人了,也许我们会有很多的话要说。”

余聪再一次仔细地看了几眼面前这个女子,除去衣着有些性感外,举止上并没有太多的放荡,话语间还透着一股文气。刚才的那种紧张有些好转了,余聪站在那里窘了一会儿,坐在了那个空着的沙发上,他干咳了一声,没话找话地说:

“像你这么年轻漂亮,为什么要干这个?”

女子没有看余聪,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像是要找话回答余聪。看得出,这样的问话令她很难回答,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始从手袋里拿出了手机,轻轻地按着,像是漫不经心地念出了一段话:

“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

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需一张床;

无噪音无污染,促进经济大发展;

不生女不生男,不给国家添麻烦。

念到这儿,女子扬起了头,看着余聪说:

“余总,这是几天前一个姐妹儿刚给我发的信息,这话你说对吗?”

余聪正听得起劲儿,不由得笑出了声,被这突然一问有点尴尬,忙停了笑声,又补充了一句:

“概括得精辟,看来在新的环境中,所有国民的素质都在提高,我是想说,干你们这行,有什么前途?”

女子面部表情显得有些惊诧,淡淡地笑了笑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我想在一个送上门来的漂亮女孩面前无动于衷的男人,第一句话一定是这个。这就是你们男人的虚伪,干这怎么了,我并没有感觉到我比你低,古时的杜十娘、李香君至今不还是被人们歌颂怀念吗?她们就是妓女。”

余聪欣赏这个姑娘性格的直爽和她的伶牙俐齿,便真的有了想和她聊天的感觉,他把两只手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

“可现在毕竟不是明末,你也不是杜十娘和李香君。”

“对,我不是杜十娘,也不是李香君,因为我比她们要强大得多。我有我的办事原则,我不会把我的命运系在一个男人身上,我的命运永远在我自己的手里,也许将来我会有我自己的事业,只不过我是用别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在做准备工作而已。”

“你很有野心,但看你目前的所为,你的处境很不好,境况也并不令人乐观,好像离你的既定目标相差甚远。况且,你所从事的行业,与改革开放的大形势是格格不入的。”

女子听到这儿,冷冷地笑了笑:

“这只能说你不了解我国的现状。中国经济的一角是由性产业这一行当撑起的,你知道目前我国从事性产业的有多少人?”

余聪感到有些荒唐,笑着摇摇头:

“不知道,愿听赐教。”

女子并没有理会余聪酸溜溜的答话,接着说:

“仅以我们这个大城市为例,那些发廊、洗浴中心、歌舞厅、酒吧就有四千多家,那些大型的中心可容纳一百名卖淫女,小发廊也有五到十名卖淫女,按平均二十五人计算,我们这座城市应有卖淫女十万以上。全国呢?像我们这样的城市不少于五十个,那么全国至少要有五百万的卖淫女。”

这一数字惊得余聪目瞪口呆。他喃喃地说:

“真会如此吗?”

女子接着说:

“这是保守数字,如果按经济学的规律,每一个妓女会带动三个人辅助就业的话,那么中国‘性产业’从业人员约高达两千万人。保守的估计,这两千万性从业人员每人年均收入为两万五千元,那么,性从业人员的年收入总额约为五千亿元,约占国内生产总值的百分之六左右。”

她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看满脸惊愕的余聪,又接着说:

“五千亿,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按照经济学家杨帆的理论,这两千万性产业从业人员收入的百分之五十用于消费的话,他们的消费额应为两千五百亿。而且,这些人的消费是有很强的带动能力的,她们需要配备手机、传呼,从而带动电信业的发展;她们出入要乘出租车,这会带动城市出租车行业;她们要租公寓或民居,需要购置高级服装和化妆品,从而带动这些行业的发展;甚至有的还需要保镖,并可能带动赌博业、医药业、宾馆和旅游业的发展,如果估计性产业群体的消费支出乘数为四倍的话,那么由性产业带动的年社会总消费额应该是一万亿。”

一席话和一些眼花缭乱的数字听得余聪瞠目结舌,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夸夸其谈的女子会是妓女,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你是学什么的?”

女子放下摆弄戒指的手,抬起了那张略施粉黛的脸,慢条斯理地说:

“上大学时我学的是国际经济与贸易,怎么样,对我的印象好一些了?”

余聪真的对眼前这个女子刮目相看了,他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略有异议地问:

“我还是不理解,你这么漂亮,又有知识,有能力,干吗要走这一步?”

“看来在短时间内,不会改变你对我的印象。但你要把我的行为看作是一种融资的话,那会好理解得多。你记得 ‘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句话吧,一句多么富有艺术性的话,它没有阐明容忍哪些人可以通过哪些手段先富起来,于是,那些贪官污吏靠手中的权利致富了;那些花花公子靠父辈的庇护致富了;大胆的亡命之徒靠贩毒致富了;那些地痞流氓靠巧取豪夺致富了;而我们这些弱小的女子能做的也只有出卖自己。传统道德,在眼下经济迅速成长的今天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只不过是为我今后的发展,做一些资金上的储备罢了,这样说,你也许会理解。”

说到这儿,女子懒洋洋地靠在了沙发上,露出了一脸的疲惫,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余聪。外面一道闪电掠过,接着一声闷雷,震得玻璃窗瑟瑟地抖着,看来要下大雨了。余聪看着这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但他分明地看出,在眼睛的后面,有一种迷茫和无奈,他拉了一下挡在窗前的窗帘,走到女子的背后,有些神秘地说: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你以前不该是这样?在你的人生旅途上,碰见过不少坎坷。”

女子冷冷地笑了笑:

“你是学心理学的?”

余聪拉紧窗户,使闪电不再像闪光灯一样照在他们的脸上,外面的雷声、风声小了许多,他更正着:

“不,我是学文学的。但我相信我的判断力。我好像看到了你内心的另一个世界。能告诉我,你是哪人吗?”

女子没有任何设防,平静地说:

“本地的乡下,离城八里的查家。”

女子的话音刚落,窗外就炸响了一声闷雷,仿佛整个房间都震动了,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打在余聪房间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余聪像是被响雷惊了一下,不由得浑身一震,停在了女子身后: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和我。爸爸在‘文革’期间自杀了。”

听到这儿,余聪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急切地问:

“你说的是周兴大叔?”

女子听到这里,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呼”地一下从沙发上坐直,回头看着余聪: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余聪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看着她,像是要看透她的骨髓,从牙缝里问出几个字:

“海妹你认识吗?”

女子被这句话惊呆了,她死死地盯着余聪,大大的眼睛里渐渐地噙满了泪水,忽然用右手捂住了嘴,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惊愕声:

“是你!”

余聪的头“嗡”地一声大了,他想起了眼前这双大眼睛,就是二十年前在村旁送他上路的那双稚气的眸子,眼前这个变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了的女子,就是童年时的伙伴海妹。余聪全身无力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外面的雨声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响得更急了。海妹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巾,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地说:

“聪儿,你认识的童年的海妹在十年前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想着她了。”

余聪木然了,他不相信眼前的现实:

“海妹,我们以这种形式见面,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这么多年没见,你这是怎么了?”

海妹没了刚才那股锐气,两眼茫然地看着瞪着大眼睛的余聪:

“这么见面令你很失望,是吗?你感觉我很下贱,是吗?你知道吗,当一个年轻的姑娘失去自己的清白之后,烈性的女子就剩下两种选择:一是结束自己的生命,用宝贵的生命来证明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贞洁;二是放弃自己的全部幻想,用自己的的坚强和堕落,报复这个陷阱四伏的社会。”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可每一句话让人听了都是那么沉重。余聪把头枕在沙发的靠背上,闭着眼睛轻声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

海妹像是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她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

“我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我一生的事。”

余聪抬起头问:

“怎么了?”

海妹像是没有听见余聪的发问,继续说:

“我忘不了那一天。早晨,我帮妈妈到机井去打水,可到了井台一摇辘轳,轻得很,低头往井里一看,井绳上根本就没有柳罐斗。我正在四处寻找,那个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刘炮头从井房子里伸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对我说,姑娘,柳罐斗在我屋里,进来拿吧。那时我太小,也不懂事,就进了他的屋里去拿柳罐斗,可我刚一进屋,他就一把从后面抱住我,用他那张臭嘴亲我的脸。我拼命地和他厮打,一会儿,我就没劲儿了,他抱着我把我扔在又脏又乱的破炕上,像饿狼一样撕我的衣裳,我咬他的手,他就卡我的脖子,我感到上不来气,就放开了口。他把我的衣服扒得精光,就压在我的身上,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汗臭味,我直想吐,可他死死地压住我的身子,拼命地抓我的乳房,我的眼泪就在我的眼圈里,我咬着牙忍着,就是没哭。后来我感到下身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我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刘炮头满身臭汗地强奸完了我,赤裸着干瘪的身子坐在我的身旁看我,露出焦黄的牙齿奸笑着,得意地说,多嫩的小丫头,一掐直流水,我刘炮头十几年没尝到女人了,死了也值。他说着又来摸我的腿,那时,我还不知道发生这事儿的后果,只知道他在欺负我。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他好像很得意,在那里欣赏着我穿衣服,一动不动。我穿好衣服,往外就走,大腿根处好像被撕裂了似的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我回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叉着腿坐在土炕上,一脸淫秽地笑,胯下的生殖器黑糊糊的垂着,我恨它。那天,我不知怎么把水拎回家的,妈妈问我咋了,我也不吱声。又过了几天,还是清早,我提了水桶,兜里装了一把镰刀头,又来打水。也许是刘炮头看这几天并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更加胆大妄为,又看见我一个人来提水,就开了门,奸笑着让我进井房子拿柳罐斗。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屋里。他拉上门嬉皮笑脸地说,海妹,你别瞧不起我,我刘炮头想当年也是条汉子,在胡子堆里我敢和老大作对,玩过老大的女人;解放后,为抢浮财,我打折过查舒威的腿;蹲笆篱子时我是两棵烟安抚了两个屋角的老大,叫他给我安排一个坐的地场,却得罪了另两个角的老大,挨了一顿臭揍。你看这头顶的疤就是记号,我是愣一声没吭,满脸是血在便桶旁坐了一晚上。还是四位老大看我有钢,给我指了一个地儿,我二话没说,拎起在那儿坐着的小子一顿狠揍,夺了他的地儿,打这儿起,我才在笆篱子里有了地位。海妹你就跟了我吧,我以后会照顾你。他说完,满脸谄笑地向我靠近,恬不知耻地说,我还想和你来。我看着他,心想,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就坐到炕上,把上衣脱了,枕在头下,因为上衣口袋里有刀。他一看我这样,好像有些意外,但马上就像发情的公猪一样,蹿到炕上,胡乱地脱着自己的衣服。当他赤身裸体地压在我身上,要为我脱衣服时,我忍着难闻的汗臭味儿,看着刘炮头那张狰狞的脸,用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他勃起的生殖器。他趴在我的身上一动不动,发出几声淫荡的呻吟,我另一只手从头下枕着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镰刀头,慢慢地伸到了他的身下,只听到杀猪似的一声惨叫。我的两只手上全是血,我推开捂着阴部满炕打滚的刘炮头,下了炕,冲着嚎叫的刘炮头啐了一口,脸上好像是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说心里话,那时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倒是有点得意。”

余聪听得是一身的冷汗,焦急地问:

“后来呢?”

“过了很多天,村上有人说老光棍刘炮头死了,他没有亲人,村上就草草地把他埋了。又过了一阵,村上传出刘炮头的笑话,说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实在熬不住了,就和牲口干,什么猪、羊的,有人看见他把牲口赶进屋,最后得了脏病死的。这些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在埋他的时候,几个小伙子给他换衣服时才发现,他的下面都烂没了,是一个黑乎乎的洞。”

余聪吃惊地看着海妹,他想不到这个从小就倔强的姑娘,会干出这种事来。海妹接着说: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就抱着我哭,骂我这个死丫头,早晚要惹大祸。骂一阵,又哭一阵,说姑娘家这事要是传出去,长大了还如何嫁人,后来,妈妈就领着我搬了家。”

 余聪像是听完了一个故事,心中好像倒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海妹抬起眼,仔细地看着余聪:

“你现在在干什么?”

余聪心不在焉,机械地回答着:

“我大学毕业,分到了部队做编辑,这次回家休假,帮大伯做点事。”

忽然,余聪的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兴地说:

“海妹,你到我大伯这里来吧,到他们公司来发展,你一定会有用武之地,你是学国际经济的,相信公司会欢迎你的,会给你一个合适的位置的。”

余聪瞪着一双期待的眼睛,焦急地看着海妹,他不忍心再看到海妹这样下去。海妹向后甩了一下头发,像是有些动心:

“北保集团倒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公司,我倒是想在那里锻炼一下。”

说完,她看着余聪。余聪爽快地应着:

“那好,我明天就去我大伯那里推荐你,我在回部队之前,一定办妥此事。”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海妹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深夜三点多了,就站起了身,深有感触地说:

“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们还能见面,谢谢你,又让我想起了很多童年的事儿,好像找到了许多过去的感觉。也许我们这次见面会改变我以后的生活,你也该歇了。”

说完,海妹走了。余聪目送海妹走出房间,听到房间的弹簧门“砰”地一声关上,屋里马上静下来,只有外面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雨还在急急地下。余聪感到了有些胸闷,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子,远处的噪音“轰”地一声冲进屋来,余聪感到这寂静的夜晚并不平静。远处的街道上已积满了水,倒映着闪亮的街灯,一股湿乎乎的空气迎面扑来,吹得余聪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轻叹了一声,这个社会真的变了。 


 

 

                             二十一  

 

 

香秀医院的单身宿舍早已经退掉了,这一次乡下的家滨老两口也听了女儿的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田里种的烟叶,和女儿一起搬进了女儿的新房。

女儿结婚的日子快到了,为女儿筹办婚事,老两口也忙得不亦乐乎。

香秀今天休班,在屋里收拾东西,把昨天买的一幅现代画,要挂到自己的卧室。爸爸家滨忙抢过女儿手中的画,眯缝着眼睛端详着,看了一会儿,笑着说:

“这人不服老不行啊,什么也跟不上趟,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怎么着也看不明白,唉,老了。”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妻子说:

“去,把锤子给我拿来,咱把这画儿给香秀挂上。”

香秀妈去找锤子,香秀捶了几下有些发酸的腰,笑着看着爸爸说:

“爸,你看不懂这就对了,这是抽象派,现代的东西无理为妙吗!”

说完,香秀坐在沙发上,幸福地看着两位老人。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家滨两口子还保留着在乡下的习惯,天一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

香秀今天有些兴奋,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这些日子,一直为他们的小家忙碌着,每当下了班和父母吃过晚饭,父母睡了,她一个人在屋时,就盼着金子来。可这些天雨季到了,松花江又到了洪峰期,市委、市府机关的干部都到江堤上防洪去了,金子已经几天没来看她了,说心里话,还真的惦记着他。她忽然觉得有些饿,到厨房看了看妈妈为她准备的饭菜,感到油水太大,不想吃,就用开水泡了一包方便面,可刚要吃,忽然间,一阵恶心,忙跑到洗手间去吐,吐过了,又没了食欲,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天棚上的吊灯发愣。她的两只手搭在小腹上,她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怀孕,当妇产科的朋友拿着化验结果,说她已经怀孕了,她感到一种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她已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属于金子哥的女人。她又想起了金子哥在枕边说的那句悄悄话,你一定是块好地。想到这儿,她笑了。这些日子,她喜欢这样躺着,想自己的事儿。忽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她想,一定是金子打来的,就忙爬起来,抓起电话兴奋地问:

“是金子哥吗?”

电话的云母片质量很好,清晰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但没有回话,她有些紧张,又问了一句:

“你是谁?”

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秀,我是王新华。”

香秀疑惑地问:

“伯伯,是你?你怎么了?”

香秀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王新华语气沉重地接着说:

“秀,爸爸想和你说个事儿,我让秘书去接你,来这儿后爸爸和你细说。”

香秀感到很突然,王伯伯第一次用爸爸这个称呼和自己说话,她莫名其妙地放下电话,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穿戴好了,刚要出门,妈妈在屋里问:

“秀啊,是金子来的电话?你要出去?”

“啊,妈,你睡吧,王伯伯找我有事,我去那儿看看就回来。”

妈妈在屋里叨咕着:

“天晚了,可早点儿回来。”

她来到楼下,车已在那儿等着了。来到省委大院,看到王伯伯家的小楼前,停了几辆汽车,好像院儿里还有好多人。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径直向屋里走去。大厅里,王新华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几个人围坐在他的身旁。看到香秀走了进来,王新华站起身来,脸上像是挂着泪,他把香秀迎到沙发旁,语气沉重地说:

“秀,爸爸和你说一件事,你一定要挺住。”

香秀感到事态不妙,焦急地说:

“王伯伯,你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王新华有些失声地说:

“昨天晚上,松花江洪峰通过我市,上游的一段河堤决口,金子他……他……”

香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着问:

“金子哥他怎么了?”

王新华老泪纵横:

“金子他牺牲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香秀感到眼前一黑,差一点晕倒。王新华一把扶住香秀,几个人把她扶坐在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香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扑到王新华怀里边哭边问:

“爸爸,金子哥在哪里,我要去看看,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秀,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怎么见他……”

说着,王新华也泪如雨下。过了好一会儿,王新华拍拍香秀的肩头,声音沙哑地说:

“秀,别哭了,让金子他们局里的同志带你去看看金子,人虽然走了,可总要见一面不是。”

说完,他向身旁的秘书扬扬手,自己掏出手绢擦泪。秘书和几个女工作人员搀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香秀走了。

天已经后半夜了,秘书才把哭得有些虚脱了的香秀送回家。家滨两口子半夜被叫醒,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当他们看到被扶进屋脸色苍白的香秀时,吓了一跳,忙问:

“秀,这是咋的了?”

秘书把香秀扶到床上,拉着两位老人来到方厅,把金子的事儿简单地说了一遍,并再三地叮嘱两位老人,要照顾好香秀,明天他们会再来。说完,秘书等一帮人走了。两位老人听后目瞪口呆,香秀妈流着眼泪来到香秀床前,看着女儿,陪着落泪:

“我可怜的女儿……”

家滨木然地站在方厅里,脑门子上的青筋又暴露了出来,他嘴里不停地叨咕:

“金子这孩子,没福啊,没福啊……”

香秀已是欲哭无泪,她直愣愣地看着流泪的妈妈说:

“妈,金子走了,他是在爸爸放牛时休息的那段大堤上走的。前一段时间,金子的生日那天我们去过那儿,他当时还说那段大堤已十几年没修了,要是涨了大水,那很危险。这次,他们局就负责看守那一段大堤,当他发现大堤开始渗水时,就喊其他人快躲开,快去叫人,自己却拿了沙包去堵。可年久失修的大堤再也挡不住发怒的洪水了,大堤在金子哥的身下决口了,金子哥走了,金子哥真的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香秀一边说着,一边流着泪,妈妈为她擦着泪水,香秀一头扑在妈妈的怀里,终于放声地哭了起来:

“妈妈,金子哥走了,我可怎么办?”

“孩子,别哭坏了身子,哭坏了身子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妈妈陪着香秀在流泪。忽然,香秀停住了哭声,对着妈妈哽咽着说:

“妈妈,我现在已经怀了金子哥的孩子,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惟一骨血,我要把他生下来,把他养大。”

“孩子,这事儿妈妈咋不知道?”

“妈妈,我也是刚知道,金子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要是知道,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香秀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不被察觉的笑容。妈妈觉得孩子好像有点不对,就安慰女儿说:

“秀,今天你就休息一下吧,孩子的事儿,妈以后和你说。”

香秀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慢慢地说:

“妈妈,我明天就去告诉金子哥,我们有孩子了。”

就这样,香秀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个晚上,把家滨老两口吓得够呛。一直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香秀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又发起了高烧,浑身上下烫得要命,家滨打电话,找来了高升和王新华书记那派来的人,把香秀送进了医院。

 

金子的骨灰被安放在了乾坤园公墓,一座大理石的墓碑,并不奢华。碑上镶嵌着金子二寸的照片,下面是“抗洪英雄王建国之墓”几个镏金的楷书大字。

香秀的病情刚有几分好转,就要去金子的墓上看看, 谁也劝不住。

天还是阴乎乎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香秀一个人坐在金子的墓碑前,两眼愣愣地看着金子的照片,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盈盈的嘴,香秀摸着金子的照片,轻声地说:

“金子哥,我们有孩子了,你还不知道呢,今天我是特意来告诉你的,你高兴吗?你安静地在这歇着吧,我会把我们的孩子带好,等孩子长大一点,我带他来看你。”

说着,香秀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模糊地看着石碑上刻着的生卒年限:

“金子哥,你今年才二十九岁,我们还没做一天真正的夫妻,可我知足了。”

这时,几滴雨点儿滴落在她那发烫的脸上,她抬头看看天,心里一阵酸楚,要不是这雨下得那么大,我的金子哥……想到这儿,她打了个冷战,她多想这时金子哥能紧紧地抱抱她,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她从提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她想写什么,她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

“金子哥,你还想看我写的诗吗?我这就给你写。”

说着,她在小本子上飞快地写着,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她边写边落泪,眼泪和雨点儿落在小本子上,她写完了,看了一遍,展开来放在金子的照片前:

“金子哥,你看吧,这是我给你写的。”

说到这,香秀轻轻地念出了声:

“多日以后

读你的眼睛已晦涩成难懂的诗

和你的生卒年月一起倾斜

一盅辛酸的陈酒

红唇终无饮尽之日

旧日的风景和葬花的泪

已缥缈成烟雨

袅袅

为何还要扳我的肩膀

问落两行情诗

灌以

长满野草的高地

这招摇的祸根

在风中期期艾艾

我迷路了

香秀轻声地念着,看着渐渐大了的雨丝,这招摇的祸根淋湿了她的衣服,顺着她的长发往下流。她抹了一把不知是被雨还是泪打湿的的脸,对着金子的照片说:

“金子哥,雨大了,我该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香秀站起身来,由于这些天她悲伤过度,又是高烧刚退,她觉得头一阵发晕,好像天地都在旋转,她想扶住金子的墓碑,却一头摔倒在墓前,顺着石阶滚出很远,香秀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正坐在她的身旁落泪。妈妈看见她醒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的笑容,摸着她的头说:

“秀,你吓死妈了。”

香秀感到浑身无力:

“妈,我咋了?”

“你昏倒在乾坤园墓地了,你王伯伯听说你去看金子,就叫人去找你,要不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妈妈说到这儿,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香秀倒安慰她:

“妈,这些天把你累坏了,别再为我难过了,我这不挺好的吗?”

说完,握住妈妈那双冰冷的手。妈妈还是忍不住在落泪,委婉地说:

“秀,有啥事儿,你都要想开点,可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香秀淡淡地笑了笑:

“妈,再没什么事了。”

“秀,你昨天摔倒了……孩子没了……”

香秀听到这里一惊,像是没听清楚,她的头从枕头上抬了起来,急促地问:

“妈,你说什么?什么孩子没了?”

妈妈哭出了声。香秀好像悟到了什么,两个手急忙摸着自己的肚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头重重地枕在了枕头上。她哭了一会儿,止住了哭声,看着雪白的天棚说:

“金子哥,你什么也不肯给我留下,什么也不肯给我留下。”

 

秋天来了,树上的叶子大片大片地落了。香秀似乎也从极度的伤心中走了出来。这一天,她在医院请了长假,回到家和爸爸妈妈说,我想去南方散散心,游览一下祖国的名山大川,也好从金子哥的影子里走出来。家滨两口子一合计,这样也好,免得姑娘一个人在屋里,憋出病来。当高升得知妹妹要出去散心,这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他知道妹妹的脾气,要是真的想不开,准会出事儿。出去换一个环境,时间一长,什么事儿就都没了。他让新来的秘书周海妹,给妹妹香秀送去两万元钱和一个长城卡。海妹来时,正赶上家滨老两口帮着香秀收拾东西。海妹身穿一套乳白色的职业套装,长发挽在了脑后,脸上化了一层淡淡的职业妆,显得很干练。她站在方厅正中看着香秀,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打开拿出两沓钱,递给香秀:

“这是高总让我给你的,他今天要和外商谈判,就不能亲自来了。这是两万元钱,你点一下。”

“你是?”

“我是北保集团新来的,高总的秘书,我姓周。”

说完,海妹又从信封中拿出一张长城卡,递给香秀:

“这是一张长城卡,没有限额,公司财务会根据你的消费,随时往里存钱。这张卡出去旅游很方便。”

说完了这些话,海妹像是完成了公事,冲着香秀说:

“那好,我该走了,希望你开心。”

香秀看着拿到手里的钱和长城卡,看着眼前这个办事果断的女孩,知道她是在办公事,她只好收下,看着这个女孩要走,就送到门外,低声说:

“谢谢你,还让你跑一趟。”

海妹回过头,看着香秀: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只是时间太长了,你把我忘了。”

香秀有些疑惑,仔细地看着她。

“我们是一个村儿的,小的时候在一起玩儿过,我叫海妹。”

香秀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进屋时我觉得面熟,我们有十多年不见了,你现在怎么……”

没等香秀说完,海妹就接过话来:

“是余聪介绍我来的,现在的工作很适合我。”

海妹好像不愿让熟人了解自己太深,就转了话题:

“听高总说,你要到南方去换换心情,我很羡慕你,羡慕你还有女孩儿那份心境,我想在清秀的山水之间你会有新的感悟,时间是一味最好的药,它能愈合任何创伤。”

香秀看看这位善解人意的海妹,真诚地说了声:

“谢谢。”

 

南方的天气要比北方好得多,还是一片绿色。可香秀的心情却没有好转。到了苏州,她草草地看了几处名胜古迹,想用这些来冲淡自己的思念,可事与愿违,她看着游人如织的景象,更增添了她的痛楚,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心态下,自己将来会如何生活。

她顺着绿树成荫的山间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地眼前的游客少了,小径也变得崎岖蜿蜒,潮湿的石阶路上,长着斑驳的青苔。香秀看着这一切,倒有了几分清静,她觉得自己纷乱的心情,在这恬静自然的环境中得到了慰藉。她用双手正了一下双肩背包,顺着湿漉漉的石阶路向上走去,她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沉淀一下自己的思绪,对自己的未来作一个裁决。她走着,眼前的石阶路被一面红墙挡住了,她抬眼一看,是一座庙宇,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庙宇不高,已很陈旧,失修的山门,脱落的墙皮和从那对石狮子上长出的荒草上,可以看出,这里的香客不多。但侧耳细听从庙里隐隐地传出悦耳的法器撞击声和轻柔的颂经声,给幽静的山谷带来几分神秘。香秀有些好奇,拾阶而上,来到山门前,抬头一看,一块漆迹斑驳的扁额,吊在瓦片脱落的门楼上,从门楼上垂下的野草,挡住了半块扁额,香秀仔细地辨认,“止水庵”三个字映入眼帘。她的心为之一动,想起了心如止水这个词,人心要是死了,就什么烦恼也没了。她推开虚掩的山门,里面苍松古柏遮蔽天日,如入山林,古雅的幡杆石座,分列两旁。前面是不算巍峨的大殿,好像有僧尼在走动,在小院中,摆放着香炉、石塔。雕镂精细,布设有致。清烟缭绕,显得庄严而壮观。正殿旁是一龟驮石碑,日久天长碑身已风化,看不出原来的纹理,她走近细看,刻石已模糊,隐约可见数行小字,她轻声地念着:

“止水庵记   ……家遭不幸,博学多才之少爷一命呜呼。其定亲之表妹,一往情深,坚持与亡夫完婚。后立誓,剃去青丝,终生修行。老太爷涕极而零,出巨资,在此风水宝地,造此庵堂,顺从媳意,取名止水。小姐并未食言,正规受戒,取得度牒,法名静修,……她清静自守,心如止水……消磨青春。青灯古佛,晨钟暮鼓,了此一生……”

香秀断断续续地读完石碑,竟感动得流下了两行清泪。古刹的氛围真的令香秀痴迷。她慢慢地走向后院,这里花繁树茂,碧草如茵,几株爬山虎绕满围墙。走到禅房尽处,见牌楼伫立,茔地如丘,这便是静修之墓。此时,香秀回首望去,远处四隅楼台矗立,川原如绣;近处堤林塔影,殿前香烟缭绕,牌楼上的一副对联映入她的眼帘: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香秀感到这副对联是为自己写的,也许我该就此脱离苦海,告别红尘,也许我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好像看到了长眠在此的静修师傅,香秀没再迟疑,她理了一下青丝,迈步向正殿走去。

 

海妹回到办公室,已到了下班时间,同室的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她没有走,坐在电脑前整理今天的工作。凭直觉她已深深地感到高升对自己这一段的工作是认可的,对自己的美貌也有些动心。剩下的就是机会,她要把握住一切机会,她要在北保集团呼风唤雨。喝得醉醺醺的高升很晚了才被司机送回办公室,海妹把高总扶进了里面的卧室,司机还要等着送高总回家,海妹回头对司机说:

“高总说了,他今天住这儿,你可以走了。”

司机走了,海妹把醉眼蒙眬的高升扶到席梦思床上:

“高总,你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先给你沏一杯茶。”

说着,她为高升脱了鞋,把他的两条腿放到了床上。高升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可神智还算清醒。他对这个新来的漂亮秘书确有些爱意,看着她为自己是如此上心,也就听之任之了。海妹端了一杯浓茶来到高升床前,俯下身轻轻地问:

“高总,喝茶吧。”

高升微微睁开蒙眬的醉眼,正看到海妹的前胸,海妹乳白色的套装里,是红色的紧身低胸绒衣,由于海妹俯着身子,白皙丰满的乳沟显得很深。高升感到全身一阵燥热,他咽了一口口水,海妹扶起他的头,很随意地将头枕在自己软绵绵的乳房上,把茶水送到高升的唇边。高升喝了一口温茶感觉到自己的脸烫得很,一种多年没有的激情又在体内燃烧,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海妹,扬起了他那仍有些涨红的脸,看着海妹那张漂亮的充满诱惑的脸庞。高升再一次感到了青年时才有的那种冲动,他吻了海妹的脸颊,一股年轻女人特有的味道令他热血沸腾。他“呼”地坐起身,把海妹端着的茶水接过来放到床头柜上,两手捧着海妹细嫩的脸庞,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动情地说:

“海妹,我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感到,你就是我等的女人。我需要你……这个越来越大的摊子需要你。”

海妹没有躲闪,直视着高升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冷静地说:

“高总,这是你们男人惯用的花招,我已不是孩子了。你有女人。”

高升有些窘迫,慢慢地放开手,站起身:

“我不想再说我和我妻子的事儿,你不会相信的。”

说到这儿,高升停了一下接着说:

“这么晚了,你也该下班了,谢谢你照顾我,叫司机我们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海妹看着高升,起身站在他的对面,嫣然一笑:

“我已经让司机走了,没有车了。”

高升疑惑地看着海妹:

“你这是……”

海妹接着说:

“天晚了,就睡这儿吧……高总,其实你非常优秀。我听说过你的过去,也算是风云人物,那个时代,总会给人留下各种创伤,那不是某一个人的错。你现在成功了,不是证明你很优秀吗。我是慕名而来的,我看好的是你这个人,我会帮你成就一番大业。”

高升的眼睛一亮:

“这么晚了,没车你怎么回去?”

“我也住这儿,不欢迎?”

高升一阵兴奋,眼中泛着得意的光芒,他一把抱起海妹,海妹用玉臂挽住高升的脖子,高升在地上转了两圈,把海妹放到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海妹看着高升那充满欲望的眼睛,轻轻地说:

“别急,我想先洗个澡。”

 

松软的床上,高升和海妹盖着蓬松的鸭绒被。高升搂着海妹光滑白嫩的胴体,有一种满足。他的头上有些出汗,更有些疲乏,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海妹的耳垂说:

“你也出汗了。”

海妹点点头:

“你真棒。”

“我们睡吧。”

“你先睡,我睡不着。”

高升向海妹这边靠了靠,用手抹了一下海妹两乳间的汗水,轻轻地问:

“海妹,你在想什么?”

“想你,想我,也想我们的未来。”


 

 

                            二十二

 

     海妹成功了,只两年的工夫,她用她的美色征服了高升,用她的智慧和才华,征服了公司里的其他人。她已从一个花瓶似的秘书,升格为公司的副总经理,成为公司里举足轻重的高层人物。 她首先根据公司迅速膨胀、资金短缺的实际情况,积极游说高升,对北保集团公司进行了股份制改造,依法公开发行股票,并已获得证券交易所审查批准,正式在上交所上市。这样,北保公司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公众公司,它可以利用证券市场进行筹资,广泛地吸收社会上的闲散资金,使企业规模迅速扩大,增强了产品的竞争力和市场占有率,从而解决了资金不足的问题。高升看到了海妹的潜在能量,只股票上市的前夕,北保股份的募集资金竞达五十个亿,在北保的帐户上停留了三天,利息就达三千万之多。其次,对分散在全国的几十家销售公司,实行了阶梯式管理,明确了责任,引进了竞争机制,调动了基层经理的积极性,从而解决了下属公司管理失控的棘手问题。高升早已对海妹是另眼看待了。 至此,北保公司的基本框架已初步搭成,今后的发展似乎也应该是一帆风顺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在此时,高升却在产品选项及广告费投入的比例上,出现了决策性错误,他错误地估计了已逐渐成熟了的商品市场,那些几年前令他成功的做法,全部失效,巨额的广告投入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北保第二次出现了严重的资金短缺。为摆脱困境,保证北保股份的年报形象,高升不得不再一次采纳海妹的建议,铤而走险,拍卖产品经营权,用所得资金虚报利润。然而,此项工作关系重大,既要有丰富的产品策划经验,又要对企业忠诚。海妹坐在高升宽大的班台外面,沉思了良久,提出了她认为的最佳人选,就是上一次成功策划了加能健身器经销权拍卖工作的余聪。可高升挠着头皮说:

“好是好,可他在部队,哪有时间回来呀。”

海妹神秘地说:

“高总,这正是我们北保的一次天赐良机,据我所知,全军现在正在裁军,从十一个军区合并为七个军区,军分区以上人员也进行精简,精简后的总人数比以前减少百分之五十三点六。余聪也正面临着转业或转行,我们何不借此时机,发出邀请,委以重任,我想此事可成。”

高升听得是满心欢喜,急切地说:

“此事就由你来办,聘请余聪为北保股份公司营销副总。马上与余聪沟通,越快越好,商机难得。”

海妹站起身,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一个电话,看着手机的液晶显示屏,对高升说:

“此事若成,我北保又添一员虎将。”

说完,她把手机放到耳朵上,与余聪轻松地谈起来。

 

余聪愉快地接受了聘请,迅速地办理了转业手续。尽管妻子袁惠不同意他回原籍,因为袁惠的爸爸已经离休,就在当地这个海滨城市的干休所,她不愿意夫妻继续两地生活,余聪还是说服妻子准备到北保公司工作。海妹为余聪安排了办公室,在市里为他买了房子,配备了汽车。并强调时间紧急,让余聪乘飞机马上报到,她要亲自到机场去接他。

当余聪带着几件随身的用品,走出机场大厅的时候,海妹在通道前向他招手。海妹新修整的头发盘在头上,两鬓旁几屡打着圈的长发,看上去很俏皮,银狐领的灰色羊绒大衣,垂到膝前,一双黑色的高根儿长靴,靴口旁一条精制的皮条在膝旁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很时尚。她那精心修饰的圆圆的脸上,仍然是天生丽质,肤色很白;精心描绘的眉毛,眉梢有些上翘,显得很干练,也有几分冷艳;大眼睛还是那么有神。也许是身份的变化,需要应酬许多场面上的事,脸上明显地增添了许多笑容。余聪紧走两步来到海妹身旁,一把握住海妹的手:

“海妹,谢谢你,亲自来接我。”

海妹用小拇指拢了一下鬓旁的长发:

“和我还客气啥,看你穿这么少,快上车吧。”

海妹拉着余聪的手,小跑着来到自己的车前,是一辆红色的本田轿车,她接过余聪的包,放到了车的后座上,示意让余聪坐在前面,自己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汽车的性能很优良,引擎没有发出噪音,“呼”地一下冲出车位,余聪看着海妹那娴熟的驾驶技巧,不知是否该说一句奉承的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海妹的脸庞,沉默了一会儿:

“你很有天赋,在北保你如鱼得水。”

海妹两眼看着前面,把车开得飞快:

“我第一个感谢的应该是你,是你把我带进北保的大门。在我看,来北保的发展是一个奇迹,它是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环境中产生的,历史给了北保一个机遇,也给了我们一个机遇,这次你能来北保,我真高兴,要记住,机遇永远在我们年轻人手中。”

“可我会给北保带来什么?”

“会带来一种观念,一种力量,会在我们少壮派这方加上一个非常有分量的砝码。北保的未来应该属于我们。”

 余聪没有完全听懂海妹的话,只是感到这个女人还和以前一样,令人有些琢磨不透。但他非常佩服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小女子,他在准备用时间来破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

“生活还好吗?”

海妹转头看了一眼余聪,笑了笑,好像早就猜到了余聪的心理,漫不经心地答:

“你指什么?我还没有正式嫁人,像眼前这样,我感觉最好。”

余聪听了海妹的回答好像有些窘迫,一时不知再问些什么,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坐在海妹的身边,看着眼前这个雄心勃勃的漂亮女人,他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汽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行驶得飞快,转眼就进入了市区,穿过几条宽阔的马路,已经来到了北保股份公司的办公楼前,汽车一个急转弯,驶进了地下停车场,海妹拉门下来,对余聪说:

“先去见一下高总,然后我们去吃饭。”

 顺着停车场的电梯,他俩一直来到高升的办公室,海妹推门刚一进屋,正和从里面出来的高升撞了个满怀,急忙说:

“高总,你要出去?余聪回来了,我刚把他接来。”

说完身子一闪,把余聪让到了前面。余聪上前握住高升的手:

“伯伯,我刚下飞机,你这是要出去?”

高升笑着,狠狠地摇着余聪的双手,兴奋地说:

“好啊,聪儿,你来得好,伯伯我是如虎添翼呀,我要到市里开个会,我们晚上一起吃饭,一起聊。你的事儿,让海妹安排一下。”

说完,他转向海妹,叮嘱了一番,随后下楼去了。海妹叫了一声余聪,说:

“先进屋歇一会儿,喝杯茶。”

他俩走过高升宽大的办公室,向办公室的里屋走去。海妹打开屋门,里面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好,海妹指了一下床旁的沙发,轻声地说:

“你坐吧,我给你倒茶。”

海妹熟练地拉开茶几上的抽屉,拿出茶叶筒,倒上茶,沏上水,递给余聪:

“这是上等的雨前茅尖,高总夜里只喝这种茶。”

余聪接过茶杯,抬头看着海妹,似乎觉得她对这里很熟悉。

“高总经常在这儿住吗?”

“加班晚了就住这儿,他那个家也没啥留恋的。”

说完,海妹拉开门旁的衣柜,脱掉大衣挂了进去。余聪有些疑惑,看她那熟练劲,好像是自己的房间,他向衣柜里看了一眼,发现有女人的内裤和胸罩,他迟疑了片刻问:

“你……”

话还没说完,海妹拢了一下头发,坐在了他的旁边说:

“我也住这儿,已经好几年了。”

“你们同居了?”

“这有什么,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你……你觉得合适吗?”

海妹轻轻地笑了笑: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那么叫真儿。听说过吗,同居就是为了节约住房开支而采取得AA制;也是为了进入将来的家庭而施行的一次彩排;或者说是与西方习惯的一种接轨;也可以说是出于人类生理、心理需要的一种组合。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这种现象讨论的热情,会渐渐地淡去。

如此直爽的回答,令余聪有些惊讶:

“你会嫁给他?”

“说起这事儿,为什么总要想到谈婚论嫁。美国有一本书叫《彼得定律》,阐述了一个观点,一切事务总会在一个不适合的位置存在着,比如说吧,一个很出色的科长,会被提拔到处长的位置上,他要是干得好,还会提拔到局长,直到他无能为力,政绩平平为止,他才会在这个他不适合的位置存在着。”

说到这儿,海妹看看余聪,见他好像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又补充了一句说:

“一个风情万种的情人,晋升为妻子,决不会是一个贤妻良母。”

听到这儿,余聪好像才有些茅塞顿开,他看着海妹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镇定了一下情绪,转了话题:

“公司目前的形势如何?”

“公司的名气很大,上交所的形象很好,只是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不容乐观。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资金缺口太大,又没有合理的融资手段。”

“那急需我做什么?”

“重操旧业,短时间内将产品的销售权拍卖出去,迅速回笼货币,只有这样,明年才会有翻身的机会。”

“这样做有把握吗?”

“鉴于目前北保的名气、在上交所的形象以及以往经销商对公司的印象、经销商对公司的信心上没有问题,关键是让经销商对我们的产品产生信心。所以说,是否能拍一个极有说服力的广告宣传片儿,将是这次活动成功与否的关键。你有上一次组织活动的经验,拍片儿的工作就非你莫属了。”

余聪听完海妹这番沉甸甸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

“那我就先看一下产品资料,理出一个思路,马上联系广告公司,准备开拍。”

“今天就不搞得那么紧张,午饭我们一起吃,高总不是说了,晚上还要为你接风吗?今天,先看看你的办公室,再回家看看父母,再让司机带你到你的新家去看看,要是觉得家里冷清,无论何时何地,我随叫随到。”

说到这儿,海妹诡秘地看看余聪,接着说:

“好了,我们先去吃饭,你明天正式上班。”

 

余聪上班后,忙得不可开交,公司的命运岌岌可危,这次“圈钱”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看到了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他似乎在拯救北保,拯救伯伯。他不敢怠慢,仔细地研究了产品功能及技术含量,找出了产品的诉求点,只用几天就把广告片儿的脚本写出了初稿,马上就进入了与广告公司的接触谈判,筹备拍片儿的过程中。这次拍片儿仍然是那家北京的广告公司,经理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叫肖晓桐,上次余聪和她见过面。余聪在电话里和她说明了情况,肖晓桐非常热情:

“非常高兴我们再一次合作,欢迎你到我们公司,上一次你没有给我面子了。”

说完,话筒里传来清脆的笑声,笑声过后,肖晓桐又说:

“余总,和你开玩笑,要是真的那么急得话,今天晚上还有一班飞机,马上出发,还能赶上,我到机场去接你。”

余聪看了一下手表:

“好吧,事不宜迟,我马上动身,我们晚上见。”

余聪打电话叫司机送他去机场,自己装好了广告脚本的初稿,带了几套产品样品,就匆匆地进了自己的专车——那辆崭新的丰田嘉美。车子刚开出公司,余聪就像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给海妹打电话:

“海妹,是我,我今天晚上去北京拍片子,争取二十天的时间拿出样带,我们再一起研究修改,我一走,公司里有好多事儿你要替我照看,和生产部落实产品的准备,过问销售部招商指导书的发放情况,我一时也想不全,你多操心。我呢,就按你说的,把这个重中之重的广告片儿拍好。”

耳机里传来海妹清脆的笑声。余聪感到心中踏实了许多。

 

肖晓桐开着宝马轿车来机场接余聪,因为上一次拍片子两人见过面,一出机场就都认出了对方。肖晓桐穿着很时髦,天已经很凉了,她仍穿着裙子,长发梳了个马尾辫吊在脑后,时装很简洁,但很华贵。她笑着迎到余聪面前,和余聪握手,她的手很软、很细,余聪感到这个女人应该用柔情似水来形容她,一个典型的南方淑女,她甜甜地说:

“欢迎余总来北京,来我们公司,能再一次和你合作,小女子三生有幸。”

余聪爽朗地说:

“肖总言重了,能得到贵公司的帮助,我们也是求之不得呀。”

说完,两个人来到车前,余聪看了一眼白色的宝马车:

“肖总的坐骑不错。”

“哪里,充充门面,一个道具而已,平时也不用,只是接高贵的客人时才用哪。”

说完,两个人笑着上了车。车稳稳地驶出机场,肖晓桐扭头看了一眼余聪说:

“余总,上回我就听说,你是记者出身?”

余聪看着她的侧脸,点点头:

“是。”

肖晓桐接着说:

“那我们原来是同行。”

余聪满有兴致地问:

“肖总原来也是……”

“一个锋芒外露的记者,不知天高地厚,最后折戟沉沙。”

余聪笑着问:

“好像很悲壮。”

“谈不上悲壮,但圈子里影响不小,我原是《电影》杂志的记者,这个刊物归电影厂主办。有一次,我在我们的杂志上看到一篇署名鹤翔的文章,大谈我国要走美国好莱坞的道路,要捧我们自己的明星,而且是势在必行。我认为与我们的国情不符,就在第二期上发了一篇题为《与鹤翔老共商榷》的相反论点的文章,由于言辞过于激烈,激怒了这个老人家,谁知这位是文化界的资深学者,于是对我是口诛笔伐,并从文化部门下令对我们编辑部进行整顿,并勒令停止我的工作。”

“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那几年的文化界‘左’的影响还没肃清,厂里不敢顶撞上面,就把我调离了编辑部。我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完了,我想做点什么。于是我就和领导一请示,拉了几个好朋友,办起了这家广告公司,一来没有离开我喜欢的文化界,二来又有电影厂作后盾,各个行当的人都有,拍广告片是轻车熟路。也是我有上天保佑,生意一直不错。”

说到这儿,肖晓桐好像有点得意,她转了一下头,看了余聪一眼说:

“这不,又有你这个财神上门了嘛。”

余聪感到肖晓桐很会唠嗑儿,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说得很轻松。肖晓桐看余聪不说话,就问:

“你怎么不干记者了,却改行搞开了营销策划?”

“唉,一次阴错阳差。我本是军人,在军报当记者,那次休假,做了那么一件事,就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肖晓桐一听余聪原来当过兵,兴奋得不得了,抢过话头说:

“从小我最喜欢当兵了,直到大学毕业我这个当兵的梦才算破灭,几年前,我看到军报上的一篇报告文学,描写的就是一个女兵的故事,我看了好几遍,特羡慕那个女兵,我们编辑部的同事都笑话我说,当女兵哪那么容易呀,你看看那个女兵她爸是干啥的?我一看才知道是军区副司令员。我还不服气地和同事们说呢,我要是有个司令员的爸爸,我干得会更出色。”

说到这儿,肖晓桐“咯咯”地笑了起来。余聪看着肖晓桐,也忍不住乐了:

“你看的那篇报告文学中的女兵是不是叫袁惠。”

“是,对了,是叫袁惠,她爸就是军区的袁副司令。唉,你怎么知道。”

“那篇报告文学就是我写的。”

肖晓桐的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说:

“乖乖,那就是你的大作呀,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你的文章太美了,你把袁惠写得也太美了,我当时特崇拜作者,没想到我们现在竟坐在一起。余总,现在那个袁惠在干什么?”

“她还在干她的老本行,和原来不同的是,她成了我的妻子。”

肖晓桐又是一惊。紧接着笑出了声:

“余总,你的爱情真浪漫,你一定是一个很有情调的男人。”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肖晓桐的公司在电影厂的院里,一个独立的小二楼,原来是厂里的录音室。汽车一个转弯,驶进了电影厂,顺着办公楼的侧面来到了公司的楼下,肖晓桐走下车,边往屋里走,边让迎上来的一个女孩儿倒水,又转过头笑着对余聪说:

“是马上工作?还是先吃夜宵,明天再干?”

“在飞机上我已经吃过了,我们今晚可以召集有关人员,讨论一下广告片脚本,定下来,好让导演做分镜头。只有本子定下来,其他的工作才能展开呀。”

“好,一看余总就是个非常敬业的人。通知所有创作人员,半小时后在二楼会议室开会。”

 

第二天,各部门就都忙了起来,摄影棚里在搭景,搬运道具。可女主角的人选却一直没有定下来。肖晓桐和余聪一连看了几个,都觉得不太理想,余聪禁不住地感叹:

“平时看,气质好的姑娘多得是,可要找到一个能和片中要求相符合的角色可真难。”

肖晓桐不急不躁地说: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再看几个,也许,我们会得到新的惊喜。”

两个人决定再见两个演员,和新约好的演员晚上见面。两个人白天无事,肖晓桐就说:

“我带你去参观电影厂吧,看看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

余聪看着眼前的工作自己也帮不上忙,索性先散散心吧。于是,肖晓桐拿了相机就和余聪一起去了拍摄基地。这里很冷清,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边走,肖晓桐一边给他介绍着:

“这儿就是我们厂前几年拍清廷戏时搭的实景,再现了清朝末期北京菜市口的原貌。对了,当时戏中有一场杀谭嗣同的场面,背景是北京刚下了一场大雪,可排戏时是夏天,导演也真有主意,买了几十吨的化肥,当时这些景上,这条街上和所有店铺的屋顶和窗台上都是化肥,白花花的一片,倒真有冬天的感觉,就是过了好些日子,厂里的各个角落里都是残留下的化肥呢。”

余聪看着这条古色古香的老街,听着肖晓桐的介绍,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些是后搭的,那些老式的建筑,发了黄的牌匾,那些气派的老字号,都给人一种时代的沧桑感。他们走近了一家店铺,明清式的木格子门窗,发了黄的窗户纸,多处已经破露,余聪探过头,向里看着。肖晓桐在一旁“咯咯”地笑:

“屋里看到什么了?”

余聪摇着头:

“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些破木头,横七竖八地支撑着,后面是露天的。”

“这些东西只能从正面看,要是从后面看,一切就都露馅了。”

“这里搭的景太逼真了。”

“前面是皇宫,那才叫惟妙惟肖哪,有的摆设都可以以假乱真。”

说着,两个人一起往前走,进入了皇宫。

“这就是乾清宫,与真的乾清宫完全一样,只是为了拍摄时的灯光要求,没有了天棚,你看,上面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灯、线。”

余聪环顾了一下四周,要不是没有天棚,他真看不出来这里和故宫有什么两样。只见宽大的殿内,空间很大,后檐两个金柱间是一面屏风,屏前是皇帝的宝座,宝座上方悬挂着“正大光明”匾额,殿前宽敞的月台上,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面是四座鎏金的香炉,正中是丹陛。肖晓桐指着铜龟铜鹤对余聪说:

“你看这些国宝,都是用纸浆做成的,是不是已经能以假乱真了呢?”

余聪走近这些古董,仔细地看着,却怎么也看不出是假的,肖晓桐笑着说:

“你用手拿起来就知道了。”

余聪拿了一下铜鹤,出乎意料地轻,他这才相信这不是铜的,他惊叹地说:

“太像了。”

肖晓桐在这里为余聪拍了很多照片,一直到和演员约定的时间已到,才回到宾馆,可这两个女演员也令余聪有些失望,正在余聪无计可施的时候,肖晓桐却胸有成竹地说:

“余总,我给你推荐一个演员,保证合适。”

“那为什么不早说。”

“在演员推荐上我应该避亲不是。”

“她是谁?”

“我妹妹,她叫肖晓枫。是学表演的,现正在北京拍戏。”

“干吗不早说,快请啊!现在都啥时候了!”

肖晓桐笑了:

“我做生意的都没着急,看把你急得。好吧,我给我妹妹打电话,我们马上见面。”

 

和肖晓枫见面是在茶艺馆,余聪和肖晓桐早到一会儿,叫了一壶上等的龙井,坐在靠窗的一张桌旁,伴着轻松的音乐,聊着闲话等肖晓枫。等了一会,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走下车来,肖晓桐抬眼一看说:

“我妹妹她来了。”

说着话儿,两个人迎了出去,在门前姐俩一见面,肖晓枫一头扑到肖晓桐怀里,撒娇地说:

“姐姐,我们好久没见了,想死我了。”

“傻妹妹,姐也想你呀。”

说完,肖晓桐推开妹妹,仔细地看着妹妹的脸:

“晓枫,你有些瘦了,不过更漂亮了,来,姐姐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说着,肖晓桐把肖晓枫领到余聪面前,对晓枫说:

“这位是北保公司的余总。”

肖晓桐又转过身对余聪说:

“这就是我妹妹肖晓枫。”

余聪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一个长得和肖晓桐十分相像的女孩,但经过了精心的描画。可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他兴奋地伸过手握住肖晓枫纤细的手,语音竟有些颤抖地说:

“见到你非常高兴。”

肖晓枫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轻声地应着:

“你好,幸会。”

肖晓桐拉了一下两个人,笑呵呵地说:

“有话咱们里面坐下聊,在这站着发愣干什么。”

话一出口,三个人都笑了,余聪做出绅士的样子,用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个人来到茶桌前。肖晓枫放下红色的手包,脱掉外面的乳白色的羊绒长大衣,一头如瀑的长发往脑后甩了甩,坐在了余聪的对面。她面如桃花,白里透粉,柳眉下一双大眼睛,楚楚动人,一张略有些夸张的嘴,涂着鲜艳的口红,显得十分性感。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是那样灿烂。她上身穿一件浅灰色的高领长毛衫,胸部很高,展现着她那迷人的身材。余聪起身,为两位女士添满了茶水,非常肯定地说:

“晓枫小姐一到,我们这个棘手的问题就算迎刃而解了。不知晓枫小姐这几天能否抽出一些时间,我们也希望速战速决呀。”

肖晓枫含笑看了一眼姐姐肖晓桐,那双纯真的大眼睛像是在询问。肖晓桐笑着对妹妹肖晓枫说:

“难得余总如此爽快,在挑选演员这一关上,余总是很挑剔的。既然余总通过,那就事不宜迟,马上开机。”

肖晓枫笑着说:

“那好吧,我答应了。我们后天正式开机,我明天还要回组里安排一下,后天在我姐姐的公司里见。”

余聪听到这里一阵兴奋,他激动地说:

“谢谢晓枫,那我们就一言为定,明天布景基本搭完,到时,你可一定要到啊。”

晓枫听到这儿,“噗哧”地笑出了声,爽快地说:

“既然我答应了,就等于我们订了婚礼的日期,哪有反悔的道理。你就等着抬轿迎娶吧。”

余聪看着直率的肖晓枫,好象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他也就没了拘束,就接着肖晓枫的话往下说:

“晓枫,你说到婚礼日期的事,我还真见过一出结婚典礼那天,真的就没接走新娘子。”

晓桐和晓枫都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余聪往下讲,余聪看见姐俩那么认真地听,也就来了兴趣,他绘声绘色地说:

“那是去年的事儿,我家楼下的一个女孩出嫁,只因为婆家少给了一件东西,结婚那天新娘就是死活不出屋,急得新郎子在门外直转圈,好话说尽,门也没开,眼看着太阳就要到了中午,新郎子急得是满头大汗,迎亲的车队也开始骚动,说什么的都有,新郎子已变得怒不可遏,他狠敲着新娘的房门,发狠地说,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走了,别以为我非娶你不可。这一句话,激怒了早就有情绪的新娘,屋里新娘哭着喊,你有本事,你滚吧。新郎真的来了火气,拿起手机给原来的一个女朋友打电话,说你愿不愿意嫁我,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接你,我们今天结婚,接电话的女孩不知是真的心里还有这个新郎,还是不相信这是事实,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并有些动情地说,如果你现在来接我,我就嫁给你,结果这场婚礼,在最后时刻竟换了新娘。”

听到这里,晓桐和晓枫都笑弯了腰,还是晓枫先说了话:

“怪不得余总对我心有余悸哪,原来是有这么一件事,我这里向余总保证,我决不会食言,只等后天余总的车帐一到,我马上出‘嫁’。”

说到这儿,三个人都开心的笑了。

 

为了协调好今晚的拍摄工作,余聪和肖晓桐早早地来到了摄影棚,里面阴冷得要命,美工用的水彩及涮笔的水盆都被冻上了冰。摄影棚里新搭的一个场景,是一座高档的住宅,转弯而下的楼梯旁,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吧台,吧台旁就是演员的表演区域,演员需要穿袒胸露背的晚礼服表演,想到这儿,余聪有点担心地问肖晓桐:

“肖总,棚里这么冷,不会冻坏演员吧。”

肖晓桐笑着说:

“这点请余总放心,摄影棚的特殊功能就在这里,它能在二十分钟内,把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变得温暖如春。”

余聪听到这里好像才放下心来。当一切准备就绪,强大的制暖设备在很短的时间里已把棚内的温度升高了很多,灯光师已在导演的指挥下,打开了所有的灯光,摄影师在紧张地调整着机位。演员已化完了妆。随着导演的一声“演员到位”,肖晓枫脱掉了外面的大衣,穿着低胸的晚礼服款款地走到了场中。余聪的眼睛直了,青春靓丽的肖晓枫经过精心的化妆,在摄影灯的照耀下,显得是更加妩媚,余聪有些魂不守舍,他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孩儿。整个拍摄过程,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肖晓枫的身上。每次拍摄后的休息时间,他都会殷勤地跑到肖晓枫身旁,把大衣给她披上,生怕冻着肖晓枫,如此的景象逗得肖晓桐直乐,她不无嫉妒地说:

“唉,我说余总,是不是因为妹妹晓枫漂亮啊,惹得你是如此关心呢,倒是显得我这个姐姐不像是亲的似的。”

一句话说得余聪有些脸红,马上还口说:

“肖总又在耍笑我,要是你穿得这么少,我也会如此关照你的。”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广告片由于肖晓枫的加盟,拍摄得非常顺利。余聪为表谢意和自己的爱慕之情,为肖晓枫买了一只海南产的水晶项链,偷偷地放在了肖晓枫的房间里。晚上一顿庆功宴后,已是深夜,一班人马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肖晓枫回到房间,觉得真的很累,她脱了衣服,冲了一个热水澡,穿上睡衣刚要上床,忽然看到床头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行漂亮的行书:

晓枫,为祝拍片成功,感谢你情真意切的表演,特送薄礼,还望笑纳。区区薄礼,无颜露面,还请晓枫小姐到衣柜中的纸袋里自取,惭愧。

晓枫看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她掀开被子,急步来到衣柜前,拉开了衣柜,右下方真的有一个精致的小纸袋,她不知是何物,急急地打开一看,并没有东西,只有一张纸条上书:

晓枫,如此珍贵的礼物这么轻易就拿到,多没有诗意,再说,你站在衣柜前沉思的神情,很美。不逗你了,去衣柜的右上角去拿吧,但要踩着凳子上。

晓枫看完纸条,被气得捂着嘴笑出了声,她拉过一张凳子,踩着到衣柜的上面去摸,什么也没有,却又拿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晓枫,亭亭玉立的样子很可爱,你一定已经出汗了,这是最后一次让你白忙活。下来吧,看看床头桌的抽屉里,有你一个惊喜。

晓枫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觉得又好气,又好玩儿,她也忘了疲惫,几步来到床前,拉看了床头桌的抽屉,一个精致的黑色皮盒,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她拿起打开,一条晶莹的水晶项链在灯光下泛着熠熠的光,她一把拿起项链,下面又是一张纸条:

晓枫,我能想像出,此时你一定很欣慰,因为这件礼物是你经过不懈的努力上蹦下跳才找到的。愿我们的心,永远像水晶这样晶莹,愿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余聪

肖晓枫看完这张字条,一阵欢心,心里美滋滋的,暗暗地说,这个余聪……


 

 

                              二十三

 

片子拍完之后,北保股份的“圈钱”工作进展很顺利,三千七百万的资金马上到位,财务报表也是相当的完美。然而,承诺给经销商的其他支持,却由于资金短缺而迟迟没能兑现。北保又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

余聪作为北保股份的高层,对北保目前的形势是了如指掌,他有点为北保担心。然而,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由它去发展。晚上下班后,他一个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像一点心情也没有。自从在北京拍片回来,他心里就始终放不下那个光艳四射的肖晓枫。他有时劝告自己,自己可是有妇之夫,他有时也骂自己卑鄙,可男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野性,始终战胜着他的理性,不能自拔。女人的美丽始终是最能诱惑男人的,为了女人,男人可以践踏人间的一切文明。他不敢说自己是不是这样的男人。但他好像第一次体会到思念的味道。他想不通,自己和妻子已两地分居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这种感觉,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昏昏沉沉中,他仿佛进入了梦乡。忽然,他看到在天边有一个人向他飞来,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肖晓枫,她是那样的美丽,是那样的真切,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他一把抱住肖晓枫,那柔软的腰肢,恬静的笑容,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鼓足了勇气向怀中的肖晓枫说:

“嫁给我把,晓枫。”

晓枫向他嫣然一笑,轻飘飘地飞走了。余聪急得满身大汗,高声地喊:

“晓枫,等我……”

余聪一声高喊把自己从梦中喊醒,可梦中的一切却好像就在眼前,他有些心潮澎湃,这个女人有别于妻子,终究是第一个闯进他心里让他彻夜难眠的女人。他好像有一种激情在涌动,他有了创作的欲望,他想把这个梦记录下来,他下了床,来到写字台前,展开了纸,略微地思考了片刻,就伏案写了起来,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寻梦赋》一首。

昨夜梦境,遇晓枫如仙飘然而至。醒来容颜真切,随笔录如下,以示思怀。

情路遥遥,爱意融融,隔千山而无悔,踏万水而情动。趁长夜以欢愉,恐鸡啼而天明。梦乍起,神女动,仙山远,晓枫清,落霞与神女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饰飘逸,眸清明,肤凝脂,黛发浓。挽柳腰于怀中,吻朱唇,抚酥胸,云雨柔风。儿女情长兮,恰应一见情钟;水月镜花兮,落得似幻似梦。藕断丝连,伊人风情万种,望穿秋水,独自陶醉其中。借半壶浊酒,醉隐心志,掩埋痴情,述尽情钟。曾踱步与田野,寄思念于笔中,相识恨晚,情思蒙蒙。晨钟响,天已明,女神去,珠泪莹,苦幻梦,恨夜短,孤枕冷清……南柯梦晓枫,黄粱睹神容,曾经沧海水,除却巫山峰。梦境幽幽情无价,世界朗朗爱有期。待霞光散去,度酷日天穹,迎皎皎明月,再寻旧梦。

余聪写到这里,好像心中的思念之情真的有所寄托,他放下笔,伸展了一下手臂,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好像再一次体味到全身心地去爱一个女人是多么幸福。他心想,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弱点,怎么会为一个漂亮女子如此动心呢,他把头靠在靠背椅上,闭目养神。忽然,桌上的手机“滴滴答答”地想起了音乐声,他拿起手机:

“你好,是哪位?”

话筒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

“你好,余总,我是肖晓枫。”

余聪“呼”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神情激动地说:

“晓枫,是你吗? 说心里话,我们好像是心有灵犀,我正在想你,真是想谁来谁。”

“又在说好话哄我吧。”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苍天可鉴哪。”

手机里传来肖晓枫清脆的笑声:

“余总,我们剧组要到哈尔滨拍外景,我想到你那看看你。”

余聪听到这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兴奋地说:

“太好了,什么时候到,我去机场接你。”

“剧组可能要下周去,我想先到。你要是明天有时间,我想乘明天晚上的飞机到,可以吗?”

余聪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强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非常肯定地说:

“好,就明天晚上,我们机场见,在这儿的一切由我来安排。”

“那好吧,有话我们见面再说,明天机场见。”

余聪打完电话睡意全无,兴奋得在屋里来回地走着,幻想着明天和肖晓枫见面时的情景。他觉得这时间过得怎么如此漫长,他感到百无聊赖,打开音响,把声音调得很大,疯狂而有节奏的曲子缓解着他不平静的心扉,他坐在沙发上,感觉到地板在有节奏地震动着,他不知该怎样度过这个不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的下午,余聪早早地安排好自己的工作,用电话在香格里拉饭店为肖晓枫预定了一个标准间,一切准备就绪,余聪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他刚想坐下休息一会,手机又响起了音乐声,他感觉到应该是肖晓枫的电话,可电话里却传出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声音:

“余聪,我是袁惠。”

余聪有些意外,平时都是自己给她打电话,袁惠给他打过来,今天还是头一次,他猛地想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给袁惠打电话了,想到这儿,他感到有些内疚,语气温柔地说:

“惠,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广告公司哪。你在哪里?好像声音很嘈杂?”

袁惠高兴地说:

“我在机场,刚要上飞机,我们医院去哈尔滨开现场会,顺便也能看看你。你能去机场接我吗?”

余聪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阵紧张,他怎么也不相信会这么巧,袁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但时间不允许他再考虑,他佯装高兴地说:

“太好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但事不凑巧,我今天晚上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我叫司机去接你,我们晚上家里见。”

袁惠明显地有些不高兴,语气低沉地说:

“你好像不愿意见我似的,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听说我要来,一点也不高兴,还推辞说开会。”

“惠,我真的有要事,晚上回家我再和你说。”

袁惠感到有些委屈: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

“都是因为工作忙嘛!我刚介入到这个行当,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嘛!”

“好了,不听你辩解了,飞机就要起飞,我该关机了,晚上早点回家,我等你。”

说完,袁惠关掉了电话,余聪木然地拿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他屈指算了一下时间,两班飞机前后相差不到一个小时,余聪放下电话,用手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忽然感到一阵愧疚。但他还是拿起桌上的电话,安排司机拿了他新家家门的钥匙,去机场接妻子袁惠。过了一会儿,自己也开着丰田嘉美去了机场,接肖晓枫去了。

 

余聪第一眼看到肖晓枫从机场里走出来,他的血液就沸腾了。一件黑色的长摆风衣,一条白色的围巾搭在胸前,浅色的牛仔裤下,一双高跟鞋,正向他款款走来。还是那窈窕的身材,还是那乌黑的长发,还是那一脸灿烂的笑容,一切一切都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都和他在梦中梦到的一样。余聪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感,缓步走过去,他接过肖晓枫拖着的粉色皮箱,但还是难以抑制地轻轻抱了她一下,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晓枫,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还是那么漂亮。”

肖晓枫也十分高兴,一把挽住余聪的手臂,笑着说:

“快别净顾着表扬我了,都快冻死我了,有话我们车里说。”

余聪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一把拎起肖晓枫的皮箱,挽着肖晓枫的手臂,快步地向车里走去。

一路上,肖晓枫斜坐在余聪身旁,一只手很自然地放到了余聪的腿上,汽车风驰电掣般地行驶着,肖晓枫认真地听着余聪给她讲分别后的一些新鲜事,发出“咯咯”的笑声;有时又默不作声地仔细看着余聪那张英俊的脸,愣愣地出神。余聪时而转头看一眼肖晓枫,正和肖晓枫深情的目光相碰撞,他体会到一种久违了的触电一般的感觉。余聪强压制着自己兴奋的心情,用下颌指了一下飞驰轿车的窗外,对身旁的晓枫说:

“是第一次冬天来哈尔滨吧。看看窗外,这才是真正的北国风光。”

晓枫点点头,这才从汽车的驾驶窗向外面认真地看着,外面高速公路的两旁,是一片茫茫的白雪,路边的树枝上,一簇簇、一串串的是洁白的毛茸茸的雾凇,蓬蓬松松的,如洁白天鹅的羽绒,密密实实,使得路旁的树干和枝条上素丝倒挂,银丝低垂,像开满了晶亮的白花,犹如闪闪的璎珞坠满枝头。几株苍翠的松柏,变成了鹤发的仙翁;几棵挺拔的新杨,装扮成了素装婀娜的新娘在车旁一闪而过。公路旁的田野和房屋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积雪,满目的大雪在天空上的满月照耀下,泛着熠熠的光,把整个世界勾勒成一幅冰清玉洁的北方冰雪画。飞驰的汽车前方,一阵寒风掠过,雾凇从树枝上飘落,像抖落了耀人眼目的万点银星,迸溅出无限的诗意。晓枫看得有些痴迷,自言自语道:

“这太美了,就像童话世界一样。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余聪看着晓枫那兴奋的神情,不由得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家乡,他把汽车的方向盘一转,汽车在环岛路口转了一个大圆儿,径直向北环路驶去,这是一条平行于松花江的马路,每年一度的冰雪大世界就在这里举行。余聪神秘地对她说:

“还有更神奇的哪,你看前面是什么?”

晓枫顺着余聪的眼神儿向前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啊!那里是什么?”

在晓枫眼前是一片灯火辉煌,火树银花的世界,那些晶莹剔透的楼阁亭榭,放射着绚丽璀璨的光,如同水晶般的宫殿长廊,肖晓枫几乎叫了起来:

“这就是哈尔滨的冰灯吧?”

余聪得意地点点头,有些卖关子地说:

“今天先让你领略一下北方冰雪艺术的壮观,明天我带你去细细地品味那北国奇葩的精妙之处。我记得一首诗是这样描写哈尔滨的:江上严冬江上春,树树枝干都挂银;秋菊盛开腊梅放,此景惟见松江滨。”

肖晓枫被眼前的冰雪景色陶醉了,也被眼前这个多情的北方汉子征服了。她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了余聪的肩上,余聪动了一下肩膀,看了一眼偎在身旁的肖晓枫,轻声地说:

“晓枫,别这样,我开车会分神的。”

晓枫头也没抬,任性地说:

“不,我就这样。”

 

肖晓枫下榻的香格里拉酒店到了,余聪和肖晓枫来到了预定好的房间,余聪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房门,他麻利地放下手中的皮箱,肖晓枫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晓枫用身体“咚”地一声靠紧了房门,两个人相互对视着,他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情感,拥抱在一起。余聪抱着腰肢柔软的肖晓枫,一股青春的气息涌到了他的脸旁,他第一次嗅到了那只属于时尚女孩才会有的香水的味道,是那样的清新,他轻吻了一下肖晓枫雪白的颈部,晓枫搂他的手更紧地抱着他的肩膀,屋里很静,他俩就这样无声地拥抱着,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过了好久,肖晓枫低低的声音在余聪的耳旁说:

“余聪,我好想你,这些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今天,我真幸福。”

听着肖晓枫低低的细语,余聪有些被感动,他摸着肖晓枫如瀑的长发,像锦缎一样的光滑,小声说:

“晓枫,我也是。”

余聪感到有液体流进了他的衣领里,痒痒的,他知道肖晓枫哭了。他轻轻地搬过肖晓枫的头,看着满脸泪花的晓枫,用自己滚烫的唇吻去了她满脸的泪水:

“真是女孩子,你是水做的,这么爱哭。”

晓枫猛地破涕为笑,吻了余聪的脸颊一下说:

“看我,又哭了,余聪,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礼物。”

说完,肖晓枫歪着头俏皮地看着余聪,余聪也笑着说:

“非常感谢,那就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肖晓枫神秘地笑了笑:

“不,不许你看,我要让你大吃一惊。”

说着,她调皮地推着余聪来到了墙边:

“你转过头去,面壁思过吧,不许回头。我让你回头时再回头。”

余聪不知肖晓枫要给自己拿出一个什么样的礼物,就顺从地站在了墙边,闭上了眼睛。“窸窸窣窣”过了好一会儿,肖晓枫才走到余聪的身后,轻声地说:

“你回头看吧。”

余聪一边转身,一边脱口说:

“你这鬼丫头,又要……”

话没说完,后半截儿咽了回去,眼前的情景使余聪目瞪口呆。肖晓枫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余聪的面前,玉颈上,挂着他送给她的那串水晶项链。她犹如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真是一尊有生命的维纳斯女神,她大胆而热烈的眼光直视着余聪,声音甜甜地说:

“余聪,我把我整个地给你了,作为我的礼物,你收下吧。”

余聪浑身一阵紧张,心脏加速地跳了起来,他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可眼前的一切却令他有些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抱起肖晓枫,紧走几步,把她放到宽大的双人床上,肖晓枫柔软的身体,像是一团松软的棉花团儿。余聪半跪在大床前,肖晓枫伸过玉臂,轻轻地拉松余聪的领带,解开了余聪雪白衬衫的领扣。就在这时,余聪像是忽然地感到了什么,一把按住肖晓枫那柔软而纤细的手,非常动情地说:

“晓枫,我非常的爱你,可现在不行,这样对你不公平。我有妻子,而且她就在你来前的一个小时,已到了,她现在在家里等我。晓枫,请相信我,我会处理好我的家庭,到那时,我再接受你这么珍贵的礼物。”

说完,他站起身,从柜里拿出一床松软的鸭绒被,给晓枫盖上。肖晓枫的眼光木然了,眼泪在眼圈儿里转着,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忽然,她“哇”地一声哭了,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流了下来。肖晓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哭得非常伤心,她在被里用抽泣的声音说:

“你走,你快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余聪感到有些难过,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肖晓枫,就这么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感到有些无奈,就系好了衬衣的领扣,扎紧了领带,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声:

“晓枫,我走了,明天我来看你。”

说完,他关上肖晓枫的房门,走出了香格里拉饭店。

 

余聪脑子里乱极了,他不知如何摆正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他启动了汽车,加油想走,汽车却“呼”地一声向后驶去,他一脚刹车,招来后面的几声怒骂,他这才看到汽车的挡位被放到了倒挡,他重新挂挡,汽车驶出了香格里拉。当他把车停在自家楼前的停车场时,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屋里亮着灯,他知道,妻子袁惠一定在屋里等着他。他振作了一下精神,他不想过早地让袁惠知道自己的事儿,她刚来,还是满心的欢喜,他要找恰当的时机和袁惠谈。当他打开门时,袁惠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前迎接他,上身穿着军黄色的衬衣,打着绿色的领带,头发用一个黑色的发卡拢在了脑后。余聪赔着笑脸说:

“你早就到了。”

袁惠接过余聪手中的包,有些责备的口气说:

“你可真忙,知道我回来了,还这么晚才回来。”

“这不是开会吗,快到年底了,公司里的事多。”

袁惠把余聪的包放到床头柜上。

“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袁惠打开自己的包,掏出一些干鲜的海产品,她知道余聪爱吃海物,每次见面都要带一些海物给他,余聪很受感动,妻子是如此地关心他,他坐在袁惠身旁,搂住她的肩膀,关切地问:

“惠,你吃饭不,我去做。”

袁惠看着自己的丈夫,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说:

“我不饿,在飞机上吃过了。”

余聪看着袁惠的眼光,好像有些内疚,笑着说:

“那好,我们都累了,就休息吧。”

余聪站起身,脱掉西装,刚想摘掉领带,袁惠却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余聪,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庞,有些激动地说:

“聪儿,我想死你了,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了,我总是胡思乱想,我的战友们也和我开玩笑,说把那么好的老公送到地方,你也放心,地方的诱惑才多呢。我怕失去你。”

余聪被说得一阵心酸,他忽然害怕自己刚才的想法,怎么能离开这么好的妻子哪。想到这儿,他抱紧袁惠,轻轻地说:

“惠,别乱想了,我怎么会离开你哪。”

袁惠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余聪,眼里竟流出了泪水,她哽咽着但非常认真地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

余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痴痴地问:

“什么时候?”

“我刚才给你公司里打电话,他们说你早就下班了。”

余聪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但马上镇静下来,笑着说:

“没在公司开,公司的几个高层在香格里拉开的。”

袁惠紧逼一句:

“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女人的香水味儿。”

一句话问得余聪哑口无言,他恨自己的疏忽,不知如何解释眼前的尴尬。袁惠死死地盯着余聪的眼睛,很久,自言自语地说:

“难道这是真的?”

余聪看着袁惠伤心的样子,不知如何劝慰,他把袁惠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了下来,底气不足地说:

“惠,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

袁惠无力地坐在床上,泪眼盈盈地说:

“我不该让你转业。”

事到如此,余聪才真的有些害怕,他感到事态有些严重,要是真的袁惠和自己离婚,他不敢往下想。眼前他只能用自己的温情来打动袁惠,他坐到袁惠身旁,双手抱住袁惠,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袁惠的肩头上。袁惠没有反应,只能感到她唏嘘的抽搭声。余聪轻拍着袁惠的背,小声地说:

“我不会离开你。”

袁惠微微地睁开了泪眼,却看到了他雪白的衬衫领口上一个火红的唇印,袁惠好像明白了一切,她一把推开了余聪,有些歇斯底里地喊:

“滚,别碰我,我闻到你身上的香水味儿,就恶心。”

她已没有必要再让余聪解释衣领上的唇印了。就这样,他们坐了很久,余聪放下被子,低声说:

“天很晚了,我们睡吧。”

两个人都和衣倒在床上,余聪感到袁惠的双手冰凉,想抓住她的手,袁惠却翻过身,把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地说:

“我们都该休息了,太累了。”

外面的夜光很亮,照在屋里,泛着一层银白的光,袁惠的枕头已被泪水湿透了。

 

第二天,袁惠走了。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又过了一段时间,余聪接到了袁惠的电话,要求离婚。

 

北保股份的危机越来越严重,面对着经销商退款的局面,将近四千万的退款,对于已是捉襟见肘的北保股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公司上层已是束手无策了。情绪低沉的余聪,内外交困,这几天更是心乱如麻,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急躁地抓起电话,还没说话,电话里传来海妹的声音:

“余总,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我有事要和你说。”

余聪放下电话向海妹的办公室走去。海妹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外两间,海妹见余聪过来,她把外面的门“哗”地锁上,俩人来到里屋,坐在沙发上,海妹语气庄重地对余聪说:

“余聪,有一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目前北保股份已是亏损严重,几亿元的窟窿,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摘牌,我想,我们不能不为高总做最坏的打算。”

说到这儿,海妹两眼直直地看着余聪的脸,余聪的脸紧张地抽搐几下,怯怯地问:

“真有那么严重?”

海妹沉重地点点头。余聪疑惑地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余聪焦急地看着面沉如水的海妹,海妹语气平淡地说:

“我想为高总一家办理移民国外的手续。这样,可以保护高总,也可以保住高总这么多年来的积蓄。到国外去,安度余生。”余聪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解地问:

“那北保股份怎么办?”

海妹答得很轻松:

“只有把一切推到高总一个人身上,等待时机,破产重组。”

余聪急切地问:

“这么做,高总同意吗?”

海妹无奈地向后一仰,语气沉重地说: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然,就只有进监狱。”

余聪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海妹接着说:

“我已和北京的一家‘移民代理公司’联系好了,一切由他们来办,万无一失。”

余聪惊愕地看着海妹。海妹又说:

“这事儿本应该我亲自去北京,但我最近才发现,我怀孕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想这几天把这孩子做了。”

余聪看着未婚先孕的海妹,说起自己怀孕语气是那样平静。他不知该问候还是安慰,只好轻声地说:

“高总知道吗?”

海妹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想告诉他。”

海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

“所以,这事儿就得你跑一趟,把这些资料给带过去,然后,在北京待命,要尽快把手续办完,现在北保股份已是岌岌可危,再过一段时间不退款,就会有债主讨上门来,你能想像到这件事的后果。要是法院封了我们的帐户,对北保股份的财产进行保全,那我们一切可就晚了。”余聪看着满脸忧郁的海妹,点了点头:

“好,我一定认真地办好此事。”

海妹从自己的保险柜中拿出了一沓文件,递给余聪:

“这些是你要带的,这些就是高总的命啊!”

说完,她又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着余聪,轻描淡写地问:

“余聪,我还有一件事问你,听说你离婚了?”

余聪看看海妹,不置可否地说:

“还没,但已很危险。”

海妹叹了一口气:

“余聪,我想了你很多年,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觉得我不配。现在,你也是孑然一身了,我想和你说一句心里话,要是还看得上我,就给我一个暗示,我会把心掏给你的。”

说到这儿,海妹有些伤感,她停了一会,接着说:

“这几年,我得到了一大笔钱,你一辈子也想不到是多少。要是真的有一天,我们可以做很多事儿。”

余聪听得有些紧张,就起身对海妹说:

“海妹,先不说我们的事,我这就去北京,遇到问题我会及时给你打电话。”

 

当天,余聪就到了北京,按海妹交待的找到了那个移民代理公司,把高升全家的材料都交给了他们,那个人非常有把握地说:

“没问题,您就瞧好吧。”

余聪办完了手头的事儿,仍住在了上次拍片子时住的宾馆。这么多天来发生的事儿让余聪心神不定,这一静下来,倒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非常想找一个人聊聊,一吐为快。于是,他想到了肖晓桐,一来想倾诉一下心中的郁闷,二来想从她那里了解一些肖晓枫的情况,他拿出电子笔记本查到肖晓桐的电话,马上把电话打过去,肖晓桐接到电话后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问:

“余总,你在哪儿?”

当听说余聪已到北京,就有些埋怨地说:

“你来北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好去机场接你。”

余聪含糊地搪塞了几句说:

“好了,不要再埋怨我了,如果有时间,过来,我请你喝酒,算是我的赔罪。”

肖晓桐爽快地答应了,忙问:

“你住哪儿?”

“还是上回拍片时住的老地方。”

肖晓桐听完,清脆地说了一声:

“好,我马上就到。”

肖晓桐把宝马轿车停在宾馆门前的停车场,在大厅正好碰到前来迎接的余聪,她非常亲热地拉住余聪的手,关切地说:

“余总,你可瘦了,公司的事够你忙的,可要注意身体。”

余聪紧紧地握了握肖晓桐柔软的手,紧盯着肖晓桐,和上次见面一样,还是那身时尚的装束,那条长裙,长发梳成一个马尾巴辫,高高地吊在脑后,余聪松开肖晓桐的手,无可奈何地说:

“内忧外患,一言难尽哪。不说这些,我还是请酒赔罪吧。”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笑了。笑过之后,肖晓桐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饭店:

“就那里吧,新开的中餐,味道不错。”

“好,就那里。”

俩人来到里面,找了一个单间坐下,余聪拿过菜单递给肖晓桐:

“你点菜,我点酒,咱们一醉方休。”

肖晓桐接过菜单,熟练地点了几个菜,余聪要了一瓶五粮液,打开瓶,为俩人各斟一杯,他端起杯:

“先自罚一杯,到京后没和肖总打招呼,有失朋友义气。”

说完,余聪一饮而尽。肖晓枫喝完这杯酒,忙为余聪夹了一口菜,笑着说:

“没想到余总也是海量,上一次你可没这么喝过。”

余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海量啊,借酒浇愁而已。”

说着,他又斟了一杯酒,看了一眼肖晓桐,一扬脖子,喝了进去。肖晓桐看到这里,好像感觉到余聪心里有事,就劝了一句说:

“余总,你慢点喝。心中有什么事儿,一吐为快嘛!”

余聪无奈地苦笑一声: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真是千古名言。”

肖晓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余聪,余聪像是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影响了肖晓桐,就笑了笑说:

“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中的失意,都一股脑儿地压过来,我的心理负荷太重啊!”

说着,余聪又端起了一杯酒,肖晓桐伸手拦住了余聪,关切地说:

“那就少喝一点,酒入愁肠愁更长。”

余聪的脸已经红了,他轻轻地推开肖晓桐的手,把酒喝下去,看着肖晓桐说:

“我刚到北保公司时,北保是多么红火,现如今才几年哪,已是债台高筑,濒临破产,前途未卜啊!已到了开始准备后事的地步了。”

肖晓桐有些吃惊,他看着余聪说:

“余总,你喝多了吧,哪有那么严重。”

余聪略带几分醉意,轻声哼了一声:

“和我起初的想法一样。”

余聪歪歪斜斜地把桌上那杯酒又喝了进去。

“即使真的那样,余总也不必如此,看如今的好多上市公司,表面架子很大,其实哪个不是千疮百孔。”

余聪的话语有些生硬:

“我的……心绪不佳,公司的事只是其一,我们家的后院……也起火了。我准备……离婚。”

肖晓桐听了这话,略有些吃惊,可吃惊之余却有几分喜悦,她语调轻柔地问:

“为什么呀?”

余聪两眼直直地盯着肖晓桐,半晌才说:

“就是因为你……你……”

余聪的话没有说完,蒙眬的思维中,他不想把自己和她妹妹肖晓枫的事告诉给肖晓桐。余聪把话停住,有些昏沉的头,一阵阵地晕眩,他把拳头拄在额头上。肖晓桐听到余聪这句话,酒并没有喝多,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说心里话,从上一次拍片开始,她真的爱上了余聪。但她没想到余聪会在这里直接说出这句话。她看着已有醉意的余聪,叫过来服务小姐结了帐,拉了一把余聪说:

“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去吧。”

肖晓桐扶着余聪回到了宾馆,余聪一头倒在床上。肖晓桐看着脸色紫红的余聪有些害怕,倒有些不放心了。她知道今天余聪喝得太多了,她为余聪脱了西装、鞋子。自己坐在了床边。屋里的中央空调很暖,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冒汗,就脱了外衣,露出浅色的高领羊毛衫。她觉得刚才扶余聪时头发被弄乱了,就打开了马尾巴辫,从精制的皮包里拿出一把牛角梳梳着头发。这时,余聪的酒劲有些发作,他转了个身,胡乱地在床头柜上抓杯子,肖晓桐放下梳子,扶住余聪轻声地说:

“余总,你要水吗,我给你倒。”

余聪醉眼蒙蒙地抬起头,一眼看见身穿高领羊绒衫,一头长发的肖晓桐,他仿佛清醒了很多,一把抓住肖晓桐的手,惊奇地说:

“晓枫,你怎么在这儿?”

蒙眬中,他把肖晓桐当成了肖晓枫。肖晓桐也没有多想,因为生活中,熟人把她俩叫混的时候特别多,就向前挪了一下身子,笑着说:

“你喝多了。”

余聪一把搂过肖晓桐,用滚烫的嘴唇吻肖晓桐的脸颊,情绪有些激动,借着酒劲,他像是失去了理智,把自己长时间的郁闷一下子发泄了出来。他用力地搬过肖晓桐的肩头,肖晓桐没有准备,仰面倒在余聪的怀里,她用手无力地推着余聪沉重的身体,声音有些急促地说:

“余总,别这样,你弄疼我了。”

余聪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肖晓桐的话语,他把肖晓桐挽在臂弯里,狂吻她的脸颊和白皙的颈部,胡乱地脱着肖晓桐的绒衣,肖晓桐看着眼前这个满身醉意,她又十分爱慕的男人,她没有了反抗的勇气,而是顺从地任由余聪摆布,情愿地配合着余聪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当余聪把肖晓桐的胸罩和三角裤像剥鲜荔枝一样剥下来时,肖晓桐赤裸着躺在席梦思床上,用那双火辣辣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余聪,余聪也一反往日的斯文,粗暴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重重地压在肖晓桐的身上,嘴里不停得说着:

“我不会再放过任何机会,我要你……”

 

第二天清早,当剧烈的头痛把余聪从梦中疼醒时,他发现自己的怀里睡着一个女人。当他借着从窗帘的空隙射进的一缕阳光,看清这个女人是肖晓桐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明白了昨天发生的事,十分的懊悔。肖晓桐被惊醒,睁开美丽的眼睛,看着有几分惊愕的余聪,甜蜜地偎在余聪的怀里,余聪看着眼前的情景,一阵无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汤,吐不出来,也咽不进去。

 

 

北保股份的危机已渐渐地显露出来,那些只得到空洞承诺的经销商,在多方协调、反复努力无果的情况下,已先后开始退货,但由于公司的财务已十分窘迫,没钱支付这笔庞大的开支,致使很多经销商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为减少他们自己的损失,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有几十家经销商在当地的法院对北保股份提起诉讼。一时间,北保股份声名狼藉,中国证监会也将对其进行调查。

 

就在此前,北保股份的老总高升,已带着他的全家老小去国外考察,也许将永远漂泊海外了。可家冰老两口却怎么也不肯跟高升出国,他俩孤单地住在香秀的新房里,整日里愁眉不展,企盼着女儿香秀不要再用麻醉自我的方式,来折磨自己,他们盼着女儿能早日还俗,重返红尘。

海妹仍然镇守着北保这块阵地,她不想出国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正用她的胆略和冷静,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她不会这样轻易地撤出这个舞台。她还有好多梦没有实现。依稀中她还有一个希望,想找回童年时那段一闪即逝的情感,也许是她朦胧的初恋,让她耐心地等着心中的那个男人,尽管他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但这终究是个美好的梦……

 

余聪早已是身心憔悴,执意要离婚的妻子袁惠,在等着他的回音,使余聪焦躁;他心目中的天使肖晓枫,一气而走,再也没有了回音,连他的电话也不接,令余聪终日魂不守舍;北京的肖晓桐倒十分珍惜和余聪的那一夜情缘,眼下热情得像团火,不断地向余聪发动着进攻,更令余聪尴尬。

 

转眼,北方的春天到了,路旁的柳树已吐出了嫩芽,给灰色的街巷涂了一层淡淡的绿色。余聪开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懒洋洋地倒在床上,闭目思索着这一幕一幕。忽然,口袋中的电脑记事本“嘀嘀”地响起了报警声,他顺手掏出来,打开一看:明天是我的生日。余聪苦笑了一下,光阴似箭,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却什么都没了。他把记事本狠狠地摔到沙发上,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昏沉沉地睡去。忽然,他被悠扬的手机音乐声惊醒,他闭着眼睛拿起手机,一个熟悉的声音使他精神为之极度地兴奋,他“呼”地坐起来,激动地说:

“是你吗?晓枫。”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电话里是肖晓枫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余聪,对不起,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接你的电话……”

余聪听到这里,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强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低声地说:

“晓枫,你都快急死我了。”

耳机里一片沉静,好久,肖晓枫才抽泣着说:

“我是头一次那么大胆地向我爱的男人示爱,你无情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当时我恨你,决心再也不理你了……”

余聪很想说一声,还恨我吗?但话一出口,又改了样子:

“晓枫,我至今还责怪自己当时的无理,可……”

晓枫像是接着余聪的话说:

“可我却如何也做不到,这么长时间,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过来的。”

“晓枫,当时,我也是想为你好,可没想到却伤了你。”

余聪听到了肖晓枫低沉的哭泣声。猛然,肖晓枫改变了话题,语调中充满了激情:

“我刚刚想起,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去哈尔滨见你。”

余聪也被肖晓枫充满激情的话语所感染,高兴得差一点儿跳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太好了,晓枫,我等这一天都快等疯了,我一定去机场接你,你什么时候来?”

电话里传来肖晓枫的笑声:

“看把你急的,我现在在四川拍外景,我买明天最后一班机票,咱们明天机场见。”

余聪放下电话,心中的兴奋使他情绪高昂,他屋里屋外地开始收拾有些凌乱的房间,打开衣柜开始试穿自己的衣服,他吹着口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狂喜之情不可言表。这时电话的音乐声又响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他知道这一定是肖晓枫打来的,要告诉他航班号,他抓起耳机,高声地说:

“晓枫,是你吗?”

电话里却传出另一位女孩儿的声音:

“看你那高兴劲,又有啥好事,告诉你多少次,还心不在焉,我是肖晓桐。”

余聪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简短地应酬着。这时,肖晓桐高兴地说:

“余聪,你记得吗,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去哈尔滨,给你过生日。”

一听这话,余聪的脑袋都大了,忙不迭地说:

“晓桐,你别来。”

“为什么?”肖晓桐的语气明显地疑惑。

余聪觉得这件事该说清楚了,就鼓了鼓勇气,干咳了两声,一字一句地说:

“晓桐,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人了,我真心爱的是她。”

一句话犹如一块巨石被扔到水里,电话里的肖晓桐被震惊了,她拿着电话好久没有出声,听筒里传出她唏嘘的抽泣声,又过了好久,肖晓桐语气悲哀地说:

“余聪,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余聪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

“晓桐……”

肖晓桐抽泣着:

“余聪,我没想到,我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你,可你却一直在骗我,你在搂着我睡觉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爱别人……余聪,你听我说,你别傻了,世上只有我最爱你,这一点你应该知道。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要和她争夺你。”

余聪已不知如何处置。他喃喃地说:

“晓桐,你别生气,我心中一直想着的是晓枫,刚才,她这么久第一次给我回电话,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她明天来。晓桐,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在瞒你,就因为晓枫是你的妹妹,我才不知如何向你说出来,那天晚上的事儿,是我喝醉了酒,真的把你当成了晓枫,等我知道时,后悔极了,一直想和你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真的。晓桐,你原谅我吧。”

电话里好久没有话音,只是女人的抽泣声,好久,晓桐才又说话了: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总叫错我和妹妹的名字,你的心思根本没在我这儿。余聪,我爱你,我还从没向一个男人这样直白地表达感情,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鬼使神差,我已认准你就是我梦中的男人。为了你,我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甚至不惜伤害亲情。余聪,你想过没有,我要是把我们那天晚上的事儿告诉我妹妹,她会怎样?她还会像我一样爱你吗?要是那样,也许,明天你去机场接到的将不是她。”

说完,挂断了电话,耳机里传出“嘟嘟”的忙音,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余聪的心上,他感到一阵紧张,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的傍晚,余聪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机场,他不知道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但他希望上帝会赐给他幸福。从汽车的驾驶窗,可以看到远处的天际,一个银灰色的亮点由远而近,渐渐地变成一架波音757飞机从天而降,飞机在长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机场的跑道俯冲下来,飞机的引擎声传到余聪的耳旁,像澎湃的海浪声,他的心也随着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蔚蓝的夜空,又看了一眼机场旁等候的人群,他关掉了汽车的引擎,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门下了车。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余聪向机场门前走去,一阵清风拂过,他打了个冷战,他感到了一丝凉意,可内心深处燃烧的一点希望之火,也许会令他微微颤抖的身躯感觉到几分暖意。

 

 

                             

   


 

     

 

 

 

搁笔已近七年,前一两年才又有了写作的冲动,可公司里的事务性工作太多,整天地忙东忙西,迟迟没有动笔。今春回哈过年,同学相聚,立国兄提到他正在落笔写一部长篇,还拿出已写成的部分作品与我分享,我倍感汗颜。于是就相约今年年底前各写一部长篇,一同交稿。

有了压力,也就有了动力。提笔要写,千头万绪又一起涌来,我又犹豫了。

从小到大感动过我的事情很多,无论是大事还是小情,我都会刻骨铭心地记着。前些年,做编辑时零星地写过一点儿,以发心中感慨,感觉是一种信手拈来的快事。可这次要系统地整理成一个动听的故事,似乎很难。

在搜集素材时,我想到了从小哺育我成人,现今已经去世了的爷爷、奶奶。我知道他们的音容笑貌将垄断我一生的思念。他们那平凡的一生和那些埋在他们心底不平凡的经历,使我顿觉思绪万千,笔中生情,下笔有神……写作中,我没有拘泥于生活,而把情感和爱憎统统倾注到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中。虽然我爱我的爷爷、奶奶,但为了作品的完整,还是把作品中以他们为原型的余家川夫妇的笔墨减了又减,淡了又淡,以至于这两个人物有些苍白。可就是在这平淡中却洋溢着一股淳朴和亲情,这让我更加怀念他们。

我还想到了我身边那些看似平常却也十分鲜活的人和事儿。我想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于是,我有了创作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激情,我只需机械地记录一下我的感悟,便成了作品的梗概,再进行加工和扩展,便成了《北方岁月》的初稿。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很投入,那些日子我是用心和真情在耕耘。我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悟有机地串连在一起进行创作,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故事就呈现在我的面前了。写作时,我会随着故事的发展,不自觉地把自己融化到故事中,故事写完了,我也忘却了哪些是真实的记录,哪些是虚构的情节,我只记得不止一次地为书中人物的命运而流泪。

《北方岁月》中讲述的故事来源很广,上部中描写的大多是过去的事情,都是断断续续听爷爷、伯伯、爸爸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讲的,尽管很不系统,但那些发黄了的记忆,却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非常吸引我;中部里“文革”时的场景,是我凭着童年幼稚的双眼,记录下的模糊印迹,与心灵碰撞后所感悟到的一种场景的再现;而下部中接近现实的诸多事件中,就有了我很多真实的影子。

这次创作中,我的感触很深,即使是生活中的一次简单经历,或是一个在你心灵中荡起一丝涟漪的路人,也许就会成为自己作品中的一个精彩篇章和鲜活的人物。在做编辑时,一个满怀激情写诗的女孩儿闯进了我的生活,她的诗像她的人一样,是那样清新,像清晨挂着露珠的草原,是那样宁静和深远。看她的诗就像是饮一杯爽口的冰茶,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于是,在作品中就有了香秀这个痴情女子的雏形,在刻画香秀这个人物时,我尽力寻找生活中和艺术里这两个女子的相似之处,把生活中那个女孩曾经打动过我的行为复制下来,以求去打动读者。为此,我按我的理解,改了她送我的四首情诗,相信这些文字会给我的作品增色不少,在这里我深表谢意。

作品匆匆地写完了,但好像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每次从头阅读时,都免不了要再进行一番修改,如果没有编辑催稿,看来是要一直改下去了。

文学作品真的永远是遗憾的艺术,由于故事情节的需要,由于社会这个大环境的束缚,由于驾驭文字的水平有限等因素,这部《北方岁月》在各个环节都留下了许多遗憾,现在读来,还有一股痛心疾首的感觉。但愿这些遗憾都留在了作品中,而生活中留下的是更多的美好和开心。

 

                                                

 

                                         

                                    壬午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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