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一部哈尔滨城市的肇始史诗!一幅反抗异族侵略的辉煌画卷!一段可歌可泣的抗日战争序曲!它奏响了哈尔滨人反满抗日的铿锵乐章!拉开了全国十四年抗战的恢宏序幕……(2019年4月26日再改)
逝水残阳
徐凤宁
引子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为傅老大说的第一房媳妇,是双城府王家的闺女,乳名叫晶儿。女子长得婀娜妩媚,天仙般的俊俏!回眸一笑,款款风情。只是天生的万种风流,活脱脱一个妩媚的花痴!尤其是男女床帏之事,仿佛无师自通!甚是热衷。新婚第一夜的鱼水之欢,就搞得不经世事的傅老大手忙脚乱,神魂颠倒!接后的每个夜晚,女人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独自洗净白花花的身子,一丝不挂的在被窝里等着……傅老大更是被撩拨得激情澎湃,仿佛婚后的每个春宵长夜,都变得令人心驰神往、魂飞梦绕。不久后,女人忽然开始呕吐,起初傅老大还以为媳妇怀上了孩子,可几天后女人说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再过两天,就昏迷不醒,还没等到傅老大稀罕够,新媳妇就撒手人寰!傅老大两眼直勾勾地坐在门槛子上偷偷的流泪。就这样愣怔了好长一阵子。
老爷子不忍见儿子没了媳妇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又张罗着给傅老大说了第二房媳妇。依旧是双城府的,这一次是贾家的闺女,巧的是,乳名也叫晶儿。女子依旧是身材窈窕,倾国倾城的美貌!肌肤雪白,鲜嫩的几乎能攥出水来。娶过门后,略微的抚慰了傅老大丧妻的心伤。女人很贤惠,性格却羞涩腼腆,尤其是夜晚吹了灯,女人就更加的不知所措,紧张不安,仿佛大祸临头,身子瑟瑟发抖。几次傅老大想行男女之事,可还未等挨到女人的下体,女人已开始痉挛,尖叫着差点儿昏死过去!接着,大汗淋漓!傅老大虽是欲火中烧,可面对纤纤娇妻,却也是一筹莫展。转眼个把月过去了,新娶的媳妇还依旧是花瓶一样的摆着,没有破身子。一天晚上,郁闷的傅老大自己喝了半坛子的田家烧锅,借着酒劲,钻进被窝,搂过身边如花似玉的女人,早已领略过床笫之欢的他,再也忍不住男人的欲望,不顾一切的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女人这一次没有喊,而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当气喘吁吁的傅老大把这些日子积攒的激情释放完,从女人身上爬下来时,女人的下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傅老大满头大汗,感到身上一阵松软,借着酒劲和畅快的倦意,翻身睡下了。可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下有些凉,摸一把粘糊糊的,忙坐起身,点了油灯,这才发现褥子、被子上全是血,傅老大慌了神,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残余的那一丝醉意已被吓醒,他慌乱的摇动女人赤裸柔软的身子,女人微闭双眼,没了反应,俊俏的脸上已失去了血色。他忙慌乱的跳下炕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套了大车去请郎中,还没等请的郎中到家,媳妇大流血,早已香消玉殒了;
接连的家门不幸,老爷子一股急火攻心病倒了。可他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强撑着病弱的身子,偷偷的去了上游的曲柳村,找了那位集神、仙、道于一身,神秘兮兮的四先生,报了傅老大的生辰八字,让他给破解破解。四先生拄着木头手杖,拖着瘸腿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摇头晃脑的掐算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条斯理的说:
“常言道:红颜薄命!你这两房儿媳长得妖艳!狐媚必定祸主!亏了孩子命硬,才免了自己的一劫,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命相上看,大小子没这份艳福,怕留不住俊俏的女子……”
老爷子为傅老大说的第三房媳妇,果然没继续在美人窝子双城府找,而是去了趟一百多里地以外的江北,找得是巴彦县张家的姑娘,这女子叫彩云。可还没等看到傅老大再一次把媳妇娶进门,身心憔悴的老爷子却一命呜呼!等到老爷子的丧期过后,傅老大才把新媳妇娶过来,这也是傅老大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此女子肤色白嫩,脸膛不算漂亮,却长得膘肥体胖,虎背熊腰。就说那圆滚滚的身子,傅老大一抱都搂不过来!这一房媳妇虽说模样不尽人意,却应了四先生的话,是个甜乎人的主儿,第二年,傅老大不费劲就睡大了女人的肚子。只看在这一点上,傅老大甚是欣慰!几乎忘却了两次丧妻的痛楚,脸上一扫往日的阴霾,又一如既往的挂满了笑意!孩子即将降生的那天中午,是个响晴的艳阳天儿,傅老大放下店里和摆渡的活计,请了迎春堡接生的管婆子在里间屋忙乎,自己烧了开水,就没事可干,一头倒在土炕上想歇歇腿,可不知怎么的就有了睡意,恍惚中做了个梦,梦见一只大鸟从天而降,紧贴着他的头皮儿盘旋,翅膀搅动的风,呼呼地直震耳谷,刮得他站不稳、睁不开眼睛。当他被这阵风声从梦中惊醒时,屋外竟然真的狂风大作,乌云压顶,转瞬大雨倾盆,刮黑了正午的天空。虚掩的窗棂“噼噼啪啪”作响。傅老大忙起身去关窗,探头就见老店马厩旁的积水中,有不少一扎多长的小鱼从天而降!甚是奇妙!此时,在里屋接生的管婆子眉飞色舞的出来报喜:“你媳妇生了个胖小子,活脱脱的一个虎羔子、熊宝宝样子”。后来,傅老大觉得这个梦蹊跷,就也学着老爷子的样,也去了趟曲柳村,在炕席上扔了一把铜板,让四先生给破解一下,四先生听完他的梦,一瘸一拐的在炕边走了几步,一手扶着炕沿,瞥了一眼那把铜钱,喊自己屋里的罗锅女人,把挂书给他拿出来。四先生弹了弹书上的尘土,手指沾了吐沫翻了好一阵子,一拍大腿:“你梦中的大鸟,乃大鹏!可是成大事之吉兆”傅老大听了此话,乐得嘴都合不上,紧抱双拳给四先生深深做了个揖……回家后,就按着梦中的场景,为儿子取了名字叫云鹏!
一
天已近黄昏,西天边的那抹火烧云正艳,从松花江的北岸,划过来一只小舢板,摇摇晃晃的,像一片掉落在江心的枯叶,轻飘飘地荡着,船后拖出一条细长的水线。这已成了这段江面上的一幅风景,这里两岸的人都知道,这是傅家老大的小船。这是他送完了一天里最后一位商客,悠闲地把小舢板往回划,也顺便检查着白天撒下的拦网。江面上排列整齐的一串浮子,静静地在水面上漂着,一点动静也没有。傅老大多希望能网着一条大鱼。远处几只水鸭子并没因为小船的到来而惊慌失措,相反却蜂拥着游向了小船,围着这只小舢板前后的穿梭,伸着长长的脖子往船上看,傅老大笑呵呵地看着野鸭子,停了手里的桨,抓了一把打鱼落在船里的小鱼小虾,扔向了江面。野鸭子们疯狂地抢了起来,江面上就泛起了片片的水花,水花溅到了傅老大的笑脸上。傅老大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江水,顺手从身后拿起了一个装着陈醋的葫芦,“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立马觉得浑身上下温暖了许多。小舢板渐渐地离了江心来到了江南,傅老大把小船划到了水草茂盛的水边,顺着鳇鱼圈靠在了岸上。鳇鱼圈已经好久没有圈过大鱼了,水面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蒲草,深褐色的蒲棒沉甸甸的,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直打傅老大的脸。傅老大看着四处黄花松的围栏,有的已经有些歪斜,但他知道,这些祖上先人埋下的木桩子还很结实。一只乌鸦落在临近的一根围栏的木桩上头,见有人过来,扇动了几下翅膀,“嘎嘎”地叫了两声,扑棱棱地飞走了,鳇鱼圈又变得死一般的清静。傅老大看着空旷的鳇鱼圈,似乎有些惆怅。现如今,听说南面兵荒马乱的,皇上看来也没心思吃鳇鱼了,这皇差也好多年没派了,看来像祖上那样风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跳下小舢板,一步迈到沙滩上,把拇指头般粗细的缆绳,系在网房子旁边的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上,把脑后的长辫子往头上一盘,拎着醋葫芦顺着湿漉漉的江堤上了岸。脚下红红黄黄的落叶铺了一地,远处家门前,停着几挂木轮大车,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悠闲地刨着前蹄。店前那面显得有些招摇的鲜红色的幌子,在晚风中摇曳,十分的耀眼。白底黑字的“傅家店”三个大字的木制招牌清晰可见。这时,就听身后有“劈劈啪啪”的水声,傅老大回头一看,江面上的拦网旁溅起了一人多高的水花,白色的浮子在上下的跳动着,傅老大一阵兴奋,这情景是网住了大鱼,他把手中的醋葫芦往岸边的一棵丁香树上一挂,急转身掉头就往回跑,他边跑边脱掉上衣、甩掉了鞋子,露出上身古铜色的腱子肉,他一路跑过来,急匆匆地在小舢板船里,拿起套鱼的“龙套”,和一把鱼斧,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虹姑一家三口,简单地吃了晚饭,丈夫钱儒民就领着孩子走出了门,已然有了精神,像换了个人似的,回头冲着虹姑喊:
“我和大头去了,你收拾完了,就去房东家睡吧!我和雪梅已经打了招呼!”
虹姑头也没回地应着:
“知道了,我拾掇完,再给炕烧把柴火就去。”
虹姑,不满三十岁。人长得玲珑而漂亮,清秀的脸上,有一对迷人的酒窝。早些年,她可是双城府出了名的才貌双全的美人!人都说:呼兰的葱,阿勒楚喀城的蒜,双城府的姑娘最好看!这话名不虚传。她不光人长得俊俏,还填得一手好词,闺房中的一首《少年游》,清新流畅:
纱帘漫舞恁风清,银月挽疏星。扬花逐水,蟾虫偷梦,树影正娉婷。凭栏无语三杯酒,何醉小兰亭?回想当初,静娴佳会,忘却有谁能!
父辈们看过,没一个不拍手叫绝的,就说你们李家出了个才女。虹姑的父亲,早年做过朝廷的云骑尉,也是当地小有影响的名人,家境丰实。可在查处一桩偷盗案时,跌了跟头。这宗盗案的主犯是阿什河副都统的小舅子,因为他秉公办案,没殉私情,从而就得罪了这位副都统,不久后,他就被找茬革了职。由此,家道中落,后来虽然这个副都统也犯了事儿,被革了职,没收了家产,可虹姑父亲的不白之冤却再未昭雪。父亲至此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临走前,把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将虹姑许配给了隐居双城的一名老贡生钱文增的独生儿子钱儒民为妻,满指望着这个书香门第能培养出一个像样的男人,女儿的后半生也好有个依靠。这个钱儒民,是个放浪不羁的公子哥,前些年也参加了赶考,都是名落孙山,也就自暴自弃,死了这份功名。老爷子钱文增不甘心儿子一事无成,就在县衙里找了个京师同文馆毕业的译员叫宋季丞,教他说俄国话,为的是以后好有个吃饭的本事。没想到,这个钱儒民对语言特有天赋,跟着宋季丞真就像模像样地学会了一口漂亮的俄国话。后来,父亲钱文增死了,再也没人能管得了他了,他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开始肆意惘行。又添了彩儿,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那副本已是清瘦单薄的身子骨,就变得更是骨瘦如柴了,连自己拍拍胸脯子都会震得咳嗽。这个家几年的功夫就被他基本上挥霍殆尽了,虹姑不知为这个不争气的丈夫哭过多少次,可仍然是无济于事,她开始相信自己的命运不济。
虹姑过门好几年后才有了孩子。幸好,儿子让虹姑欣慰了许多!孩子出生时难产,接生的那位王婆婆,可是双城府的知名人士,人虽上了几岁年纪,可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经她接生的孩子,至少能装上几大车,出息了的,也大有人在。王婆婆来时,虹姑已经疼得满炕打滚儿,豆大的汗珠子,已经擦湿了几条手巾。王婆婆洗了手,摸了摸虹姑的下体,摇着脑袋说:
“虹姑肚子里这孩子的头太大,卡在了骨盆里,看来是生不出来了!”
说得屋里的人都紧张了起来,这时,王婆婆又卖了个关子,得意地说:
“你这是碰到我了,不然母子俩就都没命了。”
早就听说这位王婆婆有一手绝活儿,能让产妇的双腿脱臼,从而,就增加了女人骨盆的开合程度,待婴儿顺利降生后,她再把脱了臼的大腿给归位,完好如初。还盛传,她自己生的那对双胞胎女儿来萍和岩萍,就是自己用这个法子给自己接的生。传说神乎其神,不知是真是假,已没法考证。可眼下,虹姑这个大头儿子,在王婆婆的努力下,却真的生了出来。孩子的头可真大!直至后来会走会跑了的时候,每当绊倒摔跤,都是头先着地。有一次,一个叫净风的游方和尚路过这里,看到了摔得“哇哇”大哭的孩子,面露惊诧之色,说了一句让虹姑心跳了一生的话:
“此子头颅硕大,天庭开阔,长有奇相,将来必成大事!”
净风和尚的这句话,让虹姑对未来充满了漫长的期待,她也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净风和尚。
虹姑给孩子起的名字叫钱春成,可就因为头大,家里外头没人叫他的大号,就都叫他大头,虽不雅,却也亲切。大头在期待中一天天地长着,真的就没辜负了虹姑的一片苦心,这个眼下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已经能漂漂亮亮地抄写四书五经,也能吟诗作画。可当下的这个家,已被丈夫挥霍得所剩无几了。丈夫又不精于耕田种地,家里的生计也就没了着落,外面因为抽大烟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也是走投无路,更是为了躲债,钱儒民听十字街老王家和老贾家的人说,远在松花江边上那个叫哈尔滨的渔村,那里的日子好混一些。于是,他们全家卖了所剩无几的房产,推着独轮车偷偷地告别老家,来到了松花江边的傅家店旁。租了间土房就住下了。钱儒民也没有别的手艺,就领着儿子大头,不论冬夏,在傅家店旁立了一张书桌,桌旁挂着两个条幅,一幅是“翰墨春秋”,另一幅是“妙笔生花”,书桌前一块白布垂到地面,上面两个大字“涂鸦”!爷儿俩就在这撂地摆摊,为来往的客人代写书信,收费很低,为了避俗,还自称收的是润笔费。哈尔滨的十冬腊月能冻死人,正像谚语中说的“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当街摆摊写信挣钱,爷儿俩的手冻得发僵,脚冻得发麻,就只能用口气哈一哈,跺一跺。墨被冻成了冰坨子,就得用热水烫化了再用。为了养家糊口,大头也就跟着抄抄写写,俨然已经是个小先生的模样,就靠这点收入,以及早先的一些积蓄,一家人勉强地度日。
虹姑家的房东姓胡,叫胡万成,是个壮实的屠夫,祖传一把锋利的钢刀,吹毛断发,世代以杀猪为业。平时喜练拳脚、刀术,在院子里耍起几十斤重的石锁,就像玩儿一个绣花枕头似的,也算是半个武林中人。听说他杀猪从不用补上第二刀,活儿干得潇洒漂亮,每次都是钢刀从猪的颈部刺入,划破主动脉,直至心脏,一刀下去肥猪即刻断气。杀猪的手艺好,卖肉的刀口也高!刀口好表现在切肉上,顾客指哪儿砍哪儿,上秤一约,保准不多不少,胡万成再给扔上一块碎肉,放到案子上用马莲草捆好,滴溜乱转,保管你拎到家也不带散花的,让人看着又干净又利索。“一刀成,添点零”就成了胡万成卖肉的规矩,顾客觉得占了便宜,其实这是他们胡家祖传玩儿的花活儿,靠添点零的法子,把不好的碎肉搭配出去!这样一来胡万成就被客人送了个外号“一刀成”,叫来叫去人们倒把他的原名给忘了。剔骨更是“一刀成”的看家本事,正所谓“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一刀成”手法利索,三下五除二眨眼的功夫,一头猪就收拾利索了。他剔过的骨头,白花花的不带一丁点肉,旁边剔下来的肉,也绝不留一星的骨头渣子。
胡家杀猪卖肉的手艺好,可不知为什么,却有一个打不破的魔咒,胡家男人的寿命都短,已经几辈了,家中的男人没有活过四十岁的,胡家的后人都认为这是一种宿命。到了“一刀成”这一辈儿,心里虽然有阴影,可也别无选择,依旧在傅家店旁支了那张宽大的案子卖肉。“一刀成”的媳妇,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女人挺憨厚,叫李雪梅,和“一刀成”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说起雪梅,她是个心眼不多的女人,用邻居们的话说,就是“虎巴愣的”。雪梅的父亲是个干瘪老头,都叫他李卡官。原来在松花江的下游依兰那儿做官,只因娶个老婆是四方台孙大户家小姐英子,结婚这么多年了,老婆一直没有生养。后来,听人说他在依兰那儿,瞒着他大房讨了个叫贾俊卿的小老婆,可能是想生个儿子,这事儿不久就被大老婆知道了,大老婆就作得要死要活、抹脖子上吊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平息了,可他也就从这时起,开始惧内了。又没几年,他就换防来到哈尔滨这儿,做了一名在江边管理捕鱼、渡船的驻地小官儿叫领催,可人们还叫他李卡官。那个叫贾俊卿的女人也没了下落。李卡官也就庸庸碌碌,一直靠着老婆娘家过活。雪梅是他和大老婆后来领养的闺女,在雪梅当姑娘的时候,就有个毛病,在听旁人唠嗑时,爱接话把儿,就是无论大人、小孩,还是家里家外,谁在说话,只要是她知道的事儿、能插上话的,就会不失时机地接话儿,也不分个场合地点,更不管长幼尊卑,虽然接的也是恰到好处,可终究缺少了些规矩,被那些和李卡官一起当差的体面人物所不齿。这些事儿不经的就传扬了出去。按理说,这也不算毛病,可在那个社会,她又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这可就严重了。听说有一次一个上门提亲的,听说姑娘有这个毛病,就提前让媒人上门打探虚实。李卡官听说又有人上门提亲,就安排家里人,在里屋把雪梅看管好,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她胡乱接话。雪梅也不明缘由,在里屋委屈地直哭。父亲觉得这次提亲该是十拿九稳了,指望着把这个老大不小,又不省事儿的闺女尽早嫁出去,可还是出事儿了!当媒人在前厅里和父亲闲聊,一切都算顺利,眼看着大事可成,忽然,媒人话锋一转,就煞有介事地提高了嗓门,问李卡官:
“我说李大人,你说这一年四季,什么花先开呢?”
还没等李卡官反应过来,就听里屋雪梅带着哭腔抢着答:
“曲麻菜花先开!”
不用说,这一次相亲又砸了!后来,有人提亲,提的就是在傅家店前杀猪的“一刀成”,听说男方家里没什么牵挂,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后,随着告老还乡的后一任丈夫回了山东老家。现在“一刀成”在这边是光棍儿一人,尽管胡家的家世一般,可人家对姑娘也不苛求,还愿意进家倒插门儿。再加上“一刀成”人长得结实,浑身上下看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应该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姑娘嫁过去,冻不着、饿不着。于是这门亲事就成了。
谁知李卡官这老两口子,身子骨也够脆弱的,倒插门的女婿刚进门没几个月,老两口子就都相继过世了,白白地在傅家店旁给“一刀成”留下了几处房产,“一刀成”和这个胖媳妇就在这过起了日子。也许是浑身上下一身功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一刀成”对这个胖媳妇就充满了期待。他琢磨着,这回再不用半夜三更想女人时,跑到空旷的院子里,举石锁发泄了。可没想到,过了门的这个媳妇,除了会每天帮他数数挣来的钱,斤斤计较着每一枚铜板的去处外,别的事儿,什么也不在行。即便是夫妻生活上,何止是一个不解风情,脱了就睡,鼾声如雷;醒了就吃,膘肥体壮。挺大的屁股,看着是能生满炕孩子的女人,却连一个仔也怀不上,甚至就连做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不够格,日子久了“一刀成”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媳妇是个石女,没法正常地过夫妻生活。这一下把个身强力壮的“一刀成”,晾在了一边,好不烦闷。可能也是觉得胡家男人的命太短,自己已二十好几的人了,要真的像家中父辈中的男人那样命短,自己还有几年活头?不能临死前连个像样的女人都没沾过,这不是枉来这个世上一遭了吗!于是,“一刀成”就添了个毛病,就是爱勾搭漂亮的女人,日子长了,免不了在外面拈花惹草的。在离傅家店两箭地的四家子那边,住着一个小寡妇,叫樱花,颇有几分姿色。樱花姓姜,老家是辽西没沟营鲅鱼圈的书香门第。多年前老爹因犯了官家的忌讳,受了惩罚,一家人落魄到这里。她死去的丈夫姓吴,都叫他吴老六,老家是顾乡屯的。死前是在田家烧锅里干活的伙计,前几年,田家烧锅闹胡子,烧锅里的钱财被抢了个精光,她丈夫就是在那次抢劫中,被胡子用火枪给打死了。那时,樱花刚刚怀上孩子。这几年,樱花就领着没见过爹的女儿兆敏住在四家子,经常上胡家的肉摊上买肉,两个人眉来眼去地就熟悉了,再加上这个小寡妇樱花,人长得撩人,嘴又甜又极会说话,“一刀成”就和她有了来往,两个人干柴烈火,没多久就钻进了她的被窝,打那以后,“一刀成”除了时常地拎些猪肉过去热乎热乎,隔三差五地还要贴补她们娘儿俩些零用钱,贴补得多了,雪梅就有了察觉,每每这时就会问:
“这卖了一天,咋又少了这些钱?”
“一刀成”也不慌乱,收拾着案子上的剩肉,慢条斯理地答:
“给官衙交罚银了!”
雪梅就提高了嗓门:
“咋又罚了?”
“一刀成”依然是不慌不忙,依然是慢条斯理地答:
“说我肉里注水!”
女人就没了话,她没明白,这可是胡家的看家绝技!怎么会被官衙的人看出来!“一刀成”见女人不再吭声,就继续地忙着手里的事儿,脸上就有了一丝不被察觉的坏笑,他欣赏这句“肉里注水”的搪塞,他觉得这是实情!小寡妇樱花的肉里,不是真的被他注了水了吗!
虹姑刚把洗过的碗筷,放到红木的碗柜里,就抱了一捆干柴坐在灶前,开始烧炕。这些天因为屋里的土炕反烟,一直都睡着凉炕,腰有些酸疼,她轻轻地用手捶着后腰。这土炕自虹姑她们一家搬过来,一直没清理,想必是炕洞早被烟灰堵满了,土灶这边怎么烧,炕那边也不热,再加上炕洞睹了,厨房里的灶坑也不好烧,只要做饭就反烟,每当点火,就冒得满屋子都是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这些天,虹姑的嗓子一直痒痒的,见了烟就咳嗽。她就和钱儒民叨咕了好多次,让他拾掇一下,钱儒民却总是懒洋洋地看着反烟的灶坑,一脸茫然,无动于衷。灶坑依旧地反烟,炕依旧地还是凉炕。一次,钱儒民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勤快劲儿,看虹姑在忙活做饭,他就蹲在灶旁,帮着虹姑添柴烧火,灶内的柴火却怎么也不起火,一个劲地往外冒烟,他就俯下身子用嘴去吹,由于灶里的柴火闷得时间太长,“轰”地一声,从灶膛口喷出一个火球,正扑在钱儒民的怀里,钱儒民被冲了个倒仰,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几尺开外的地上,头发和眉毛都被燎成了金黄色,呛人的烟气中,又夹杂着类似烧猪毛的难闻气味。这次,钱儒民被吓着了,觉得这灶坑实在是没法再将就用了,可手无缚鸡之力的钱儒民,除了耍耍嘴皮子,写写字以外,什么事儿也做不了。他就想起了傅家的老二。这不,求了满脸憨厚的傅家老二,让他帮忙来给扒炕。傅老二是个实诚人,无论是谁求到头上干活,都是二话没说,有求必应。傅老二在这傅家店一带,可是个出了名的手艺人,苫房摸泥、扒炕修墙,样样拿手。看来钱儒民家的这铺炕,是真的早该清理了,傅老二在炕洞子里掏出了满满两柳条筐的烟灰,整整地忙了一下午,天黑前刚刚用黄泥抹上了炕面,忙乎完了连虹姑准备好了的简单饭菜也没吃一口就走,虹姑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几步跟过来说:
“看把他二叔忙得,连袋烟也没抽上一口!”
傅老二憨憨地笑了笑,忙忙叨叨地就出了门,边走边说:
“家中店里的事儿太多,还有两挂大车明一早要去拉林协领衙门办事儿,套车的辕马还没挂掌。”
说着,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自己那落满黑灰的脸,就变成了黑包公,坐在外间屋门坎子上看热闹的大头,就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傅老二看了一眼孩子,也不知为啥,就跟着憨憨地笑着,匆匆地出了门,走到院里停住了脚步,回头对钱儒民说:
“家里的炕没干,还住不了人,今儿晚就到店里面凑合一宿,现在过江去呼兰的客商也不多,好几铺大炕都空着!”
钱儒民抱着手,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打了一个哈欠,用袖口抹了一下留下来的口水,他的烟瘾又犯了,他满脸赔笑地应酬着:
“一会儿吃过了晚饭,我和大头就去店里,你嫂子和房东雪梅说妥了,在她家对付一宿!”
土炕经过这一拾掇,立马就有了成效,连厨房的土灶也变得好烧多了。灶里的火苗泛着幽蓝色的光,发着“呜呜”的叫声,屋里再也没了一丝的烟气。虹姑坐在灶前,一把一把在往灶里添着柴火,不愿意想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丈夫。她看着灶里蓝色的火苗,又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中已经挂起的一弯明月,就生成了一缕惆怅,便又有了几分诗情,就拿起一截蒿杆,在土地上缓缓地画着,嘴里轻轻地吟道:
“弯月瘦如弓,斜挂窗棂后。风弄蟾波淡影移,一缕朦胧透……”
不大工夫,里屋那铺刚抹过黄泥的土炕上,就冒出了发着土味的热气。
二
“一刀成”回来得很晚,看得出是又去四家子小寡妇樱花那了。他提着一盏“气死风”的纱灯,顺着江边漆黑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忽然,觉得小腹涨得难受,就在江堤上的丁香树下站住,摇摇晃晃地解开裤子,撒了一泡长尿,他打了个激灵,抖了抖手里粗壮的家伙,放进了裤裆里,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可他依然有些扫兴,心里琢磨着,今儿出门也没看一眼黄历,咋这么不顺呢?不说白天肉卖得不好,连一头猪都没卖了;晚上兴冲冲地去了四家子,小娘们儿樱花又说今儿来了事儿,身子不方便,再加上小兆敏也不睡觉,把个欲火中烧的“一刀成”憋得眼睛瓦蓝,被干凉了一个晚上,在樱花的热炕头上,自己独自喝了一坛子田家小烧,也许是因为心气不顺,早已是云里雾里了。他告别了樱花,一个人扫兴地回来了。他带了一身的酒气推开了门,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屋里南面的窗户上,早已挂了帘子,帘子很薄,透过中间那块小玻璃,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那弯月亮,“一刀成”来到北炕旁,打了一个酒嗝,把肩上的褡裢往炕上一扔,“哗啦啦”的铜板撒了一炕,他也不去理睬,低下头,“噗”地一口从上面吹灭了“气死风”纱灯,顺手挂在了墙上。从腰间摘下那把杀猪的钢刀,在手里熟练的耍了个刀花,挂在靠墙的铜盆架上。一抬头,这才看到南炕上盘腿坐着的两个女人,他媳妇和虹姑正在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他就满脸堆笑,大着舌头说:
“是……是嫂子来了,看……看我这眼神!”
还没等虹姑接话,雪梅就抢着说:
“又上哪喝去了?这晚才回来?虹姑今儿就住这,她家扒炕了。”
“一刀成”听着不由一愣,腮帮子上的肌肉动了一下,并未理睬雪梅的话,而是专注地看着虹姑,虹姑笑盈盈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对酒窝,微微地点了点头,“一刀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裆下的东西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把青色的缅裆夹裤支起了老高。他似乎有些兴奋,动作也好像麻利多了,他径直走过来,脱下了大褂,扔到了炕梢,顺势伸手摸了一下炕面,笑呵呵地说:
“炕这么凉,可别把嫂子冻着了,嫂子来我家住,这可是稀客,可得小心地侍候着,嫂子的身子骨可不比咱家的老娘们儿,那可金贵!”
说完,他转头看了自己老婆一眼。虹姑听着这话,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臊得低下了头!雪梅看了一眼虹姑,又抬头瞪了一眼“一刀成”,操着粗嗓门说:
“放你娘的臭狗屁,就你这嘴会甜和人!虹姑用你伺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说完,她从头上摘下了簪子,把灯窝里的油灯拨了拨,屋里立时亮了许多,她又转眼看着虹姑:
“别听他瞎白话,这是又喝多了,嘴又没有把门的了。”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一刀成”并没理睬他媳妇的挤兑,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身子晃了几下,踉跄着出了屋,在院里的柴火垛里抱回一抱秫秸杆儿,扔到炕洞前,自己拿过了个木墩,坐在炕沿下,开始烧炕。炕洞里的火把他那张酒醉的脸,映得更红、更紫,像似刚从猪肚子里掏出的鲜猪肝。“一刀成”胡乱地向炕洞里添了几把柴火,就抬头不错眼珠的看着虹姑那张俊俏的脸,不知怎么的,“一刀成”忽然觉得鼻子里一痒,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他用手一擦,竟流出了鼻血,他忙把头仰起来,起身去北炕,撕了半张黄表纸,把鼻子孔塞住,又着急忙慌地回来坐在炕洞前。虹姑见“一刀成”鼻子出血,就吃惊地问:
“兄弟这是……”
还没等虹姑说完,“一刀成”忙摆了摆手:
“不碍事!不……不碍事!”
说着,他又若无其事地向炕洞里添了一把柴禾,用嘴吹了两口,火就又燃了起来。“一刀成”此时像是手足无措,不知再干点啥,就顺手从腰间拿出紫铜的烟袋锅,伸进烟口袋里装了满满一袋烟,从炕洞口拿起一根带着火苗的秫秸杆儿,歪着头来点烟袋锅里的烟,一不留神,火苗子把鼻子里塞的黄表纸点着了,他一个高儿跳起来,拍打掉了鼻孔里着了火的黄表纸。两个女人坐在炕上,看着这一切,乐得直不起腰了。“一刀成”抹了一把被烧得火烧火燎的脸蛋子,也跟着傻笑了两声。也就没了再抽烟的心思,在鞋底子上磕掉了烟袋里的叶子烟,把烟袋又插回了腰里,尴尬地坐回了原地。寻思了半晌,才把话茬一转,一边往炕洞里添柴,一边冲着虹姑说:
“嫂子,我可总听你家钱先生说,嫂子也是个有学问的人,能填词儿作对儿,说你就是当今的李……什么……什么照?反正是个古时候有学问的女子,今儿就给兄弟露一手,让兄弟我也见识见识呗!”
虹姑这才止住了笑,腼腆地看着他,脸依旧是红红的,怯怯地说:
“别听老爷们儿在外面胡说,那是男人们吹牛呢!我咋就成了李清照。”
“一刀成”又捋了一把热乎乎的脸蛋子,笑着一拍自己的大腿接话说:
“对,就是这个李清照,她写的词儿,我在傅家店里听书时,常听说书人提到,文绉绉的,怪好听的,嫂子,你就在这儿做个词儿……”
还没等“一刀成”说完,雪梅也凑热闹,看来她的情绪也被刚才的一幕挑逗起来,就止住了笑,粗声大嗓地抢着说:
“虹姑,就写个词儿,让这些老爷们儿看看,别小瞧了咱娘们儿。”
说完,她用脚踢了一下在地下烧炕的“一刀成”:
“你去北炕上把你记账的笔和砚台拿来,让虹姑在这儿写!”
“一刀成”踉跄了一下,站起身来到了北炕,抓了一把包肉的黄表纸,把记账的毛笔叼在嘴里,又拿了一方瓦砚,几步来到虹姑身旁,放下手里的东西,笑嘻嘻地说:
“你写得了,明儿我就把它裱糊好了挂起来,像傅家店的厅堂似的,让咱这小屋里也沾点文气!”
虹姑看着拿过来的纸和笔,噗嗤的笑出了声,还想推辞,雪梅把笔已经放到了她的手里,摆正了瓦砚。虹姑觉得,这两个人也不一定看得懂,何不就此也抒发一下自己心中的郁闷,想到这,她拿起了那管秃笔,在瓦砚里蘸饱了墨,在砚台边上慢慢地掭着笔,眼光透过薄薄的窗帘,从窗户纸中间只有几块豆腐大的玻璃中,看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思索了片刻,在黄表纸上刷刷点点,几行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一首《点绛唇》一蹴而成:
是醉还醒,两腮红泪谁人懂?月寒星冗,皆入丁香弄。似梦如花,更似花如梦。薄纱拢,云绵雨涌,忘了轻和重。
虹姑放下笔,拿起了那张纸,在嘴前吹了吹,等上面的墨迹稍微干了一些,递给了雪梅,声音怯怯地说:
“好久不动笔了,都有些生涩了。”
雪梅并不识字,“一刀成”识得几个字也是有数的,看了半天也不解其意,“一刀成”就看着虹姑,笑嘻嘻地说:
“这上面的字我也认不全,看得囫囵半片的,嫂子,你给念念!”
虹姑就又从雪梅的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身边的这两个人,心里暗笑,就慢慢地念起来。当念到“云绵雨涌”时,“一刀成”就抬起身,伸长了脖子从那几块小玻璃中往窗外看,似乎是无意中,宽阔的胸膛就紧贴在虹姑的脸旁,她嗅到了一股男人的味道,这是一股真正男人的气味,她的心跳有些加速,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这时“一刀成”就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叨咕着:
“响晴的月……月亮地儿,北斗七星都看……看得真亮的,哪来的云……云雨?”
听了这句话,更是把个虹姑臊得满脸通红,她偷着看了一眼“一刀成”,见他一脸迷茫,正透过薄薄的帘子,看着天上挂着的一弯残月出神,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这才略微地放下心来,就把手中的纸下意识地挡在了自己的脸上,半晌才说:
“天有不测风云,你咋就知道不会有云?不会下雨呀!没准后半夜就雷雨大作呢!”
“一刀成”听了这话,就收回了伸长的脖子,坐回到了地上的木墩上,接过虹姑手中的字,上下左右地端详着,紫红的脸上,就布满了笑容,他站起身,身体晃了两晃,几步来到北炕边,把那张纸平平地放到炕上端详了半天,这才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虹姑,竖起了大拇指,比画着说:
“这字写得……明……明天我就把这字儿挂在北墙上,看着有多带劲儿。”
说着他又几步返回来,这次他没坐在木墩上,而是一屁股坐在了炕沿边,像是不经意地把健壮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了虹姑的肩上,虹姑又感到浑身上下一阵燥热……
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一刀成”朦朦胧胧的两只醉眼,已经睁不开了,就是不肯上炕睡觉。雪梅见夜色已深,就在炕梢给他铺好了被褥,推他上了炕睡下,雪梅和虹姑也就吹了灯窝里的油灯,脱了外衣躺下了。
炕烧得很热,虹姑睡在炕头,这些天不知为啥腰一直酸疼,在这热炕头上一躺,真的舒服了许多。不大工夫就听到了雪梅均匀的鼾声。远处,隐隐地传过来巡夜兵卒的三声梆子声。虹姑知道,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可不知怎么的,劳乏了一天的虹姑,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身下有些热,可她不想动,也许她怕炕梢的那个男人,知道她没有睡熟。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颊有些发热,乳沟里已然全是汗了,她就悄悄地把胳膊拿到了半新的麻花被外面透了透气,顿时觉得凉爽了许多。她想强迫自己入睡,尽管眼皮有些打架,却怎么也睡不着,就眯缝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窗外发呆。外面似乎起了风,柳树的树影映在窗户上,在不停地晃动,偶尔有几片落叶打在涂了油的窗户纸上,“哗啦哗啦”地响,有些怕人。虹姑就把头掩在被子里。不知不觉中,眼前就萦绕着两个男人的影子,清晰的是丈夫钱儒民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仿佛一阵风过来,都会被刮走似的,她不愿意想这个男人,可不知怎么的,越是不愿想他,丈夫那龌龊的神态,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总是在眼前游荡,而且还由远及近,越发地清晰了,不由得又想到了炕上的丈夫,病歪歪的身子骨儿,对女人而言,没有一点儿真实感,即便是床帏之间的男欢女爱,他也会中途停下来歇上几次,在她身上喘上一会儿,让女人格外地扫兴。他的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哪里还有男人的雄风和霸气!虹姑想到这里,顿时感到一阵委屈,自己竟要和这样的男人厮守终生,想着想着,不由得鼻子一酸,眼中竟然有了泪水。她懒得再去想这个男人,就悄悄地转了个身,脸冲着土墙,把头埋得更深,闭着眼睛。可冥冥中,另一个男人高大雄壮的身影又来在了眼前,那就是在炕梢躺着的“一刀成”,她说不上来“一刀成”哪里吸引了她,只那身强壮的腱子肉,就够她想入非非的了。她的脸一热,不敢再往下想,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你这个骚货,不要脸的女人!怎么什么都敢想!她暗自地骂了一会儿,心竟然“噔噔”地跳个不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她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她没有动身,把头伸到被子的外面,静静地听着。身边的雪梅睡得很实,依旧发着均匀的鼾声。声音来自外屋的灶房,是“一刀成”起夜小解,不知怎么的,这也令虹姑心潮澎湃,她浑身上下一阵燥热。听着夜壶里发出的铿锵有力“哗哗”声,她都觉得是一种男性力量的炫耀,不像她的那个轻飘飘的男人,坐在木盆里洗澡,如果不用力压着,都会浮起来似的。她也许是没有经历过真正阳刚的男人,从骨子里崇尚力量!外面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她听到了开门声和脚步声,可脚步声在她的头顶却停住了,她有些犹疑,却又不敢睁开眼睛看,就那么屏住呼吸在等,她或许期待着会发生点什么,不由得口中就有了口水,她紧张地咽了一下,却仿佛发出了好大的声音,她似乎在等那个脸红心跳的时刻。就在这时,一只强壮的手顺着她光滑的颈部,慢慢地向她胸部滑过来,痒痒的,她一阵紧张,下意识地去推那只手,可那只大手却是那样的健壮有力,是那样的坚定不容置疑,她那只纤弱的小手,根本无法憾动和阻挡,刹那间,那只大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她柔软的奶子。她一阵紧张,想叫,却没敢出声,她怕惊醒身边睡着的雪梅,她的心仿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她没有力量挣扎,那只大手紧紧地压着她,同时另一种渴望,也鼓励着她,令她不愿意挣扎……男人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轻轻地爬上了炕,撩开她的被子,重重地压到了她的身上,急不可耐地扒光了她贴身的小衣,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赤身裸体地倒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她感到窘迫和窒息,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的思维已极度混乱,却又极端地兴奋,身上的男人很有力量,她像一个发面团似的,被压在男人的身下,任意揉搓,她头一次有了一种被征服的快感。也许是这个男人的荷尔蒙过度的旺盛!也或许是他的酒兴还没有过劲儿,还处在半酒醉状态,显得格外的狂野,仿佛身边睡着的老婆根本就不存在,他纵情地享受着身下的女人,嘴里粗鲁地说着脏话:
“嫂子,你才是真正的女人,真够味!透过你软软的身子,我都摸到自己的家伙了!”
虹姑臊得脸上一阵发热,手脚已经被吓得冰凉,仅存的一点儿意淫,早已是荡然无存,“一刀成”发出了尽情释放时那低沉的嚎叫声,虹姑想用手去捂这个男人的嘴,让他别那么放肆的发声,可她的两只手被男人如同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地攥着,她的身子呈“大”字形被按在炕上,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任凭着大汗淋漓的粗野男人,在她纤弱的身子上肆意发疯……她借着窗外射进来的那一缕月光,清晰地看到男人那剃得趣青的脑门子,发着亮晶晶的寒光,两颊不知是睡前火燎后的痕迹,还是由于过度的兴奋,泛着浓重的殷红色,一条粗壮的长辫子,缠在汗腻腻的脖子上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
这时,身边雪梅的鼾声停了,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脸扭向这边。眼前这朦胧的一幕,她先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就用胖手使劲地揉了揉自己腥松的睡眼,这才令她从半梦半醒中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她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枕头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嘴里骂着:
“‘一刀成’,你这王八犊子,在干啥?”
“一刀成”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全神贯注地对付着身下的女人,直至发出放纵后低沉的嚎叫,无力地趴在了虹姑身上。虹姑被压得上不来气,明显地感觉到两腿间一阵热浪,身下已经湿了一片。这时,雪梅已经下了炕,一把抓住“一刀成”的辫子,拼命地往下拉。这时,“一刀成”仿佛才清醒过来,头皮的钻心疼痛,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嘴里骂着脏话,一骨碌爬了起来,冲着雪梅就是一记耳光:
“臭老娘们儿,真他妈的往死里拽!”
也许这一巴掌用力过猛,雪梅被打得原地转了半圈,胖乎乎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墙角放着的铜盆架被碰倒在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铜盆摔出去很远,挂在铜盆架上的那把钢刀,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刚刚穿上一条裤腿的“一刀成”脚下,“一刀成”弯腰捡起了钢刀,恶狠狠地瞪着地上的女人。雪梅被打得一阵眩晕,嘴角也流出了血,她看了一眼手里拎着钢刀,凶神恶煞般的 “一刀成”,心里真的有些怕了,就拼命地往门外爬,边爬边喊:
“打人了!杀人了……”
喊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不知惊动了外面哪户的看家狗,“汪汪”地叫了几声,紧接着,附近所有的狗都跟着拼命地狂吠!“一刀成”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他看了一眼炕上已经木然了的虹姑,穿上了另一只裤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虹姑已经被眼下的场景吓得瑟瑟发抖,两腿发软,赤身裸体地坐在炕上,下意识地两只手护着双乳,听着外面雪梅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不知所措。忽然,雪梅那杀猪似的叫喊声戛然而止,虹姑心里一震,感觉眼前金灯银灯上下乱窜,身子一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过了好一会儿,门被“嘭”地一声打开,外面的风很大,随着风刮进来几片干枯的树叶,在屋地里打转,就见“一刀成”失魂落魄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虹姑,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擦了一把腮旁的污物,转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虹姑打了个寒颤,她清楚地看到,“一刀成”拎着的那把钢刀,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鲜红的血。
外面的风刮得更大了,嗷嗷地叫着,有些瘆人!
三
傅老大嘴里叼着逮鱼的“龙套”,一只手拿着鱼斧,顺着排网边,用力地挥动了几下手臂,就箭似的游到了江心,网住的大鱼还在拼命地挣扎,溅起的水花有几人高,入秋的江水很凉,可傅老大却异常地兴奋,只觉得血往上撞,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看见排网被拉成了满弓形,朦胧中就见一条近一丈长的鳇鱼被困在网中,鳇鱼在那里扭动着身躯,仿佛还发出“咕咕”的叫声,他的心“砰砰”地直跳,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鳇鱼了,上一次见到自己还穿开裆裤呢!更没亲自动手逮过这么大的鳇鱼,他慢慢地靠近,已经看见了鳇鱼墨绿色的脊背,摸到了鳇鱼身上那隆起的鳞片,他从嘴里拿过“龙套”绕在自己的左手上,小心地靠近鳇鱼的头部,他心里叨咕着爹常说的那句话:敲其鼻,鼻骨质脆,破则一身力竭。他一遍一遍默念着,高高举起右手的鱼斧,照着鳇鱼的鼻骨用力一斧,鳇鱼拼命地挣扎了一下,带着渔网蹿出水面老高,甩起的尾巴正打在傅老大的头上,把傅老大打出去一丈开外,手中的鱼斧也不知丢到了哪里,他觉到眼前一黑,“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江水,身子往下就沉,便人事不知了……不知过了多久,傅老大就觉得身子泛轻,仿佛有一只大手,把他从水下往上托起,渐渐地他浮出了水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好受了许多,可眼前依然是金星银星直转,他仿佛看到自己身后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托着他,他想看一看这位救命之人是谁?可急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只是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水面上漂着,周围哪来的半个人影,只有那条被击昏的鳇鱼,黄白色的肚皮朝上,翻躺在那里,肚皮一张一弛地喘着气。傅老大也想不了太多,晃了晃仍有些发晕的头,游向了鳇鱼,从自己的左手上解下“龙套”,熟练地给鳇鱼戴上,然后,把“龙套”的另一端拴在了网纲上,他舒展了一下筋骨,觉得头已经好多了,双臂还有些酸疼,他慢悠悠地划着水,上了岸,这时他才算喘了一口大气。他兴奋地划起自己的小舢板船,麻利地收了网。大鳇鱼已经苏醒过来,无精打采地在那里摆着尾巴,看来也是筋疲力尽,乖乖地跟着小船来到了岸边,傅老大兴高采烈地牵着“龙套”,把大鳇鱼稳稳地顺进了鳇鱼圈,回手把栅栏门拴得紧紧的,整理了一下收起的拉网,把它放到鳇鱼圈旁的网房子里。做好了这一切,傅老大才像从梦中醒过来,感觉到今天的收获,太意外了,他情不自禁地一蹦老高,本想痛痛快快地喊上一嗓子,可又想起了刚才遇险时的情景,忽然,有些后怕!心里琢磨着,好悬没出大事儿,那可就和眼前这个世界成了两世为人了。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帮自己,因为他确实清楚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托着他的腰眼,他也真的看见了那个帮他的黑影,只是瞬间就不见了!他一边想着,不由得心里就画了魂儿,想必是有神灵保佑,才能大难不死!他想到了自家供着的关二爷,回去后要给关二爷上一炷香,想着,已经上了堤坝,摘下丁香树上挂着的醋葫芦。江堤上的风很凉,傅老大这才感觉到有些发冷,他把拎在手里的外衣披上,可还是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接连着又打了几个喷嚏,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老陈醋,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此时,天色将晚,太阳早已经落山了,但天还没有黑透,岸边傅家店旁的那几处各色的民房上,已然升起了缕缕炊烟。
傅家店里面,大厅正中的火盆旁围坐着一群住店的人,这些人正在闲聊。有穿着官衣在衙门里当差的三毛愣,他今晚上巡夜,所以就在老店里耗着时辰;也有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的南方客商;以及刚进店不久的钱儒民和他儿子,也插在人空里蹲坐在那儿,正仰脖听着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火盆上的 “水吊子”“呼呼”地冒着热气,柜台旁的西瓜灯下,傅老大的那位白胖的媳妇彩云,正敞着怀儿在奶孩子,也不忌讳不远处那些个人,露出半个雪白雪白的奶子,直晃男人的眼睛,让男人们浮想联翩。彩云扭着脸,聚精会神地听着火盆旁边男人们的讲话。这时,傅老大推门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声地喊着:
“云鹏娘,弄口吃的,我这都饿突突了!”
说着,他跑到彩云身旁,掐了一把小云鹏胖乎乎的脸蛋儿,孩子一皱眉,吐出乳头咧嘴就要哭,彩云忙把乳头又塞回到孩子的嘴里,瞪了一眼他,悠了两下孩子对丈夫说:
“这手才欠呢!饭在后灶锅里热着呢!自己拿去。”
傅老大转身往后走,乐呵呵地又说:
“今天这运气!我一个人逮着一条大鳇鱼,能有五六百斤……”
彩云嫁过来后,从来也没见过鳇鱼什么样!对重量也没有太准确的概念!也就没那么大的好奇心。还没等傅老大把话说完,彩云就拦住他的话,转了话锋说:
“秦二哥来了,你没看见?”
彩云说的这位秦二哥可是能人,前年刚一来这儿,就帮他们傅家店打赢了一场官司。原来江北有两家网户,仗着自家的势力,不守规矩,欺行霸市,乱自摆渡,也在傅家店对面,设立了渡口渡人牟利,既影响了傅老大的摆渡生意,又惊扰了渔场,傅老大几次过江与其交涉无果,正气得七窍生烟无计可施。就碰到了这位秦二哥,秦二哥听了情况,二话没说,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诉状写得有理有据,不容置疑:
江之北岸私设渡船两只,正对南岸傅家店摊场下船,不但有关潜渡匪逆,以致惊散渔场,关系有误贡鲜,咨请将北岸渡口赶紧撤销。
阿勒楚喀衙门里的官员一看“关系有误贡鲜”,不敢怠慢,即刻札派番役,按名传齐带署,立待归案究办,还这一带渡口以原貌。于是,看似束手无策的一桩案子,就这么迎刃而解了。自此,傅老大对秦二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已是另眼看待。
傅老大听媳妇这么一说,忙扭头,这才看见前厅里围着火盆的那群人,一眼看见中间坐着的秦二哥,就转身跑过去,冲着中间那人单腿打了个千,笑着说:
“二哥在这儿,看我这眼珠子该挖出来当泡踩!您一来我这住,我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您这是又替谁递状子去呀?”
说着,伸手就从火盆上摘下冒着热气的“水吊子”,给秦二哥续水。他看了一眼秦二哥的茶碗,故意惊叹着:
“呦,这可是上等的铁观音,我这小店里可没有。这是您老自己带的?”
秦二哥一边把茶碗往他那边推,一手指着对面商人模样的人说:
“是这位老客带的,我这还是借你的光!”
对面的老客忙半起身,摘下瓜皮帽冲着傅老大点头,张口就知道是个南方的蛮子:
“鄙人是做茶叶生意的,这是本店新到的极品,请傅老板品尝,以后还请多关照!”
傅老大也忙点头,转过来给他的茶碗满上水。秦二哥放下手里磨得溜光锃亮的乌木手杖,端起茶碗,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沫儿喝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接着傅老大的问话道:
“还是王广俊的事儿,他和李海那三十八垧地的官司,从拉林衙门申送到阿勒楚喀衙门,这李海一死,他弟弟更不是东西,王广俊这地呀,又得拖些日子。”
傅老大又给秦二哥倒满,这才把“水吊子”挂到火盆上,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老实巴交,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王广俊,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转头又对秦二哥说:
“广俊兄弟那可是千年的石佛像——老实人。那旗人张八不帮广俊兄弟说句话?他该知道呀,除了江边那两亩种大烟的肥地,其他那些在甸子里的可都是广俊兄弟从山里过来后,自己开的生荒地,再说了,这三十几垧地的地租不是直接交给他了!”
秦二哥又喝了口茶,也转头看了一眼一声不知,在那里挠着脑袋傻笑的王广俊:
“这次去就为这!咱不能让他这老实人吃亏!老婆和孩子就靠这几垧地吃饭呢!”
说着,他看了傅老大一眼,又重新抓起乌木手杖:
“老大,刚才看你乐那样!又打着大鱼了?”
傅老大“嘿嘿”地傻笑着,抓了一把后脑勺儿:
“今天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您猜怎么着?逮着一条大鳇鱼,这还是自打光绪八年以来,头一次逮着这么大的家伙。今年要是真的再派了皇差,那可就风光了!对了,我得立马给关老爷上柱香,今儿要不是神灵帮我一把,可能就见不到二哥了,您爷儿几个先聊着,我上完香扒拉口饭就来!和您老几位细说说这档子事儿!”
说着笑呵呵地往里面走。刚一转身,正和刚从门外进来的弟弟打了个照面,傅老二光着个脊梁,刚洗了的大褂晾在外面的拴马桩子上。他双手抱着肩,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跑到柜台上拿了一件干衣服,正往身上穿。傅老大像是忽然想起了啥,转身劈头就问:
“老二,你这一下午跑哪去了?也没着个家!”
弟弟穿完衣服,搓着黑漆漆的手笑了笑:
“后半晌帮钱大哥家把炕扒了,他家灶坑不好烧,总反烟。”
傅老大上前一步,在弟弟的头上摘下了几根枯草,提醒着他说:
“外面的两匹马可还没挂掌呢?人家明天可要起早赶路呢?”
弟弟依旧是搓着他那双黑乎乎的手:
“都拾掇利索了,哪能耽误人家的事儿。哥,你又打着大鱼了?”
傅老大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你先洗把脸,哥一会儿对你说。”
傅老二也没去洗脸,就在旁边拿了把“瞎掰”,找空坐在了前厅的人群旁,烤着火,自己装了一袋旱烟,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边听他们聊天,他喜欢听秦二哥讲那些外面的事儿。
秦二哥虽说是个新邻居,腿脚不很利索,却已是傅家店的常客,平时没事儿上这里喝茶聊天,有事儿就在这里乘车到阿勒楚喀衙门里给乡亲们办事儿。他是三年前才从山东避难搬来这里的,就住后面离这儿几里远的岗地上。岗子上有一棵百年的老榆树,自秦二哥家住那后,周边的人就叫那里为秦家岗。听秦二哥说他是好汉秦琼的后代,不知是真是假,看他那豪爽劲,却真是一条好汉。
早些年,秦二哥和师傅在山东威海卫开了个隆盛镖局,在江湖之上,也算有些名气。秦二哥的师傅是山东武林名人,江湖人称——“银弹清风任飞峰”,打得一手好飞镖,出神入化,百发百中。轻功更可谓身轻如燕,踏雪无痕。人性更是没说的,每趟走镖,遇见麻烦,只要他大喝一声:
“列位兄弟,别逼我任飞峰出手!”
劫道的闻听此言,多数当胸抱拳告退;也有穷凶极恶的歹徒,不知深浅,想试试运气,但结果一定是骨断筋伤,落荒而逃。若有伤重者被抓,老爷子也不丢不弃,精心调治,待伤愈后给足盘缠放行,可谓侠肝义胆。老爷子膝下一双女儿,大女儿玉兰文静端庄,成人后因为师傅喜欢秦二哥这个徒弟,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小女儿玉霞活泼好动,是个练武的性子,从小习武,得到了爹爹的真传,练得一身功夫,出神入化。甲午年间,老话都说,牛马年好种田,大家都指望着今年是个好年景,可不知怎么的了,朝廷和日本人就打起来了,听说太后老佛爷挪用了水师的什么钱款,朝廷的水师就败了,败得那叫一个惨呢,那些停在威海卫的铁甲战船,都被日本人给打沉了,日本人是又开枪又放炮的,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威海卫,有几发炮弹就落在了镖局的屋顶上,秦二哥的师傅和几个徒弟当场就被炸死了,秦二哥的媳妇玉兰也受了重伤,只剩一口气,她给秦二哥留下了一个男孩儿,叫秦尚宇,孩子那时还不满三周岁,他媳妇临死时,看着趴在身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妹和不懂事的孩子,哽咽着说了一句话,让秦二哥照顾好小妹,让小妹帮着把孩子养大,说完就咽了气。秦二哥也是个血性汉子,怒火中烧,他发誓和日本人的仇不共戴天,要见一个杀一个,当天晚上,星月晦涩,他就趁着夜黑风高,摸进了日本人的兵营,杀了两个日本人,跑时小腿被日本人的火枪打了个指头粗细的洞,尽管血流了不少,不过人总算没出什么大事儿,可威海卫这地儿,却待不下去了,秦二哥就拖着伤腿,带着孩子和妻妹,离开了老家威海卫。他们听说关东的日子好过些,就一路卖艺乞讨,奔东北这边来了。
这时,旁边的那个穿官服的三毛愣,像个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雏鸟,看着端碗喝水的秦二哥,早已耐不住性子,拽了一下秦二哥的衣角,笑嘻嘻地问:
“二叔,您接着刚才讲,小婶子后来怎么着了?”
秦二哥叹了一口长气,似乎是若有所思,又接着以前的话头继续讲起来:
“我们一路就到了济南府,我这腿是越来越不见好,眼看着就不顶用了。兜里也没有盘缠,当时,就靠着孩子他小姨一路上练练拳脚刀枪,得几个赏钱,总共也没几个大子儿,大人还好对付,孩子饿得总哭,叫人心疼。有这么一天,迷迷蒙蒙的下着小清雪,又不能练摊儿,孩子他小姨看着孩子饿得实在难受,就到了一家烧饼店门前,想一家人买几个烧饼,可数了数手里的几枚铜钱,没舍得都花了,她不知这雪还要下几天,就给孩子买了一个烧饼。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就在这时,从院里出来一个瘦得抽筋拔骨的年轻人,从后背拍点水,恨不能从前胸脯渗出来,一看就是个病秧子。可这小子却不是什么好饼,见我们三个是外乡人,像是好欺负的主儿,就起了坏心眼子,偏说孩子他小姨,也吃了他家的烧饼没给钱,他这一嚷嚷,旁边就围过来了好些人,有跟着起哄的,也有帮他添油加醋的,还有一些人,虽然看得明白,可碍着他的势力不敢吭声,暗暗运气的。按说孩子他小姨,那可是个火爆脾气,可她看着怀中的孩子,和我那条伤腿,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火气,笑呵呵地对着那个秧子说:
‘你说我吃了你的烧饼,吃了几个?有证据吗?’
那个秧子‘嘻嘻’地怪笑着,一指周边看热闹的人群:
‘他们都看到了!你吃了我家两个烧饼。’
人群里就有人随声附和。孩子他小姨也不反驳,还是抿着嘴笑盈盈地说:
‘那你家两个烧饼有多重?’
那个人诡秘地眨巴了几下发锈的小眼睛,肯定地说:
‘至少也得有半斤!’
孩子他小姨脸上没了笑容,平静地说:
‘那就这么着,你拿个台秤来,称称我的重量,看我到底吃了你几个烧饼?’
听到这儿,那个秧子先是一愣,转眼又大笑起来,他觉得往下要有好戏看,竟真的让柜上的伙计,从后屋推出了四轮的台秤。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在‘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孩子他小姨把孩子递给我,一跃身上了台秤,指着旁边推秤的伙计说:
‘你来称,看我有多重!’
那个伙计竟然真的来称重,可他把台秤的秤砣已经挪到了头,台秤也只是轻轻地抬起了头,他吃惊得舌头伸出来老长,转过头磕磕巴巴地告诉站在旁边撇着嘴的那位秧子:
‘这女子的体重不足四两!’
在场的人一片惊叹!那个秧子一听此话,几步蹿过来,把脑袋贴在了大秤的标尺上,小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子里掉出来似的,看了好半天,才像缓过神来,脸吓得都变了色!站在那一动不动,就差没尿在裤裆里,孩子他小姨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从台秤上蹦下来,指着傻在那里的秧子:
‘我吃你的烧饼了吗?’
那个秧子机械地哈了哈腰,麻木的脸上,立马有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是他本是心中有鬼,二是也知道遇到了高人,就没笑挤笑地套着近乎:
‘看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这不是和姑娘闹着玩呢!’
说着,向周围看热闹的人挥了挥手,尴尬地说着:
‘都散了!都散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人群哄笑着散了。孩子他小姨冷冷地哼了一声:
‘今儿是赶上你家小姑奶奶心情好,要不,我废了你。’
说完抱起孩子,我们就走了!”
坐在秦二哥旁边,仰头听得聚精会神的三毛愣一拍大腿:
“小婶子真有两下子!”
他还想接着说,就看傅老大惊喜地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拉起秦二哥就往里屋走,嘴里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秦二哥,你看看,这不是老太太留胡子——反常吗!神了!真的神了!!”
四
秦二哥被扯得有些站不稳,紧紧地拄着自己的乌木手杖:
“你这是干啥?我这腿脚,再把我扯摔了!”
傅老大这才放慢了脚步,但仍然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边走边把傍晚逮鱼时被鳇鱼撞昏,又莫名其妙被什么人救了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兴奋地说:
“秦二哥!你说怎么着,看来还真是关二爷救了我!这可真是神了!”
说着,一群人也都跟着来到了香烟缭绕的后堂。这里靠北的一面墙前,供奉着武财神关羽关二爷的神像,肃穆威严,木质的神像有真人大小;旁边一尊是扛着青龙偃月刀的周仓,身强体壮,面目狰狞,两尊雕像本是同一种酸枝木料雕塑,关公神像颜色暗红,像身干爽,落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可周仓的塑像浑身上下乌黑锃亮,沾满了豆大的水滴,脚下还汪有一摊水痕,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一群人也都惊呆了,联想到傅老大刚才囫囵半片的讲述,就更觉得离奇、神道,看来真的是关二爷派周仓助了傅老大一臂之力。秦二哥见此情景,已深信无疑,第一个跪倒在神像前,纳头就拜。于是,其他几人不由分说,都拈香下拜,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就这么着虔诚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算完事儿。
傅老大更是兴奋异常,这头磕得“嘣嘣”山响,他坚信自己有老家这位关老爷护佑着,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今年的皇差真的会派下来,该着我傅老大露脸,一边想着,心里就美得不行。一群人磕过了头,又重新回到了大厅,围着火盆坐下,傅老大看媳妇已经把孩子哄睡了,就让她把灯添了油,傅老大又在火盆里加了木炭,火就立马旺了起来,“水吊子”里的水又“呼呼”地冒出了白气,傅老大先给秦二哥续了茶水,又给每人倒了一碗,自己这才坐下。对着围在一起的这帮子人,聊开了捕鳇鱼、派皇差的事儿。秦二哥算是初来咋到,他来这几年,也没见到过这档子事,就无不好奇地问:
“这鳇鱼还真够讲究的?”
傅老大一听,秦二哥这见多识广的人都说出这话,就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要是说鳇鱼,讲究可就大了,那咱可就八仙聚会——神聊一会儿,早先年,咱哈尔滨这一片哪有人家呀,听说乾隆爷看不惯那些旗人在京城里待着没事儿干,整天就会惹是生非的,就把关外的这片地儿,赐给了一个在京的闲散旗人,听我爷说这个旗人叫金八秧子,这个金八秧子就在咱这地方跑马占荒地圈了好大一片地儿,咱这一段江面,也是其中的一段儿。开始这个金八秧子还兴奋了一阵子,一看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他一时心血来潮,就带人在这里下了网,开始捕鱼,也不用交税,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起初还觉得挺新鲜,干得挺来劲儿,可渐渐地就觉得没意思,心气儿就凉了,他们这些在京城吃喝嫖赌、提笼架鸟惯了的八旗子弟,只会游手好闲,哪受得了打鱼摸虾这份罪呀!于是,没多久就又偷偷地溜回了京城。就把这些浩荡皇恩的水面,租给了咱们汉人。招人代捕,他在京城坐收渔利。我太爷就是那个时候从山西来这里的,当时就是租下了金八秧子手里的这段水面,打鱼、摆渡,后来又开了这傅家老店。全家人就在这里扎了根。咱这松花江多肥呀!鱼美虾肥,可要说名气最大的那要数大鳇鱼!”
秦二哥听得很认真,就插嘴问:
“要说这鱼虾螃蟹,我在关里家也是海边长大的,可没少见,那你就说说这大鳇鱼有啥不同?”
傅老大一听秦二哥问,就来了劲,喝了口茶水,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
“那个金八秧子每年夏秋之际就来这里转一圈,一为收一下租银,二来到这关外散心解闷。金八秧子在京城有个拜把子兄弟姓查,都叫他查贝勒爷,听说祖上就在这四方台住着,后来他那枝子都跟着清军入了关了,前些年四方台没了的那位一百多岁的查五爷,还是他的本家叔叔呢。金八秧子和那位查贝勒爷,二人是称兄道弟,你来我往,很是亲热,好的能穿一条裤子。那一年夏天,皇城异常炎热,金八秧子就领着这位查贝勒爷带着亲兵卫队佣人厨子来到咱这避暑。这位查贝勒爷自打祖上跟着老罕王南下,最后进了北京城,就再没回过老家,这次一到这儿,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除了跟着我太爷在松花江上捕鱼摸虾,就是到周围的草甸子上去抓鸟打猎。为了玩得尽兴,豪华的毡帐,就搭在江边的网房子旁。这一天,金八秧子和查贝勒爷在江边的榆树趟子里散步回来,觉得有些乏了,就进帐歇着。随行的厨子早已在帐前架起了铁锅,为他们炖好了在江里刚打上来的鲜鱼。二人在帐内吃着,懒洋洋地躺在各自的卧塌上一边歇息一边闲聊。查贝勒爷一边用鱼骨头剔着牙,一边得意地开始胡扯六拉、瞪眼睛吹牛,嘴角直冒白沫子。说他曾多次随皇上去过江南,那里才是真正的鱼米之乡。有一年去杭州,逛苏州,海里的、河里的鱼他都尝遍了,说起来也不下几十种。起初,金八秧子眯缝着眼睛只听不语,待这位查贝勒爷如数家珍似的把吃过的鱼都数落了一遍,他才笑呵呵地开口说:
‘贝勒爷什么鱼都吃过了,可曾吃过鳇鱼?’
查贝勒爷先是一愣,然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金八秧子就笑了笑接着说:
‘没吃过就好!’
金八秧子翻身坐起来,朝着帐外一挥手,把我太爷叫了进来,故弄玄虚地说:
‘振基呀,你这就带上几个捕鱼的好手,去江里逮两条蝗鱼来,明儿个给贝勒爷尝尝鲜儿。’
那个听得入神的三毛愣是本地人,知道些捕鳇鱼的道道,适时地插了一句:
“鳇鱼咋那么好逮,说逮就能逮着?”
傅老大“咯咯”地笑了两声,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接着说:
“其实,金八秧子早就知道,我太爷昨天晚上一网打上来大小两条鳇鱼,现在还带着‘龙套’放在江岔子里,缰绳就拴在网房子旁的木桩子上。”
这时,傅老二搓着手不识时务地接了一句:
“哥,上次你不是说,咱太爷打上来一条吗?”
傅老大的表情有些窘迫,可立马就镇静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弟弟,镇定自若地接着说:
“我啥时候说过一条?你听三不听四的,咱太爷那时就是一网两条,一大一小,一公一母。”
听的人“哄”地一声都笑了,傅老大也没一点尴尬,忙摆了一下手,几个人就静了下来,抻长了脖子在那等着接着听,傅老大就继续的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讲:
“等到了第二天,金八秧子照旧带着查贝勒爷骑着快马去四方台一带游玩,也是为了顺便看一眼比查贝勒爷还小很多的远房叔叔查五爷,两个人心里有事儿,也就没在四方台逗留,匆匆地就往回赶,回来的路上,金八秧子又谈起了鳇鱼的事儿,他告诉查贝勒爷,鳇鱼可是鱼中之王,它夏天到松花江产卵,天气转冷时再顺着松花江游回黑龙江,再从黑龙江游回大海。至于它的味道,他只字未提。时至午时,金八秧子同查贝勒爷一路归来,在离毡帐一箭之遥的地方就闻到了一阵扑鼻的奇香,查贝勒爷就禁不住问金八秧子,是什么香气这样大。金八秧子笑而不答,只是在马背上轻加了一鞭,胯下马一路小跑,带着他和查贝勒爷朝着毡帐这边跑了过来。二人顺着奇香在毡帐前站住,金八秧子翻身下马。而自称见多识广的那位查贝勒爷却像被钉子钉在了马背上一样,看傻了眼。他已然忘了下马。只见,帐前的草地上,横着一条金黄色的大鱼,长达一丈五六尺左右,推鱼用的勒勒车上,摆放着另一条小一点的,也有七、八尺长。小鱼已被剖开了肚子,我太爷和那几个身强体壮的侍卫正站在勒勒车的左右,用五尺多长的大锯架在小鱼身上,你推我拉地拽着,并不时‘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几个人脑门子和下巴上都在一拉拉地淌汗。站在他们身边的那几位从京城带来的大厨,忙着把解下来的鱼段用斧子剁成小块,一块一块地下进一口足有半个毡帐大的铁锅里。铁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奶白色的汤冒着热气!刚才查贝勒爷闻到的香气,正是从这口铁锅里散发出来的。金八秧子见目瞪口呆的查贝勒爷还傻乎乎地坐在马上,就笑着走过去,扯了一把他的袍角,把他搀下了马背,走到尚未宰杀的那条大鱼前,用手指了指,对贝勒爷说,这就是鳇鱼,下锅那条是条小鳇鱼羔子,你看它光溜溜的鱼身上有五道硬鳞,嘴巴向上弯像半个月亮,嘴巴两旁还有扁平的长须子。这鱼只有咱这儿有,俗话说,江水炖江鱼,这才叫人间美味。
听说这一天,那位查贝勒爷,就着自带的贡酒,在金八秧子的陪同下,一直喝到夜里。”
这时,躲在人群里钱儒民的儿子大头,听得直流口水,抢着说了一句:
“鳇鱼肉咋就那么香呀?”
傅老大回头一看是大头,就伸手拍了一下大头硕大的脑袋,笑呵呵地说:
“你要是吃了,能香你一溜跟头。你吃了这顿想那顿!吃完几天后,你打隔香,就连放屁也能香三个时辰!”
听的人哈哈地笑弯了腰。傅老大的媳妇已经笑的身上的肥肉烂颤,眼睛里出了眼泪,傅老大就又接着说:
“后来,不知怎么着,鳇鱼的美味就传进了北京城的皇宫里,再后来咱这儿,就被派了皇差,官府还拨银子修了鳇鱼圈!我太爷和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出这皇差。那时,才叫风光呢!”
秦二哥也抱着拐杖听得入了神,吧嗒了半天嘴,打趣地说: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江中还有这等美味!皇上老爷子看来也喜欢这一口儿!”
傅老大喝了一口茶,用手里的火钳子拨了一下火盆里的炭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烤得人暖洋洋的,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说:
“那是呀!美味谁不喜欢!那时出趟皇差讲究着呢,每当在入秋后捕到了鳇鱼,这边放到鳇鱼圈里养着,那边马上就要到拉林衙门登记备案。要是天气还没入冬,官府就派了官员在鳇鱼圈旁的网房子里昼夜的把守照料。那时,官府还专门开辟了从咱这里到北京运鳇鱼的官道。要说那叫讲究,啥事儿也比不了!鳇鱼从咱们这出水到北京的紫禁城,一片鳞都不能掉。听我爷爷讲,他年轻时,也是这个季节打着了一条一丈五的大鳇鱼,放到鳇鱼圈里一直养到了快进腊月,官府这才派人送来邸报,说要在正月初一之前把鳇鱼运到京城。我太爷就有些慌了,赶紧找杠力、套牛车,忙得脚打后脑勺!我爷爷找了几个水性好的小伙子,准备破冰取鱼。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吐口痰还没等掉到地上,就成了一个冰球,能弹出去老远。再加上这江边,‘嗷嗷’叫的西北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吹到脸上像刀子割得一样疼,江面上的浮雪被吹到了江堤上,堆成了几尺深的雪壳子,人走上去,就陷到了大腿根儿。江面上的冰被吹得溜光锃亮,像镜子面似的可以照人!我爷爷和那十几个小伙子拿着拉网,带着绞杠,在江面上砸一个三尺多宽两丈长的冰窟窿,用抄罗子打出了浮在上面的碎冰块儿,我爷爷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喝了满满一大碗田家烧锅酒头,扔了酒碗,脱光了衣裤从冰窟窿就跳了下去。他的水性好着呢,能在水下待一袋烟的工夫,他在冰下把拉网顺着栅栏布置好,然后再顺着冰窟窿钻上来。脸被憋得通红,大口地喘着气,光着身子从水里出来,被西北风这么一吹,立马就被冻僵了,旁边的人就用大羊皮袄和棉被把我爷爷包起来,一帮人抬着就往网房子里跑。网房子里生着炭火,热得烤人脸,像个蒸笼,我爷爷被放在那里缓醒着。他在网房子里要出一身透汗,要不会做大病的。外面,十几个小伙子用拉网将鳇鱼小心地拉出水面,平放在光滑的冰面上,等着它被慢慢冻僵后,就把鳇鱼抬到大轱辘的平板牛车上。然后,牛车拉着鳇鱼出了鳇鱼圈,这就算出发了。
第二天,鳇鱼就被送到拉林的关道衙门,再选个吉日良辰,换上专用的车辆,那挂大车才叫气派!八匹马拉着,车轮子一人多高,三十跟辐条,根根都胳膊般粗细,一百八十块儿水曲柳的轮瓦,用三百六十颗鸡蛋大的铆钉铆得死死的;车轴是用五十年以上的黄榆树伐倒了风干三年旋成的,用手一敲“当当”直响,发出的是金属声,往水泡子里一扔立马沉底,要是用大锤一砸,直冒火星子!车子插上一面黄色的龙旗,表示这是给皇帝送的专供,放了鞭炮,就浩浩荡荡地进京了,那才是皇家的气魄!一路上沿途经过的府县官员早已得到消息,都是毕恭毕敬地出城几十里,叩头迎送拉运鳇鱼的车辆,一路上所遇的任何车马人等,一律给鳇鱼车让道……除夕夜之前,准时送到皇宫,不能误了皇上正月初一的祭祀。”
围着傅老大的几个人,眼珠子瞪得像铃铛似的,听得正来劲。这时,摆在厅角的那座大自鸣钟,“咚咚”地敲响了十二下,时间已经是子牌时分了。傅老大这才感觉到时间不早了,他抬头看看旁边的人,人群里大头已经趴在他爹的腿上睡了,傅老大的媳妇彩云也不知啥时回了屋,傅老二坐在一角的“瞎掰”上,已经打开了呼噜,哈喇子流出了好长……傅老大看着周围的这群人,大多数还有些意犹未尽,但知道天色不早了,也该歇着了,自己也就打了个哈欠,笑呵呵地说:
“咱不能总在这儿半夜里抡大斧——瞎侃一通了,大家伙也都困了,明儿还有事儿,都回房睡了吧!”
说着起身去后灶端了灶灰,压了火盆,摘下了水吊子。围着的人也起了身,南方客商回了客房。钱儒民拖着睡得滴了当啷的儿子,自己找了空炕躺下。三毛愣伸了个懒腰,拖着大枪出了门巡夜去了。傅老大搀起腿已经坐得发麻的秦二哥,把他送进了屋里,摸了一下滚烫的热炕头:
“二哥,您也歇吧,明儿不是还要起早赶路吗?等官府的那几个当差的一套车,我就叫老二喊您。”
秦二哥把乌木手杖往炕沿儿旁一放:
“这一晚上,就听你白话了,听得我是一点没困,你说这一进屋,还真有些乏了,你也去睡吧!”
傅老大又安排了一些事,这才回了自己的屋。见女人搂着孩子已经睡了,孩子的小嘴还叼着娘的乳头儿,媳妇的另一只圆鼓鼓的奶子,露在夹被外面。傅老大脱衣上了炕,一手搂在媳妇柔软的乳房上,把头埋在女人的脖颈旁,一条腿骑在了女人的身上。
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江边的鳇鱼圈,网房子旁早已站了几名身穿补服的官差,说是刚打的这条大鳇鱼已经给派了皇差了!要给慈禧老佛爷过六十大寿用,傅老大略微的有些画魂儿,心里寻思着,不是前几年刚过了吗,咋还过呀?可转念一想,管他呢!自己这回就能进趟北京城了,想到这儿,心里这个乐呀!可不知怎么的,这天有不测风云,忽然,天就阴了上来。马上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了!天黑得就有些吓人了。这时,从四方台河神庙那边脚步匆匆地来了位头戴灰色绢帕、身穿灰色道袍的精瘦老头。来到鳇鱼圈旁就站住了,小眼睛闪闪发亮,表情不怒自威,对着傅老大就说:
“你马上把这条大鳇鱼放了,它可是河神爷的坐骑。”
傅老大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咋就偏偏的打着了河神爷的坐骑了?他犹豫了一下,磕磕巴巴地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话来,心里琢磨着,既是河神的坐骑,还是放了吧。可是站在旁边的几位威风凛凛的官员却哪里肯放,他们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谁敢违了老佛爷的懿旨,再说,一个精瘦的老头,他们也没放在眼里。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声转眼就不见了。傅老大正在纳闷,猛然间狂风大作!大雨滂沱,这雨是越下越大,电闪雷鸣!接着,几丈高的水头从西北方向扑过来,吞没了网房子,漫过了鳇鱼圈。转眼间,那几位朝廷官员就被巨浪卷走……只有傅老大一把抓到老榆树上的树枝,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飘荡着,忽然,“咔嚓”树枝断了,傅老大失去了重心,惨叫了一声,掉进了滚滚的江水里!
这声脆响,却把傅老大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看时,媳妇已经醒了,正使劲地摇着他的肩头。他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依然是心有余悸,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觉得这个梦好像不吉利,难道是什么预兆!媳妇面带惊恐,把孩子搂在怀里,看着丈夫,指着客店的大门外向他示意,傅老大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大门处,外面一片嘈杂声,夹杂着远处“旺旺”的狗吠。傅老大揉了一把腥松的睡眼,自己也有些莫名的紧张,这黑灯瞎火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忙穿上长裤披上大褂,趿拉上鞋,去厅里开门。见门外站着十几个官兵,领头的他认识,叫司马义,正在问傅老二的话。傅老二用手挠着后脑勺,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嘴里嘟囔着:
“我出来时,就没见有人,可我凉在拴马桩子上的大褂不见了!”
五
司马义是一名阿勒楚喀衙门的驻地官员,字忠恕,是个未入流的末等小吏,掌管着傅家店、四家子一带的治安。天还没亮,巡夜的兵卒三毛愣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砸开巡检所的大门,比比画画地告诉他:
“傅家店那……那块儿,出人命了!‘一刀成’把他老婆杀了!外面满……满地是血呀,连酱缸里都是。”
司马义一骨碌爬起来,用大拇指使劲地按了两下太阳穴,他想快一点从朦胧状态中清醒过来,一边迅速地穿着中衣,一边快速搜索着记忆中的这个‘一刀成’,回头问还在喘着粗气的三毛愣:
“‘一刀成’不是那个李卡官的女婿吗?”
三毛愣大口地喘着粗气,连比画带点头地说:
“可不是咋的,就是那个在傅家店旁卖肉的胡万成!”
说话间,司马义已经穿戴整齐,从墙上摘下单刀挂在腰间,冲着那个巡夜的三毛愣说:
“得了,你也别歇了,叫上几个弟兄,和我一块儿抓人去!”
司马义父亲没得早,母亲是塞外人,在他成年后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姑娘是察哈尔李家的三小姐。司马义从小读书,参加过乡试,可屡试不中,又因家里穷,就死了念书考功名这个念头,由于他头脑灵活,又写得一手好字,就在阿勒楚喀衙门找了一份差事,做了一名额外效力文书,就是个只管吃住,没有俸禄的小工。他倒也干得有声有色!这一年,正赶上中日甲午海战,各衙门人心惶惶,又赶上快到年三十。衙门里跑得跑,放假的放假,没有几个人了,前线的战报像雪片一样,被八百里加急送来,这正给了司马义一个表现的机会。他就抢着干那些平时连边儿都挨不着的事,不但帮着起草文书,还随时提出处置方案,一时间这个能干的小文书,给那些矫情的大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战争结束后,司马义就被破格录用,成了正式的官员,并被派到了哈尔滨渔村出任了个巡检。
司马义带着三毛愣和十几个兵卒,顺着江堤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出事的现场。“一刀成”家的那趟草房前,已经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地看着热闹。院子中央的一块空地上,仰面躺着一具女尸,身上单薄的内衣已被血水浸透,头发像水洗的一样,发丝上的血水已经凝固,门前的酱缸、石锁上,到处都是绛紫色的血迹。司马义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血迹,有几个清晰的血脚印,顺着江堤向正西而去。这时,三毛愣从屋里出来,一个手抱着“一刀成”没来得及穿的衣服,另一只手扶着已被吓得面无血色的虹姑,女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司马义跟前,司马义看了一眼抖成一团的女人,觉得似乎见过,就问三毛愣:
“这是什么人?和死者什么关系?”
三毛愣向前挪了半步,冲着司马义的耳朵低声说:
“这不是摆摊卖字儿的那个钱儒民的媳妇吗!听邻居说昨晚是在‘一刀成’家找宿儿,小娘们儿有几分姿色,说不定夜里……”
司马义没等三毛愣把话说完,转头瞪了他一眼,又看着他手里抱着的衣物,三毛愣就把没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手里摆弄着那几件衣服,忙改口说:
“这是 ‘一刀成’没来得及穿的衣服。”
说完,站在一旁等着司马义的吩咐。司马义看了一眼如同筛糠似的虹姑,知道眼下也问不出什么结果,还是抓住人犯要紧,就对三毛愣说:
“‘一刀成’没穿外衣,这入秋的季节,他跑不多远!你找个人,在这里候着,等这个女人安静下来,问清情况,录了口词,让她画了押!拿给我看。”
说着,他又看了看脚印的方向,这才冲着三毛愣和身后几个兵卒一挥手:
“咱们别耽误,顺着脚印,先向西追一段路!”
模模糊糊的脚印在傅家店前转了几个圈,看来“一刀成”在这里逗留过!此时,傅家店早有人起来了,去阿勒楚喀的大车,天刚一蒙蒙亮就上路了。傅老二打发走了第一批客人,刚拴上大门,想回屋里再睡个回龙觉,就看到十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来到了院儿里,接着就被叫出去问话。这边傅老大听到声音,从睡屋里出来,见是官兵到了,就立马迎了上去,笑嘻嘻地和司马义打招呼:
“呦,这不是司马大人吗?这大早的是办啥案子?到小店来,你这不是关帝庙求子——踏错门了吧!”
傅老二见哥哥出来,就转身回了屋。司马义转身看了傅老大一眼,脸上并没有半丝的笑容,上下地看着他:
“昨晚上,你这里没听到点啥动静儿?”
傅老大抓着自己的后脑勺,疑惑地看着司马义:
“昨天睡得晚,有些乏了,睡得像死猪似的,没听着有动静!也没啥事儿!咋了?”
这时,傅老二端着一铜盆洗脸水又从里面出来,一边泼着水一边说:
“咋没有事儿,我昨儿晾在外面的大褂不见了。”
司马义看了一眼傅老二,不禁有些黯然失笑,他不知道身材魁梧的“一刀成”,怎么能穿上这件小了几号的大褂?他干咳了一声,没让自己的笑容在脸上表现出来。这时,钱儒民领着儿子从店里面走出来,三根筋挑着一个干瘪的脑袋,钱儒民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单手扶着门框,干瘦的身材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跑似的,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像是大烟瘾又犯了,他两眼迷蒙地看着眼前的这帮人。司马义几步走到他的眼前,拍了一下他那瘦弱的肩头,用手指了指店后的方向:
“快回家看看你老婆吧!你家出事了!”
钱儒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浑身抽搐了一下,接着在脸上抹了一把,擦掉的不知是口水还是眼泪:
“不是着火了吧!要是真着了,可惜了我那几块上等的大烟膏子了!”
司马义冷冷地一笑:
“你家没着火,是你老婆出事了!”
钱儒民听了这话,这才像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他拉了一把儿子,头也没回地往家赶,他急匆匆地回家,并不是听了司马义的话,想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而是烟瘾又上来了,想立马地抽上一口,冷色的晨光里,留下了他那歪歪斜斜的身影!
司马义把傅老大叫到旁边,简单地了解了一下这里的情况,没敢怠慢,领着三毛愣和十几个兵卒,顺着血脚印指示的方向,穿过一大片开阔地,直奔着四方台一带追了下去。
四方台原来是金朝时期的一个驸马城,由于年代久远,城垣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来的皇家气概更是烟消云散,只是在江边留下了一座高于水面一丈多的土台,松花江水紧贴着破旧的古城墙滚滚地向东流淌着,就形成了一个“半水半烟著柳,半风半雨催花;半没半浮渔艇,半藏半见人家”的小村落。四方台村里面住着百十户的村民。司马义来到了村北头的场院,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石碾子上,抬手叫过来三毛愣,指了指村西头那几间带着围墙的瓦房说:
“去那儿,把这里的乡约查越清给我找来,叫他到这里回话!”
三毛愣凑过来,呲牙笑了笑问:
“就是那个和他儿子的四姨太‘扒灰’的胖老头!”
司马义瞪了三毛愣一眼:
“不许胡说八道,这是人家的私事!抓紧办好你的差事!”
三毛愣强忍着笑,闭上嘴打了个千,跑着就去了。这个查越清就是前些年没了的那个查五爷的嫡孙,这一带的绅士,家业也很殷实。他有个儿子叫查文禄,娶了四房姨太太,听说他和儿子的四姨太赵西不干净,被他老婆撞见了,老婆是个要强的人,觉得这事儿丢人,就在自己房里上吊死了!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来,周边十里八村的人就都知道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查越清跟着三毛愣连说带笑的走过来。就见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胖胖的,五官也算端正。戴一顶六合一统的青缎子瓜皮小帽,上嵌一红色玛瑙石,穿着一件青黑色的长袍,藏蓝色的马褂,戴一副茶黑色金丝腿墨镜,满脸带笑一溜小跑地来到了场院,见司马义坐在石碾子上,他过去冲着司马义一抱拳:
“司马大人驾到了,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小的一定效劳!”
司马义笑着从碾盘上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摘下查越清的瓜皮帽,看着他的那张胖脸,晃着手中的瓜皮帽说:
“你还活着呢!我还以为被你儿子气死了呢!活着就好,给我当个差做点事儿,有个犯人跑你们这来了,帮我喊些个人,挨家挨户地找找,别让他给我跑了!”
查越清一边听着一边从司马义手里拿回自己的瓜皮帽戴上,把胖脸冲着司马义的耳朵笑嘻嘻地答:
“算你说对了,文禄这孩子,都是被他娘活着的时候给惯的,前些日子又和青龙会的黑老九打了一仗,赔上了我几十两的银子,我早晚被他气死。不说这败类孩子了,您这是个啥案子?着急火燎地抓人呢?”
司马义漫无目的看着周围的景致,信口说道:
“傅家店旁那个杀猪的‘一刀成’,昨晚上把他老婆给杀了!我是顺着脚印追来的,他有可能穿一件瘦小的藏蓝色土布大褂,是偷来的不太合身!”
查越清听完,伸了一下舌头,用手敲着自己的后脑勺,边想边说:
“那个杀猪的不是李卡官的女婿吗?他咋这狠呀!把李卡官的胖闺女给宰了?”
司马义像想起了什么,劈头就问:
“你不是没事儿就去傅家店喝茶吗?认识‘一刀成’吧?”
查越清左右上下地晃着脑袋,从他的动作上,看不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含含糊糊地说:
“恍惚的,仿佛是见过,可想不大起来了!但李卡官那胖闺女咱认识呀,那可是在咱这四方台长大的……”
查越清还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说着,司马义已经失去了耐心,就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等你说完了,黄瓜菜都凉了,再耽误一会儿,人都跑没影了!还抓个屁。”
查越清被踢了一脚也不恼,仿佛还像得到了某种奖赏似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这才心满意得地转身一路小跑着,组织村民找人去了。
当暖洋洋的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一个家住古城墙边上的村民,在自家的柴草垛里,一洋叉把“一刀成”给叉了出来。“一刀成”果真跑到了四方台,在路过傅家店时,自己冻得要命,顺手拿了傅家老二的大褂,也没工夫顾及是否合身,穿在身上能挡一些夜晚的冷风就行。他连惊带吓地跑了半宿,见天色已亮,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很难不被官道上的哨兵查问,就在靠近江边的古城墙边上,找了一家的柴草垛躲了起来,准备熬过这个白天,天黑了再做打算。可一钻进柴草垛,就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软,连困带乏地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的左肩膀上一阵巨疼,他的肩上被叉子齿儿扎了两个一寸多深的圆洞,他“嗷”地一声蹿了出来,一件刚到膝盖的长袍,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凌乱的头上沾满了干草,手里拎着一把沾着血迹的钢刀。这个形象,把那个拿着洋叉的村民吓得连着倒退了好几步,一脚踩在一泡新鲜的鸡屎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仰八叉,一只芦花大公鸡,正带着几只妻妾散步,被他这一摔吓了一跳,一群鸡煽动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向四处飞散。这时,这个村民才好像反应过来,一边往起爬,一边岔了声地喊:
“来人呐!我找到了!杀人这小子在这呀!”
边喊边屁滚尿流地往村西查越清家跑,这可是乡约一大早给的差事,但没告诉找到了怎么处理!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恶煞,真的在自己家的柴草垛里藏着。
正巡视到古城墙边的司马义,被这岔了声的尖叫声,惊得一愣,接着他一阵兴奋,浑身上下也来了精神,一按单刀的绷簧,刀已出鞘,他把单刀提在了手里,顺着声音几步跑到高处的草垛旁,“一刀成”仿佛还没清醒过来,还没把村民的喊叫和自己完全联系起来。他一手拎着钢刀,一手按着流血的肩头,正惊恐地站在那里,看来是在寻找着逃跑的路。这时,司马义已经站在了他唯一的出口处,“一刀成”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了。
两个人对视着,都在上下左右地看着对方,都觉得有些面熟,可从来没打过招呼,过了片刻,“一刀成”似乎镇静了下来,用攥着钢刀的手颤巍巍地一抱拳:
“大人,我要是没猜错,你是司马义大人,兄弟我也是一时失手,才惹下这祸来,今儿你放兄弟一马,来日我胡万成报答你!”
司马义轻轻地一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单刀,再看看一脸惊恐和疲惫的“一刀成”,不咸不淡地说:
“我倒是真有心放你,可我手里的这把刀可不一定答应!”
“一刀成”皱了皱眉,有些紧张,脚下不停地捯着碎步,声音急促地说:
“大人,你没必要难为我!我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
司马义又轻轻地笑了笑:
“可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谁让我做着这么个六亲不认的小芝麻官呢!”
司马义一边说着,脚步似乎漫不经心地往“一刀成”跟前挪着。“一刀成”急了,哑着嗓子喊:
“司马义,我知道你叫‘义大胆’,是个不怕死的主儿,可你也不要逼人太甚!你街坊四邻访访,我胡万成也不是省油的灯!”
司马义不慌不忙,脸上依然带着笑:
“我知道你的拳脚功夫不错,可你也不能让我丢了乌纱帽不是。”
随着话音一落,司马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一刀成”跟前,锋利的单刀已架在了“一刀成”的脖子上,司马义依旧是轻轻地一笑:
“怎么样?你还是慢了半拍儿。没说的,把你手里的刀先扔在地上,跟我走一趟吧!”
“一刀成”的双手开始颤抖,接着失声地哭了起来,哭得是乌云满天,像个犯了错误的大孩子,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鼻涕流出了半尺多长。司马义看着“一刀成”这个挺大个老爷们儿,哭得这么一塌糊涂,就有些心软,刚要开口劝他几句。就见“一刀成”抬起左袖口来擦过了河的眼泪和鼻涕,没想到他顺势用小臂轻轻地挡了一下司马义架在他脖子上的单刀,一转身右手拎着的钢刀冲着司马义的头就砍了过去,司马义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想到“一刀成”会来这一手,他迅速地一带单刀,锋利的单刀在“一刀成”的小臂上划开了一个几寸长的口子,鲜血“呼”地一下子流了出来,接着司马义往后一闪头,想躲过“一刀成”劈过来的刀,头是躲过去了,可左脸颊被刀尖划了一道口子,司马义觉得腮帮子上一凉,瞬间血就流了下来。就在这时,“一刀成”一步蹿到了古城墙上,毫不犹豫一头就栽了下去。司马义顾不上脸上还在流血,紧追了两步来到古城墙边,看到城墙有一丈多高,下面是滚滚流淌的松花江水,“一刀成”已被卷进江心主流的漩涡,转眼已不见了一点影子。司马义懊恼的一跺脚。
三毛愣不知跑到哪里找人去了,这时,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来,看着站在土城边上的司马义一脸是血,被吓得有些麻了爪,不知如何是好。司马义看着他那副德行,有些想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慌不忙地吩咐着:
“别愣着了,让‘一刀成’这小子跳江了,还不知道死活呢,我们顺着江边去找找,没准能看到他的尸首。”
三毛愣指着他脸上的血,紧张得这么半天说不出话来,眼下好像才缓过劲来,就颤巍巍地说:
“头儿,看你这一脸血,吓死我了!还是先在村子里,让查越清给找个郎中看看,我看伤得可不轻!”
司马义用袍袖随便地擦了一把:
“没大事儿,擦破了一点儿皮!别那么大惊小怪的,离死人还老远呢。”
司马义说着,把单刀还了鞘,若有所思地叹道:
“不过,这小子的身手不错,刀法也确实利索!‘一刀成’这个绰号没白叫,看来他可不只是个杀猪的!不扯淡了,还是先到江边看看!”
六
司马义一帮人也没再等乡约查越清过来,就顺着村后的小道出了村子,几个人蹚着水,走在那一片片茂盛的芦苇上。来到了江边的小道,脚下时而有青蛙被人的脚步声惊扰,“扑通扑通”跳进水了。他们一路走来,仔细地看着江面和岸边,想发现些什么。此时,太阳已到了中天,前面已经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傅家店的轮廓,可搜索还是一无所获。司马义看了一眼已然累得东倒西歪的十几个官兵就说:
“前面就到傅家店了,我们先到傅家店打尖,歇歇脚,看来‘一刀成’这小子是喂了王八了。”
司马义的话音还没落,前面江畔的荒草地那边,陆陆续续地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两匹洋马上,端坐着两个人,模样长得挺奇怪,体格强壮高大,皮肤白得瘆人,满脑袋黄头发,眼眶陷得很深,鼻子挺大。身后随行的几十人,清一色的大鼻子蓝眼睛,手里拎着和肩上扛着的,都是一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司马义在这一带,就算见多识广的了,可这些东西也没见过,他猜测着应该是测量用的仪器。这些人的后面,还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神秘中又给人一股杀气。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有一个中国人模样的中年人,像是向导,这个人司马义认识,他是拉林衙门里的俄语译员,叫宋季丞,俄国话说得好。以前有过往来。司马义想问个究竟,就紧走几步,来到那人面前,一拱手:
“这不是宋兄台,这是当的哪门子差呀?”
宋季丞先是一愣,仔细地端详着司马义这张脸,半晌这才算是认出了司马义,他看着司马义一脸的血迹和已经有些红肿的脸,有些惊诧,忙着也一拱手,算是还了礼:
“忠恕兄,你这是又挂彩了!你这‘义大胆’这又是上哪玩儿命去了?”
司马义用手背轻轻地按了一下脸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在四方台被个蟊贼给暗算了!不碍事!你这是……”
司马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支队伍,宋季丞叹了口气,用拇指向身后指了指这群人,小声地说:
“苦差!看见没,这一帮子都是俄国人,骑马戴眼镜的那位是个工程师,是到咱这来考察地形的,听说要在这里修什么铁路,咱这一片都被太后老佛爷卖给俄国人了!咱这以后怕不归大清国管了!”
司马义看着身后的那些俄国人,像明白了什么,暗暗地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倒是听上面的人说过,朝廷的李大人,和老毛子签了个什么东西,把咱这片给卖了,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时,骑在马上的那个穿着军服的年轻军官,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子,“叽里咕噜”地喊了些什么,表情极其傲慢,看得出是有些不耐烦了。宋季丞就向他摆了摆手,转过头来对司马义说:
“这小子,中东铁路护路军的,叫什么切德洛夫,名字挺不好记的,我就叫他‘缺德萝卜’,顶不是个玩意儿,酒色财气他占全了,一看见中国姑娘就挪不动步,骚得要命。好了,不多说了,还要带着他们在这一带转转。闲着时到家去,我还请你看荤口的二人转,吃猪肉炖粉条子!再加上田家烧锅的高粱红!来个一醉方休!”
说完,他带着这群人继续向前去了。等这群人走远了,三毛愣这才从后面跟上来,笑嘻嘻地问:
“头儿,这些老毛子咋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脑袋后面没有长辫子,却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咱不说那大鼻子,就连那脸皮儿白得呀,像驴粪蛋子上了一层霜似的,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兴许是他们那晒不着日头啊?”
司马义看了一眼三毛愣,想笑,可脸上的伤口开始疼了,他皱了一下眉,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你没听说,天底下这些人哪,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成的吗?”
三毛愣点点头,还是疑惑地问:
“这我听说过,那咋还能捏成不一个颜色呢?”
司马义一边往前走,一边正儿八经地接着说:
“做好的泥人,得用火烧一下,不然,泥人怕水,要是赶上个阴天下雨的,雨水一浇不就都瘫了。可这一烧,毛病就来了,哪能都烧得正好呀!这一炉出来,有的火大,有的火小,火候正好的听说就是我们这些黄皮肤的大清国人,老毛子这些白人,属于火轻了,还欠烧!就是短炼!这些泥人也有烧火重了的,就烧黑了,听说有些外国人的皮肤是黑色的!那些就都是火重了!”
三毛愣正听得认真,忽然觉得不对劲,抬头看看司马义,司马义再也憋不住笑,刚一笑,脸上的伤口又钻心地疼,司马义不由得用手按住了脸颊,低声骂了一句:
“妈的,还真挺疼!”
“一刀成”并没死,他被湍急的松花江水冲出了十几里地,被倒在江岸边的一棵柳树给挂住了。手臂上刀伤的一阵剧痛,把他从昏迷中,疼得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手中依然攥着那把自己家的祖传钢刀,他挪动了一下酸软的身子,慢慢地爬到了沙滩上,倒在原地缓了能有几袋烟的功夫,才勉强地站起来。此时,天光已晚,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一点东西了,他有些虚脱,一步三晃地向着遥远处的一束灯光走去。
走了好远,“一刀成”眼前看到了一片院落,一圈齐整整的青砖围墙,上面镶有琉璃瓦,围墙有一人多高,里面是两趟瓦房,看得出墙内是一墙分两院,从围墙的上面,看得见前院里堆放着十几垛高粱和干草,把个院子装得满满的。后院应该有人居住,时而传出几声苍凉的狗吠声,青砖的围墙上有为防御胡子骚扰所留的枪眼,围墙的周围,是一圈挺拔的白杨树,晚风吹过,树叶儿沙沙地响。墙外靠西面,是一片白桦树林,有猫头鹰落在白桦树上,在月光下,机械地扭动着硕大的脑袋,注视着树下的动静。“一刀成”顺着围墙吃力地走到了大院的正面,青砖的围墙正中,华丽端庄的垂花门楼,门楼上面是多层琉璃瓦的雨搭,两扇木刻的大门紧紧地关着,门的正面有碗口大的铜环和狰狞的铜兽首。下面是半尺高的实木门坎,下铺青条石的台阶,不过这里看似有些荒芜,从石阶的缝隙里,已长出了半人多高的蒿草。“一刀成”看到这些,才辨出了方向,这是东南方向的田家烧锅,他知道自己已被江水冲出来十几里地。他有些丧气,他暗想在田家烧锅自己连一滴水也别想讨着。田家烧锅这些年竟遭胡子祸害了,连生意都做不来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惊弓之鸟,谈虎色变,这个时辰,谁能给他开门?他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看见白桦林的对面,有零星的几间草房,由于时辰已晚,都已吹了灯。只有靠树林子的那间,花格子的小窗里射出了一点微弱的灯光。刚才在江滩上看见的那点亮光,就出自那个低矮的小房。
“一刀成”穿过树林,艰难地来到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前,小院的柴门虚掩着,他推开栅栏门,蹒跚着跨到房门前,房门在里面划着,一块火红的碎花小布,挂在门的里面,透过那一小块玻璃窗看起来,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一刀成”“咚咚”地敲了两下门,自己倚在门框上喘着粗气。不大工夫,有人出来开门。这是一位俊俏的少妇,脸上抹着胭粉,画着眉,嘴唇上涂着火红的胭脂。还没见人,一股淡淡的香气已经扑鼻而来,再一张口,那声音甜得能让人倒牙:
“这是哪位爷呀,也不看个时辰,这个钟点才来,我都脱了睡下了,缺……”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一刀成”一侧身己经进了屋,他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流下来的虚汗,那把钢刀就明晃晃地亮了出来,女人被吓得“妈呀”一声,早已是花容失色,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一刀成”。她不知道此时进来的这个男人,手提着钢刀是想劫财还是劫色,女人很快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知道,只要是男人,在她的美色面前,多半会缴械投降的。于是,她强作镇静,脸上又有了甜甜的笑意,舞动着腰肢,向前迈了几步:
“看这位爷的神情,像是乏了,来我这就是歇歇腿,暖暖身子,干吗还舞枪弄刀的,怪吓人的!看把我吓得,出了这一身的冷汗!这小衣都湿了,不信你看,你看……”
说着,女人解开了粉红色小袄领口、腋下的纽襻,露出了火红的肚兜和白嫩的香肩和白花花的半个乳房。“一刀成”浑身上下一阵燥热,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了,他听说过,在田家烧锅这个老爷们儿扎堆的地方,有外来的女人出来卖炕,挣风流钱。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想到这么火辣!他今天可没有心情消遣,肚子已经饿得前腔贴后腔了,他要先填饱自己的肚子,还要抓紧躲开这个是非之地呢!想到这,他摆了一下手,把直勾勾的眼睛,挪开女人那火辣辣的胸脯:
“这位姐姐,兄弟我今儿没这个艳福,也不是来开荤的,没别的意思,兄弟我遇到了点麻烦,就想讨顿饭吃,再把我身上的大褂拾掇一下,我还得赶路。”
女人见他这么说,倒有些意外,没想到还有男人见了她不动邪念的,这倒使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有了几分好感!再看看跟前这个男人一副落魄相,想必他说的也是真话,这才开始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粗大的男人,瘦小的长袍湿淋淋地裹在身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看着挺滑稽,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衣服。趣青的脑门子上,沾满了污物。手臂上还有一个几寸长的刀伤。她揣摩着来者的身份,想着,还是尽快地打发走这位不速之客,也免得夜长梦多。心里这么想着,可女人的脸上却不露声色。一边漫不经心地系着胸前的纽襻,一边笑盈盈地把“一刀成”迎进了西屋。放好炕桌,在躺柜里拿出几样小点心,放在碟子里,又在白瓷茶壶里倒了碗开水,递给“一刀成”,这才偏身坐在炕沿上,仔细地看着“一刀成”说:
“家里也没有什么现成的饭菜,先吃点儿垫补垫补!我再给你做点儿热的!?”
女人嘴里这么说着,可身子却没动地儿,两眼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一刀成”看见了桌子上的点心,这才叫饥不择食,放下手里的钢刀,把那双脏手在胸前的褂子上擦了擦,两手开工就往嘴里扔,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点心,一边摇头,似乎是在示意女人眼下这几样点心就挺好!由于吃得太快,嘴一直被点心占着,半晌才说出几个字:
“不用……不用……”
可就这几个字,还是说出得不适时宜,嘴里的点心把他噎得伸长了脖子直打嗝,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白开水,这才缓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女人在一旁看着他的吃相,怯怯地笑!这时,门一开,进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女孩长得很灵秀,透着一股聪明气!进来几步跑到女人身前,就偎在了女人怀里,两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刀成”,女人搂着孩子,冲着 “一刀成”淡淡地一笑:
“这是我闺女少如,眼下就我们娘俩儿在这儿过日子,唉!也难呀!”
说着便眼泪汪汪地,她抚摸着少如的头,轻声地说:
“天不早了,回东屋睡去吧,妈妈还有事呢,一会就过去!”
少如很听话,听妈妈这么一说,就一步三回头地又回了东屋。“一刀成”此时已将桌上的几盘子点心都吃个精光,肚子里有了食,人也就有了精神!这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小屋,他不明白,在这里,怎么只有她们娘俩儿住呢,家里的男人呢?想到这,就问:
“这怎么就你们娘儿俩?孩子她爹呢?”
女人摇摇头:
“我们娘们儿没福!她爹前几年就没了。”
“一刀成”觉得这话问得不是时候,像是引起了女人的辛酸事,他眼下没心思听女人唠叨,就立马的转移了话题:
“姐,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你就再帮兄弟一次,帮我找一件合身的衣服,你看兄弟身上穿的这件!我要是能过了这道坎,姐……”
还没等“一刀成”说完,女人先是一愣,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北面的躺柜前,拿出了一件石青色的长袍,在胸前抱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递给“一刀成”,若有所思地说:
“你拿去穿吧,本还想留个念想,可这么多年了,也该忘了。”
“一刀成”看着眼前的长褂,是一件半新的官衣,石青色,圆领对襟,只是没了补子,看不出官阶。他知道,这件衣服里一定有故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到门后脱下了湿漉漉的长袍,换上了这件长褂,浑身上下立马舒适了很多!他刚想开口,女人却先说了话:
“你穿还挺合身的,只是略微的瘦了些!”
说着她看了一眼“一刀成”,眼神有些哀婉:
“不想听听我的事儿?”
这一问,倒使得“一刀成”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又坐回炕上点点头,在这个女人面前,他这个五尺高的汉子,尽管心里着急,已是火上房了,可也只能武戏文唱。听一听这个女人的倾诉,也许,这是眼下他能给这个女人的唯一回报了。女人并没看“一刀成”,她不关心眼前这个她一无所知的男人有什么反应,她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讲起来,似乎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从前:
“我娘家在依兰,爹妈死得早,就跟着哥哥嫂子过,可嫂子容不下我,就在我十六岁那年,给我找了个人家,男人是个半大老头子,是个管河运的小官儿,听说家里有老婆,只是生不出儿子来,叫我过门给他做二房。我知道,我呀就是这个命,也拗不过哥哥嫂子,就跟了他。可谁知道,这个男人是背着他老婆做的这件事。听说他老婆是哈尔滨四方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骄横惯了,说一不二的,知道这件事后,就不容他,又是寻死又是上吊的,把这个男人吓坏了,当时看他那没骨气的样,觉得他哪里还是个男人!我都想一死得了,可又一想,死也是白死,不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就认了。后来他就走通了上面的人情,换防回了哈尔滨,回来时,也把我偷偷地带了过来,可没敢带回他家,就在这田家烧锅旁买了这三间草房,说先让我在这住一些日子,等家里安顿好了,他老婆容得下我时,再把我接回去。可这一住就是十年!”
“一刀成”听得是吃惊不小,他觉得眼前女人嘴里说的这个男人,像是他那已过世的岳父李卡官,他似乎隐约地听他老婆说过,他岳父在依兰有个叫贾俊卿的相好的,难道是她?要真是这个女人,这个世界可真是太小了,也万万没想到,他在这里还会有个这么小的女儿!他故作镇静,不动声色:
“嗨,这些男人!不过你眼下不是有个女儿,多好哇,也该知足!小姑娘大号叫啥?”
“一刀成”想知道这个不担大事的男人姓啥?或者眼下这个女人是谁?才这样转弯抹角地问。女人苦笑了一下:
“女儿叫少如,刚抱来时叫翠英,少如是我给起的,想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少一点像我!可这孩子也命苦,到我这儿没几年,那个名义上的爹就没了,我们娘俩儿就没了依靠。可我们娘俩儿也不能这么就饿死吧,我个女人家还能干啥?”
“一刀成”更加吃惊,他断定那个男人就是李卡官,他开始可怜眼下这一对母女,他像是自语:
“那这个女孩儿?不是亲生的?”
女人还在沉思中,听到他这似问非问的话,看似未加思考顺口答道:
“是那个男人没有本事,生不出孩子,又怕我孤独,在前邵家给我要了个女儿,陪我!”
“一刀成”本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这么半天让他躲躲藏藏地说话,已经没了耐心,再也绷不住了,劈头就问: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姓李?你是不是叫贾俊卿?”
女人先是一愣,接着瞪大眼睛看着“一刀成”,疑惑地问:
“你是……”
“一刀成”在这个女人面前也没了丝毫的戒备,爽快地答道:
“我是李卡官的女婿,姓胡,是个杀猪的!你也应该知道。”
女人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尴尬了好一会儿,待镇静下来,她才疑惑地问:
“你这是……”
“一刀成”重重地叹了口气,稍微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实打实地说了起来:
“我昨天晚上,喝了点酒!把我媳妇给杀了,现在官府正抓我呢。”
女人听后一愣,脸被吓得煞白,俊美的脸上已没了半点血色,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
“这是为啥?”
“一刀成”重重地捶了一下大腿,又叹了口气:
“一言难尽!”
听了这话,不知为啥,女人哭了!哭得梨花带雨。她哭了好一阵,这才止住了哭声。也就真的没往下问,而是忽然转了话题,没头没脑地对着“一刀成”说了一句:
“那你这要去哪?”
“一刀成”迷茫地摇摇头:
“不知道,反正跑得越远越好!我这命已经不是我的了!”
女人从怀里掏出手绢,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有些不容置疑地说:
“你去依兰土龙山吧,我一个远房表哥和我订了娃娃亲,就因家里穷,我哥哥就悔了婚。表哥在矿上挖煤,看不惯头人欺负穷哥们儿,杀了煤矿上的头人,跑到土龙山上拉‘绺子’当了胡子,他是个杀富济贫的汉子,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儿,你到了那,提我就行,他会留下你的。这年头,好人也当不得!”
说完,女人进了厨房,拿了一块屉布,包了两包点心,又给“一刀成”胳膊上的刀口,涂上了一捧灶灰,在袍角处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包扎好。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这就走吧,顺着江边一直往东走,二百多里的路,快点走两天就能到,千万别让官府抓住!”
“一刀成”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此豪爽,想要道谢,已被女人推出了房门,女人叮嘱着他:
“别再耽误了,趁着天黑赶紧上路,要是还能活着,别忘了来看看姐!”
不知为什么,“一刀成”这个彪形汉子,眼圈竟然红了,他一咬下嘴唇,把眼泪咽进了肚里,咸滋滋的不是个滋味,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姐,我胡万成要是能活着,一定报答你!”
说完,“一刀成”提溜着那把钢刀,转身奔向了屋边那片白桦林,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七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直到四月,还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雪。傅老大入秋时打上来的那条大鳇鱼,一直也没有被派皇差,傅老大郁闷了整个一个冬天。听说如今这皇上也是个苦命的人,被皇太后关起来了,自身的小命都说没就没,还哪有心思吃鳇鱼呀。
王广俊和李海那三十八垧地的官司终于有了结果,阿勒楚喀衙门给出了裁定,不止是江边上的那两垧种着大烟的肥地,就连甸子里新开的那三十多晌荒地,全判给了王广俊,这也算是物归原主,把王广俊乐得好多天闭不拢嘴,连着杀了两只芦花大公鸡,请秦二哥家里去喝酒!
这一年春天,松花江开江晚了些日子,时令都已经过了谷雨了,才开始有了些动静。不过,一有动静,这动静还真的不小!是十几年不见的武开江。开江那天,江心的冰层开始悄悄的融化,渐渐地开裂,那一块块、一片片的冰排开始运动、错位,紧接着江中间开始堆银叠翠,飞晶扬玉,接着就形成了冰山。忽然,一股巨浪涌来,被掀起的冰排,撞向刚刚形成的冰山,那些被撞碎的冰块,就犹如一群白熊撕咬着、嚎叫着冲出雪原;恰似脱缰的野马,扬鬃狂奔、势不可挡!于是乎,百尺千丈的厚冰,在浩荡湍急的洪流中,被撞击得四分五裂,上下飞溅!发出“轰隆隆”如同炸雷般的响声,气势磅礴,奔涌而来!有几块足有一挂大车那么大的冰排,相互的挤撞着,向江岸冲来,由于强大的推力,冰排们竟有些慌不择路,径直的跳上江岸,将岸边的几只淌网的木船撞得粉碎……这一幕惊得岸上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叹!唏嘘过后,令人们一阵阵地毛骨悚然。
整整憋了一个冬季的松花江,忽然爆发出无比旺盛的激情!呼喊出想要奔流的强烈欲望!
开过了江,大地还没有化透,一尺深以下还都是冰碴子呢,这里就又来了大鼻子的俄国人。不由分说,强行地把地征了去,说是要修铁路。这一震动,不亚于谷雨的跑冰排!
王广俊打官司刚到手的四十垧地还没稀罕够呢,就被征了去。接着,江上就来了好多冒着黑烟的大火轮船,穿梭着像赛跑似的,把木料、石头、钢材就往这边运。后来在傅家店以西的江边,又修了一趟铁路,就用拖着十几节车厢的火车把更多的材料运了过来,这里的人们都看呆了!这个大家伙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这片土地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开始热闹起来了。从此,这里恬静的牧歌般的田园生活被打破了。王广俊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靠着土地生存的农民,一夜间就没了土地,被逼无奈,他们也就加入到了这批建设大军的队伍。
王广俊光着脊梁,小褂搭在肩头上,推着一副架子车,上面满满一车是盖房子、起梁时用的粗大的棕绳。架子车的木轴里少了润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傅家店门前经过,见傅老大正清闲地坐在门前的上马石上,边喝茶边晒太阳,王广俊就放慢了速度,大老远地打招呼:
“傅大哥,没下网去?”
傅老大抬头一看是王广俊,就指了指眼前的江面,苦笑了一声说:
“这不是秋后的老豆角子——干闲着呢,你看这江上的火轮船,像走马灯似的,鱼早被吓跑了,还哪能打着鱼?要是现在打上来的鱼,那鱼的苦胆,晒干了也得有倭瓜那么大!听说你被招了工了?看你干得挺来劲儿!过来喝口水,和哥说说。”
王广俊就傻笑着,把平板车掉了头,推到了傅老大跟前放下,傅老大拿过了一个茶碗,给他倒了一碗浓茶,他“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底儿朝上,从车架子上拿过汗衫擦了一把嘴角上的茶水和脸上的汗水,憨憨地说:
“还行,咱是个种地的,眼下没了地,还能干啥?出把子力气呗!现在在铁路上干活,每天能拿到羌贴三十个戈比,一个月能赚八九个卢布,再加上我老婆在大棚里,给工友们做饭、烧水啥的,还能顺便带着我闺女,这一家人养家糊口是足够了。”
说着,他放下茶碗。傅老大听得有些迷糊,就问:
“戈比?是啥东西?老毛子的钱吧?在咱这儿大清国也能花?”
王广俊眼珠子瞪得像个铃铛似的,头点得如同鸡啄米,肯定地说:
“好花,在埠头的集市上,买十个鸡蛋还花不上三个戈比!看这架势!以后咱这里归不归大清国管还两说着呢!没听说,老毛子花了八千两银子,把田家烧锅那一片房子都给卖了下来,来了个好大的官,也不是叫个啥将军,反正比咱大清国的盛京将军还牛,听说要在这里大干一番!”
傅老大听得有些糊涂了,怎么一个好端端的大清国管着的地方,睡醒一觉,咋就归了老毛子了?他没了心思喝茶,就抱着膀儿,坐在上马石上,一边发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王广俊说修铁路的事儿。王广俊本来平时不爱说话,不知怎么的了!今天喝了一杯浓茶,像是有些兴奋,坐在傅老大对面的架子车上说起来就没个完。看傅老大好像没心思听他说这些,站起身刚想走,一抬眼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一捧高香,王广俊一眼就看出来,就贴近傅老大的耳朵说:
“傅大哥,这不是钱儒民的媳妇吗?这是干啥去?”
傅老大像是从沉思中缓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走过去的虹姑,叹了口气:
“去年秋天,‘一刀成’把他自己的老婆杀了,这个女人不是也在场吗!好像被吓着了,打那儿起就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人也有些魔魔怔怔的,看来是姥姥死了儿子——没救了!听说每天都要去秦家岗下坎的那座止水庵去上香!”
王广俊知道止水庵,多少年来!听说香火一直不断! 王广俊看着虹姑,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就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傅老大又看了一眼远处虹姑的背影,轻声说:
“家里那个大烟鬼的爷们儿,整天没个正事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就靠着为别人代写那几个字,能挣几个大子儿!能养家糊口啊?可怜这娘俩了!”
王广俊听傅老大这么一说,才像提醒了他,他又转身向前挪了挪,咂着嘴对着傅老大说:
“傅大哥,你还不知道吧?钱儒民现在可了不得了!”
傅老大眯着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看着王广俊,像是不认识:
“咋个了不得了?他棒槌进城,还能成了精了?!”
王广俊又瞥了一眼远去了的虹姑,接着对傅老大说:
“钱儒民现在也在给老毛子干事儿,傅大哥,你还不知道吧,那小子老毛子话说得可地道了!不知什么时候和那个当兵的切德洛夫勾搭上了,就是那个老百姓都叫他‘缺德萝卜’的老毛子。钱儒民给他当了翻译!眼下也是个惹不起的茬子!”
傅老大听到这儿,把手中的茶碗“咚”地一声放到了上马石上,气哼哼地说:
“你说他帮那小子干事儿?我前些日子可听说,因为征地的事儿,‘缺德萝卜’在江北塔尔晖渔场打伤过人,真是他妈的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个大王八,没一个好揍儿!”
王广俊叹了口气:
“嗨,这年头,巴结上个洋大人,也算祖上烧了高香了!”
傅老大瞪了王广俊一眼,没说话,“呸”地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王广俊看着傅老大那张有些微怒的脸,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一边看着傅老大,一边小心地接着说:
“钱儒民那小子,现在可有能耐了!我这个拉车运料的闲差,还是他说情才得到的呢!”
傅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广俊:
“他那德行!能白给你搭这个人情?”
王广俊憨憨地笑了笑,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了个圆形:
“要了我鸡蛋黄大小的一块生大烟膏子!”
傅老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了头,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喝起了茶,不再理王广俊。王广俊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也不敢再问,自觉得有些没趣,起身穿上小褂,低声和傅老大打了招呼,推起“咯咯吱吱”叫着的板车走了。远处也传来了“叮叮当当”工地上开工的敲钟声!晌午的歇气儿结束了。
钱儒民一早刚来到民工的工棚子前,自己的烟瘾就上来了,抓心挠肝地不是个滋味,他把儿子大头留在一个工棚里,帮着王广俊媳妇给工地上的劳工烧开水,自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想找个没人的棚子,点上个大烟泡,可这时切德洛夫骑着高头大马,提着个公鸭嗓子,打着嘟噜在江堤上到处地喊他,钱儒民就慌了神儿,他知道,今儿早原定的是要去秦家岗征地,听说要在那儿修一个老大的火车站。可没想到这个 “缺德萝卜”咋就猴急了呢!他不敢怠慢,藏起还没点着的大烟枪,吞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烟膏子,身上像立马就来了精神,他攒足了力气伸了个懒腰,一溜小碎步,跑了过去。
秦家岗上都是一些盘根错节的古榆树,本没几户人家,被这些大鼻子的老毛子连哄带吓唬,就搬走了不少。秦二哥家一直没搬。这些日子,听说关里家那边闹开了义和团,杀了洋人,烧了教堂,这里的一些血性汉子,早就对老毛子没了好感,就开始摩拳擦掌,有好多地方早就举起了义和团的大旗!听说,依兰土龙山的那帮人,都是嫉恶如仇,看不惯老毛子的蛮横无理,已经决定和老毛子大干一场,早已是蓄势待发。昨天晚上,土龙山里的老大就派了“一刀成”装扮成卖山货的山民,趁着夜色找到了秦二哥。他们知道秦二哥是个练武之人,又有一定的韬略,是条好汉,一定能帮上他们的忙。秦二哥和 “一刀成”以前不是很熟悉,这次听了“一刀成”冒着被抓的风险来这儿的真实意图,就是要杀洋人!倒让秦二哥对这个汉子生出了几分佩服之意!自从“一刀成”杀了媳妇,这还是头一次见面,两个人躲在里屋聊了一晚上,一直到天光见亮,也没和睡在外屋的妻子打招呼,两个人就又出了东城。
等天刚有些发白,玉霞觉得腰有些酸疼,就从梦中醒来。她看了一眼身旁秦二哥的被子,又摸了一把里面,冰凉的,就知道他一宿没睡,心想这是又出去了。她惦记着孩子尚宇,这一早还要去四家子陈先生那里读书,就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挺着大肚子下了地。在厨房的灶里点了一把柴火,给孩子热了饭菜,端在灶台上放好,这才到里屋去叫孩子,到里屋一看,屋里已经没了人,尚宇已把自己的小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摞在了炕梢,人早起了床。玉霞想,这孩子一会儿也呆不住,她慢步来到屋前,就见尚宇拿着一把扫帚,已经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棵老榆树旁边刚收的苞米棒子,已被整齐地堆在了席子围成的囤子里,尚宇红扑扑的小脸上已经渗出了汗水。看着这个从小就没了妈的孩子,玉霞心疼地喊:
“尚宇,别扫了,快回屋吃饭!一会不还要去陈先生那吗?”
尚宇这才放下手中的扫帚,用手背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微微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小姨,陈先生和我们说,今儿就不用去了,这几天老毛子兵在四家子那边乱窜,可能要在那打仗,先生让我们先在家里呆几天,过些日子安生了再去!”
玉霞听到这,叹了口气,像是有许多的无奈,她又向尚宇招了下手:
“那就进屋先吃饭,你爹这一宿没睡,早起又不知去哪了,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尚宇应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土,往里就走,玉霞摸了一下尚宇的头,叮嘱着:
“以后不许老干这些活了,你这身体还没长成呢,别把个头儿累矮了,小姨该心疼了。”
尚宇一个高儿蹿到屋里,在灶台边的笸箩里抓起了一个玉米面饼子笑呵呵地边吃边说:
“不会,我随我爹!矮不了!”
玉霞抿嘴一笑,随着也来到了屋里,坐在了灶台前。可看着眼前的食物,她刚端起了碗还没吃,忽然就没了胃口,觉得自己有些反胃想吐,就站起身对尚宇说:
“小姨有些吃不下,你自己先吃!”
说着,玉霞手捂着嘴,紧走了几步,来到了屋外,干呕了两声,并没有吐出来,她在晨风中站了一会儿,觉得好了些,就用手托着自己沉甸甸的大肚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甜的微笑。她看了一眼天空,没有一丝的云,脸庞掠过一缕淡淡的暖风,就知道今儿是个好天,她慢悠悠地来到窗下,把鸡窝的木栅栏门打开,十几只芦花鸡上蹿下跳地跑了出来,在院子的四周抖动着翅膀撒欢儿,跑够了就在四处刨土找食儿。玉霞弯腰在窗前的榆木墩上坐下,顺手在囤子里拿了一穗苞米,把玉米粒儿搓下来,撒到地上,那一群芦花鸡就跑过来,相互地呼唤着,抢着地上的玉米粒儿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玉霞抬头一看,低矮的栅栏墙外面,来了一群人,有几个大鼻子的外国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向院内张望。前面带路的是一个瘦瘦的中国人,玉霞以前在傅家店里见过这个人,是那个大烟鬼钱儒民,她停了手里搓着的苞米,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一只胆大的芦花鸡看着地上没了吃的,就试探着来到玉霞的跟前,猛地在她手里啄那穗还没搓下米粒儿的玉米棒儿,这倒把玉霞吓了一跳,她手按胸口平静了一下,轰走了那只胆大的芦花鸡,觉得这个时候家里没个男人还真有点紧张,她在原地镇定了一下情绪,刚想从木墩上站起来。这时,门已经被推开了,一群俄国人蜂拥着进了小院。在岗上路过的一些老百姓,看这里来了这么多老毛子兵,就知道这里要出事儿,就仨一群俩一伙地围拢过来,一会儿的工夫,小院周围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瘦骨嶙峋的钱儒民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抻长了脖子向小院的前后左右看了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顺手擦了一把流下来的眼泪和口水,慢慢吞吞地说:
“这不是小嫂子吗!秦二哥呢?工程局的洋大人想和他谈谈搬家的事儿!”
玉霞自从认识钱儒民那天起,就有些瞧不起这个男人,眼下看他带着这么多大鼻子洋人来到自己家,觉得更不舒服,就硬邦邦地回了他一句:
“我家当家的没在家,有事儿你们改日再来找他谈!”
钱儒民听了这话,愣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是一脸无奈地说:
“小嫂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洋大人说了,这修铁路!可是天大的事儿,耽误不得,今儿,不管秦二哥在还是不在,都得把这事儿定下来,这家你是一定得搬了!这可是洋大人最后的意思!”
说完他笑嘻嘻地抬头,看了看身旁骑着洋马的那个俄国人。骑在马上的正是那位“缺德萝卜”,他耸了一下肩膀,用长着黄毛的大手捋了一把腮边的胡子,向身后的那一群沙俄兵,摆了一下头。于是,就有几个沙俄兵心领神会,不由分说端着长枪冲了出来,几步来到装满玉米的囤子前,胡乱地用手中的刺刀挑起围在四周的席子,转瞬席子被挑烂,囤子中的玉米“哗啦”一声撒了一院子,十几只芦花鸡被吓得“哄”地一声散去,惊恐地飞得到处都是。一个沙俄兵又转身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房门,往屋里就闯,在里面吃饭的尚宇,听到外面的响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看着这些俄国人在外面撒野,尚宇早已是气得小脸粉红,喘着粗气,紧紧地攥着两只小拳头。就在这时,那个沙俄兵破门而入,他这一只脚还没有迈进门坎,尚宇就再也忍不住了,他攒足了力气,一头撞向了沙俄兵的肚子,就听“嗷”地一声,这个沙俄兵从屋里像被射了出来一样,一个屁股蹲儿重重地坐在了院子中间,疼得“嗷嗷”怪叫!旁边看热闹的沙俄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都倒退了几步。当他们看清了,从屋里怒气冲冲地跳出来的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时,就又来了精神。有个老毛子兵迅速地端起了长枪,习惯性的把枪柄贴在了下颌上,闭起了一只眼睛,那支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了尚宇。看到这一幕,玉霞真的有些急了,她生怕孩子有个闪失,脚下一用力,一步蹿到了孩子跟前,轻盈的身手,根本看不出她已是一个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她一把把尚宇扯到了自己的身后,用身体挡住孩子,两只微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端枪的沙俄兵,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把那穗还攥在手里喂鸡剩下的玉米棒儿一折两段,右手的中指用力一弹,一截玉米棒就出了手,像箭一般的飞向了目标,还没等周围的人看明白是咋回事儿,那截玉米棒儿,已经不偏不斜地打在了那个端枪毛子兵肩头的穴位上,只听那个人“哎哟”一声惨叫,沉甸甸的长枪“丁零当啷”的几声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个毛子兵捂着自己的肩膀,靠在了院门的门框上,疼得呲牙咧嘴,整条胳膊像断了一般,一动也不会动了。这倒把骑在马上的“缺德萝卜”吓了一跳,他向后紧勒了几下马的缰绳,大洋马向后倒退了几步,他在马上低下头,仔细地在地上寻找着那个伤人的武器,见是一截一寸多长的玉米,这才定下神来,嘴角隐隐露出了轻蔑的冷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那里痛苦地捂着肩旁的大兵,顺手从腰间掏出了柯尔特木柄手枪,刚一抬手,玉霞早已看在眼里,不敢怠慢,手中的另一截玉米棒儿又飞了出来,正打在“缺德萝卜”手腕上,“缺德萝卜”刚掏出的木柄手枪飞出去老远,“缺德萝卜”杀猪似的一声嚎叫,差一点儿没从马上掉下来,他就觉得从手腕到肩头一阵剧痛,紧接着阵阵酸麻,这只胳膊就失去了知觉。钱儒民一看这场景,瞥了一眼马上的“缺德萝卜”,自己也知道帮不上什么忙,更不知此时该如何孝敬洋大人,他转过身,小碎步跑到玉霞面前,双手在玉霞的眼前比画着,像是在训斥玉霞,更像是讨好洋主子似的大声喊:
“我看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敢暗算洋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玉霞看着钱儒民这一身的媚骨,狗仗人势的样子,早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想着要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如同哈巴狗一样的男人,就用手一挡他那比比画画的手臂,顺势在他的手臂内侧轻轻一点,不卑不亢地说:
“你不用那么大声喊,我听得见,我的耳朵不聋!”
说完,转身叮嘱身后的尚宇回屋里去关好门,不许出来。自己拖着大肚子,在门前的榆木墩上慢慢地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溜光锃亮的铜钱,“哗楞哗楞”地摆弄着,神情镇定地看着眼前这帮耀武扬威的人,以防不测。刚才还上蹿下跳的钱儒民,忽然就没了声,他的右手被点了穴,像一只断了线的牵线木偶,手举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只是眼泪和口水一起往下流。不知是疼的还是烟瘾又犯了。他没敢再造次,而是提溜着不听使唤的胳膊,栽栽愣愣地退到了“缺德萝卜”的马前,抬头无助地看看牙关紧咬痛苦难耐的这位洋大人,怯怯地说:
“这个女人会……会妖术,我早就听说过她……她家在山东威海卫时,是开镖局的,打得一手好飞镖,看来她今天还是手下留情了!我看,今天我们还是先回……回去吧,你那被打伤的手腕子也得找郎中看看!”
钱儒民把眼前的这个女人说得厉害一些,和十分关注洋主子的伤势,目的无非就是想马上离开这里。“缺德萝卜”左手攥着右手的手腕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摆了一下脑袋,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哼!我们先撤,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什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马前无精打采的钱儒民,钱儒民抬起头,抽抽巴巴的脸上又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谄笑,恭维地说:
“就是,就是!那叫好男不和女斗!”
“缺德萝卜”听了这话,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觉得受伤的手腕更疼了,自知手腕伤得不轻。他用膝盖一夹大洋马的肚子,马一转头出了小院,其余的沙俄兵,像一群被绳子栓了脖子的鸭子,紧跟着“劈里啪啦”地出了院。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开心的大笑!为这些沙俄兵闪开了一趟小路。钱儒民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耷拉着肩膀子四处踅摸,在墙角下用他那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缺德萝卜”掉在那里的柯尔特手枪,一溜烟地跟着跑了!
玉霞看着走远了的那帮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把那把铜钱又重新地揣进了怀里,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冰凉冰凉的,有些吓人。不过,那颗一直提着的心,此时才算放下。她看着眼前空旷旷的小院,那几只芦花鸡还在悠闲地刨食,这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不知为什么?她鼻子一酸,竟然委屈地哭了!
八
那一天晚上秦二哥没有回来,玉霞就一宿没有合眼,直到第二天中午吃过晌饭,孩子出去收玉米秸秆,秦二哥才匆匆地回来。他神情有些兴奋!坐在炕沿上喝了半瓢凉水,神秘地说:
“这回老毛子在咱这可待不长了,铁路线周围的人,有好多都参加了义和团,土龙山的人也全都下山了,就要从阿什河那边打过来,老毛子没几天蹦跶头了!”
玉霞就偎在秦二哥身旁:
“这能行?老毛子人可不少!还有洋枪?”
二哥点点头:
“我觉得差不多!这次弟兄们心齐!为防万一,我和‘一刀成’昨晚上去了趟曲柳村,把四先生请来了,听说他画的符,让弟兄们吞了,可以刀枪不入!”
玉霞正听着,不知为啥,眼窝忽然的红了,几乎落下泪来,喃喃地说:
“二哥,这使刀弄枪的……你的腿……”
说到这,玉霞没有说完,而是停顿了片刻,平静了一下心情,话锋一转又接着说:
“二哥,你这一天没回来,都把人惦记死了!真怕你……昨天,又来了一帮老毛子,进了院儿就撒野,我怕他们伤着孩子,就出手打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那个姓钱的大烟鬼仗势欺人,我把他的胳膊点了穴,可能这几天他连大烟都抽不成了!后来,后来他们就走了。”
说完她又破涕为笑了。秦二哥听到这儿,有些担心地看看玉霞,顺手捋了一下挡在妻子前额上的一缕头发,接着问:
“他们就这么走了?”
玉霞有些得意,咬了一下下嘴唇,抬眼看着秦二哥:
“不走他还想干吗!你没看当时那个当官的,他骑在马上,耷拉个膀子疼得直呲牙,掉在地上的手枪都不要了,就差喊他娘了!”
说完,她低头“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有些腼腆地用手摸自己的肚子,转头就把嘴贴近秦二哥的耳朵小声说:
“二哥,咱的娃不老实,总踢我!”
秦二哥怜爱地摸着玉霞顺滑的头发,看了一眼妻子隆起的大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还会回来的,要是不把这些老毛子赶出去,我们就甭想过上一天的安生日子!”
玉霞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秦二哥,晃着他的胳膊有些得意地说:
“我看他们不敢再回来了,再说了,那几个人的伤就够他们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了!哪还有心思来捣乱!”
秦二哥看了一眼妻子那天真的表情,不由得也笑了,也觉得压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你点了他们的穴道,在哈尔滨这方圆百十里内,谁能给他看好了伤?他不来找你才怪呢!”
玉霞听了这话,不由得伸了一下舌头,接着就又撒娇似的说:
“要是那些老毛子真的再回来,我可不管他们!”
秦二哥像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嗯,我管!”
这一天上午,又是个好天儿。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尚宇仍没去陈先生那读书,一个人在院子里收拾昨天背回来的秸秆,猛抬头看见天上飞过来一大群乌鸦,遮天蔽日的,黑乎乎的一片,在高高的天上转着圈地飞,那阵势像极了松花江上诡秘的漩涡,挂在天上,不停地顺时针旋转着,发出一阵阵“嘎嘎”的鸣叫声,叫声杂乱无章,使人心生厌恶,那图案令人眼花缭乱。尚宇仰头看着,就想起了岗上其他孩子,每当看到成群的乌鸦在天上打转,就冲着天喊着那些不知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歌谣,于是,他也就一屁股坐在窗前的木墩上,仰头看着天上的乌鸦,嘴里情不自禁的哼着:
“老鸹老鸹你打场,
到秋给你二斗粮。
老鸹老鸹你转圈儿,
到秋给你苞米尖儿。
老鸹老鸹你快滚蛋,
最好让我看不见。”
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喊累了,乌鸦也不见少,倒像是越聚越多,尚宇就低下头来休息,顺手从腰里掏出弹弓,对着那棵老榆树上几只蹦蹦跳跳的麻雀瞄准儿。正在这时,就看见从栅栏门外进来几个人,前面进来的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瘦瘦的、咋咋呼呼的钱儒民,他用一条白布带把胳膊吊在胸前,后面跟着的几个俄国人中,也有那天被小姨打伤的那两个人。今天这几个人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太多的人,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嚣张气焰,却多了许多诡诈。
“缺德萝卜”这两天可忙坏了,俄国、日本的医生不知看了多少,可就是找不到受伤的机理,看着也无大碍,可就是受伤的胳膊动弹不得,他这可有点着急了,他暗自告饶,总算领教了中国功夫的奇妙。钱儒民这阵子连烟枪都拿不起来,心里猴急的想立马把不会动弹的手给治好了,他找到了俄国主子哀求,看来我们只能低头让那个中国娘们儿给治了!一物降一物,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于是,这天天一亮,他领着这伙人不动声响地进了小院,见院中的窗前只有一个孩子坐着,他强忍着烟瘾,揉了揉眼睛,冲着尚宇呲了呲牙,像是在笑,倒不如说是他的面部神经痉挛更形象些,他前后左右地看了看,这才点头冲着尚宇说:
“孩子,你……你……爹……”
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尚宇早已警惕地站了起来,把弹弓往腰里一别,神情有些紧张地冲着屋里喊:
“爹!那些老毛子又来了!”
孩子脆生生的声音喊过了好一会儿,秦二哥这才拄着乌木手杖从里面出来,撩眼皮看了站在门前的这几个人一眼,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对尚宇说:
“儿子,去给爹拿把椅子来,爹这腿脚不中用了,得和他们坐着说话!”
尚宇响亮地答应一声,跑进了屋里,一会儿就费劲巴力地端出一把缺了半边扶手的太师椅,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房门前,秦二哥向后退了半步,稳稳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两手的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架在乌木手杖上,这才正眼看了一眼站在身前皮笑肉不笑的钱儒民,用下颌指了指他身后的几个俄国人,神情庄严、郑重其事地问:
“你们这是又来干啥呀?!”
钱儒民提了提精神,知道秦二哥这是明知故问,可也没敢像那天那样硬气,只能是装傻充愣,擦了一把即将流出的口水,张了张嘴没出声。秦二哥长出了口气,接着说:
“搬家可以,可总该给我们找个住处不是!”
钱儒民忙陪着笑脸说:
“二哥,看你说的,这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可今儿咱不谈公事,更不是来让你搬家!这不是嘛,前几天您不在家,我和工程局的洋大人来你这办公,双方发生了点儿误会,误会!我们几个人,被小嫂子出手弄伤了,这事儿也没办成就走了,本想这伤也无大碍,回去擦点儿药养两天也就没事儿了,可这都好几天了,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俄国人的洋大夫也都看过了,可就是一点儿不见个好转,还越发的严重了!这受伤的洋大人可急了,就吵吵巴火地说,是小嫂子使用什么妖术,阻碍了工程局执行公务,说什么就要来兴师问罪!我一听,这咋行!就好说歹说的,才压住了洋大人的火气。再说,那几位看过这病的郎中也都说了,这解铃还须系铃人,今儿就我们几个受伤的人来了,就劳动你叫小嫂子发发慈悲,给治一治,解了我们几个人的穴道,洋大人说了,只要治好了伤,以前的事儿,也就既往不咎了……”
秦二哥把手中的乌木手杖使劲地往地下蹾了蹾,干咳嗽了一声,制止了钱儒民的话头,两眼直直地盯着钱儒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小嫂子就那么不讲情理!平白无故地就打人,还敢伤了俄国人?”
钱儒民被噎得一愣,又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发毛,结结巴巴地说:
“那倒也不是……”
说到这儿,钱儒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缺德萝卜’,没敢把话说完。秦二哥看到这里,不由得心里愤愤地想笑,就把手杖靠在太师椅上,从腰间拿出乌木烟袋,在鹿皮的烟口袋里为自己装了一袋蛤蟆头,扭转了脸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抽了起来。钱儒民看秦二哥不理他这个茬儿了,向前凑了半步,唯唯诺诺地说:
“二哥,你看我这手是啥也干不成,有时想抽一口都……”
秦二哥向着空中吐了个大大的烟圈,慢条斯理地说:
“老钱呢,就你这点儿小毛病,还用得着劳动你小嫂子吗?对二哥我来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呀!关键是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这时,在岗上干农活的人们,不知听谁说的,秦二哥家又来了俄国人,都怕秦二哥吃亏,就围了过来,站得院子的门里门外都是人,手里攥着收地的家什,佯装是看热闹,实际是声援秦二哥来了!
钱儒民看了眼前这阵势,咽了一口吐沫,吧嗒了几下嘴,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前挪了半步,把嘴贴在了秦二哥的耳朵旁,小声地说:
“那些坏事可都是洋大人……不,都是老毛子干的,我就是给他们带带路,做个翻译啥的,我可啥坏事没干,咱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可没扒瞎,我要是说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二哥,你看……”
秦二哥瞥了一眼外面的人群,又看了一眼猥猥琐琐的钱儒民,把乌木烟袋在自己的鞋底子上敲了敲,打住了钱儒民的话,笑呵呵地说:
“这也算你说了句良心话!看在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面上,这次就不难为你了!”
说着话,秦二哥像是随便地一挥手中的乌木烟袋,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烟袋锅不偏不斜正好打在钱儒民的臂肘麻筋儿处,钱儒民手臂一阵剧痛,一声惨叫,整条胳膊一阵酸麻,他刚想叫喊,猛地觉得这条受伤的胳膊轻松了许多,转眼已经活动自如,完好如初了!他甩掉挎着的绷带,欣喜若狂,跑到洋主子面前,活动着自己的手臂,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看着他有些得意忘形的神情,“缺德萝卜”瞪了一下眼珠子,钱儒民这才消停了下来。这个俄国人,眼看着秦二哥就那么似乎漫不经心地一磕一碰,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钱儒民的胳膊就好了,这可是吃惊不小。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把个牛眼瞪得像铃铛那么大!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才像缓过神来,犹犹豫豫地来到秦二哥跟前,把那只受了伤的手腕子递了过去。秦二哥就像根本没这么回事儿,看也没看,重新又装上了一袋蛤蟆头,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缺德萝卜”的手就在那里伸着,闹了个没趣,转头看了一眼钱儒民,摆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颌,钱儒民两步跑到秦二哥眼前,刚要开口,秦二哥把乌木烟袋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重重地吐了几个烟圈,慢慢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钱儒民的眼睛,一言没发,那眼神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倒把钱儒民盯得再一次发毛,感觉到浑身上下不自在,就像被抛到江岸上缺了氧的胖头鱼,捯了两口气儿,把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又囫囵个地咽了回去,噎得他直翻白眼。就这样尴尬了片刻,钱儒民这才像想起了什么,急转过身抬起脚尖,贴近“缺德萝卜”的耳朵,小声地嘀咕了好一会儿,就见“缺德萝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在原地变了一会儿颜色,过了好半天才像镇静了下来,他极不情愿地整理了一下军装,郑重其事地向前迈了一步,向秦二哥低了一下头,接着,“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半天的话,在场的人没一个听得懂,就觉得像一只笨重的大鸟,在打着嘟噜发出难听的鸣叫!门里门外的人都在怯怯地发笑!等他说完了,钱儒民才笑盈盈地来到秦二哥跟前,毕恭毕敬地说:
“洋大人让我跟您说,这一次全都是误会,都是士兵们做事鲁莽,冒犯了夫人,还请秦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行船,今后再也不会出现类似的事件!请秦先生出手,解了穴道,以免耽误了上面派下来的差事!”
说完,钱儒民点头哈腰地看着秦二哥。秦二哥动了一下身子,再一次把乌木烟袋在自己的鞋底儿上磕了几下,用嘴吹去了烟锅里的余火,把乌木烟袋别在了腰里,看了一眼钱儒民,微微地笑了笑说:
“我呢,也听不懂这个老毛子说的是啥!可你这嘴倒是挺甜的,就当是他这样说的吧!哎呀,看你急得这头汗,看来你这差事也不怎么好当呢!”
说完,秦二哥拄着乌木的手杖站起身,一把抓住“缺德萝卜”伸过来的右手,往上一提,自己右手的拇指往下一转,拇指正掐在“缺德萝卜”手腕子的“寸关尺”上,他暗暗地一用力,就听“嘎巴”一声,“缺德萝卜”一呲牙,额头上已经疼出了一层的冷汗。秦二哥撒开了手,撩起褂子的前襟,擦了擦自己的手,双手拄着自己的乌木手杖,看着“缺德萝卜”。这个高大笨重的俄国人,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子,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脸上露出了一缕不可思议的表情!犹豫了再三,还是郑重其事地向秦二哥鞠了个躬!
站在旁边的那个吊着膀子的黄头发沙俄兵,有些着急了,用那只还听使唤的好手一边比画一边嚷着向秦二哥跟前凑,还没等这个老毛子兵来到跟前,秦二哥抬起手中的乌木手杖,抵住了这个大兵的肩头,用力向后一推,这个大兵没有提防,好玄没被推了个跟头,等他站稳了脚步刚想发作,就觉得肩膀子轻松了许多!他试探着晃了晃,已经没了疼的感觉,他把手从挎着的绷带中拿出来,上下左右地晃着,已然是活动自如了。围在院里院外看热闹的百姓们,看到了这一幕,“哄”地一阵大笑!接着就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
几个俄国人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没敢再纠缠,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悻悻地走了!钱儒民走在最后,向四周的人们点着头,紧跟在主子的后面,捯着碎步跑远了!围着的人群自动地闪开了一条小道,看着灰溜溜的几个人,人群里再一次爆发出开心的笑声!天上那一群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天依旧那么蓝!
这时,玉霞也从屋里挺着大肚子出来,已笑得前仰后合,她一把搂过站在门旁鼓着腮帮子的尚宇,冲着秦二哥亲昵地喊道:
“二哥,咱们吃饭!”
九
切德洛夫这几天郁闷极了,岗上的老百姓一直也没有搬利索,他的顶头上司霍尔瓦特将军,已经好几次骂得他狗血喷头了;可他前几天去秦家岗那儿刚要动横的,又碰上了厉害的中国小娘们儿,不但自己受了伤,还丢了人,他真的不知道眼下该如何是好了。今天这一大早起来,看着远处的天空,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抻了一个懒腰,随着伤痛痊愈,心情也略微地好了许多。嘴上竟然吹起了跑腔差调的口哨,高一声低一声的,像谁家破旧的木门没有上油,发出的声响。他从心里暗暗地害怕中国这些神奇的功夫。他不能理解那些似乎在无意间的一招一式,就化解了伤痛的手段!更不敢在这些高人面前再逞一时之勇。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堂堂的俄国军官,竟然败在了一个中国小娘们儿手里,竟然还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国娘们儿,这多少有些脸面上过不去,使得他刚刚好转了的心绪又郁闷了。一种畸形的心理作祟,他想找个中国女人发泄一下,也好从心里找回一些失去的尊严,顺便舒展一下筋骨。他停了正吹着的口哨,立即就像有人关严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过头,喊过来自己的两个护兵。冲着伸着懒腰刚走出工棚子的钱儒民,连比画再说地交代了好一阵子,钱儒民就笑嘻嘻点着头,脑袋后面的那根细辫子,欢快地跳动着。
切德洛夫对钱儒民说今天不需要他跟着了,放他半天的假,他想自己出去走走看看。实际这正中钱儒民的下怀,他也早想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跑哪个烟馆躲上一上午,舒舒坦坦地抽上一口,他的烟瘾现在是越来越大了。切德洛夫安排完后,带着两个护兵走了。钱儒民站在了原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目送着这三个俄国人顺着工程局的小路,向四家子方向走远了!钱儒民知道,这不一定又该是哪个女人要倒霉了!可钱儒民没工夫再发这怜悯之心,他已经急不可耐了!见三个老毛子刚一转弯,他就一转身向后街仁义巷跑去,那里新开了一家烟馆,他可要消消停停地点两个上等的大烟泡!这烟瘾上来时,他已经是茶不思饭不想了。钱儒民用手向上提溜一下自己的缅裆夹裤,转身一溜小跑,直奔仁义巷的大陆烟馆。烟馆前人并不多,停着几挂大车,几匹消了汗的马,低头啃着路边的青草。烟馆崭新的门楼上,挂着烫金的匾额。檐下挂着四只彩灯,两旁的廊柱上贴着一副大红的对联:
上联:多抽点少抽点多少抽点
下联: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
一进门,高大的影壁正中,是一幅青砖的浮雕,上有一大一小两只动物,似狗非狗,似猫非猫,听说这对动物叫“逍遥”,大的为“逍”雄性,小的为“遥”雌性,这是烟馆的幌子,意味此处乃逍遥所在。烟馆的小伙计叫陆福,一眼看见了钱儒民,认识这是位常客,急忙拱了拱手,冲着里面拉着长音高声喊道:
“工程局的钱先生到,一位,散座自烧!”
四家子这里已经盖了许多房子,清一色的青砖到顶的二层小楼,楼顶上的女儿墙新颖俏皮,装饰华丽,色彩鲜艳,造型也十分优美,听说都是一些巴洛克式的风格!不知从哪就冒出来这么多人,在这里就做开了买卖。在临街的一楼,仿佛一瞬间,就多了好多卖芝麻烧饼、糕点糖果的小店,还有戏园子、理发馆和澡堂子。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热闹了起来!这里已和傅家店一带连成了一片,比以前可热闹多了。
紧靠江边铁道旁的几处土房,还没有搬走,但已经被夹杂在乱哄哄的工地里。一间土房的低矮栅栏门被工地上的土堆遮掩住了半面,木板门半开着,还勉强的可以走人。这就是小寡妇樱花的家,她早就该搬家了,可一直犹豫着没动,她有一件心事儿没了,那就是她那个相好的“一刀成”,自打杀了他胖乎乎的媳妇,被官府通缉追杀,就再也没来见她,也不知跑到哪里躲着了?女人想他了,想他那健壮的身子,想他在床上撒野时令她欲仙欲死的手段,她想见他一面再搬走,怕现在搬了,他要是回来找不到自己可咋办?此时,樱花早已吃过了饭,归置好了家中的东西,小屋虽然不大,光线有些昏暗,可还算整齐。她又给女儿兆敏换了套衣服,梳了两支小髽鬏,让孩子到外面去玩,自己坐在土炕上,想给 “一刀成”做双布鞋,心里琢磨着,这个男人眼下已经没有女人了,想到这,脸竟然一阵阵发热,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她又纳了一会儿鞋底,约莫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就觉得在屋里实在是闷得慌,就收拾了手中的活计,把还没纳完的半只鞋底和麻绳放到炕上的笸箩里,换了一件过了膝的葱心儿绿的缎子面碎花小袄,把梳得光滑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圆鬏,盘在头上,贴近发根处,又插上了一枚精致的银簪子,银簪子的一头儿,垂着二寸多长的银色穗子,随着她身体的运动欢快地晃动着,十分的好看。薄薄的嘴唇上涂了淡淡的胭脂,透着丝丝的性感!略施脂粉的脸上,掩住了腮旁的几粒浅色的雀斑,显得这个年轻的寡妇更加的俏皮和风流!她高抬腿迈过了院门前的土堆,用手绢掸了掸翠绿色裤脚处的灰尘,想到江边去透一透风,也好散一散郁闷的心情。樱花走了几步就上了堤坝,还没看到江水,迎面一股江风吹来,卷起了身后的黄土,迷了她的眼睛,她就站在那里转过头来背着风揉眼睛,风儿刮着她的缎子面衣裤“啪啦啪啦”地响,像插在江边上的一面招摇的绿色旗帜!
远处,切德洛夫带着那两个沙俄兵向这边走来,远远地就看到了堤岸上的这个女人。就像鹰隼发现了野兔,“哇哇”地叫了起来,顺着小路就扑了过来!等樱花睁开眼睛一看,见身前已经站着几个高大的外国人,领头的那个高个子青年军官,穿着灰色的军装,袖口上戴着金色的丝带,腰间扎着皮带,手枪的木柄露在皮套的外面,黑瘦的两腮旁长着暗黄色的弯弯曲曲的胡子,眼下正用右手抓着那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上下左右贪婪地看着她的身体,灰绿色的眼珠子发着色迷迷的光,樱花有些害怕,机械地动了一下嘴唇,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又带出了十分的妩媚,她感觉到这几个外国人一定是不怀好意,想点头笑笑,礼貌地离开这,可笑容流露到脸上却是那么的不自然,她的心有些紧张,“砰砰”地跳个不停,早已没了心情再去看江水,而是想快速地躲开这几个泛着火辣辣目光的男人,她把拿在手中的手绢,掖在了腋下,转身下了坡,头也没回地快步往自家走!她听说过这些老毛子男人,个顶个的都是色鬼!骚得要命!她不想惹麻烦。可她万没想到,这几个家伙已对她的姿色垂涎欲滴了。切德洛夫和那两个老毛子兵,已经为自己今天的好运气开始庆祝了!他们紧跟着樱花下了江堤,生怕这个到手的女人走脱了!他们时而在樱花的身后“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时而又发出一阵阵淫荡的笑声,他们一路小跑紧随在气喘吁吁的樱花的身后,一同进了快要被土堆包围了的简陋的小院!切德洛夫见樱花“咯吱吱”地推开了房门进了屋,他并没有随着进屋,而是强作镇定,停步在了门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两个俄国兵,腮帮子上的两绺黄颜色的胡子动了动,两个俄国兵止住了笑声,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个脚跟一碰,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了原位,没敢再往前挪半步,然后,很自觉地、乖乖地垂手站在了木门的左右,完全成了两个放哨的卫兵。切德洛夫满意地耸了一下肩膀,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灰蒙蒙的天边,转回身用手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口,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这才慢慢地推开了低矮的房门,一低头弓腰走进了黑洞洞的小屋。
樱花手按着胸口,能感觉到自己“咚咚”地蹦个不停的心跳,她喘着粗气,紧张地用后背靠在房门上。还没等她把气喘匀,门被有力地推开了,她柔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飘到了土炕旁。切德洛夫如同一面影壁墙一样进了屋,也许是室内的光线忽然变暗,切德洛夫有些不适应,他左右地看了一阵,等眼睛适应了,这才看清了蜷缩在炕沿旁,如同受了惊吓的小猫一样的女人!他“嘻嘻”地淫笑着,慢慢地向女人走过去,长筒马靴踩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像遥远地狱的敲门声!樱花害怕极了,眼中已噙满了泪水。切德洛夫紧走了两步来到了樱花跟前,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抱住了小巧的樱花,往上一提,亲了樱花一口,一股如同种山羊身上的膻味,呛得樱花想要咳嗽,她拼命地想挣脱那双大手,可那双手太有力量了,像一副铁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她,樱花的反抗,一点实际效果也没有。切德洛夫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双手再一用力,就像提溜小鸡一样把樱花举到了半空,顺手扔到了土炕上。此时的樱花,已经体如筛糠,浑身上下已经不听自己指挥,她瘫坐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俄国人那张恐怖的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切德洛夫不愧是个风月场的老手,他知道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抗能力。他麻利地摘下了腰带,迅速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像一只满身长毛的狗熊扑向了樱花。樱花一阵眼晕,她闻到了刚才那股呛人的膻味,她看清了高大的俄国人胸前那一根根黄毛,在她眼前连成一片,她看到了这个男人身下坚挺粗壮的生殖器,向上微微地翘着,似头号的榆木擀面杖,像是要捣烂身下的女人。她不敢再看,可又跑不了!由于高度的紧张,浑身上下的零件,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她只能拼命地喊,嗓子已经喊破了!可这喊声被这间不大的小屋隔绝了、淹没了。此时的这个女人,显得是那么的无助,像一只被放在菜板上的白条鸡,任人宰割了。切德洛夫像老鹰抓住了一只雏鸡,几把撕掉了樱花的衣服,脱掉的衣服被扔得满屋、满地都是,一个娇小白嫩的女人,赤条条的摆在这个如同禽兽般的男人面前!切德洛夫喘着粗气,两只手抓住樱花的手腕,用力一掰,把女人的身体平展开,像一个书写在土炕上的汉字“大”似的,被钉在了那里,切德洛夫看着这温润如玉的女人身子,像鲨鱼闻到了血腥,早已是急不可耐了,魁梧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女人身上,臀部用力一挺,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怪叫……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樱花,随之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
门外站岗的那个高个子俄国兵,趴在门缝处,侧耳偷听着屋里的动静,随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声,屋里传来切德洛夫杀猪般放荡的嘶叫和有节奏的喘息声……他听着这些刺激的声响,看了一眼对面黄头发的同伴,脸上露出淫荡的坏笑!掩饰不住的是他裆下的家伙,早已支起了凉棚。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已安静了下来。那个高个子哨兵也许是在那里站的时间太长了,对屋里的一切显得有些麻木了,他有些失望,郁闷地抽起了洋烟望着天空。看来今天这个女人,是没了自己的份了!那个在秦家岗肩膀子负过伤的黄头发俄国兵,看来对中国女人心有余悸,碰到这事儿也不愿意靠前,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打盹儿。
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两声犹如闷雷般的声响,那个靠在门框上打瞌睡的黄头发哨兵吓了一跳,猛地站直了身体,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四下看着周围,不知这秋高气爽的天气,哪来的闷雷声!正在犹豫,紧接着又传来了几声更大的声音,比刚才那两声仿佛离得更近,震得身旁的低矮小屋微微地颤动,房檐下“噼里啪啦”地落下了几缕呛人的尘土!正落在那个抽烟的俄国兵脸上,他像被蝎子蜇了舌头,扔掉了烟头一个高儿蹿到了院中,接着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吐着嘴里的灰土,还在高声地骂着街,骂了两声,他停住了,支棱起耳朵站在原地仔细地听着。此时,他们才像刚缓过神儿来的猎物,开始警觉起来。这“轰隆”声十分的耳熟!像在以往的战场上听过,两个人忽然有些紧张,军人职业的敏感告诉他们,这是战场上的炮声!正在这时木板门“咯吱”一声开了,切德洛夫从里面有些惊慌地走了出来,看来他在屋里也听到了!他手里拎着挂着手枪的腰带,眯着眼睛看了看远方阿什河的方向,他仿佛看到了那里已经升起了一片浓烟。他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流下来的汗水,双手一边往腰间扎着皮带一边在问着发生了什么?两个大兵迷惑地摇着头。远处,从工程指挥部方向跑过来一个人,是钱儒民跟头把式的身影。他是在大陆烟馆抽完了大烟,回到指挥部见切德洛夫还没回来,就躺在长条木凳上想打个盹儿。这时,就有从东面工地上跑回来的老毛子通信兵,火急火燎地命令马上去找切德洛夫,说义和团打过来了!切断了电话线,霍尔瓦特将军正在到处找切德洛夫。钱儒民一听这话,吓得一个高儿从长条木凳上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正这时,又听到了远处的炮声,他就不顾一切地往四家子这边跑,想尽快找到切德洛夫报个信。他还没到四家子,就见切德洛夫站在土堆后面的一个小院里在望天儿,钱儒民就奔了过来,爬过土堆穿过栅栏门进了小院。跑到切德洛夫跟前时,钱儒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切德洛夫极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不要着急,慢慢说。钱儒民喘了好一阵子,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义……义……义和团从阿什河那边杀进来了,现在已经快……快到了田家烧锅,电话线已经全被割断了!霍尔瓦特将军让你……你马上回去!保护侨民!”
切德洛夫听完这话,脸上已变了颜色,眼睛里露出了几分紧张神色,刚才出的一身透汗,被江风一吹,来了个透心儿凉,他打了个寒颤!切德洛夫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摆了一下头,一脚踢开前面的栅栏门,匆匆地走了出去,几个人不敢怠慢,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向远处跑去。
在江边玩耍的小兆敏听到远处的炮声,有些害怕!惊慌地从江边跑了回来,越过土包进了屋,接着屋里传来了小兆敏的惊叫声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哈尔滨周边的胡子早就看不惯老毛子的蛮横,这次土龙山和双乳山的人也打起了义和团的旗帜,土龙山负责从哈尔滨的东面、阿什河方向分两队包围驻哈尔滨的老毛子;双乳山负责从南面进城。土龙山的胡子一路由大当家的率领直扑田家烧锅,欲捣毁老毛子的老窝;另一路由“一刀成”带着,按照秦二哥的安排,顺着江边向西,一路上破坏这一带的电话线、桥梁和已修成的部分铁路,截断老毛子逃往伯力的后路,眼下的“一刀成”,已然是土龙山的二当家的了。几路义和团成事后,约定在田家烧锅会合,再统一行动。“一刀成”是自己要求走这条线路的,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趁着这次的机会,把樱花带回土龙山,这也算成全了自己!他们在阿什河上炸断了两座小桥,遇见了两小股老毛子兵,没用开火,这几个老毛子兵就像兔子一样往西跑了!“一刀成”他们一路畅通来到了四家子。“一刀成”看眼前已经到了樱花家的门前,尽管房子旁边已经开始施工,堆得到处都是土包,可小屋依旧还在,这令“一刀成”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的心情,他命令手下的弟兄们,分别把守好这里的几趟要道,防备老毛子从这里突围逃跑,自己就忙里偷闲想去看看樱花,也好告诉她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等他们打完了老毛子,好和他一起上山,当他的压寨夫人!当他布置妥当,自己提着雪亮的钢刀向院门走去。“一刀成”使的这把钢刀,已不是他杀猪时用的那把,但形状和模样与那把一模一样,只是型号要大上几号,依旧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绕过门前堆起的土丘,见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了樱花的小院,觉得这个熟悉的院子里静得出奇,仿佛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他也没有多想,兴奋地推开了“吱吱”作响的房门,黑暗的屋里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凭借着多年的杀猪的本能,仿佛嗅到了夹杂在空气中的阵阵血腥味儿,当他适应了眼前昏暗的光线后,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惊呆了!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女人的衣服,可女人却赤裸裸地仰面躺在土炕上,整个身体白得吓人,已没了半点的血色,从女人下体流出的鲜血已淌满了半铺炕,顺着炕沿又流到了地上,形成了一滩脸盆大小的血泊。小兆敏看来是哭累了,趴在妈妈的身上睡着了。“一刀成”看着眼前的惨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手中的钢刀脱手落在了地上。他犹豫了片刻,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几步冲到了炕前,脚下的靸鞋踩到了地上的血泊里,身子一滑险些摔倒,他就势往前一扑,双膝跪着爬上炕,一把抱起了樱花,使劲地摇着。小兆敏被惊醒,起身依旧是“哇哇”地哭个不停。女人的身体已经微凉了,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断气,过了好一会儿,女人嘴唇动了动,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一刀成”,好像嘴角带了一丝的笑。“一刀成”眼含热泪地看着怀里的女人,见她还活着,就着急地问:
“樱花!这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呀?”
女人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一刀成”带着哭腔说:
“樱花,这到底是咋了?这是谁干的?你说出来,我非宰了那个王八羔子!”
女人已没了力气,吃力地说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话:
“帮我……把孩子送到……顾乡屯她姑姑家……”
“一刀成”点了点头接着问:
“樱花,你放心!我一准把孩子给她姑姑送去。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
女人的嘴唇又动了动,发出了细若游丝的声音,“一刀成”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了女人的嘴边仔细地听着,他隐隐地听到:
“老……毛……子……”
女人再也没了声音,脖子一软,歪向了“一刀成”的怀里,柔软的身体慢慢地变凉了。
“一刀成”仿佛明白了一切,他强忍着悲痛,掉了几滴眼泪,把怀中的女人轻轻地放到了土炕上,在炕梢拿过了一床夹被把女人盖好,抱起在旁边哭得满脸泪痕的小兆敏。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阵清脆的洋枪声,他知道这是老毛子来了。他依依不舍地看了女人最后一眼,这才下了地,走到门前。用脚尖一踩落在地上的那把钢刀的刀柄,一抬腿那把刀就跳了起来,他麻利地伸出右手接住那把钢刀,一脚踢开了门走出了小屋。外面的兄弟们已经和冲过来的老毛子开了火,个别的弟兄身上已经挂了彩,鸟枪洋炮声,像爆豆般的响,他的护兵小炮头,身后背着火铳,手中提着一棵一人多高的长矛,满脸灰土地跑过来,看二当家的满身是血抱着一个孩子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刚要张口,“一刀成”恶狠狠地两眼发直,死死地看着激战的前方,眼珠子里仿佛要滴出血来,这神情倒把小炮头吓了一跳,小炮头姓刘,是从河南闯关东过来的,爹娘到这儿就病死了,是“一刀成”把他带进了绺子,给自己当了护兵。没想到这小子天生就是个舞枪弄刀的料,枪法极准,就是因为这儿,得了这个炮头的绰号,炮头看着“一刀成”,张了几下嘴,没敢问,只是疑惑地看着,“一刀成”几步冲到门前的土堆上,看了一眼畏缩在土堆旁的四先生,把手中的钢刀向半空一挥,对着下面杀红了眼的土龙山的弟兄们声嘶力竭地喊:
“都把四先生画的符吞了,今天和老毛子干!谁他妈的不玩儿命,我劈了他!”
十
司马义一清早正在院里打着长拳,就被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他收了脚步,拿了条白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三毛愣去开大门,自己进了堂屋准备洗漱换一下衣裳。不大工夫,三毛愣领着一个人进来,他定睛一看,是秦家岗的秦二哥,就摆摆手,让三毛愣给秦二哥端了一把椅子,三毛愣拿过一把椅子,笑着说:
“二叔,你坐这儿。”
秦二哥坐下,这时,司马义自己也净了手,一边换官衣一边吩咐:
“快去,给秦二哥倒茶!”
三毛愣手脚麻利,转眼端了茶,放在茶几上,垂手站在旁边,司马义这才来到秦二哥的对面,笑呵呵地说:
“秦二哥这么早来,怕是有事吧!”
秦二哥把手中的乌木手杖放到身旁,忙起身拱了拱手:
“有些事儿,本不该我等草民插言,可眼下这世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常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是想和司马大人商量商量!”
司马义已经穿好了官衣,把乌黑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冲着秦二哥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秦二哥的对面,爽快地说:
“那就尽管说,在我管辖这十里八村发生的事儿,我司马义能办到的一定去办!”
秦二哥坐下,拿起乌木手杖摆弄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三毛愣,欲言又止。司马义看了一眼三毛愣,又看了看秦二哥,“呵呵”地笑了笑,知道秦二哥这是有顾虑,就冲着秦二哥说:
“不打紧的,三毛愣跟我几年了,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儿,尽管直说!”
秦二哥见司马义如此说,就知道这个站在一旁的三毛愣,是司马义的底细,也就没再犹豫,清了清嗓子对司马义说
“司马大人可听说了吗?今儿咱哈尔滨周围的几股子义和团都商量好了,要来咱这儿收拾老毛子?看来咱这傅家店一带要见点血光了!”
司马义先是一愣,心里在打鼓!他怎么说开了这事儿?这些个洋人,连当今的皇上和皇太后都不敢对他们动横的,这伙子人,真的敢来吗?他看了一眼一脸正气的秦二哥,看来这真是来者不善呢!他略加犹豫了,然后,不知可否地摇摇头:
“前些日子,倒是接到了上面的邸报,说义和团这阵子折腾得挺欢实,听说在山东、直隶还杀了不少的洋人,烧了教堂。皇上和太后老佛爷都被迫出了北京城了!上面还叫各衙门要加紧防范!但我不知道,哈尔滨周边的这些人能有这胆量?咱这里可住着上千号的俄国兵!手里的家伙可都是些洋枪洋炮,他们能行?再说,这大清国的官兵也不能让他们在大清国的地面上,就这么折腾吧?”
司马义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秦二哥的反应,他也想从秦二哥的眼神里看出一些信息!秦二哥依旧是成足在胸,不过,情绪略有些兴奋!他手中的乌木手杖往地下一戳,肯定地点点头:
“司马大人!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我今儿来,就是受土龙山的弟兄们之托,想知道你司马大人是怎么想的?是助土龙山的弟兄们一臂之力,共除外患;还是恪尽职守等着朝廷的文书,按令行事;还是……”
司马义一愣,摆摆手,打断了秦二哥的话,他的眼神不被察觉地一亮,不过瞬间就镇静了下来,他似乎有些警觉,他努力地镇静着自己的情绪,身子慢慢地靠在了椅子背上,像是无意似的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半晌,才抬起头,轻轻一笑:
“哈哈!我司马义眼下已是官身,一切当然要听朝廷的调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秦二哥听完,多少有些泄气,只是无奈地淡淡一笑,并没有接司马义的话茬,像是自言自语:
“自打这老毛子来了,他们这坏事可没少干,霸占岗上的地,扒老百姓的房子,没少欺负咱中国人,我觉得,土龙山这些汉子,够爷们儿!”
司马义听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也觉得你说的这个土龙山上这帮子人有点儿血性!可我不能和他们比呀!我做的可是咱大清朝的命官,吃的也是朝廷的俸禄,得为朝廷做事不是?秦二哥,你今儿来要是就为这事儿,我司马义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请原谅忠恕爱莫能助!”
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碗,用嘴吹着碗边的茶叶沫。秦二哥知道司马义说的不一定是心里话,他是有顾虑,对自己也不可能十分的信任,看他眼下的言行,也明知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也就悻悻地起身,把手中的乌木手杖往地下重重地顿了顿,叹了一口气,一抱拳: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什么说的了,只是还请司马大人不要忘了,我们都是中国人!告辞了!”
说完,秦二哥抬腿就走。三毛愣忙跑过来,来回地看了两个人几眼,不知道帮着哪边说话,犹豫了片刻,这才过来扶着秦二哥往外走,嘴里小声说:
“二叔,你慢走!”
司马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起身,只是坐在凳子上看着三毛愣扶着秦二哥出了屋门,说了一句:
“不送!”
秦二哥出了司马义的府上,多少有些郁闷,他不知道这位司马大人,这次是不是能帮土龙山的弟兄们一把,或者是袖手旁观也不为过。自己此次游说司马义,不知是否起点儿作用?!秦二哥正在边走边琢磨。忽然,四家子那面响起了枪声。他知道这一定是“一刀成”他们已经和那里的老毛子交上火了。他的心情立时好了许多,或者说有些得意,嘴里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胶东小调,拄着他那只已经磨得溜光锃亮的乌木手杖,蹒跚着往自家走,心里想,这要是义和团再提前个几年,自己轻手利脚的,非上前面和老毛子真刀真枪地干上一番。秦二哥正在这边走边想。这时,从傅家店后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两个手持火枪的俄国兵,来到秦二哥眼前猛地停住了,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秦二哥抬头仔细一看,其中一个竟然见过,就是前几天被媳妇打伤的那个黄头发的大兵,他不知这两个人在嘀咕啥,看着他俩那神情,就知道这两个家伙没怀好意!他警觉地紧紧攥着手杖,放慢了脚步,两眼用余光瞥着这两个家伙。这时,就见那个黄头发的老毛子,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向他走来,到了他的跟前,也不吭声,端枪就向他的前胸刺了过来,秦二哥一见刺刀刺过来了,并不慌张,只是用手中的乌木手杖往外一挡,刺刀顺着他的肋旁就刺空了,秦二哥故意漏了一点破绽,乌木手杖没有及时地收回来,那个老毛子一见没有刺中,就一把抓住了秦二哥的手杖,往自己怀里一拽,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哪里知道,秦二哥的手杖里可有机关,秦二哥顺势一拉乌木手杖,那个老毛子手里就剩下半截手杖,一把寒光耀眼的宝剑从手杖里被抽了出来,就在那个老毛子一愣神的瞬间,秦二哥用剑锋轻轻地一点那个老毛子兵的手腕子,老毛子兵“嗷”地一声怪叫,大枪和攥在手里的半截手杖都扔到了地上,捂住流血的手腕子就往回跑,在一旁看热闹的另一个高个子老毛子兵慌了神,慌忙地端起了长枪向秦二哥瞄准,秦二哥一转头看见了这个老毛子兵的举动,脚下一用力,下意识地想跳起躲到旁边不远的一棵老榆树后面,可伤腿没听使唤,一阵钻心地疼。他用手一扶膝盖,险些没有摔倒,就在秦二哥稍一犹豫的时候,那个老毛子兵的枪响了,沙弹正好打在他的左肩上,被打了一个趔趄,他单腿跪在了地上,回身把手杖宝剑掷向了开枪的老毛子兵,宝剑一道寒光直奔那个老毛子兵的脑袋,老毛子兵吓得往旁边一闪,宝剑正好在他的额头上划开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顿时,那个老毛子的额角血流如注,转眼已经满脸是血,那个老毛子一声惨叫,捂着受伤的额头扒在了地上。秦二哥见两个老毛子都挂了彩,就一手撑着疼痛的膝盖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肩头,沙弹在肩头上穿了几个小孔,有粘糊糊的血流了出来。秦二哥向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手杖式的宝剑和那半截剑鞘,吹了吹上面的灰土,把宝剑还匣后,看了两个老毛子兵一眼,“哼”了一声,迈着蹒跚的步伐,拄着手杖头也没回地走了。秦二哥还没走出去十几步,身后那个手腕子受伤的黄头发老毛子,从地上捡起枪,向着秦二哥的头部开了枪,这一枪正打在秦二哥的后脑上,秦二哥觉得眼前一片红光,接着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像一块巨大的石碑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时,那个黄头发老毛子兵,才端着大枪紧张地走上前,谨慎地看了看,又回身低头试探着捡起秦二哥扔在地上的那根乌木手杖,用手掂量着,抽出宝剑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丝贪婪的坏笑。接着,他又俯下身,胡乱地摸了摸秦二哥的口袋,并没发现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才转回身,脸上紧张的神情有所缓解。他来到依旧趴在地上的另一个老毛子兵跟前,用脚踢了踢那个家伙,把他拉起来,那个老毛子大兵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惊魂未定地看了看躺在远处的秦二哥,这才哈腰捡起扔在地上的大枪,两个人相互地看了看,像是心照不宣,急匆匆地走了。
傅老大一早起来,料理好店里的事情,想去平原巷的马具店买一挂辕马的大鞍,家中大车上辕马的鞍子已经破了,他得赶紧的置办一套,免得耽误了活计。傅老大出了店门,没走多远,就听到不远处有 “轰隆隆”的炮声。傅老大就没往前走,心想,这兵荒马乱的,别有什么闪失,等消停了再去。于是,就绕道想回去,刚走两步,就听到前面间隔着响了两枪,傅老大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枪响的地方走了过去。刚转过前面的小巷子口,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秦二哥,旁边并没有人。傅老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忙跑过去,抱起了秦二哥,边摇边喊:
“秦二哥!秦二哥,你这是咋了?!”
秦二哥已经没了反应,傅老大看了看秦二哥的身上,好像有被翻过的迹象,就琢磨着二哥这是被抢了!傅老大二话没说,就把秦二哥背在了身上,一溜小跑地回了傅家店。可到了店里,人已经不行了,傅老大喘着粗气,急忙喊弟弟,叫他快套车去岗上二哥家,告诉小嫂子一声,说秦二哥出事了。等傅老二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秦家岗,再把秦二哥的媳妇接着返回傅家店时,秦二哥早就没了呼吸。傅老大已经把秦二哥的脸擦洗干净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躺在大炕上。秦二哥临走没留下一句话,只在他口袋里找到了那只乌木烟袋。一见此景,玉霞哭得昏死过去几次,人已经哭软了。几个人正在忙乎着玉霞,这时,就见从玉霞的小腿处,流出了好多的血水,傅老大的媳妇彩云已是过来人,就高声喊:
“快把小嫂子抬屋里的大炕上去,她已经破水了,八成要生了!”
司马义吃过了早饭,就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和阵阵的厮杀声,就急忙让三毛愣出去看清情况。三毛愣一杯茶的功夫就跑回来了,说是土龙山的胡子,打着义和团的大旗和老毛子在四家子附近打起来了。司马义一阵莫名的兴奋,看来秦二哥说得不假!他立马通知手下的官兵,都要给我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这些老毛子,也该有人收拾收拾他们了。可到了当天的傍晚时分,他还是接到了朝廷要求镇压义和团的秘密命令,这是兵部的八百里快骑,邸报上还加盖着光绪帝的大红玉玺,司马义仔细地看着邸报:
各州城府县:
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铲除不可。各地方,义和团蔓延尤甚,即著地方文武,严行查办,务净根株。傥仍有结党横行,目无官长,甚至抗拒官兵者,即责成带兵官长实力剿办,以清乱源而安氓庶……
司马义没有看完邸报,已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出了一身的冷汗。看来皇上真的要对这些人下手了。他思前想后地还是有些不明白,明摆着是外国人来咱这儿欺负我们,为啥朝廷不让打洋人?反要剿杀义和团?尽管自己想不通,司马义还是把自己手下的几十个官兵召集好了,但他并没有马上参与外面的厮杀,直到天色已经黑了,他才依仗着轻车熟路,摸到了双方交战的中心地带。
整个这一天,傅家店周围枪炮声和喊杀声就一直没断,起初看来是俄国人挺不住了,人们看到大批的俄国人和家属都集中在江边,乱哄哄的哭爹喊娘,像是在等船,他们是准备乘船撤退。可到了下午,形势却发生了变化,从松花江的下游开来了一艘汽船停在了码头上,从船上下来很多俄国军人,听说是一个什么旅,清一色全副武装的俄国兵,下了船,就顺着江边包围了傅家店一带,马上接替了溃不成军的那些老毛子,立马就投入了战斗。这样一来,战事发生了急转,本来还有些占上风的土龙山义和团,这一下可受到了重创,不到一个时辰,傅家店周围的义和团已被击溃,都撤到了田家烧锅一带和那里的义和团会合,两股力量合到一处,又进行了一阵的抵抗,等天大黑下来时,义和团已伤亡过半。其余的义和团员已被冲散,趁着夜色落荒而逃了。混乱中土龙山的大当家的也被流弹击中了头部,被弟兄们抬着撤出了战斗。二当家的“一刀成”也是身负几处枪伤,边打边撤。“一刀成”觉得这一仗已经是凶多吉少,看着肩膀已经负了伤的四先生,重重的一锤大腿,叹了一口长气,又忙转头喊过自己的贴身护兵小炮头,把小兆敏交给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了小炮头,郑重地说:
“你一定要把四先生和这孩子安全地送到顾乡屯和曲柳村,把这孩子和银票交到她姑姑手上!完事后,你给我活着回土龙山!我掩护你们,快撤!”
小炮头抱过小兆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二当家的,你这是弄啥嘞,你就放心,我豁出命去也要把四先生和孩子送过去!”
说完,他推了一把四先生,一手抱起孩子,扔了长矛,从背后摘下了火铳,提着火铳,三个人消失在身后的烟尘里。
托付完了四先生孩子,几经辗转,“一刀成”来到了一片白桦树林旁,远处可以看到田家烧锅的高大围墙,眼下已被老毛子完全控制了。树林旁一间茅草屋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他知道那小屋就是贾俊卿的家。本来想打完这一仗,好好地感谢一下这个救过他命的女人,可眼下自己又是遍体鳞伤!“一刀成”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看来这个女人看到的永远是失魂落魄的自己!
贾俊卿早晨刚起炕,就见到了从依兰土龙山来的表哥,还捎来了姑妈给她的两包旧衣裳。可表哥和她也没说上几句话,她只知道表哥今天带了土龙山上的弟兄们来哈尔滨打老毛子。临走表哥告诉她:
“你捎话儿入绺子的胡万成,我把他留在了山上,他是把好手!这一次也来了,他带一队弟兄去了傅家店,完事后我们在这儿汇合,他说还要好好谢你呢。”
贾俊卿就说:
“那时,我看他被官兵追得怪可怜的,也没个去处,在这就是个等死,就……”
表哥笑了笑说:
“这小子命大,投我时闯错了山头,黑灯瞎火的进了双乳山的绺子,人家还以为他是官府的密探呢,准备挖坑给他埋了,他就喊是土龙山的人!双乳山大当家的我们有交情,经常合伙到山下“打窑”。听说是我的人,这才没活埋了他,连夜把他送到了我们土龙山。这次双乳山的绺子也下山了,他们在南面进城!”
贾俊卿用手按着自己的胸脯,听得心惊肉跳,听完噗嗤一声笑了:
“他可真命大!”
表哥用手捋了一下贾俊卿落在额前的一溜头发:
“妹子,我得走了,完事后,再来看你。”
表哥说完就匆匆地走了。接着就是田家烧锅附近响了一整天的枪炮声和呐喊声。紧一阵慢一阵的,让人听着揪心。到了晚上,枪声这才住了!贾俊卿心里放不下表哥,几次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到远处田家烧锅门前有举着火把的人群,来回地穿梭,可表哥却一直没回来,天已经大黑了,贾俊卿让女儿少如睡下,自己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觉得右眼皮“蹦蹦”地跳个不停,凭借着女人的直觉,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俊卿连忙下地,点上煤油灯,打开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俊卿还以为是表哥,一阵兴奋,她把煤油灯举过头顶,用手挡着灯光仔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啊!是你?!”
进来的不是表哥,而是满身血污失魂落魄的“一刀成”,“一刀成”一见俊卿吃惊的样子,知道自己的狼狈相吓着了这个女人,忙开口安慰贾俊卿:
“姐,别怕!是我,胡万成!”
贾俊卿这才机械地点点头,依旧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一刀成”的这一身血渍,颤颤巍巍地问:
“你这是又伤……”
“一刀成”尽量地表现出轻松的神态,淡淡地笑了笑,露出了一排雪白整齐的牙:
“姐,这伤不碍事,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儿。”
说着顺手把钢刀放在灶台上,用衣褂的前襟擦了一把手,由于失血过多,他的手有些抖动,他控制着,小心地从腰里解下一个装钱的口袋,晃了晃,口袋里发出铜钱的响声,“一刀成”强挺着虚弱的身子,笑了笑,轻轻地递到俊卿的手里,低声说:
“姐,这是我上山后,给你娘俩儿积攒下的几串铜钱,你留下和孩子过日子用!一直想给你送来,也没个功夫。本想这次打完了老毛子,一起和大哥来看你,也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可这老毛子……嗨!命不该绝呀!不知从哪就又来了增援,清一色的火枪火炮;再加上后半晌,几个衙门里的官兵也不知咋了?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拼了命的和我们折腾。我们和双乳山的绺子被打花了!刚才撤下来的时候,听这里的弟兄说,大哥在这边也负了伤,还不知死活呢!是双乳山的大当家的把大哥救出去的。我这是刚转弯抹角地拐到这儿,老毛子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熟悉,我这才得以脱身,我怕一会儿官兵追过来,他们可是轻车熟路,我得赶紧离开这儿,不能再给你们娘俩儿带来什么麻烦,我得立马回山里,看看大哥的伤势,要不恐怕就来不及了!”
贾俊卿听得心里一阵紧张!迟疑着接过“一刀成”塞过来的一口袋铜钱,发现“一刀成”的手还在不停地抖,她想说点什么,也还想问问表哥的事儿。可“一刀成”已晃晃悠悠地转了身,伸手从灶台上抓起钢刀推门就走。他的脚还没有迈出房门,一把雪亮的单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刀成”就觉得脖子上冰凉,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不由得一愣,还没迈出门的那只脚,像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一动也没敢动,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随后,外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别乱动!我的这把刀可不太听使唤!把你手中的刀扔在地上!”
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字字都是掷地有声。“一刀成”知道这下完了,自己落在了官兵的手里了,二罪合一,只有一个死了!他握刀的手颤抖着,慢慢地松开,钢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这时,他才慢慢地抬起眼皮,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真是冤家路窄,站在他眼前的正是一身官衣,相貌冷峻的司马义,正冷笑着看着他!司马义的单刀丝毫没有离开他的脖子,凉森森的带着一股寒气,仿佛随时都会割下他的头颅。“一刀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对手会如何地开销他,他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司马义不动声色,往前试探着迈了一小步,用下颌指了一下屋里:
“退一步吧,我们里面说话!”
随后,他向身后的一群官兵喊道:
“三毛愣!做好警戒,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一刀成”这才睁开眼睛,捯着碎步往屋里挪。司马义紧跟着,迈步进了屋,随手带上了门。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刀成”的眼睛,下面却用脚尖抵住落在地上的那把“一刀成”的钢刀刀柄处,轻轻一点,钢刀跳在了他的脚背上,他再用力往里一踢,钢刀就飞到了墙边,正剁在贾俊卿身旁的门框上,吓得贾俊卿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灶台上。司马义这才收了架在“一刀成”脖子上的刀。围着“一刀成”转圈地看了好一会儿,冷冷地一笑,用左手的小拇指挠了两下自己左脸颊上的刀疤:
“‘一刀成’,你好大的胆子!上回让你跑了,还以为你早就喂了王八,即便是活着,也会从此在这大清国的地面上蒸发了呢!没想到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这可是你自投罗网!后悔了吧!”
“一刀成”看到司马义脸上的刀疤,自己眼角的肌肉机械地抽动了两下。已知自己在劫难逃,想到了这一步,自己倒也没了怕的,就用满是血污的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有些疲惫地撩了一下眼皮,“嘿嘿”地笑了笑:
“在你手里,我应该算是已经死过一次了。老天爷又让我多活了这两年,已经偏得了!我没啥后悔的。”
说到这儿,“一刀成”的表情仿佛有些沾沾自喜。司马义冷笑一声:
“就凭你这句不怕死的话,还算条汉子!”
可强装出来的轻松,还是漏洞百出,“一刀成”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接着说:
“嗨!就是有一点觉得遗憾呢,今天我要是在江边,能死在老毛子手里就好了,也许,还能捞个好名声!可没想到我胡万成今儿不走运!又落到了你‘义大胆’手里!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啊!”
“一刀成”竟然有了几分悲伤,鼻翅扇呼了两下,眼中竟有了泪水。司马义不动声色,看着“一刀成”,随手把自己的单刀还了匣,又用小拇指挠了两下左脸上那块伤疤,放低了语气: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不过我司马义还是很佩服你的胆量,敢和老毛子动家伙,还算是个爷们儿!”
“一刀成”眼睛一亮,但马上又恢复了暗淡,他看着司马义,怯怯地说:
“司马大人,事已至此,我认罪伏法,但你要是真的念我胡万成还算个爷们儿,我有一事相求?”
“一刀成”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司马义,生怕司马义说个“不”字,司马义也盯着“一刀成”的眼睛,想在他的眼神中读出这个已经走投无路的人,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他没有看出什么纰漏,就点点头:
“说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会酌情处之!”
“一刀成”看了一眼还坐在灶台上脸色苍白的贾俊卿,又回头看着司马义说:
“司马大人,希望我的事不要连累了这位大姐,更不要难为她,她救过我的命,我今天来,只是想来报答她,她是个好人!”
司马义原地走了两圈,点点头:
“嗯,这一点我答应你,是你私闯民宅,胁迫民女,与她无干!还有吗?”
“一刀成”脸上的肌肉又动了动,露出了几分轻松,像托付完了一件大事,他仰头想了想又说:
“还有一件事儿,要是司马大人帮我办了,我下辈子做鬼,也会报答你!”
“一刀成”看着司马义,司马义面无表情,神情似水地哼了一声:
“嗯,你说!”
“一刀成”清了清嗓子,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说:
“四家子那儿,我有个相好的,就在今天被老毛子糟蹋死了,临死的时候,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
“一刀成”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了一会儿,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
“这倒好,老天还是成全了我们俩,我也能马上见到她了!就是希望司马大人帮我把她发送了,找个地儿埋了,也没辜负了她跟我胡万成一场!再在她的坟旁,给我也留个地儿!”
说着,“一刀成”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司马义依旧在屋里转着圈,抬头看看“一刀成”:
“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四家子的寡妇樱花?”
“一刀成”愣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司马义嘴里骂了一句粗话,停住了脚步,看着“一刀成”郑重地说:
“好,樱花,我替你埋了!可没有闲地方给你留着!”
“一刀成”疑惑地看着司马义,司马义几步来到门前推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猛回头看着“一刀成”,眼睛里发出一股异样的光!他再一次用左手的小指挠了两下左脸上的刀疤说:
“带上你的家伙,趁着天黑快回你的土龙山,就当我没见过你!”
十一
随着距离房前几箭地远的铁路建成后,轰隆隆的火车声,再加上水面上的火轮船穿梭着,鱼也就越来越难打了,傅家店附近的人虽然多了不少,老店的生意却没见得太好,充其量也就是勉强维持着。傅老大就收了船网,很少再打鱼,把精神头一门儿心思都放到了老店经营这方面了。他依然是迎来送往,艰难地支应着并不太景气的生意,不过他天生是个乐天派,在他的脸上,可看不出半点儿的艰难。老店中的杂事儿不少,并不萧条,总有些个无事可做的茶客,依然是抽空就凑到这儿,丢下两枚大钱,喝上一天用茶梗沏的“棒棒茶”,打发着无聊时光。那个在司马义手下当差的三毛愣,白天忙完了公事,晚上没事依旧愿意凑到这里起哄,讲他们白天见的新鲜事儿;在北方做着皮货和茶叶生意的南方老客,常年住在老店里,运筹着自己的买卖,闲暇时也坐在茶水桌前,和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一起山南海北地白话;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的四方台乡约查越清也时常光顾这里,拿着绅士的派头,要上一壶好茶,一边品着,一边发布着权威的消息!
今天后半晌,一群人正聊得火热!傅老大拎着个大开水壶给各位的茶碗里续水,儿子云鹏跟在他的后面满屋子乱跑。坐在桌角旁的那个三毛愣,“吱喽”喝了一口烫茶,吧嗒了几下嘴,神叨叨地说:
“我告你们说,现如今这满街筒子跑的老毛子可不是人揍的,那可是牲口,是活驴!咱就不说那模样长得和咱这正常人两样,就连裤裆里的家伙,和咱常人的也不一样!”
坐在他旁边正喝茶的那位南方老客,一口茶刚喝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往下咽,被这句话逗得乐出了声,嘴里的茶喷到了地上,咳嗽了半天,这才操着自己南腔北调的口音,闷乎乎地问了一句:
“这么说,你进老毛子裤裆里看了?”
三毛愣脸一红,平时都是他奚落别人,今天他被这句话噎得够呛,他使劲地吐了一口喝进嘴里的茶埂子:
“阿呸!你这个南蛮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说得满屋子喝茶的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三毛愣解嘲似的,也跟着笑了起来,半晌才停下来,似乎忘了刚才的尴尬,就更加神秘地接着说:
“我说的可是真的!还记得四家子死的那个樱花吧!就是我们给埋在老西山的那个寡妇!?”
傅老大接话:
“那咋不记得,是官家给发送的!”
三毛愣接着说:
“咋死的?那是被一个老毛子官活活给干死的,老毛子裤裆里的那家伙上,听说前面长着倒钩,进去后就把女人的肚子里捣个稀烂!那女人底下大流血,要是不死才怪了!那次,是司马大人带我们去收的尸,我亲眼看的,满炕满地的全是血……”
傅老大提着水壶站在旁边听着,疑惑地插话:
“我可听说,给寡妇验尸的,是司马大人从阿勒楚喀大牢里请的两个女牢头呀?”
三毛愣一时语塞,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说:
“对呀!我这就是听那两个老婆子说的,那个樱花浑身上下,一点别的伤也没有!满屋子的血,就是从她的下面流出来的!”
屋里的笑声没了,傅老大把手中的水壶重重地往砖地上一放,嘴里骂着脏话,一屁股坐在了桌旁的条凳上,气愤地说:
“这群犊子玩意儿,岗上秦二哥的死,那要不是老毛子干的,就他妈的让我这傅字儿倒着写!前些日子我去三十六棚那边收账,在埠头工程局的大门跟前,就看到一个黄头发的老毛子兵,背着大枪在那儿闲晃荡,我看得清亮的,他手里摆弄着的就是秦二哥的那根乌木手杖!”
三毛愣瞪大眼睛就问:
“你看清楚了?是秦二哥的手杖?”
傅老大肯定地说
“那还有错!你以为秦二哥的手杖是一般的手杖?那是一把‘二人夺’!是一件兵器!内里藏着宝剑呢!身上要是没点功夫,你也用不了那玩意儿!就这件兵器,八成整个咱这哈尔滨就那一件!”
三毛愣皱了皱眉头,不再做声了,傅老大接着说:
“你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咱这大清朝的官,咋就没人敢管!这不是刘阿斗当皇上——软弱无能嘛!我看这大清国是要完了!”
说到这,儿子云鹏跑到他的跟前,坐在他的怀里,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接着说:
“你说秦二哥是个多好的人,活着的时候,净替咱们乡亲办事了!他这一死……苦了小嫂子了!嗨!等我儿子长大一点儿,就让他和小嫂子学功夫去,没人管,咱就自己管!等我儿子学会了一身的功夫,我看那些王八羔子谁还敢撒野!”
坐在茶水桌正位的是头戴瓜皮帽的四方台乡约查越清,一副乡绅的派头。眼下,时节已经入了深秋,乡下已收完了地租,和官方的迎来送往的也少了,也就没了事儿做,他是隔三差五的就来这傅家店里喝茶、听书!他眯缝着小眼睛听着,慢悠悠地端起了茶碗,吹着碗边的茶叶梗子,吹气的声音很大,大家就知道他要说话了,茶水桌前稍微地静了些,查越清慢吞吞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像开书似的说:
“教孩子练武,没错!可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秦二哥和他的小媳妇那是满身的本事不是?到头来咋样?要想从根子上不被洋人欺负,那就得学会他们那一套!以夷制夷!”
傅老大看着查越清,没听懂他的“以夷制夷”,不知道这是什么招数,就抻着脖子问:
“那你说该咋整?反正不能总这样当庙里的木鱼子——任人捶打吧!”
查越清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我就早把我家老大文禄送东洋留学去了!咱这大清国,还得靠他们这些年轻人!”
三毛愣听到这就抢过话:
“老查,你把儿子送出国,他的那位四姨太没跟着吧?”
周围几个人都知道查越清“扒灰”的传闻,就都一愣,知道三毛愣这是话中有话,是想憋着使坏,就都心照不宣,抿嘴窃笑。查越清心知肚明,却佯装没听懂:
“她跟着干嘛!那是去日本国,又不是回娘家!”
三毛愣这才笑呵呵地说:
“不跟着就对了!要是跟去了你不得闪一下呀!”
这时周围的几个人就憋不住,都笑出了声。查越清看着大家在那笑,自己也没半点尴尬的神情,而是悠闲地在自己的胖脸上缕着稀吧愣蹬的几根胡子,仿佛还有几分得意:
“那倒不假。自打她婆婆没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就靠她支应着!她比儿子都顶用!”
三毛愣洋装表情严肃,实际是接着起哄:
“儿子不行!还是儿子的四姨太好用!”
听话的这些人,这会再也绷不住了,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傅老大没跟着笑,他心里想,要是把我们大清国,真的交给他那吃喝嫖赌的儿子,我看完得更快!傅老大没吭声,把儿子云鹏放到地上,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让他去找他娘,他拎起水壶给大家续水。等大家笑够了,查越清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又接着说:
“咱不再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就说这老毛子在咱这儿无法无天的,我看呢,都是被这些个衙门口给惯的!”
话还没说完,坐在桌角旁的三毛愣又接过了话茬:
“我说老査,你就在这儿胡嘞嘞吧,你敢背地里议论衙门里的不是,这话要是让我们司马大人听见,他不踢碎你屁股才怪呢!”
这话又逗得满桌子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都知道这个查越清最怕的就是司马义。查越清也不恼,一本正经地接着解释说:
“你们也别笑,这话我当着司马大人的面也敢说,现如今我们大清国,从上到下,就是怕洋人!老毛子在我们这杀人放火的,朝廷不知道?知道!可官方哪个敢管,那些个官员见了洋人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还没看到老毛子影,就都跑没了。傅老大刚才说的那个秦二哥,不就是不明不白地白死了吗!也难怪!眼下到处都闹义和团,这就是官逼民反!你看眼下这官府,不就是窝里横有本事吗?不打洋人,却下令秘密绞杀义和团!可就这样,人家老毛子还不干了,愣说这义和团碍了他们的大事儿,还是不依不饶,老毛子军队都开到了旅顺口了!说啥要和咱这大清朝说道说道,皇上和太后老佛爷早都跑了,你说谁还敢去!”
傅老大起身拎起壶,又去加水。愤愤地说:
“那咱这大清国还没人了?”
查越清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说:
“要说这老佛爷也有主意,把这个和洋人谈判的差事,顺手就交给了盛京将军增熙了!这道懿旨一下,差一点儿没把这位爱新觉罗的后代吓得尿裤兜子里!真他妈的给我们满人丢脸!他知道,这可是个烫手的活儿,弄不好这洋大人一翻脸,不得把他那吃饭的家伙弄下来当夜壶呀!他是越想越怕,可越怕还得越想,因为他也不敢违背了老佛爷的懿旨,违背了,那同样也是掉脑袋的罪儿!”
傅老大用抹布擦着洒在桌上的茶水,嘴里叨咕着:
“老佛爷也不开眼,这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叫这主儿去谈判呀!那不是案子上的死鱼——挨刀的货!要是他真去了,还不够给咱大清国丢人的呢?”
查越清挪了一下自己眼前的茶碗等着傅老大来擦,嘴里气哼哼地说:
“这个增熙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亲兄弟莫尔哈齐的后人,年轻无能,世袭了家族的官爵,可这小子也是出了名的滑头,你不是魔高一尺吗!他就给你来了个道高一丈,自己不是不敢去吗?他也照方抓药在盛京下了一道公文,悬赏选人,他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这公文都发下来十几天了,到现在也没回音!看来一个敢去的也没有!如此看来我们这个大清国呀!嗨!”
查越清一拍大腿!长叹了一口气,端起半碗温茶,‘咕咚咕咚’来了个牛饮,喝得见了底。
这时,老店外面的店门“咣当”一声响,傅老二腋下夹着修房的铲子、抹子进了屋,他满身溅得都是泥点子,见这边围了人,就笑盈盈地凑过来想听热闹。傅老大抬头看见弟弟那一身泥,就没头没脸地数落他:
“你这一下午又上哪去了?晌午你嫂子喊你吃饭,里外也不见你个人影!看你这一身泥!像泥猴似的,先上后面洗洗!”
傅老二憨笑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抓着后脑勺,也没回答,转头想走,这步还没迈出去,却转回头冲着查越清说:
“老查,你外面拴着的乌骓,我已经给填了料了!豆饼就给加了半瓢,真是匹好马!那毛亮得,跟黑缎子似的,一根儿杂毛也没有,都能照人!”
说着,傅老二往里面去了!查越清听老二夸他的马好,小眼睛就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傅老大看着弟弟的背影,张了几下嘴,还想说啥,也没说出声来,无奈地也叹了口气。
坐在桌角的那个三毛愣,天生的心直口快,嘴上就更无遮挡,眼下又憋着一肚子坏,嬉皮笑脸地说:
“下半晌我来时,看见你家老二在草市街买苫房草呢,原来是帮着后街钱儒民的老婆抹房呀!我看呢,这些日子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打得火热,我估计钱儒民那个大烟鬼喉喽气喘的,晚上也干不了啥了!放着个漂亮的媳妇在炕上摆着,真是白瞎了!你家老二,八成是在那里替他拉帮套呢吧!”
傅老大听了这话先是略微地愣了一下,接着就佯装生气,把手中的湿抹布撇了过去,正砸在那个三毛愣的脸上,三毛愣身子灵巧,一下从条凳上跳起来老高,一路笑着跑到了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看着傅老大的动静。傅老大也没去撵他,捡起地上的抹布,用手抖着粘在抹布上面的灰土,冲着三毛愣骂着:
“你这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说话怕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司马大人咋不撕烂你的嘴!”
茶水桌前又是一片笑声。查越清活动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伸了个懒腰,也站了起来:
“这小子这话说得也在理儿,你家老二也老大不小的了,真该找个女人了!”
傅老大连忙点头称是,见查越清起身要走,忙寒暄道:
“这日头刚下山,咋就走哇!都知道你骑的乌骓脚力好,用不上一顿饭的功夫就到家了!急啥?”
查越清听傅老大还在夸他的马,脸上的笑纹就更加的灿烂:
“不早了,白话这一下午,还真有些乏了。再说,我那乌骓换地儿歇不好!也该回去让它好好歇歇!”
站在门旁的三毛愣,嘴还是闲不住,又调侃起这个胖老头:
“老查,你那马能歇着,你今晚上可歇不着,你那个漂亮的四儿媳妇赵西少奶奶可是独守空房,没准眼下就在炕头上等着你呢!”
查越清在傅家老店说的那些话,看来并不是信口开河,司马义真的收到了悬赏的官报。起初司马义并未在意,心想,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这等国家大事,怎么能轮到自己头上!可过了几天,又是一道悬赏,八百里快骑来了,看来是真的没人敢接这个差事,他的心动了一下,难道朝廷真的没人了!我司马义倒是真的想去会会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毛子,他没再犹豫,提笔给盛京将军增熙写了一封自荐信,由差人带上。没过几天,收到了盛京衙门的公函,叫他速去盛京将军府办理会见俄国使节的一应文书!来件十万火急!这倒把司马义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急忙打点行装,叫上三毛愣和另两个贴身的兵卒,说要去盛京办一趟差事,至少也得个把月才能回来,几个人雇了辆大车,就匆匆地上路了。起初两个兵卒和三毛愣还觉得去盛京办差新鲜,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可当他们清楚了司马大人这是要去见老毛子,那两个兵卒全都吓傻了,差一点儿没哭出来,尿唧唧地说他们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娘,自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怎么活!说什么也不想去了。司马义一听他们要临阵退缩,那哪成呀,急忙是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地说服,这两个人才没马上就跑,勉强地跟着走了两日。一行人来到了双城府,司马义先到衙门里换了公文,又找到了在那当译员的老友宋季丞,说明了来意,宋季丞看着司马义脸上的刀疤,叹了口气道:
“忠恕兄,你可真是名符其实的‘义大胆’,这可是去和老毛子玩命去呀!可有把握?”
司马义笑了笑:
“宋兄台,不瞒你说,这老毛子咱可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心里也没底,不过,咱宁肯被打死,也绝不能被吓死不是!”
听完这话,宋季丞无不敬佩的向他拱了拱手没再说话。随即在城中十字街的恒源德饭庄订了一桌杀猪菜,说他侄子在这里当大厨,这里的饭菜还说得过去,还拿出了两坛子家中窖藏了五六年的田家烧锅,为他们践行。酒席上请了双城府二人转名角大地瓜,唱了一出《杨八姐游春》。几个人喝到了深夜,这才送去馆驿里歇息。当天夜里,那两个兵卒连自己在衙门里的差事都不要了,趁着晚上睡觉的功夫,都溜走了。第二天醒来,司马义看着空荡荡的大炕,就明白了,只得苦笑了笑叹道:
“嗨!真有被吓死的!人各有志!”
说罢,也没再和宋季丞打招呼,独自领了三毛愣一个人继续上路了!
一路颠簸,多日后两个人来到了人声鼎沸的盛京城,城里显得有些乱,拉洋车、做买卖的,逃荒、卖孩子的,司马义想先找个地方住下,再去盛京将军府办差。两个人正在找客栈,一辆人力黄包车在他俩儿身旁擦肩而过,拉洋车的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一条长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剃得溜光锃亮的脑门子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两条长腿机械地在地上捯换着,脚步轻盈地跑着匀称的碎步;车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长袍下露着一截雪白的小腿,身形略微的有些发胖,浓黑的头发上别着各色的珠宝首饰,颠簸中颤颤巍巍,细嫩的脸上擦了一层厚厚的宫粉,薄薄的嘴唇上涂着火红的胭脂,两只纤细修长的手,搭在黄包车的扶手上,中指和无名指上戴着两枚金光闪闪的戒指,她半躺在车上懒散地昏昏欲睡。看得出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女人!三毛愣已经看得眼花缭乱,他还没见过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人,更没见过这么风骚的女人在大街上这么招摇的穿着打扮,他牵着马的缰绳,跟在司马义的身后,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黄包车。这时,从前面的一个胡同里闪出一个人,个子不高,贼眉鼠眼,形象猥琐,就见他前面脑门子上的头发已经有日子没剃了,乱蓬蓬的一片,犹如盐碱地上的荒草,脑后不长的小辫,像擀了毡的猫尾巴,搭在肩头,一件短衣紧裤,腰中系着一根也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布带子,中间还打着几个死结。手里拎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子,斧子的大半截,都藏在他的袖口里。这个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地靠近了那辆黄包车,当他和黄包车擦肩而过之时,他闪电般的举起手中的斧头,迅速地向黄包车的扶手剁下去,只听“嘭”的一声,手起斧落,黄包车晃了一下,犹如有人碰到了车辕,但并未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个男人哈腰在地上捡起两样东西,紧跑几步就蹿进了乱哄哄的人群不见了。那辆黄包车还没走出去十步远的地方,车上的女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把拉车的小伙子吓了一跳,急忙收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车上的女人两手抱在一起,鲜血已经流得她满身都是,她那刚才还戴着戒指的两个手指头不见了!三毛愣不错眼珠地看得真切,这血腥的场面,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抹了一把鬓角的冷汗,下意识地扯了一下司马义的衣襟:
“这盛京城咋这吓人?!这不就是明抢吗?”
司马义皱了皱眉头,用左手的小拇指挠了两下脸上的刀疤,叹了口气:
“嗨!内忧外患!真是乱世呀!”
司马义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这位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呢!”
司马义忙回头,见身后跟着一位和尚模样的人,青嘘嘘的脑袋上,两行戒疤清晰可见,身上穿了一件褪了色的僧袍。司马义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和尚,深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出家人,就疑惑地问:
“这位师傅,你是……”
和尚并未答言,只是哈哈大笑:
“我只是个游方和尚,法号净风!大人休要猜想了,我们并不相识!今日只是偶尔路过此地,看大人两腮饱满,肤色发亮,下颌圆厚,是个好面相,贫僧送你一言!”
司马义看着和尚并未答话,觉得和尚的话十分好笑。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大人定会时来运转,官运亨通啊!”
司马义左侧脸部的肌肉动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这位和尚,竟然如此荒唐!随想试探一下,就不冷不热地说:
“如此乱世,性命攸关,还哪来的心思做官!即便做官,又有何用?”
和尚依然是面带笑容:
“施主差矣,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吗!这也是天意!能为一方父母,造福一方,何乐而不为!我们这也是佛缘!”
和尚说完,看了看天,一缕凉风吹过,几个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和尚像是自言自语:
“天有不测风云,深秋已至,这天可凉了!”
说着,用手摸了几下自己的光头,从怀里掏出一根拇指粗细的黄色绸子带,从头顶包过来,在自己的下颌处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司马义一愣,不知这和尚要做什么?三毛愣“扑哧”一声乐出了声,悄悄地指了指和尚的脑袋:
“大人,这和尚八成是疯子!这也能暖和?管用?”
净风和尚并未理睬!径直向人群走去,人群中一个穿着长衫,戴一顶西式礼帽的年轻人正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和尚紧走两步追了过去,当和那人走了个并肩时,和尚伸出手来迅速地摘下他的礼帽,戴在了自己的秃头上。然后,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小伙子帽子突然被抢,猛一回头,正好和净风和尚打了个照面,还没等小伙子反应过来,净风和尚坦然镇静、神态自然地冲着他和蔼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十分关切地叮嘱道:
“这年头儿,世道不太平,盗匪横行,做什么事儿都要留个心眼,你看本僧就没事儿,事先给帽子钉了个帽带,系到自己的下巴上,这不就安全多了!”
说完,净风和尚神情自若扬长而去!那个丢了帽子的小伙子,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神情诧异地四处搜寻,哪里能有抢帽人的半条身影!司马义看得真切,不由得会心一笑,暗自揣摩着和尚的那句话——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大人定会时来运转,官运亨通啊!司马义暗暗感叹!真若如此,这个和尚绝非等闲之辈!他犹豫了片刻,一拍牵着马缰绳的三毛愣的肩头:
“走,我们先不住店了,直接去盛京将军府!我们先办差!”
再看三毛愣站在原地没动,两眼直勾勾看着远去的净风和尚背影,吃惊的舌头伸出来老长,在嘴外面晾得冰凉!
十二
盛京将军府中一片狼藉,属下印务处、户、礼、兵、刑、工等司早已是人去楼空!听说是增熙全家老小已回新立屯老家省亲去了,实际上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跑到乡下避难去了。偌大的衙门只留下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看守着府门,再就是在衙门里已经等得抓心挠肝的一个干瘪的师爷,只因他会说俄国话,就被派做了这次谈判的翻译,他是接了死命令,在这里拿了衙门里一切谈判所需的公文,等着司马义一到,跟随同去旅顺和老毛子谈判!这个精瘦的老头,不知这个司马义是哪方神圣!他怎么也想不通,在这个时候,这个司马义为什么非要提溜着自己的脑袋去见这些洋人,比你大的官多得是,不是全都跑光了吗!你一个九品的小芝麻官,这是装的哪门子蒜呢!他要不是家小被增熙给软禁当做了人质,他也早就跑了,绝不会当这个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差事!
司马义听了刚才那个和尚的话,明知不可信,权当是和尚说的拜年嗑了,可细细一想,和尚也没有必要恭维自己,何况升官发财的逢迎话,也确实很受用。似乎几天来的疲乏,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他带着三毛愣,一边走一边打听,拐弯抹角,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在天黑透之前,才算找到了盛京将军府。可看着眼前盛京将军府这凄凉的景象,却让他有些心凉。几个上了年龄的家丁,听说他就是从阿勒楚喀衙门来的谈判官,就领着他进了空荡荡的衙门,就有人去后跨院喊师爷。司马义看着眼前的盛京将军衙门,哪里还有半点儿人气!不由得暗自骂道:这些个贪生怕死的狗官!刚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已经跑得不见了人影!看来我们这个大清国,真的要气数尽了!三毛愣在院内把通身是汗的马卸了套,拴在庭前的明柱上,放上草料。这才进到屋里,见屋里空空如也,他先给司马义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司马义刚坐那儿,还没缓过神来,那位留守的师爷,听家丁说等的人来了,就满腹怨气、抱着一摞子官府文书忙三火四地闯了过来。一见面,这位师爷也不打招呼,也没有公事上的交代,把公文往司马义眼前一放,皱着一张哭丧的脸,一副奔赴刑场有去无回的架势!进门就没停嘴,一直就叨叨咕咕地埋怨着说:
“这都是你司马大人造的孽!你说,连皇上和太后老佛爷都怕洋人,都不敢在北京紫禁城待了!没事儿你还去和老毛子谈什么判呀,你死倒不要紧,还拉上我们这些垫背的!我看呢,这一去凶多吉少,要是有个闪失,我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
说完,竟然老泪纵横。司马义正对着空无一人的盛京将军府气不打一处来!又强忍着听完了师爷的牢骚,已是气得血往上撞,太阳穴的青筋蹦出老高!可他眼下的谈判怕是还离不开这位懂俄语的师爷!他强忍着怒火没有发作,自己运了一会儿气,摆手叫三毛愣去给他找一瓢凉水,三毛愣一溜小跑,在后灶舀来一瓢凉水,司马义“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儿朝上!他从师爷的怀里接过来那一摞子文书,稳住自己的情绪,一边翻看着,一边强压怒火,语气平和地安慰着那个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师爷:
“我说师爷,看你一把年纪了,也该是久经官场的人了,难道你没听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觉得这老毛子再不近人情,也该懂这个道理!你放心,我司马义一定全须全尾儿的把你带回来!”
师爷看着这位不怒自威的司马大人再不做声了,两个人就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简单地沟通了一下,把谈判中的要点和要注意的事儿,都强调了一下。司马义觉得明天还要赶路,就让师爷和三毛愣先去睡了,自己又在那里看了一阵子文书,直至四更时分才在府衙里睡下。
等他们几天后,赶到俄军占领下的旅顺,几经辗转才找到了沙俄海军上将阿列克谢夫,递上了盛京将军府的牒文,没想到,这个傲慢的沙俄将军见来了一位只有九品的官吏,心中不悦!嫌弃使者的官位太低,和他官阶不对等,不肯见司马义,这倒使得这位司马义有力使不出。无奈之下,一行三人又连夜启程,晓行夜宿,转奔新立屯觐见盛京将军增熙回禀,再图良策!
又是几天的路程,三个人来到了新立屯,这里的气氛大变!和盛京混乱无序的景象大不相同。好一派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景象!在屯东北角的白沙河旁,那座供奉着关羽神像的善德寺旁,赶庙会的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善德寺旁搭起了几处土台,几拨二人转的班子已经开锣,震耳的唢呐声清脆高亢,正在唱着几出连本大戏。司马义一行人被这里的祥和景象镇住了,这不年不节的,这里的庙会怎么如此的热闹!善德寺里更是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穿梭如织?司马义紧走几步,叫住一位肩扛猎叉卖山鸡的老者,一拱手问道:
“这位老人家,请问这外面都在和外国人打仗,人心惶惶的!可这小小的新立屯为何如此热闹哇?”
老者眯缝着眼睛,回头看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放下手中正在叫卖着的山鸡,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颇有些得意地说:
“一看这位老弟就是外乡人吧,连增熙大将军从盛京回乡省亲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其实呀,谁不知道这盛京将军回乡干吗来了!你以为那是真的省亲呢?告诉你吧,那是害怕那些外国人!是来避祸来了!可谁敢明说呀!这不,当地这些头头脑脑的官员,为了迎接讨好这位大将军,特在这善德寺旁办了三天的庙会!各衙门也都发了告示,叫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得来捧场!要的就是这热闹的场面。说心里话,咱老百姓知道啥?有热闹瞧,还能白看大戏!那谁还不来呀!你看见前面那新搭的戏台子了吧,那上面可都是从县城里请来的戏班子,要在这里连唱三天三夜的大戏呐!”
这位老者正说得起劲,忽然打住了话茬,像是看出了点门道,他先是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牵马的三毛愣一眼,又看了看司马义身后的师爷,再认真地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会儿司马义,像是这才恍然大悟:
“不对,看样子你也是个做官的吧?怕也是借机会来走增熙大将军人情的啊!看我这张破嘴!刚才那话,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说到这儿,老者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用猎叉挑起那串子卖剩下的山鸡,钻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司马义看着老汉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三个人找到增熙家,已是掌灯时分。增熙的家在新立屯的最西头,一趟青砖红瓦的五进大院,院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黑漆的大门中间,是一对铮亮的铜兽环,两扇大门上贴着两个斗大的红双喜字,门前一对石狮子威武地坐在那里,旁若无人。旁边有上下马石。门前有一个兵丁拄着大枪在站岗。三毛愣把马的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搭,刚想上前叫门,被司马义拦住,司马义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拱了拱手:
“我是从盛京赶到这来的,有要事要面见增熙大人,还请小哥通禀一声!”
那个兵丁看了半天司马义,嘴已经瞥到了腮帮子上了,他不阴不阳地说:
“增熙大将军是那么好见的,你说见就见?今儿是增熙大将军的喜日子,上面吩咐过了,大将军是谁都不见。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行!我看呢,你也别着急,在旁边找个客栈先住下,过两天再来看看吧!也许大将军能腾出空来见见你!”
司马义觉得头有些大,太阳穴的血管蹦蹦地跳了几下!他用小指习惯性地挠了几下左脸的刀疤,压住了火气,他知道这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他依旧心平气和地说:
“我这千里迢迢从旅顺赶来,确有要事急着求见,还请……”
还没等司马义说完,那个兵丁已经不耐烦了,打断了司马义的话:
“少啰嗦,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赶紧走开,不然我可喊人啦!”
司马义还想理论,被后面的师爷拦住,师爷笑嘻嘻地走上前,也略略地拱了拱手:
“这位小哥我不认识!想必是这里哪位大人派的岗,你的忠诚,我一定向增熙大将军细说,我是增熙大将军的师爷,知道将军的脾气,一定会赏你的!我们几人是奉了大将军的钧命出去当差,确有要事要见大将军,还请劳动这位小哥通禀一声!就说阿勒楚喀的司马大人求见!要是耽误了大事,我们可谁也担待不起呀!这点小意思,买包茶叶吧!”
说着,师爷从怀里掏出一串大钱,塞给了这个兵丁,兵丁接过那串大钱,用手掂了掂,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他把钱揣进了怀里,笑嘻嘻地说:
“不是小的我不愿意进去禀报,今天是大将军的喜日子,确实怕打扰了大将军!要是再挨顿臭骂,那可多丧气!”
师爷笑了笑,并没催促这个兵丁,而是慢条斯理地说:
“看来大将军这准是又纳了新人了!这看上的是哪家的闺女呀?”
兵丁笑嘻嘻地说:
“这女子可是县城“吕家班”里有名的彩艳姑娘,九岁时,二人转就唱红了整个辽西了,艺名‘九岁红’!那可是二人转的名角儿!那嗓子亮得,像金钟似的!今年还不满十六岁呢!大将军真有艳福!”
兵丁说得是手舞足蹈,师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兵丁这才止住了话,忙冲着师爷点头:
“那您老儿在这里稍等,我进去给你禀报一声!”
说着提溜着大枪,跑进了大院!旁边看着的司马义一脸无奈!师爷却得意地站在原地,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精瘦的小脑袋,用手捋着没几根的山羊胡子。
盛京将军增熙已有些微醉,怀里搂着娇艳欲滴的“九岁红”,已宽衣解带,在卧室里喝着醒酒茶。忽然,煤油灯的灯捻“啪”地响了一声,油灯立马就亮了许多!增熙呵呵地笑着:
“看来这油灯也知道我爱新觉罗∙增熙今晚上有喜呀!”
说着,他搂过“九岁红”,在她细嫩的小脸上就亲了一口,伸手刚要扯开女子的中衣。这时,听门外家人禀报说司马义来了。他打了个冷战,不知此时司马义的到来,是报喜还是报忧!他忙把“九岁红”放在炕上那大红锦缎的棉被上,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起身一边穿上内衣,一边吩咐门外:
“快!叫司马大人会客厅等候!来人,更衣!”
约莫半袋烟的功夫,增熙在客厅里见了司马义和师爷。司马义见增熙进来,原来还以为增熙是个半大老头子,却原来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司马义忙起身施礼:
“下官司马义叩见大人!”
增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司马义,忙伸手相扶,微笑着示意二位坐下,自己急走几步坐在了中间的太师椅上,还没坐稳就焦急地问:
“司马大人一定是日夜兼程,辛苦!辛苦!不知这一去,谈判的意向如何?”
司马义忙起身拱手,接着简单地把这一路的情况作了扼要的汇报。听完,增熙已觉得手足无措,最后是一拍大腿,懊恼地一声长叹:
“嗨!看来这老毛子是想逼死我呀!”
他低头想了半天主意,脑子里是金灯银灯地乱转,还是一脑子浆糊,没个头绪!他转过头来盯着师爷问:
“你说事已至此,这可如何是好?在盛京的四品以上的官员还有吗?”
师爷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实际上增熙自己也知道这是明知故问,那些个大官和他一样,早已是跑得无影无踪!增熙站起身来,在原地走着圈,使劲地搓着双手。师爷慢悠悠地站起身,冲着增熙说:
“大将军,这一路上走来,我觉得司马大人,有胆有识,定会不负众望!他才是这次谈判最合适的人选!”
增熙一跺脚,呸了他一口:
“阿呸!你老糊涂了!这不是废话吗?我还不知道司马大人合适!他不是……”
师爷笑呵呵地截住了增熙的话:
“大将军,他不是什么?他不就是官小吗?这官是死的,咱们这人不是活的吗?”
增熙听了这话,脚步停在了原地,猛回头看着师爷:
“你是说……”
师爷忙接过话:
“小人知道什么!还是大将军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增熙欣喜地一拍大腿:
“嘿,我咋就没想到!就这么办!赏司马大人四品顶戴,你这就带司马大人到后面办理相关文书,待大局平定后,我再向皇上保奏!”
司马义着急地站起身,刚想说话,被师爷拽了一下袍襟,他到嘴边的话,没有出口。增熙早已兴奋得醒了酒!也来了精神!几步跨到司马义跟前,言辞显得十分谦恭,和蔼地说:
“我在这里先祝司马大人……不,司马兄高升!此次谈判,请放开手脚,兄台年轻有为,你的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这一点你就放心,全包在我增熙身上!”
说着他回头看着师爷:
“你这就带着司马大人去后院补办手续,今儿休息一晚上,明儿马上动身,不要耽误了朝廷的差事!更别辜负了本官的期望啊!”
司马义和师爷两个人施礼出了会客厅,去后院办理升职的一应手续。增熙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在原地颠了两颠,他自己几乎乐出了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暗暗地佩服自己,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妙招!怪不得刚才灯花报喜,看来今晚上真是双喜临门!他猛地想起了卧室里被冷落了的那位刚纳的小妾,急切切地走出会客厅,屁颠颠地向卧室去了,他准备享用那位还在被窝里等着,嫩得流水儿的小女子“九岁红”了!
十三
钱大头已不再是个晃着大脑袋撒尿和泥玩的孩子了,而长成了个十六、七岁,身材细挑的大小伙子了,除了脑袋后面垂着的那根两拃长的小辫子,打远一看,活像一个系着线的猪吹膨,有些碍眼。看起来还是很精神!他的脑袋依旧是比别人的大,不过,现在周围的人可不太喊他钱大头了,因为这孩子长得越发出息了,文质彬彬的,和这个略带粗俗的绰号不太相符。大家不知为啥!更愿意改称他的大号,就都叫他钱春成,这样听起来感觉斯文了很多。钱春成跟着他爹钱儒民,在铁路上晃了几年,也就是给他爹打个下手,跟着抄抄写写的,后来就谋了一个专管记录修路吃喝花销账的差事,因为他识文断字的,又都觉得他是个孩子,也干不了什么累活。可大家都看得清楚,这小子比他那个大烟鬼的爹强多了,人也聪明伶俐,账记得是又快又准,这一点随他娘,将来会成大事儿。可也有一样不随他爹,却也不是好事儿,他爹只爱抽那一口大烟,却从不贪恋女色,家里放着漂亮的媳妇都不愿意动一下,有人说都放蔫巴了!要不,能让“一刀成”捡了大便宜!钱春成却是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多了个毛病,喜欢看漂亮的女人,见着年轻漂亮的女人,两眼就直,两腿就挪不动步,就有人断言,这小子命犯桃花,早晚吃亏在女人身上。
工程局给工人住的地方十分简陋,在江边的洼地旁,建了六排人字形窝棚,每排又有六个大的空间,两侧出入,没有窗户,土屋矮窄,窦门斗室,无院无街,密如蜂房。一户住数十家,空气不通,滞水腐臭,百病丛生。在这里住着几百户铁路上的工人。这就是后来人们叫做三十六棚的地方。
工程局的工人大食堂也在这个窝棚区里。给工程局工人烧水做饭的女子,是王广俊的媳妇。王广俊现在已经到东清铁路局当了巡路工。他媳妇是江北王家堡桃花峪人,这里的工友们都叫她丽君嫂子。这个丽君嫂子,人长得真的如同桃花般的漂亮,女儿都好几岁了,可她还像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似的,长得白白净净、有腰有胯的,嘴唇红得就像涂了胭脂。钱春成鬼迷心窍了,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他记账的账房和后厨是在一个窝棚里,中间只有一墙相隔,间壁是用松木板皮搭建的,又有间隙,也不隔音。为了方便,两面只是用高丽纸简单糊上的,以遮人耳目。钱春成有事没事的就愿意到后厨里和丽君嫂闲聊,丽君嫂也没把他当大人,每次都是手里一边忙着自己的活计,嘴上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闲嗑。有一次,丽君嫂吃过午饭,又上工地送了两趟开水,等忙完了手里的活儿,已到后半晌,感觉自己有些疲乏,见距离做晚饭还有段时间,就坐在灶台旁的矮凳上,想歇一会儿,不料就睡着了,睡梦中就觉得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揉摸着自己的奶子,她朦胧中睁开眼,钱春成正站在她的面前,滚烫的手紧忙从她的领口上挪开,看着钱春成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丽君嫂仿佛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她“呼”地站起身来,顺手解下扎在腰间的围裙,没头没脑地抽了钱春成几下,骂道:
“小兔崽子,不要脸的东西,你在干啥?你再不学好,我抽死你!”
丽君嫂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肠的女人,嘴上是这样骂的,可心里却没往坏处想,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这事儿她也就没声张,慢慢也就过去了。钱春成起初还吓得够呛,见丽君嫂并没深究,见到他和以往没有两样,自此,他的胆子也就大了很多,虽没敢再做出过格的事儿,可他的心里依旧好像是着了魔似的,每当自己坐在账房里,就胡思乱想。每当闭上眼睛,眼前总是萦绕着这个女人婀娜的身影,自己的手里,总能感觉到,那次抓摸她那柔软乳房时的美妙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春心荡漾,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有一天中午刚过,他爹的烟瘾犯了,由于没钱买大烟膏子,把小屋里的犄角旮旯翻了个底儿朝上,把烟枪上的黑灰都刮下来吸了,可还是不顶事儿。急得正在屋里用头撞墙的时候。偏巧这时候,被切德洛夫喊出去当差,他爹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出了门。屋里就留下钱春成自己,他看着爹那遭罪样,自己也没心思整理乱糟糟的工程伙食账,一头躺在小土炕上,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时,就隐隐地听到隔壁有声音,他像猫听见了老鼠的动静,立马来了精神,他坐起来,支楞着耳朵仔细地听,从隔壁传来的是“哗啦啦”的水声,他从炕上悄悄地下了地,蹑手蹑脚地来到墙根前,贴近了间壁墙,把耳朵靠在高丽纸上,就听到丽君嫂轻轻的说话声,十分的真切,仿佛就在眼前:
“曼子,去把屋门插上,娘烧了热水,和娘一起洗个澡!”
接着就又是“哗啦啦”的倒水声。女人这句在灶房小屋里,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以及这时而传过来抓心挠肝的水声,足以令钱春成春情荡漾热血沸腾!钱春成只觉得血往上撞,身子一阵阵发热,他按捺不住燥动的心,青春的萌动,已使他利令智昏,他想看女人的身子!他几步跑到门前,把门紧紧地拴住,又悄悄地来到墙边,迫不及待地用舌头润湿了板缝间的高丽纸,用小指甲悄悄地抠开一个黄豆大的小孔,闭上一只眼睛往里贪婪地看去。丽君嫂子的身体离这面木板墙很近,他看得十分真切,白嫩的肌肤嫩得像是要流出水来,就连女人私处那不多的几根毛发都看得一清二楚。女人温润的胴体,毫无遮掩地在他的眼前上下晃动,这种强烈的真实感令他窒息,他的心跳加速,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情不自禁地一个劲地咽口水。他略微地蹲下身,调整着自己的站姿,转换着眼睛的观察角度,清楚地看到了女人丰满的乳房,平展的小腹,再往下是大腿、小腿和脚下盛着热水的那个大号的木盆,丽君嫂子和女儿曼子都是一丝不挂地站在木盆里,盆里的热水冒着白气儿,使女人的身子变得朦胧,犹如天女下凡一般。丽君嫂子拿着一条羊肚子白手巾,在往女儿身上撩水,女人动感的曲线,勾勒出光滑匀称的身躯,珠圆玉润高挺的胸,浑圆的臀部,再加上皮肤上晶莹的水珠,已经看得钱春成眼花缭乱,不能自制。裤裆里的家伙早已不听了他的使唤,涨得硬邦邦、火辣辣的难受!把家织布夹裤的裤裆支起了老高!钱春成一只眼看得有些发酸,再也抑制不住了,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解开裤带,把手伸进了裆下,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涨得发紫的家伙,摆弄了两下掏了出来,握在两手中间,宽松的夹裤顺着大腿慢慢地滑落在了地上,他已全然不知了。钱春成赤裸着下身,就势把前面的高丽纸“哗啦”一声,捅了一个洞,把自己硬朗朗的家伙伸了进去。与此同时,隔壁那边传来小女孩儿曼子惊恐的喊叫声:
“娘!是啥?”
此时,钱春成已经是欲火中烧!欲罢不能!拼命地抽动着下体,一股闷热的感觉涌上来,闷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时,他的家伙被那边的一只柔软细嫩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一阵痉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他却有一种紧张、刺激和一些说不清的感觉掺杂在一起的快感!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里跳出来。就在这时,听见那边丽君嫂微怒的声音:
“曼子别怕!是长虫!娘把这条长虫抓住了,你去案子上把那把菜刀给娘拿来,娘把它的脑袋给剁下来!看他还敢乱窜!”
丽君嫂子的话,看似轻松,可把钱春成吓得汗毛倒竖,脑后的小辫儿都快站了起来!间壁墙里面是孩子迈出澡盆的水声,接着就是曼子小脚丫带着水踩在地上的跑步声。钱春成体内一热,连惊带吓,一股滚烫的热量,瞬间在下体爆发了,他感到一阵晕厥,浑身松软得几乎要站不住了!他疲惫地喘着粗气。曼子的脚步声再一次由远至近了,钱春成这才感到有些紧张!拼命地想把下体从小洞中拿回来,可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时,就听丽君嫂子的声音:
“曼子,不用了,娘把长虫的脑浆子给捏出来了!你快去擦干了穿衣服吧!娘下一次要是再看见这东西,非一刀把脑袋给剁下来不可!”
说着,丽君嫂子松开了攥着的手,间壁墙上传来“咣”的一声,墙体跟着一晃,钱春成知道那是丽君嫂子把刚接在手的菜刀,恶狠狠地剁在了间壁墙的木板上!他已被吓破了胆,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他转身想上炕,险些没被脚下的裤子给绊倒,他这才哈腰胡乱地提上裤子,两步回到土炕边,一头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噌噌”地直冒金星。他的这口气还没喘匀,就听房子外有人“咣咣”地砸门,他一阵紧张,心里想,完了!一定是丽君嫂子来找他算账,他不知道怎样才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门外传来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熟悉,但很急促,一边砸门,还一边大声地喊:
“钱春成,快出来!你爹好像不行了!”
早就有人说过,钱儒民这大烟抽得太甚!早晚得死在这东西上面。今天这话灵验了。
刚才钱儒民听说切德洛夫找他,他知道这是要去机车厂,尽管他大烟瘾上来了着实的难受,可还是不敢耽误老毛子的正事儿,他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栽栽歪歪地来到工程局门前,到这一看,切德洛夫还没出来,他就有气无力地靠在门前的一棵老榆树下,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抽筋拔骨地再也没力气站起来。此时,正是下午上工时间,有好多工友从他的眼前走过,他抬起眼,朦胧中看有人从他眼前穿行,就可怜巴巴伸出手,颤颤巍巍地祈求着:
“那位兄弟,谁给我一口大烟吧,求求你,就给我一口大烟就行,就一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干瘦的身子也越来越往下堆,眼看着都要躺在了地上,几个工友就停下脚步,交头接耳地围着他看热闹。这时,切德洛夫从屋里趾高气昂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切德洛夫一身灰色的军装,左边的皮带上挎着马刀,右边的腰间佩戴着手枪。他的左臂早已经没有了,左边的袖管是空的,随着微风在肩膀下轻飘飘地摆动着,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那是几年前闹义和团,在四家子那儿,被土龙山的二当家的“一刀成”给砍掉了,不过这小子命大,诈死躲过一劫,后来他们的援兵到了,打退了土龙山的义和团,他这才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捡了一条命,活了过来,并且因祸得福,还得到了沙皇陛下的奖赏,提升为上校。前些日子又娶了满洲面粉厂董事长的独生女儿,小他将近二十岁的俄罗斯美女甄祯耶娃为妻,真是名色双收,双喜临门。眼下就更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他几步来到老榆树下,看钱儒民正懒洋洋地半躺在那里,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就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又犯了烟瘾,他有些气急败坏地用长筒靴踢了两下钱儒民的屁股,嘴里愤愤地骂着什么。钱儒民抬起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往上看了一眼,见是切德洛夫,并没像往常那样立马站起来,而是双腿蹬了两下,想爬起来,可膝盖一软顺势跪在了切德洛夫的跟前,伸出那双颤巍巍的手,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洋大人,我实在是难受,给我一块大烟吧,我啥都能干!”
切德洛夫站在原地运了半天气,转身向身后的那个黄头发卫兵摆了一下头,诡秘地耸了一下肩膀,那个卫兵似乎马上明白了,跑着回了工程局的办公室,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烟斗,拔下烟嘴,拿出探条在里面抠了半天,抠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烟焦油,捏成了个小团,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诡秘地笑了笑,一路跑着又回到了老榆树下,把手里的那粒黑色的烟焦油递给了切德洛夫,两个人挤了挤眼睛,都会心地笑了笑,切德洛夫抬脚用长筒靴子又轻轻地踢了踢钱儒民的屁股,把手中的那粒黑乎乎的东西递到还跪在地上,瘫软如泥的钱儒民眼前,钱儒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见那粒黑乎乎的东西,眼睛一亮,来了精神!迅速地直起身来,一把抢在手中,看也没看就扔进了嘴里!说也怪,这招还真灵!钱儒民一个高儿跳起来,如同扎了鸡血一般,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冲着切德洛夫呲牙一个劲儿地笑。旁边看热闹的人,一阵哄堂大笑,想不到这东西这么神奇!随着一阵议论声,人们渐渐地都散了。钱儒民抖擞了一下精神,跟着切德洛夫准备去机车厂。可刚走出去十几步,钱儒民感到一阵恶心,立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上,接着浑身抽搐,双脚乱蹬,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片刻已经是人事不省了。切德洛夫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钱儒民,摇了摇头,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了一阵,领着那个黄头发卫兵转身走了。刚刚散去的人群,又都重新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的都有,有的看着这情景就帮忙把他平放在地上,有的似乎懂些中医,胡乱地掐着人中,一阵忙乎过后,也不见起色,钱儒民就渐渐地没了气息,身子已经凉了。这时,人群里就有人喊,快去叫他儿子钱春成,老钱八成是不行了!
等钱春成跑过来,人早就没气了,人们都知道钱儒民这是大烟抽多了,药死了。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钱儒民的尸首抬回傅家店旁的家中时,天已经黑了。虹姑似乎并未吃惊,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她看了一眼钱儒民干瘪的脸,灰突突的没一点血色,并没有流泪,而是在那里端详了很久,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这么犹豫了半天,还是精神恍惚地说了一句,不像是对任何人,倒像是自言自语:
“这个冤家!你还是走了!”
随后,她再没说什么,而是缓步又进了屋,静静地跪在里屋地上的蒲团上,冲着西墙上供着的佛龛磕了几个头,继续烧香念佛,脸颊上不被察觉地留下了两行清泪。
钱儒民的丧事儿,是傅家老二帮忙张罗的,别看这个平时不善言语的汉子,干起活来可是有板有眼,井井有条。今儿也是格外地卖力,他贪黑赶着大车去了趟呼兰,在箫记棺材铺买了副上好的薄板棺材,把钱儒民成殓起来。又在顾乡屯雇来了毛家的吹鼓班,还从自家的老店拿了两刀白麻纸和贡果火烛之类的应用之物,把钱家的灶房布置成了简单的灵堂!钱春成跪在棺材头前儿,眼睛里“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手里不停地在泥盆里烧着纸钱,外面的门没有关严,一阵微风吹过,烧过的纸灰飞起来老高,飘得到处都是。傅老二人在这边忙着外面的事儿,可心里一直想着屋里的虹姑,他怕虹姑过分伤心,坏了身子,就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他知道,虹姑的文笔好,就裁了两条白纸,把本该拿到外面写的挽联,没事找事地让虹姑来写,说要贴在门框上,这是规矩。虹姑看着傅老二,苦涩地笑了笑,她知道老二的心思,就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毛笔,蘸饱了墨,正在思索,一片纸灰飘舞着落在她的眼前,这似乎触动了她的神经,她略一迟疑,在白纸上写出了上联:
纸灰飞作白蝴蝶!
可她下半句却怎么也写不下去,闭眼在那里犹豫了好一会儿,眼前浮现出几个男人,有骨瘦如柴的丈夫,眼巴巴地看着她;有满脸汗水的“一刀成”,嘴角露着得意的坏笑;还有憨厚朴实的傅老二,用袖口擦了一把汗,转身就走……她心乱如麻,还是把笔放到了桌上,抬眼看了一眼傅老二无奈地说:
“他二叔,你看我这心里乱得,还哪有心思写这些!”
说完,她转向了西面的佛龛,重又跪在了蒲团上,嘴里叨叨咕咕又念开了佛。傅老二不认几个字,白纸上写的字也认不全,只是觉得纸上的字写得好看。可这半幅挽联终究是不成事的。他也不想再难为虹姑,他是从心里心疼这个苦命的女人。情急之下就在原地转了半天磨磨,忽然想到外面烧纸的孩子,他就来到外屋,叫起跪在那里烧纸钱的春成,把他拉到里屋的桌前,摆好了白纸,让他接着把挽联写完,也好贴出去。钱春成犹豫着:
“二叔,我哪懂这些规矩,咋会写这个呀?”
傅老二肯定地说:
“你咋不行!看了那么多的书,会写那么多的字,准成!”
说着,他把毛笔笨笨咔咔地递到了钱春成的手边,钱春成看着娘写的上联,觉得这句话好像以前在书里看过,下句也很熟,早在脑子里出现了,他不知这么简单的东西,娘怎么不往下写完呀!他哪里明白他娘此时的心情!可眼下也没工夫细想,钱春成接过傅老二手中的笔,模仿着娘的笔迹,在另一条白纸上补上了下联:
血泪染成红杜鹃。
外面,毛家吹鼓班那哥儿五个唢呐吹震天响,临上路时,周围的邻居都来捞忙,一挂长鞭响过,毛家老大的《白事歌》也是唱得悲悲切切:
“南来大雁往北飞,一声凄凉一声悲,大雁还有回转意,亡人一去永不回。年年都过三月三,王母娘娘会群仙,群仙聚会凌霄殿,王母娘娘造法船,船帮船尾檀香木,珍珠玛瑙玉石栏。八大金刚拉长纤,七位仙女来站班。头一船载得是钱百万,二一船载得是金万三,剩下三船没啥载,载着亡灵上西天。西天列有桥两座, 金桥倒比银桥宽,千人万马没敢过,单等亡人走一番……”
傅老二在老西山的北坡,找了块坟地,把钱儒民埋在了那!钱儒民走的还算风光。在他的坟上面不远处,就是秦二哥的坟,坟上已长满了荒草,荒草间,不知是谁放那的几束鲜花,鲜活地摆在那里,透着勃勃生机!
十四
钱儒民这一死,工程局那里,钱春成也就没有照应的了,再加上他和丽君嫂子的尴尬,连自己都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心仪的女人。因此,钱春成也就没了心思再去工程局做工。独自在家闲呆了些日子,无所事事。偶尔去北二道街的古旧市场,看看名人字画,尽管大多都是赝品,可也是临摹的有模有样。他娘依旧是有事没事在西屋里吃斋念佛,只有偶尔傅二叔来家时,才能看到娘露出些许的笑模样。家里的一应花费,傅家二叔时常地接济一下,倒也没到支应不开的地步,可钱春成想,自己也是个老大不小的爷们儿,不能就这么待着。于是,就又像他爹原来那样,在傅家店旁,把那张放了很久的小木桌又摆上了,依旧是挂起了“翰墨春秋”、“妙笔生花”的条幅,自己备好了笔墨纸砚,又开始继续为来往的客商、民工代写书信。眼下这份代写书信的生意倒是好做,由于这里修铁路、建工厂招了很多民工,从山东、河南一带,一下子涌进来好多南腔北调的外乡人,这些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到这里还没缓过劲来,就在铁路和工厂挣到了现钱,都觉得自己一下子到了天堂,立马追急地想把这喜讯告诉远处的家人,恨不能一下子再把家里的其他亲戚朋友都叫过来!这就成全了钱春成!
随着铁路的建成,不只是民工多了,其他各个等级、各个层次的各色人等也是越来越多,其中就有那些白皮肤、黄皮肤、红头发、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在这里有自己的买卖。有开旅馆的、有建烟厂的,也有建电厂、面粉厂的,反正是应有尽有,这些个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已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俄、美、日、英、德、法等十几个国家,还在这里建了自己的领事馆,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他们大兴土木,领馆区的楼房一个赛过一个地奢华。没几年的功夫,这个往日的小渔村,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咖啡厅、舞厅、妓院如同雨后春笋,齐刷刷地冒了出来,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哈尔滨,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国际大都市!已然是一个国中之国了!
在傅家店后面是桃花巷,那可成了一条花街柳巷香玉地儿,是哈尔滨有名的“人肉市场”,这桃花巷几乎成了窑子的代名词。最近,又新开了一家叫胭脂海的妓院。老板娘就是从田家烧锅迁过来的贾俊卿,那个跟了李卡官好多年,可一直没得到名分的女人。她在田家烧锅旁的房子被俄国人买去了,在她家的位置,为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将军建了座将军府。贾俊卿得了些钱,又凑了些个人的积蓄,再加上土龙山的“一刀成”,为感谢这位丈母娘姐姐的几次搭救之恩,也送来了好多的钱财,贾俊卿就领着女儿在傅家店后的桃花巷,买了这个宅院,她也不会做别的买卖,就捡着自己轻车熟路的手艺,在这里做开了这门生意。眼下“一刀成”已是土龙山上的大当家的了,这胭脂海也就成了土龙山在哈尔滨的一个联络点。贾俊卿经历了“一刀成”在自己家,求司马义埋葬寡妇樱花的一幕,觉得“一刀成”这个男人有情有义,值得托付终身。于是就以身相许。两个人一拍即合。有了土龙山的后台,胭脂海的生意逐渐地红火了起来!
胭脂海里面有显梅、红霞、小秋等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外乡姑娘,个顶个的模样俊俏、身段妖冶、皮肤白净,柳眉立刃、杏目带钩,年龄都不过二八,男人难御。那可都是在华人开的妓院里出了名的大美人,上等的货色。不过最惹眼的可不是这几位挂了牌子的窑姐儿,而是老板娘贾俊卿抱养的宝贝女儿,那个叫少如的姑娘,这个女子眼下十五、六岁,已出落成天仙般的模样。
前些日子,从双城巡防营来了个姓吴的统领,这位吴统领个头不高,说是到这边来办差,路经桃花巷时,听到周边那些饭馆、酒肆里轻狂的食客都在传诵着一首歪诗:
桃花巷口胭脂海,
公子王孙慕名来。
春宵一度摄魂魄,
雨润少如待花开。
吴统领听后动了色心,就凑到其中一伙人桌前,和他们套近乎,说自己是外乡人,来这里办差,人生地不熟的,想了解一下这里的风情,酒足饭饱之后,他还主动地算了酒钱。最后他才偷着向这帮食客们打听,胭脂海里的姑娘哪个最好?一帮人这才知道这个外乡来的统领,是为了这事儿,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最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告诉他说:
“那还用问,在这胭脂海里,老板娘的那个还没破身子的黄花闺女少如啊!”
可说完这话,有几个资深的嫖客,又都吧嗒了半天嘴,摇着脑袋,一副可遇不可求的神态。这些话,听得这位吴统领是垂涎三尺,心里面痒痒的。他就放下手头的公事,心急火燎地来到了灯红酒绿的胭脂海,想玩玩这个传说中仙女般的姑娘。这位吴统领,双城堡人,七八岁时父母早亡,他在孩童时代起,便给本村的东家放马,无论是严寒酷暑,茫茫的江滩草甸子上就只有他和一群放荡不羁的骏马,由于他打小就以马为伴,自然就掌握了一套相马的本事,也练就了一身精湛的骑术。十七岁那年,赶上家乡双城堡那一带闹胡子,搅得十里八村不得消停。当地的捕盗营就招兵剿匪,他也去报了名,由于他骑术高超,没费周折就进了捕盗营。后来,世道变迁,还是由于他的骑术精良,又被编入骑兵。一到军中,他更是如鱼得水,如虎归林,在历次的作战中,十分勇敢,几年之后,眼下已官至巡防营统领。吴统领到了胭脂海门前,看着眼下罗帕翻飞的场面,把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吴统领镇懵了!他站在胭脂海的门前有些犹豫了,他万没想到,玩儿个女人,在城里怎么被搞得这么隆重,这么大的排场。真的不比在乡下,看上哪家的姑娘,拉过来就上,也不管是屋里屋外,炕上炕下。玩得高兴了,扔下两个大子儿,要是赶上自己不痛快,玩完就走,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他正站在门前琢磨着,这时,从台阶旁边的树根儿底下站起来一个十七八岁干巴瘦的半大小子,几步来到他身后,扯了一下他的长袍,笑嘻嘻地低声说:
“这位爷,需要‘猛药’吗?我这可是家传的方子,包你玩儿遍这里所有的姑娘,依旧是金枪不倒,都不待觉着累得慌的!”
吴统领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还没熟透的孩子,不觉得笑了起来:
“你个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毛孩子,还知道怎么玩儿女人?老子玩儿个把姑娘还用吃药?去去去,一边待着去!”
说着,用手一推,那个干巴瘦的孩子,就退出去几步远。可这个干巴瘦的小子也不恼,又凑到吴统领眼前,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样东西,是拇指头粗细的一个带着毛边的圆圈,小子套在自己的拇指上,递到吴统领眼前,依旧是笑嘻嘻地说:
“这位爷,要不你来个这个!让里面的姑娘们尝尝爷的厉害!”
吴统领起初并没明白这是干什么!等他反应过来,就嗡声嗡气地笑出了声:
“哈哈,小子,真他妈了个巴子的有你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带上这东西玩儿姑娘!那他妈的不得……”
没等吴统领说完,干巴瘦那小子,从拇指上摘下那玩意儿,递到了吴统领手里,喋喋不休地接着说:
“这位爷真是好眼力!这叫‘羊眼圈’,来这里玩的爷们儿,都用这个,你叫个舒服,姑娘们叫个快活!”
吴统领被这孩子的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了那小子。仰头哈哈大笑,一把抢过那个玩意儿,揣进了自己的怀里。似乎自己也多了不少底气,理直气壮地进了胭脂海!
胭脂海里灯红酒绿,外间屋有两桌喝花酒的,几个姑娘陪着,吆五喝六的喝得正酣。里间屋不大,门上撂着帘子。土龙山大当家的“一刀成”正在里面喝酒。这是双乳山大当家的去年驾鹤之后,“一刀成”第一次和他的女儿新当家的“雪梨花”合股,两股绺子昨天晚上在蚂蚁河的张家大院“打窑”回来,分得几大车的粮食财物。“雪梨花”带着分的财物回了双乳山;“一刀成”让绺子里的弟兄押着大车回了山寨,自己留下亲近的护兵刘炮头,来哈尔滨的胭脂海这里见相好的贾俊卿。“一刀成”坐在里间屋的正位,刘炮头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身边有贾俊卿和红姑娘显梅陪着,酒已经吃了一会儿了,“一刀成”由于兴奋,接连着啁了几碗陈年的高粱烧,早已是面红耳赤,就张罗着今儿这酒劲太大,有些上头,他拍了一下身旁刘炮头的肩膀:
“兄弟,今儿可是好日子,你在这儿尽情地喝,待会喝够了,就把这当成老丈人家,放开了撒野吧!”
说完,搂过老板娘贾俊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姐,我今儿高兴,又喝多了!咱去里面歇着吧!”
说着,两个人从侧楼梯上了楼。刘炮头也是不胜酒力,正醉眼朦胧地搂着显梅逼着她喝交杯酒,被大当家的这句话逗得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弄湿了显梅的软缎子旗袍,他就撩起旗袍用自己的袖口帮着擦,露出显梅白花花的大腿。刘炮头摸了一把显梅的大腿,笑嘻嘻地说:
“看这腿白得,真招人稀罕,我老丈人咋生出来你这个俊闺女啦?可我老丈人长啥样我还没见过呢?”
显梅嗲声嗲气地应酬着:
“别净拿我们小女子开心!我们女孩儿家,舍了身子陪你们男人吃喝睡觉还不成,还得搭上我们的爹娘跟着吃瓜烙!女人的命就是苦!”
刘炮头喝得面红耳赤,那双手情不自禁地顺着显梅白嫩的大腿往里摸,笑嘻嘻地说:
“啥叫女人命苦,啥样的女人也得有男人,没男人滋养着,不都干巴了?双乳山大当家的去年年根吃年夜饭时,被野鸡骨头噎死了,新当家的是他那刚满十六岁的闺女‘雪梨花’,论长相这丫头别提多俊了!那面皮儿是又白又标致,可砸起窑来,比他娘的男人还爷们儿!可一到晚上,不也他娘的得有老爷们儿干她!”
显梅抓住刘炮头的手,从大腿根处拿出来,在腋下扯下手绢挡住嘴,含羞带露地说:
“看你说的,可真难听!”
刘炮头红着脸打了个酒嗝,又把手放回到显梅的大腿上,下狠发誓般的说:
“从小在胡子窝里长大的女人,那他娘的也是女人。我说的可是真话,昨天俺们和双乳山两个绺子,去蚂蚁河张家大院‘打窑’,这财主张大麻子好像知道俺们要来,早有准备,拼命抵抗,我们两个绺子直打到天亮,‘双乳山’还死了三个弟兄。张大麻子见有些顶不住了,就爬上房顶想和我们对话讲和,被‘雪梨花’一枪把脑袋打稀碎,这才把张家大院打开。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女当家的‘雪梨花’,她披着紫呢大氅,腰里别着双匣子,在马上扯开嗓子骂!当我们把财物分好,都装上大车后,双乳山的弟兄们把张家的一家老小轰到院子中间等着处置。正在气头上的‘雪梨花’一眼看到张大麻子的小老婆腆着个大肚子站在人群中,看样子快要生了,她就冲着旁边的二当家的说:
‘二哥,咱俩赌一把,这老娘们儿怀的是小子还是丫头?’
二当家的诡秘地笑了笑说:
‘赌啥?’
‘雪梨花’说:
‘还是老规矩!’
二当家的歪头看了一下那个大肚子女人,肯定地说:
‘一看那样,就是个丫头。’
‘雪梨花’说:
‘那我就说他是小子。’
二当家的摇摇头说:
‘不见得!’
‘雪梨花’嘴角一翘,笑着说:
‘你要不信我给你打开看看。’
说完‘雪梨花’翻身下马,从腰里拔出短刀,走到人群里,把那个怀孩子的小娘们一脚踹倒了,‘哗’地一下,就把女人的肚子给划开了,接着‘雪梨花’一把把婴儿从女人肚子里拎出来一看是个女孩,回手把孩子扔在了地上。冲着二当家的说了一句:
‘我输了,晚上我陪你睡觉。’”
听到这,显梅已是花容失色,觉得一阵恶心,干呕了两声,没有吐出来,眼里已经全是泪水,起身就往自己的屋里走。刘炮头也就起身跟了过去,绊绊磕磕地一把搂住显梅纤细的腰,贴近她的耳边笑着说:
“俺说得没错吧!女人都是想着法儿地让男人干她!”
这边里间屋刚安静一些,就听大门外,有个男人提高了嗓门大声喊:
“有活的没有!出来一个!”
“大茶壶”阉四儿,正一手托腮倚着柜台打盹儿,听到喊声,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迎出去。阉四儿本来有姓,就因小时候在乾清宫里做过太监,来到这儿,就被喊成了阉四儿,眼下就连他几乎都忘了自己姓啥。他一出门,见是一个穿官服的矮胖男人,脑袋后拖着一根一尺多长又粗又黑的发辫,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前,他就满脸堆笑,提着他那副太监嗓高声喊道:
“这位爷,里面请,您这是看好了哪位姑娘了?”
进来的就是那位双城捕盗营的吴统领,这位吴统领被阉四儿的高声吓了一跳,待镇定了一下情绪,他也不避讳,粗着嗓门道:
“我这是大老远慕名而来,今儿就睡你们这儿的少如姑娘!”
阉四儿一听这话,上下左右地看着这位吴统领,看了半天冷笑了一声:
“这位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吴统领一听这话,知道这个“大茶壶”根本就没瞧得起他,他有些恼火,骂了一句:
“妈了个巴子的,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把老鸨子给我叫来!”
阉四儿撇了一下嘴,看了一眼横眉立目的吴统领,哼了一声,没好声地说了句:
“你在这等着!我去叫妈妈!”
阉四儿转身上楼。楼上的贾俊卿刚伺候 “一刀成”躺下,正准备用清水洗下身。就听阉四儿隔着帘子说楼下有客人非要见她。她就安慰“一刀成”说:
“兄弟,你在这躺会儿,等姐,一会姐回来好好伺候你!”
“一刀成”脸红得像块红布,急切地说:
“快点回来!”
贾俊卿应了一声,自己又重新穿好了衣服,冲着莲花镜往嘴上涂了胭脂,又把一朵红花插在了鬓边,撩帘出来。见阉四正等在门前,就问:
“谁呀?这么不开眼,偏这个时候要见我!”
阉四儿看着贾俊卿的脸,试探着说:
“门外来了个难缠的主儿,骂骂咧咧地要点少如姑娘!我做不了主!”
贾俊卿点了点头,轻声对阉四儿说:
“哦,我知道了!”
说完,她又拢了拢头发,这才轻轻地把门带上。迈步下了楼。
贾俊卿从楼上下来,看了看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统领,还是面带微笑地来到了他的面前,笑盈盈地说:
“我刚听阉四儿说了,这位爷可真有眼力,你点的可是我们胭脂海还没长成的姑娘,眼下还没梳拢呢!爷是不是有些心急了!?”
吴统领也不吭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了庭前的八仙桌子上,气哼哼地说:
“我姓吴的在衙门里走动多年了,也多少的知道些你们这行的规矩,看看这些钱够不够?”
贾俊卿瞥了一眼银票,嘴角动了动,冷笑了一声:
“呦,我说这位吴爷,你可真会开玩笑!不是我夸海口,就你这几个钱儿,还不够我们少如姑娘喝杯茶的呢!要不,您凑够了数,再等几年再来?”
吴统领一听此话,头“嗡”地一声变得老大,他没想到城里的娘们儿,贵的这么不靠谱,他的脸臊得通红,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犹豫了片刻,猛地一把抓过银票也不吭声,揣进怀里转头就往门外走。贾俊卿瞥了一眼出了门的这个外乡人,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微笑,转身上楼,陪着“一刀成”睡觉去了。
阉四儿见这位吴统领出了门,紧走两步,跟在了他的身后,把他送到了台阶前,还没忘了挑衅似的高声问:
“这位爷,这就走吗?你不再看看别的姑娘?”
吴统领回头恶狠狠瞪了阉四儿一眼,发着狠地说了一句:
“妈了个巴子的,这个小娘们儿老子肏定了!我他妈的就不信,这个姑娘就只能别人干,我姓吴的就不能干!有朝一日,老子还会回来!我他妈的要是干不上这个丫头,我是大姑娘养的!”
说完,这位吴统领骂骂咧咧愤愤地出了胭脂海。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树根儿底下蹲着的那个干巴瘦小子,就想起了那个什么“羊眼圈”,吴统领在怀里掏出“羊眼圈”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自己扬长而去。吴统领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眼前这一幕,很快就风平浪静了。在这种场合,没有人会把刚才那个姓吴的外乡男人的这样一句泄愤的话当真呢!这位胖乎乎的吴统领人走了,也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干巴瘦小子看得真切,忙起身跑过来,在地上捡起了那个“羊眼圈”,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又揣进了怀里。刚想回到树根儿底下蹲着,这时,忽然觉得小腹一阵涨痛,这泡尿已经憋了好一会儿了,他撒腿就往胭脂海的后窗户那跑,到了后窗户处,掏出家伙就舒舒服服地尿开了!在这撒尿是这小子的习惯,他整天在胭脂海门前的树底下蹲着。想要方便,周边无处可去,就跑到背阴的胭脂海后窗户根处撒尿。日子久了,那里的气味可就难闻透了。冬天形成了黄乎乎的一座冰山,甚是煞风景;到了夏天,骚臭气熏得人都睁不开眼睛,招来了好多绿脑袋苍蝇,“嗡嗡”地起哄,害得胭脂海的姑娘们甭管多热的天,都不敢开窗户,有的嫖客还跳着脚地骂街。就因为在胭脂海窗根底下撒尿,不知让阉四儿骂过多少次,可这小子耍开了无赖,就认准那了,把个阉四儿气得无计可施。两个人就因这还结下了点仇。今天,阉四儿送完吴统领还没进屋,一回头,正看到这个干巴瘦的小子在窗根儿处撒尿,就骂道:
“陈广年,你个小兔崽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又在那撒尿!哪天我逮住你,把你鸡巴切下来!叫你再尿!”
这个叫陈广年的小子,用手抖搂着自己的家伙,拉着长音和阉四儿对骂:
“我说阉公公,你的鸡巴不是早在宫里就让人给切了吗!你这是还想找个垫背的!”
说完,陈广年笑着,提着裤子跑远了。阉四儿在他身后破了声地骂了一阵子,不见了陈广年的动静,就没趣儿的进了屋,歇着去了。
这个陈广年,父母早年在哈尔滨是走江湖卖大力丸的,在他刚成人时就得了一场大病死了,老两口子没给他留下什么像样的遗产,只留下了满屋子的丸、散、膏、丹。可他没和爹娘学会这卖药的本事,看着满屋各色的药品傻了眼!但他也不会干别的,为了糊口,就硬着头皮挑了几样性药,蹲到傅家甸桃花巷的胭脂海妓院旁卖性药。时间长了,他也就找到了些门道,知道了什么样的药卖给什么样的人。后来,不知他又从哪儿听来个损招儿,在乡下杀猪宰羊的屠户那儿,买来了长着长睫毛的羊眼圈儿,自己简单地加工一番,卖给嫖客,嫖客图个新鲜,想找个乐和,就抢着买。陈广年卖的这个羊眼圈,一时间在胭脂海这儿成了畅销货。可这样一来,让胭脂海里的窑姐儿们吃足了苦头,她们在床上受不了这个罪,就委婉地向嫖客问明了这东西的来路,每天晚上情愿自己掏腰包,在陈广年那儿高价买光这些要命的东西。就靠这儿,好吃懒做的陈广年没被饿死。
陈广年躲在树后,见阉四儿进了屋,自己坐在远处的树根儿下,得意地晃着脑袋,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的坏笑,想出了个坏主意。他就来到旁边的畅叙楼戏园子,站在门前的水牌子下,见四周无人,撕下一张写有戏码的大红纸,自己跑到江边的土坝下,往大红纸上拉了一泡屎,包好了捏着鼻子拎到了胭脂海的门前,见周围没有动静,就悄悄地把这个红纸包放到了门槛下。然后,他从怀里掏出洋火,在鞋底子上“嚓”一声擦着了,哈下身子把地上的大红纸点燃,他见火苗子已经蹿起了一尺多高,“咚咚”地敲了两下胭脂海的大门,撒腿就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远处老榆树后面,露出半个脸看热闹!听到敲门声,阉四儿推大门从里面出来,见门前并没有人,低头一看吓了他一跳,地下一团大红纸正蹿着火苗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用脚猛踩,想把火踩灭。可一脚下去,却踩了一脚的稀屎!远处的陈广年已笑得前仰后合,满地打滚!
阉四儿知道了这是陈广年使得坏,气得脑门子冒烟,就琢磨着要治一治陈广年,报这一箭之仇。那个时候,胭脂海刚刚接上了电灯,阉四儿知道电这玩意儿可厉害,他就有了主意,想教训一下陈广年,就偷偷地把一根裸露着的电线,搭到了后窗户根处。陈广年不知这里已经被阉四儿设了机关,依旧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有了尿就往胭脂海的后窗根跑,跑到地方掏出家伙就尿。说来也怪,男人尿尿时有个毛病,就爱找个靶子,瞄准了发射,这样心里会产生一种愉悦感。陈广年也不例外,刚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就见墙角有一条红色的东西垂在那里,他不假思索,加大马力向那里尿去。这一尿可了不得了,搭在墙根的电线,遇到了尿液,“轰”的一声巨响,蹿出一个拳头大的火球,陈广年就觉得裆下撒尿的东西一紧,麻酥酥的一阵火烧般的疼痛,接着,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个跟头,顿时天晕地转,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醒了过来,就感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起身坐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微风一吹,裤兜子里一阵冰凉,他吃力地解开湿乎乎的裤裆,低头一看,下面的家伙已经变得漆黑一团了。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的了!就是在胭脂海的窗户根底下尿泡尿,就惹出这么大的一档娄子来,几乎要了自己的小命?陈广年至死可能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试探着爬起来,只是觉得腿软,他蹒跚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躺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可裤裆里的家伙就再也没有缓过来,虽然没齐根烧掉,也都抽巴到一块儿了,还没有个新鲜的蝉蛹大。从此,就不怎么好使了。导致的后来在女人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好在他有独家的“御女石锸散”,关键的时候还真能派上点用场。
十五
胭脂海的生意还和以往一样,并没因为个把人的不满而萧条冷落。少如姑娘依旧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依旧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挨上她的边。这倒是令那些贪嘴的花心爷们儿,口水不知流了多少,钱财不知花了多少,可人家少如姑娘眼下是只卖艺不卖身,听说最多也就是和那些有几分品位的客人填个词、做个对,附庸一下风雅,别的美事儿,那些男人连想都不要想。也有不识相的家伙,进了胭脂海想来粗的,可他们一听说这里是土龙山“一刀成”的窝子,老板娘是“一刀成”相好的,这少如是“一刀成”的干闺女,就都被吓破了胆,灰溜溜地蔫退了,没人想碰这个霉头。每到晚上,华灯初放的时候,是胭脂海的好时辰,那些个来自各处的好色男人,走马灯似的穿梭着进进出出,楼上楼下的窑姐儿们装嗲、陪笑,莺声燕语地应酬着,老板娘贾俊卿更是脚不沾地的和那些熟悉、不熟悉的男人们打情骂俏,端茶送水,闪转腾挪,给这些男女们穿针引线、牵线搭桥,一副运筹帷幄的女将军神态。少如姑娘不喜欢这些灯红酒绿男欢女爱的场面,也不愿意看那些个贪婪的男人,淫荡无耻的丑脸!每日都是早早地就睡下,除非那些出了大价钱,又有一些背景的男人,非要见她不可,她也就是出来陪着喝几杯花酒,陪着这些男人说几句着三不着两的混账话,让这些个男人搂搂抱抱一阵子,满足一下他们阴暗的心理也就罢了,这一切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每当到了白天,喧闹的胭脂海却清净了许多,除了偶尔有几位留宿过夜的男人趁早起来去应付公事,陪他们睡觉的姑娘,懒散地半倚在门框上,微睁着惺忪的睡眼,半露着雪白的酥胸,懒洋洋地送他们出门,看着男人出了门,还没等在前厅值夜的 “大茶壶”阉四儿重新的栓好房门,她们就都回屋里接着睡觉去了。胭脂海又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只有厅堂里放着的那架一人多高的落地自鸣钟,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
少如姑娘每天起得较早,梳洗完毕就爱到街上去闲逛,看热闹!这几年,胭脂海的前后,都盖起了好多的二、三层的小楼,开着各式的买卖,十分的热闹!听说这些上面带着一圈女儿墙的楼房,是巴洛克式建筑,这一点少如不懂!她知道反正挺好看的。少如这些日子,尤其爱去傅家店旁钱春成的摊上去坐坐,她喜欢这个年轻人,愿意看他写字,愿意和他聊天。今天她把长发在脑后梳了一条长辫,这也是她们这个行当的规矩,梳成辫子的女子,就说明还没被男人破身子。她换了一件蓝底白花的对襟的小袄,一条藏蓝色的粗布长裤,一双薄底的素花夹鞋,她照了一下镜子,暗暗地笑了笑,看起来自己像个乡下丫头。她悄悄地下了楼,没弄出一点的响动,她怕惊醒了睡着的妈妈;也没惊动值夜的“大茶壶”阉四儿,少如知道,要是阉四儿和你打个招呼,那嗓子能惊醒整楼的人。少如到了楼下,顺手又在厅堂的八仙桌上的托盘里抓了一把葵花籽,轻轻地打开了门,随手轻轻地带上,下了几磴楼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常言道:没有五味神,闹市不来人,说的是五种香味百姓无可或缺,桃花巷不愧是香粉之地,就更少不了这人间五味!油坊、酒肆、药局、茶楼、胭脂店随处可见,各店家的香气各异,顾客也就闻香而至。少如看了看太阳,觉得时间还早,就信步进了一家日本人开的胭脂店。店里五光十色,香气袭人。卖货的是个日本女子,穿着水粉色的和服,脸上涂着香粉,白得有些夸张,见少如进来,热情地迎了过来,鞠躬行礼,向她推荐店里刚进的香水、补脑汁、人造自来血……少如漫无目的地看着柜台里花花绿绿的玻璃瓶,最后,随意的选了一瓶叫天使眼泪的香水,闻了闻,觉得香味儿很正,就在自己的领口抹了两滴,顿时清香四溢,她付了钱,把香水揣在怀里,走出了胭脂店。这才一边清闲地嗑着手中的葵花籽,一边向傅家店那边走去。
没想到钱春成的小摊,已经开了张,一个山东的车轴汉子半趴在桌上,看来是来写家信的顾客,他一只手时不时地抓着自己的头皮,口齿笨拙地叙述着事由,一听便知他是在给家里写信,浓重的山东口音,逗得站在旁边的少如轻声地笑出了声,钱春成早已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这才抬起头看少如过来了,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前几天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时,就被她的美貌惊呆了!他知道这是胭脂海的名媛少如姑娘,他没敢想得太多!可接连着几天,这个女子经常来他这儿,也没什么要紧事儿,闲聊之时,他感觉到了女子的眉目间那股火辣辣的热度。今天,见少如又来了,他笑了笑,示意她坐在旁边的空凳上,手上并没停下笔来,依旧笔走龙蛇般的写着,信纸上已经把车轴汉子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润色整理得清清楚楚,通顺流畅了。车轴汉子留下了几枚大钱,满意的离开了。
送走了这位山东汉子,钱春成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活动着手腕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对面坐着的少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说出几个字:
“你可真香!”
少如嗑着葵花籽,对着钱春成笑眯眯地说:
“你要是喜欢,我天天来!让你闻个够!”
钱春成笑了笑,就又没了话。少如等了一会儿,见钱春成不吭声就问道:
“春成哥,你整天在这儿给人家写家信,不烦呀?”
少如依旧地嗑着葵花籽,看着春成的脸。春成看了一眼少如,不知为啥,脸有些发热,怯怯地说:
“烦有啥办法?我也不会干别的!”
春成有些无奈,顺手拿起毛笔,在纸上随意地乱画着。少如抬头漫无目的看了一眼天,又仔细地看着春成的脸:
“要是烦了,你就去我们胭脂海快活快活呗!我看你们男人都爱去那!”
说完,少如用手背挡着嘴,偷偷地笑着。春成脸“呼”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他仿佛感觉到少如像是知道了他的什么秘密!他马上想到自己和丽君嫂子的事儿,就有些无地自容,有意地想回避这个话题:
“那地方哪是我去的地方!再说,我哪有那么多的钱呢!”
少如姑娘吐掉嘴里的葵花籽儿壳,“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的:
“傻哥哥,不是还有我吗,你去了哪里还用你花钱,包银我给你出了!”
春成心里一动,他不知这是姑娘的真心话?还是姑娘在试探自己?他悄悄地抬头看着少如那张平静的脸,不像是逗着他开心,可还是没敢接着往下想,话到嘴边又变了味:
“那地方不干净!”
话刚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刚想改口,少如姑娘脸上已有微怒,顺手把手中还剩下的半把葵花籽扔到了他的脸上,“呼”地站起身来!就这样尴尬了片刻,少如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又慢慢地坐下,脸上的表情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脸上又带了笑容,嘴里有些不屑一顾地说:
“我们那咋了?和你们这些识文断字、写诗填词的臭文人哪不一样了!”
春成被那半把葵花籽给扔蒙了,吐着嘴里的葵花籽皮,看着脸上又露出笑容的少如,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个姑娘怎么会如此的喜怒无常!他还在不解地叨咕着:
“你们和我怎么会一样!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少如姑娘已恢复了常态,“嘻嘻”地笑着,像刚才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她扭过脸神秘地冲着春成说:
“你们这些臭文人,不就是会写诗填词,可写诗填词讲究什么?不就是上、平、入、去四声!是不是?”
钱春成点点头:
“那没错!这和你们那些窑……窑姐儿有什么关系?”
钱春成说出窑姐儿这个字眼儿时有些语塞,他怕少如姑娘再生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如姑娘的脸,生怕她会对窑姐儿这几个字过于敏感。少如姑娘这回并没恼,就像是没听到一样,抑或是生活在妓院的女人,天生的对这个字眼儿已经脱敏了,她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地说着:
“这就对了,你说说这和我们的姐妹有啥不一样?她们晚上陪你们男人睡觉,不也是上、平、入、去四件事儿?你看,有区别吗?”
她一本正经地说完,自己已经乐得是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起初钱春成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琢磨过来也是笑得弯了腰,流出了眼泪。两个年轻人在这里笑了半天,还是少如姑娘先止住了笑声,说了话:
“不闹了,春成哥,上次你不是说要送我一副对联吗?都多长日子了!怎么样?想好词了吗?”
钱春成也止住了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流出的眼泪,暗自佩服这个小女子,听少如提起这事儿,就摇着脑袋打开了退堂鼓:
“拉倒吧!你可别难为我了,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你这丫头,厉害!太厉害!”
少如听着春成的话,颇有些得意,坐在凳上竟然翘起了二郎腿,她一边用右手的中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想了一会儿,一拍桌子说:
“春成哥,要不这样吧,我们一起做个藏字联,把我的名字放到对联中!写得了,我裱好挂在我的卧室里!”
春成觉得这倒有趣,就来了精神,他也想看看这丫头的本事,就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自己想了想,就按照刚才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一时来了灵感!信手在眼前的信纸上写出了上联:
得少去时且少去;
联虽出得直白,意思却表达的极其精确,像是一句劝慰之语。这倒不是钱春成的心里话,他巴不得的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可他不知道这个女子心里都想些啥?他写出如此上联,就是想看看少如如何应对。更为精巧的是,一句话中,竟然前后有两个“少”字,这更加的增加了下联的难度。春成歪着头欣赏了片刻,把刚写好的上联递给了少如,有些卖弄地说:
“嘿嘿!巧了!前后两个‘少’字!真是绝对!”
少如姑娘仔细地看着这个上联,抬头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钱春成,微微地笑了笑:
“我仔细的品味,咋有点不对味呢?这可不像是你的真心话呢?”
钱春成被说中了要害,脸一红,还想争辩,少如姑娘并未理睬他的举动,用右手的中指轻轻地敲着自己前额:
“这算什么绝对!人不是说天下无语不成双,看我就给你对……”
说着,少如略一思考,嫣然一笑,拿起春成用过的毛笔,也不蘸墨,在这上联的下面,对出了下联:
要如何便可如何。
少如姑娘放下毛笔,神气地看着钱春成:
“怎么样?本姑娘对的也是前后两个‘如’字!上下对联中正好是我的名字!还算工整吧!”
钱春成看着少如姑娘对的下联,已然明白了姑娘的心思!连连竖起拇指:
“姑娘果然厉害!才思敏捷!佩服!我一会儿就用洒金瓦当纸写好给你送去!”
少如听了他的这话,得意地笑着:
“那好啊!我们一言为定,我在这里先谢谢春成哥,过会儿,你写得了,给本姑娘送到府上如何?”
钱春成已然知道了少如姑娘的心思,也就爽快地应着:
“当然愿意效劳!”
少如姑娘听后,会心地一笑:
“那我就先回去了!在家里等你!”
说着,少如姑娘一蹦一跳地走了。
钱春成一阵兴奋,他麻利地收拾着摊位。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上下直跳,是紧张,更是兴奋,总之,是美滋滋的感觉!没想到,世上竟然有如此痴情的女子,让他碰上如此风流的美事儿!怪不得,那些工友们常说,春成这小子,这辈子命犯桃花。看来这话是千真万确。丽君嫂子给他留下的阴影,早已是烟消云散了,他在暗自庆幸自己命运的多彩,前些日子刚刚放弃一株鲜桃,现如今又遇一棵甜李!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钱春成忙三火四的直奔胭脂海,刚到桃花巷拐角处,眼前是一个花市,花市的后面,是一趟四面玻璃窗子的花房,这是俄罗斯人把他们的浪漫也到到了新兴的哈尔滨,一个俄罗斯少女正站在花丛中兜售着自家的鲜花!花很多!万紫千红,争奇斗艳。鲜红的、水粉的、乳白的……有毛茸茸的三叶草;傲慢的延命菊;亭亭玉立的吊钟兰;匍匐残绕的豌豆花。钱春成想了想,还是挑了一把金蕊白花香气袭人的“爱不爱”,用鼻子闻了闻,觉得很是适宜,扔下了两个大钱,一转弯,径直的去了胭脂海。
十六
傅家店里又坐满了人,四方台那个胖乎乎的乡约查越清依旧坐在当中,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旁边坐了一圈住店的老客。今天客人不多,傅老大也就凑在了桌前,一边为几位添水,一边听他们山南海北地聊着闲话。那个住在后街,经常往返奉天和江北的贩马老客,正在这儿扯着嗓子白话。这里的人都叫他马掌柜,也不知是他真的姓马,还是因为他贩马,反正都这么称呼他。他每次和他儿子七小子倒腾完一批马,都要到傅家店这儿歇歇乏儿,和这里的那些常客都很熟,这次贩马回来途径宽城子,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到了奉天,错过了集市,亏了本钱,此时,正为这事儿郁闷呢。他喝了一口茶,偏偏又喝进嘴了几个茶叶梗,就扭头一边往地上吐着茶梗,一边发着牢骚:
“人他妈的要是倒霉,喝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就是吃屎,都他妈的赶不上热乎的!谁能想到哇?在宽城子耽误了这么多日子,搭了这一路的盘缠,马没卖上好价钱!还他妈的惹了一肚子气。这东洋人和老毛子,没一个好东西!”
傅老大给马掌柜又续了茶水,宽慰着他说:
“这些个洋人就是白布做棉袄——反正都是理,要是和这帮王八羔子生气,早气死了!不过,你说咋就在宽城子耽误了那些天?平时你也常走,啥时候耽误过这些日子?”
还没等马掌柜说话,查越清干咳了一声,一副知晓天下事的派头,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
“那还用问,这老毛子和日本人在旅顺口打仗,没打过这小日本!不是败了吗!就把这刚修的铁路,从旅顺到宽城子这一段都输给了日本人了。现在从哈尔滨再去盛京奉天,那顶着要经过好几个国家,日本人、老毛子都要管,那还能顺当?不耽误点儿时间才怪!”
傅老大叹了口气:
“你说咱这大清国这是咋的了?真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叫个什么国家,就敢骑在咱的脖颈子上拉屎,这世道咋这么不太平?”
马掌柜是越听越来气,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提高了嗓门:
“不太平?我看是要完蛋!你说这些个外国人,凭啥在咱这大清国的地盘上打仗?我老舅家就住旅顺北城,老毛子和日本人打仗那会子,他家的两间草房子都被老毛子的大炮给炸飞了,那天我老舅正好去井边打水,这才捡了一条命,到家一看啥都没了。他就一个人一路要着饭到了我家,见着我娘抱着大腿就哭!你说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咱这儿咋就没人管呢?”
说到这,马掌柜动了火气,浑身上下有些发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傅老大给他的茶碗里续了水,放到他跟前,示意他坐下说,马掌柜看了看茶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几口喝干了茶水,并没有坐下,手里拎着个空茶碗这才接着说:
“更可气的是,咱这大清国咋就那么怂包软蛋,这外国人都欺负到咱家门口来了!自己不敢放个屁,还恬不知耻地说,大清国要保持中立!呸!这他妈的还是人说的话!老祖宗的脸都被丢尽了!”
查越清听到这,感觉到有点不是滋味,就又干咳了一声: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你说这国家的事儿,我们小百姓知道个啥?我们大清朝不是没有好官呀!有哇!远的不说,就说咱这眼巴前的司马义大人!那就是条汉子!”
马掌柜看了一下左右,由于他常年在外面跑买卖,真的就没听说过这位司马大人,更不知道这司马大人是何许人也!愣了一会儿,把茶碗放在茶桌上,这才坐下,看着查越清。傅老大看着马掌柜满面狐疑,知道他一定没听说过司马大人,就竖起了拇指,补充了一句:
“也难怪你不知道,你一年在家能待上几天?就是刚刚上任的滨江道的司马道台!那可是个一顶一的汉子!给咱大清国长脸!为咱老百姓提气!别着急!听查爷给你慢慢讲来!”
说完,傅老大捂着嘴笑出了声。查越清果真就来了精神,一拍桌子,又像是书场子里要开书了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对,这才是真爷们儿!闹义和团那阵子,司马大人那时可还不是什么大官,他就敢冒死放过‘一刀成’!为啥?不就是觉得这小子还是条汉子!敢杀老毛子。那时,老毛子多横呀!借着义和团杀了俄国人的名义,威胁咱这大清政府,一路上烧杀抢掠,直奔北京城,紫禁城里的皇上和老佛爷都不敢在北京城待了,一溜烟地往西跑了!上行下效呀,从盛京到咱们这儿,哪还有当官的了!那些官员们跑的跑,散的散。最后,连敢和老毛子谈判的人都找不出来。这时,还是咱这位司马大人,不愧人送外号‘义大胆’!单枪匹马两下旅顺口,去拜会俄国人!第一次老毛子嫌司马大人官小不见;二次再去时,司马大人那才是临危受命,破格领了四品命官的顶戴,到了旅顺,他是唇枪舌剑,有理有据,有胆有识,一下子就把老毛子给镇住了,达成了停火协议!这才救了朝廷!也才给盛京的官员们增了光,给他们下了台阶。增熙大将军无意中得到司马大人,如获至宝,这真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战后就报请了朝廷,说司马大人谈判有功,加四品花翎,以道员身份留盛京补用,就这样把司马大人留在了他的手下,在盛京将军府里做事。前些年,吉林将军达桂和黑龙江将军程德全上奏朝廷,说咱哈尔滨这地方是东清铁路的中心点,主权利益亟应维持,就拟请在哈尔滨设滨江关道,专办吉林、黑龙江两省铁路交涉以及督征关税的事儿。那时,正赶上老毛子和日本人打仗不是输了!这政府也就来了精神!有了些底气,此奏折经皇帝御览朱批,竟然奏准了!司马大人就又在增熙将军的举荐下,重回哈尔滨,出任滨江关道正四品道台,最近又被皇上加二品花翎。就这样我们这位司马大人,仅用了十二年时间,连升十五级,已然成了封疆大吏了!”
还没等查越清说完,傅老大就抢着说:
“这回好了,司马大人当了咱这的父母官,咱这从前三不管的小渔村,眼下也有了咱自己的衙门口了。滨江道衙门就在四家子那边,前些日子我闲着没事儿,还去溜达了一趟,看了看,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高墙深院,青砖绿瓦,那叫个气派!”
查越清挺了挺身板,看着傅老大问:
“衙门里面你也去了?”
傅老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笑着说:
“那倒没有!我哪有那造化,就在门外转了两圈!我可是井底的蛤蟆,那才见多大点儿个天呀!”
查越清颇有些得意,向后挪了挪自己的胖身子,自豪地说:
“司马大人刚到任不久,就把我们这些地保乡约都请到了衙门里去了,一是了解下面的情况,二来也是和大家见见面,熟悉熟悉,中午还请我们在衙门里吃的大餐,是在大馆子‘鸿宾楼’叫的食盒。完事之后,我们还在衙门里四处转转,那才叫气派呢!比阿勒楚喀衙门大多了!进了正门的大影壁,前院就是公堂,公堂门上悬挂着‘滨江关道’黑底金字的牌匾!大堂内除了公案外,‘肃静’、‘回避’的头牌和刑杖等器具是一应俱全。西侧院是监狱,高墙铁网,壁垒森严,让人看着都害怕;东侧院是办事的公房,屋里有人在抄抄写写,门外有官兵提着大枪站门放哨;大堂后是飘着粉香的官眷宅院,这一次司马大人把家眷也带来了,少夫人是察哈尔李家的三小姐,乳名叫小富!知书达理!此前,一直住在娘家,为司马大人生了个千金,如今已十多岁了,听说长得那叫个漂亮。可是咱没眼福,这些个女眷深居简出,偶尔有红绸绿缎在门内闪动,就是没见有人出来……”
马掌柜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又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说:
“我们的大清国,要是多些这样的官儿,就不会被人欺负……”
马掌柜的话还没说完,查越清就接了话:
“那还用说,不光是这些,咱司马大人那学问也是这个!”
说着,查越清一挑自己的大拇指,接着说:
“不说别的,就只是把咱这傅家店的‘店’字改成了‘甸’,我觉得就是高人!虽只是信手那么一改,我们这个傅家甸就改天换地了!”
说完,查越清看着傅老大,傅老大忙附和:
“那是!眼下的傅家甸,可不是咱这个小小的客栈了!是铁道外面的这一大片地场!”
屋里的几个人说得正热闹,傅老二乐乐呵呵地从门外进来,打断了这里的谈话。傅老二见这边围着几个人,都很熟悉,就走过来,先和在座的几位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回头冲着傅老大说:
“哥,虹姑说今儿是重阳节,她在家里蒸了大黄米年糕,叫你和嫂子去吃!说是应一下节气!”
自从老二娶了虹姑,就搬到她那边去住了,可这两口子总惦记着哥哥、嫂子!每当做些啥好吃的,都忘不了过来喊他们一声。老大心里甜滋滋的。傅老大见弟弟来了,起身擦了一把茶桌,提着空壶要去后面加水,就和他说:
“我这里忙,离不开,晚上叫你嫂子自己去吧!前些日子吉林那几个采药的来咱这儿,给留下了几棵山参,你嫂子一直叨咕着要给你送去,忙乎得也没个时间,一会儿你到后面拿去,给虹姑补补身子!”
傅老二憨憨地笑,抓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做声。傅老大接着说:
“对了,山西平遥日昇昌票号的三掌柜来这边催账,顺便带来了几坛子陈醋!我留了两坛子,你到后面搬一坛子去,好久没吃到咱老家这么地道的东西了。”
傅老二去后面和嫂子说去了,傅老大刚想去厨房灌开水,大门一动,有人来了。傅老大定神一看,是秦二哥的儿子秦尚宇,手里领着云鹏,身后跟着一位高个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右手提着一只半旧的牛皮箱,迈步走了进来。傅老大忙放下开水壶迎过去。尚宇把蹦蹦哒哒的云鹏递到傅老大手里说:
“大叔,我小妹嫣儿今天病了,可能是昨天练功时出了汗,抖擞着了,我小姨说今儿就不让他们哥俩儿练了,顺便让我把云鹏领回来!说云鹏想我婶儿了!”
傅老大拉过孩子看了看,笑呵呵地问:
“听没听师傅的话?”
云鹏也不吱声,抬头笑着看爹,重重地点了点头。傅老大看着云鹏,满脸的喜气:
“去吧,到后面找你娘去,正好晚上和你娘去二叔家吃年糕!”
孩子“嗯”了一声,飞快地向后院跑着找娘去了。尚宇这才介绍身后的中年人:
“大叔,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安先生,从海参崴来,到哈尔滨这儿来接他的家人,在店里先住几天。”
傅老大听着,忙用肩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热情地伸出左手和这个中年人握手,客人显得有些冷漠,脸上露出一丝机械的笑容,礼节似的伸出了左手,傅老大的手无意中碰到了这个人的无名指,感觉到有些异样,空荡荡的,明显地是少了一截,他的心里一震,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依旧笑呵呵地说:
“来的都是客,那就住下,后院单间,炕烧得正热乎!待会儿我给你打一盆热水,烫烫脚,解解乏!”
说完,领着这位安先生和尚宇后面去了。前厅里坐着的那几个闲聊的人,见傅老大有了应酬,也就没了聊天的兴趣!相互地打了招呼,各自散了。马掌柜喝干了碗里的剩茶,回后街的家里歇了。查越清也伸了个懒腰起身,到马棚里牵了自己的乌骓,顺着江边长满水草的小路,一边观光似的,回了四方台。
自从秦二哥被老毛子打死之后,尚宇一夜间就像长大了好多,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已经成了这个家中的男子汉。小姨刚得知这一噩耗时,悲痛欲绝,连急带恨的,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就是尚宇的妹妹,因秦二哥临死前,身上的东西都被老毛子抢走了,只留下一个乌木烟袋,小姨为了留个念想,就为女儿起名烟儿。孩子满月时,虹姑和彩云嫂子几个姐妹来看她们娘俩儿,觉得女孩儿的名字火气太足,就叫虹姑为孩子改个纤柔一些的名字。开始想叫晏儿,却觉得不妥,就改成了嫣儿。从此,烟儿就改称为嫣儿了。秦二哥家在秦家岗大榆树下的那间老屋,也没有保住,被俄国人强行地占了去,修起了火车站。只有那棵院中的老榆树还在站台旁郁郁葱葱地长着。玉霞领着尚宇,抱着嫣儿离开了老屋,在喇嘛台后身儿的一个高岗处,从一个俄国老太太的手里,卖了一间红顶黄墙木结构的平房,木房的旁边是一片杨树林子,她们一家三口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搬家那天,是傅家兄弟俩,套了一挂大车,帮着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家具和粮食搬过来。搬完了家,傅老大把自己的儿子云鹏也留了下来,磕头拜了玉霞为师傅,说是要让儿子跟着师傅学些本事,免得以后再受这些外国人欺负。嫣儿那年才三岁,傅老大的儿子云鹏大她几岁。打那起,玉霞就把云鹏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等嫣儿稍大了一些,每天,这小哥俩儿就一起在房旁的那片杨树林里练功习武。
尚宇和安先生进了客房,屋子不大但很干净,北墙前的茶桌上,放着斗彩的掸瓶和木质的座钟,桌旁两把木椅子,靠门的铜盆架上,铜盆擦得锃亮,上面搭着雪白的手巾,下面放一块洋胰子。南面的火炕,铺着新编的苇席,麻花布面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摞在炕梢。尚宇伸手摸了一下炕面,看着安先生说:
“炕还不凉,眼下这个时节,烧得太热容易上火!”
安先生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并没有答话,把半旧的牛皮箱放到桌下,自己来到西窗前凝神地看着,从窗户往外可以看到远处上岗的那条铁路,和前方转弯处的一座木质跨线桥,时而有火车冒着黑烟从那里经过。看来他对这周围的环境比室内的陈设更感兴趣!安先生指着远处的跨线桥说:
“过了那座跨线桥,该是火车站吧?”
尚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点了点头:
“对,正是火车站,小的时候,我的家就住在那儿,后来盖了火车站!我们家也就搬走了。”
安先生听着,看了尚宇一眼,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哈尔滨办事儿,需要一个人帮忙!了解一些火车站里的情况。这些,绥芬河的周医生已经和你说了吧?”
尚宇点点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告诉我了,说你要杀一个人!”
安先生一愣,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了长大衣的口袋,紧紧地握住了勃朗宁手枪的枪柄:
“我要杀谁?话可不许乱说,杀人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掉脑袋的!”
尚宇看着安先生的脸,慢悠悠地说:
“就是曾任韩国统监,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对吗?”
安先生明显地有些紧张: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尚宇依旧是不动声色,随意地坐在了木椅子上,表现出一种和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他看着安先生:
“因为你要杀的这个人,也是我的仇人!”
尚宇看安先生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就又接着说下去:
“光绪二十年,那时,我家还在山东威海卫,那一年日本人的炮舰打过来了,我娘就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我爹杀了两名日本兵,负了伤,就带着我们躲到了哈尔滨,那一年我刚满三岁。后来我知道了,发动这场战争的人,就是这个伊藤博文!我和这个日本人也有不共戴天之仇!”
安先生把手从长衣口袋里拿了出来,似乎对尚宇的身世很感兴趣,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盟友的年轻人有了感觉,他一提自己的长衫,也坐在了尚宇旁边的木椅子上,语气平和地问:
“周医生知道这些?”
尚宇淡淡地一笑:
“这位周医生,和我爹是朋友,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全家避难来了哈尔滨后,他们全家也离开了威海卫,去绥芬河投了亲戚,祖传的手艺,依旧行医看病,周医生经常来哈尔滨买药材,两家一直也没断了走动。爹活着的时候,给我和周医生的女儿订了亲,周医生的女儿鸿雁,就是我的未婚妻!”
安先生听得有些兴奋,一拍大腿:
“太好了!天助我也,大事可成!看来这个伊藤博文的死期到了。”
说着,安先生起身哈腰在桌子下面提起那个皮箱,麻利地打开,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一份报纸,递给了尚宇。报纸是朝鲜文的《大东共报》,尚宇看着满纸的朝鲜文不置可否!安先生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急忙又拿出了另一份汉文的《远东报》,指着上边的两条新闻让尚宇看。尚宇细看,上面写着:
日本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为了会晤俄国财政大臣,带十五名随员,由下关乘“铁岭丸”轮船离开日本,取道哈尔滨;
另一则说:
俄国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为要考察远东,即将来哈尔滨;
安先生待尚宇看完,十分有把握地说:
“通过这两条消息,我们不难看出,伊藤博文近期要来哈尔滨是肯定无疑的了!关键我们要知道他来的具体时间!才能有的放矢,一举成功。”
尚宇点点头,很自信地说:
“火车到哈尔滨的具体时间,我来打听,明天告诉你!你做好准备,需要我做什么,你就吩咐,我在所不辞!”
安先生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勇敢打动,有些激动!不由得站起身来,把那只断了无名指的大手伸了过来,重重地握住了尚宇的手。
十七
尚宇吃过晚饭,让小姨和妹妹歇了,自己一个人去铁路职工宿舍找王广俊,他觉得这个在东清铁路当了多年巡道工的广俊叔,一定知道各趟火车到站的事儿。铁路职工宿舍距尚宇家不远,转过下坎的止水庵,就到了王广俊家。尚宇来得正是时候,正赶上王广俊刚下夜班,手里拎着号志灯还没放下,见是尚宇来了,就拉着他进屋。屋里丽君婶子因又怀了孩子,腿有些浮肿,就和大女儿曼子早早躺下了,但还没睡着,听有人进来,就知道是王广俊回来了,就低着声音说:
“饭在锅里热着,自己拿出来吃,我和孩子先睡了!”
王广俊也没回话,“嗯”了一声,把号志灯挂在灶旁的挂钩上,拉过一把木凳,让尚宇坐下,自己在门后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盆里洗了手,来到灶前,一边从锅里往出拿着饭菜,一边和尚宇唠嗑:
“你吃了没?在这和叔一起吃吧!”
尚宇忙说:
“我吃过了,广俊叔。”
王广俊就接着说:
“在这铁路上做事儿,不像咱原来种地,倒是不出蛮力气,可就是板身子,平时哪也去不了。转眼有好几个月没去看看你们娘仨了!前些日子,横道河子的一个工友给我带来了两颗长白山的野人参,一直想给你小姨送去补补身子,这也没腾出个空来!你小姨身子骨还好吧?”
尚宇看着王广俊,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听王广俊问小姨的身体,就迎合着说:
“不如爹在的时候了,晚上总咳嗽!”
王广俊叹了口气,把饭菜放到锅台上:
“这年头啊,好人没长寿,你爹……”
王广俊这句话没有说完,却改了口:
“这么晚了!是找叔有事儿吧?”
尚宇一提起了爹,依旧有些心酸,半晌没有吭声,坐在王广俊递过来的木凳上看着他忙乎。等王广俊也拉过一把矮凳,坐在了锅台旁,开始吃饭,这才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慢条斯理地接着王广俊的问话说:
“没啥大事儿广俊叔,这不,今天从绥芬河来了个老家的朋友,说要去宽城子接他的家人,问我知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过那边去的火车?我就一口应了,说帮他打听打听!我到家才想起来广俊叔,吃过了晚饭,这不就来了!”
王广俊一边吃,一边想了想说:
“就这事?宽城子到哈尔滨往返的火车,每天都有三对,来回挺方便。好像后天下午还要加一列,听说是要去宽城子接一个什么日本大官,好像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回来!不过这趟车是专列,不拉客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尚宇一阵兴奋,心“砰砰”地一个劲地跳!可他的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哦,外面都嚷嚷开了,听说是去接一个日本大官伊藤博文!”
王广俊停下手里夹着的菜,忙点头:
“对,对,就是这个什么文的!这个人看来可是来头不小,从今天下午站里面就来了好多老毛子兵,还有不少咱大清国的官兵呢!听说就是为欢迎他来的!”
这时,屋里丽君婶子听到像是尚宇声音,就在里面问:
“是尚宇来了?快里屋坐会儿,婶子可想你了!”
尚宇在外面赶紧答着:
“丽君婶子,是我,今儿我就不进去了,我问广俊叔点事儿,马上得回去,不然,小姨该惦记了!”
就听丽君婶子在里屋又说:
“一会走时,把你叔的那两棵人参带着,回去跟你小姨说,婶子这几天身子不方便,等过些日子去看她!曼子也可想你家嫣儿了!”
尚宇口中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今天果然是不虚此行,他已经不想再耽误时间,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想往外走,王广俊就把碗放下,进屋拿了人参,揣在尚宇怀里,随尚宇走出了房门,又随便在外面的屋檐下聊了几句其他的事儿,尚宇这才兴奋地回了家!这一晚上,脑海里想的都是这事儿,看了半宿的地图,一直到快天亮了才躺下,也没睡实诚。
第二天一早,尚宇就出了门,急着去见安先生。他在桃花巷口的报童手里买了一张当天的《远东报》,仔细地翻看,果然见到一则消息:
前韩国统监伊藤博文将乘东清铁路总局的专列,后日出发宽城子站,前往哈尔滨会见俄罗斯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
这更加地确定了伊藤博文到达哈尔滨的准确时间!他匆匆地来到了傅家店,安先生早已起了床,正在窗前舒展着拳脚。尚宇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准确的消息,告诉给了安先生。两个人都十分兴奋,他们想仔细地研究一下行动的具体步骤!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两个人走出了傅家店,顺着江边,像是散步似的,一直走进了哈尔滨公园。两个人坐在一条长椅上,分析着宽城子和哈尔滨这两处的警备情况。尚宇把自己想到的一股脑地向安先生都说了出来:
“看来哈尔滨车站的警戒十分严格,能不能进去车站,是这次行动成功的关键!”
安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尚宇继续说:
“我也想到去宽城子行动!可那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怕只会比这里严,也不是下手的好地方!”
安先生这时扬起了脸,欣赏地看着尚宇:
“你接着说!”
尚宇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觉得在专列途经的某一个小站下手,成功的机会更大!蔡家沟……”
还没等尚宇说完,安先生一把抓住尚宇的手:
“英雄所见略同!我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这么想!可你想过没有?专列九点半到哈尔滨站,从蔡家沟到哈尔滨二百多里地,按现在专列的运行速度,到蔡家沟的时间是早晨六点左右,天刚蒙蒙亮,能有机会吗?”
尚宇听后叹了一口气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我们要是能两面一起准备就好了!”
安先生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问:
“你会使手枪吗?”
尚宇眼睛一亮,但摇摇头,安先生四处看了看,周围并没有闲人,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递到尚宇眼前:
“你看看这个,这是勃朗宁M1900,7.65毫米口径,是比利时赫斯塔尔公司生产的。你试试,看看使着顺手不?”
尚宇一阵兴奋,接过手枪看了看,端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熟练地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然后看着安先生说:
“我以前放过老洋炮!打过兔子,老洋炮和这家伙差不多,就是长些,我可是百发百中!”
安先生笑了笑:
“这个比老洋炮好掌握,回去我教你!一顿饭的工夫就能学会使用。这把枪里配装了八发高杀伤力的开花弹。这一型号的手枪我带了两把,我自己留一把,这把送给你,宝剑赠英雄吗!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两个人分头行动,你去蔡家沟,我在哈尔滨。我们在两地,布下这双保险,看来伊藤这个老东西死期到了!”
尚宇兴奋异常,仔细地看了几眼手枪,揣在了怀里,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定了!我要把伊藤博文当兔子打,保管是百发百中!”
安先生看着尚宇兴奋的样子,他觉得这些都该感谢周医生,这真是个恰当的人选!他压低声音对尚宇说:
“好,我们共同祝愿这次秘密行动,一定能够成功!”
说着,两双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尚宇第二天下午就坐火车到了蔡家沟。蔡家沟是个小站,站台的四周是黄色的砖墙,砖墙上有镂空的小洞,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的原野和稀稀疏疏的民房;靠近围墙是一个用作乘客出入的铁栅栏门,门上有“蔡家沟”三个锈迹斑斑铁制的大字。门旁边是一座一层半的明黄色小楼,上面一层是候车室;下面一层是一个半地下的穿堂屋,外面是一个茶食店,卖一些临时的吃食,里面是茶食店店主的住屋,室内陈设十分简单,门旁一铺大炕,这就是这个小站的一个临时客栈,可以住下三两个人。尚宇下了火车,在车站的外面转了一圈,外面有邮局和电报局,也有三三两两拉脚的大车和人力车夫,出站口的正东,是一片玉米地,是一个脱身的好去处。尚宇熟悉了一下环境,见火车站的周围没有旅店。就进了半地下室的茶食店。店主是个俄罗斯的胖女人,中国话说得不好,见来了中国人,就朝着后面喊,随着喊声,一个男人一身的酒气从屋里走了出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身上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铁路制服,身体挺壮,满脸的络腮胡子,脸的中间一个特大号的酒糟鼻子,红得像是个烂柿子,马上就要渗出血来。尚宇看着这个人的长相想笑,可还是忍住了没笑出来,他指了指里屋的大炕就说:
“掌柜的,我想坐明天早晨的火车,回哈尔滨,在你这儿住一晚上?怎么样?”
这个男人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说:
“那没问题!保你舒舒服服的,一觉就睡到天亮!”
说完,他冲着里面喊:
“丽琳卡,客人要住一晚上!把大炕拾掇一下!”
这时,那个胖得出奇的俄罗斯女人,从里面抱着被褥来到大炕旁,熟练地擦炕铺炕!尚宇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胖女人,女人胖得很夸张,浑身上下的肥肉颤巍巍的,像她身上背着的包袱,感觉稍不留神就会掉在地上!尚宇心想,这两口子可真是般配!看了一会儿,他转回头笑着对男人说:
“我说掌柜的,这才几点呢,天还没黑呢!睡不了这么早!我这还没吃晚饭呢!你给我整两个下酒菜,来一坛子上好的高粱红酒,你就陪我喝上几口!省得我一个人喝酒闷得慌!”
说着,尚宇从怀里掏出一把大钱,“啪”地一声拍在黑漆的柜台上。男人笑呵呵地一边收着钱,一边客套着说:
“不敢叨扰,我这是一天三顿酒,这不在里屋正喝着呢!”
说着又是一个响亮的酒嗝,尚宇早已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地道的酒鬼,也许在他身上还真能有些意外收获,就笑着继续说:
“烟酒不分家,我这出门在外,也是图个热闹!”
男人在里屋的大炕上,利落地放了一张饭桌,喊那位胖女人切了一盘子酱牛肉,撕了半只沟帮子熏鸡端了上来,自己又在地窖里抱过来一坛子刚开封的高粱红烧酒。男人也不再矜持,在里面端过自己还没吃完的碗筷,坐在了尚宇的对面,两个人就如同朋友般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天南海北的似乎聊得很投机,从天还没黑一直喝到了掌灯时分,看似随意,实际上尚宇在仔细地分析着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详细解读着站内的情况。交谈中尚宇知道了这个男人姓李,是离这十几里地李家窝棚的人,东清铁路刚通车那阵子,他就跟着一个老毛子站长在火车站里打零工,由于他身体好,又能干,这个老毛子站长很喜欢他。再加上他和站长都是酒鬼,两个人气味相投,经常是喝得酩酊大醉,就睡在站长的炕上。就这样,两个人好的像一个人似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都嫌肥!除了老婆,不分彼此!可有一次,晚间老毛子站长出去扳道叉,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就出了事儿,一头栽在了铁路上,被火车给撞死了,就留下一个胖媳妇叫丽琳卡。后来他就捡了个大便宜,娶了这个丽琳卡,这倒好,他和那个站长连女人也用一个了。不久,这里来了新站长,他还在铁路上做事,胖女人在车站候车室的下面开了这个小茶食店,日子过得还算说得过去。说到胖媳妇,这位似乎有说不尽的得意,他有滋有味地又喝了一口高粱红,冲着尚宇的耳朵说:
“俄国女人!地道,晚上那叫个……呵呵!我是真的得了老婆的济了!再说,这车站里原来管事的都是俄国人,有她在什么事都顺当!”
尚宇一直在给男人倒酒,听着他的醉话,自己怕误事,并没敢多喝,看已经喝到了如此境界,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并没有戒心,就试探着说:
“李大哥,我明早想早点走,这有车吗?”
男人用手抓了抓脑袋,扭头看着墙上的挂钟,想了半天才说:
“早晨六点钟倒是有一趟去哈尔滨的专列,可不一定让上人,没关系,大哥帮你这个忙!”
说着,他从腰带上解下来一串钥匙,“哗啦”一声扔在酒桌上,指着屋角处一个低矮的小门:
“看到没,这个小门直通站台,明一早,我把小门一开,大哥领着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站台,上了车!连火车票钱你都省了!”
尚宇听到这,内心里一阵兴奋,真是天助我也,嘴里却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
“这能行?”
男人拍着自己的胸脯子:
“包在哥身上,大哥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从没出过差!”
也不知喝到了几更天,男人的眼皮已经开始打仗了,这才回他的炕上搂着老婆睡去了。不大工夫,大炕那边就传来了两个人震耳的鼾声。尚宇倒在自己这边的大炕上,尽管有些兴奋,可为了明儿早的行动,还是强迫自己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他感觉刚迷迷糊糊地睡下,就被对面炕上的响动惊醒了!两铺炕之间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中间只隔了一层幔帐,对面炕上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男人由于喝了酒,也就没了许多的顾忌,俄国女人更是天生的豪放,两个人在那里放肆的翻云覆雨,根本没把尚宇当回事!当有节奏的叫声停息后,尚宇也被扰得睡意全无!他索性也就不睡了,脑海里完善着明天早晨的行动计划。不知为啥,他想到了死在日本人炸弹下的娘,尽管那一段的记忆非常模糊,可还是忘不掉!他又想起了惨死在俄国人手里的爹,这一幕却清晰的就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儿。他的眼睛里,已经浸满了泪水,暗暗地咬牙起誓:爹、娘,孩子要给你二老报仇了;他又想起了小姨和妹妹,不由得心里有些后悔,临走时该和她们打个招呼,要是自己这次行动出了意外……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冰凉的勃朗宁手枪,仔细地回忆着安先生教他的每一个步骤,借着微弱的月光,熟练地检查了一番,这是一把新枪,子弹一共八枚,每粒子弹的弹头上,都有一个深深的十字花纹,他知道这是爆破弹,杀伤力很强!他又把子弹一发一发地压进了弹匣,“咔哒”一声把子弹上了膛,一切似乎都已经准备就绪了,他把手枪又放回了口袋,两手抱在胸前,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待着清晨的那个时刻的到来。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五下,他想是不是该起来了?这时,天花板上有了脚步声,那是候车室里有人走动,接着,越来越嘈杂,仿佛人很多,他有一种不安!他穿好了衣服,下了地,走到对面的幔帐前轻轻地喊:
“李大哥,李大哥……”
男人似乎从梦中醒过来,一骨碌爬起来,拉开幔帐问:
“怎么了?”
尚宇无可奈何,难道他昨天酒桌上说的都是醉话?他站在原地没有出声。男人坐在那沉思了片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拍脑袋像想起来了,毛毛愣愣地穿衣下地,领着尚宇几步来到了屋角处的小门旁,他拿出那一串钥匙,打开了小门,自己先钻了出去,还没等尚宇哈下腰,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厉声地喊话,尚宇听不出说的是俄国话还是日本话。尚宇顺着小门的空隙看到了一队大兵端着带有刺刀的大枪站成一排,把站台围得水泄不通!男人没再进来!小门却“咣”地一声被关上,小门在外面被人上了锁!尚宇似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一圈,他知道,车站的警戒加强了!自己的计划有了变故,看来是从这里已经进不了车站了,他想出去,再做其他的打算!这时,地下室的正门也已经被大兵把守了,不许任何人出入!尚宇急得出了一身的热汗,他在狭小的地下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冰凉的手枪枪柄被他攥出了一层的汗水,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尚宇真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束手无策!当墙上的挂钟,准时地敲响六下时,一列只挂了三节车厢的火车鸣着长笛,风驰电掣地通过了蔡家屯火车站,尚宇一屁股坐在了土炕上,脸色铁青,竟然落下了眼泪,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上午十一点左右,小店的男人一脸惊慌地从外面跑回来,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乘早晨那趟专列去哈尔滨的那位日本大官,在哈尔滨火车站站台上被一个朝鲜人给枪杀了!现在正满城到处抓他的同党呢!尚宇听后一阵兴奋!好悬没喊出声来!但他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表现出来,闭目养了养神,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了一下。他这才起身,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膀,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一种释怀:
“李大哥,早晨没走成,眼下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十八
这些年世道不太平,太后老佛爷和年轻的皇上前后不到一天都薨了,新上来这个小皇帝是个三岁的娃娃能知道个啥?南方又闹开了革命党!势头一浪高过一浪!全国四处军阀并起!三年后,风雨飘摇的大清帝国,气数真的尽了。没落的皇族本想勾结日本人,搞满蒙独立,不但没有闹成,反倒把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又招了进来!这下子,日子就更热闹了!
随着铁路的修建,哈尔滨进来了更多蓝眼睛白皮肤的欧洲人,他们把理念和文化也一股脑儿地带了进来。城中已经建起了各种风格的住所和广场。在铁路旁的秦家岗上,顺着凸起的岗地,早已修了一条贯穿全城的笔直马路,在马路的两侧,依次又修建了十几座教堂,每天这些教堂里的钟声此起彼伏,像是宣告这个国中之国,早已游离于民国的统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真的有点糊涂了!怎么的一夜间,都有了一种找不到家的感觉了。
伴随着哈尔滨这座移民城市的迅速崛起,坐落在桃花巷里的胭脂海,却没因为世道的变坏而影响了生意,相反青楼的买卖却格外地红火了起来,只几年的功夫,就成为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几家华人开的上等妓院!土龙山的大当家的“一刀成”,依旧是孑然一身。只和他的这位本该是丈母娘的俊卿姐姐眉目传情,对了心思。两个人相好了这么多年,逐渐地也就有了真情!俊卿也就成了他唯一的女人。“一刀成”还是会经常地下山光顾这里,除了帮着贾俊卿弹压一下地面,再就是开开荤!沾沾女人的身子。山里的胡子们常说,男人们属阳,火气旺,容易上火,而女人属阴,可以为这些钻山沟子见不到女人的老爷们儿败败火,何况“一刀成”本来火气就大。
胭脂海里的那几位姑娘显梅、红霞、小秋,越发的光彩照人,个个都是这傅家甸一带出了名的尤物,都成了胭脂海的摇钱树。少如姑娘更是这胭脂海响当当的头牌!红透了半个哈尔滨城!早已是这座一等青楼的红姑娘!这个色艺双绝的姑娘,自打和钱春成偷情破了身子,贾俊卿知道后,懊悔了一阵子,可是见木已成舟,也就没过分地埋怨女儿,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无可惜地叹道,我养的这个黄花大闺女,白白地便宜了这个穷小子!就此也便没了后话。少如姑娘也知道,干她们这行,既已破了身子,也就没了再矜持下去的本钱,索性也就下了海。不过,她对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依旧是情有独钟,尽管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上倒贴了不少的钱财,可一想起钱春成,还是心潮澎湃,眼下他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她的心里还真是痒痒的!可有时她也画魂儿,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一没有钱,二没有地位,自己是图个啥?每当想到这些,她就会在自己的心里,画上一道难以逾越的红线!左右为难!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哈尔滨的天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让人透不过气来。少如姑娘懒洋洋地倒在楼上松软的拔步床上,百无聊赖!看着微风吹着床幔子左右地摇动着。
胭脂海的楼下,两个军人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站在石阶前。前面马上这个人就是几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个吴都统,眼下已是黑龙江督军了。一身灰色军装,肩头上扛着嵌有金星的陆军上将肩章,一顶带着长穗的军帽显得格外的夸张!后面那匹马的屁股上驮着一只硕大的皮箱,马背上坐着的是马弁,身材细长,是个瘦高个。眼睛好像是有些毛病,两个眼珠从不往一处看,不知他在看哪儿,让人觉得有些怪异。马弁肩上左右斜挎着双枪,紧随在他的身后。吴督军眼下可是今非昔比了,他欠了欠屁股抬头看着“胭脂海”这几个金字的牌匾,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神情,他心里正琢磨着几年前遭奚落的那件事儿,今儿,一定要找回自己的面子。非要睡上这个叫少如的姑娘。
吴督军自打上一次在胭脂海被莫名的污辱了一番,懊恼了好一阵子,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然的话,连窑子里的女人都瞧不起。
自此战场上他特别拼命,带领部下,先是镇压了反清抗垦的陶克陶胡;再是镇压了内蒙古君王乌泰;最后又镇压了日本人豢养的蒙古王子巴布扎布,打败了这些想在东北搞独立的满蒙军队,受到了北洋政府的嘉奖。命运之神真的开始眷顾于他,在短短的几年内,他就升任第二骑兵旅旅长。以后又接连着被提升了五次,眼下已是黑龙江督军兼署省长,身边也不再缺女人,可他依旧忘不了那次被辱的情景,他要杀一杀当年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的锐气!自己也倒要见识一下,当年的那个自己连面儿都没见上的少如,眼下这个名震哈尔滨的红姑娘到底是出奇在哪里!
这位督军正在门前坐在马上想着以往的事儿,恰赶上里面的“大茶壶”阉四儿撩帘从门里出来,猛抬头见门前站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是两位全副武装的当兵的,先是一愣,接着就习惯性地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
“贵宾两位,楼里请!”
这一声喊得很突然,再加上“大茶壶”阉四儿的嗓门出了奇的高,不愧是皇宫里的太监出身,声音极具穿透力!把坐在马上,看牌匾想心事的吴督军吓了一跳,他跨下的马也受了惊吓,前腿离地,一声长嘶,把个毫无准备的吴督军从马背上就掀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面的那个马弁也慌了神,急忙跳下马,冲向前从地上慢慢扶起了吴督军。吴督军揉着屁股,马弁帮着拍打身上的灰尘,吴督军用手整理了一下被摔歪了的帽子,觉得自己这个玩了一辈子马的人,今儿却被战马掀到了地上,很没面子,必须得找个人出气,他一眼看到已经吓呆了的阉四儿,知道刚才那嗓子是他喊的,就声嘶力竭地吆喝了一声:
“妈了个巴子的,老二,把那小子给我提溜过来!”
那个斜眼的马弁,外号叫“二斜楞”,二话不说,冲过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已经吓傻了的“大茶壶”阉四儿拎脖领子就拽了过来,用皮靴子一踢阉四儿的腿窝,阉四儿“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吴督军从皮带上的枪套里掏出了手枪,“咔”地一声子弹上了膛,枪口就顶在了阉四儿的太阳穴上。此时,胭脂海的楼下已经围满了人。那个卖性药的陈广年依旧蹲在胭脂海门前的树根儿下,左顾右盼地做着他自己的生意。听到这边人声鼎沸,就跑了过来,夹杂在人群中看热闹,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吴督军,就是当年的那位外乡的统领,看来眼下这个人是当了大官了,他觉得这一回,阉四儿可要有大麻烦了,不过,他却有些暗自高兴,他盼着这位当官的好好地教训一顿这位连他拉屎撒尿都管的“大茶壶”。
楼上的贾俊卿正在里屋梳妆打扮,听到了楼下的吵闹声,知道一定是出了啥事儿,忙下了楼,刚从大门里面出来,一抬头见是两个军人正要撒野,“大茶壶”阉四儿被人用手枪顶着脑袋,跪在地上,已吓得面无人色。她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敢怠慢,忙冲过去,故作镇静,一把抓住吴督军握着枪的手,满脸带笑地说:
“呦,这位军爷,是从哪来呀!干吗和个下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快里面请!”
吴督军转头一看,一个漂亮的中年女子攥住了自己的手,他认出了这个女子就是胭脂海的老板娘,又转回头看了看手里攥着的手枪,他并没有立马把枪收回去,而是一扬手,冲着天空“砰砰”地放了两枪。贾俊卿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立马松开了手,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地上趴着的“大茶壶”阉四儿早已吓得抖成一团,听到两声枪响,裤裆里被阉割过的地方,就更不听使唤,早已尿湿了自己的裤褂。旁边看热闹的陈广年,看着尿了一地的“大茶壶”阉四儿,开心地笑得前仰后合,抄着手冲着旁边看热闹的人喊:
“哎,大家看呢!阉四儿尿裤子了!”
吴督军听着人群里的喊声和笑声,倒是有些得意,吹了一下手枪的枪口,把枪揣进了腰间的皮套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
“妈了个巴子的,你吓老子一跳,老子也吓你一跳!”
贾俊卿揉了揉被震得“嗡嗡”直响的耳朵,强装着笑脸,无奈地看着这两个人,不知他们还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那个“二斜楞”嘴里骂骂咧咧,一脚踢开了阉四儿:
“妈了个屄的,今天督军的心情好!不然的话,你小子的脑袋早他妈的变漏勺了!”
说着,“二斜楞”在拴马桩上拴了两匹马,拎上皮箱子,跟着吴督军拾阶而上进了前厅,铮亮的皮靴子踩在地板上“咣咣”地响!贾俊卿不敢怠慢,紧跟在两个人的身后。前面这个吴督军也不搭话,径直走到了庭前的八仙桌子旁,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子上,又“腾”地站了起来,呲牙咧嘴地用手揉了揉刚刚被摔疼的屁股。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坐下去。摘掉了帽子,身后的“二斜楞”把皮箱放到地上,忙上前接过帽子。吴督军用肉乎乎的胖手,摸着自己的秃脑袋瓜子,慢条斯理地说:
“老板娘!不认识我了?”
贾俊卿听了这话,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军人。
“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怎么着,真的想不起我了!?前几年我来过这儿,那时,你可没给我好脸子看!”
贾俊卿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惊!心想,不是来砸场子的吧!她知道一定是以前有过什么过节,看来是来者不善!她仔细地看着来人这张胖乎乎的脸,似乎是真的有些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见过,她就笑呵呵地试探着问:
“看我这记性!您是……”
吴督军似乎没了耐心,又用胖手拍了拍自己的光脑袋: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我吴某人这次是冲着你家那位少如姑娘来的,我这个人,就是老鸹鹐牛屄,认准一个门了,我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弄不到手的呢!今儿就是来睡你们少如姑娘的!”
贾俊卿听了这话,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个外乡的吴统领,就是这个人。眼下他脱掉了清朝的官服,剪掉了脑后的那条小辫子,换上了这身威武的行头,还真是有些认不出了!可贾俊卿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样的场面她依旧是没有乱了阵脚,依旧是应答自如:
“哎哟,原来是吴爷,看您说的,什么睡呀睡呀的,这话多难听呀!我们这里的姑娘,不就是伺候爷的,哄着爷们高兴吗!上一次你老来,可不是我有意的怠慢,那不也是碰巧了!正赶上土龙山大当家的在这儿喝花酒,我们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这才惹得吴爷不痛快!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呢,今一早咋就灯花报喜,原来是真的有贵客到了!”
贾俊卿不失热情,同样也是不卑不亢,看似说者无心,其实是在暗示来者,这里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土龙山的店面上,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是虎你也得给我卧着。没想到一听这话,却惹得这位吴督军火了,他也是个闯江湖的老油条了,听出了贾俊卿含沙射影的话,用力一拍八仙桌子,把桌子上的掸瓶震得“哗哗啦啦”地直响:
“妈了个巴子的,什么土龙山!你他妈的也别在这儿拉大旗作虎皮,老子不信他那邪,土龙山上那伙胡子,老子我早晚得收拾了他们!别扯蛋,老子今天就睡少如姑娘,钱,老子有的是!”
说着,他向身后摆了一下自己的胖脑袋,身后的那个“二斜楞”忙放下他的帽子,哈腰打开提箱,从里面拿出了几卷黄纸卷着的银元,摆到了八仙桌子上。贾俊卿被这个蛮横无礼的吴督军弄得有些下不来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想说什么,还没等张嘴,那个掏钱的“二斜楞”,冲着她低声说:
“老板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这可是新上任的黑龙江督军吴大帅!”
贾俊卿又是一震,她知道自己遇到了棘手的事儿,她显得有些不自然,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位吴大帅,不知如何是好。吴大帅也端详着眼前这位似乎有些束手无策的女人,颇有些得意,知道自己这个下马威起了作用。他抬手又挠了两把自己的秃脑袋,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卷子银元,两手用力一掰,“哗啦”一声银元撒了一桌面,他扔掉手中剩余的钱,拍了拍两只手,向身后的椅背上一仰,仰面看着贾俊卿慢吞吞地说:
“妈了个巴子的,还愣着干吗!快到楼上把少如姑娘叫下来,给爷开开眼,本督军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个红遍了半个哈尔滨的大姑娘,身上是他妈的嵌了宝玉了!还是屄上镶了金边了!哈哈!”
说完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他的笑声还没有停下,就听到楼上的木制楼梯“嘚嘚”地响了几声。楼上的少如姑娘被刚才的两声枪响吓了一跳,起身出来想看看外面的动静,在门旁听了有一会儿了,已经听清了楼下的对话,知道妈妈是又遇到了麻烦,她迈着莲步,款款而行,站在了楼梯口,冲着下面轻轻地问:
“妈妈!是谁呀!”
声音不大,可含糖量却很高,可谓是燕语莺声,甜得令楼下的两个大男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酥软入骨的感觉!那个坐在太师椅上正是春风得意的吴督军,也抑制不住这甜美声音的诱惑,出于好奇,扭头向楼梯口看去。这一看可是吃惊不小!整个人像木雕似的被定格在了那里,他大大地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舌头露在外边,被晾得冰凉,那色迷迷的眼睛里,泛着淫荡的光,他情不自禁地搓着两只手,贪婪地盯着楼梯口上貌若天仙的少如姑娘。他曾自诩,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玩儿过!他睡过的女人恐怕数都数不过来,可眼下的这位姑娘,出落成如此脱俗的美丽,却太出乎他的预料了!由于天气太热,少如手里摇着一把蚕丝的团扇,半遮着下颌,站在楼梯口旁,顾盼流离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楼下的他,脸上略施粉黛,唇上的胭脂,像初春的桃花;皮肤白皙,像剥了皮儿的煮鸡蛋,嫩得可以掐出水来。身上穿了一件水粉色的真丝旗袍,恰当地遮掩着她那曼妙的身姿,旗袍开气很高,直到大腿的根部,显得性感十足,从下往上看,隐约可以看到整条的玉腿,白白嫩嫩的,直晃男人的眼睛,令人遐想。吴督军愣愣地看了半晌,这才缓过神来,一拍八仙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不过,立马又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站在了原地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身向身后的贾俊卿挑衅似的笑了笑:
“这姑娘果真是名不虚传!今儿这胭脂海本督军包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位荷枪实弹的“二斜楞”,“二斜楞”心领神会!不敢怠慢,几步走出了大厅,笔挺地站在了胭脂海的大门旁。贾俊卿已经半天没插上话,看着眼前的架势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看了看楼梯口上站着的少如,见姑娘还是一脸的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她不知道今天遇到的这事儿,是福是祸?!那颗提着的心,还在“扑腾扑腾”地跳个没完,她忽然觉得有些浑身无力,就从腋下扯出绢帕,擦了一把鼻洼里的冷汗,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吴督军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急转身踏着木制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楼上,他上下左右贪婪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如姑娘,目光从少如那张细嫩的脸庞滑到胸前丰满的乳房,一秒钟也不愿意离开!少如看着这位早已是魂不守舍的吴督军,轻轻地说道:
“大帅,怎么着?就站在这儿,一直这么看呀!”
说着,她嫣然一笑,转身腰肢扭动,留下惊鸿一瞥向自己屋里走去!吴督军这才像从梦中醒了过来,“哈哈”地笑出了声,几步跟上去,拦腰一把抱起少如,将这位天仙般的女子捧在了怀里,少如姑娘假意挣扎,娇声嗲气地喊:
“哎哟,大帅,你弄疼我了!”
真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那个吴统领,这回可是今非昔比,气势占了上风,这里的人再没人敢嫌他官小,他那个朝思暮想的少如姑娘,也乖乖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不过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姑娘是如此的风情万种,令他如醉如痴!他这回可真的是如愿以偿了。
不知是少如姑娘的千娇百媚征服了这位吴督军,还是这位吴督军在这草莽生涯中遇到了红颜知己!总之,这一次的春宵帐暖,牙床上的几度鱼水之欢,令这位自喻为御女无数的吴督军,已经是骨酥筋软,欲罢不能了。早把家里刚纳的那对双胞胎姨太太来萍、岩萍丢到了九霄云外,拜倒在了少如姑娘的石榴裙下。贾俊卿真的从心里服了自己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把个已经是祸到临头的危机,简简单单地就化解了!这位吴督军,被少如姑娘的美色迷住了,二话不说,非要娶少如做姨太太,这可令贾俊卿有些始料不及!她可惜女儿这棵刚刚长成的摇钱树,还没收回成本,就这么着被夺走了?可又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个实权在握的吴督军。常言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就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于是,没过多久,吴督军就把少如姑娘纳了小妾!做了他的第六房姨太太,风风光光地带回了齐齐哈尔督军府。临行前,胭脂海里悲喜交加了一番,免不了俊卿和少如母女俩儿洒泪话别,场面凄凄楚楚甚是感人!吴督军也是江湖中人,深知道少如的身价,十分的讲究,留下了足够令人心跳的一箱子现大洋!算做是少如姑娘的聘礼,弄得贾俊卿有些意外,洒泪而别!
十九
少如跟着吴督军住进了督军府,自然是万千宠爱。整天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这位吴督军对这位新娶的姨太太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除了必要的公务非办不可的,其他时间就都腻在卧室。他们的卧室是里外两大间,里面是睡觉的地方,外面是吴督军临时办公的场所,因为吴督军嗜好冷兵器,在办公室四周的墙壁上,到处悬挂着各式的枪支、刀剑,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最精锐的枪支,仿佛是一间小型的刀枪博物馆。有时,吴督军起得晚了,日常的军务,就搬到了他们的床上来办理。
这一天,天已经大亮了,吴督军还懒洋洋地躺在松软的拔步床上。少如倒是躺不住,身穿提花软段子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打扮自己。忽然,吴督军一骨碌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抓起床边的电话,冲着里面喊:
“马上叫军需官宋胖子,拿着这几个月的账本,跑步到我这里来!”
说完气哼哼地撂了电话。少如坐在梳妆台前,扑哧一笑,扭头冲着吴督军问: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气呼呼地叫军需官干吗?”
吴督军一仰身又倒在了床上,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脑袋,嘴里骂骂咧咧地数落着:
“妈了个巴子的,我昨天喝酒时,才听警卫营的‘二斜楞’跟我说,他监听了军需官宋胖子的电话,这个厨子出身的家伙,和他在滨江道外交科当科长的四叔宋季丞偷着通话,说他冒充我的签字,搞到了老鼻子军饷了。他妈了个巴子的,蒙到我头上来了,我看他是活腻歪了。昨天晚上喝多了,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让他又睡了个囫囵觉儿。”
少如又是抿嘴一笑:
“大帅,也难怪这位军需官冒充你的签名,就你画的那个圈,谁都会画!”
吴督军听后哈哈大笑,看了一眼少如:
“小六儿,你个丫头家的,哪知道这里的奥妙,要是谁都能画,还要我画干吗!不瞒你说,我早就防着下边人给我来偷梁换柱这一手了!”
说完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正笑着,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高声喊:
“报告!”
吴督军听到报告声,这才止住了笑声,板起了脸,懒洋洋地半坐起身,用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披上了绅士绒睡袍,嘴里骂骂咧咧地命令道:
“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滚进来!”
随着他的骂声,哆里哆嗦地进来一个胖乎乎的军官。这就是宋军需,他手里捧着一摞子账本,忐忑地站在外间屋。吴督军又冲着外间屋喊:
“还等我请你呀!到里面站着来。”
宋军需慢慢地推开虚掩着的里屋门,战战兢兢地走到床前,直溜溜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吴督军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拉着长腔说:
“把这两个月的军费开销拿给我瞅瞅!”
宋军需忙把手中的账本忐忑地递过去。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吴督军的脸。吴督军接过账本放到大腿上,也不细看账上的数字,只是“哗啦哗啦”地翻着账页,偶尔地把账页里的票据举起来,冲着窗外阳光照着他签过的字,也就是他画过的圈。然后就“刺啦刺啦”地往下撕。撕着撕着他也就没了耐心,把账本往床上一扔,一只手抓起撕下来的十几张票子,向另一只手心里“啪啪”地摔了几下,扬起来给宋军需看,紧接着就冲着他骂道:
“妈了个巴子的,你看,这些是什么?”
宋军需假意认真地向前走了半步,故作镇静地仔细看着,半晌才怯怯地说:
“大帅,这些可都是……是您签字审批过的票据!”
吴督军用力一甩,把十几张单据扔在了宋军需的脸上,一边指着他的鼻子,一边破口大骂:
“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妈的竟敢撒谎!骗到我头上了,你自己看看这些签字上有眼儿吗?”
原来,这个吴督军可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他怕自己那画的并不算太圆的圈儿,被别人模仿,钻了空子,就在毛笔的毫毛里安了一颗钢针,每当画完圈儿,顺势往下一压毛笔,纸上就被戳了个小孔,这也就成了他签字的秘密武器。宋军需被骂得一团雾水,不知其中缘故,更不明白什么叫“有眼吗”?却明白自己的伎俩一定是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吓得他体若筛糠,在那里早已是抖成了一团。吴督军看着面如土色的宋军需,也不再问,冲着门外高声喊:
“来人呢!能喘气儿的进来两个!”
随着声音,“二斜楞”带着一个年轻的马弁进来。吴督军指着失魂落魄的宋军需:
“把这小子拉出去,给我崩了!”
宋军需听了这话,已是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裤裆里的家伙早已不听了使唤,“哩哩啦啦”地尿了一裤子。“二斜楞”和另一个马弁二话不说,拎起宋胖子就要往门外拖。少如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这些场面,坐在一旁不动声色,一边梳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是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吓破了胆的宋军需,“噗呲”地笑出了声。吴督军转头看着少如:
“小六儿,你笑个啥?”
少如用手挡了一下自己的嘴,更加笑得花枝乱颤,稍许她瞥了一眼吴督军说:
“你看把他吓得!都没人样了!”
吴督军恶狠狠地说:
“老子最恨这种吃里爬外的家伙。”
少如依旧是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说:
“毙了他,那还不容易,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下面的小子们二拇指头一动,就完事了!可我觉得,他鞍前马后地跟了你这么多年,大小也是个性命,怪可惜了的!”
吴督军想了想,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哈哈地笑着:
“还是小六儿心眼儿好使,救人一命,胜造什么来着?胜造七级浮屠!哈哈,这小子自打离开了恒源德饭庄跟了我,这饭菜还算做的合口,就听你的。”
少如忙插话:
“大帅看您说的,我们女流家懂个啥!大主意还得您拿!毙不毙的还不是您说了算!”
吴督军又是一阵大笑,喊住了“二斜楞”:
“老二,看在六太太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的狗命。拉下去,给我狠狠地抽他二十皮鞭子,让他妈了个巴子的长长记性!送伙房让他背大锅继续做饭去!”
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宋军需,这才像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忙挣脱“二斜楞”的双手,跪爬了几步来到床前,俯下身给吴督军磕了个响头,又转了身像鸡啄米似的给少如连连磕头。还没等他磕完,“二斜楞”和那个马弁再一次拉起他,宋胖子被直挺挺地拖了出去。
不久,吴督军身旁新来了一位主管军需的副官,这个人就是钱春成,听说是六太太少如举荐的。少如捎去三寸纸条,问其可愿从军!当时钱春成正百无聊赖,回信应允道:大丈夫生于乱世,理当横刀立马,岂可甘为一腐儒!
钱春成到这不久,正赶上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吴督军被他的顶头上司东北王,奉天督军张作霖任命为奉军的后方总调运,主管战争的后勤保障工作,这可愁坏了这个心里没数的吴督军,正在他为这个差事一筹莫展之时,那个新来的军需副官钱春成,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在这次军阀的争斗中,钱春成的才华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吴督军万没想到,这个信手抓过来的年轻人,竟是如此的有天赋,把个后勤军需管得井井有条,调度得准确及时。受到了张作霖的多次称赞。把个吴督军乐得直拍大腿!暗暗庆幸自己得到了个人才,真是老天助我。可没想到,这次战争他们奉军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全军又退守东北。正在军无斗志,自己十分懊恼之时,他却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北京政府的一份秘密电文,当钱副官把电报交到他手中,他打开电文一看,不由得他是血往上撞,心猿意马!只见电文中写道:
吴督军钧鉴:
眼下时局,瞬息万变,督军三思。阁下与民国政府从事于疆场,抑何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乃国事非私仇也;大凡天下之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督军之英明,当此之时,定知依附于民国政府,仍为显荣之阶梯耳。督军作战忠勇,人才难得,乃国之栋梁,可成大事,政府破格任用,为新奉天督军!决非草草,请督军垂察焉。倘幸容鄙衷,则待覆书贲临,与实行方略再为详陈……
吴督军看到这道突如其来的任命,不由得惊喜交加,倒使自己不知所措了!正在这抉择两难的时刻,依旧是这个钱副官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声:
“督军!可要三思而后行!”
吴督军激灵打了个冷战,回头看了一眼钱春成,示意他继续说。钱春成有理有据,言明了厉害!提醒他这是北京政府为瓦解奉军,使出的离间之计,望督军谨慎从事!至此,他才如梦方醒。断然回绝了北京政府好意,毅然通电全国,不接受北京政府的任命!事毕,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一义举,感动得东北王张作霖热泪直流,和他拜了把子。事后,张作霖也是投桃报李,当他们在滦州宣布东三省独立,实行联省自治时,张作霖被推举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吴督军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保安副总司令兼黑龙江保安司令。在这次站队选边的过程中,吴督军……不,现在该改口称他为吴司令,又一次押对了宝,选对了主子,再一次赌对了前程。
钱春成也成功地抓住了这次升官的好机会,凭借着自己在这次军阀混战中的优良表现,利用自己聪明睿智、识文断字、处事灵活的优势,再加上六太太少如,这个昔日旧相好在这位吴司令身旁的枕边之风,暗中提携。战争结束之后,钱春成得到了吴司令的信任和重用,送他去了保定的陆军速成学堂,学习回来,不到两年军阶已升到了上校军衔。自此他的戎马生涯似乎前程似锦了。然而,这个钱春成又在女人身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这件事的直接原因,倒不是钱春成和少如偷情的事儿东窗事发,因为他们虽然暗里频频往来,但都很秘密,也很注意分寸。一般不会被人发现。不过也有意外,一次,俩人激情难耐,趁吴司令去奉天给张作霖拜寿不在家,冒着大雪在后院的马厩旁亲嘴,就被警卫营文书“侯磕巴”给撞见了!“侯磕巴”能写能画,机灵老道,会看风向,能观眼色,是一个出了名的兵油子。只因说话磕巴,担不了大事,就在警卫营的营部给营长“二斜楞”抄抄写写,混碗饭吃。那“侯磕巴”撞见了这个场面,先是一愣,接着就洋装没看见,使劲地揉眼睛,一边揉还一边磕磕巴巴地自语:
“哪……哪来的这一阵邪……邪风,把眼睛给……给迷了!”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往棉袄袖口里一抄,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了,雪地上留下一趟长长的脚印。接着不远处又传来“侯磕巴”抑扬顿挫的二人转小调,跟没事一样,你别看“侯磕巴”说话不利索,可《神调》却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有一种神鬼莫测的感觉: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闩,
十家都有九家锁,
就有一家门没关……”
钱春成和少如起初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可见了“侯磕巴”的表现,倒觉得这个“侯磕巴”很识时务,相信他会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两个人放心地乐了。钱春成看着远去的“侯磕巴”,往自己手里哈了一口热气,自信地说:
“这小子说话磕巴,唱起二人转可不磕巴,做起人来更不敢磕巴!”
少如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俩都知道,就凭他们两个人眼下的身份,一个是司令专宠的六姨太,一个是司令身边的红人钱副官,即便“侯磕巴”看出了一点儿影子,疑神疑鬼,他也绝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事情正如他俩想的那样,时间过去了很久,“侯磕巴”没敢做声。可事情是因为那个警卫营营长“二斜楞”的新媳妇,一个叫郑华的乡下女子,撩拨得钱春成春心荡漾,不惜铤而走险!这才惹出了事端!
“二斜楞”眼下是警卫营营长,都知道他是吴司令的铁杆儿,两个人有过命的交情。十几年前,吴司令那时还是个统领,在蒙古境内的查干花、昭苏太子等地平乱时,一次吴统领去巡营,与一股反军遭遇,腿肚子被打了一枪,这伙反军拼命地追赶,是“二斜楞”背着吴统领跑了十几里路,救了吴统领的命,等跑回大营,“二斜楞”却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头部,负了重伤,反军的子弹从他的左侧太阳穴射进,又从左边内眼窝穿出,后来虽被抢救过来,却落下了残疾,得了个“二斜楞”的外号,两只眼睛再也不会往一处看了。吴司令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讲究人,待“二斜楞”伤愈后就安排他当了自己贴身警卫,打那起一天也没离开过他。直至当上了警卫营的营长,这么多年一直跟在他的左右。
去年年根儿,“二斜楞”的姑妈,就在他老家背荫河的周家窝棚给他说了个媳妇,是落了破的周千户家最小的闺女,叫小沫,今年还不满十八岁。人长得那叫个水灵!这不,刚开了春儿,就给他们俩操办了喜事儿。可“二斜楞”是当兵的,身不由己呀,被窝还没捂热就回到了队伍上,刚结婚的小媳妇不能总这样凉着呀,没过几个月,他就和吴司令叨咕这事儿,吴司令也爽快!挠着自己的秃脑袋“哈哈”大笑着说:
“女人能为男人败火,就接到队伍上来住,你已是营长了,带个媳妇,我看妈了个巴子的谁敢攀比!”
就这样,“二斜楞”就把新媳妇接到了队伍上,住进了警卫营的营地。警卫营驻地,紧挨着原来的督军府,现在叫做保安司令行辕。这里是一趟晚清时巡防营的老营房,虽有些破旧,但很结实。半截屋子修在地下,地面上有几扇宽敞的窗子,房顶上是三角形突起的天窗。三尺多厚的屋墙,能做到冬暖夏凉。营房靠近督军府那边的山墙上,被新开了一扇小门,里面是新间壁出的一间新屋,这就是“二斜楞”的新房。女人在家时没见过什么世面,到了军营,感觉什么都新鲜,白天吃过了早饭,等丈夫去忙公务,自己没事儿可做,就梳洗打扮妥当,走出了小屋,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东张西望地看新鲜!
钱春成怀里抱着一摞子需要签字的票子,去找吴司令。心情有些兴奋,说是去司令那办公事儿,倒不如说是私会一下六太太少如更准确些。今儿,他知道吴司令要去哈尔滨参加黑龙江省铁路交涉局成立大会,邀请电报是他昨晚接收送给吴司令的,他从电报上得知,滨江道的道台司马义大人,眼下就任黑龙江省铁路交涉局总办。他小的时候见过这位司马义大人,模糊的还记得此人的模样。钱春成从那封电报又回到了现实,心里琢磨着,说不上吴司令这一去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这些天又可以和少如厮守一处、开心快活。每当这时,他总是心潮澎湃!这已形成了条件反射,有一种老猫偷鱼的感觉。这两年,少如和他旧情难忘,红杏出墙的事儿,就是在吴司令的眼皮子底下干的,还真有些刺激!钱春成越想越兴奋,竟然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口哨,脚下的步伐似乎更快了!忽然,他一抬头,看见警卫营营房的侧门前,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媳妇,身穿红花绿叶的家织布小衫,下身是葱心绿的散腿长裤,绣花的布鞋。衣服裁剪的很合体,显得女人有腰有胯的,女子翘腿坐在木凳上,拿着蒲扇扇风乘凉,两只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这道养眼的风景,撩拨得钱春成春心荡漾,钱春成不知为什么,在军营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怎么会多了这么一个娇艳的女子,他有些眼花缭乱、魂不守舍了。渐渐地停了嘴中吹着的口哨,放慢了脚步,两眼贪婪地看着。他这里看得正出神,没留意已经到了保安司令部的大门前,恰好和捂着肚子从门前跑过的“侯磕巴”撞了个满怀,手中要签字的票据散落了一地。钱春成被吓了一跳,转回头一看,见是“侯磕巴”,就骂道:
“猴崽子,你嘴磕巴,眼睛也瞎呀!慌里慌张地跑啥?”
“侯磕巴”见是钱副官,没敢怠慢,忙俯身帮他捡拾地上的票据,一边捡一边解释:
“呦,是钱……钱副官,这……这两天闹……闹肚子,有点蹿……蹿稀!”
他说着,顺着钱春成的眼光,看了一眼远处的新媳妇,就磕磕巴巴地接着和钱春成开起了玩笑:
“钱……钱副官,你这是看……看啥走神了,连我这么大个活……活人都没看见?”
钱春成有些尴尬,两个人有些心照不宣,钱春成马上调整了情绪。接过“侯磕巴”递给他的票据,正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用手中那一沓子票据,拍了一下“侯磕巴”的脑袋,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新媳妇:
“猴崽子,磕磕巴巴的知道还问,在我们这个清一色和尚的军营里,看这样的女人,你不觉得养眼呢!”
“侯磕巴”站在原地,微弯着腰,两手捂着肚子,也不吭声,只是痴痴地笑。钱春成迈步想走,又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
“唉!对了,这是谁家的女人?”
“侯磕巴”忙立正,像是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又把精神放松了下来,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笑嘻嘻地凑近钱春成的耳旁说:
“钱……钱副官,那可是我……我……”
钱春成一惊:
“是你媳妇?”
候磕巴忙跺脚摆手地解释着说:
“不……不对,是我……我们营……营长刚……刚……刚……”
越是着急,“侯磕巴”越是说不出来。听到这儿,钱春成已然猜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就冲着“侯磕巴”摆了下手:
“行了,说得这个费劲!你唱着说。”
凡是磕巴,唱歌时一般都不磕巴。“侯磕巴”也不例外,他立马不再说话,换上了二人转的靠山调,唱出的果真是流畅利索,有板有眼:
“磕巴我可没福娶这花荣,
口遵一声钱副官,
你可要仔细听!
这是我们营长刚过门的新媳妇!
咱这些大头兵,
可算是哪颗葱啊!
看一眼都得挖眼睛呀!
……”
钱春成听着这字正腔圆的二人转小调,止不住笑出了声:
“你小子二人转唱这么好,咋就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呢!天妒英才呀!当兵,瞎了你这副好嗓子了”。
说到这儿,他拍了一下“侯磕巴”的脑瓜子:
“赶紧拉屎去吧,再白话一会儿拉裤兜子了!”
“侯磕巴”捂着肚子笑嘻嘻地跑了。钱春成不知为啥,心不在焉地又叹了口气,接着吧嗒了半天嘴,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往前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二斜楞’这小子,还艳福不浅呢!”
说完,他还是免不了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花枝招展的新媳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年头,好白菜全他妈的让猪给拱了!”
说完,自己捧着那摞子票据,恋恋不舍地走进了保安司令部的大门。
后半晌,钱春成一个人,在保安司令行辕后街解寡妇开的松原小酒馆里,叫了一盘猪头肉,一盘驴马烂,独自一个人喝开了闷酒。还一反常态,没了闲心和那位白净净被称作解家西施的老板娘调情,闷闷不乐地似乎有什么心事。天黑的时候,已有了几分醉意。他这一天,本来心情不错,想着熬过了白天,就等着晚上吴司令一走,他和六太太少如偷享鱼水之欢了,可没想到,吴司令出发时,却把少如也带走了,俩人一同去了哈尔滨。钱春成和少如的春宵美梦,就这样化作了泡影,这倒像已燃起大火的干草垛被浇了一桶凉水,令他极其扫兴,更加郁闷。常言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他多喝了几两高粱小烧!这并没有冲淡心中的不快。走出小酒馆的门时,天已经黑了。夜空中一点云也没有,满天的星斗,脚下是一片皎洁的月亮地儿,醉醺醺的钱春成被凉风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翻,顿时觉得脚下无根,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他晃晃悠悠地顺着后街的胡同往回走。转眼来到了警卫营的侧身,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扶住古旧营房青石的山墙,想缓口气。这时,见眼前的一扇小窗户半掩着,闪动着微弱的灯光。他醉眼朦胧地瞄了一眼屋里,屋里的地面很低,他俯视着往里看,见一个女人婀娜的身影,那是“二斜楞”的新媳妇。钱春成立刻来了精神,刚吃的一盘驴马烂这时竟起了药效,下身有了生理反应,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贪婪地顺着窗口向里面望去。女人看来打算睡了,身上穿得很少,钱春成已经从女人的香腮下,隐约地看见了女人两只白花花的奶子。他一阵兴奋,酒也醒了一半儿。他仔细分析着女人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忽然,他恍然大悟!“二斜楞”跟着吴司令去了哈尔滨,他兴奋地一拍大腿,真是天助我也,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该着我钱春成命犯桃花!他顺着窗户的一角瞥了一眼,看得清清楚楚,里面女人已脱衣上了炕,转头吹灭了灯窝里的油灯,屋里顿时黑了下来。可借着外面通亮的月光,女人侧躺在炕上的身影虽然变得朦胧,但依旧是看得真切!钱春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吐沫,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绪,耐心地靠在墙跟下,等了一袋烟的功夫,自知里面的女人已经睡熟了,体内旺盛的荷尔蒙令他要铤而走险了!他轻轻地推了一下眼前的那扇窗子,窗子并没有遮挡,轻松地被打开了。这少了他许多的周折。他缓缓地推开窗子,蹑手蹑脚地试探着慢慢爬了进去。他摸索着来到炕前,一个半裸着的女人,就躺在他的眼前,一股女人身上独有的体香,令他热血沸腾,裤裆里的家伙已经跃跃欲试了!那堆刚被浇灭了的干草垛又被点燃了。他俯下身,仔细地看着女人滑润的皮肤,不由得伸出手,顺着女人光滑的小腿向上轻轻地抚摸,一直摸到大腿的根部……这时,女人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见身旁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摸她,先是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接着似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儿,一咕噜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抓起身边的枕头,疯了似的向钱春成砸了过去,同时,歇斯底里地一阵高喊。女人凄厉的喊声很刺耳,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的凄惨。惊得钱春成出了一身的冷汗,酒醉又醒了一半儿,不过,这并没有吓退他淫荡的邪念,相反,却激发了要征服眼前这个漂亮女子的欲望,他擦了一下鬓旁的冷汗,心跳更加的快了。黑暗中,钱春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嘴里吐出几个字:
“好一批烈马!有点味儿!”
说着,他一跃上了炕,伸手想抓住女人的胳膊,把她拖到自己的跟前,按在炕上。可女人并不就范,蜷缩在炕角,手里不知在哪儿抓起了一把剪刀,见他过来,由于紧张,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闭上眼睛,双手在自己的身前胡乱地划拉,抵抗着近在咫尺的钱春成。钱春成欲火正旺,脸上一阵发烫,低声笑着说:
“小娘子,你这是干嘛!嗓子都喊坏了!”
说着,一个饿虎扑食冲了过去。可他并没在意女子手里的东西,刚一靠近女人的身子,就觉得自己的右手臂一阵刺痛,用左手一摸,粘糊糊的,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自己的手臂上被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正在流血,他这才意识到女子手里似乎拿着一样东西,女人的喊叫和拼命的反抗,再加上手臂一阵阵钻心地疼,他的酒劲已经全醒了,也恢复了一些理智。他胡乱地擦了一把手臂上的血,看着眼前这个并不太容易征服的小女子,有些泄气了。这时,他仿佛觉得窗外有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他有些犹豫了,他怕太大的动静,惊动旁边警卫营里的大兵!那可就麻烦了!他叹了口气!失望的跳下了炕,犹豫了一下,还是来到了门前,摸索着打开了门闩,在门前站了片刻,回头看着炕上惊慌失措的女人,淡淡地说:
“你赢了,算我今天晦气,没打着狐狸,还惹了一身的骚!别怕了,下地把门划上!”
说着,他顺手带上了门,仔细地看了看四周,并不见半个人影,他紧按着还在流血的右臂,悻悻地走了。
二十
两天后的早晨,警卫营全体官兵被犀利的哨声惊醒,一个个被从热乎乎的被窝子里拎出来,全体紧急集合,睡眼惺忪的一群人,愣呵呵地站在营房前的操场上,不知发生什么事?营长“二斜楞”刚从哈尔滨回来,像谁欠他二百吊似的,脸上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活像蝎了虎子吃了烟袋油子,阴沉着脸,瞪着那双别人永远不知往哪看的眼睛,恶狠狠地命令每个人都要把袖子挽到膀子根,挨着个儿地看这些人的胳膊,细细地检查着什么,大兵们不知营长这是抽的哪阵子风,也没一个敢问。有一个伙夫前些日子劈柴弄伤了胳膊,手臂上留下了一个二寸长的大口子,还没有痊愈,就因为这,被提溜出来,绑在操场旁的晾衣柱子上,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是一通皮鞭子,让他说清楚前天夜里干什么去了?伙夫被打得莫名其妙、鬼哭狼嚎的,绞尽了脑汁才交代了前天晚上和几个老乡在伙房里偷着推牌九,自己还输了祖上传下来的鼻烟壶。“二斜楞”又叫过那几个和他推牌九的人对了口供,这才证明这个伙夫并没有撒谎,这几个倒霉的家伙,稀里糊涂地被关了两天禁闭,也就没事了。过了几天,不知从哪就传出了小道消息,说那天早晨那通折腾,是因为营长被戴了绿帽子。听说有个家伙趁营长不在家时,把他那小媳妇给睡了。可是,那天早晨那阵子,白折腾了,至今也没找到那个人的一根毫毛。营长“二斜楞”这些天,就像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加窝火!终日借酒浇愁唉声叹气,整日醉醺醺的,经常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这一天,“二斜楞”中午的酒劲还没过去,迷迷糊糊地正一个人在营部里生着无名气,身子懒洋洋地偎在皮椅子里,双脚供在条案上抽筋似的抖动着。嘴里叼着老巴夺烟卷,斜眼睛朦朦胧胧地望着房巴,吐了一个烟圈,似睡非睡地想着心事。这时,门外有人磕磕巴巴地喊了声:
“报……报告!”
“二斜楞”被吓了一跳,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睛,火得愣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门口,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营部文书“侯磕巴”,他嘴里骂了一句脏话,虎着脸厉声道:
“妈了个屄的,报告个屁,滚进来!”
随着营长“二斜楞”的喊声,“侯磕巴”笑嘻嘻地进了屋,小碎步挪到营长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二斜楞”像是有话要说,可又迟迟地不肯开口,就那样傻笑着站了半天,忽然,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子,不知是抹鼻涕还是擦口水。“二斜楞”歪着脖子等得不耐烦,眨巴了两下斜眼睛,两条腿从条案上弹了下来,一转身下的皮椅子,冲着“侯磕巴”劈头盖脸地喊道:
“妈了个屄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他妈的给我磨磨叽叽地装大姑娘!”
“侯磕巴”急忙一个立正,然后,神神秘秘地把头靠近‘二斜楞’的耳朵,结结巴巴地说:
“报……报告营长,我知道那……那天晚上,谁……谁进了嫂子的屋……”
“二斜楞”一听这话,脸“呼”地一下红到了脖子,中午剩余的那点醉意,被这句话全给吓醒了!没想到自己这点丢人现眼的事儿,这么捂着盖着也没瞒住,连他妈的这个老兵油子都知道了!他没等“侯磕巴”说完话,回头抡圆了就给“侯磕巴”一个大嘴巴,打得“侯磕巴”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干嘎巴了半天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斜楞”喘着粗气,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指着“侯磕巴”的鼻子问:
“你他妈的这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侯磕巴”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不知所措地看着“二斜楞”,怯怯地说:
“全……全营的弟兄都……都这么说。还……还说,那小子的胳膊,被……被嫂子给整出血了……”
“二斜楞”一听此话,原地愣了半天,一拍大腿,叹了一口长气,像霜打的茄子没了气势,一屁股坐在皮椅子上。“二斜楞”在皮椅子上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抬头看着眼前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侯磕巴”,心里想,看来扣在自己脑袋上的这顶绿帽子,藏也藏不住了,全营他妈的都知道了!他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指着对面的长凳,让“侯磕巴”坐下,翻愣了两下斜眼睛,半信半疑地问:
“你他妈的知道那天是谁进了我老婆的屋?!”
“侯磕巴”紧张得抖成一团,贴着凳子边坐下,咽了一口嘴中带着血丝的吐沫用手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不知该讲不该讲,直勾勾地看着“二斜楞”,“二斜楞”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
“妈了个屄的,你他妈的到底知不知道?”
“侯磕巴”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真的看见了……”
“二斜楞”呼地一声站起来,把自己的脸几乎都贴在了“侯磕巴”的脸上了,咬牙切齿地问:
“谁?”
“侯磕巴”看着营长那张由于离得太近有些变形的脸,觉得事态很严重,犹豫了半天,才咬了咬牙,怯怯地说:
“是……是钱副官!”
“二斜楞”先是一愣,然后半信半疑咬牙切齿地追问了一句:
“是钱春成!”
“侯磕巴”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没……没错!那天晚……晚上我……我蹿稀,晚……晚上起来去……去茅房,就……就听到了嫂子的叫……叫喊声,我不知出了啥事儿,就……就凑……凑过去躲在墙……墙根看了半……半天,就见钱……钱副官从屋里出……出来……”
“二斜楞”眼睛瞪得像个铃铛似的,没等“侯磕巴”说完,就紧追着问了一句:
“你看清楚了?”
“侯磕巴”又十分有把握地连跺脚再发誓地接着说:
“我……我怕整错了,就……就一直没敢和你说。昨……昨天我……我见钱……钱副官去了城北的大澡堂子洗澡,我……我就偷偷地跟着他。看……看见他脱……脱衣服时,右……右胳膊上包着一条纱布,看来胳膊上的伤还……还没有好利索!”
接着,“侯磕巴”又吭哧瘪肚地讲了这些天他所看到的一切,说了钱春成第一次见营长媳妇时的失态;也讲了钱春成在后院马厩旁和六太太亲嘴……“二斜楞”越听气越大!眼前早已经是金灯银灯乱转,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了老高,他气急败坏地一拍条案:
“姓钱的,你他妈的贼胆不小呀!谁的女人都敢上!老子非崩了你不可!”
说着,拔出手枪就往门外冲,“侯磕巴”一见着了急,上前拦腰把“二斜楞”抱住,嘴里直喊:
“营……营……营……长……”
急得只是张嘴,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二斜楞”没有冲出去,稳定了一下情绪,用枪口顶着桌面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侯磕巴”这才放开手,解开衣服上边的两粒扣子,大口地捯着气,呲牙咧嘴地这才说出一句话:
“营……营长,不……不能蛮干,应该从……从长计议!”
“二斜楞”一屁股坐在皮椅子上,知道自己刚才是失去了理智。要想为自己出气,拿不着钱春成欺负自己老婆的证据,只凭嘴说,就是天王老子也扳不倒这个司令的红人,看来还真得从长计议。可眼下,他咽不下这口气,“侯磕巴”看出了营长的心思,又笑嘻嘻地凑到“二斜楞”跟前,摸了一把自己火辣辣的腮帮子,神秘地说:
“营……营长,你……你别着急,我有一主……主意,管……管保让你……你兵不血刃,还……还出了这口气!”
“二斜楞”扭回头看着“侯磕巴”,把手枪“啪”地一声拍在条案上:
“别他妈的卖关子了,说,怎么个出气法?”
“侯磕巴”诡秘地笑了笑:
“他不是和六……六太太勾搭吗!这……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世上就没有不……不透风的墙,你想,这……这事儿要是让司令知道了,司……司令会咋办?能饶得了他钱春成?我们可以借……借刀杀人,让司令收……收拾他!”
七月二十三是黑龙江省铁路交涉局总办司马义五十岁的生日,官场上的应酬,自然是钱春成这个副官义不容辞的职责。吴司令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的走着圈,用手拍着自己的光脑袋:
“妈了个巴子的,你说这该送点啥好?”
钱春成垂手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说:
“司马总办也算是个文人,礼品当然高雅一些为好!”
吴司令停下脚步:
“你说,啥是高雅的?”
钱春成依旧是不动声色:
“我觉得对这些识文断字的人来说,古玩、字画较为适宜!”
吴司令又抓了两把秃脑袋:
“妈了个巴子的,听说那些玩意儿可不便宜!”
钱春成笑着说:
“在哈尔滨北二道街古旧市场,买这些玩意儿,花不上多少钱!要价几千银元的青铜器‘鸟兽龙纹壶’,咱给他扔下二十块钱拿走,他保管不撵!”
吴司令把嘴一撇:
“那他妈哪有真货!”
钱春成又笑了笑:
“要是下官送的,真的也是赝品;可要是您吴司令送的,赝品也是真的!”
吴司令一听这话,仰头大笑,点了点头:
“你说的还有那么点道理,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
钱春成第二天就来到哈尔滨北二道街,在古旧市场转了一圈,发现一张明代沈周的《空林积雨图》,要价两万现大洋,钱春成给了一百块,连包装都换成了包金的礼盒!他拎着礼盒来到交涉局总办衙门,替吴司令把寿礼提前送过来,打点完了前站。这才抽时间回傅家甸的老房子看了看他娘,虹姑依旧是吃斋念佛,钱春成给娘留了些钱;给傅二叔买了两包上等的亚布力烟叶,算是孝敬二老的。回来前,又特意转道去了趟六道街的恒源珠宝行,取回了为少如打制的那枚九连环足金戒指。戒指打制得非常精美,九个圆环分散开是一个连在一起三寸多长的长链,合到一处又是一个一指多宽的金戒指,戒面是指甲盖大小的一枚金质的铜钱,挡住九连环的衔接处,铜钱上镶嵌着一柄翡翠如意!戒指巧妙地把两个人的姓名联系在一起!他为自己的精妙设计暗暗高兴,也为珠宝行里师傅的手艺叫绝。交了钱,包好戒指揣在怀里,走到街上喊了辆人力车,这时,他眼睛的余光,见远处有人影一闪,他觉得身形有点像那个“侯磕巴”,可转念一想,他怎么会来哈尔滨呢!钱春成没再多想,上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回去交差去了。在不远处的岔道上,果真是“侯磕巴”没着军装,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长袍,青黑色的马褂,头上戴着宽边礼帽,鬼鬼祟祟地看钱春成远去的背影,嘴角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大摇大摆地进了恒源珠宝行。
第二天中午,“侯磕巴”依旧是暗暗地随着钱副官下了火车,在后面又悄悄地跟了一阵子钱春成,完事后,顾不得休息。匆匆地来到了营部。营长“二斜楞”也没回家吃午饭,打电话叫了松原小酒馆的外卖,不大工夫,小伙计拎了满满一食盒的饭菜来了,他记了账,一个人坐在条案旁喝起了闷酒。这时“侯磕巴”也没敲门,一脸得意地进了屋,他先给“二斜楞”不合时宜地敬了个礼,然后,笑嘻嘻地指着案子上的铜壶:
“营……营长,我……我先喝口水,干……干巴死我了!”
说着,他抱起铜壶嘴对嘴地“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喝完水用袖口擦了一下嘴巴子,这才从怀了掏出一张白纸,把“二斜楞”案前的碟子碗的往旁边挪了挪,把这张白纸铺在了“二斜楞”的眼前。“二斜楞”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仔细地看着。“侯磕巴”有些得意,指着那张纸说:
“这……这是恒源珠……珠宝行的订货单,上面这是……是金匠画……画的样式图,下面是……是钱春成的签字!”
“二斜楞”有些不解,斜楞着两只永远不一致的眼睛看着“侯磕巴”!“侯磕巴”知道这位营长还不解其意,就又向前凑了凑,重点指了指那幅戒指的样式图:
“我……我的大营长,你……你咋还没明白!这……这就是钱春成给……给六太太买的定……定情之物,戒面上……上的这枚铜钱,就是代表他……他姓钱的,钱上面那……那炳如意,就……就是代表六……六太太少如的!这不是……是铁证如山!是……是啥?”
“二斜楞”恍然大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对斜眼睛也挤成了一条缝,得意地冷笑着说:
“好,真他妈的是苍天有眼,你小子有本事!这东西你是咋弄到的?”
“侯磕巴”一脸的得意,直起身子,比比画画地说:
“我……我就把手枪往……往那珠宝行掌柜的脑门子上一顶,他……他就把裤子都……都尿了,就……就乖乖地给了我这个!”
“二斜楞”拍了一下“侯磕巴”的肩膀:
“好,干得漂亮!我不会亏待兄弟!只等着他把这戒指交给六太太时,他的死期就到了!”
“侯磕巴”神秘地凑近“二斜楞”的耳朵,肯定地说:
“他……他的死期已……已经到了!我是和……和他坐一趟火车回……回来的,六太太去……去火车站接的他,下车后我……我又跟了他俩一会儿,两……两个人坐一辆人力车去……去了兴隆客栈,要是不出意……意外,这枚戒指现在已……已经戴在了六太太的手……手上!”
“二斜楞”咬了咬牙,一拍跟前的条案,自言自语道:
“妈了个屄的!姓钱的,这可是你自找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说着,他拿起条案上的一个空碗,用衣襟擦了一下,倒了满满一碗酒递给“侯磕巴”,笑呵呵地说:
“兄弟有种,你今后就是我的军师,我不会亏待你!来,干!”
二十一
少如今儿心情特别好,戴着钱春成送给她的戒指,美滋滋地回到了府上。刚一进门正赶上“二斜楞”从里面急匆匆地出来,冲着她机械地点点头,眼神有些异样,脸上的笑容也觉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那挤出的一丝笑意,比哭好看不了多少!不知为什么?少如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轻迈步来到住处,穿过前厅,进了里面的卧室。猛地看见吴司令正背朝着门站在窗前,似乎在沉思,听见响声他转回头,脸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表情,像是十分陌生,见少如进来,虎着脸上下地看着她,半晌才动了动嘴角,胖脸上又恢复了以往憨乎乎的笑容。他用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秃脑袋:
“来看看你,这些天,妈了个巴子的事儿太多,你一个人在忙些啥?这是又去哪了?”
少如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
“大帅,这些日子你总是忙公务,我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还能去哪?巴掌大个地方,就是去街上转转,散散心呗!下午在老戏园子看了场二人转!”
吴司令背靠在窗台上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幅美人图,从脸看到了手,再从手看到脚,仔细地端详着,目光慢慢地又停留在她手指头上的那枚戒指上,仔细地看了半晌,笑呵呵地问:
“这戒指不错,挺漂亮!是新买的吧?”
少如有些紧张,心“咚咚”地跳,觉得他问得很突然,也很蹊跷,是不是自己哪里漏了马脚?不过马上她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以往她买回首饰他也是这副表情,少如随意抬手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用拇指擦了擦戒面:
“是十字街七宝斋的新货,陈老板特意给我留的,我喜欢,就买下来了!”
吴司令向前挪了两步,轻轻地握住少如的手,抬到自己的眼前,仔细地看着这枚戒指:
“嗯,不错!真的不错!上等的成色!”
吴司令忽然话锋一转:
“七月二十三我们去哈尔滨给司马义局长做寿,就戴这个去!”
说着,他松开了手,转身出了卧室,来到办公桌前,从帽筒上拿起自己的帽子弹了两下戴上,往门外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身对少如说:
“这几天土龙山的胡子借着庄稼都长起来了,闹得挺欢,妈了个巴子的,我得去收拾收拾这些王八羔子!我回来咱们就去哈尔滨。”
看着吴司令出了门,少如悬着的这颗心才算放下,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坐在拔步床上,抬眼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副装裱考究的对联,这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唯一物件,那可是钱春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得少去时且少去
要如何便可如何
看着这幅对联不知为啥,刚刚平静的心情,又有些害怕起来,她觉得司令今天阴阳怪气的有些不一样!就起身来到外屋,看着办公桌上摆着的物件,无非是一些文件通信之类的东西,她胡乱地翻了两把,砚台下压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上面有警卫营的字样!她又想起刚才进屋时碰到“二斜楞”,他那张古怪的脸和莫名其妙的怪笑,她急忙抓起信封打开一看,是一张哈尔滨恒源珠宝行的订货单,上面是金匠画的戒指样式图,就是她手上戴着的这枚!下面是交货日期,还有钱春成的亲手签名!少如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可他为什么没下手?为什么还装得像没事一样呢?也许这个男人对自己还有一点恻隐之心!还是他不想把这件丑事公开化?她没时间接着往下想,第一反应就是无论是哪种情况,钱春成都正身处危险之中。她有些束手无策,急得在原地直转圈。必须把这个危险信号告诉给钱春成,但她知道,此时电话一定已经被监听了。少如回到里面的卧室,急急忙忙地重新穿好了衣服,想去副官室把这事告诉给钱春成,让他快做定夺!可刚一出门,身后就跟过来两个卫兵,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旁边,少如完全明白了,自己已经脱不了身了,她回头笑了笑问:
“你俩跟着我干吗?”
两个卫兵立即一个立正:
“报告六太太,司令说,这些天世道不太平,让我俩时刻保护六太太的安全!寸步不离!”
少如苦涩地笑了笑,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大帅可真够细心的!”
她没再和身后的卫兵搭话,更不能去副官室,就一个人在屋后的大花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屋里。倒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主意!也许是急中生智,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外屋拿起毛笔写了一个字条:
你有危险!赶紧离开此地!
少如拿起字条,仔细地看了两遍,吹干了字迹,攥在自己的手里,回到了床上,冲着门外喊:
“来人哪!”
门外的卫兵随声进来:
“六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少如半倒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我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你叫厨房给我做一碗鸡蛋面送来!”
卫兵去了。一袋烟的功夫,那个胖厨子老宋就端着托盘进了里屋,来到少如根前。他的军需官被撸了,可终究是保住了性命,眼下干起了老本行,也算是得心应手。他拉下肩上的毛巾,擦了一下床头桌,又把毛巾搭在了肩上,把一碗热汤面放到床头桌上,拎着托盘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道:
“六太太,面做得了,您趁着热乎慢用!”
少如坐起身,机警地看了看门外,见无异常,她并没有去吃面,对着胖厨子说:
“老宋,你帮我做一件事儿行不行?”
宋胖子先是一愣,他没想到六太太会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可看着六太太那一脸严肃、焦急的神态,马上意识到事态一定很严重,毫不犹豫地说:
“六太太,看你说的,我的命都是六太太给的,有什么事儿,你就吩咐!能做的我去做,即便不能做,我也得豁出命去试试!”
少如被宋胖子的话感动了,眼睛里竟有了晶莹的泪水,顺手把手里的字条塞给他:
“老宋,替我把这个字条想方设法交给钱副官,这可关系着一条人命!”
宋胖子接过字条,颤巍巍地揣在里面的兜里,抓过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渗出的汗水:
“六太太您放心,这事儿我准给你办妥!”
钱春成接到这张字条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在饭堂打饭时,老宋把字条放在了碗底上,向他挤眉弄眼的暗示着,他知道必有蹊跷。简单地吃了两口饭,回到宿舍一看字条,是少如俊秀的字体,看了内容,不仅一阵心慌,知道一定是自己和少茹的事儿暴露了,从少如连电话都不敢打!冒险让厨子老宋代为传信这点看,他判断事态有可能比自己估计的更坏。因为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主子的脾气了。也猜透了,这次剿匪为什么没让他去。他不能多想,也许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先离开这里,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敢耽误,翻箱倒柜拿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又揣好了放在箱子底的那枚德制1913球形手榴弹,本来这枚手榴弹他是觉得造型很艺术,准备收藏的。钱春成镇定一下情绪,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房间,走了一段路,迎面一阵微风吹来,卷起的尘土刮进了嘴里,他吐了吐,便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嘴,手绢里是一块小圆镜子,他佯装擦嘴仔细地观察着身后的情况,不远处果然见“侯磕巴”在紧紧地跟着他。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暗暗地骂了一声:
“真他妈的是丧门星,我和他看来是犯相,每次看见他,我就准没有好事儿!”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马上脱身!他警惕地摸了一把腰里的手枪,但他知道,不能蛮干,此时要是动手,这等于以卵击石。不远处,是吴司令养马的马厩,里面养着吴司令喜欢的两百多匹战马。他若无其事,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马厩的后面,是青石砌成的高墙,在一人多高处,留有一排小窗,窗上有石板镂空的花格子,他不敢怠慢,用双手抓住花格子,用力一拉,把花格子拽了下来,轻轻地放到了脚下,登着花格子从小窗探出半个身子,看看外面无人,单脚一蹬窗口,就上了小窗,他伸手在腰里掏出那枚球形手榴弹,拉开保险卡榫,小心地卡在了小窗的下角处,见放置妥当,他纵身一跳出了墙外。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看着身后高高的围墙,整了整衣服,不无得意地笑了笑,但也不敢有片刻停留,一溜小跑直奔远处的火车站。过了半袋烟的工夫,身后发出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他判断那个监视自己的“侯磕巴”应该是归天了……
第二天清晨,一列冒着黑烟的机车徐徐地停在了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上。钱春成第一个跳下来,这才长叹一口气,暗暗地庆幸自己终于逃出了虎口。他对这里很熟,那棵依旧长在一站台上的老榆树,就是当年秦二叔的家,转眼秦二叔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依稀地记得,小时候在傅家店里听秦二叔讲关里家的故事。下车的人不算太多,他觉得这样对自己很不利,为了安全,防备吴司令在哈尔滨的眼线对他下手,他没从出站口走,而是顺着火车道,踩着枕木逆行向回走,这里,平时不会有人走动,两旁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前方不远处是一座连接埠头和秦家岗的木质跨线桥,从那里上去,有一条江滩小路直通傅家甸,他要先回家看看娘。然后再作商议。到了跨线桥下,他刚想往上爬,就觉得身后仿佛有动静,他回头一看,不远处“二斜楞”正端着手枪站在那里,还没等钱春成有任何反应,“二斜楞”的枪响了,钱春成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摔倒在乱草堆里。
长满荒草的小道上,“二斜楞”吹了一下枪口处的青烟,把手枪揣进怀里,几步来在桥下,在乱草棵子里用脚踢了踢钱春成的大脑袋,见子弹是从后脑打进去的,钱春成的脸上全是血!他眨巴了两下斜眼睛,冲着钱春成身上吐了一口吐沫:
“妈了个屄的,色胆包天!谁的女人你都敢睡!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黑龙江省铁路交涉局总办司马义的寿诞办得很热闹,是在他个人寓馆贵宾楼设的宴。总办寓所经过一番精心的布置,大门上悬挂着红色宫灯,二门上挂着各种带有寿字儿的纱灯。后面的花园里,扯满了各种颜色小旗,总办寓所仿佛变成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使人眼花缭乱,如在仙宫。寿宴设在总办寓所的宴会大厅,宴会厅正门是三层石阶,拾阶而上,前面是宽敞的走廊,石制围栏直通室内。在正厅的墙壁上高悬锦绣寿帐。宴会开始,在正门两旁的军乐队奏前奏曲。每上一道菜,都要奏乐,雄壮威武,悠扬悦耳。差人们端着方盘,送上各种菜品。每张餐桌上都有印制好的菜单。司马义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坐在上座,少夫人小富、吴司令以及到场的各路客人轮流给他敬酒,司马义在酒桌前频频举杯应酬着场面,少不了推杯换盏,相互的恭维;宴会过后,已经是午后时分,酒桌上的男人们去了会客厅饮茶闲聊。少妇人小富在后院,陪着那些随行的夫人太太们看了一圈花园子,就在假山旁的凉亭里坐下,一边吃着时令的水果,一边不咸不淡地聊着闲嗑,免不了都是一些旗袍的质地如何!首饰的样式怎样一类的话。六太太少如夹杂在这些女人堆里,坐在少夫人小富身旁,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但她很随和,脸上始终陪着笑,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静不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该会啥样?更惦记着钱春成的处境!他逃了没有?几天来保安司令部里缺了一个副官,可这个剿匪归来的吴司令却不闻不问,就跟没事儿似的,这种种迹象给少如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钱春成已经遭了不测?她不敢再往下想,心不在焉地随着周围的女人们喝茶、说笑。正在这时,全副武装的“二斜楞”跑到后院,贴着少如的耳边说:
“司令那边已经结束了,让我来请六太太,说是我们该走了。”
少如心神不定地看着“二斜楞”,直至听到我们该走了,这颗心才算放下,她很得体的和众位夫人太太们一一话别,跟着“二斜楞”来到了前院。身披藏青色面料、大红里子斗篷的吴司令,喝得已是脸红脖子粗,见六太太已经过来,这才拱手和送到门前的司马义告别,然后,“二斜楞”为两个人拉开车门,两个人躬身进了轿车,汽车一溜烟地走了。司马义目送汽车驶离了门前,这才转身进了院。
在车上,吴司令仿佛有什么心事儿,一言不发,闭眼倒在后座上。少如的一颗心稍微放下些,看来自己有些想多了,大帅并没有发落自己的举动。等车子走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不对,这并不是去火车站的路!她的心里在画魂儿!她转头看了一眼大帅,感觉到大帅有些反常,上车也没和她搭话,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汽车的靠椅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吴司令微微地睁开眼睛,粗着嗓子问坐在前面的“二斜楞”:
“我说老二,这附近哪座庙灵验,我得去烧柱香磕俩头,沾沾仙气儿。这些日子竟他妈了个巴子的遇到丧气的事儿了!得到庙上去冲冲邪!”
“二斜楞”转回身盯着吴司令,又用斜眼睛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六太太少如,挠了两下头皮:
“听说在秦家岗下坎,有个止水庵,这里的人都说特灵,好多人都大老远的来烧香还原,不过那可是个姑子庙!”
少如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一唱一和的,像是在背台词。她不知为啥大帅忽然心血来潮,要去庙里上香。吴司令闭目合眼地把头靠在后面,上下地晃了晃胖脑袋说:
“嗯,就去那儿,只要是庙里的,什么神都灵!”
止水庵并不太远,坐落在秦家岗下坎的一条偏僻的小巷口,周围有几十户人家,住着的多数是铁路上的工人。小巷外边是一个自发的集市,都是一些撂地摆摊的小商贩,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的。止水庵也可谓闹中取静。这里原来并不叫止水庵,而叫碧霞观,是道教的一个道观。但里面供奉着的可不是真武大帝,可能是建观者也掂量着这座道观太小,不配供奉这尊真神,就把真武大帝的贴身侍从金童玉女中的玉女请来镇观,实际上,这个玉女也是个道行很深的神仙,她的正式称呼是——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出身高贵,乃东岳大帝的千金。是主生之神,也叫桃花仙女。可惜,这一道观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破败了,由于年久失修,也没了香火,早已是名存实亡,原先在里面修炼的几个道士也不知了去向。后来,四方台出去的那位查贝勒爷的一个侄儿媳,还没过门就死了未婚夫,这姑娘是个贞烈女子,决意要削发为尼。此举感动了在京城当官的查贝勒爷,于是这位查贝勒爷掏钱,在原址扩建了碧霞观,未过门的侄儿媳果不食言,剃掉青丝出家为尼,法名静修!改道观为佛庵,这样,碧霞观就成了如今的止水庵。自此,止水庵香火鼎盛,不知为什么,祈愿就十分的灵验了。那时,就有人说,静修就是桃花仙女碧霞元君转世!
眼下的止水庵四周,是一圈挺拔的白杨树,几间禅房掩映其间。环境素雅幽静。庵内香烟缭绕,经常会有善男信女上香还愿。吴司令的汽车转了两个弯就到了庵前。“二斜楞”跳下车,跑到后面,帮吴司令打开车门,吴司令一挺身子下了车,一耸肩抖掉了藏青色的披风,“二斜楞”忙接在手里,又跑到另一边,把另一扇车门打开,少如也跟着下了车。少如抬头向庙门上看,山门上一块“止水庵”三字的金字长匾悬挂当中,心里一沉,觉得这个庵名很恬静,但有些清冷,恰巧和自己此时的心境惊人的吻合,她在寻思,这里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庵堂,以前怎么不知道。再往下看,山门旁的明柱上笔走龙蛇一副对联:
庵里无欲心似水;
庙中少灯月照明。
少如又是一阵怅然!好一个六根清净之地!她真的开始慨叹人生的无常!听到汽车的声音,止水庵的山门开了一道窄缝,里面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一个僧尼,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神气恬淡,这就是止水庵的现任住持闱黎师太。她身着灰布僧袍,雪袜云履。口念佛号,抬掌施礼:
“施主布施,贫尼愧纳……”
话还没说完,吴司令摆手制止,回头瞪了一眼“二斜楞”,回头冲着闱黎师太抱了抱拳:
“区区香资,何足挂齿,不成敬意!”
旁边的少如一愣,看来吴司令是有备而来!刚才车上的那番对话,不过是在演戏而已。吴司令带着几个人抬腿迈进了止水庵,庵里面苍松古柏遮蔽天日,如入山林,古雅的幡杆石座,分列两旁。前面是不算巍峨的大殿,好像有僧尼在走动,在小院中,摆放着香炉、石塔。雕镂精细,布设有致。清烟缭绕,显得庄严而壮观。正殿旁是一统龟驮石碑,日久天长碑身已风化,看不出原来的纹理,少如极力地掩饰自己的不安,走近石碑,耐着性子细看,刻石已模糊,隐约可见数行小字,她轻声地念着:
“止水庵记 ……查府惨遭不幸,博学多才之少爷一命呜呼。其定亲之表妹,一往情深,坚持与亡夫完婚。后立誓,剃去青丝,终生修行。在京为官之堂叔查贝勒爷,言听此事,涕极而零,出巨资,在此风水宝地,重造庵堂,顺从侄媳之意,更名止水。侄媳并未食言,正规受戒,取得度牒,法名静修……她清静自守,心如止水……消磨青春。青灯古佛,晨钟暮鼓,了此一生……”
吴司令在一旁听着,不住地点头。两眼看着六太太少如,不着边际地叫了声好,接着问:
“好!小六儿,你看这碑文怎样?这里的景色如何?”
少如刚刚读完碑文,有一种不祥之感,正低头沉思,不料吴司令这么一问,忙转身扫了一眼石碑,又抬头看看周围,强扮笑脸答道:
“大帅,此处清静幽雅,真是修行的好去处!”
吴司令长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还是语气强硬地说:
“小六儿啊,那就随了你的心愿,我早就看你有仙风道骨,静修后必成正果。”
少如先是一愣:
“大帅……你这是……”
话还没有说完,少如已经明白了一切。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远处的大殿里香烟缭绕,传来僧尼们若隐若现的诵经声,夹杂着木鱼“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二十二
钱春成并没有死,他被一个叫加藤隆吉的日本医生给救了。
医生是加藤隆吉的公开身份,实际上他带有秘密使命,是关东军的高级特工,加藤隆吉毕业于日本京都的帝国大学医学部,在校期间深受汉学专家的校长赏识,并将自己宠爱的女儿嫁给了他。毕业后不久,加藤隆吉就应征入伍,在日本军队担任军医,由于他从事的是细菌学、血清学、防疫学、病理学方面的研究,再加上他是一位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得到陆军部的重视,被派往欧洲收集细菌武器方面的情报。鉴于他在欧洲的工作出色,几年以后回国,被晋升为军医大佐。但加藤隆吉有个嗜好,就是秉性好色,喜欢漂亮女人。背着自己的妻子,不顾军人身份,经常去神乐坂的妓院喝酒嫖妓,并在嫖宿一名十五岁的雏妓时,野蛮行事弄伤了这个小女子,惹出了麻烦,被宪兵队拘留。后在他岳父的打点下,并不辞辛苦地奔走于陆军上层为加藤隆吉说情,十一天后,监狱收到了陆军部下达的密令:
无条件释放加藤隆吉军医
自此,加藤隆吉结束短暂的监狱生活,毛发未损。极不情愿地退出了军界,事业进入了低谷。后来,日本欲霸占满洲。陆军部又想起了这位在情报领域颇有建树的加藤隆吉。于是他再一次出山,被以医生的身份派到了中国,以开诊所为掩护,从事谍报工作。
由于身份比较特殊,加藤隆吉并没有带妻子来中国。他从日本来哈尔滨后,在铁路旁的希尔科夫王爵街十号开了一家西医诊所。
加藤诊所的后身,就是繁华的中国大街。在中国大街的中段,有一个犹太人开的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颇有特色。这里就成了加藤隆吉常去的地方。加藤隆吉愿意来这里,一是因为那里的法式面包和乌鲁布列夫斯基生啤酒地道;再就是那里那个涉世不深的中国女招待兆敏天真漂亮!加藤隆吉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女孩儿搞到手!
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坐落在中国大街的路西,是一个灰色的三层小楼,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犹太人,叫约瑟∙基尔曼。老婆是个法国女人,可不幸的是,在多年前哈尔滨的那场瘟疫中病死了,留下一个男孩叫西蒙 基尔曼,现在没在身边,去了法国,由外婆帮着照看,西蒙∙基尔曼在法国学钢琴,他是一个钢琴神童,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眼下约瑟∙基尔曼正和店里的那名叫兆敏的中国女招待热恋着。兆敏姑娘是个遗腹子,她爹吴老六在她没出生时,被胡子开枪打死了。她娘一个人带着她过日子。在她不到七岁那年,娘被俄国人给糟蹋了,大流血死在了四家子的那间小屋的炕上。她被娘的那位相好的“一刀成”救了出来,又派护兵小炮头送到了顾乡屯曲柳村的姑姑家,姑姑和姑父只有一个男孩儿,格外喜欢个小姑娘,就把她当亲生的一样,和家里的男孩儿一起养大了,表哥比她大七岁,处处都知道照顾她。姑姑和姑父还请了私塾先生,教他们识字。可不幸的是,就在前些年,姑姑、姑父就在那场弥漫全城的大瘟疫中离世了,那时,她表哥已经娶了邻村张家的闺女凤玲为妻生子,她这个豆蔻年华的姑娘还留在哥嫂家自己觉得都不太方便。她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表哥表嫂,来到了哈尔滨做工。几经辗转,这才进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由于她手脚勤快,人长得也漂亮,客人们都喜欢她的热情周到,约瑟∙基尔曼更喜欢她的善良和美丽,就留了下来。
有一天,兆敏刚刚摆完桌上的餐具,就觉得一阵腹痛,令她痛苦万分,直不起腰来,立马鬓边就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她就偷偷地挪到餐厅的一角,靠着楼梯扶手,手捂小腹紧锁眉头,蹲在地上。她知道,这是老毛病了,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就好了。恰巧,此时老板约瑟∙基尔曼从楼上下来,一眼看见了蹲在角落里的兆敏。此时的兆敏面带痛苦,紧锁双眉,两眼含泪,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平添了几分西施之美,约瑟∙基尔曼本已对兆敏颇有好感,现在见兆敏痛苦的神情,就更多了几分怜爱之心。忙几步跨下楼梯,上前关切地询问:
“兆敏姑娘!这是怎么的了?!”
兆敏见是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仰起头怯怯地说:
“对不起老板!我这老毛病又犯了,过一会儿就好!”
约瑟∙基尔曼忙俯下身,把她扶到餐桌旁坐下,又亲自为她煮了一杯热咖啡,兆敏喝过之后,好了许多。看着老板和蔼的样子,她这才轻声地告诉约瑟∙基尔曼说:
“不知为啥?自打前年开始,我就多了个肚子疼的毛病,每个月都会不知什么原因的有那么几天肚子疼,不过没啥大事儿,挺一挺,几天就过去了!”
约瑟∙基尔曼终究是过来人,暗自地点了点头,没有做声。自此,约瑟∙基尔曼就知道了兆敏有这个毛病,就更加关照兆敏。还亲自给她弄来了一些西洋药,吃后好了许多。兆敏也看出了约瑟∙基尔曼的一片真心。两个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都已是心照不宣。当约瑟∙基尔曼郑重地向她求婚时,兆敏也是情窦初开,含羞带露,顺水推舟,接受了热情的约瑟∙基尔曼。两个人的婚礼,准备秋天在埠头西面的犹太教堂举行!眼下,兆敏已然成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女主人,脸上整天挂着迷人的微笑。
早晨营业时间刚到,西餐厅就开始上客了。临街那扇明亮玻璃门上的铜撞铃“叮咚”地响了一下,日本医生加藤隆吉走了进来。加藤隆吉是这里的常客,兆敏对他还很有好感,便热情地迎了过去,微笑着打招呼:
“加藤先生,欢迎来迷娘布劳斯西餐厅!”
加藤隆吉笑盈盈地点点头,一副恭顺谦和的样子。在兆敏的心里,像加藤隆吉这种男人应该很可靠,做什么事儿都是有板有眼说到做到的。加藤隆吉一边向里走,一边半开玩笑又半关切地对兆敏说道:
“兆敏姑娘是越长越漂亮了!叫我们这些男人总是胡思乱想!怎么样,肚子疼好些没有?”
兆敏先是一愣,脸“呼”地一下红了,觉得一阵燥热,惊诧地问:
“加藤先生怎么知道我的事儿?”
加藤隆吉温和地笑了笑,在靠里面的一张空桌前坐下,慢条斯理地说:
“你吃的药就是在我那诊所拿的!不信你去问你的老板!”
兆敏半信半疑,还是礼貌地弯了一下腰,说了声:
“那可要谢谢加藤先生!你的药可真好使。比我们曲柳村四先生配的草药还灵!”
加藤隆吉不知道这位四先生是何方神圣,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就没再接兆敏的话茬儿,而是顺手接过菜单,随意地看了一眼,放下菜单:
“兆敏姑娘,还是老规矩,上一杯乌鲁布列夫斯基生啤酒,一份法国面包!一会还有公事!”
加藤隆吉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兆敏。兆敏一边瞪大眼睛听着,一边拿笔在谱单上做了记号。完事后礼貌地打过招呼,转身到后面去给他们准备去了。加藤隆吉看着兆敏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道:
“有点味道!”
过了片刻,兆敏端了一杯冒着白沫子的乌鲁布列夫斯基生啤酒过来。加藤喝过了几口生啤酒,简单的吃了两口兆敏端上来的法式面包。就说急着去办事,匆匆的起身就走。临出门时,加藤隆吉像是想起了什么,叫过来兆敏,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片,在上面写了两行字,递给了兆敏:
“这是我诊所的地址,要是你有事,别忘了找我,我可是医生,保证手到病除!”
兆敏接过那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
加藤隆吉医生,希尔科夫王爵街十号,加藤诊所。
加藤隆吉说完话,转身出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忙忙地走了。
转眼秋天快到了,兆敏姑娘想着即将要到来的盛大婚礼,心里美滋滋的,她深信这些都是死去的爹娘,和姑姑、姑父心疼她,才保佑她找到这样的男人。这天一早,她想回一趟顾乡屯的曲柳村,看一看表哥表嫂,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他们,也想收拾一下自己留在那的东西,顺便梳理一下自己由于兴奋而有些纷乱的心绪。约瑟∙基尔曼知道后,有些不放心,就劝她说:
“过两天叫一辆车我和你一起回去。”
兆敏笑了笑说:
“眼下餐厅的生意正是忙的时候,你哪能离开!我又没啥大事儿,只是想拿些应用的东西,也想一个人看看那儿!以后就没时间再常回去了!我到秦家岗火车站,搭一辆去顾乡屯的大车,后半晌就到了!”
约瑟∙基尔曼拗不过兆敏,也没再勉强,在柜上拿了一把钱塞在兆敏怀里,只是叮嘱兆敏早去早回。兆敏到里面交代了一下餐厅里的事儿,一早就动了身。
她穿过中国七道街,顺着希尔科夫王爵街往火车站走,路上的人不多,路边楼房前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坐在树荫下等客;大街上时而有挂着各色车牌的外国汽车,鸣着喇叭从兆敏身旁呼啸而过,卷起一溜灰尘,车上那蓝眼睛的男人,轻浮地冲着兆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大街的东边是一片洼地,里面的水静得一点波纹也没有,几只野鸭子,在水面上无忧无虑地嬉戏!水面上被搅起了片片涟漪。忽然,有一只野鸭子抖动了一下翅膀,一头扎进水里,就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就出奇地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它却从好远的地方浮出水面,摇晃着湿淋淋的脑袋,头上那一小片宝石蓝色的羽毛,晶莹璀璨,它嘴里叼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鲫鱼,抻了两下细长的脖子,把鱼吞进了肚子……兆敏心情不错,随手捡起路边的石子,抛进水里,惊起水里的野鸭子,“扑啦啦”地飞了!可能是用力稍猛了些,引起了兆敏肚子疼的毛病,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路旁的阴凉处,找了个青石的台阶,蹲下了身子,无力地坐在了台阶上。她琢磨还会像以往一样,疼过一阵子就好了,可不知为啥,这一次疼得格外厉害,额头上已疼出了一层冷汗。她想起约瑟∙基尔曼给她的止疼药,就在自己挎着的包袱里面翻找,也许是出门的时候有些着急,并没有带上那几颗小药粒儿。猛然她想起了那个满脸温和恭顺的日本医生加藤隆吉,觉得这个人十分可信!兆敏仿佛记得他的诊所就该在这附近,兆敏抬头看了一眼楼前挂着的各色外文牌匾,真巧!她的头上,一块白色的匾额上赫然地写着几个黑色的汉字:
加藤诊所
此时,腹痛更加的剧烈,兆敏忍着疼痛,敲了敲诊所的玻璃门。随着敲门声出来的是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女子,女子叫天真美香,她出门四周看了看,并没看到人。一低头见一个姑娘痛苦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把美香吓了一跳。可职业的敏感,令她马上镇静了下来,她忙俯下身,先习惯性地摸了摸兆敏的头,头并不热,立即将兆敏扶进了诊所。一进门她就冲着里面喊:
“加藤医生,有病人!”
加藤隆吉一边穿着白大褂,一边撩起门上的白帘儿挂在门框上,从里屋走出来,一眼看见被扶进来的是兆敏姑娘,只见兆敏表情痛苦地手捂小腹,紧缩的双眉更给人一种娇柔之美!加藤隆吉就明白了一切,兆敏一见加藤隆吉医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被加藤隆吉制止了,叫她不要说话,他回头像是在吩咐天真美香,说的是日本话,兆敏隐隐听到,觉得很新奇,可一句也听不明白。天真美香忙将兆敏扶到里面的病床上,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屋,只有一张大床,几个玻璃柜,一张小桌的上面,都是白色的坛坛罐罐,墙角处立着一个人的骨骼标本,呲牙咧嘴,挺吓人的!加藤隆吉医生用手在她的腹部上下左右地按着,嘴里轻声地问:
“这里疼吗?嗯,这里呢?”
兆敏点点头。检查过之后,加藤隆吉拉过一床雪白的床单为兆敏盖在身上,他直起身,微微地笑了笑对兆敏说:
“没什么大事儿,看来还是你的老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这时,天真美香从玻璃柜里的药瓶中用药勺取来了两粒白色药片,放到兆敏的手里,又倒了半杯温水让兆敏把药服下。兆敏吃了药,微闭双目倒在软软的床上,觉得腹痛减轻了许多。加藤隆吉不知啥时搬了一把小凳,坐在了兆敏的床头,拿出了一支香烟,慢慢地抽着,淡淡的烟雾,弥漫在床前,加藤隆吉目不转睛地看着兆敏那张俊俏的脸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兆敏觉得好像没事了,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加藤隆吉那张温和恭顺的脸,一时觉得不太自然,可还是腼腆地笑了笑,略有些疲惫地说:
“谢谢加藤医生,你的药真灵!我好多了!”
说着就想起来,加藤隆吉这才像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笑了笑按住了兆敏的肩头:
“别动,再休息一下,要等药物完全起了作用。”
兆敏不知为什么,有了一丝莫名的幸福感!她甜美地微闭双眼,倒在柔软的床上,静静地歇着,难得有这么美好的时刻!这一阵的腹痛让她真的有些疲惫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加藤隆吉看着兆敏俊俏的脸庞,轻声地说:
“兆敏姑娘,看到你刚才进来时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兆敏有些吃惊,就急着问:
“加藤医生,你想起了谁?”
加藤隆吉不紧不慢地说:
“想起了你们中国古时候的一个美女?”
兆敏更不明白,把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溜圆,疑惑地问:
“谁呀?”
加藤隆吉两眼直直地盯着兆敏,接着说:
“西施,她是你们国家春秋时期的越国人,是你们国家的四大美女,有沉鱼落雁之容!听说西施有心口疼的毛病。有一天,她心口疼的病又犯了,只见她手捂胸口,双眉皱起,流露出一种娇媚柔弱的女性美。当她从乡间走过的时候,乡里人无不睁大眼睛注视,她的病容,使她更加的妩媚动人!兆敏姑娘,你刚一进门时,就犹如西施在世!”
一席话说得兆敏两颊绯红,忙拉起床单盖住自己发烫的脸。加藤隆吉见兆敏已经好了,就转移了话题,关切地问:
“兆敏姑娘这一大早,一个人是要去哪呀?”
兆敏听加藤医生问她,就把头从床单中露出来,犹豫了一下,本来抹不开说出自己的婚事儿,可她在温和的加藤隆吉医生面前,什么事也不想瞒着他,就红着脸说:
“我和约瑟∙基尔曼先生要结婚了!我准备回乡下拿一些自己常用的东西!”
加藤隆吉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手中的烟头似乎烫着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抖了一下,烟头掉在地上,加藤这才像缓过神来,用脚狠狠地踩灭了烟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并没有再问什么。就这样尴尬了一会儿,加藤隆吉站起身,叫过来外屋的天真美香,面容和蔼,神情却很严肃地说:
“我为领事馆的松井君准备了一些药物,你帮我给他带过去。告诉他老人家,神经衰弱需要慢慢地康复!”
他的话说得虽然慢条斯理,但结果却不容置疑,天真美香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娴熟中多了几分的冷艳。听着加藤隆吉的安排,并没有半点迟疑,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向着加藤隆吉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
天真美香在外屋脱下白色的护士制服,换上了平时的衣服,拿了药走了,诊所里就剩下加藤隆吉和兆敏两个人。加藤隆吉走近兆敏温和地问:
“怎么样?好些了没?”
兆敏躺在床上,两眼看着加藤隆吉点点头:
“嗯,全都好了!谢谢你加藤医生,我该走了!”
加藤隆吉不慌不忙地接着说,语气同样是不容置疑:
“忙什么?耽误不了你的大事儿!我是医生,保证是手到病除!我的诊所里最近进了一批德国的新药,对肚子痛有奇效!只需一两个疗程,就可以痊愈!你的命可真好,遇到了我,这是缘分!”
兆敏听着,心里有些激动,深深地点点头,暗自庆幸自己碰到了好人。也许缠绕自己这么久的腹痛,这一次真的会根除了呢。加藤隆吉一边说着,一边在床旁的一个药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玻璃药瓶,上下左右地晃了晃,又在急救包里拿出一只玻璃注射器,熟练地打掉药瓶的封口,慢慢地把药水抽进了针管,他的两眼紧紧地注视着注射器里的药水,脸颊处的咬合肌微微地颤动了两下,他慢步走到兆敏的床前,俯下了身,语调和缓地说:
“这可是德国产的特效药,会有奇效的!”
说着,他在兆敏的右上臂上,用棉球擦了擦。兆敏看着加藤隆吉手中的那支明亮的针头,有些眼晕,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转过了头,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就感觉到胳膊上一凉,接着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疼。过了片刻,她慢慢地转回头睁开眼睛,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加藤隆吉医生。加藤隆吉医生看她那张由于害怕而有些红润的脸,嘴角动了动,并没出声。转身把手中的注射器,放到旁边的白色搪瓷托盘里,手足无措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犹疑了片刻,走到了外屋的大门前,顺着玻璃窗向外看了看,然后轻轻地把两扇门关紧,在里面上了锁。转身回来,看着床上的兆敏,慢慢地放下了中间门上的白门帘。起初兆敏看着加藤隆吉医生异样的动作,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这是想干啥?当他来到床前,放下了中间门上的帘子,兆敏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想动一下身子,可不知为啥,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沉沉的一动也动不了。接着,眼前开始有些模糊,上下眼皮僵硬得直打架,她感觉到自己极度困乏,直至已无法控制突如其来的倦意,慢慢地合上了眼睛,朦胧中静静地睡了过去!
加藤隆吉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一步跨到床前,像一只猎豹捉到了一只没有半点儿反抗能力的小跳羚,他贪婪地瞪大眼睛,一件一件地脱掉兆敏的衣服,直到女人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眼前,他轻轻地坐在床边,细细地欣赏着女人的胴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从颈部到胸部再到下体,眼中露出淫荡的光芒。他俯身用嘴在兆敏柔软白皙的乳房上,狠狠地亲吻着,一会儿,兆敏姑娘柔软的乳房上,就留下了一个草莓状的吻痕。这是他得到新女人的一个嗜好!这一“玉乳留痕”嗜好,是他的专利!是男人的宣誓,这吻痕就是占有者在女人身上留下的一枚纪念章!如同雄狮用气味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样,这标志着对女人的占有和归属。他陶醉的看着这枚吻痕,半眯起眼睛,全身心地体味着、欣赏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那颗野蛮霸道,同时又有些龌龊的心理!今天,他又得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子!眼下已经走完了预定的全部程序,他这才像一只饿狼一样,扑向女人的胴体,开始贪婪地享受这顿丰盛的羔羊大宴。他热血沸腾,三下两下地剥光自己的衣服,重重地压在了兆敏的身上……
一阵狂风暴雨后,大汗淋漓的加藤隆吉从女人的身上爬起来,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的热汗,低头看见了雪白的床单上那一点殷红的血迹,他不由得欣喜若狂,低头趴在床单上,把鼻子紧紧地贴在那片血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仿佛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更令他心狂,他陶醉地抬起头,从床头衣柜里拿出一把剪刀和一个小本子,精心地将床单上那一片血迹剪了下来,夹进了小本子中,并认真地做了记录。这才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在了兆敏身边睡了。
等到兆敏再一次睁开眼,外面已经黑了天,一束柔柔的月光透过白布帘照在床上。兆敏渐渐地清醒过来,头像要炸开了似的疼,她伸手揉了两下太阳穴,不知自己这是睡在哪里!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前胸,竟然是赤身裸体地躺着,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不由得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不顾头疼,急忙翻身起床,想知道自己这是在哪,身体又碰到了旁边的一个人,竟然是一个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的男人,赤条条地睡在她的身旁。她借着外面射进来的月光,看清了这个男人就是加藤隆吉医生。她的脑袋“嗡”地一阵晕眩,眼前一片漆黑,她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疯了似的抓起床单把自己遮住,双手蒙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身旁睡得鼾声如雷的加藤隆吉,被兆敏的哭声惊醒,他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抓起枕头旁的夜光怀表看了看,已经快夜半时分了。他觉得给兆敏注射的安眠药剂量是不是有些大了?看着月光中的兆敏,那颗略有担忧的心,这才放下。看着楚楚动人的兆敏姑娘的剪影,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得意,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兆敏光滑的大腿,被兆敏一把推开,他摇头笑了笑,温和地说:
“兆敏姑娘,这是怎么了?我是真的喜欢你,跟了我,我会比那个憨憨的犹太人对你更好的!”
兆敏抽泣着,还在继续地哭,双手抓着床单,遮挡着自己的身体,双脚拼命地踹着加藤隆吉。加藤隆吉这才坐起身,瘦骨嶙峋的身体,活像是摆在桌子旁的那架人骨标本,只是比那副骨骼多了一口气而已。他靠在床头上,顺手打开床头的电灯,小屋里立即明亮了起来!兆敏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从来就没见过,她颤巍巍地说:
“把我的衣服给我!”
加藤隆吉并没有挪动自己的身子,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兆敏:
“要衣服干什么?这么晚了,还去哪?要是非回乡下不可,明天早晨,我叫车送你回去!今天就住这儿!”
兆敏听了这句话,浑身打了个冷战,她不顾一切地起身,去抓自己的衣服,这时,她才感觉到,下身有一种火辣辣被撕裂的疼痛,两腿之间有一股粘糊糊的东西流了出来。她无力地坐在了原地,她已经明白了一切。但此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惊恐,只有两眼茫然,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两腮簌簌地流了下来。加藤隆吉仿佛看出了兆敏的心理变化,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拍兆敏白皙的大腿,神态庄重地说: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我得到了你的身子,我就……”
没等加藤隆吉把话说完,兆敏两眼漠然地说:
“明早送我回曲柳村!”
加藤隆吉剩下的半截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他看着神志模糊的兆敏,抻了两下脖子,如鱼刺卡在了喉咙里,自己把还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僵硬地点点头。加藤隆吉看着楚楚动人的兆敏,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暗叹好一匹烈马!
那一夜,兆敏是坐着等到天亮的。第二天东边的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加藤隆吉就打电话在中日协会叫了大车,还跟过来一个叫渡边的小伙子,是个日本人,十七、八岁的年龄。是加藤隆吉的秘书,汉语说得不怎么流畅,但机灵聪明。渡边帮着兆敏上了大车,一路上小心地照顾着,护送兆敏回到了曲柳村她表哥家,渡边看了她表哥家周围的环境,也没多说话,就匆匆地走了。兆敏自此整天以泪洗面,表哥表嫂小两口也不知什么缘故,但知道妹子在城里一定是受了委屈,可也不知如何安慰。兆敏自从回了乡下就再没回城里。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脏了,没脸再见约瑟∙基尔曼。倒是三天两头的,那个送她回来的渡边,就会来一趟,带着加藤隆吉送的吃、用的东西,说是代加藤隆吉医生来看她,还对她说加藤隆吉医生希望她回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乡下大地里成片的谷子都变黄了。成群的乌鸦在天上“嘎嘎”地叫着打着转,小侄儿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疯跑。兆敏感觉这段日子,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每天不分时候地呕吐,凤玲表嫂是过来人,就猜出了八九分,和哥哥一说,哥哥就急了!这要是真的,可咋整?总不能让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不明不白地在家里生孩子。于是,就让嫂子去问问兆敏妹妹,这到底是咋回事!兆敏听了嫂子的问话,起初也是不知所措、乱了阵脚,可是等着哭过之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人显得镇静了很多,一定是她自己有了主意。她就告诉哥哥嫂子,让他们放心,这事她自己会处理好的,打那以后,兆敏的话很少,默默地整理好了自己常用的东西,像是在等什么。等到秋后的一天,那个送她来的小秘书渡边还是例行公事地带些东西来看她,她就一反常态地笑脸相迎,又把送来的东西,都提到了哥哥嫂子的屋里,说自己还要进城,就跟着渡边走了。后来听说兆敏嫁给了日本医生加藤隆吉。
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老板约瑟∙基尔曼正不知道为什么兆敏一去不回了!忽然听人说兆敏嫁给了加藤。他不知道自己心仪的女人,怎么会忽然改变了主意,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想找兆敏问个究竟,为什么一声不吱地就嫁给了那个日本人加藤了?于是,他就不顾一切地到加藤诊所找兆敏,加藤隆吉始终不让见。约瑟∙基尔曼就三番五次地与加藤隆吉理论。加藤隆吉恼羞成怒,叫人去四方台找了中满协会的查文禄,带了几个青帮的弟兄,狠狠地教训了约瑟∙基尔曼一顿,并扬言,如果再敢胡闹,就送他去关东军的宪兵司令部,让他尝尝那儿的厉害!等约瑟∙基尔曼养好了伤,渐渐地才知道了,兆敏看来是被这个日本人抢走了,几个回合下来,他也更加地领教了这个日本人的实力,他不只是简单的一个日本医生,他和哈尔滨当地的青帮以及日本军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约瑟∙基尔曼服软了,知道凭自己的实力,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个日本人,他慢慢地死了这个心思。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兆敏为加藤隆吉生了个男孩儿,加藤一郎。不过听说不久兆敏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加藤隆吉,还为自己的儿子起了个中国名字。
二十三
多年以后的一天早晨,加藤隆吉和往常一样,起床跑步到跨线桥附近,就听到了这边的枪声,他顺着枪声跑到了桥上往下看,见桥下并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在乱草丛中,像是有个人倒在那里,他顺着陡坡来到了桥下,见是一位穿军装,戴上校军衔的年轻人倒在血泊中,他的头部中了一枪,子弹是从后脑下方射进,从脸部的下眼窝旁穿出,加藤隆吉用食指试了一下鼻息,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于是,他出于职业的敏感,觉得这个人要是能活过来,将来必有大用,就毫不犹豫地把钱春成背回了自己的诊所。两天后,钱春成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小护士天真美香端着托盘要给钱春成换药,猛然看见钱春成睁开了眼睛,就放下托盘,急忙跑出去兴奋异常地喊:
“加藤医生,病人醒过来了!”
加藤隆吉几步走进来,看着钱春成仍有些浮肿的脸,竖起了拇指:
“呦西,你终于醒了!”
钱春成朦朦胧胧中在努力地回忆着,想起来了,自己一定是在桥下遭到了“二斜楞”的暗算,这是吴司令向他下手了。他知道一定是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救了自己,他想知道这是哪?嘴唇动了动,脸部有些疼,可还是轻轻地问:
“这是哪?”
加藤隆吉并没忙着告诉他,而是笑呵呵地看着他:
“你真是命大,昏睡了两天还是醒过来了!子弹只要再偏一厘米,你就再也看不到早晨的太阳了!”
钱春成微微地扬了扬嘴角:
“是你救了我!?”
加藤隆吉哈哈大笑着,坐在了钱春成床旁,指着他的脑袋说:
“是你自己的大脑袋救了你,你的脑袋给子弹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钱春成被他逗得想笑,可脸上的肌肉一阵剧痛,没有笑出来,轻声说:
“谢谢你先生!不瞒先生,鄙人姓钱,乳名真的就叫‘大头’!”
小护士天真美香在一旁听得抿嘴窃笑,苗条的身姿闪动,笑得已是花枝乱颤!
又过了几天,钱春成的伤好了些,他才知道救自己性命的加藤医生是日本人,可眼前这个日本医生与其他的日本人不同,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听他说早些年在欧洲工作过,可谓见多识广。对中国的了解,也不比他这个地道的中国人少。在他的床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刚刚出版的德文版的《我的奋斗》,另一本是中文版的线装《金瓶梅》。他对这两本书都是爱不释手。听他说那本《我的奋斗》是一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德国籍奥地利人写的,看得出他崇拜这个人。钱春成在加藤隆吉这里听到的,除了男女间的男欢女爱,就是一些民族大义,个人奋斗的东西,钱春成觉得这个人很不一般,是个真男人,是个很有理想抱负的年轻人。
随着钱春成伤势的好转,这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些令他心焦。加藤似乎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观察,也知道了钱春成的身世和经历,也更坚信了自己的直觉。这些日子,加藤隆吉看出了钱春成的心事,就大包大揽,说在一个军中朋友那给他找了个差事,过几天就妥。钱春成兴奋了一阵子,在这耐心的等着。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钱春成也发现自己和这位加藤医生的脾气秉性非常投缘,再加上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就把加藤视为知己,言听计从。几个月下来,两个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即便是和少如那段险使自己命丧黄泉,也并不算光彩的情感纠葛,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加藤。加藤隆吉更是风月老手,自然十分理解男女之事,频频点头表示理解,并把自己玩弄过的女人和自己的嗜好,也毫无遮掩地告诉了钱春成。那 “玉乳留痕”的香艳场景,着实的让钱春成羡慕不以。再看看眼下的自己,随着“二斜楞”的那声枪响,前程和女人都已经灰飞烟灭了,似乎自己已是一无所有,不免流露出几分哀伤!加藤看出了钱春成的心里,像早有安排,显得十分关切的安慰道:
“春城君,不必悲伤!东边日出西边雨,大丈夫志在千里,何患无妻!你的事儿,我早有打算,包在愚兄身上!”
钱春成并未完全理解这话的含义,疑惑的看着加藤隆吉。加藤神秘地笑着说:
“春城君,日本女人可是世界上最贤淑温柔的女子,最适合做妻子!天真美香小姐对你可是仰慕很久了!只要你点头,美香就是你的!”
钱春成听到这,才算明白了加藤刚才说的话,心里早已是喜出望外,因为女人对他永远有强大的诱惑力!何况漂亮的天真美香!他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表露出过于的急切,而是强压着喜悦,淡淡的笑了笑,并没吭声。加藤隆吉心中也已明白,不在深说。
几个月以后,钱春成伤情大好,期间又偷偷抽空回傅家甸的家看了看娘和傅二叔,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受伤的经过,又说现在公务在身,留了些钱,没敢多逗留,怕吴司令的眼线发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又回到了加藤隆吉的诊所躲藏着。也就在他这次回家,偶然的听娘说:
“少如姑娘,不知为啥,被督军休了,现在正在止水庵里带发修行呢。”
钱春成听了此话,似乎又勾起了往事,心如刀绞,他明知少如和自己只是咫尺之隔,自己却不敢去见她。他怕那个胆大心细的吴司令知道他还活着,要是那样,这就是设的一计,就等着他上钩呢!他狠了狠心,还是把这个女人忘了吧。尽管这么做心里难受,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相信,时间就是一味良药,渐渐地他对少如的那份思念会淡漠的。更何况,眼下的天真美香也是个绝色美人!
这天早晨,钱春成刚刚起床,加藤隆吉就匆匆的过来,见钱春成正在洗漱,像是有什么急事儿似的,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拍了一下钱春成的肩头:
“春城君,我们出去一趟!”
钱春成一边擦脸一边问:
“去那儿,这么急!”
加藤隆吉很无奈的笑了笑说:
“我们去四方台看看被青龙会黑老九打伤的中满协会查文禄会长!他是我们日本人的朋友!也是我的拜把子兄弟!”
钱春成听加藤说过这个中满协会会长查文禄,可从没见过。
这个查文禄是四方台乡约查越清的独生儿子。从小就性情顽劣,吃喝嫖赌没他不干的。稍大一些又在哈尔滨的青帮里面跟着混事儿,打打杀杀的,竟然闹出了些名气,后来当上了哈尔滨青帮的一个小头头,他爹查越清为了收住儿子的心,接连给他娶了几房姨太太,可还是无济于事。查越清看着儿子不学好着急,就想出了一个主意,花钱托京城亲戚的人情,找肃亲王善耆,把查文禄送去日本留学。指望着他脱离这边的环境,喝点洋墨水,再回来给他们家族装点门庭。这才传出那满城的闲话,说查越清送儿子去日本,是为了和儿子的四姨太偷情更方便,看来此话也决非空穴来风,只是无法证实而已。倒是这个查文禄到了日本,依旧恶习不改,游手好闲。学问不见长进,就学会了玩儿东洋女人。在神乐坂的妓院里,又认识了加藤隆吉。那时的加藤隆吉还是军人,刚刚从欧洲回来。两个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挺对脾气,还拜了异国的把兄弟。后来,加藤隆吉奉命来了中国,查文禄就没继续呆在日本,而是随着回了哈尔滨。回国后他才知道,在他出国这几年里,四姨太给他生了个女儿,爷爷给取名叫萍儿。外面传言这孩子应该不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妹妹更靠谱。正在人们猜兴正高时,查越清和四姨太两个人在一天夜里,不明不白的死了,死时两个人都是七窍流血,家人说是误吃了有毒的蘑菇被药死了!
查文禄似乎并不太悲伤,草草的料理完他爹和四姨太的后事,就按照加藤隆吉的授意,秘密成立了亲日组织哈尔滨中满协会。在加藤隆吉的秘密推荐下,查文禄出任该协会会长。当了会长他依旧是恶习不改,整天花天酒地,比以往更甚。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查文禄多喝了点酒,和几个弟兄进城来胭脂海玩女人。正好碰到了以前的一个仇家青龙会的黑老九,也领着手下,来这儿鬼混。两个人以前就有底火,今天又为争一个叫吕禹菲的红姑娘,话不投机就动了手。结果是黑老九他们人多,一顿片刀、斧头,占了上风。查文禄在混战中被砍伤了脚,坐在地上一步也不能动,眼看着就要大祸临头。听说被一个叫陈广年的买药小子给救了。这才使查文禄躲过了一劫。
由于加藤隆吉的身份特殊,与查文禄一直是秘密地联系,正面来往并不多。可查文禄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儿,加藤隆吉不能视而不见,说什么也得去看看!
加藤隆吉的秘书渡边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前,两个人上了汽车。汽车一溜烟的往西驶去。汽车路过桃花巷口的日本妓馆,车内的加藤隆吉看了一眼身旁的钱春成,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表情,对钱春成说:
“春成君,前几天这里来了一对关东州的双胞胎姐妹,那叫一个水灵,哪天我们一起过去|!”
钱春成只是淡淡的一笑,慢条斯理地说:
“能入加藤兄法眼的当然不错!”
加藤得意的点点头,贴近钱春成的耳边低声说:
“春成君,我绝不虚言!姑娘那身段和模样!天生的尤物!”
说完,放纵的笑了起来。钱春成并未兴奋,也未显现出以往对女人的热情,像是若有所思!加藤隆吉看出了钱春成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一盒老巴夺香烟,递给钱春成一支,自己歪头从烟盒里叼出一支,用德国产的响铜打火机给钱春成先点上,自己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慢慢地给自己也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身体仰在了汽车椅背上,吐了个烟圈,长长地叹了口气,笑呵呵地说:
“春成君,心不在焉呢!在想什么?美香姑娘吧!哈哈,天真美香是个好姑娘!她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也是心急如焚!”
实际加藤知道,此时的钱春成绝不是在想女人!他是明知故问。钱春成摇摇头:
“大丈夫岂能只恋儿女情长!”
加藤隆吉这才轻轻地笑了起来,胸有成竹地说:
“春城君,不要急嘛,用你们中国的一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托军方的朋友,在吉林督军张作相大帅身旁,为你谋的那个职务,已经有眉目了。这位张大帅可是张作霖的爱将,在他手下你一定会平步青云的!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带着美香小姐,一起去吉林赴任了!你这可是双喜临门,一是重操旧业再入军旅;二是夙愿得偿抱得美人归!我在这里应该提前恭喜春城君!”
钱春成转过头,由于兴奋,脸涨得有些红,情绪有些激动地说:
“加藤兄,大恩不言谢!我忘不了加藤兄!”
加藤隆吉伸出手拍了拍钱春成的肩膀:
“春城君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咱不能白来看他,让查文禄好好的破费破费。我们一醉方休!”
汽车疾驶着,在四方台乡下的土路上,扬起了一路烟尘!
二十四
钱春成在去吉林上任之前,也如愿以偿,在傅家甸旁的那座老屋,秘密的娶了花枝招展的日本姑娘天真美香。女人过了门,除了照常去加藤隆吉诊所工作,平时对钱春成很顺服,照顾得也周到细致。对娘和傅二叔也孝顺,端茶送水的既勤快又贤惠。
新婚不久的一个傍晚,天真美香拾掇完了桌上的碗筷,到厨房里洗碗去了。钱春成一个人仰面躺在里间屋的炕上,想着自己的此番吉林就职,不知前景如何。忽然,窗外有片片黑影飞舞,越来越多,仿佛遮天蔽日!钱春成一惊,忙起身出门去看,见有无数的猫头鹰在屋前盘旋,然后,齐刷刷的落在了屋檐上,看样子能有几百只,钱春成正不知何故,娘从西屋出来,看见成群的猫头鹰,不由得惊慌失色!脸色煞白,忙闭目念佛!钱春成不解的轻轻拉了一下娘的衣襟,娘停止了念佛,颤抖着声音说:
“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这是凶鸟,可不是啥好兆头!”
钱春成听娘此话,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也觉得心中犯怵,就一转身到门后拿了扫帚,想去轰走这群怪鸟,却被娘一把拦住,使劲的瞪了他一眼:
“这是天意!岂能人为!”
说着,把钱春成扯进了屋里,叮嘱他不要出门,自己回了西屋念佛去了。夜已经很深了,钱春成一直琢磨着这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闹得天真美香不知何故,起身问了好几次。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钱春成心里有事儿,就早早的爬起来,推开门缝抬眼察屋檐上的动静。那群猫头鹰似乎听到声响,一个带头起飞,其它的也跟着呼啸而去。待钱春成出门看时,屋檐下遍地鸟粪,一片狼藉。钱春成正在懊恼,不知如何是好!忽闻外面传来一声念佛的声音,夹杂着清脆的木鱼声,他忽然有个想法,忙来到院门旁,推门见是一位胖大的游方僧人,正从门前经过,钱春成就高声道:
“大和尚,可能占卜问卦。”
见有施主召唤,游方和尚就停住脚步,转身抬头看了一眼钱春成,似若有所思,然后微闭二目,单手举于胸前施礼道: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是占吉凶还是问前程!”
钱春成推门出了小院,向前一步道:
“大和尚,鄙人只想问一句话,我府昨晚飞来几百只猫头鹰,袭于檐下,今晨遗屎满地,绝尘而去,不知是凶是吉?”
游方和尚再看一眼钱春成,点头道:
“猫头鹰乃神鸟,少则凶,多则吉!此乃勇武之象,恭喜施主!”
钱春成听罢此话,略觉欣慰,低声笑道:
“大和尚很会说话,进院细谈,我会多给卦资!”
游方和尚并未理睬,摇头拂袖而去,朗声道:
“贫僧出家之人,不慕钱财,权且以此为贺!”
钱春成看着远去和尚的背影,仿佛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天真美香神情兴奋地给钱春成带回了一封信,说是加藤隆吉给他谋得的那个职位有消息了!钱春成当然也是兴奋异常!急忙地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情不自禁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
之后,把信纸往桌子上一扔,一把拥过来天真美香狠狠地亲了一口,又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异常兴奋地说:
“亲爱的宝贝儿!加藤真够朋友!”
随后的几天,天真美香帮着钱春成收拾了两个人的应用之物,钱春成带着天真美香,告别了娘和傅二叔,由加藤隆吉出了一辆汽车,把钱春成送到了吉林督军府。钱春成开始在这位督军麾下办差了。起初,他在那里任的只是一个参议的闲职,可他万没想到,这个加藤隆吉却有如此大的能量,在他的斡旋下,不到半年,钱春成就被任命为吉林陆军第一旅少将旅长!成了督军手下的几个握有实权的干将。
一切看似是春风得意,不过有一件事儿,钱春成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或者说感觉不舒服,可又找不到具体的毛病出在哪?那就是这个漂亮的日本媳妇,无论做任何事情,仿佛都是不卑不亢,却有自己的主意,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再加上妻子床上的功夫太过娴熟了,每每的一到晚上,女人把他伺候得神魂颠倒,筋疲力尽,可激情过后,总觉得在这个日本女人身上,找不到他第一次和少如姑娘偷情时的那种感觉!总觉着这个女人涉世很深,经历太复杂。在这个女人身边,他预感到不会只有他一个男人!
傅家甸的傍晚,略显湿润的空气,叫人感觉很清爽。天边一片通红的火烧云,煞是壮美!白天下了些雨,现在又晴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又恢复了车水马龙。桃花巷胭脂海里的姑娘依旧是风情万种,倚门卖笑!街头的梨市上,各种干鲜水果应有尽有。傅老大一身青布的衣褂,从老店里出来,早先拖在脑后的那条长辫子早已不见了,脑袋上的头发,已经有半寸多长。他想去“一顺记”刮个头,那里的师傅手艺地道,理发外加按摩捶背,使剃头变成了一种享受。他顺着头道街往前走,一眼看见后街马掌柜的老儿子七小子,正在鱼市那边扯着嗓子叫卖,在推销刚打上来的活鱼。马家这爷儿俩前些年贩马,中途碰上了日本关东军,硬说他们贩卖的是军马,马被没收了,还蹲了几个月的笆篱子,后来是家里花了钱活动,才把这爷儿俩的命保住。可马掌柜出了笆篱子,一股火得了一场大病,没治过来,就见了阎王爷。自此,这个老马家,就再也没做这贩马的买卖。他这个老儿子七小子这些年,改弦易辙,做开了贩鱼的生意,那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个七小子生来就是做生意的料,贩鱼的生意让他做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只见他头不抬眼不睁地喊着:
“听说没见过,您留步、您上眼啊!看看这新鲜玩意儿,三斤不算小,四斤个头大,见过您没吃过,麻溜拎条别错过!”
傅老大上前看了看木盆里的鱼,七分似鲤鱼,三分像草鱼,以前在江里曾经见过,这些年见得少了,他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搭讪道:
“七小子,这是打三江口那边上来的三块鱼吧!”
七小子一抬头,见是傅老大,就忙放下手里舀水的葫芦瓢,笑呵呵地说:
“这不是傅大叔吗,好眼力,我这可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老夫子跟前背百家姓,您老可别笑话我。不过我可听说海里面就这一种鲤鱼,得意鲤子又喜好海味的,就吃它!傅大叔你说对吧?”
傅老大频频地点着头:
“这玩意儿,和大马哈一个德行,都是溯河性洄游鱼!江里甩籽,海里长大!”
七小子一伸大拇指:
“傅大叔行家!来一条?这条咋样!满肚子都是籽,论肉香没比的,籽香拔头子,拎条回家给我胖婶尝尝。过两天您再买,那可是甩完籽的回头鱼!再过些日子,人家回海里了,改名海鲤子,就不是这味了!”
傅老大真佩服七小子这张嘴!他背着手笑了笑:
“这嘴,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着,并没停下脚步,向前面的 “一顺记”理发馆走去。
虹姑这是才从止水庵上香回来,顺路在旁边的梨市买了三斤鸭梨,装在挎着的小柳条筐里,上面用蓝布盖上。这时,几辆运送糕点、糖果的双层封闭式的马车,给旁边的酒吧、舞厅、咖啡厅、夜总会里送完货物出来,从虹姑身边“咕噜咕噜”地擦肩而过。她小心地躲闪到旁边的面包房旁,待车马过后刚想回家,一抬头正看见傅大哥从前面“一顺记”理发馆出来,就忙打招呼:
“大哥,这是去剃头了!”
傅老大伸手拍了拍刚剃过的光脑袋,笑呵呵地说:
“哈哈,我这是贵人不顶重发!这天儿,剃短了凉快。你这是买点啥?”
虹姑揭开苫在筐上的蓝布:
“老二这两天有点伤风了,一个劲地咳嗽,我买了几个梨子,给他熬点梨水压压!”
傅老大边走边说:
“听老二说,春城又去吉林当兵了?可得告诉孩子,这年头干啥都要加小心!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虹姑无奈地叹了口气:
“孩儿大不由娘呀!他还能听我的!”
傅老大没再接着问,转身背着手向自家老店走,嘴里叨咕着:
“娶了媳妇的人了,好好过日子多好,还到处折腾个啥!嗨!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呀!”
傅老大低头走出十几步远,又回头冲着虹姑的背影喊:
“老二媳妇,回头告诉老二一声,老店西屋的窗户上,白天下雨时有些漏雨,抽空叫他拾掇拾掇!”
虹姑忙回头答应着:
“大哥我知道了,你回吧,我明儿一早就叫他过去!”
虹姑进了自家的小院,看门的大黑狗摇着尾巴和她发着洋贱,用头在她的腿上来回地蹭着。屋里傅老二正在做晚饭,不时地还在咳嗽。虹姑放下挎着的柳条筐,走过来帮他捶了捶背,就让他进屋躺炕上歇着,自己收拾碗筷准备吃饭,顺便把鸭梨洗净切成了小块儿,放到锅里添了水,放了两勺子红糖,又给灶里加了一把柴火。虹姑两口子刚要吃饭,外面传来一声念佛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木鱼的敲击声,声音飘飘渺渺,意境悠远。红姑这个虔诚安心礼佛的人,对经声佛号格外的敏感和亲切,她放下了碗筷,想出去看个究竟。心想,这么晚了,一定是有出家人在这里化缘。还没等她出门,只见一个身穿僧袍的胖大和尚推门进来,单手施礼,口念佛号。身后跟着自家的那条大黑狗,这只平日里见着陌生人就狂吠不止的畜生,眼下却格外的温顺,一声不发,俯首帖耳地跟在大和尚身后。虹姑看到此景就是一愣,先是觉得这个和尚不是凡人,接着就更觉得这个和尚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刚想开口,大和尚双手合十,弯腰再施一礼:
“阿弥陀佛,贫僧游方至此,向女施主讨口水喝!”
虹姑连忙拿了水瓢,在门后的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递过去,大和尚“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虹姑接过水瓢,还在上下地打量着和尚,忍不住问:
“大师,看着你很眼熟,我们好像见过?请问你的法号是?”
胖和尚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贫僧法号净风!已游方到此多日,你府上也曾路过,难免眼熟。”
虹姑听到净风二字,不由一惊,验证了自己的判断,激动地说:
“大师,我们二十多年前,在双城堡曾有过一面之缘!你可曾记得?”
净风和尚瞥了虹姑一眼,像是并不吃惊,眼前的场面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然后他微闭二目,轻声道:
“阿弥陀佛,这就是佛缘!看女施主的眼下位,子女宫色泽饱满,你家公子想必是已经出人头地、官运亨通了!”
虹姑没想到这个和尚竟然不动声色地接上了二十几年前的话茬儿,不由得一惊!真的对这位神秘的大和尚肃然起敬,不过她想起儿子钱春成前段时间被人放了冷枪,大难不死,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儿,都是不可预料,虹姑又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
“嗨!大师有所不知,并非全是如此!”
净风和尚的眉毛动了一下,微睁二目,仔细地看了虹姑片刻,平静地接着说:
“女施主左眼下现一段青筋,表明孩子运程不顺!暂有坎坷!”
虹姑被点破心事,虔诚地祈求:
“正是,请大师屋里歇息片刻,为弟子指点迷津!”
净风和尚频频摇头,却跟着虹姑进了里屋,傅老二也顾不得吃饭,压着自己的咳嗽,坐在炕沿边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净风和尚目不旁视,嘴里念念有词:
“眼下已是乾坤倒转,西洋人倒行逆施!传播洋教,玷污佛法,破坏哈埠龙脉!国将不国,哪有闲情点化个人,成全一己之私!”
虹姑听得仔细,不觉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试探着问:
“请大师不妨详细讲讲!”
净风和尚像是有些疲乏,微合二目,娓娓道来:
“本埠秦家岗,绵延十数里,此乃本地之龙脉!有此吉像,方圆数百里之间,才能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而眼下,老毛子占地修路,横征暴敛,破坏了风水,在秦家岗上修成了一条长街,正压在龙形的脊背之上,并在几处要地,建了数座教堂,镇住了本埠龙脉!破坏了风水,我国民哪还有抬头之日!”
话说至此,净风和尚长叹一声:
“嗨!阿弥陀佛!”
虹姑听得身后直冒凉气,出了一身的冷汗:
“大师,可有化解之法?”
净风和尚并未直接搭话,而是站起身,往外就走,口中叨念:
“民国政府理应顺服民意,在龙首之地,兴修土木,筑建庙宇,以震慑邪教!”
还没等虹姑反应过来,净风和尚已经出门飘然而去。等虹姑和傅老二忙追出房门,门外已是空空如也!二人惊诧之余,自然觉得蹊跷!
简单地吃过晚饭,虹姑把熬好的梨水倒在碗里,让老二趁热喝了,似乎咳嗽好了些。两人上炕躺下,虹姑看着窗户外的大月亮地,想着心事,怎么也睡不着,她捅了一下身旁的老二,低声说:
“唉,春成这次给咱俩留的钱还有多少?”
傅老二已经有了睡意,迷迷瞪瞪地哼了一声,身体动了动,像是想了想说:
“还剩五十多块吧!”
虹姑转过身,把头靠在了老二厚实的肩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今儿去止水庵上香,就听姐妹们说要捐款,说是在大直街头毛子坟儿那儿建庙,我就动了心,刚才再一听净风大师这么一说,我琢磨着,咱也该捐些,咱就捐三十块大洋咋样?咱不能让这些个邪教给压着,修个庙也好让佛祖压一压老毛子的气焰!”
傅老二也转过身,顺手搂过虹姑,憨憨地说:
“成,咱家不都听你的。再说,你不一直说这些都是积德行善的事儿!”
虹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脸上露出了少妇般灿烂的笑容,她把脸贴在老二的脸上,轻轻的亲了自己男人一口。傅老二顿时觉得睡意全无,向她身边凑了凑,一翻身大手放到了虹姑那软绵绵的胸脯上,说想要办事儿,憨厚的表情十分可爱,虹姑点点头,脱掉了贴身的内衣,露出白花花的奶子,抬头吹灭了灯窝里的洋油灯,小声地说:
“大哥还让你明儿一早,去老店里修漏雨的西房呢!今儿别累着!能行?”
老二撩开夹被,露出那一身棱角分明的腱子肉,显得格外地有力气,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男人,他把虹姑紧紧地压在身下,点点头:
“能行!”
司马义这个黑龙江省铁路交涉局总办的官,当得不顺心,有些憋气。交涉局本是国民政府专门负责与老毛子中东铁路打交道的全权代表。可他这个官在老毛子面前当得没有尊严,再加上奉系、亲日派、俄国人多方掣肘,把个出了名的“义大胆”都快憋出毛病来了。太太小富是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见丈夫这些日子都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事儿就压在自己心里,没说出来烦他。这一大早,她端了热茶,来厅里和半躺在太师椅里的丈夫说话。小富说了一会儿家里的事儿,不咸不淡的,丈夫有一搭无一搭地应酬着。小富知道丈夫心中装着的不是这些,想的都是官家的大事儿。就试探着和他提到了王广俊的女人托她办的事儿,小富说:
“丽君嫂子昨晚来家里想见你,被我拦住了,我觉得女人家的,也不会有什么重大事情,让她有什么事先对我说。她就和我叨咕了叨咕,说让你替咱中国人说句公道话,说这些老毛子欺负咱中国人。”
司马义半躺着端起身旁的茶杯,吹了吹茶碗中的茶叶沫,喝了一小口,抬眼盯着小富问:
“她说啥了?”
小富向前挪了一下身子,一边轻轻地给司马义捶着腿,一边接着说:
“她男人让老毛子给抓了!”
司马义端杯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看着太太小富问:
“不就是早些年前秦二哥帮着打官司的那个王广俊吗!为啥?”
小富说:
“对,就是。丽君嫂子说,她男人自从家里的地被占了,就在铁路上做巡道工,已经好多年了,前些年日子还过得下去,你知道的,铁路上工人的工钱是发羌贴的,那时候,一卢布羌贴能兑换一块大洋。可现在不行了,羌贴不值钱,一卢布羌帖就能兑换一角一分大洋,这样一来,工人的实际收入等于减少了九成,他们的生活非常困难,难以维持了。她男人和机车库七百多人还有一千多名装卸工人就罢工了,结果她男人就被老毛子抓了。”
司马义听到这儿,“啪”地一拍茶几,茶水溅了出来,把小富吓了一跳,没敢再接着说。司马义深呼了几口气,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冲着门外喊:
“来人呢,备车!”
身穿短褂的三毛愣闻声跑进来,点头问:
“大人,这要去哪?”
司马义从躺椅上站起身,太太小富忙去衣架上给他拿外套和帽子,司马义接过小富递过来的黑妮子礼帽,虎着脸一边穿外套一边说:
“我们去铁路局,见见那个不可一世的白毛子将军霍尔瓦特!”
三毛愣开车拉着司马义刚来到大直街秋林公司旁边,就再也走不动了。路上全是人,打着“霍氏一日不去,路工一日不开”的横幅标语在街上游行,司马义就冲着开车的三毛愣说:
“我还真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厉害。怎么样?还能过去不?”
三毛愣看着前面,知道车也绕不过去,就在喇嘛台旁边的一个胡同空地上停了车,扭头对司马义说:
“大人,这几天这里就这样,看这路上的情况,我们是过不去了。这不是嘛,铁路上的中国工人,和老毛子要求提高工资待遇,在这里都闹了好几天了,听说前两天还被老毛子抓了人!不知现在咋样了!”
司马义看着街上的人群,嘴角上却露出了一丝的微笑,他习惯性地用小拇指挠了两下左脸上那块伤疤,看着人群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看来霍尔瓦特这老小子的日子也不好过!有点意思,三毛愣咱们下车,喝杯茶,看看热闹!”
两个人下了车,在喇嘛台旁的一个茶摊坐下,要了一壶茶,卖茶的是个俄国女人,沏了茶又端上了一碟糖块、几个面包圈和果酱,司马义两人就坐在了面朝大街的木凳上,三毛愣拿起面包圈抹上果酱就吃。司马义边看着街上成群的人流,边喝着杯中的红茶,心里想着一会儿见到老毛子该说些啥。这时,身后出现一个胖大的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
司马义一听便知是一个游方的和尚,并未在意,也没应声,更没回头。只顾了看街上的人流。和尚吃了闭门羹,并未离去,而是撩僧袍坐在两个人身旁,又开口道:
“这位施主,可否测个字!”
司马义看都没看,摆摆手:
“本人是鲁莽之人,与僧道无缘,大和尚还是别处去吧!”
和尚“哈哈”地笑了起来:
“此话差矣!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贫僧净风与大人确有奇缘!多年以前曾有一言相赠!想必已经灵验,难道这不是缘分?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听到这,司马义一愣,激灵打了个冷战,慢慢地转过头来,仔细地盯着面前的和尚上下打量了半晌。坐在旁边的三毛愣一拍大腿。兴奋地说:
“大人!他就是在盛京城抢人家帽子的那个和尚,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对!叫净风!”
司马义似乎也想起来了,和尚送他的那句“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定会官运亨通”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当年的那句看似无意之言,现如今早已成谶,司马义吃惊不小,忙起身抱拳:
“师傅多年不见,多有冒犯,下官失礼!师傅果真神人,真可谓一字千金,司马义必有重谢!”
净风和尚闻听此言朗声大笑:
“大人言重了,贫僧四海游方,视金钱如粪土,在此地再次巧遇大人,并无他想,见大人气宇轩昂,定是春风得意,净风卖弄了,想为大人测个字,消遣而已!”
司马义听此言,慢慢地坐回长凳上,叹了一口长气,再次抱拳:
“确如师傅所言,忠恕官拜一方父母,可这官当的……嗨……”
司马义长叹一声接着说:
“一言难尽呀,既然师傅有此雅兴,就有劳师傅!”
净风和尚笑道:
“那就请大人赏个字吧!”
司马义略加思索道:
“请师傅就测下官名字中的‘义’字如何?以指点迷津!”
净风和尚微闭二目追问道:
“是毅力之‘毅’,还是……”
没等静风和尚说完,司马义接过话来:
“是仁义之‘义’!”
说着,手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大大的“義”字!净风和尚看了半晌,轻轻地摇头,叹道:
“阿弥陀佛,看来大人处境并不如意……”
司马义往前探了探身体,仔仔细细地看着和尚的那张圆脸,一字一句地问:
“还请师傅明示!”
净风和尚不假思索,娓娓道来:
“大人蘸水所书的‘義’字,多了几分水性,我观義字上半部的‘洋’字头过重,压得‘我’难得施展;想必是大人面对中东铁路上那些洋人的飞扬跋扈、倒行逆施是一筹莫展,壮志难酬!”
说完此话,净风和尚抬眼看着司马义,停了片刻,追问了一句:
“贫僧所测,可有几分确切?”
只见司马义往后一仰身,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声地叫了个好,一竖大姆指说:
“好!师傅所言,正是下官的心病!眼下这老毛子果然是欺人太甚,作为民国一方长官,面对这些洋大人,却无计可施,好多事儿眼睁睁地不能与民做主,愧对乡民!不知如何是好?”
净风和尚依旧是朗声大笑,指着游行队伍远去的大直街道:
“大人请往远看,这条长街!横贯哈尔滨整个城区,地势高昂,此乃哈埠的一条龙脉!再细看,眼前这座圣∙尼古拉教堂坐落在龙脊之上,如芒刺背,岂是好兆?在此绵延的龙脉之上,洋人已修建了多少座类似的教堂?每座教堂都如同利刃之锋,似钢刀刺于龙脊之上,使巨龙被困不能惘行,如此窘迫之象!岂是你一人可以左右?难怪国人气运不济,大人之才智难以施展呢!”
司马义极目远眺长街,似乎半信半疑,沉默半晌,用紧攥的拳头重重地擂了一下木桌道:
“眼下之形势,令我司马义不得不信!请师傅教我破解之法!”
净风和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口念佛号道:
“阿弥陀佛!贫僧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此法不难,只需在龙头之地,修建庙宇,以震摄邪教!定能逢凶化吉,令生灵免遭涂炭!”
司马义用小拇指挠了两下左脸的刀疤,似下定了决心:
“好,眼下正有不少市民上书请愿,要官府在毛子坟一带建庙修寺,民间已募集到了建庙的部分钱款,起初我对此还是模棱两可,现听师傅一番指点,下官茅塞顿开,我愿成全此事!请师傅助我一臂之力!我再与北洋政府斡旋,争取剩余资金,完成此壮举!”
净风和尚也不推辞:
“贫僧愿倾尽全力料理建庙事宜!”
司马义仰天长啸,向坐在身旁,已经听傻眼的三毛愣,挥手吩咐道:
“把车开过来,我们打道回府!改日再和老毛子交涉!”
转头又冲着净风和尚一抱拳:
“请师傅到府上细谈!”
二十五
民国十二年,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在大直街头拔地而起。只因组织修庙的净风和尚信奉净土宗,而净土宗,又是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为目的的宗派。这所新建的寺院便遂了净风和尚的心愿,取名为“极乐寺”。起初,净风和尚想让司马义为寺庙题写寺名,司马义摆手推辞说:
“此乃佛门净地,司马义乃时有杀戮之人,不敢造次,但愿寻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赐匾。”
于是,辗转请了他在晚清官府当官时的同僚,清光绪年间的状元张謇,题写了山门匾额上“极乐寺”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极乐寺即将完工之时,司马义也曾诚邀净风和尚为该寺住持,净风和尚更是婉拒,并力荐他的师兄天台宗第四十三代宗传弟子倓虚法师为极乐寺方丈。极乐寺定于农历九月二十一日,举行开光大典。
开光典礼前夕,忽然有一日,净风和尚找到方丈倓虚法师说:
“师兄,我自觉时辰已至,不堪大任,愿在戒期里行苦行,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在寺院内做些零散杂役!”
倓虚法师听后虽觉得不妥,但也无奈,他深知这位师弟平日里我行我素,放荡不羁惯了,也就未勉其强,遂吩咐本寺监院,在外寮找一间偏房,给净风和尚居住,开光典礼之时,也未安排他礼佛等事务。
极乐寺开光大典之日,寺院内人潮涌动,官府的要员、周边的达官显贵、富贾名绅都云集至此,再加上从天南地北来的善男信女,烧香许愿,一时间,极乐寺佛光四射,香烟缭绕!净风和尚站在门旁看着来往的香客,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远处,虹姑捧着一柱高香从山门进来,走到净风和尚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副对联,递到净风面前说:
“大师:你让我写的那尊背对山门观世音坐像旁的对联我已写成,请大师过目。”
说着虹姑展开对联,引来旁边一群香客驻足,交头接耳地评说。净风和尚眯起眼,细细地看着,轻声读道:
“问观音缘何倒坐,恨凡夫不肯回头!”
读罢,引来旁边香客们的一片掌声。净风和尚点点头:
“好!参透了天机!圆满了!送方丈那去吧!”
虹姑不觉一惊,但马上像是悟到了什么,收了对联,口念着:
“谢大师指点,圆满了!真的圆满了!”
之后,就随着人流奔前面大殿去了。
一直到了晚上,净风和尚也没见司马义来极乐寺参与活动,他多少有些失望,净风和尚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寮房,他似乎已精力耗尽,盘坐在寮房内的蒲团上,默默打坐,几个时辰后,他低声喊住一个正在干杂役的小沙弥,叫他立即告诉方丈,他要走了!小沙弥不知何意?忙问:
“净风师傅,怎么寺院刚刚建好,师傅却要走呢!你这是去哪?”
净风和尚淡淡一笑:
“往生!”
小沙弥大吃一惊,不敢细问,他知道净风师傅是方丈的师弟,更不敢怠慢,急忙跑到佛堂,见倓虚法师刚刚讲罢《椤严经》下来,小沙弥忙急步走过去,凑近倓虚法师耳边低语道:
“净风师傅说是要走!”
倓虚法师听后一惊!马上觉得会有问题,连忙撩起袈裟吩咐:
“快带我去看!”
两人来到寮房,净风和尚面容平和,微睁二目,淡然一笑:
“师兄,我要走了!”
倓虚法师看着如此平静的师弟,自己也平静了许多,轻声问:
“几时?”
净风说:
“现在!请师兄念经送送我。”
此时,监院已经赶到,倓虚法师忙吩咐监院,安排人员念经超度。不多时,外寮的几个师傅已经来了,跪在那里念经。那个送信的小沙弥眼中含泪,“咕咚”一声跪倒在净风和尚跟前,带着哭腔说:
“净风师傅,你今天往生佛国了。临走也应该说句话,留个念想!”
净虚和尚声音已经非常微弱:
“我一生游方,闲云野鹤,万没想到,在往生之前,还有幸修寺建庙,完成如此宏愿,也算圆满!我并无名言相送,只送一句话给你:能说不能行,不是真智慧!”
说完,净风和尚便面西趺坐,闭目不语,大家听他说完此话,不知为啥!都觉得踏实了很多,于是,就齐声念佛,倓虚法师以及监院等众僧也跟着一同诵经,超度了不到半个时辰,净风和尚就平静地往生了。
那天晚上,虹姑回到家中,傅老二还没回来,她知道一定是在前面的老店里跟着忙乎,就为傅老二做了饭菜,放到锅里热着。又把自己平时穿戴的衣裤,整理好打成了一个包袱,放到炕边。拿过纸笔,写了一张纸条,压在包袱下。自己也梳洗打扮了一番,脸上多了几分安详和恬静!就到西屋的蒲团上坐好,闭目打坐……
等傅老二在老店忙完回来,见到炕上的包袱,有些蹊跷,又见下面有纸条,忙拿起纸条一看,上面的几行小字,他基本都认识,只见纸条上写着:
老二:
我们夫妻一场,这是缘分!现在我已圆满,该走了!你多保重!我留下的一点东西,给大嫂吧!我去的那边用不着!
妻:虹姑
傅老二绊绊磕磕地看完纸条,就觉得不对劲,自己感到脖子后直冒凉气,惊慌失措地就往西屋跑,一开门见虹姑端端正正地坐在墙边的蒲团上,他这才松了口气,在身后轻轻地喊了两声,见没有回应,急忙几步上前一把抱住妻子,虹姑却随势倒在他的怀里,他忙用脸去试妻子的鼻息,他碰到的是冰冷的脸,人已经没了呼吸,虹姑安静地走了!傅老二就觉得天旋地转,他疯了似的一声嚎叫,人也昏死了过去!
虹姑走了之后,听常和她一起去止水庵上庙求佛的人说,她们再去止水庵许愿,如若叨咕叨咕虹姑的名字,就更加的灵验了!于是,就有人暗地里揣测,说虹姑上辈子是查府侄儿媳静修转世,那自然也就是桃花仙女了!她这一走,元神归位,灵魂回了止水庵,于是,止水庵就有了真神!一时间止水庵信众云集,香火鼎盛!
傅老二自从媳妇没了,他这个人也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整天没时没晌地叨咕着媳妇的名字,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成了废人了。
极乐寺开光大典过后没多长时间,中国政府就主张收回了哈尔滨的管理权。市政管理局的楼顶,第一次飘起属于我们中国的五色旗帜!难道这真是天命所为!
在哈尔滨俄国人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俄国国内的形势风云突变,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推翻了沙皇统治,建立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作为沙俄残余势力的代表人物,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兼中东铁路护路军总司令霍尔瓦特,并不肯认输,他在哈尔滨成立“全俄临时政府”,自任最高执政,妄想推翻苏维埃新政权。更甚的是,他擅自挪用铁路公款,作为反革命活动经费,以致积欠工人工资数月未发,使工人生活无法维持。激怒铁路工人,这才导致中东铁路中俄工人连续举行多次全路大罢工,多次镇压未果,终于将霍尔瓦特赶下台。这个长胡子的俄国人,再也没有回到他自己的国度,多年以后,客死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
此时,交涉局总办司马义,被民国政府任命为东省特别行政区市政管理局局长,试图接管哈尔滨的市政管理。这一阵子他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工夫参加极乐寺的落成盛典。他正全力以赴抓紧时机,筹备成立哈尔滨特别市临时自治会。铁路工人王广俊被抓的那件事儿,费尽了周折,最后,虽然是俄方无条件放人,可还是令司马义有所感悟,正因为这件事儿,使他更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再把哈尔滨的市政管理权放到俄国人手里,眼下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联合铁路局中的其他中国议员,强列要求改组俄国议员把持的市公议会,坚决要求成立临时自治会。经过努力,这些置身海外的俄国人,由于没了早前沙皇俄国的后盾,也就没了以往的霸道。这一年秋后,哈尔滨特别市临时自治会成立,司马义被推举兼任哈尔滨特别市临时自治会会长。哈尔滨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日子。
这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晚,都十一月中旬了,才下了第一场大雪,但这场大雪格外的大,整个世界都被覆盖了!天气这才真正的冷了起来。司马义市政管理局宽大办公室五颜六色的玻璃窗上,挂满了晶莹的霜花,朦朦胧胧看不清外面的景色,霜花却也别致,像蓬草、像森林,挂在玻璃上甚是好看。室内的壁炉中火燃得正旺,可空旷的屋子里还是有几分寒气。司马义刚放下毛笔,觉得手有些冷,就捧起手炉,在长案前慢慢踱步,欣赏自己刚刚书写完成的一幅书法长卷,那是杜牧的《阿旁宫赋》一节。由于近些日子,诸事顺利,心情不错,他才有此雅兴,长卷落笔也是犹如神助,一气呵成,写得畅快淋漓,不由得心花怒放。他把手炉抱在怀里,站在长案前,索性边看边读,抑扬顿挫很是投入: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东西。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司马义正读得兴起,外面有人敲门。他头也没抬喊了一声:
“进来!”
三毛愣推门进来,搓着双手,下巴上、眉毛上挂满了白霜,他在门前跺掉长靴上的积雪,顺手把猞猁皮的耳朵帽摘下来揣在怀里,走上前看着长案上的书法,傻笑着说:
“大人,好久不见你写字了,这次写得真多!真……”
司马义抬眼不错眼珠地看着三毛愣,眉宇间有了几分威严。三毛愣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笑嘻嘻地看着司马义,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用手抓着自己的后脑勺。司马义继续看自己的书法,嘴里开始数落三毛愣:
“告诉你多少次了,就是改不过来,眼下是什么年代了,总是‘大人大人’的,脑袋瓜子里全是浆糊!都想啥呢?”
三毛愣吐了一下舌头:
“是,大人……局长,这不都叫了几十年了,一时半会儿的改不过来!”
说完,他凑近司马义,乐呵呵地说:
“对了,大人……不是,局长,早晨我来前,太太叫我告诉你,说一大早土龙山的‘一刀成’又让人送来了一只刚打的狍子,还有两坛子高粱小烧,太太说狍子肉这东西放时间长了不好吃,就叫厨房用大锅煳上了,说今天正好是礼拜,让你早点回去,一家子人也好热闹热闹!”
司马义哼了一声,自语道:
“这个小富,怎么还收人家的东西!嗨,这个‘一刀成’!别说,还和他打出交情来了!”
司马义摇摇头,这才把眼睛从书法长卷上挪开,抬头问三毛愣正事:
“你这是干啥了?冻成这样?”
三毛愣用棉衣袖口抹了一把脸上已经化了的霜水说:
“今儿这天可真冷,冻得汽车打不着火,我在外面烤了能有一个时辰了!刚拾掇利索,在门前暖着呢。火车站北上岗的那座跨线铁桥今儿完工通车了,你不是老早就说,等通车了要去看看嘛!我怕耽误了事儿,一大早就过来了!”
司马义一听这话,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来了精神,把手中的手炉放下,边往外走边指着门口对三毛愣说:
“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快去,把局里在家值班的人都给我叫上,让大家都去看看热闹,这座铁桥,该算是我们自己的第一座大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门旁的挂衣架旁,从上面取下藏蓝色的水獭皮领呢子大衣穿上,戴好哥萨克双峰水獭毛的皮帽,走出了办公室,向市政管理局的大门前走去。
铁桥是俄国建筑师斯维里道夫和设计师巴利的杰作,桥头两侧耸立四座方身尖顶的桥头堡,在桥头堡内侧,还有四根粗壮的金属铸造的五花盏灯柱,艺术感十足!铁桥两侧镂空嵌花的铁栏杆庄严肃穆,与人等高,二十对带翼飞轮装点在栏杆之间,显得巧妙玲珑,给人以呼之欲出的动感。铁桥在此时竣工,对两位设计者来说,可谓是不合时宜。眼下俄国人在哈尔滨的势力江河日下,这些往日自认为是这片土地上的主子们,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也就没了以往参加各种典礼的雅兴!再加上天寒地冻的气候,没人愿意走出暖融融的房间,来凑这个热闹。可今天的大雪,却给铁桥添了几分神韵,桥身上的细节处,都堆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白白的,与铁桥金属的质感相衬托,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宽敞的桥面上,过往的人车不多,时而有一两趟“叮叮当当”的摩电车通过,这倒使桥面上多了几分肃穆和安静。司马义一干人等的汽车停在了桥旁的转弯处,他急不可耐地阔步走上桥头,双手抓住铁栏杆,深深地呼了口气,眼前就形成了一缕白雾,他顺着桥上的铁栏杆的空隙,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蜿蜒的铁路线,由远及近,穿过铁桥,会合在对面不远处的火车站里。三毛愣兴致勃勃地跑到桥旁,东看看、西摸摸,发出接连声的赞叹:
“嘿!真带劲!和原来的那座木桥一比,那木桥就不是玩意儿了!”
此时,远处一列从满洲里方面驶来的货车,犹如一条长龙,蜿蜒而行,机车头顶上冒着黑烟,拖挂着几十节车厢,发出有节奏的轰隆声!疾驶而来。在穿过桥洞的一霎那,一声长鸣,桥上人们的脚下感觉到明显的一阵颤动,整个桥身刹那间便云雾弥漫,机车喷出的白气从下面的桥洞中喷涌而出,笼罩了整个桥体,两侧的栏杆似有似无,四周虚幻缥缈,朦胧中,宛若梦境!不多时,机车渐渐远去,在视线的尽头缓缓进站,桥上也慢慢地云开雾散,一切景致又变得清晰,人们犹如从梦境又回到人间!桥上的这帮人,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接着响起了一片热烈的鼓掌声。市政管理局漂亮的女翻译肖婕跑到司马义身前,激动地高声喊:
“局长,这桥可真有气势!可是还没有名字吧!你为这桥起个咱们中国名吧!”
司马义站在桥上,长长的吐了口气,白霜挂在他青嘘嘘的胡茬子上,他又习惯性地用小拇指挠了一下左脸的刀疤,看了一眼这个女职员,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
“好!这座桥该有我们自己的名字!”
一群人围过来,都看着这位市政管理局局长,司马义背着手,在桥面上慢行,一行人跟在他的身后,谁也不做声。许久的寂静后,不知为什么,司马义又想到了自己在办公室里写的那幅《阿房宫赋》,渐渐地像有所悟,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读到此,他坚定地停住脚步。左手一撩大衣下摆,半蹲在雪地上,用手指在雪地上写了“霁虹桥”三个苍劲的大字。起身高声喊道:
“就叫霁虹,这座铁桥就叫霁虹桥!我一定要亲书这三个意义非凡的字,永留于桥上!以示纪念!”
身边很多人,并不解其意,只是响起部分人“噼噼啪啪”的掌声!旁边经过的路人,一见此景,也冒着严寒停住了脚步围拢过来观看,转眼,桥上已挤满了看热闹的市民。三毛愣歪头看了看雪地上的三个字,不解地抬头试探着边读边问:
“大人……局长,这霁……霁虹是啥意思?”
身旁有几个人在掩嘴窃笑,大概是在笑三毛愣的无知?或是不识时务。司马义看了一眼三毛愣,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走到桥头堡下,转回身声若洪钟,对着越来越多的人群,有些激动地高声说:
“霁虹乃雨止云散之意!如今哈埠已渐离俄国人的统治,成立了我们自己的特别市临时自治会,这不是云开雾散吗!这不是雨过天晴吗!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所有的建筑、商场、街道没有我们自己名字的时代,让他一去不复返吧!这座霁虹桥就是这个时代的分水岭!”
人群中这才又一次爆发出掌声和欢笑声!司马义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向人群中摆了摆手,示意安静,就又接着热情地说: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司马义做东,大家都不要走,都到我的府上,我一个山里的朋友刚送来了新鲜的狍子肉,还有上等的红高粱烧酒,我借花献佛,今天让我们一醉方休!”
人群中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三毛愣看着兴致正高的司马义,在下面叨咕着:
“你也不看看这里有多少人?也不知你家里有多少狍子肉?”
二十六
钱春成没能参加他娘虹姑的葬礼,因为正赶上那阵子张作霖要第三次进关攻打冯玉祥,两军战事紧张,他在军营里冲着北边哈尔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告诉娘,儿忠孝不能两全。谁让儿是张督军手下的一员干将呢。此时的钱春成,已经升任吉林陆军第一旅少将旅长。
北方的十一月早已是天寒地冻,白天显得特别短,时辰还不到酉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只有大地上那半尺多厚的雪壳子,在月亮下,泛着银白色的光。钱春成在督军府刚刚开完了四天的战前例会,早已是急不可耐、心猿意马了。他在督军府耐着性子陪张督军简单地吃了一口饭,跟着喝了几两烧酒,就匆匆离开了酒桌,也没参加晚上张督军为军官们组织的舞会,和自己的贴身护兵一溜烟似的往黑瞎子沟营地赶去。看来,在钱春成的脑子里,床上被窝中日本女人的热身子,永远比咄咄逼人的战事更有实际吸引力。
晚上江边的风很大,夹杂着米粒大小的雪疙瘩,打在两个人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刮得他们有些睁不开眼睛。就在这冰天雪地里,钱春成和护兵两个人依旧是快马加鞭,一路上人没下鞍,马没歇气儿,跑得是沉雪飞扬。四十几里的江边雪路,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黑瞎子沟旅部,这里原来是清军的一处兵营,是进出山海关的交通要道,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钱春成的旅部就设在兵营的中间,是个有着几趟青砖瓦房的大院落,周围有一丈多高的镂花围墙,前面两扇漆黑的大门,拾阶而上,门旁有荷枪实弹的大兵在站岗。院内的前面,是处理军务的旅部,后院是他和太太的卧室。两匹战马停在旅部前门。由于天黑雪大,站岗的卫兵听见有马蹄声,但看不清来人,“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高声问:
“谁?”
护兵跳下马,抹了一把脸上的冰花:
“是旅长开会回来了!也不瞪大你的眼睛看准了再问!”
说着,护兵接过了钱春成的马缰绳,站在原地等着旅长吩咐。钱春成翻身下马,活动了几下有些发麻的双腿,用手中的马鞭子抽打着自己身上的雪花,手搭凉棚遮着漫天的雪花,看了看门前直挺挺站着,满身是雪的卫兵,冲着自己的护兵说:
“叫警卫排加强警戒!哨位要加岗,这大雪嚎天的,小心就一个人在这山沟子里,后半夜别被狼叼了!”
说着,钱春成拾阶而上,站岗的卫兵忙“咯吱吱”地拉开大门,向他举手敬礼,钱春成目不斜视,风风火火径直走到后院。
卧室的房门外,为御寒钉着厚厚的棉门帘子,他掀开门帘,推门进屋,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钱春成抹了一把眼睫毛上的冰霜,往里就走。屋里梁上挂着的汽灯雪亮,发出“吱吱”的声响。听到门外有声音,天真美香从里间屋里出来,身穿粉丝绒的精棉睡袍,脸上略施粉黛,显得格外清秀漂亮。她见是丈夫,忙双手下垂弓腰施礼,一边嘴里道着辛苦,一边伸手帮着丈夫脱衣服。钱春成没等她给自己脱下外套,早已急不可耐,把手里的马鞭子往地下一扔,拦腰一把将天真美香抱在怀里,紧走几步,用身体倚开了房门,走进了里间屋。把怀中的女人放到铺好被褥的火炕上,一把扯开女人的睡衣,女人裸体的曲线十分优美迷人!白花花的乳房透着诱惑,展现在他的眼前,女人的眼神有些迷离,紧紧地盯着钱春成,并未躲闪,两眼中多了些野性的光芒。然而,声音却变得细若游丝:
“春城君,别急嘛!你的身子太凉了!我给你烧一盆热水吧,大冷的天,先洗个澡,暖和暖和!”
钱春成哪里还听得下这些话,他先从腰带的皮套里,把冰凉的手枪掏出来,放到枕头底下,接着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脱光,脱下的军装马靴扔得到处都是,嘴里喘着粗气,笑嘻嘻地说着:
“你们女人就是事儿多,四天没挨着你的热身子了,哪有心思洗澡?还是让我先玩玩,都快憋死我了!”
说着,重重地压在了天真美香的身上!女人没再吱声,伸手调暗了眼前挂着的汽灯,微闭双目配合着男人粗野的冲锋,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汽灯的“吱吱”声,以及男人和女人畅快淋漓的呻吟声……
一阵翻江倒海之后,钱春成汗流浃背地从女人身上下来,仰面倒在热乎乎的火炕上,闭目喘着粗气。天真美香挪了挪身子,柔软的胳膊紧紧地搂着男人,半晌,轻轻地问:
“美香的身子还好吧?”
钱春成点点头,没有吭声。天真美香又接着问:
“一去就是四天,啥事儿这么重要啊!”
钱春成懒洋洋地闭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
“又要和冯玉祥干仗!”
天真美香若有所思,但依然是不动声色。她已从这句话中,判断出张作霖在日本采购的那批军火,看来并非是为了对付关东军的。她又紧紧地向钱春成的胸前靠了靠,接着问:
“春城君,你看他们谁能胜呢!”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声,美香抬头看了看,钱春成早已经疲惫的进入了梦乡,接着传出了均匀的鼾声!天真美香无奈地摇摇头,抿嘴笑了笑,撩被起身,披上睡衣,来到外间屋,关了“吱吱”叫着的汽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第二天,太阳都升得老高了,钱春成还倒在炕上蒙头大睡。天真美香起得挺早,在外间的厨房热着牛奶。这时,卫兵在外面敲门,天真美香喊了一声:
“进来吧!”
卫兵推门进来,见天真美香站在那里,忙带上门,就一个立正站在了原地:
“报告太太,有一个乡下人要见旅长,说是有重要事!”
天真美香觉得奇怪,用腰间的围裙擦了一把手,来到门前,撩开沉重的棉门帘,把门推开了一趟窄缝,一股冷气钻了进来,天真美香打了个冷战,伸头向外细看。见来人三十几岁,穿一身青黑色的棉衣棉裤,外套棉羊皮大氅,头上是一顶狗皮帽子,脚下一双鹿皮的棉靰鞡鞋,看穿戴像是个乡下人。可眼神却十分机警,透着一股灵气。天真美香一看便知,来者不善,绝不是普通的百姓。她忙将来人让进里边,试探着问:
“这位先生,您是?”
来人淡淡一笑:
“鄙人姓毕,您是钱太太吧!我是郭松龄副司令的副官!副司令让我给钱旅长带来一封书信!要面交钱旅长!”
天真美香十分清楚郭松龄这个奉军中的新派人物,对日本并不友好,他的言行,会直接关系到关东军的命运。他这次遣人秘密相会,相信定有要事,可看着眼下这个人,虽十分精明,可这身穿戴也不由得令天真美香半信半疑,她指着来人的这身行头:
“毕副官,你这是……?”
来人笑了笑:
“事关重大,这也是为了遮人耳目!”
里间屋的钱春成似乎也听到了有人在外间屋交谈,知道是找自己,躺在炕上,伸了个懒腰冲着外间屋喊:
“什么人找我,进来说话!”
天真美香忙示意卫兵,去外面警戒。那位毕副官听到钱春成的声音,也不谦让,自己推门就进,几步来到炕前,冲着半躺在炕上的钱春成一拱手:
“钱将军,打扰了!我有一封郭松龄副司令的亲笔信要交给你!请旅长过目!”
说着解开羊皮大氅,从绑腿上抽出一把短刀,叼在嘴上,又掀起贴身棉衣的下摆,拿起短刀在衣角挑开一道口子,又把短刀插回了绑腿里,从棉衣里拿出一封牛皮纸的信件,信封正中写着几个小字:
钱春成将军亲启。
毕副官双手捧着递给了钱春成。钱春成接过信封,心里想不出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隶属关系的“郭鬼子”,为啥要给自己写信,而且还神神秘秘地派人化妆送来!他看了一眼毕副官,撕开了信封,仔细地读了起来,只见信中写道:
钱将军春成兄钧鉴:
松龄目睹两次直奉之战,国破家亡,民不聊生。为避此祸,拯黎民于危难,松龄将于近日携虎狼之旅,挥戈东进,以匡正义。汉卿少帅,英年睿智,识量宏深,松龄夙同袍泽,窃愿遵命劻勷,竭诚翊佐,更张省政,总制北疆,届时三省富强,四邻和睦。大帅已风烛残年,处事昏庸,我等愿成全大帅,婆娑岁月,赏玩烟霞。全主父之令名,享令公之乐事。早识兄台之胸怀,非久居人下之君,现经略松江之险隘,若能助松龄一臂之力,大事可成。届时与兄台各理庶政,前程似锦!诸多机要事宜,请与毕君商议。
郭松龄叩
民国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 印
钱春成读完此信,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把那页纸“啪”地一声拍在炕沿上,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出手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枪口对准了毕副官:
“好大的胆子,竟敢离间本将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毕副官并没有半点惊慌,瞥了钱春成一眼,从容地从怀里掏出纸烟,认认真真地卷起来,卷得之后,用舌头舔一下烟纸,叼在嘴上,用火柴点燃,吹灭了燃着的火柴杆,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钱春成紧紧地盯着毕副官的举动,咽了一口口水,厉声问道:
“你笑什么?”
毕副官背着手走了几步,面向着钱春成弹掉了纸烟上的烟灰,泰然自若摇头道:
“唉!我笑将军还不知死之将近!”
钱春成撩起被子,跳下了炕,一阵冷风袭来,钱春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接着打了两个喷嚏,天真美香忙把皮靴子拎到他的脚下,在衣服架上拿过大衣,给他披上。钱春成端着手枪,围着毕副官转了半圈,疑惑地问:
“此话怎讲?”
毕副官冷冷地笑了一声:
“哼哼,郭松龄副司令秉承少帅汉卿旨意,已与冯玉祥将军签署密约,不日副司令将挥师讨张,冯玉祥将军出兵相助,并提供军饷、弹药等一切补给。钱将军试想,一旦战事突起,副司令兵精将广,所向披靡,定会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取奉天,一路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少帅汉卿执政东北,指日可待。那时,将军再谋良策,恐已晚矣!我此次冒险前来,不过是副司令怀恻隐之心,爱惜将军之才,不忍弃之而已!”
钱春成听得脊梁骨直冒凉气,攥着手枪的手有些发麻,他陷入沉思,半晌无力地坐在炕沿上,将手枪放下,两眼死死地盯着毕副官。毕副官见他的神色有所变化,不失时机地接着说:
“何况副司令并不想难为将军,战事一起,将军只需拖延时日,做壁上之观!进可攻,退可守,何去何从的主动权,完全在将军手中,不过如此!”
天真美香站在钱春成身旁,看似紧张,其实是在观察着事态的进展,实际上,她早已接到关东军总部关于郭松龄即将反奉的情报,关东军本部只不过是还没下定决心,该支持他们中的那一方对日本有利,还在静观时局的发展!此时,听两人的谈话,已经验证了他们的情报。也该教训一下那位多次戏耍过关东军的张作霖了。天真美香萎缩在钱春成身旁,扯了一下钱春成大衣的衣角,怯怯地说:
“春成君,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我觉得毕副官都是为了我们着想,你可要仔细斟酌,给我们自己留条后路!”
钱春成犹豫了,他把手枪扔在炕上,叫天真美香为自己拿过军装,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毕副官,毕副官自知基本上大事告成,也不急着等钱春成的态度,他把抽剩下的纸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一张五十万的转账银票,递给了钱春成:
“这是副司令让我带给你的!”
钱春成接过银票,瞄了一眼上面的数字,暗自欣喜,这个郭鬼子还真舍得下本,他将银票转手递给了天真美香,向着毕副官一拱手:
“毕副官还请见谅!眼下这世道,群雄并起,我钱某人不能不防!”
毕副官背手仰头笑道:
“钱将军聪明睿智,谨言慎行,遇事机警!佩服、佩服!”
两人一阵大笑过后,钱春成拉起毕副官的手,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低声说:
“走,到前面旅部我们细谈!”
说着,两个人出了房门,钱春成回头冲着身后的卫兵说:
“通知后厨,在旅部安排酒宴,款待重要客人!”
毕副官笑道:
“为我们的精诚合作,一醉方休!”
几天后,郭松龄改所辖部队为东北国民军,率领七万余人,在滦州火车站召开军事会议,宣布班师回奉,反奉行动开始。钱春成接到张督军防务山海关的电令,他佯装听命,实际上却是按照和郭军的协议,假意部署,以遮人耳目。交战开始后,钱春成不战而退,强调东北国民军军事实力强大,迎战消极,匆匆撤出战场。致使郭松龄部队长驱直入,顺利占领山海关,进而移师绥中,攻克锦州;东北国民军一路上势如破竹,东进巨流河,占领奉天似乎指日可待。奉天城里整日炮声隆隆,人心惶惶,东北王张作霖将自己财物,用十几辆军车装好,随时准备撤退大连。日本关东军总部接到天真美香的第一手情报,觉得时机已到,机不可失,急需与郭松龄秘密接触。为避免军方出面给郭松龄带来反感,遂派在哈尔滨有着医生身份的加藤隆吉,全权代表关东军与郭松龄在锦州的沟帮子接触谈判。加藤隆吉接到指令,连夜奔赴锦州。一路上他得知郭松龄的部队,已经接近奉天,但已是强弩之末,在这关键时刻,郭松龄一定需要他们日本关东军的一臂之力。也许,借此时机,日本在满蒙的利益,真的可以一蹴而成。
加藤隆吉似乎早已成足在胸,他连夜赶往锦州,等见到郭松龄时,天色已近傍晚。他在火车站旁郭松龄的临时指挥部里见到郭松龄。一见面,加藤隆吉伸出双手,紧走几步迎向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恭维着眼前的这位职业军人:
“郭副司令,您的气色不错!”
郭松龄听到警卫人员通报,说有一位叫加藤隆吉的日本人要见他,在这关键时刻,日本人来访,郭松龄已猜出了几分来意。他见这个日本人笑嘻嘻进来和他寒暄,他并未起身迎接,而是坐在原位没动,嘴里哼了一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加藤隆吉道:
“哼,你就是加藤隆吉!我已经几宿没有睡好!怎么见得我的气色不错!”
加藤隆吉一愣,没想到郭松龄的回话是如此生硬,他把伸过去的手无奈地又缩了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哈哈,郭将军,你还不知道吧,我可是个医生!用你们中医的说法,望闻问切可是我的基本功!”
郭松龄瞥了他一眼:
“医生就该恪守本分,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大老远地来这干吗?有话直说,不用和我兜圈子,你们日本人找我想干什么?”
加藤隆吉本来是笑着的脸,被郭松龄的话呛得有些麻木,僵硬的笑脸比哭还难看。他极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把脖子上的领结正了正,脸色更加地难看,他为摆脱窘境,自己在郭松龄对面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清了清嗓子说:
“郭将军不愧为是军人,爽快!我喜欢这样的性格,那我们就开门见山!”
郭松龄向后一仰,身体靠在了椅背上,轻轻地说:
“那你就说吧!我倒要好好听听!”
加藤隆吉挺直腰板,双手放在膝盖上,郑重地说:
“郭将军,此次如若进入奉天,必须承认张作霖与日本帝国所缔结的条约,维护日本帝国在满蒙的特殊权利和投资利益,也就是说,必须正视日本帝国在满蒙的优越地位和特殊权利。如果将军能答应这些条件,则日本帝国就能立即给将军以援助,至少亦当促使张作霖尽快下野。”
郭松龄听到此,冷冷地一笑:
“松龄班师回奉乃民国之内政,希望贵国不要干涉。我不懂得什么是日本帝国在满蒙的优越地位和特殊权利,也没有必要得到你们日本人的援助!”
加藤隆吉的脸有些变形,他心里想,这个郭鬼子怎么如此的不识时务,他精瘦腮帮子上的肌肉动了两下,强忍着没有发火,语气中带着强硬和几分威胁,一字一句地说:
“郭将军,不要感情用事,如不承认日本帝国在满蒙的优势地位和特殊权利,帝国可要对阁下不便了。”
郭松龄一拍眼前的桌子,指着加藤隆吉的鼻子,义正词严地说:
“岂有此理!你们这些日本人,想威胁我,瞎了你的狗眼!我郭某人不是被吓大的!如果你们不讲道理,和我来横的,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奉陪到底。想要把我郭某人拉下水,我也得抹你们日本人满身泥!”
加藤隆吉也“呼”地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但他马上意识到,有些鲁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喘着粗气语气略微平和地说:
“郭将军,做事可不要太绝了,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请你还要三思而行呀!”
郭松龄站起身,忿忿喊道:
“我身后的路宽窄,不劳加藤隆吉先生费心,卫兵,送加藤隆吉先生!”
加藤隆吉恼羞成怒,转身就走,到了门前,回头冲着郭松龄大喊:
“郭将军,你会后悔的!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告辞!”
然后转身悻悻而去!郭松龄哈哈大笑:
“不送!”
正是日本人在郭松龄这里没能达到目的,进而从中作梗,转向支持张作霖;再加上冯玉祥临阵变卦,战局发生了惊天逆转。郭松龄的东北国民军在巨流河一战,弹药库被奉军所炸,致使军心涣散,导致全线惨败,张作霖乘胜追击,郭松龄见大势已去,化妆败走营口,以图卷土重来。不料在辽中老达房与太太及毕副官被俘,后夫妇两人以逆反罪被就地枪决!在小河沿暴尸三天!
钱春成在自己的营盘,听到郭松龄被处决的消息,自知事情大概已经败露,惶惶不可终日。事态的发展也令天真美香猝不及防,她此时正动用谍报网络,搜集情报,等待命令。她通过在张作霖那里当军事顾问的日本人内线,传来可靠情报,张作霖已下发通缉令,欲秘密逮捕钱春成,并将通缉令原文送到天真美香手中。然而,钱春成作为日本人在这次行动中的牺牲品,关东军并不想放弃这个人,觉得钱春成将来还有利用价值,还会大有作为,就密电通知天真美香要全力保护钱春成的安全。必要时,放弃眼前一切,速回哈尔滨暂避一时。
天真美香接到指令,不敢怠慢,生怕夜长梦多,连夜为钱春成打点金银细软,并秘密地在乡下雇佣了一辆大车。一切准备就绪,这才把张作霖的秘密通缉令原文拿出来给钱春成看。钱春成看到通缉令,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吓得早已是魂飞魄散。这时,天真美香才显示出高素质的谍报人员本色,她遇事不慌,将撤离之事布置得井井有条。一边安抚着钱春成,一边准备撤离这里所需的一切。钱春成觉得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天由命,随了太太的安排,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况,他早已察觉,太太的背景,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大车装了钱春成夫妇的全部家当,两个人换了便装,已然成了一对走亲戚的农民。他们连夜上路。钻山沟、走敦化,顶风冒雪,匆匆赶路。几个提心吊胆的日夜后,两个人秘密潜伏来到了哈尔滨。虽然才离开哈尔滨短短的几年,这里早已物是人非。钱春成的娘已经离世几载,傅二叔也回了傅家店养病,自己早先住的老屋已经不见了踪影,在那里新建起了成排整齐的青灰色二层小楼,周围满是楼房教堂、商店洋行、工厂作坊、银行钱庄、报社会馆、电灯电话、邮政电报、车站码头、餐饮服务、医院学校、文化娱乐……这些让钱春成看得眼花缭乱。不过此时,钱春成没心思看这里的变化,他要先躲藏一阵子。加藤隆吉这个昔日的兄弟,已经派人为他们两口子,在傅家店长租了一间朝阳的客房,两个人就这样住了下来。当天,加藤隆吉在柳树街的八千代料理店设宴为钱春成压惊。酒席间,钱春成的情绪有些低落,可加藤隆吉却兴致高涨,添酒布菜,畅谈两个人的离别之情。耳热酒酣之时,借着酒劲也没忘了大骂一通那个不识时务的郭鬼子!如何的和他们日本关东军作对,日本人又是如何稍做手脚,结果就是郭鬼子暴尸街头。不知是说者无心,还是听者有意!一番话倒吓得钱春成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再一次体会到,这日本人可得罪不起。
安排在八千代料理店这儿宴请钱春成夫妇,这可是加藤隆吉有意为之。一是因为这里是日本人的会所,没有闲杂人等,比较安全。眼下钱春成的身份还不便于公开露面;二是因为那里的日本女人漂亮,加藤知道这一定符合钱春成的口味。再加上加藤隆吉已经急不可耐了,早就想在那几个新来的日本歌妓柔软的乳房上,留下自己的吻痕!以满足自己近乎变态的嗜好!女人可是加藤生活中缺不了的角色!
二十七
寒来暑往,转眼冬天过去了。解甲归田的钱春成,在哈尔滨谨慎地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日本关东军方面为了钱春成,也没敢怠慢,这期间积极派人与奉天的大帅府沟通,又给张作霖送了很多礼,再加上吉林督军张作相的全力担保,终究钱春成是他手下的一员爱将。张作霖感觉钱春成这条小鱼,估计也翻不出多高的浪花,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几位的人情,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问。至此,钱春成反逆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钱春成再没有了后顾之忧,他的生命危机结束,可算平安着陆。钱春成结束了到处躲躲藏藏的日子,这一年的春天,他拿出这些年积攒的部分财富,开始着手在哈尔滨商市街修建自己的豪宅别墅,准备享受生活。这是一个满城丁香花开,到处香飘四溢的时节,这是一段惬意的时光。似乎随着春天的到来,他生命的春天也不期而遇了。
在这一段闲暇无事、无所作为的日子里,加藤隆吉在给钱春成规划着另一个崭新的未来,钱春成踌躇满志,决定弃武经商了!他开始幻想着自己那个宏大的财富之梦。
松花江畔夏日的傍晚,总是令人充满幻想!钱春成又在加藤隆吉的诊所待了整整一个白天,似乎那个庞大的财富帝国触手可得,兴奋之余,晚上两个人又喝了两壶上等的清酒,都已有了几分醉意。钱春成见天色已晚,虽然是意犹未尽,还是先行告辞,顺着江边往商市街缓步而行,嘴里吹着得意的口哨,脑海里想着和加藤谈过的那些宏伟的事业。当醉醺醺钱春成信步来到水道街街口时,就听到从江边的芦苇丛里传出一个女人含糊不清的呼叫声!钱春成先是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细听,声音是从江边密密实实的芦苇丛中传来的,顺着声音仔细看去,江岸深处的芦苇,“哗啦啦”的摇曳,钱春成知道这又是哪个女人倒霉了,他骂了一句粗话,本不想管这等闲事,可酒后愉悦的心情,使他情绪亢奋,欲罢而不能。他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向芦苇丛里扔了过去,他的这一行为,没有任何目的性,只是想惊扰一下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看着他惊慌失措逃窜的样子开心。石头刚一落地,就从芦苇丛里传出一声嚎叫,接着传出来一句熟悉的骂声:
“八格牙路!”
钱春成没有想到,这个胆大的家伙是日本人。他有些后悔,要知道是日本人,自己不该如此冒失。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挺直了腰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吹着口哨往前走。两个气势汹汹的日本人从江堤下蹿了过来,他们一边整理着散乱的衣服,一边嚎叫着直奔钱春成。钱春成听到身后的木屐声越来越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头上挽着发纂,额头上缠着一条写着红字的白布,一身宽敞的和服,腰间扎着布带,手中提着武士刀的日本浪人,而且还是两个。钱春成知道,他们一定是觉得自己这个不识时务的中国人,搅和了他们的好事,看来气急败坏的两个人是要给自己点厉害尝尝。钱春成觉得今天要有故事。两个日本浪人见这个人并无惧色,就几步来到了钱春成的眼前,“嗖”的一声亮出了各自的武士刀,准备撒野。钱春成虽然喝了酒,但意识十分清楚,他两眼直视着这两个人,动作也不含糊,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咔啦”一声子弹上膛,紧走两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手枪已经对准了一个浪人的脑袋,用学得最地道的那句日本话,愤怒的骂了一句:
“八嘎!”
两个日本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被定在了原地愣了几秒钟!他们一定是觉得自己碰到了日本的便衣宪兵!两个人顿时像撞见了瘟神,没了气势,忙扔了手里的刀,弯腰鞠躬,嘴里说着钱春成一句也听不懂的日本话。钱春成自知危机在他镇静的处置下,已经解除,他不慌不忙的收起了手枪,转身理都没理那两个浪人,迈着方步继续向前走去。当两个浪人抬头见眼前已没了人,这才忙捡起地上的武士刀,匆匆的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芦苇丛里受了惊吓的女人,见两个日本浪人跑远,这才战战兢兢的出来,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钱春成,情不自禁的喊出了声:
“哈拉少!哈拉上高!”
钱春成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又是一愣,眼前朦朦胧胧的竟是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女人,正用被撕破的长裙尽力的遮掩着曼妙的身体,可高耸的胸脯和那修长的秀腿,依旧掩饰不住性感的身姿。钱春成笑了笑:
“今天这个闲事管的值得!好漂亮的玛达姆!这才是英雄救美人吗!”
女人听他说话,也是一愣,几步追上钱春成,截住他的去路,站在他的身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问道:
“你是中国人?谢谢你!先生!”
钱春成打了个酒嗝:
“是中国人那还有假!看来我的日本话不但懵了两个日本人!也把你懵了!”
俄罗斯女人已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双手下意识的挡着前胸,冲着他嫣然一笑。钱春成醉眼朦胧,瞥了一眼女人有些夸张的乳房,向女人摆摆手:
“身逢乱世,赶紧回家,一个女人,这么晚了还敢一个人出来,好大的胆子……”
随兴楼舞厅里的爵士乐震耳欲聋!西洋乐手鼓起腮帮子,小号吹得格外卖力气。当钱春成西转笔挺的走进来时。加藤隆吉正在和一位长发飘飘的俄国女子闲谈,见钱春成过来,忙上前引荐:
“这位是满洲面粉厂的董事长甄祯耶娃小姐,这位就是钱春成,钱先生……”
钱春成刚伸出手,女人先是愣了!接着一把抓住他的手,惊喜地说:
“钱先生,那天晚上是你救了我?”
钱春成听了女人的话,也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面熟,略一思索,这才影影绰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太小,要和自己合作的竟然是这位美女!真是天助我也,看来自己的大事可成!他强压着自己的兴奋,淡淡的笑了笑,洋装轻描淡写地说:
“谈不上相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只是举手之劳!”
接下来的舞会,两个人大谈缘分,早已是相识恨晚。这一轮谈判,不光是生意上的合作谈得顺风顺水,两个人的舞跳的也是激情四射、香汗淋漓。那天晚上,在送甄祯耶娃回家的车里,这个美女第一次教会了钱春成欧式的接吻。
其实,这位美貌的俄罗斯女人,因为她的财富,早已被日本人纳入了视野范围;更因为她的美貌,加藤隆吉更是垂涎三尺,可他自己眼下日本医生的身份很尴尬,也很敏感,他没敢贸然行事,怕误了帝国的大事。最后还是压制住自己的欲望,忍痛割爱,把这个美女让给了钱春成。由他们日本军方出资,让钱春成替他完成这一特殊的使命。此时,加藤隆吉已经完全把钱春成当成了日本人。钱春成自从第一眼见了这位俄罗斯美女,就倍有好感!眼下经过接触和了解,已是忍不住春心萌动,几乎不能自拔。他欣然地接受了日本人给他的使命。钱春成看重的是这位白俄罗斯女人的美色;而加藤隆吉则不仅是美色,更看中了这位俄罗斯美女的产业,他想通过钱春成之手,把这家满洲面粉厂,划到日本人的账下,这也是日本军方在满洲的总体部署之一。钱春成面对着这一箭双雕的美差,他何乐而不为呢。
甄祯耶娃的父亲,原来是哈尔滨最大的满洲面粉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经济实力不容小觑。甄祯耶娃是他的独生女儿,十四岁那年被父亲从白俄罗斯接到了哈尔滨,在炮队街的盖聂罗佐娃女校学习舞蹈。那些年,父亲的生意不是很顺序,为了给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个靠山,便把还不满十六岁的甄祯耶娃嫁给了只有一只胳膊的中东铁路护路军上校军官切德洛夫。切德洛夫的胳膊是在早年间和义和团的一次战役中,被土龙山的二当家的“一刀成”砍断的,那时的切德洛夫虽是伤残,但已然是一个上校军官,看似前程似锦。
可不管怎么说,切德洛夫也是一个六根不全的残废人,再加上他嗜酒如命,酒醉后更是不更事理!夫妻俩本来就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结合的,没什么感情基础,再加上年轻的妻子欲望很强,在他这儿,甭说情感寄托,就连正常的床笫之欢都得不到满足,夫妻关系逐渐就淡漠了;再加上后来的沙皇倒台,切德洛夫这个白俄军官落得个国破家亡,无家可回,从思想上没了斗志,整天无所事事,抱着一摞子沙皇给他颁发的军功章独自感伤。自此,切德洛夫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街旁的下等酒吧里,整天喝着那些劣质的烈性酒,醉生梦死。喝多了就酗酒闹事,人也变得邋遢颓废了。至此,使得夫妻关系更是雪上加霜,经常打打闹闹,渐行渐远了;几年后,甄祯耶娃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病重期间,这位老人自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把女儿叫到了床前,带着深深的自责,断断续续地说:
“甄祯耶娃,我的孩子!父亲不该为了生意,把你嫁给大你这么多岁的男人,父亲就是见了上帝,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父亲没有别的可以留给你,这个已有了些规模的面粉厂就是父亲的全部……”
话还没说完,老人就没了气息,带着忏悔去见上帝了。甄祯耶娃就继承了面粉厂的大部分股份,被推举为满洲面粉厂新的董事长!开始一心经营起自己的面粉厂。自此,甄祯耶娃和他这个酒鬼丈夫更是形同陌路。但眼下面粉厂的资金周转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一时间,满洲面粉厂举步维艰。再加上切德洛夫经常会酒醉后向她这位名义上的妻子要些酒水钱,这更使得甄祯耶娃身心憔悴!焦头烂额!歇斯底里!两个人的夫妻关系早已是名存实亡。
甄祯耶娃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位风流倜傥,愿意出巨资帮他的退役军官钱春成,不光是生意上让她渡过了难关,也再一次燃起了她爱的火焰,她的年龄虽然比钱春成大几岁,可俄罗斯女人丰满性感的身子,以及她身上那股欧洲女人独特的美丽,就是她女人的资本,同样能牢牢地吸引住钱春成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于是,两个人几乎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钱春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满洲面粉厂总经理的职务。同时,也轻松俘获了这位白俄少妇的芳心,使她如醉如痴,把自己的身家一切都压在了这个中国男人身上,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她手中的这家哈尔滨最大的满洲面粉厂,几乎转眼之间成了钱春成的私家产业。这一切都是按照加藤隆吉的设计在实施,满洲面粉厂实际上已经掌控在了日本人手里。这一点十分合乎日本人的想象!眼下,钱春成和甄祯耶娃正如胶似漆,两个人除了在厂里忙一些生意上的事儿,再就是倒在女人的大床上翻云覆雨。
钱春成已经好几天没回那座新建在商市街十六号的家了。甄祯耶娃开着自己的福特轿车,从面粉厂出来,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懒洋洋的钱春成。两个人在华梅西餐馆刚刚吃过了晚餐。钱春成靠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颗美人头牌香烟,扭转过身子对着开车的甄祯耶娃说:
“宝贝儿,今儿厂里的事儿,基本上忙完了,我得回家看看,要不然,天真美香该胡思乱想了!”
甄祯耶娃也不马上回话,笑眯眯地开着车在熙熙攘攘的中国大街上行驶着,只是轻轻地摇头,半晌,才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对着钱春成说:
“亲爱的,你不是说好了吗!这几天都要一直地陪着我!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家里的那个日本女人,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钱春成把手伸向车外,轻轻地弹掉烟灰:
“宝贝儿,我是说回家看看就回来!”
甄祯耶娃依旧是含着笑,等了一会儿说:
“我要是不喜欢你这么做呢!”
钱春成苦笑着摇摇头,使劲地吸了一口香烟,把烟头弾到车外方石路面上:
“好,那就听你的,不说这些了。”
车子到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甄祯耶娃轻踩刹车,慢慢地把车停下,冲着钱春成含情脉脉地说:
“亲爱的,你可以做一下选择,是回家还是去我那里?要是回家我左转弯,送你去商市街十六号!去见你的日本女人;要是回我那里,我就右转,回我的水道街一号。”
说着,甄祯耶娃给钱春成一个妩媚的飞眼儿,柔声细气地接着说:
“到我那儿,今天晚上我会好好地服侍你的!”
钱春成笑着,对这样的女人,他已经是无计可施。他掐了一把甄祯耶娃的屁股:
“宝贝儿,那我还哪想回家呀!”
甄祯耶娃听了此话,笑得很灿烂,探过头来在钱春成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车子旁一个卖报的小男孩儿,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笑着抬起脚跟,把一沓报纸举到车门旁,童声童气地说着恭维话:
“先生,你的太太真漂亮,买一份今天的《中国协报》吧,有重要新闻!”
钱春成转过头看着这个孩子,不由得被他的聪明逗笑了,在口袋里抓了几个铜板,放到孩子的手里,买了一份报纸,还没等看,被甄祯耶娃一把抢过来,扔到后座上,笑嘻嘻地说:
“在车上,不许看报,只许看我!”
说完,甄祯耶娃一踩油门,汽车疾驶到十字路口,接着一个漂亮的右转弯,直奔甄祯耶娃的水道街一号别墅而去。钱春成已然成了水道街一号的男主人。
甄祯耶娃的住处水道街一号,坐落在松花江畔,是一栋俄式私人别墅,室内的落地窗虚掩着,浅黄色的纱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盈地飘动着,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可以看到流淌的江水,卧室的举架很高,天棚上,吊着一盏乳白色的五座玻璃吊灯,显得十分气派。还没等走进卧室,两个人都已经是急不可耐,钱春成一把拦腰抱过甄祯耶娃,甄祯耶娃用脚蹬掉了自己的高跟鞋,双手勾住钱春成的脖子,激吻着进了里屋,钱春成弯腰把女人放到松软的大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那张棱角分明,白皙漂亮的脸庞,眼中流露出男人原始的欲望。床上甄祯耶娃金色的长发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那一双幽蓝色迷人的眼睛,无不放射出令男人难以抗拒的诱惑,钱春成感觉血往上涌,体内的肾上腺素一时间分泌过剩,身下的家伙已经坚硬无比!他耐着性子,毛手毛脚地把女人的衣服脱光,露出西方女人洁白的胴体,两只硕大柔软的乳房,在他眼前招摇地荡漾着。钱春成早已经心猿意马,起身慌乱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甄祯耶娃却翻身从床上起来,向脑后撩了一把金色的长发,回头嫣然一笑,甜甜的说:
“亲爱的,别急!我去冲个澡,你在床上等我!”
接着旁边玻璃浴室里,就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钱春成的兴致正高,等得有些心急火燎!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在加藤隆吉那儿,拿过来的那本线装的《金瓶梅》,还放在床垫下,他伸手拿了出来,翻到上回看的那页,有滋有味地读了起来,书里那些露骨的激情描写,更令他浮想联翩,身体爆棚。甄祯耶娃冲完澡,披着一条洁白的大浴巾,悄悄来到床上,见他又在看那本催人兴起的线装旧书,她不知这本书的内容,但她知道,每当钱春成看过此书,床上功夫勇猛无比!女人抖落浴巾,上床一把抱住他,把白花花的乳房压在他的脸上:
“亲爱的,不用看这个书,你已经很厉害了……”
钱春成被柔软的乳房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就张嘴轻轻地咬了一口女人的乳头,女人一声浪叫,忙抬起身,钱春成就势一把搂过女人,神秘地说:
“宝贝儿,我给你念这一段!你猜猜这描写的是什么?”
说着,钱春成念了起来:
“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 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 出牝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
读到这儿,钱春成用他那淫荡的眼神,专注地看着甄祯耶娃,眼下这个血统纯正的俄罗斯女人汉语并不很精通,对话勉强可以,可这几句半文半白的打油诗,女人并没完全听明白。她疑惑地摇着头,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一丝不挂的男人!钱春成看着似懂非懂的甄祯耶娃,觉得这个俄罗斯女人懵懂的神态很好玩,有着和其他女人不同的味道。钱春成就扳过她的头,把嘴贴近甄祯耶娃的耳朵,低声地解释了几句,女人笑得脸一阵涨红,伸手抓住钱春成身下坚硬的家伙:
“那你现在是想当醉酒汉还是当疯子和尚?”
钱春成被女人的行动挑逗得几近疯狂,把手中的《金瓶梅》往床下一扔,翻身骑在了丰满的女人身上,双手抓住女人纤细的双手,十指紧扣,把女人伸展成一个舒展的大字型,嘴里发着狠似的说:
“宝贝儿,看我怎么收拾你,在床上,我什么时候做过醉汉,要做就做疯和尚……不,要做就做花和尚!”
女人挣扎着,抽出一只手,伸手拉灭了吊灯,此时,早已是春情摇曳,毫无顾忌地发出畅快的呻吟,放肆的喊叫声在宽大的卧室里回荡,顺着敞开的落地窗,似乎传出去很远……
在床上,驯服一个有着性经验的俄罗斯女人,尤其是正当虎狼之年的俄罗斯女人,着实地让钱春成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气喘吁吁地从女人身上下来,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女人的乳沟里鼻洼处流着香汗,紧紧地搂着男人,还在继续体会着这美好的时光,不多时就满足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睡去了。钱春成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已经透支的体力稍微得到了缓解,不知为什么却睡不着。他想起回来的路上在街头买的那份《中国协报》,就轻轻地把甄祯耶娃搭在他胸前的手挪开,悄悄下地,借着窗外的月光,在进门旁的鞋柜上把报纸拿过来,重新上床躺下,顺手点亮床头灯,想浏览一下今天的新闻,他打开报纸,只见头版头条,是两行特大号的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张作霖昨午死耶
奉方官厅公表丧报。
钱春成看完标题,大吃一惊,!急忙翻身从床上爬起来,颤抖着双手,把报纸拿到床头灯下,亟不可待地看起来。
张作霖乘专列从北平回奉天,在皇姑屯被炸身亡!陪同他的黑龙江省保安司令同时遇难!
钱春成还没看完,额头上早已流出了冷汗,他万万也想不到,显赫一时的东北王张作霖就这么完蛋了。他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最后固执地认为,这事儿,一定是日本人干的。他曾经听天真美香偷偷对他说过,日本人帮着张作霖打败了郭松龄,让张作霖渡过了难关!可张作霖在获胜之后,却耍了滑头,并没兑现他事前给日本人的承诺。日本人吃了哑巴亏,早已对他恨之入骨了!曾经发誓要除掉张作霖。钱春成下意识地吐了一下舌头,倒吸了一口冷气,暗自惊叹!日本人真他妈的厉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钱春成情不自禁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不过,在钱春成惊愕之余,却也心中暗喜!这倒不是因为他的两个潜在的仇人同时毙命,因为这两个人,眼下对他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了。他此时此刻怀里虽然搂着这个风情万种的俄罗斯女人,却又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就是已经在止水庵带发修行多年,那个被吴司令打入冷宫的六姨太;那个险些让他丢了年轻性命;那个在他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的第一个女人——少如姑娘!他觉得横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的那个危险人物已经驾鹤西游了,这个他一直放不下的女人,现在该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女人了。
少如在止水庵里消耗着青春,整日以青灯古佛为伴,那股少妇懵懂的激情,早已淡漠,随着时间的延续,对自己的未来更是心灰意冷了。
起初一段时日,吴司令每月都派人来,为止水庵捐些钱粮,说是为了敬佛礼佛,实际是来查看少如的近况!是在随时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开始少如还不甘心,多次向来人偷偷打听钱春成的下落,来人看似也有顾忌,不敢和她多说,只是简单地应付她说,再没看见钱副官,不知他去哪了!渐渐地少如的心也就凉了。她断定钱春成死了!是被吴司令给害了,她知道男人是容不下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她更清楚,自己的这条小命,也随时的捏在吴司令手里。
止水庵距傅家甸的胭脂海只有几里地的路,自从她到了这里,妈妈贾俊卿有时也会来止水庵看她,妈妈的双鬓也有了少许的白发,可依旧是风韵犹存,徐娘半老。一见面,无外乎和她说一些外面生意上的事情,说眼下经营如何艰难,俄国人办起了随兴楼,都以白俄贵族小姐为主,清一色的白俄姑娘;日本人也有了官办的妓馆,有了千娇百媚的东阳妞儿,外国女人的异国风情,给男人们带来了新鲜感,拉走了一些她们这的常客儿。还说和少如同期的那几个红姑娘显梅、红霞、小秋,年岁也都不小了,对客人来说,就没有了以往的吸引力!如今已是嫁人的嫁人,赎身的赎身!显梅嫁给了铁路上一个当官的做了姨太太,听说男人对她挺好,就是年龄大了点;红霞、小秋赎了身子,都回乡下去了,红霞在勃利乡下,嫁给了一个做豆腐的男人;小秋回了江北,眼下也应该是嫁人生子了。新来的几个小丫头仔儿们,还是个雏儿,没有太多的人气,还挂不了牌子……还说想接她回去,只是怕吴司令那边不容。听了这些,少如有些心酸,她不愿意听妈妈说这些烟花柳巷的事儿,就在一旁干坐着发呆,或闭目念佛,也不插言。觉得自己再没有亲人了。索性也就死了还俗的心思。妈妈见少如这种神态,渐渐地和她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后来妈妈也很少来了。
这一天,闱黎师太满面春风地推门进到少如打坐的寮房,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笑盈盈地说:
“少如,外面有人要见你,看来你该时来运转了!”
少如正在打坐,听了师太的话,这才睁开眼睛,从沉思中醒过来,忙起身回了礼道:
“师太,又在哄我高兴!我的时运不济,哪来运转的时候!”
她的话音未落,寮房外门帘一动,从外面应声走进来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件硕大的提盒,少如定神一看,不由得一愣,眼前正是穿着藏蓝色大褂长衫的钱春成!少如睁大眼睛呆呆地看了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于兴奋和激动,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试探着问:
“是春成吗?你没死?还是我在梦中!”
钱春成看着脸色苍白,已显得有些消瘦的少如,紧走两步,把提盒放在地上,拉住她的手:
“少如,我还活着,你不是在做梦!”
少如早已是泪流如注,泣不成声:
“这些年你在哪?惦记死我了!”
钱春成把少如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
“我只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那天你给我送了信,我连夜就回了哈尔滨,可吴司令派‘二斜楞’追到哈尔滨向我放了黑枪,在火车站跨线桥下,‘二斜楞’的子弹打进了我的脑袋里,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可是我福大命大造化大,被一个朋友给救了!”
少如已经是紧张得手脚冰凉,急切地问:
“春成,快告诉我,伤在哪?”
钱春成抓起少如柔软的手,放到自己的脑后,少如摸到了那块伤疤,纤细的手有些颤抖,摇着头:
“佛祖保佑啊!你真的命大呀!”
说完,少如捧着钱春成的脸,仔细地看着,声音颤抖着说:
“春成,你能来看看我,我死也无憾了!”
钱春成见少如动情,也免不了有些激动,但还是破涕为笑,语无伦次地说:
“我是接你出去,我现在有好大的生意,我要名正言顺地娶你!”
少如听到这儿,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打了个冷战,脸色变得苍白,神情有些紧张,忙用手去捂钱春成的嘴,惊恐地说:
“不许乱说,也许隔墙有耳!”
钱春成抓住她伸过来的手,用嘴轻轻地吻了一下,笑着抹了一把眼角流下来的泪水:
“少如,你还不知道,吴司令已经死了!在奉天的皇姑屯被日本人给炸死了!听说‘二斜楞’也在这次爆炸中受了重伤,已经成了废人了!这真是报应!”
少如听此话又是一惊,木呆呆地看着钱春成,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半晌才转忧为喜,合掌闭目口念佛号:
“阿弥陀佛,这可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老天爷成全我们!”
接着,少如早已是泪如雨下!哭得已经是大雨滂沱了。钱春成这时才转身和站在旁边的闱黎师太细语道:
“师太,烦请帮少如换上衣服,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春成递过那个大提盒。师太拉了一把哭成一团的少如,冲着她的耳朵低语了两句,这时,少如才破涕为笑,两个人进了里间屋。时辰不大,少如重新地梳了头,鬓旁还插了两支鲜艳的绢花,换好了服装,从里间屋里出来。脱掉僧袍的少如,已然又是一位楚楚动人的纤纤少妇!这身水粉色的提花旗袍,是北平瑞蚨祥的新式样,穿在少如的身上,还正合适。见少如收拾妥当,两个人忙和师太打招呼告别,闱黎师太轻声念道:
“阿弥陀佛!少如的心早已不在庵中,还俗去吧!这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钱春成听师太如此说,再没犹豫,牵着少如的手,走出了止水庵。
门外停着几辆黑色的福特牌汽车,见钱春成和少如走出山门,第一辆轿车的车门打开,甄祯耶娃从里面走出来,紧接着从其他的轿车里出来一群帮着接亲的人,有中国人、俄国人,加藤隆吉也来了。甄祯耶娃尽量摆出大度的表情,笑盈盈地几步来到他们两个人跟前,不冷不热地上下左右打量着这位中国女人,她也许真的被少如的美色镇住了!发出了一声赞叹的惊叫,心想,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永远是贪婪的,总是越多越好。然后,她强装热情地上前拥抱少如:
“哇!真的是太漂亮了!都让我嫉妒了!”
少如并不认识这个外国女人,她被眼前这个外国女人的夸张表情弄得有些尴尬,少如的脸上露着生涩的笑容,转头看着钱春成有些不知所措,钱春成忙上前介绍:
“这是我生意上的伙伴,我的顶头上司,满洲面粉厂的董事长!甄祯耶娃小姐!”
甄祯耶娃这才慢慢地松开手,站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端详着少如,脸上带着些无奈和嫉妒,然后频频点头,勉强地挤出一丝极不和谐的笑意说:
“果然是漂亮女人,我要是男人,也会想娶你的!难怪能让钱经理这些日子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春成听出甄祯耶娃话中有话,怕她说出一些不该说的,就忙把话题岔开:
“董事长的中文是说得越来越好了!这是拐弯抹角地骂我!我先领着少如到后面看看!”
说完,拉着少如匆匆地向后面的车旁走去。甄祯耶娃有些若有所思,狠狠地瞪了钱春成一眼,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悻悻地左右摇了摇脑袋,回到自己的轿车里面。加藤隆吉今天是西装笔挺,显得格外正规,他见钱春成两人向这边走来,自己忙快走两步,来到两个人跟前,伸手与两个人握手祝贺,钱春成转头向少如介绍:
“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加藤兄,是一名了不起的医生!要是没有加藤兄,就没有我钱春成的今天!”
加藤隆吉笑着弯腰施躬身礼,但眼睛的余光还留在少如的身上:
“哪里、哪里!我叫加藤隆吉!是加藤诊所的医生,以后还请你多关照。并非我的医术高明,而是春成君福大命大,才会有今天!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还是请两位上车!”
说着,他拉开了轿车的后门,少如看了一眼钱春成,钱春成点点头,少如这才一撩旗袍,坐进了汽车,钱春成并没马上跟进去,而是神情有些着急地看看周围没人,把嘴靠近加藤隆吉的耳朵,恳切地低声道:
“天真美香那里,可全仰仗加藤兄美言了!”
加藤隆吉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充满自信地说:
“女人嘛,让她把自己的男人分一半给别人,总不会很舒服,用你们中国话说,就是都会吃醋的,耍耍女人的脾气,过后也就好了!今晚上是你的洞房花烛,我就让天真美香住在诊所,不回去打扰你的美事了!改日再让她们姐俩见面,我相信我们日本女人,会以大局为重的!这件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听到这,钱春成感激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加藤隆吉的肩膀,算做是感谢!加藤隆吉再一次为他拉开车门,钱春成弯腰进了轿车。加藤隆吉随手带上,向前后几辆轿车挥了挥手:
“开路,中国十三道街!”
说完话,自己紧跑了两步,却没有进自己的轿车,而是直奔最前面甄祯耶娃的座驾。甄祯耶娃像是在有意地等他,待加藤隆吉坐进了甄祯耶娃的轿车!几辆车同时发动引擎鱼贯而行,离开了止水庵,直奔十三道街的五芳斋南菜馆。钱春成、少如两个人的婚礼在那举行!
二十八
秦尚宇在那次蔡家沟暗杀伊藤博文行动失手后,安先生却在哈尔滨火车站暗杀成功,随后安先生被日本军方逮捕。直至死在日本人的抚顺监狱,也没供出他这个同党。秦尚宇已然把安先生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影响了他以后的生活。
一年以后,秦尚宇结了婚,新媳妇就是绥芬河周医生的女儿鸿雁,过门这几年,身子骨始终不怎么好,一直没有小孩儿。她爹和尚宇的小姨都盼着早一天见到孙子!周医生更是心急如焚。这一辈子净给别人看病去灾了,却看不好自己女儿的病,这好说也不好听呀。他三番五次地给女儿带来各种各样的补药让她吃,以调理女儿的气血,可还是没有奇迹发生。那一年周医生又来哈尔滨买药材,顺便又看了女儿的病情,最后还是唉声叹气摇着脑袋走了。就在这次回绥芬河的路上,周医生出了事儿,碰到了双乳山的胡子打劫票车,周医生在混乱中被胡子的流弹打死了!鸿雁听到她爹死了的消息之后,上了一股急火,就病倒了,高烧了一个礼拜,怎么治也不顶用,最后也是撒手人寰匆匆地走了。尚宇哭了一通,埋葬了妻子。过了些日子,尚宇和小姨说想离家一段日子,到外面去散散心。小姨怕尚宇过度悲伤,一时想不开,到外面闯一闯换换环境也好,就给他带了点盘缠,告别了小姨和妹妹出了门。
尚宇一路南下到过广州,后又转道去过北平,听说尚宇在北平秘密参加了什么救国会,闹开了革命。几年下来,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又被派到本溪煤矿从事工人运动。这一走前后就是十几年。
这一年,不知为什么,哈尔滨闹开了日本人。秦尚宇回来了。听说是奉命策动兵变、组织抗日义勇军。结果兵变失败了,他们就加入了李杜、冯占海的自卫军,在双城堡、顾乡屯一带和日本人打了好几天的仗,仗打得很激烈,双方都死了不少人,还打下了一架日本飞机,飞机就掉在了正阳河里!听说飞行员跳伞了,秦尚宇领着几个弟兄想去抓个活的。刚到飞机旁边,就见飞行员躺在正阳河边,已经死了,尸体被烧得像烤鸡似的。他们想上飞机上看看,这时,就跑过来一队日本军人。他们见日本人挺多,打了几枪就撤到了江边的芦苇塘子里躲着。就见这伙日本兵围着飞机转了一阵子,可能是想把飞机弄走,但没有实施。后来,这帮人把那个飞行员的尸体抬到了飞机里,向飞机上浇了不少汽油,一把火把飞机给烧了。浓重的黑烟,升起了几张高。正当秦尚宇和弟兄们纳闷的时候,忽然飞机一声爆炸,离飞机较近的几个日本兵也被炸上了天。后来听说是大火引爆了飞机上的炸弹,又多了几个日本人为那个飞行员赔葬。这件事儿,让亲眼目睹了这次爆炸的秦尚宇他们,高兴了好一阵子。
可这次和日本人对垒,中国军队败了。好些的日本兵从偏脸子、懒汉屯一带荷枪实弹地进了哈尔滨城里,这真是好不容易盼着西洋人的气势小了,这又来了东洋人。
秦尚宇没有撤,就留在了哈尔滨转入了地下工作,和那些留下的弟兄们又组建了一支义勇军,开始在哈尔滨周边秘密活动,与日本的关东军零星地打了好几仗。可结果敌众我寡都败了,听说眼下这支义勇军大部分都撤到了茫茫的林海雪原里整编去了,就再没了消息。只有尚宇等少数几个负责人,还活跃在哈尔滨城里。小姨看着多年不见的尚宇,已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满脸胡茬子的男子汉!是又高兴又辛酸!高兴的是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和他爹一样,满身的英武豪气;心酸的是孩子自从媳妇没了之后,这也是十多年了,老大不小的男人,就这么一个人过,身边也没个女人照顾,长期下去,这也不是个事儿。本想和孩子说说他的终身大事,可尚宇这一年里,又是去乡下,又是下工厂,很少在家待着。即便回来也都是半夜三更才到家,娘俩儿也没个时间唠唠心里话。妹妹嫣儿六年前嫁给了师哥云鹏,过门以后就到傅家店那边帮着打理老店里的事儿。小两口十分恩爱,这么多年来,连当初的称呼都没改。最近又锦上添花,怀上了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嫣儿和尚宇十分投脾气,哥俩儿从小就格外地亲近!自打哥哥回来,一有空嫣儿就往娘家跑,缠着哥哥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总惦记着要帮哥哥干大事!季节已到了盛夏,哥这两天没回家了,娘的老病又有些犯了,整天整宿的咳嗽。嫣儿白天忙乎完老店里的事儿,和云鹏哥打了招呼,晚上就索性住回了娘家,一是为了照看娘,二是为了多见哥哥。
今天,老天爷下了一天的暴雨!地上水洼里的水已经没了脚脖子,晚上依旧是电闪雷鸣的,看来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嫣儿和娘都觉得今天尚宇又回不来了,娘俩儿刚躺下,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嫣儿一听就知是哥哥,一骨碌爬起来,忙披衣下地去开门:
“哥!你回来了!”
尚宇笑着点点头进了屋,放下油纸伞,抖了抖满身的雨水,气喘吁吁,小声地说:
“小妹儿,娘睡了?”
嫣儿点了点头,低声说:
“娘刚躺下!哥,你从哪回来?”
尚宇把门关好,对着嫣儿小声说:
“先给哥打盆水,哥洗把脸!再和你说!”
嫣儿捋了一把鬓边的一绺长发,来到门后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倒在铜盆里,又到幔杆子上拿了一条白手巾,搭在铜盆架上,笑嘻嘻地看着哥哥。尚宇先接过嫣儿手中的水瓢,自己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小姨在里间屋听到外面的动静,就问:
“是尚宇回来了吧,这两天是又上哪去了?一走就不着个家!”
尚宇把水瓢放在缸盖上,妹妹冲着他伸了一下舌头,尚宇应了一声推门进了里屋,关切地问:
“小姨,你还没睡着,我刚从巴彦回来!我这些日子可办了不少大事儿!”
说着,尚宇坐到炕边,小姨又接连着咳嗽一阵,尚宇为小姨敲了两下背。小姨好了些,就又接着问:
“小姨知道你在忙大事儿,可要注意点身子骨!这大雨天,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小姨给你热点饭。”
说着,小姨就要起床。尚宇按住小姨没让她起来,连忙点头说:
“小姨你睡吧,看你一动就咳嗽,我在外面吃过了。对了,我让人在北平同仁堂给你抓的药,吃了见效吗?”
小姨一听尚宇吃过了,就重新又躺下,接连地咳了几声,缓了一会儿说:
“还行,小姨这都是老病了,时好时坏的。这么晚了,别让嫣儿和你疯了,她要是缠磨你聊起来就没完没了,赶紧睡觉歇着吧!”
尚宇笑了笑说:
“小姨,我知道了。”
嫣儿从外屋进来,冲着娘说:
“娘,看你说的,我这不是给我哥开门去了吗!是吧?哥!”
说完嫣儿拉起哥哥的手,兄妹俩出了屋,把娘的门关严。尚宇来到铜盆前,一边洗脸一边说着话,待尚宇洗完了脸,嫣儿端起洗脸水,开门泼在院子里。这时,尙宇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墙边的土炕上,看着小妹从外面回来,在地下忙活着。尚宇从小就喜欢自己这个妹妹,也知道妹妹从小就跟着小姨练功夫,将来一定能成为自己的好帮手。嫣儿放好了铜盆,就坐在了他身边,哥俩儿相视笑了笑,侧耳听着里屋的动静,谁也没有做声。待了一会儿,等里间屋娘的咳嗽声停了,知道娘应该是睡着了,嫣儿这才缠着哥哥给她讲外面的事儿,尚宇只是看着妹妹,并不答话,嫣儿见哥的神情有些疲乏,就问尚宇:
“哥,我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都是大事!我也想和你一起干!你看我能帮你吗?”
尚宇看着妹妹,微笑着:
“你知道我干啥?”
嫣儿想了想,调皮的说:
“你告诉我不就知道了!”
尚宇又笑了笑:
“到时候哥就告诉你了!”
嫣儿在哥哥身旁撒娇:
“那得啥时候呀!”
尚宇想了想说:
“好小妹,都快当妈的人了,别闹了!这次呀,你还真得帮哥办件事儿!”
嫣儿有些兴奋,差一点没喊出声来,扑棱一声从哥哥身旁站起来,尚宇示意她小点声,别惊醒了娘,嫣儿这才压低声音问:
“哥,你让我干啥?”
尚宇坐直了身子说:
“我明天赶早要去一趟成高子火车站,晚上还得趁夜去一趟依兰,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要办!你明天替哥去极乐寺取个东西!”
嫣儿一听是叫她去取东西,就有些泄气,满不在乎地说:
“就取个东西呀!那还不容易。我和云鹏一起去,保准稳稳当当地给你取回来!”
尚宇满脸严肃地说:
“不行,这件事儿只能你自己去,谁也不能告诉!”
嫣儿有些沉不住气,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
“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尚宇疑惑地看着妹妹:
“啥秘密?”
嫣儿神秘地靠近哥哥的耳边,小声地说:
“云鹏也和你一样,也参加了东北抗日义勇军!前些日子,地段街上的日本横滨正金银行被盗案,就是云鹏哥干的,弄出来的钱,全都分给了机车厂的穷哥们儿!云鹏哥轻功好,在江湖上都叫他‘神盗踏雪无痕’!警察署的那个狗屁署长陈广年,满城抓‘踏雪无痕’,到现在连个毛都没看到!”
说完,嫣儿嘻嘻地笑。尚宇听了这话先是一惊:
“云鹏的事儿是真的!”
嫣儿自豪的看了一眼哥哥,深深地点点头。尚宇非常严肃的警告小妹说:
“刚才你说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只能到此为止!等我从依兰回来,找时间我和云鹏兄弟谈谈!”
嫣儿看着哥哥那严肃的表情,没敢再问啥,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尚宇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问:
“你说的陈广年!就是前些年在胭脂海卖药的那小子吧!怎么转眼当了警察署署长了?”
嫣儿把身子往炕里挪了挪,不屑地说:
“哼,他不是有个干爹吗……”
尚宇点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没有接着问,而是转了话题说:
“你明天早晨九点一刻,去极乐寺的天王殿,要先买一张当天的《国际协报》,报头朝外,卷成纸筒拿在手里。到时就会有一个人和你搭话,她问你‘去新建的七级浮屠塔是从西门走吗?’你就说‘极乐寺没有西门,只能走北门!’然后,她给你什么你就拿着什么,把东西带回家给我。路上不能把带的东西丢了,要知道,这东西比命都重要!”
嫣儿有点紧张,还是重重地点点头!腹中的孩子像是使劲的蹬了她一脚。外面一道闪电,接着一声炸雷,暴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尚宇就顶雨去了成高子火车站。
嫣儿也老早地就起来,为娘做了早饭,自己也简单地吃了一口。让娘帮着找了一副包袱皮儿,在躺柜里找了一对红蜡烛和两把线香,包好了背在肩上,看了一眼八仙桌子上的大座钟,还没到八点,就对娘说,要去极乐寺上香,趁着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一些,披了一张油布,就出了门。
极乐寺的晨钟在烟雨中刚刚敲过不久,由于下雨,寺里面的香客并不太多,嫣儿进了山门,来到了天王殿,把手中刚买的《国际协报》按照哥哥说的那样,报头朝外卷好捧在胸前,心神不安在天王殿里来回地转着圈,心不在焉地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四大天王的泥塑,心有些“蹦蹦”地跳!这时,从天王殿的后门进来一名年轻的女子,穿一身黑色的短裙,细高的身材,白净净的圆脸,长得端庄俊秀,透着聪明伶俐。她闭上油纸伞,神情自若地看着大殿里的泥塑,漫不经心地来到了嫣儿的身后,见周围没人,她轻轻地碰了一下嫣儿的手臂,很自然地问道:
“小姐,请问去新建的七级浮屠塔是从西门走吗?”
嫣儿狂跳的心一阵紧张,回头看时,竟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她这才放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一丝有些僵硬的笑容,忙回答那句背了一晚上的回话:
“极乐寺没有西门,只能走北门!”
高个儿女子仔细地听着嫣儿答话,看着明显有些紧张的嫣儿,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笑容很甜很亲切。她轻轻地拉了嫣儿的手臂一下,示意两个人一起走走。俩人出了天王殿,天上还在下着牛毛细雨,两个姑娘共打着一把油纸伞,顺着侧面的一片丁香花丛往东跨院走,大殿屋檐下的风铃,在清风的吹拂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煞是好听,也使嫣儿紧张的心情轻松了一些。高个女子见身旁的香客不多,就笑着问嫣儿:
“你是嫣儿吧!”
嫣儿有些吃惊!瞪大眼睛点点头问:
“你咋知道?”
高个儿女子甜甜地笑:
“你的事儿我都知道,我还知道我俩是同年生,我比你大几个月,你还得管我叫姐呢!我还知道你肚子里的娃已经三个多月了!”
嫣儿瞪着大眼睛问:
“这是谁跟你说的?”
女子边走边点头说:
“是秦队长告诉我的!”
嫣儿更糊涂了,疑惑地问:
“秦队长……是谁呀?”
高个女子用手捂着嘴,笑出了声:
“秦队长就是你哥哥,你哥就是秦队长呀!”
说着,高个女子压低了声音,贴近嫣儿的耳朵小声说:
“你哥哥现在是东北抗日联军哈东支队大队长!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说!”
嫣儿并不知道“大队正”是个什么官,但知道一定很了不起!她看了一眼眼前的高个女子,就歪着头问:
“那你是谁?”
高个女子不知为啥脸一红,马上又镇静了下来:
“我叫马艳华,你哥哥是……是我的领导!”
嫣儿高兴得差一点没跳起来,可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克制住自己的兴奋,表情马上变得十分严肃,认真地问:
“艳华姐,我哥让我来替他取啥东西呀!说这个东西比命都重要!”
艳华这才从随身的拎包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她!郑重地说:
“对!他这次回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你!我们今后每一次交换的东西,不要问是啥!都比命重要!把这个带回去,等你哥哥下次回来交给他!”
二十九
天一直在下雨,一刻也没见晴,并且还是越下越大。第二天早上,就听人说,有一列日本人的军列,在成高子附近脱轨翻覆了,死伤了不少日本人!转过天《盛京时报》头版头条以《日军由方正向哈凯旋中,列车颠覆死伤者多!》为题,发了一条消息,内容如下:
“多门中将麾下日军兵车,由方正凯旋哈尔滨途中,晚十时五十分,驶至离哈尔滨东方十七公里之成高子一带,被人为设计颠覆!造成从机车到整个十七辆车皮全部脱轨,滚落路基,发生爆炸,至十一人死,九十三人受伤,此案疑为共产党抗联所为,警方正在积极侦破中……”
秦尚宇从依兰回来的那天下午,松花江的水已经越过了江堤,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水,先从九道街头冲开了一个三十丈长的大口子,江水灌入了市区,一时水浪滔天,淹没了市区里的好多房屋。江南的低洼地,变成了一片汪洋。江水已经漫过了傅家甸好多楼房的一层。交通断绝,店铺都已经停业搬了家,店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杂物,顺着江水往下游漂去。原来的街巷上,很少见到人。
尚宇幸好在江北马家船口碰到了划船送客的傅老大,这才搭了顺水船,回到了江南。尚宇看着被大水淹没了的半个市区,一脸的茫然,他拿着一叶单桨,一面帮着傅老大划水,一面问:
“傅大叔,老店那边进水没?”
傅老大叹了口气:
“那地势稍高些,眼下还没呢!还差一尺多高!”
尚宇看了一眼远处白花花的水面,疑惑地问:
“傅大叔,以前咱这发过这么大的水吗?”
傅老大摇着船,晃了晃脑袋:
“我在这江边待大半辈子了,这可是新媳妇上轿头一次!这大雨接连着下了二十多天!还能有好!这世道不济呀!天灾人祸的!看看,这老毛子还没走干净,日本人又来了,都祸害咱这平民老百姓,老百姓的日子,苦哇!”
尚宇点点头:
“这些外国人比这天灾还可恨!只要这些东洋人、西洋人在咱这一天,咱这日子就没法过!”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尚宇就又问:
“傅二叔的身子骨近些日子好些没?这病咋就这么邪乎!”
傅老大再叹了口气:
“不中用了,自打你二婶没了,他这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不管是阴天下雨,还是有事儿没事儿,就知道往老西山跑,坐在你二婶坟前一哭就是一整天。完了,你二叔这个人废了!”
说到这儿,傅老大的眼前似乎朦胧了,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摇着头自语道:
“前些日子,四方台那儿刚来个大夫,医道挺深的,听说能扎古你二叔这疯病!就想让他去碰碰运气!今一早,我就让云鹏带着你二叔去四方台了,嫣儿也要跟着去,我说这大雨连天的,故乡屯那边也开了口子,去四方台的路不好走,她如今身子又不方便,就没让她跟着。我看呢,也没啥指望!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傅老大说着,眼中竟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转眼,小船已划到了江南,傅家甸街道上已是一人多深的水,小船顺着街道缓缓地穿行着,不远处一栋三层小楼,一楼已经没入了水中,只有半块牌匾还露在水面上,依稀可见“东兴顺旅馆”五个字。傅老大放下手中的桨,又抹了一把眼泪,咂了两下嘴,无奈地摇了摇脑袋自语道:
“这可真惨呢!”
尚宇不知傅大叔说的是二叔惨?还是眼下的水灾惨!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抬眼看着被洪水淹没了的市区。这时,尚宇看到前面“东兴顺旅馆”的二层楼的阳台上,像是站着个人,在向他们招手。尚宇就拉了一下傅老大的胳膊:
“傅大叔,你看,东兴顺旅馆的二楼凉台上好像有人?”
傅老大眯起老花眼仔细地看着,嘴里却说:
“人早就跑了,还哪来的人!这时还在那里待着不走,那不是耗子舔猫鼻子——找死吗!”
可当小船划近了一些,果真见旅馆阳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着他们焦急地招手。傅老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使劲地揉了揉。见确实是个女的,像是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他二话没说,三把两把地把小船划了过去。尚宇放下手中的单桨,起身把女人从已经进水的阳台接到了小船上。女人只穿了一件长衫,长衫依稀还能辨出原来是蓝色,如今已经退了色,没了原来的风采。长衫的“开气”有一边已裂开到膝盖以上了,看得见女人的小腿和脚都是光着的,趿拉着一双变了形的女鞋,隆起的腹部比嫣儿的大得多,看来已经快临产了。尽管如此狼狈,女人眉宇间依稀还是露着几分清秀。上船后,女人像小猫一样萎缩在船的一角,机警地看着他们,浑身在发抖。尚宇看着女人,知道她一定是受了惊吓,就把手中的桨放到船上,掏出自己的一块手巾,递给女子和她搭话问:
“你先擦擦脸上身上的雨水,别着了凉!这是咋了?咋一个人在那?多危险!病了?”
女子摇摇头,答非所问,怯怯地说:
“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尚宇一愣,没再接着问,摸了摸自己的怀里,想起自己还有两个饼子没吃,就顺手拿出来递给女子。女子看似真的饿极了,毫不犹豫地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两个饼子,又过了很久,姑娘好像有了点精神,才断断续续地说:
“我欠了旅店六百多块钱,还不上,他们不让我再在原来的房间里住下去,就把我挪到了做储藏室的预备客房来住,又阴暗,又霉气,他妈的……”
女人说得很气愤,骂了一句粗话。两个人这才知道,这女子是江北呼兰县张庭举的女儿,叫张乃莹。她和未婚夫在这旅馆已住了半年有余,除开房金以外还要供给他们饮食,有时还要借钱使用,因此,到现在已经欠店里六百多元了。一个月以前,她未婚夫说是回家去取钱,至今未回,信也没有,店老板就把她当成了人质,说再过几天她未婚夫还不回来,就说她自愿“压身还债”,将她卖到荟芳里窑子里去当妓女。可就在这天晚上,松花江却发了大水。这大水一来,店老板和其他的人都跑了,丢下她一个人在阴暗的客房里没人管。傅老大听后,气忿地哼了一声,骂了一句问:
“这些个有人养没人管的败类!闺女,你是想去哪呀?”
张姑娘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我想去《国际协报》报社,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他前两天说好了要来救我。”
傅老大并不知道《国际协报》报社是个什么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尚宇。尚宇正在打量这位气质不俗的女子,听她说要去《国际协报》报社,这颗心才算放下。这时,见傅老大看自己,尚宇忙向前倾了倾身子:
“《国际协报》报社在埠头区新城大街。”
新城大街已经全是水了,小船一直划到《国际协报》报社门前,张姑娘战战兢兢地下了船,趟着过膝的江水,千恩万谢地去了。他们两个人这才离开。尚宇和傅老大说什么也想不到,今天送的这位叫张乃莹的姑娘,就是后来在中国文坛上大名鼎鼎的女作家萧红!这些都是后话。
尚宇到家时天已经很晚了,由于他的家在秦家岗的高岗上,并没有进水。嫣儿忙完老店了的事情,见云鹏和二叔去四方台看病还没回来,就一个人早早的回到娘家照顾娘。眼下,小姨已经睡了,可嫣儿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见哥哥回来了,就爬起来披上衣服,点亮了油灯,跑了过来,还没等哥哥站稳,就异常兴奋地问:
“哥,前些日子,就是你说去成高子有事那天!日本人的火车在那儿翻了!还死了不少日本人呢!”
尚宇一边脱外边的湿衣服,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妹妹:
“是吗?那是这帮家伙该死呗!”
嫣儿瞪着两只大眼睛吃惊地问:
“哥!看报纸上说,是你们抗联干的!你不是队长吗?你一定知道是谁干的吧?”
尚宇并没有正面回答妹妹的提问,而是将话锋一转:
“我们抗联的人可多了,谁碰上这事儿,都会干!”
嫣儿目光中充满了憧憬,一面点头一面说:
“你说那么长的火车怎么就会说翻就翻呢?”
尚宇笑着坐到了炕沿上:
“应该没什么难的,要是在转弯处的铁道上卸掉几个螺丝,火车非翻不可!”
嫣儿瞪大了眼睛听着,还在那自言自语:
“那能是谁干的呢?”
尚宇抿嘴笑着,并没回答,只是凝神地看着妹妹。嫣儿似乎是意犹未尽,异常兴奋!但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思绪立马回到了现实,她上炕跪爬了几步,从炕梢的躺柜里拿出在极乐寺取回来的东西给哥哥看:
“哥,这是那天你让我去极乐寺取的东西!”
尚宇接过纸包放到一边,并没急着打开,拍了拍嫣儿的脑袋,笑呵呵地说:
“嫣儿,你这次干得不错!通过考验了!”
嫣儿得意地笑着说:
“哥,那我拿回的是啥呀?很重要吧!”
尚宇这才转身打开嫣儿带回的纸包,指着里面的草根树叶说:
“是给娘带回的一副草药!”
嫣儿有些不解,撅起了嘴:
“就这还是啥重要的事儿!”
尚宇笑了笑:
“傻小妹,这很重要!通过这件事儿,哥才知道我家嫣儿真了不起!可以干大事了!”
嫣儿听了哥哥的话,这才露出了笑脸,对着哥哥说:
“哥,那以后俺干啥?”
尚宇看着妹妹,严肃地说:
“以后你就替哥与中国四道街五号的‘一毛钱饭馆’里的王拴儿联系。他是从郭家瓦房屯来的,是我们的人,他的掩护身份是在饭馆里当跑堂的。到时候艳华会教你怎么做!”
嫣儿听哥哥说得如此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又十分羡慕地对哥哥说:
“哥,和我见面的那位艳华姐那可才叫真了不起呢,她啥都知道!”
尚宇笑呵呵地说:
“是吗?她人长得咋样?”
嫣儿点点头:
“嗯,人长得也俊!个还高!身材真好!”
尚宇看着妹妹,貌似一本正经地说:
“那她要是做你的新嫂子好不好?”
嫣儿一愣,接着就拍起了手,高兴得喊出了声:
“哥!这是真的?!”
尚宇示意她小点声,别惊醒娘,他看着妹妹那张兴奋的脸,然后点点头说:
“只要我小妹通过了!这事儿就定了!我明一早就告诉娘!”
嫣儿高兴得不得了,但又怕惊动了娘,不敢笑出声,就用手捂着嘴笑。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尚宇很机警,一口吹灭了油灯,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还没等尚宇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外面似乎发现了屋里的人有所警觉!接着,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砸门声!尚宇站起身,示意小妹不要出声,他顺着门缝往外看,外面十几个人进了小院,接着就听到了喊声:
“不能让秦尚宇这个共党跑了!”
尚宇知道,看来是自己的这几次行动被警察发现了,他下意识地想掏枪。嫣儿一阵紧张,她听得清楚的!哥哥是共产党!?她跑到小窗户前向外看了一眼,见是一群警察,领头的正是陈广年。她有些急了,一把把哥哥推到后窗处,转身跑到木门前,用身体死死地挡住门,焦急地喊:
“哥!你快跳后窗跑!”
话音未落,外面的大门被警察砸开了,十几个警察一涌而上,接着里面的房门也被踹得山响,嫣儿拼命地想用身体顶住门,可外面人的力气太大,一脚把门踹开,嫣儿的额头被木门狠狠地撞了一下,鲜血顿时流了下来,她不顾一切的扑向陈广年,想让哥哥快跑,陈广年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踢在嫣儿的肚子上,嫣儿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直冒金星,身体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埠头区警察署署长陈广年的手里端着手枪,站在了门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尚宇,阴阳怪气地说:
“别动,我的秦大队长,今儿老子可钓了一条大鱼,这些天的工夫总算没有白费!”
尚宇顾不上陈广年的枪口,大喊一声刚想去门旁抱起小妹。这时,小姨从屋里一个箭步冲出来,顺势推开尚宇,一抬手从掌中闪电般的飞出去一枚寒光闪闪的金钱镖,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陈广年的手腕子上,陈广年大叫一声手枪扔出去好远。这时,小姨大声喊:
“尚宇,快从后窗跑!”
说着,她又飞起一脚,正踢在了陈广年的腮帮子上,陈广年一个跟头翻到了屋外,小姨一转身把房门关上,用身体紧紧地倚在了房门上,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尚宇,大声喊:
“还不快走!傻孩子!在这等死!”
尚宇这才像刚反应过来,一大步跳到后窗户前,窗外是他们从小练武的那片杨树林子,尚宇大声喊:
“小姨,你多保重!”
一纵身跳出了窗外,身影消失在杨树林子的深处。
身后传来陈广年歇斯底里的喊声和一阵密集的枪声……
三十
警察署长陈广年,眼下可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妓院门前靠卖性药混日子的小混混了。自从认了中满协会会长查文禄为干爹,靠着干爹和日本人,几年间就坐到了埠头区警察署署长的位置上。
中满协会是日本人在哈尔滨的民间组织,是关东军的外围机构。九一八以后,日本人需要在本地培植自己的力量,加藤隆吉也不再需要遮掩,公开兼任中满协会副会长。虽说是副会长,但他才是这儿的实际控制者。倚仗着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关照,查文禄更是如鱼得水,索性就变卖了四方台的家财,在傅家甸七道街买了房产,带着几房姨太太及全家老少住了进来。为了拼凑活动经费,他利用加藤隆吉的特殊关系,在日本政府手里,揽到了修建哈尔滨滨江大桥的美差,他动用早期的黑帮势力,施展流氓伎俩,久拖工人的工资不付,看工人们实在闹得急了,就把工资集中地发给工头,工头前脚一走,他就叫手下的打手去抢,然后杀人灭口。他还故意放水淹死了几十名在水下潜水作业的沉箱工人,然后,鲸吞了死难工人的抚恤金。查文禄就是靠干这些缺德的生意,一边为日本人办事,一边自己也发了大财。
自打查文禄家搬进了城,中满协会就设在了他的府上。加藤隆吉就经常来查府安排工作,查文禄知道加藤隆吉是个好色之徒。为了和这个主子拉近关系,查文禄就经常陪着加藤隆吉去荟芳里、胭脂海等窑子泡娘们儿,到处寻花问柳,玩遍了花街柳巷里所有的红姑娘。可这个酷爱拈花惹草的把兄弟加藤,很快就觉得没了新鲜感。每当一个新地方去过两次,这位加藤隆吉就显得没了兴趣,在喝酒的时候总会像是开玩笑似地对查文禄说:
“这怎么没有漂亮姑娘?看来哈尔滨的美女已经是青黄不接了。”
每当这时,查文禄便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孝敬这位主子加藤隆吉。
查文禄四姨太生的那个女儿萍儿,娘死了之后,跟着大太太长大。女孩儿越长越像他的爷爷,比查文禄更像他爹。这一点让查文禄心里很不舒服。眼下萍儿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如花似玉,可他还是从心底里喜欢不起来这个闺女。有一次,正好是个礼拜天,加藤隆吉又来中满协会,和查文清谈为新建成的哈尔滨监狱捐赠新款囚车的事,这时,萍儿过来倒水,加藤隆吉看见萍儿不由一愣,抬脸端详了半晌,才转头问查文禄:
“文禄兄,这闺女是……?”
查文禄忙笑呵呵地说:
“这是令爱萍儿!”
加藤隆吉抬头仔细地看着萍儿,不住的点头道:
“漂亮!真是出色的美人!文禄兄好福气呀!前些日子我们还说哈尔滨的美女已经是青黄不接了,那是没看到令爱呀!”
说完,加藤隆吉色眯眯的笑着。查文禄从话语和眼神里看出了加藤的欲望,他没想到加藤竟对萍儿感了兴趣。他脸上虽带着笑容,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脏话。可他还是静下心思,反复的琢磨着,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何况,自打看见这孩子,他就没把她当成亲闺女。眼下,他为了讨好眼前这个日本主子,查文禄把心一横,也就顾不上考虑萍儿的意愿了。于是,查文禄当晚就摆了一桌家宴,席间就叫萍儿陪着喝了一晚上的酒,待酒足饭饱之后,没让加藤隆吉回去,而是叫下人收拾好小姐的上房,留加藤隆吉在小姐屋里过夜。加藤隆吉知道了查文禄的用意后,也就洋装的喝醉了酒,借酒遮脸睡进了萍儿的房间。小姐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躺在自己的卧榻上。加藤隆吉见佣人们出去关好了门,这才翻身坐起来,仔细的看着身旁满脸红霞的睡美人,他一阵的得意,身下的家伙已蠢蠢欲动,他急不可耐的一件件脱掉了小姐贴身的内衣,借着微微的酒劲儿,先是俯下身去,双手贪婪的捧起小姐的柔软的乳房,例行公事般的在上面用力一吮,洁白的乳房上,便展现出一枚如同草莓般的吻痕,他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内心一阵畅快,血往上涌。仿佛已急不可耐!形同枯槁的身子下,那只挺拔的生殖器已坚挺如柱,他起身一个饿虎扑食,压倒了萍儿身上,伴随着他杀猪似淫荡的嚎叫,加藤隆吉痛痛快快地享用了这个醉得不醒人事的妙龄少女。大汗淋漓后,便心满意足的倒头睡去,接着已是鼾声如雷。
等到了第二天早晨,萍儿醒了酒,觉得自己两腿之间火辣辣钻心地疼,稍一转身,就有一股黏乎乎的东西从下体中流了出来,她有些紧张,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转头这才看到了身旁躺着的加藤隆吉,萍儿顿时明白了一切。她翻身坐起来,用被子围住自己的身体,坐在炕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打那开始,加藤光顾查府就更勤了,依旧是酒醉不归,每次自然是萍儿陪睡!可再好的女人总有玩儿腻的时候,加藤隆吉更是如此!他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随着日本人的势力在哈尔滨的增强,加藤隆吉也脱去了医生的外衣,公开就任日本松浦洋行经理,他的军方身份已经处于半公开的状态。为了鲸吞在哈尔滨西方商人的资产,他可谓是不择手段。满洲面粉厂这块肥肉,早已是叼在了他的嘴上,倚仗着现在日本人在哈尔滨的势力,他已经没有必要按原设计,曲道掠夺,让钱春成这个中国人再过一道手了,他完全可以自己从容下手,将满洲面粉厂收入囊中只是时间问题,他随时只需动动嘴巴,就能把它吞进肚子里。更何况,满洲面粉厂那位风姿绰约的俄罗斯女人,早已经令他朝思暮想、魂不守舍了。这个公事私办的美差,加藤隆吉是不会再放过了。于是,加藤隆吉这位情场高手,开始实施他的这一收网计划。此时,恰逢钱春成纳妾不久,他的这位俄罗斯情人正处在空床期,精神极度的空虚。更何况眼下加藤隆吉的身份,以及手上掌握着的权力和雄厚的经济实力,征服那个独居的俄罗斯美女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再说,甄祯耶娃这个独居他乡的女人,眼下最需要的就是这股双层力量的支撑。于是,加藤隆吉几乎真的没费多少周折,就把甄祯耶娃这位俄罗斯美女从钱春成的床上拉到了自己的床上。
在甄祯耶娃水道街一号的江边别墅里,加藤隆吉已然是这里又一位新的男主人了。第一次上床,加藤隆吉还是毫无例外地在甄祯耶娃那硕大的乳房上留下了一枚草莓状的吻痕,只不过加藤隆吉觉得这一枚吻痕更有它的实际价值。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加藤隆吉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甄祯耶娃柔软的乳房,意味深长地问甄祯耶娃:
“亲爱的!怎么样?我和春城君的功夫相比如何?”
甄祯耶娃无力地躺在床上,微微睁开朦胧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加藤隆吉,她不敢肯定,这是否是男人们的试探,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嗲声嗲气地反问道:
“你们男人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加藤隆吉看着女人那张俊俏而有些迷惑的脸,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女人丰满的乳房上那枚吻痕,淡淡地笑了笑:
“这也许是男人的好奇心!好了,不说这些!看,这枚吻痕多漂亮!会扎疼春城君的眼睛的!”
甄祯耶娃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乳房上的吻痕,没有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女人没有吭声。加藤隆吉又接着说:
“这个漂亮的痕迹,按照生理学的规律,会在你身上保留两到三天,我想在它没有完全消退掉之前,你最好让春城君看到!”
甄祯耶娃听到这儿一愣,忙从枕头上抬起半个身子,向后甩了一下金色的长发,目不转睛地看着加藤隆吉,摇着头,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加藤隆吉用手缕了一下她的长发,诠做是一种安慰,然后不容置疑地说: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你们女人永远不会懂!”
加藤隆吉有意地让甄祯耶娃把这个痕迹,露给了钱春成,这是加藤隆吉对钱春成的另类宣言。这就等于是当着钱春成的面,把甄祯耶娃拉到了自己的床上!他这是想告诫钱春成别误判了形势,甄祯耶娃已经是我加藤的人了。他相信钱春成不敢说半个不字,这一点他有绝对的把握。这还真的让他猜对了。
可更让加藤隆吉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对这位俄罗斯美女甄祯耶娃却真的动了心思。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在这位欧洲美女身上,他体验到了女人细微的差别。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尤物!与众不同的金发碧眼,修长白皙的身材,狂放野性的风格,就连女人的体香,也让他陶醉不已,那是别有一番味道的体验和享受,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仿佛被这个女人牢牢地吸住,欲罢不能!几乎忘了自己征服这个女人最终的目的了!更忘了那位漂亮的查府小姐。
虽然加藤很久没来查府了。可查文禄却从下人的嘴里听到了加藤和小姐的风言风语。查文禄想,常此下去,这纸里可包不住火,毕竟小姐是没出阁的大姑娘,总不是那么回事儿,万一什么时候,小姐的身子出了点什么情况,不好解释。现在,正好趁着加藤的心思不在小姐身上,给老大不小的萍儿说一门婆家,以掩人耳目。可女婿的人选让查文禄伤了脑筋。想来想去,想到了在官场上已崭露头角,埠头警察署署长,自己的那个干儿子陈广年身上。
查文禄和陈广年出国前就认识。那时,陈广年还是个孩子,查文禄可是胭脂海的常客,经常在那个都快被冻死的陈广年手里买些祸害女人的花花玩意儿,查文禄大手大脚地惯了,再加上看着这孩子可怜,买这些玩意儿也不吝惜钱财,每次都多扔几个大子儿给陈广年,陈广年每次都是感恩戴德,渐渐地两个人熟悉起来。可认陈广年为干儿子那可是多年后的事儿。那还是那次在胭脂海被黑老九砍伤了脚,眼看要大难临头。在胭脂海旁边卖药的陈广年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查文禄,尽管两个人已多年不见了,陈广年还是想起了这个人,他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和胆量,跑过去背起查文禄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城,这才使查文禄躲过了一劫。等到了四方台,陈广年却因连累带吓的,瘦弱的身子骨瘫在地上起不来了,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这一幕感动了查文禄,等伤好了之后,查文禄干了两件事,第一是借着日本人加藤隆吉的势力,先灭了青龙会,挑了黑老九的脚筋;第二就是把陈广年收为徒弟,后来又认了干儿子,留在中满协会里办事。后来,等他靠着日本人得了势,搬进了城里,就又把陈广年送进了满洲警察学校学习。回来后在钱塘街派出所当了警察,由于陈广年心狠手黑,多次参加镇压反满抗日运动,再加上干爹在加藤隆吉跟前的举荐,很快地晋升为警尉补,后来又调到了哈尔滨埠头区警察署当了署长,几乎是一夜间,陈广年成了有身份的重量级人物。
起初,查文禄想把萍儿嫁给陈广年也有顾虑。萍儿和加藤隆吉的这点儿花花事儿,陈广年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现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不知他能不能愿意?查文禄怀揣着明白装糊涂,找陈广年过府来谈这桩婚事儿,可没想到陈广年一口应下婚事,当下还磕头,改口叫了岳父,声称自己愿意做这个上门女婿。查文禄一阵欢喜,这真是杞人忧天了,于是,查府开始为小姐筹备婚礼了。
陈广年和小姐的婚礼是在七道街查府办的。那夜,查府内红毡铺地,烛光闪烁,香气缭绕。外面挂的是满院子的红纱灯。查府里来了不少的人,有当局的政要、军警界的官员、青帮的头目。各界人士酒足饭饱之后,都在后院的舞厅里跳舞消遣。加藤隆吉自从身边有了俄罗斯美人甄祯耶娃,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查府消遣了。他早就接到了请柬,知道今天查府小姐结婚,他在关东军哈尔滨师团司令部开完了作战会议,坐着轿车,忙里偷闲地来查府登门贺喜了。
在查府门前下了车,加藤隆吉站在轿车旁,原地发了一会儿愣,他没有心思去上屋见醉醺醺的查文禄,而是转弯进了后院的新房。加藤隆吉的突然到来,让已经喝得醉意朦胧的陈广年一愣,吃惊之余,这心里就像是吃了一只绿头苍蝇,甭提多恶心了。可又不敢显示出丝毫的怠慢。陈广年看了一眼身旁表情冷艳的萍儿,慌乱地整理了一下青缎子长袍,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加藤隆吉的眼前。加藤隆吉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自己的继任者,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笑容,嘴角略微地抽动了一下,并没说话。他径直地走到了穿着婚纱的萍儿身边,仔细地端详了萍儿一会儿,不动声色地为萍儿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婚纱,萍儿倔强地甩了一下头,转身扭过头去,坐到了床上。加藤隆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过身来,这才正眼看了看陈广年,伸出手来和他握手,笑容满面的对陈广年说:
“陈署长,恭喜了!你的新娘子很漂亮!只是脾气顽劣了一些!”
说完,加藤隆吉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陈广年。陈广年感到身子一抖,有一种前些年在胭脂海门前卖药时,要挨揍的感觉。他有些紧张,可外表却装得十分镇静,两只由于喝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加藤隆吉。加藤隆吉来回地踱着步,像是要对他们说些什么。陈广年似乎看出了点门道,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加藤隆吉的身后,低头试探似的说:
“师叔,您老是不是乏了?要不,您在这里歇会儿,让萍儿伺候着,我到上屋去照顾一下其他的客人?”
陈广年没有称呼加藤隆吉为副会长,也没有称呼为经理,而是按青帮里的规矩叫他师叔,他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这样的称呼十分的恰当。加藤隆吉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陈广年,半晌,才低声笑了起来,转身走到陈广年身前,用拳头捶了几下他的肩头说:
“小伙子很聪明,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好意,师叔愧领了。像这样年轻火辣的女人,说心里话,师叔真的有些力不从心,吃不消了。”
加藤隆吉说完,仰头挑衅似地笑了笑,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床边扭头坐着的萍儿。陈广年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脸的谄笑,又凑近加藤隆吉的耳朵低声说:
“师叔,您这身子骨儿,没问题!要不,徒弟我孝敬您老人家一样宝贝,有了这宝贝!不愁您老吃不消了。”
说完陈广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加藤隆吉,仔细地看加藤隆吉的反应,加藤隆吉这才转回头,笑薇薇的看着陈广年,不知道陈广年要干什么。陈广年见加藤隆吉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反对,就又补充了一句:
“师叔,您跟我来。”
说着他一提长袍,拉着加藤隆吉两个人走出卧室,来到了书房。他踮起脚尖,从上层的古玩架子里捧出一个木匣,打开拉盖儿,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葫芦,葫芦的正面,是一行篆书烫金小字“御女石锸散”,陈广年笑嘻嘻地递给加藤隆吉说:
“师叔,这可是真真的宝物,全满洲国就我这一份,前些年,有好些人出高价,要买我这宝贝的配方,我愣是没卖。”
说着,他用手指着葫芦后面的小字,磕磕巴巴地念道:
“御女石锸散,乃大鹏之精,遗于石上者,浸酒服之,健元阳。天顺中,驸马都尉赵辉,自海外得之,日可御女百数,而精神不衰。一少妾患苦之,窃以投于池……”
还没等陈广年念完,加藤隆吉恍然大悟,开怀大笑道:
“呦西,看来,这的确是个好东西。我这个几十年的帝国医生,倒是有些孤陋寡闻了!日可御女百数……精彩!精彩!”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陈广年,把那个东西抓在手里,迈步回到了卧室。陈广年满脸的堆笑,垂头跟着。进了屋加藤隆吉用下颌指了指床边坐着的萍儿,犹豫片刻说:
“陈署长,萍儿今天可是你的老婆了,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我是来恭贺你的!”
说完,加藤隆吉摆了一下头,身后的秘书渡边捧出了一个礼盒,是一件华贵的日本和服,递给了陈广年。陈广年受宠若惊,忙接过礼盒,躬身到地:
“谢师叔!”
加藤隆吉哈哈大笑,用手扶了一把陈广年:
“这是我让我太太特意从日本定做的!萍儿小姐穿上会更加的漂亮!”
说着,他又看了手中的那个小葫芦,对着渡边说:
“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该走了!”
说着加藤隆吉兴奋地往外就走,渡边紧跟在他的身后。到了汽车前,渡边跟上一步,低声问:
“我们的回松浦洋行?”
加藤隆吉站住脚步,略作沉思摇摇头:
“不,去水道街一号!”
陈广年捧着礼盒,快步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大门外,直到汽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腾出一只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挺直了腰,活动了一下紧张的身子骨儿,冲着远方啐了一口吐沫,心里骂了一句加藤隆吉。转身迈着方步回到了卧室。看了一眼坐在床边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萍儿,掂了掂手中的礼盒,冷冷地笑了笑:
“看到没,这日本人也得给我面子!上床吧,我的大小姐,别在那装黄花大闺女了,今儿该轮到我享用了吧。”
萍儿冲着他的脸,唾了一口口水,把手伸到了枕头底下,一把攥住自己那把袖珍手枪的枪柄,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流氓!给我滚开!”
陈广年看着萍儿的举动,知道她在干什么,并没有生气,慢条斯理地用手擦着脸上口水,皮笑肉不笑地瞪了萍儿一眼:
“大小姐,别这么冲动,要真是在这新婚之夜,我被你一枪打死了,这好说也不好听吧!”
说着,陈广年把礼盒扔到了床上,一转身,骂了一句:
“贱货!留着你穿吧!真他妈是这日本人身上的一件衣服!”
萍儿眼中噙满了泪水,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枪,恨得咬着牙没吭声。陈广年推门出了屋,向着门外喊:
“备车,去胭脂海。”
三十一
钱春成自打续娶了新媳妇少如,家里那位往日里贤淑明理的日本女人天真美香和外面那位风情万种的俄国情人甄祯耶娃,就都没让他消停。两个女人如法炮制,给他戴了个结结实实的绿帽子。这些天弄得钱春成是寝食不安、焦头烂额。
先是一天晚上,甄祯耶娃主动和他幽会。刚刚进了水道街一号的卧室,女人一反常态,也没了柔情蜜意的铺垫,脱衣解带直奔主题。钱春成吃惊地在这位俄国情人的乳房上,发现了一枚重重的吻痕。那枚熟悉的吻痕!他知道是加藤隆吉的杰作,加藤隆吉不止一次地向他炫耀过这种特殊的嗜好。钱春成见此标记刚刚上床时的兴致荡然无存!如同饭碗里吃出了一只苍蝇,开始反胃,仿佛胃里瞬间憋了好多气,他接连着打了几个响嗝,这才像缓过气来,冲着甄祯耶娃大叫:
“骚货,你给我说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别说你不知道!”
甄祯耶娃看着暴跳如雷的钱春成,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向脑后拢了一把金黄的长发,倒也爽快!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亲爱的,我根本就没想瞒你,我已经和加藤先生好上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有来无往非礼也!不能只允许你们中国男人三妻四妾,我们俄国女人也要追求自由!我们之间不也是商业利益更大于儿女私情吗?”
甄祯耶娃说得不卑不亢,从容镇定。此时的神情,倒是像在有意地报复钱春成的移情别恋,也更像是一种在背叛了自己的男人跟前的一种炫耀!甄祯耶娃的直白,倒让钱春成有些手足无措,他愣了一会儿,嘴角动了两下,但没说出话来,接着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下子没了精神,一头倒在了大床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用双拳在捶着自己的太阳穴。甄祯耶娃看着他,冷冷地笑了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自言自语地说:
“亲爱的,没想到骨瘦如柴的加藤隆吉先生,太出乎我的预料了,他床上的功夫是如此的厉害!”
说到这,她低头看着钱春成有些铁青的脸,笑呵呵带着调侃似的口气说:
“亲爱的,别生气!在床上,你也很有魅力!”
钱春成被气得肝儿疼!他对这个火辣的俄国女人已无计可施。如果此时,穿上裤子就走,这显然不是他钱春成的风格,看来对这个女人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床上的女人应该都一样!他自我安慰着,这个二手货的老毛子娘们儿,本就不是自己的女人,再加上已是自己玩腻了的货色,眼下只是为了生意,逢场作戏而已,常言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再说,女人应该是身上穿的衣服,今儿穿明儿扔,这样一想,自己也就坦然了许多;但他不能原谅的是加藤隆吉,想和加藤隆吉翻脸,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你加藤隆吉不够朋友!可再一想,眼下的加藤隆吉,已不是加藤诊所的那个窥探情报的看病医生,而是日本松浦洋行的总经理,和关东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气势大得很!自己还要依靠着这棵大树乘凉呢,他平静了一下心情,还是忍气吞声,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钱春成自己解决了心理障碍!心平气和了许多。可那个俄罗斯女人甄祯耶娃,自此再也没回到他的身边。
这场风波刚过,他又发现自己的日本老婆天真美香的乳房上,也出现了一个让他同样郁闷和揪心的吻痕!他有了一种王八钻灶坑即憋气又窝火的感觉!这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这个加藤隆吉看来是吃定他的女人了!中国有句老话,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小子,连窝里的草都他妈的吃,嘴上骂,心里恨,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惹不起加藤隆吉;更惹不起自己这个背景复杂的日本老婆。眼下对付一个加藤隆吉他已经是捉襟见肘、力不从心。要是再和身边的天真美香,因为床帏之事闹红了脸,自己的对立面再加上这个女人,恐怕我钱春成的政治生命就真的该结束了。于是,他咬咬牙还是忍了!他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有点后悔当初,自己干吗要弄那么多女人放到身边!女人多了,难免会给自己带上几顶绿帽子!钱春成有些后悔了。正当钱春成情场接连失意、一筹莫展之时,他的官运却来了!
满洲国大同元年的秋天,钱春成时来运转了。
原来的盛京将军增熙,摇身一变成了满洲国的红人。辛亥革命前夕,盛京改为奉天,盛京将军府被改编为都督府,后来袁世凯掌权,又任命张作霖为“盛武将军”,督理奉天军务,增熙被委以军务帮办,增熙耻居张氏之下,不仅不“帮”不“办”,还暗自参与宗社党的复辟活动,致力于恢复清朝统治;“九一八”事变后,增熙不顾各界爱国人士的反对,派出代表到长春迎接日军。在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监视下,增熙声明与南京政府和张学良政权脱离关系,宣告吉林省独立,成立军政合一的吉林省长官公署,日本人来了之后,他就开城投靠了日本人。他幻想着靠日本人的力量,迂回恢复他们大清的天下,他也好继续享受爱新觉罗皇族的荣耀。几番献媚邀宠,他的官位在满洲国是节节高升,不久便欣然就任满洲国国防大臣,为给新主子日本人一个好印象,也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拼命地拼凑伪政权,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时,他想起了在哈尔滨就职的那个司马义,那个一身正气,孤身入旅顺,敢和俄国人争高下的“义大胆”。这个在他直接关照下受到重用的晚清重臣,现在已然是有了一定影响的一方诸侯,把他收到麾下,一定会不辱使命。于是,他派人拿着自己的手札,来哈尔滨请司马义就任新职,增熙心想,我对你司马义早年可有知遇之恩,你能有今日,理应对我感恩戴德!再说,就凭我现在的身份,堂堂满洲国国防大臣,派人专访,并委以重任,司马义定会再一次感激涕零,此事必将是一拍即合。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司马义听说是给日本人当差,言说自己年事已高,已该告老还乡,一口回绝了。这一下可把增熙气坏了,拍案大骂司马义忘恩负义,不识抬举!连我这个国防大臣面前卖老。就在增熙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之际,日本关东军司令部转给他一份公函,信是由加藤隆吉写的,内容写得十分客气,只是给增熙推荐了一个人,说此人聪慧忠勇,可堪大用,经略滨江,定成大事,这个人就是赋闲在家已被女人闹得焦头烂额的钱春成!增熙一见此信,哪敢违背日本人的意愿,不敢怠慢,就坡下驴,忙派人与钱春成接洽,并委任钱春成为北满讨伐军中将总司令兼哈尔滨第四军管区司令。钱春成早已从加藤隆吉那里知道了内情,真是受宠若惊!欣然就职!自此,钱春成从一个落魄下野的旧军阀,摇身一变成为满洲国雄霸一方、兵权在握的实力派人物。
钱春成偷偷地抹了一把冷汗,打心眼里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感情用事,要是那时一时冲动,会酿成不可收拾的场面。他也暗自赞叹自己的胸怀,没因为身边的女人,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慨叹了一声,日本人还是真够朋友的,没有忘了他这个难兄难弟。自此,他和加藤隆吉的关系就更近了一步,那可真是穿一条腿儿的裤子都嫌肥的铁哥们儿,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共用的朋友。
这一天,加藤隆吉忙完了洋行里的事,天已经很晚了。兴致勃勃的来到了水道街一号,闲暇之际,女人总是加藤的兴奋点!他与甄祯耶娃两个人吃过晚饭,洗了个热水鸳鸯浴,倒在大床上。外面,天已经黑了,室内天棚上乳白色的吊灯,把宽大的双人床照得暖洋洋的。加藤隆吉看着床上千娇百媚的女人,亲吻、抚摸着女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又来了兴致!两个人一番缠绵,早已经是欲火中烧。他起身把床上已经酥软的女人胴体展开,把女人两条修长的玉腿抬起劈开,摆出了一个十分高难的芭蕾舞姿势!仔细地欣赏着柔软的女人,喃喃地说:
“太美了!你的身子真软,小的时候练过舞蹈吗!”
甄祯耶娃双颊粉红,看着加藤隆吉点了点头:
“我刚来中国的时候,在盖聂罗佐娃女校学习舞蹈!这是我的基本功!”
加藤隆吉点着头,慢慢地把女人的腿搭在自己的肩上,女人早已是春情荡漾,难以抑制,发出迷人的浪叫声,这叫声反过来,又刺激着加藤隆吉的每一寸神经,使他兴奋到了极点!体内的荷尔蒙分泌旺盛!身下粗壮的家伙已经完全充盈,火辣辣的发烫,情不自禁地上下跳动,正等待着一场天崩地裂般的爆发……
忽然,房间外那扇高大的欧式木门,被敲得山响,夹杂着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喊叫声。加藤隆吉先是一愣,有些扫兴,他把女人的腿放下,先前调整到极点的好兴致已经受到了影响,他看了一眼身下的甄祯耶娃。女人表情有些无奈,耸了一下肩膀,擦了一把潮红的脸,喃喃地说:
“是切德洛夫,我的丈夫,这个该死的酒鬼又来要钱!”
说完,她推开一丝不挂的加藤隆吉,起身在沙发上的手袋里,数都没数地抓出了一把钞票,拿起了搭在床头上的一条浴巾,围住自己曼妙的身子,急匆匆地去到门前。加藤隆吉扫兴地起身,也悻悻地下床穿上睡衣,顺手在枕头下摸出手枪,慢步来到宽大的落地窗旁,靠在窗边像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流淌的江水,实际上随时倾听着门口的动静。门被甄祯耶娃打开了一道窄缝,甄祯耶娃想把钱递出去,打发这个酒鬼走人。可酒醉的切德洛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钞票,却没理她这一套,而是用力推开门,晃晃悠悠地迈进一条腿来,想要进来。焦急的甄祯耶娃忙伸手拦在了门口处。切德洛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一股浓烈的酒气冲进了屋里。他那空旷的左衣袖,像一条空着的布袋搭在他的左肩头上,仅存的一只右手,拎着一个已经几乎喝空了的白酒瓶子,棕红色的连鬓胡子像是一块擀了毡的羊毛毯子,胡乱地挂在腮帮子上,红鼻头的上方,两只长满眼屎的眼睛,木呆呆地看着甄祯耶娃,一件脏乎乎的旧军装,已经看不出了原来的颜色,敞怀穿在身上,胸前露着乱糟糟的胸毛,嘴里“哩了哇啦”用俄语喊着,加藤隆吉一句也听不懂这个醉汉说些什么,只觉得门前两个人的声音,是越喊越高,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争执?切德洛夫不顾甄祯耶娃的阻挡,推开甄祯耶娃,摇摇晃晃地迈步进了屋,把手中的酒瓶子往落地窗台上一摔,一把抢过甄祯耶娃手中的那沓钞票,指手画脚地嚷着,似乎觉得钱给得太少了,随后把钞票丢得满地都是。发疯似的又抓起酒瓶子,把里面仅剩的一点酒喝了个精光,他这才抬头看见了站在窗子旁的加藤隆吉。他先是一愣,疑惑地上下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瘦男人,看了一会儿,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难被察觉的笑意,然后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问:
“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老婆的房间里?”
加藤隆吉单手插在睡衣口袋里并没搭话,用眼神观察着眼前这个落魄的俄国人,然后,瞥了一眼站在切德洛夫身后的甄祯耶娃,甄祯耶娃忙上前夺过他手中的酒瓶子,顺着落地窗扔到了窗外,一把推开切德洛夫: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的男人了!”
醉醺醺的切德洛夫被推了个趔趄,他晃悠悠地站稳,使劲地瞪着醉醺醺的眼睛,脸上忽然转怒为喜,露出了一股无赖相,他不理会旁边的甄祯耶娃,而是上前几步,伸手抓住加藤隆吉的睡衣领口,嬉皮笑脸地操着不太熟练的中文说:
“我明白了,你想睡我的女人!对吧!”
加藤隆吉看了一眼这个醉鬼,没吭声。切德洛夫摇晃着身体,手使劲地抓着加藤隆吉的领口不放,脚下已经没了根,可脸上还露着古怪的神情,等他脚下站稳了后,皮笑肉不笑地对加藤隆吉说:
“她很迷人对吧!很够味对吧?你很想睡她对吧!睡她是可以的,但你是要付出代价的,知道吗?要付出代价!最起码你要给够我喝酒的钱,如果那样,这个女人就归你了!我觉得这个条件并不算高?你说对吧,瘦猴!只有这样你才能……”
切德洛夫说着,打了个酒嗝,一股劣等酒的气味,令加藤隆吉直倒胃口。切德洛夫接着恶狠狠地威胁道:
“要不,可别怪我……”
说着,他一抬腿,冷不防从自己的皮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在加藤隆吉的眼前晃了晃,然后高高地把匕首举过了头顶,做了一个向下刺的动作!还没等切德洛夫的动作做完整,加藤隆吉已经把手枪顶在了切德洛夫的下巴上,“咔哒”一声子弹上了膛,他不动声色地命令道:
“放下,你这个十足的蠢货!再动一下我要了你的狗命!”
切德洛夫也曾经是一名军人,他觉得下巴上被一个冰凉的东西顶着,就知道不妙,接着他听到保险被打开的声音,他对手枪极度敏感,那只高举着匕首的手瞬间被定格在那里,接着开始不自主地颤抖,就感到脊梁骨上冒出了一股冷气,他打了个冷战,裤兜子里先是一热,然后就觉得湿乎乎的东西,一直流到了靴子里,十成的酒劲儿,也被吓得醒了一大半,他知道今天是碰到了强硬的对手了,自己泼皮无赖的伎俩失效了。甄祯耶娃两眼惊慌,上前忙从切德洛夫的手中夺下匕首,使劲地扔到了地板上。切德洛夫借势洋装醉酒,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窗前的地板上。加藤隆吉用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用手枪对着切德洛夫的太阳穴。眼珠子围着这个失魂落魄的俄国人上下地转了几趟,冷笑了两声:
“无用的东西,敢在我面前撒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甄祯耶娃忙上前抱住加藤隆吉的胳膊,焦急地喊:
“加藤先生,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原谅他这个人的鲁莽!”
加藤隆吉冷冷地一笑:
“我没有闲情管他鲁莽不鲁莽,原不原谅他应该是上帝的事!”
甄祯耶娃听了这句似懂非懂的话,犹豫地放开了紧紧抱着加藤的手。加藤隆吉话锋一转,接着说:
“我只负责送他去见上帝!”
甄祯耶娃再一次地紧张起来,上前用身体挡住了切德洛夫:
“加藤先生,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不能这样!他也曾经是我的男人!”
加藤隆吉看了看身前焦急的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咔啦”一声关上了手枪的保险,把手枪揣进了睡衣的兜里:
“今天要不是看在耶娃的面子上,我就送你去见上帝!趁着我现在的心情不错,还没改主意,你快点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切德洛夫听了这话,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来了精神。忙爬起来往外就跑,可没跑几步又转头回来,胡乱地哈腰捡起地板上洒落的那些钞票和那把匕首,把匕首插进靴子里,这才转身嬉皮笑脸地冲着加藤隆吉点了两下头,再一次往外跑。加藤隆吉看着他的狼狈相,觉得好笑,可他忽然想起了他们日本政府正在酝酿的旨在榨取犹太人财富的“河豚鱼计划”,他觉得这个走投无路的俄国人,倒是能在这个计划里起点作用,派上个用场,于是就喊了一声:
“站住!”
切德洛夫被这一喊声吓了一跳,忙停住脚步,脸被吓得蜡白,战战兢兢地站在门旁,回头看着加藤隆吉。加藤隆吉来到他的身旁,来回地踱了几步,仔细地看了他半天,语调变得和缓了一些说:
“呦西!看着你可怜的样子,我倒想给你一个和我们日本关东军合作的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我们做事?你应该知道,给我们日本人办事,不会亏待你的!”
切德洛夫一听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日本人,刚才的那点残留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忙不迭地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又脏又烂的旧军服,在加藤隆吉面前打了个标准的立正:
“俄国退役军官切德∙切德诺维奇∙切德洛夫上校,愿意为大日本关东军出力!”
加藤隆吉看着眼前这位已经落魄到饥不择食的俄国人,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被察觉的得意,觉得自己的眼力不错,这个有些随机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这件在他脑海里萦绕多时,颇有些棘手的事儿,看来非这个酒鬼莫属!他清了一下嗓子:
“那好,去吧!你现在来得不是时候!我还有要事要做,明天我会叫人和你细谈!把任务交代给你!”
切德洛夫抬手敬了个俄式军礼,转身关上房门,神情兴奋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宽大的别墅大厅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雪亮的吊灯,发着暖洋洋的光。加藤隆吉几步来到被眼前的一切弄得蒙头转向不知所措的甄祯耶娃跟前,一把撕掉围在她胸前的白浴巾,欧洲女人赤裸的身体像古典油画般的美艳!而具有诱惑!加藤隆吉拦腰把她抱起来,兴冲冲地来到床前,野蛮地把女人扔在了松软的大床上……
“来,宝贝儿,不能让他耽误了我们的好事,继续……”
三十二
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老板约瑟∙基尔曼是个情种,自打十多年前自己的女人兆敏被加藤隆吉抢走之后,他就没再找女人。这倒成全了他的生意,十几年的功夫,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已经成为了哈尔滨的一道风景,他也积攒足了自己的财富,成了犹太人在哈尔滨的骄傲。他那个在法国读书的儿子西蒙∙基尔曼,自从外婆去世后,法国就没有了亲人,每年冬夏两季都要回哈尔滨,来看望他这个爸爸。西蒙∙基尔曼现在已经从法国音乐学院毕业,在法国已然是一个小有成就的音乐家。约瑟∙基尔曼知道这些是喜在心里,乐在眉梢。今年夏天西蒙∙基尔曼受邀回哈尔滨休假交流,顺便完成到几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西蒙∙基尔曼两个月前就回到了哈尔滨,几天后就应邀接连着参加了哈尔滨当地的几场音乐会的演出,演出圆满成功,效果十分轰动!更令约瑟∙基尔曼高兴的是,儿子西蒙∙基尔曼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了中东铁路交响乐团的犹太籍芭蕾舞演员嘉妮卡亚。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现在已坠入了爱河!
八月正是哈尔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坐落在中国大街上的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里,各国的客人熙熙攘攘。约瑟∙基尔曼和儿子西蒙∙基尔曼这一段时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忙里偷闲,在西餐厅二楼外,那处爬满葡萄藤的平台上,喝着啤酒,聊着家常。约瑟∙基尔曼喝着喝着,微红的脸上,似乎有了几分醉意,他放下硕大的啤酒杯,叹了一口气说:
“西蒙,我的孩子,上帝给了你一双艺术的翅膀!爸爸太为你自豪了!”
西蒙∙基尔曼淡淡地笑了笑,看着约瑟∙基尔曼:
“我也为有您这样精明能干的爸爸骄傲!”
约瑟∙基尔曼苦涩地呵呵笑着,继续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可上帝却开始难为我这个犹太老头!我们犹太人的生意,让这些当权的日本人看着眼馋!他们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和我谈判,要强行收购迷娘布劳斯西餐厅。我开出了他们不可能接受的一百万的天价,把他们敷衍走了,可眼下是满洲国的天下,哈尔滨的一切权利,都掌握在日本人的手里,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了!”
西蒙∙基尔曼喝了一口啤酒,看着鬓边已有少许白发的爸爸,有些担忧地说:
“那可怎么办?日本人暂时是离开了,可他们能善罢甘休?”
约瑟∙基尔曼摇了摇头,把两只手一摊说:
“那只有上帝知道!但愿上帝会保佑我们!”
两个人都有些郁闷,再没做声,不大工夫喝干了眼前杯中的啤酒。这时,西蒙∙基尔曼的女友嘉妮卡亚身穿一套乳白色的薄纱晚礼服,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来到了他们身后:
“亲爱的,晚安!”
约瑟∙基尔曼慢吞吞地回头看是嘉妮卡亚,脸上这才又堆满了幸福的笑容,嘉妮卡亚跑过来拥抱了一下约瑟∙基尔曼,随后绕到西蒙∙基尔曼的身后,挎起他的手臂,笑呵呵地冲着约瑟∙基尔曼说:
“约瑟叔叔,今天是中东铁路交响乐团我的朋友雍丽娅四十岁的生日,特意邀请我们去随兴楼参加她的生日舞会!”
约瑟∙基尔曼用白餐巾擦了一把嘴,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我的孩子们!祝你们今天晚上玩得愉快!”
西蒙∙基尔曼仰头吻了一下嘉妮卡亚娇嫩的脸庞,站起身,一只手挽着嘉妮卡亚的细腰,看了爸爸一眼说:
“爸爸,我们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约瑟∙基尔曼也站起了身,觉得腿有些发轻,身体有些发飘,他漫步来到阳台墨绿色的木质栏杆前向下张望,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发动声,约瑟∙基尔曼看着那辆凯迪拉克驶出中国大街,他向着车的背影招了招手,嘴里自言自语:
“年轻可真好!”
守寡多年的雍丽娅原来是中东铁路交响乐团的独唱演员,父亲是俄罗斯贵族!丈夫在日俄战争时,死在了旅顺,后来她的身体发胖,就再没找到合适的男人。今天是她四十岁的生日。在随兴楼举办的豪华生日舞会,并没给她已经发福的身材加分,也没给她揽到更多男人的目光,相反,倒使得很多男士们,敬而远之了。参加生日舞会的客人,早已把今天的女主角忘到了脑后,都尽情地陶醉在爵士乐疯狂的旋律中。
西蒙∙基尔曼和嘉妮卡亚舞跳得真好!倒成了雍丽娅生日舞会的主角,已然是有些喧宾夺主。乐池里的几个爵士乐手,扭动着身躯,演奏得十分卖力,舞池中的对对男女,相拥相抱,个个都是缠缠绵绵,一往情深。生日舞会无疑已进入了尾声,这将是最后一个高潮!嘉妮卡亚用白手帕为西蒙∙基尔曼擦了一下鼻洼里的热汗,又随着施特劳斯的小夜曲步入了舞池。嘉妮卡亚把头靠在了西蒙∙基尔曼的肩上,轻声说:
“今天晚上我真高兴!过几天我也想和你去关东州演出!”
西蒙∙基尔曼点点头,搂在嘉妮卡亚腰上的手抱得更紧了:
“好!用中国的一句古话说,就是夫唱妇随!”
嘉妮卡亚有些害羞,但还是调皮地说:
“你还没向我求婚呢,再说,我也没说要嫁给你!”
西蒙∙基尔曼笑着把脸贴过去,吻了她的脸颊一下,低声说:
“那我现在就求婚,你今天真漂亮!嫁给我吧!”
嘉妮卡亚美滋滋地仰起头,两只蓝眼睛深情地看着西蒙∙基尔曼,认真地问:
“是真话?那你说说看,我都哪漂亮?”
西蒙∙基尔曼随着舞曲旋转着,低声说:
“人长得漂亮!时尚的晚礼服也漂亮,就连裙子里面穿的圆点花纹的三角内裤都很漂亮!”
嘉妮卡亚脸一红,忙低头往下看,脚下的步伐一乱,没有跟上舞曲,西蒙∙基尔曼的脚被狠狠地踩了一下,西蒙∙基尔曼也不躲闪,而是就势把她抱在了怀里,贴近她的耳边说:
“不要慌!宝贝儿!是我的皮鞋告诉我的!这只是我的秘密!”
嘉妮卡亚急忙低头看西蒙∙基尔曼的皮鞋,那款法国产老人头牌三接头皮鞋,皮面亮得可以照人,在他的鞋面上,隐约可以看到她裙下的春光!嘉妮卡亚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自己的长裙,佯装生气撅起嘴说:
“你欺负人!不跳了!”
嘴上说着不跳,可手却始终没有离开西蒙∙基尔曼的肩头。
随着舞曲一直跳到了那位肥硕臃肿的雍丽娅出场。雍丽娅深情地感谢各位来宾,这才宣布她这场四十岁的生日舞会结束了。
西蒙∙基尔曼和嘉妮卡亚两个人随着人流走出了随兴楼的舞厅,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夏末的深夜,身上的热汗被江风一吹,也有了些许的凉意。西蒙∙基尔曼紧紧地搂着嘉妮卡亚的肩,为她遮挡一些江畔的微风。两个人小跑着来到空旷的停车场,开门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西蒙∙基尔曼启动了汽车的引擎,凯迪拉克顺着江畔宽敞的新城大街行驶了一段,前方路的拐角处一块墨绿色的俄汉双语路牌上,露出“面包街”几个汉字。街口转角处是一间俄式面包房,小店早已关门打烊了,只有屋里的电灯还亮着。从面包房的门缝里,飘出阵阵啤酒花、桦树汁的清香!这种诱人的清香让人联想到那些黄澄澄刚出炉的俄式大列巴。凯迪拉克转弯进入了这条黑漆漆的小街,汽车的两盏大灯,暂时地把整条小街照得雪亮,汽车直奔嘉妮卡亚的家门,缓缓地停在了小铁门前,关掉了汽车的引擎和大灯。嘉妮卡亚的家,在面包街的中段,一座独立的私人住宅。临街欧式的门柱上,点缀着两盏简易的单座电灯,灯泡并不太亮,发着昏暗的橘黄色的光,灯下有一群飞虫,在围着灯光上下地飞舞。电灯上方白色的搪瓷防雨灯罩有些松动,被夜风一吹,发出“哗楞楞”的金属碰击声,于是,昏暗的椭圆形的灯影随着灯罩的晃动,在小街上不停地摆动,变换着它灯影的势力范围。没有任何规律晃动的光影和金属碰击声,更显得整条小街有几分阴森和恐怖。嘉妮卡亚家的两扇黑漆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大铁门下方的一扇供人出入走动的小门似乎还虚掩着,透过门的缝隙,可以看到院内方石铺就的路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的点点亮光,小路延伸到不远处一座二层欧式小楼前,小楼的山墙外有铁艺的楼梯盘旋而上。楼里还亮着灯,橙黄色的光照在门前古色古香的木制台阶上,缓解了少许的恐怖。
两个热恋的年轻人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们忘情地亲吻着!看来是还想在汽车里再缠绵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从面包街一个胡同的阴影处蹿出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闪身摸到汽车旁,黑影环视了一下四周,迅速地拉开了轿车的后门钻进了车里,紧接着顺手把车门关上,还没等西蒙∙基尔曼和嘉妮卡亚反应过来,一把雪亮的尖刀,已经横在了西蒙∙基尔曼的脖子上。随后,浓浓的劣等酒的刺激味充斥了汽车内小小的空间。嘉妮卡亚被吓得一声惊叫!转头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身后这个持刀的男人。男人铁青的脸上,一圈络腮的黄胡子,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向脑后甩了一下蓬乱的长发,恶狠狠地看着嘉妮卡亚,手中的尖刀已在西蒙∙基尔曼的脖子上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接着,这个人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命令道:
“你们要是不想死,就听我的命令,调转车头,把车开出去!”
西蒙∙基尔曼虽然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但神情还算镇静,他按照后面男人的命令没有乱动,而是用略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嘉妮卡亚的大腿,战战兢兢地安慰着嘉妮卡亚:
“亲爱的别怕!这位朋友无非是碰到了难处,想要点钱花。”
说完,他又对身后的劫匪说:
“朋友,你给出个价吧!,我想钱应该不是问题!”
身后的劫匪骂了一句脏话,不耐烦地说:
“妈的,少废话!赶紧开车!”
西蒙∙基尔曼没敢再说什么,他机械地启动了轿车,按照劫匪的要求,汽车在原地转了个弯,然后顺着新城大街向秦家岗方向驶去。夜已经深了,路上没有行人,零星的几处路灯,鬼火似的点缀在漫长的路边,使得黑暗中的凯迪拉克的影子一会变长一会变短。汽车疾驶上了霁虹桥,在桥上并没有转弯,而是径直地下了坡,在方石铺就的义州街上又行驶了好长一段。这时,就见远处对面的路灯阴影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那辆轿车见他们过来,闪了几下大灯,从车上下来一位穿黑衣服的男人,挡在了他们的车前。后座上的劫匪压低声音命令着:
“在那辆车旁停车!你自己下车!”
西蒙∙基尔曼的腿有些发软,踉跄着把车停在了路边,转头想看一眼旁边的嘉妮卡亚,横在脖子上冰凉的刀尖,刺到了他的腮部,一阵钻心的疼,他没敢吭声,犹豫了一下,用手捂着腮帮子,推开车门下了车。他刚一下车就被外面站着的那个人拉进了对面的轿车。留在凯迪拉克里的劫匪,从前座的靠背上收回了匕首,顺手把匕首横着叼在嘴里,腾出自己的手,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递给了嘉妮卡亚。这是一封书信。劫匪又重新地拿起匕首,用冰凉的刀背轻轻地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嘉妮卡亚那漂亮的脸蛋儿,嘉妮卡亚吓得流着眼泪直往后躲,劫匪打了个酒嗝,冷笑着说:
“我的美人,长得真不赖,可惜了!今天得放你走!回去告诉那个不识时务的犹太老头儿约瑟∙基尔曼,就说他的儿子被我们绑架了,让他在两天之内,拿出三十万来领他的儿子,要是晚了……”
这个劫匪用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耸耸肩,翻了一下白眼,又接着说:
“咔嚓,他的儿子就去见上帝了!”
说完,劫匪推门下了车,摇晃了一下醉醺醺的身子,钻进了停在前面的那辆轿车里,那辆黑色轿车一转弯,驶进了黑乎乎的比利时街,车后留下一缕烟尘扬长而去。
嘉妮卡亚看得清楚,这个凶神恶煞的蓝眼睛欧洲劫匪只有一只胳膊!她愣了片刻,擦了一把挂在腮旁的眼泪,急忙地挪到了驾驶员的位置,慌乱地启动汽车,由于紧张,第一次汽车还没有启动就又熄了火,她又重新启动,然后加大油门,汽车的车轮在方石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声,汽车猛烈地往前一蹿,一溜烟地冲了出去,空气中弥漫着轮胎的焦糊味……
约瑟∙基尔曼由于晚上喝了些啤酒,回到楼上的卧室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到“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他被从梦中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床顺着螺旋式的木楼梯到楼下去开门。门刚一打开,嘉妮卡亚气喘吁吁地扑了进来,带着哭腔喊:
“约瑟叔叔,西蒙被绑架了!他们说要钱!要是晚了,就杀了他!快点救救他!”
约瑟∙基尔曼听了嘉妮卡亚语无伦次的这番话,像被人从头浇了一桶凉水,打了个冷战,立马睡意全无,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害怕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他急忙抓住嘉妮卡亚冰凉的手,焦急地问:
“亲爱的嘉妮卡亚,不要着急!西蒙他现在在哪?”
嘉妮卡亚看着焦急的约瑟∙基尔曼,自己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在哪能找到西蒙∙基尔曼。忽然,她想起了那个独臂的劫匪递给她的那张纸条,忙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约瑟∙基尔曼。白纸上字数不多,写的是俄文:
不许报案,两天内准备赎金三十万。
约瑟∙基尔曼眼睛一花,一阵耳鸣,险些跌坐在地上,嘉妮卡亚急忙扶住约瑟∙基尔曼,在大厅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约瑟∙基尔曼缓了缓神,摇着花白的头,像是自语:
“这帮家伙看来是知道底细,这笔钱几乎是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全部资产,也是我的全部家当!我上哪短时间里凑足那么多钱!”
基尔曼有些绝望了,双手抱着头。他真的不敢报案,怕宝贝儿子西蒙∙基尔曼有个意外。正在这时,大厅里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嘉妮卡亚急忙扶着约瑟∙基尔曼起身,来到吧台前,约瑟∙基尔曼慌乱地抓起电话的听筒,电话那端,是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
“约瑟∙基尔曼老头儿,那个小妞已经到你那半天了,你已经看到我们给你的信了吧?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约瑟∙基尔曼焦急地问:
“西蒙怎么样?你们不能伤害他!”
那边那个沙哑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少废话老头儿,还轮不到你和我们讨价还价,我问你钱凑够了没有!”
约瑟∙基尔曼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看了两下天花板,像是在算着帐,接着说:
“我在短时间内上哪凑那么多钱?我这里只能拿出三万六千元,等……”
还没等约瑟∙基尔曼把话说完,那边的男人不耐烦似的高喊着:
“你他妈的少跟我耍滑头,看来你是不想救你儿子了,那就等着瞧吧!”
说完,那边的电话撂了。约瑟∙基尔曼木呵呵地拿着电话,听筒里面发出“嘀嘀”的风音。
那一晚上一直到天明,约瑟∙基尔曼是在焦急中度过的,嘉妮卡亚陪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都等着那个电话再一次响起。可又有些害怕,因为不知道从那里会传来什么更加荒唐的消息。可直到第二天早晨,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已经开店营业了,再也没接到任何电话。约瑟∙基尔曼见嘉妮卡亚一宿没睡脸色苍白,就叫嘉妮卡亚回了家,他自己在这里心神不定地等着绑匪的消息。直到中午,他接到一名邮差送来的一个木盒子,他忐忑地打开木盒子里的油布包,布包里的东西把他惊呆了!竟然是西蒙∙基尔曼的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约瑟∙基尔曼差一点没昏死过去,险些摔倒,旁边的伙计们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指了指电话,有气无力地说:
“报案!赶紧报案!”
三十三
约瑟∙基尔曼心急如焚向埠头区警察署报了案。
约瑟∙基尔曼知道,这年头哪里不使上钱都不好用,为了救儿子西蒙∙基尔曼,老约瑟∙基尔曼已不惜代价。当晚亲自给警察署长陈广年送去了一大笔钱。希望他能尽快破案救出儿子。
陈广年自从和萍儿结婚后,就一直没和萍儿住在一起。这第一是因为查文禄把个被日本人加藤隆吉玩过了的女儿嫁给了他,把他当活王八养,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可有吐不出来;第二也是因为他自己身下的家伙,早些年做下的病根儿,确实有些不顶用,怕在萍儿这儿留下话把儿。
说来也怪,越是这方面不行的男人,越喜欢招摇身边的女人,越喜欢身边有更多的女人装点门面,以强化自己的男人能力。陈广年得势之后,更是如此。他自知自己那方面不怎么拿得出手,生怕别人小看了他,即便眼下不和查府小姐住在一块儿,身边也从没断过女人。不是在傅家甸三道街包养的那个戏子李艳,艺名“小彩炮”那儿过夜,就是去胭脂海嫖妓喝花酒,反正是到处寻花问柳,没闲着过。
这阵子,陈广年干了一件自己十分得意的事儿,就是正在紧锣密鼓地勾搭满洲面粉厂的俄国女人甄祯耶娃,他倒不是真心地喜欢这个俄罗斯女人,而是想报复加藤隆吉这个老家伙!他知道加藤隆吉的老婆在日本,这个甄祯耶娃现在是加藤隆吉的女人。他要是能把加藤隆吉给他戴的那顶绿帽子,再给他戴回去,那心情会舒畅得多。这个俄国女人看来并不是太难接近,没想到他这个警察署长的招牌,还是有一定杀伤力的。虽然只是几次舞厅里的相见,女人那几个飘忽的眼神,已经让陈广年断定,把这个女人搞到手,只是时间的问题。为了接近和讨好这个见过大世面的俄国女人,尽快地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他下了不少功夫,一面要和加藤隆吉捉迷藏;另一面就是花大钱让女人动心。一番角力下来,眼下他手头儿的银子真的有些捉襟见肘。约瑟∙基尔曼的报案,正是时候,恰到好处。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子,乐得差一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真是老天有眼。谁不知道头脑灵活的犹太人,这个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老板家财万贯,看来我陈广年发财的机会到了!怪不得前些日子去极乐寺上香,倓虚法师说我印堂发亮,是财色双收之相!真是天意难违呀!看来把这个女人搞到手指日可待!
在金钱、色欲和复仇的多重心理驱使下,陈广年对这起绑架案子上了心,动手十分快捷,立即派属下警员着手调查。再加上约瑟∙基尔曼提供的诸多线索。第二天就锁定其中一名案犯,就是那个整天在街上喝得烂醉,只有一只胳膊的俄国落魄军官切德洛夫。陈广年一阵兴奋,立即令督警员带领警兵前往埠头区俄国人居住地捕人,派出去的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在偏脸子那间肮脏凌乱的住处将醉醺醺的切德洛夫缉拿归案了。陈广年气势汹汹,亲自连夜突审,几皮鞭子下去,切德洛夫就挺不住了,如实地供出了真相。原来是日本人加藤隆吉指使他实施的这起绑架案,目的是使犹太人感到压力,逼其交出财产,最终达到霸占在哈犹太人财富的目的。切德洛夫供出的另一个同伙是一个叫渡边的日本人,是中满协会的雇员。陈广年认识这个人,知道他是加藤隆吉的秘书。所绑架的人质西蒙∙基尔曼,眼下还活着,就被囚在比利时街一栋民宅的地下室内。
知道了结果的陈广年傻了眼!他没敢再把案子进展下去。他一屁股坐在审讯室的长木凳上,懊恼地一拍大腿,看来自己是和这个加藤隆吉五行犯克呀,自己先被这个人戴了绿帽子,还没来得及报复;这刚要到来的发财机会,又碰到了这个丧门星的手上!陈广年不但再也乐不起来,还差一点没被眼下的事实吓得尿在裤兜子里。断定自己一定是捅了个天大的娄子,坏了日本人的大事儿,真要是那样,日本人还不得扒了他的皮呀。他是越想越怕,这个案子在他的手里,就像是捧一个扎手的刺猬,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暗自抽了自己俩嘴巴,不知如何是好!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情急之下,他想出了一个推卸责任的办法,将来要是日本人问到头上,好给自己找个替罪羊,自己也好有个台阶下。陈广年连夜向他的上司,哈尔滨市政管理局局长司马义做了紧急汇报。
司马义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早就看清了这黑白颠倒的世道,几次提出告老还乡,一心想辞官不做了,可是,日本人一直没有松口,目的是还想利用他个人的威望,笼络人心,几次辞职均没有得到答复。司马义正在为辞职一事为难之际,忽然,陈广年连夜火急火燎地汇报了绑架案,了解详情后,就知这是日本人全盘策略的一部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于是,司马义想利用这一绑架案,将计就计,作一篇文章,成则能主持公道、伸张正义;败则也能激怒日本人,巧妙隐退!正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机会。于是,他二话没说,拍案而起,给他来了个公事公办的架势,立即命令埠头区警察署,此案人证、物证齐全,立即缉拿案犯,解救人质。
陈广年本想把这扎手的刺猬扔给司马义,自己好拿一张遮风避雨的挡箭牌!没想到司马义会这么强硬得不计后果,根本不买日本人的帐,还要去抓那个日本人渡边,这个差事还是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这倒使他更加的害怕了!他暗暗地骂了声司马义!这个不要命的“义大胆”!这不是把我陈广年往油锅里放吗!陈广年怕真的因为自己当初的贪婪和冒失,坏了日本人的大事,从而得罪了日本人这个主子,那自己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了。思前想后,他又想出了一计,尽管这个馊主意,在司马义面前有些冒险,可眼下他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成全日本人的面子,自己摆脱困境。于是,陈广年铤而走险,连夜回到警署,命令属下立即归还切德洛夫所有的随身物品,偷偷地放了案犯切德洛夫,释放前他亲自秘密地见了切德洛夫,再三叮嘱切德洛夫,让这个实施绑架的亡命之徒,远走绥芬河,暂避些日子,没有我陈广年的口信,千万可别回来。一切办理妥当,警察署这边,装模作样地向司马义紧急汇报,谎称案犯渡边不知去向,在押疑犯切德洛夫关押期间,由于看守疏忽,畏罪潜逃了,自己请罪。
那天晚上,切德洛夫自己都稀里糊涂地不知为什么被放了出来,他没有回自己在偏脸子破烂不堪的家,而是径直来到了比利时街关押西蒙∙基尔曼的地下室,他看着满脸是血,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西蒙∙基尔曼,觉得很憋气,自己忙乎了几个晚上,不但没有得到钱,还挨了一通皮鞭子,眼下警察署又勒令他要远走他乡,切德洛夫坐在墙角处,有些恼羞成怒。又空嘴啁了半瓶子沃特加,转头看着西蒙∙基尔曼,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
“看看你……你们这些有钱的犹太人,你们有商店、有银行、有旅馆、有珠宝、有存款和房子,而我们俄……俄国人现在还有什么?我们是有家难回……再看看我们那些俄国男孩子,他们在沿街要饭,那些俄国女孩子,在他妈的卖身……而你们犹太人,就是在我们俄国人流离失所中发……发了大财……”
切德洛夫自言自语地骂着醉话,越骂声越高,越骂越生气,顺手扔了酒瓶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在皮靴子里掏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来到西蒙∙基尔曼的跟前,用冰冷的匕首,拍着西蒙∙基尔曼的脸,看着有气无力、瑟瑟发抖的西蒙∙基尔曼,切德洛夫醉醺醺地骂着:
“该死的犹太人,是……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是你逼得我还……还他妈的得潜逃……远走他乡……”
说着,切德洛夫恶狠狠地把匕首刺进了西蒙∙基尔曼的小腹,随着那只毛茸茸攥着尖刀的大手在西蒙∙基尔曼小腹上用力地搅动,西蒙∙基尔曼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最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小屋脏兮兮的地板上,瞬间溅满了殷虹的鲜血……
就这样,切德洛夫在临逃走前,醉醺醺地借着酒劲凶残地杀害了西蒙∙基尔曼。
司马义听到警署的汇报,说案犯该抓的没抓,抓住的又潜逃了!就知是警察署长陈广年从中作梗耍的把戏,他大骂了一顿陈广年,可也是于事无补。他思前想后,只有一招儿,才能使这个案子峰回路转。司马义连夜驱车去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秘密地见了约瑟∙基尔曼,告诉他绑架案真相。司马义直截了当地对约瑟∙基尔曼说:
“经几天初步调查,已有眉目,此案为日本人所为,目的是想通过绑架,恐吓在哈尔滨的犹太人,最终达到霸占你们犹太人财产的目的!眼下要想救出你的儿子西蒙,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将事态闹大,争取社会舆论支持,给日本当局造成压力,你儿子也许还有救!”
此时,约瑟∙基尔曼已经乱了方寸,没有了自己的主张。于是,就按照司马义的指点,利用儿子拥有法国国籍,遂向法国领事馆申请保护!法国领事馆接到报案后,也知此事必有阴谋,为保护本国侨民人身安全,法国领事随即派官员与日本当局交涉,拿出西蒙∙基尔曼被绑架的人证、物证。并及时在领事馆召开各国记者招待会,将此案公布于众。第二天,各种报道铺天盖地,许多西方国家的报纸,纷纷发表文章,指责日本特务机关的暴行。一时间,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绑架案被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大哗。强大的舆论使日本政府受到了空前的压力,不得不出来表态,要求当局迅速做出反应,尽快终结此案。司马义抓住此次有利时机,一边强制限令警察署在一周之内必须将罪犯缉拿归案,不得有误!另一方面,在司法部门安排有正义感的中国检察官、法官,着手审理此案。
一周后,陈广年在重重压力下,并没太费周折,真的就把切德洛夫从绥芬河押解回了哈尔滨。司马义立即组织司法部门,补充调查取证,搜集了切德洛夫绑票的人证、物证,成立合议庭,对切德洛夫进行了公开审判。在人证、物证面前,切德洛夫供认不讳。最终,法庭宣布判处切德洛夫死刑!司马义和约瑟∙基尔曼这时才知道,西蒙∙基尔曼早已经被绑匪秘密杀害!约瑟∙基尔曼悲痛欲绝,头顶上稀疏的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他终于病倒了!
谁料,日本政府对此判决十分不满,可日本官方又碍于舆论压力不便出头,就密令加藤隆吉动用社会力量,不惜任何代价,要全面挽回舆论损失。加藤隆吉前一段时间还正在为自己设计的这条妙计,而沾沾自喜!没想到眼下,事情却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更出乎他预料的是本案的审判结果,与他的期望值相差甚远,本想审判只是走走形式,过后会不了了之。可没想到这个司马义一点也没给他们日本人面子。加藤隆吉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他立即动用各种特务手段,向市政当局施压,强逼司马义重新组织合议庭,要求收回成命,改判切德洛夫无罪!为日本人找回面子。哈尔滨市政管理局局长司马义不为所动,义正词严,根本不买他的账,坚持此案证据确凿,维持原判。加藤隆吉穷凶极恶地使出流氓手段。先是跟了司马义几十年的三毛愣在一天早晨,发动汽车时,汽车突然发生了爆炸,三毛愣被当场炸死,现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这一场景令司马义痛心疾首!之后的数日内,司马义又几次遭到暗杀恐吓,收到多封装有子弹的信件。同时有不明身份的几伙人,连续大闹市政管理局,女翻译肖婕被歹徒劫持,遭到轮奸。司马义身心憔悴,见自己已无力回天,左右不了眼下的形势,悲愤交加,一气之下,弃官归隐,愤然离开了官场。
隐退后司马义,在哈尔滨南郊,买了数百亩的果园,修起了自己的新居,起名“憩园”,干脆当起了寓公,给人的感觉,再也不问世事了。
司马义隐退几天之后,三名参与此案宣判的中国法官就被撤换,几日后又无辜被逮捕,法院并同时宣告原判决无效,此案需改期重审!
八个月后,在加藤隆吉的直接授意下,本案换上了三名日本法官重新审理。结果和前次审判大相径庭。法庭宣判被告切德洛夫是出于爱国热忱,予以无罪释放!国人一片哗然!判决书如下:
查被告切德洛夫乃俄国志士,为最正直善良之优等国民,曾竭其大半生之精力,献身于反布尔什维克斗争,倘果有绑架之事,则动机亦非谋私利,其实为其反共团体提供必要之资金,已续其崇高之战斗,被告所为,实由爱国热忱驱使,其过可恕,应宜从宽处之……
三十四
轰动一时的哈尔滨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绑架案,在人们的唏嘘声中结案了。警察署署长陈广年觉得躲过一劫。没有给日本人添乱,他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可以消停地混日子了。
陈广年借着办案说事儿,又是好久没回查府那个自己的家了。今天闲得无聊,回家来转悠转悠,可不是来看自己那连边儿都没沾的媳妇,而是为了给别人看,为了堵老丈人查文禄的嘴,怕自己长期不着家,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知道,他还不能和这位干爹加老丈人的查文禄分庭抗礼,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只能拿小姐萍儿给自己出气,给她来个娶而不用干闲着,以解他心中的这股子闷气。
他一推门进了正房,撩帘进了里屋,见萍儿正坐在大床上绣着手工。萍儿抬眼见他进来,也没吭声,把头扭向床里,把脸冲向了窗外,继续着手中绣着的荷包。陈广年在屋地转了两圈,自觉得没趣,干咳了两声,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最近胭脂海从暹罗国弄来了个‘雏’,小妞还不满十六岁!床上的活儿那叫个讲究,单说那奶子白得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那个讨人喜欢!就甭提了。”
萍儿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针一线地绣着手中的活计。陈广年见萍儿不理他,就一屁股坐在床边上,顺口袋里拿出一盒老巴夺香烟,用拇指一弹,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甩了甩,打火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向着空中吐了个烟圈,洋洋自得地接着说:
“你说人要是走桃花运!谁也拦不住!满洲面粉厂的那个老毛子小娘们儿,要钱财有钱财,要模样有模样,她咋就看上我了!赶都赶不走,拼死拼活地往我床上爬……嗨!你还真别说,这西洋小娘们儿在床上还真够骚性的!换着花样地折腾老爷们儿!和他妈的中国女人就不是一个味儿!真他妈地道!”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萍儿,见萍儿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就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扬眉吐气地对着萍儿说:
“我说大小姐,你还不知道吧,这个老毛子小娘们儿,可是加藤隆吉相好的!现如今我陈广年也该吐口闷气了!我呀,早已把你戴在我头上的那顶绿帽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加藤隆吉这个活王八了。”
说完,陈广年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萍儿听完了陈广年这最后一句话,肩膀略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是绣花针扎到了手指,她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回头狠狠地瞪了陈广年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露出了一丝的冷笑,不咸不淡地吐出了一句话:
“滚!你给我滚!我真想一枪嘣了你!”
陈广年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捋了一把溜光锃亮的头发,吹着口哨,撩门帘出了里屋。
这可不是陈广年第一次回家说这些混账话。起初萍儿听了这些话,被气得在暗地里“呜呜”地哭,还怕人知道,不敢哭出声;后来再听这些话,就不顾了脸面,和陈广年大吵大闹,骂他不是人,是牲口!吓得全府上下的佣人、婆子们不敢喘大气;到了现在却不知为啥?再听这些话,萍儿就像没听见一样,这倒使得萍儿的心绪平静了很多。萍儿好像觉得和这样的牲口吵嘴劳神不值!打那起,萍儿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地吃斋念佛,闲暇时做做手工,绣绣女工,消磨时光。可刚才陈广年最后说的那句话,确实令萍儿心头一震!刺疼了她的痛处,可转眼一想,仿佛这又是上苍给了她一线复仇的机会,她倒有了几分的兴奋。
眼下,全府上下的佣人们都知道,小姐的婚姻是有名无实,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下人们暗地里嘀咕,陈广年从开始就愿意当这个王八,他是想借着查家的势力,捞到更多的资本和实惠,只是可怜小姐了。
云鹏自从师傅死了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话越来越少。
师傅死的那天晚上,云鹏领着二叔去四方台看病,天黑了才回来,安顿完二叔,自己正在桌上吃晚饭,忽然听到秦家岗那面的枪声,不知怎么的,他凭直觉就感到不对,仿佛知道嫣儿和师傅要出事儿。于是,他放下碗筷,不顾一切地就往师傅家跑。当他喘着粗气跑到师傅家门前时,正好看到陈广年领着一帮警察刚刚离开,向屋后的那片杨树林子里追去。他见警察走远了,周围也没了动静,就悄悄地溜进师傅的家,见房门大敞四开,两步来到屋里,眼前的场景,让云鹏傻眼了!师傅躺在血泊里,已经没了气息;嫣儿脸上、身下全是血,昏死在门旁……
夜色已很晚了,路上没有半个人影,远处几盏昏暗的路灯,发着鬼火般的光亮。云鹏把嫣儿背到了家里。还在打点活计的傅老大一看眼前这情景,有些慌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忙起身迎过来,急促地问:
“云鹏,嫣儿这是咋了?”
云鹏把嫣儿放到屋里的土炕上,娘移动着胖乎乎的身子,急忙的从里间屋出来,看着裤脚已被血水湿透的儿媳妇,忙为媳妇换衣擦洗,忽然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我的孙子呀!”
云鹏两眼是泪,“咕咚”一声给爹跪下,还没说话,眼泪噼里啪啦的流了下来,他哽咽了半天才说:
“爹,我师傅被陈广年给杀了!”
说完这话,云鹏使劲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爹明白了一切,把儿子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嘴里不住闲儿地唠叨着:
“陈广年那狗东西,是一个大子儿买个耗子尾巴——贵贱不是个东西,可他是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上,位置在那,不好惹呀!云鹏,起来……”
云鹏还是倔强地跪着,没有起来,太阳穴的青筋蹦得老高,牙咬得“咯吱吱”地响。半晌,恶狠狠地冒出一句:
“我一定要杀了陈广年这个王八羔子。替我师傅报仇!”
云鹏把师傅和秦二叔合葬在了老西山。嫣儿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等她养好了头上的伤,身体恢复了一些,两个人这才去坟上烧了纸,磕了头,又哭了一通。
打这以后,云鹏就开始注意观察和打听陈广年的事儿。也许是陈广年知道自己作恶太多,感觉到好多人都想杀他,所以,他在办案子的时候,身边总是跟着警察保护着他的安全。就连晚上去三道街戏子“小彩炮”那儿过夜,都总是跟着不少的警察,监视着周围的动静。云鹏一时难以动手。正在无计可施之际,他注意到了那个被陈广年冷落的新媳妇查府小姐。他决定铤而走险了!
查府小姐萍儿最近交上了一个相好的,就是傅家店的少东家傅云鹏,这可是个秘密。听跟着小姐的那个贴身丫鬟芍花偷偷对人说,小姐对爷爷比对她爹亲,也许这就是骨血的缘故。小姐是在去四方台给她爷爷上坟时,在船上认识的这位少东家。还听说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小姐说什么也不开车,莫名其妙的非要走水路,一行几个人就在傅家店码头,上了摆渡的小船,逆流而上去的四方台。也正巧那一天是云鹏划船,在船上,小姐和云鹏仿佛早就认识。在船上两个人有说有笑。回来的时候还送了几条顺便在江里新打上来的鲜活鳌花鱼给小姐。两个人就这么仿佛相识恨晚。也不知小姐是想报复陈广年,还是青春难耐?不知怎么的,两个人打那起就好上了,不多日子,就好得超过了男女的界限。听芍花说,一天晚上,她无意间看见两个人在查府门前的胡同里亲嘴了。
秋去冬来,转眼,季节进到了腊月。云鹏又接到芍花捎来的话和一个刺绣的荷包。芍花说荷包是小姐亲手绣的,送给你留个念想。小姐还说,满府上下,都吃好了你送的鳌花鱼,正月里府上要搞家宴和祭祀,还想多要一些,让你给送去,越快越好,不要耽误了家里用。
云鹏接过荷包看了看,针脚很细,是一对戏水的鸳鸯,想了想,就顺手挂在腰上,送走了芍花。他知道,要鱼这是萍儿搪塞外人的谎话,其实是急切地想见自己,他心里暗暗地高兴,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可脸上却装作没事儿似的,他来到老店的大厅里和爹打招呼:
“爹,查府上一早就派人来说,年前要一些新打的鳌花鱼,我今天得去送一趟。顺便把前几次的账结一下。”
傅老大坐在火盆旁,面前挂着一张渔网,手里拿着梭子在穿线补网,也不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头不抬眼不睁地继续织补着自己手里的渔网。云鹏知道,爹不喜欢查府的那个查文禄。也就不再多说。自己又到后院去见娘和嫣儿,屋里娘和嫣儿正在揣着发好的黄米面,两口硕大的黑陶泥盆里,盛满黄澄澄的黄米面,这是准备蒸过年吃的粘豆包。云鹏走上前对娘说:
“娘,我去查府送趟新打的鱼,那面催着要呢!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机车厂的一帮兄弟们要商量点事儿,说要过年了,好多家还等米下锅呢,得想法子给工友们拆兑点年货。”
娘听了他的话,停下手里的活计,用手背理了一下额边的头发,没多问,看着他半晌,叮嘱道: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做事儿得留神点儿日本兵。”
嫣儿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忙用腰间的围裙擦了一把手上的黄米面粉,跑回屋,抱出来了云鹏的羊皮大氅,看了一眼大婶,帮着云鹏穿上,一边帮扎着腰间的布带,一边轻声地说:
“云鹏哥,晚上机车厂那边虾甸子上的风大,别冻着。”
云鹏看了一眼嫣儿,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云鹏有意的将查府小姐送的荷包挂在了腰带的显眼处,又到店后的仓房拿了冰镩和抄罗子出了屋,马棚里套了胶轮大车来到江边的鳇鱼圈旁。江面上已经冻了一尺多厚的冰,晶莹剔透的像一面大镜子,云鹏甩掉皮大氅,拿过冰镩在冰上凿开了一个一人多粗的冰窟窿,在网箱子里用抄罗子捞了百十斤的鳌花,倒在光滑的冰面上,一尺多长的活鱼,在冰面上蹦了两下,就被冻住了,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亮晶晶的十分好看。云鹏身上冒着热气,捡起冰面上的鱼,装在几只硕大的柳条筐里,上面用雪盖好,把筐拴到了胶轮大车上,收拾好家伙。一阵江风吹过来,云鹏觉得有些冷,赶紧穿上皮大氅,江面上的雪粒子被这股风吹起来,打在云鹏的脸上,有些睁不开眼睛。
云鹏赶着“吱吱扭扭”叫着的胶轮大车,一路来到了查府。看门的老院工打开了黑漆大门,大车进了门,还没到后面的灶房,就见萍儿从后院旁边的月亮门里走了出来,两只手插在狐狸皮袖套里,笑盈盈地站在雪地上看着他,头上的长发在寒风里轻盈地飘着,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一丝淡淡的霜,毛茸茸的,格外好看。萍儿的眼睛放射着甜蜜,待云鹏来到她的身边,萍儿会心地笑了笑,顿时觉得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一阵阵地燥热,她轻声说:
“在屋里就听到了你的大车声,就知道你来了!”
云鹏看了一眼她,淡淡地笑了笑:
“我到后院把鱼卸了。”
刚要赶着大车走,小姐冲着云鹏说:
“完事后,你到我房里把前几次的账钱一起结了。”
云鹏点点头,牵了马的缰绳往后院赶。就听身后小姐吩咐几个下人:
“你们帮少东家把鱼搬到后灶上,再把大车赶到屋后的马厩里,给车卸了套,给马添点草料。”
云鹏忙乎完了这些,才又回到前面,见小姐依旧站在月亮门旁在等他,双颊已冻得通红。适才云鹏刚帮着下人们搬了两趟鱼,又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把披着的羊皮大氅脱下来,搭在了自己的左臂上,身上呼呼地冒着热气,云鹏擦了一把鬓边和嘴巴旁边的白霜,站在了萍儿身旁。萍儿看着云鹏掩面笑着说:
“大冷天,也不怕冻着。脱大氅干啥呀,赶紧和我进屋先暖和暖和吧。”
云鹏用袖口擦了一把鬓角的汗水,笑着说:
“不冷,还出了一身的汗呢,这不是光板的羊皮袄,埋了沽汰的,怕小姐看着笑话。”
萍儿抿嘴笑了,瞥了他一眼:
“我还嫌你脏!赶紧进屋,里面暖和!”
转身往回走,云鹏看看左右无人,紧走两步跟着萍儿进了月亮门,来到了后院。
萍儿的卧房,云鹏再清楚不过了,他每次来查府都到这儿。说心里话,比自己知道萍儿的身子还清楚。屋里,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一进屋,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有一种春意盎然的感觉。今天这屋里,不但温暖,又添了些温馨。除了女人那种特有的气息外,再就是多了一缕淡淡的清香,云鹏知道,这淡香是萍儿为自己特意点的熏香,只是因为上次两个人在小胡同里缠绵,云鹏说你身上的香味儿真好闻,萍儿说这是熏香的味儿,是自己贴身的衣服在香阁里放着的缘故,你要是喜欢,下次到我房里,我用熏香把整个屋子都熏一遍。云鹏脸上带着笑,审视着屋中的一切,漫步来到床边,看着床前花花绿绿被拉起的幔帐,云鹏知道这是小姐的新房!这新房可曾有过片刻的温馨?他顺手把大氅放在旁边的躺柜上,向后拢了一下自己的长头发,掀开了床上的鸭绒缎被的一角,坐在了床边上,转头看着小姐信口问了一句:
“他快过年了也不回来?一直在傅家甸三道街那住呢?”
云鹏的本意是急切的想知道陈广年还有没有其他的去处,戏子那儿,警察太多,没法下手,话却这样不加修饰的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突兀。萍儿紧跟着进了屋,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的一愣,接着像是明白了云鹏的意思,也不答话,回身把门带紧,“咔啦”一声闩上了门栓,顺手把狐狸皮袖套扔在云鹏的大氅上,也坐在了床边,从侧面轻轻地抱住云鹏,把冰凉的脸紧紧地贴在了他那宽阔的背上,声音有些兴奋地说:
“不提他行吗?云鹏,我想你了!”
云鹏没有动身,沉默了好久,转过头,萍儿那滚烫的唇,贴在了他的腮旁,云鹏用手轻轻地理了一下散在萍儿脸上的长发,平复了一下自己急迫的心情,想极力的掩饰刚才的冒失,转了个口气,似乎是无不担心的说:
“我们要是让他碰到了,我这脑袋可要搬家了。”
萍儿忙用手捂住了云鹏的嘴,不让他继续说,然后把云鹏抱得更紧,像是埋怨似的说:
“不许你胡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说着,她一眼看到了云鹏腰间挂着的荷包,就笑着说:
“这是我亲手绣的,就这么明晃晃的挂在腰上,不怕你媳妇看见?”
云鹏看着小姐陶醉的样子,知道这个荷包的道具,用的恰到好处!就笑了笑:
“我稀罕,就挂了,小家的女子,没那么多心思想这些!”
萍儿没再接着问。而是把脸贴着他的耳朵悄悄说:
“你喜欢就好”
云鹏装作心不在焉,忙点点头:
“喜欢!喜欢!”
可话锋一转,仿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可他要是这个时候回来……”
萍儿知道云鹏心有余悸,就慢慢地抬起头,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深情地看着云鹏,安慰似的接着说:
“不用担心,满洲面粉厂的那个老毛子小娘们儿,早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这会儿,他正忙着和加藤隆吉捉迷藏呢,哪有闲情回这个家。”
云鹏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他早就知道那个满洲面粉厂的老毛子娘们儿和加藤隆吉有来往,他心中“怦怦”地跳,他感觉到这是眼前这个漂亮女人,给他传递的最有价值的信息。他侧转身一把抱住萍儿柔软的腰。萍儿微闭双目,那开始微热的脸颊,滚烫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云鹏的脸上,云鹏听到萍儿急促的喘息声,像和煦的风在他的耳边掠过。他轻轻地抱过萍儿,按着进展程序,把她仰面放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这样才不会引起小姐的疑虑。萍儿急迫地解着云鹏贴身的衣扣,帮着他脱掉了那汗津津的小褂,双手搂着云鹏的脖子,疯狂地吻着云鹏的脸颊。亲吻了一会儿,萍儿纤细的手从云鹏的脖子上离开,在他的身上游动。云鹏机械地吻着她,心里想着自己的那个并不完整的计划。萍儿那只柔软的小手,顺着云鹏光滑富有弹性的胸膛滑向小腹,停在了他的下身。片刻,把她粉红的脸颊移到了云鹏的耳朵上,用牙齿轻轻地咬着云鹏的耳垂儿,笑嘻嘻地说:
“怎么不行了?害怕了?”
云鹏好像才从思索中醒过腔来,把头埋在萍儿雪白的软绵绵的胸前,小姐这句话,实际是为他解了围,他顺水推舟,佯装着有些尴尬地说:
“有点儿。”
萍儿抽出手,扳过云鹏的头,亲了一下他的眉峰,起身下床去了书房,边走边说:
“我拿一样你们男人喜欢的东西,保你享用。”
云鹏心里又是一震,他想起了萍儿和他说的新婚之夜的那件事儿,萍儿一定是去拿陈广年那独家的性药“御女石锸散”,云鹏感到好笑。忽然,他感到莫名的惊喜,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响指!仿佛,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这位独家性药为他打开了这次行动的一个死结,看来大事就此可成。他兴奋异常,一骨碌爬起来,迅速地脱掉剩下的长裤,露出了自己古铜色健壮的身躯,当萍儿拿着那个东西,兴冲冲地来到身边,还没等站稳,云鹏一把抱住她,把她拉到松软的大床上,萍儿的手里那个鸡蛋大小的葫芦,掉到了床边,云鹏的内心像是燃起了一团激情的火,把人性本真的冲动,加热到了沸点,男性的火山就要喷发,他忘乎所以地撕开萍儿的贴身内衣,让女人身体的秘密,一览无余地展示在男人的面前,萍儿像是被剥了壳儿的荔枝,摆在云鹏眼前。让原始野性的暴风雨,冲涤女人柔美的胴体。云鹏把萍儿压在身下,郑重地发布着自己的宣言:
“把他那独家的玩意儿,留给他自己和日本人用吧,看我怎样收拾你。”
萍儿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的绒绳,宽大的幔帐落了下来,床上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这仿佛是一场人性的融合,那体内的洪峰,在电闪雷鸣之后,轰然而泄,把两具疲惫的躯壳抛在了滩边。
萍儿感到自己一阵阵的晕厥,自己身上的这个年轻人,彻底地征服了她。她感到体内的血往上撞,手指尖都有些发麻,双乳间渗出了香汗。这才应该是她要托付终身的男人。她一把紧紧地抱住云鹏,轻声地唠叨着:
“云鹏,我是你的……”
三十五
夜已经深了,天空的月亮只剩下窄窄的一弯,地上的雪,反射着洁白的光,发出清冷的银色。江面上已经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平坦坦的,一直延伸到很远的江北。一阵寒风吹过,淅淅沥沥的雪被吹得掠过了江面,发出渗人的嚎叫声。
水道街一号,甄祯耶娃的别墅门前,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堆在镂空院墙的旁边。云鹏闪身来到别墅后院的矮墙处,环顾了一下左右,又看了看脚下,确认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他这才脱掉大氅,埋在了旁边的雪堆里,自己纵身翻过围墙,像一只狸猫轻盈地落在了院内。他顺着楼边,穿过狭窄的甬道,来到前院,门房和下人们住的房间已经黑了灯,看来已经都睡了。石阶上进楼的四扇玻璃大门紧锁着,从门缝和玻璃窗里,透出一缕昏暗的光,那是前厅天棚上那盏吊灯的光线。一楼右面的房间就是俄国女人甄祯耶娃的睡房,这些云鹏早已是了如指掌。他转身来到右侧的窗前,附耳在窗根处听了许久,坚信里面的女人已经睡沉了。这才拾阶而上,来到大门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顺着门缝插进去。轻轻地拨动了门闩,金属的门闩“哗楞”一声被挑开,云鹏轻轻一推,一扇木门“吱”地一声裂开了一条窄缝,云鹏一侧身进了别墅……
穿过昏暗的楼道,来到了右面的房门前,云鹏掏出“百宝囊”,拿出一串钥匙,挑了一把,试了试钥匙的合适程度,又在钥匙的外面,包了一块薄薄的红绸子,借着走道里微弱的灯光,慢慢地插进了钥匙孔,他试探着转动着钥匙,凭着手上敏锐的感觉,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他推门进了屋,顿时觉得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一股女人特有的淡雅香味,飘然而来。靠墙的壁炉里还有残火,屋里暖融融的。云鹏站在原地,让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的环境。这时他才觉得室内静得要命,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靠江边的大落地窗前,金黄色的丝绒窗帘挡得很严,对面柔软的床上,有女人睡熟时的呼吸声,他顺着女人的声音来到床前,闻到了女人异样的体香。他有些好奇,借着窗外那一抹淡淡的月光,仔细地欣赏着眼前这个俄罗斯女人。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外国女人,睡着的欧洲女人真美!洒在枕边金色的长发,半裸露在鸭绒被子外面的雪白香肩,都是那样迷人。他感到这个女人真的很不幸,她干嘛要来中国?又为啥要和加藤隆吉、陈广年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云鹏看着眼前的女人,有些犹豫。要不是为了除掉陈广年……说心里话,云鹏有些手软了,他心里想着,这不能怪我,只能怪她自己生不逢时啊!想到这儿,云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让自己镇静一下。女人像是听到了他低沉的叹息声,轻轻地翻了一下身,暗淡的月光勾勒出女人完美的曲线,云鹏下意识地一闪身,多年练就的身手,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反抗的机会。他手中的钢刀像秋风吹落的一片秋叶,轻盈地掠过女人雪白的颈项……女人的枕边顿时绽开了一朵鲜艳的桃花,接着就已经是桃花满园了。睡熟时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云鹏感到自己的腮旁一热,用手背擦了一下,粘粘的是女人的鲜血。他依稀地嗅道了一股血腥味。他有些懊恼,不愿再往下看,他按照事先的谋划,顺手揭开了盖在女人身上的软缎鸭绒被,女人像活着一样,仿佛任何人都能把她从睡梦中叫醒过来。云鹏此时也希望她没死,而是沉沉地睡在那里。他慢慢地解开女人身上宽松的睡衣,女人高耸柔软的乳房,细腻平滑的小腹,洁白如玉的胴体……静静地仰面躺在血泊里。云鹏不忍心再看这位陨落在自己手中的美丽生命,他从怀里掏出来那个鸡蛋大小写着“御女石锸散”的药葫芦,扔到了女人身旁。布置完现场,云鹏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几个月以后,哈尔滨城里传出来一个消息,风光一时的埠头区警察署署长陈广年被日本人整死了,他那个老丈人查文禄拼了老命也没能救了他。
听说是他色胆包天,见色起意,在水道街一号奸杀了满洲面粉厂的俄罗斯女人甄祯耶娃,并在女人身边留下了罪证。可也有知情人透露,他是死在他一觉都没睡过的查府小姐的手里。小姐恨透了陈广年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只是借着加藤隆吉来他家吃饭的机会,轻描淡写地学了陈广年对她说的那句话,说陈广年要把戴在他自己头上的绿帽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加藤隆吉。就这句话惹恼了加藤隆吉,加藤隆吉才向这个要和自己分享女人的家伙下了毒手。听说陈广年死得可惨了,是用从日本国运来的电刑给电死的。听局子里见过的人回来说,那东西可厉害了,一合电闸,陈广年就浑身上下抽搐,伴随着他杀猪似的嚎叫,最后大小便失禁……他死的时候,眼珠子都鼓到了眼眶外面。
不过,陈广年的所为,也算间接地帮了加藤隆吉一个大忙!那就是甄祯耶娃的突然殒命。满洲面粉厂没了当家人,加藤隆吉没费太多周折,就把面粉厂的经营管理权,归到了日本人的旗下。眼下的满洲面粉厂已改名叫满洲面粉株式会社。
陈广年死后,查府小姐并没有悲伤,相反却轻松了很多。她似乎知道,那个俄罗斯女人一准儿是云鹏杀的,目的是想嫁祸于陈广年,但云鹏最终应该是为了她。一个女人总不能长时间地在两个男人之间活着,总该有个了断。萍儿这么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了,还对云鹏的这个侠义之举感到几分的敬佩和感激。这么想着,就把一切心里的不安和内疚都放下了,一个心思地盼着云鹏能够娶她,做个偏房也可。
可转眼,外面的雪都化净了,云鹏却没有一点儿动静,萍儿想,也许是外面风声紧,怎么说,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云鹏在这个时候躲一躲也好。又过了些日子,还不来,她就叫贴身丫鬟芍花捎信儿去,说府上要用鳌花鱼。可几次都没见着人,消息也是石沉大海,云鹏依旧没有来。就这样望眼欲穿,一直盼到了清明这天,天都过后半晌了,萍儿再也忍不住了,也不顾了女人的脸面,梳洗打扮一番,开了车,自己亲自到傅家老店去找云鹏。
听说有个女人要找云鹏,出来迎她的是嫣儿,嫣儿来到汽车旁,俯下身往汽车里看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神气十足,像是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嫣儿直起腰,不以为然地说:
“云鹏哥吃完午饭就走了,说去老西山给我爹娘上坟去了。你找他啥事?”
萍儿听了这话,也没吭声,她知道这一定就是云鹏的那个师妹,也就是他的媳妇叫嫣儿。萍儿也知道云鹏和师傅的感情,他们在一起时,云鹏会偶尔提起师傅。今天是清明,云鹏会和师傅在一起。萍儿仰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对自己并不怎么友好的女人,心里也猜出了八九分的缘故,她暗自地笑了笑,并没吭声,而是把头探出车窗外,手遮额前,看了看西天火红的落日,判断了一下时间,去老西山的路她再熟悉不过了,爷爷的坟也埋在那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了车头,准备去老西山。嫣儿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来的女人是谁?找云鹏哥干啥?于是,她就紧走几步站到了车的前面,冲着车里的女人问:
“问你呢!你找云鹏哥干吗?你是谁呀?”
萍儿看看眼前的女人,再一次把头伸出出车外,理了一下两鬓的长发,挑衅似的顺嘴丢下了一句:
“我也是他的女人。”
随后一踩油门,汽车在嫣儿身前画了条弧线,扬长而去。
嫣儿一愣,犹如在自己的耳边响了一个炸雷,向前跑了几步,想追上汽车,可汽车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她看着远去的汽车,眼睛里顿时噙满了委屈的泪,一屁股坐在了店门前的石阶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西山脚下,古木参天。山脚下的一棵古松上,几只乌鸦落在枝头,发出几声空灵的叫声。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而行,山腰间一棵古榆树旁,是一座尚未长出蒿草的新坟,沐浴着晚霞的余晖。坟边的空地上香烟缭绕,纸钱燃得正旺。云鹏跪在坟前,手里拿着树枝,拨弄着燃烧的纸钱,目光是那样的茫然。他自言自语地唠叨着,像是在讲一个很长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他已经讲了好多遍了。他依旧是讲得那么投入,那么认真,字斟句酌的。生怕丢掉了某个细节,让躺在这里的师傅听不明白。他开始很为难,可还是实话实说了:
“师傅,今天是清明节,我自己来看你,没带着嫣儿来,有些话她在这没法说。陈广年这小子,我自己杀不了他,他身边总是跟着一帮警察。”
云鹏沉思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转瞬又不见了,他接着说:
“天无绝人之路,让我认识了查府小姐,就是陈广年名义上的老婆。她喜欢我,我寻思着,只要能杀了陈广年我啥都干,慢慢地取得了她的信任,骗出了陈广年家的独家玩意儿,那东西叫‘御女石锸散’,听说这东西只有陈广年有,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就是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嫣儿。”
说到这儿,云鹏又停住了,他每次说到这,都有些犹豫,他不知杀俄国女人甄祯耶娃的事儿,该不该和师傅说,说了师傅会不会生气,可在师傅面前他不能说假话,他在火里又添了一把纸钱,就接着说:
“雪夜里我杀了无辜的俄国女人,借加藤隆吉的手,杀了陈广年,给师傅报了仇,给我那没出世的孩子报了仇!您该安心了。告诉你师傅,陈广年死得可惨了!这也该是他们这些人应有的下场。”
云鹏说完了杀陈广年的事儿,地上的纸钱也燃尽了。他真的不愿离开这儿,可天已渐渐地黑了,他磕了头向师傅道别:
“天不早了,我也该回了,爹、娘和嫣儿还等着我呢。师傅,今儿我没让嫣儿来,就是想和师傅再说几句心里话,我和你说过,我不会在外面乱搞女人,我会对嫣儿好的。可现在,我的心乱了……”
他想起了查府的萍儿,这个女人他恨不起来,可又不能爱她,这事儿可真难办。他想到这儿,把头深深地埋在坟前,眼里竟有了泪水。身后的干草有“悉悉窣窣”的响动,云鹏慢慢地抬起头,转头看去,吓了一跳。荒草中,萍儿孤零零地站立在晚风里,夕阳把她变成了剪影,长发和肩头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她穿了一身黑色的斗篷,两眼直盯着他,一句一字地问:
“云鹏,你刚才说的是真话?”
云鹏有些惊愕,他不知道萍儿怎么会到这儿来,也不知萍儿都听到了些什么,他站起身,腿有些发麻,险些摔倒,他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郑重地说:
“萍儿,你怎么来这了?你听到了啥?”
萍儿慢慢地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哭了起来。渐渐地哭声止了,她抬起那双泪眼,深情地盯着云鹏,轻声地说:
“我都明白了!”
云鹏木然地看着萍儿,无法解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萍儿茫然了,也绝望了,痛苦地唠叨着:
“我打小娘没得早,爹不待见我,日本人糟蹋我,流氓欺负我,你骗我。这个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完,她已是泣不成声。云鹏此时真的感到,眼前的女人好无助,但自己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刚一犹豫。萍儿猛地转回身,从怀里掏出袖珍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云鹏被萍儿的举动惊呆了,随后,他不顾一切地扑向萍儿,高喊:
“萍儿,你不要这样……”
此时,枪声响了。枪声在深山幽谷中传出了很远。萍儿的身体飘乎乎地向后倒去,犹如被微风吹散的一堆树叶!可在云鹏的眼前,仿佛是玉碎宫倾。树上的那几只乌鸦,轰的一声飞上了天空,在苍天和衰草间盘旋着、哀叫着。云鹏一个箭步冲上去,顺势把萍儿抱在了怀里,萍儿的长发在他的手掌间和衣袖旁,流到了下面,苍白的脸上,还挂着冰冷的泪珠,头上太阳穴流出的殷红的血,染红了云鹏的双手……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云鹏有些失魂落魄,这十几里的山路不知是如何走完的,他磕磕绊绊地进了城,疯了似的往家跑,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开始恨战争,战争砸碎了他心中所有的美好。他昏昏沉沉地跑到了家门口,傅家店的门前站着几个人,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擦干了眼泪疑惑地看着门前那些人。爹正站在门里,一眼看到他回来了,急忙地跑过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云鹏你可回来了,家里出事儿了!”
云鹏吃惊地问:
“咋了?”
爹看着满头是汗的云鹏,磕磕巴巴地说:
“你媳妇这孩子,气性太大,不知咋了?在自己的屋里上吊了!你娘正在屋里忙乎呢!”
云鹏听了这话,头上像重重地挨了一棒子,顿时眼前金星四溅,险些摔倒,他不顾一切地往屋里跑,边跑边喊:
“赶紧备车,找大夫!”
外面车备好了,云鹏把脸色苍白的嫣儿抱上了车,大车“咕噜噜”地往北满铁路中央医院里赶。云鹏紧紧地抱着嫣儿,满脸是泪地喊着:
“嫣儿,你咋这么傻!你可不能走啊!”
这时,也许是马车剧烈的颠簸,使昏死过去的嫣儿透过气来,她沉闷地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睛,见自己躺在云鹏的怀里,仿佛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一把搂住云鹏:
“云鹏哥……”
傅云鹏设计杀了陈广年,替师傅报了仇。本来他不想把这事儿过早地告诉嫣儿,可又偏偏半路杀出来一个查府小姐造访付家店,闹得嫣儿产生了误会,还差点闹出人命来,他不得不说出了全部实情。嫣儿得知真相后,也受了感动,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阵,彼此更加的亲近了。后来听说,查府小姐和她那个死鬼丈夫陈广年只是个名分,再加上陈广年死时的名声不好,查文禄就没把小姐与他合葬,又因为小姐名义上是他女儿,实际是谁他心中明镜似的,要是入主自己坟地,不知该埋在那一层?于是就以小姐是出了嫁的女儿,又是横死的为由,在北郊的毛子坟附近找了一块空地就埋了。只是找了曲柳村的四先生给做了一个简单的超度,就算完事了。云鹏和嫣儿也都觉得查府小姐死得可怜!还特意去毛子坟小姐的坟上祭奠了一番,把那个带着鸳鸯的荷包留在了墓地。
后来听人说,小姐死后化作厉鬼了,经常回查府托梦索命!闹得查文禄诚惶诚恐、神志恍惚。他就又花钱请曲柳村的四先生,让去给小姐做个道场。那天晚上四先生备好了去墓地的法器,一张铜盆,半盆狗血,一把杀猪刀。当天晚上,他提着一盏纸灯上路了……没人知道那天夜里,四先生的法事做得如何,人们只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看见了四先生倒在通往墓地的路旁,手中的纸灯已烧成了骨架,他面目十分狰狞,一眼就知是在十分恐惧的状态下死去的,听说是被吓死了!事后有好事者就去小姐的坟上想看个究竟,就见坟上有喷过狗血的痕迹,一张铜盆扣在上面,中间插了一把杀猪刀……
查文禄在利用名义上的女儿这件事上失算了,先是搭上了萍儿的清白,后又赔上了萍儿的性命,算是吃了大亏。他也彻底的知道了自己在日本人跟前,就是一条被豢养的癞皮狗,叫真儿的时候,日本人不会给他留面子,根本没有话语权!他懊恼了一阵子,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查文禄一直苟活至哈尔滨解放,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一日,人民政府在哈尔滨省立二中操场举行全市公审大会,以反革命汉奸恶霸罪宣判其死刑,结束了他不知廉耻的一生。也可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三十六
这段时间,关东军对山里封锁得更紧了,秦尚宇已经好久没能下山了。艳华成了他和嫣儿两个人的联络员。
今天是礼拜六,按照约定,下午嫣儿又该去极乐寺和艳华接头。她吃过午饭,老早地收拾完,拿了两柱香,到老店前面柜上和云鹏哥打了招呼,说要去极乐寺上香,云鹏也知道嫣儿在干什么,尚宇哥没让他挑明,他也就装作不知道。只是关切地叮嘱嫣儿要注意安全,说这阵子日本人像是疯了,到处抓人。嫣儿笑呵呵应着,神神秘秘地自己走了。
嫣儿兴冲冲地到了极乐寺的天王殿,艳华姐早已经到了,正在那若无其事地逛着。两个姑娘见了面,嫣儿特别的兴奋,上去就挎着艳华的胳膊,两个人说笑着到大雄宝殿上了香,就往佛塔的方向走。嫣儿走几步左右看看并没有人,就悄声地问:
“艳华姐,近些日子见到我哥了吗?”
艳华摇摇头,低头笑了笑:
“和你一样,还是年前见的那次!”
嫣儿有些失望,撅着嘴不说话。艳华看着嫣儿的模样,笑出了声,接着说:
“不过,我把陈广年死的事儿,已经向山里汇报了!”
嫣儿马上又来了精神,焦急地问:
“那你咋告诉他们的?”
艳华抿嘴笑了:
“说你的云鹏哥了不起!说你有福气呗!”
嫣儿听了,高兴得脸上笑开了花。顷刻又充满好奇地问:
“艳华姐,你咋知道那么多我哥他们的事儿?”
艳华神秘地笑了笑说:
“都是山里的人,捎信儿告诉我的!这里还有你的功劳呢!这些你以后就知道了!”
嫣儿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艳华。艳华又笑着说:
“上回我让你送到‘一毛钱饭馆’的那封信,就说的是这件事儿!”
嫣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像是恍然大悟,笑着问:
“那这回俺哥捎来啥信儿了?”
艳华抿嘴笑着,看了一眼嫣儿,更加神秘地说:
“这回可是单独给你和你的云鹏哥的!”
嫣儿差一点跳起来,但马上镇静下来,看着艳华姐伸了一下舌头,小声说:
“俺哥给俺来信了?那快拿出来我看看!”
艳华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给嫣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你哥哥还嘱咐,这封信是让你和云鹏一起看,看完后要马上烧掉!”
嫣儿接过信,抱在怀里点点头。然后又反复地看着信封,爱不释手。看了一会儿,就央求艳华:
“艳华姐,我现在看看行吗?”
艳华也不吱声,笑着摇摇头。嫣儿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地说:
“是不是在这里看不安全!”
艳华用弯起的食指刮了一下嫣儿的鼻梁子:
“啥都知道!”
嫣儿把信放在怀里。摇着艳华的胳膊:
“艳华姐,我啥时候改口管你叫嫂子呀?”
艳华腼腆地脸一红,佯装严肃地板起脸:
“别瞎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晚上,傅家甸一带又停了电,老店里黑漆漆的一片。嫣儿见老店已经关了门,客人们都歇了。爹和娘也都睡下了,她就端着洋油灯放到炕沿边,和云鹏钻进了被窝,两个人凑在一起,这才打开信封,认真地看起信来:
云鹏、嫣儿:
自打娘没了之后,哥又不在你身边,都是云鹏兄弟照顾嫣儿!今年年前我下山时,和云鹏兄弟长谈了一个晚上,了解到云鹏兄弟的一些情况,哥很欣慰!知道云鹏是个有心计、重感情、讲义气的男人,他爱憎分明有仇必报,把嫣儿托付给云鹏哥放心。云鹏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将来嫣儿要多听他的。上次听云鹏说不想再干那些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小事了!想要到山里来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哥觉得你的思想进步很快!哥相信你,到山里来也一定是好样的!可哥考虑再三,觉得你在城里的作用更大,在城里也同样能接受考验!你设计杀了陈广年,山里的弟兄们听了,都夸你是好样的。可我觉得,有些冒险!下次再做大的决定,一定要谨慎!方便时通过艳华,和我们联系,我们一起商量。
眼下关东军对抗联封锁得很厉害,山里的斗争形势很严峻。根据可靠情报,关东军有一笔秘密军费,近日需通过松浦洋行转给军方,这笔款项由于种种原因,可能要在加藤隆吉个人手里放上一段时间。加藤想暗自借用此款项为自己做一笔军火的买卖。到时,艳华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如果能伺机截获此笔款项,一是能解山里的燃眉之急;二是也能破坏敌人的封锁,并且从内部离间敌人,一举两得!哥相信你的能力,但行动时还需谨慎!遇事要三思而行!好,这次就简单地说到这里,看完后将此信烧毁!
哥哥尚宇
看完了信,两个人都很激动。嫣儿静静地躺在云鹏的身旁,偷偷地看着云鹏的脸,云鹏的脸由于兴奋有些发红,太阳穴上的青筋绷得老高,他使劲地攥着拳头,嘴里叨咕着:
“太好了!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明天我就先到江北加藤隆吉的别墅去看看,那笔钱要是真的在他手里,一定放在那!那我们就太容易得手了!”
嫣儿扯了一下云鹏的衣袖,轻声说:
“云鹏哥,哥不是让看完把这信烧了吗?”
云鹏这才从兴奋中缓过神来,忙起身把洋油灯调亮,拿下玻璃灯罩,然后把那封信烧成了纸灰。嫣儿看着信被烧了,就抬头冲着云鹏说:
“云鹏哥,明天我们一起去江北,我准能帮上你的忙!”
云鹏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说:
“等时机成熟,我们再把金锁叫着,这事儿肯定成!金锁可是我们那儿的能人,你别看他年龄小,开锁的本事可大了!”
嫣儿抬头看着云鹏:
“金锁是谁?”
云鹏接着说:
“金锁从小没爹,是他娘一个人给他带大的,一个苦孩子但机灵,上次打劫日本横滨正金银行时,开启几道门锁是关键,圈里人推荐他!通过那次接触,我觉得这孩子有正义感,就让工友们在机车厂给他找了个干杂工的活,不让他在社会上和那些小蟊贼混了。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这孩子本质不错,可堪大用,我们机车厂的工人弟兄们都喜欢他!”
嫣儿也十分的兴奋:
“嗯,那准行!云鹏哥,咱明天一早就去江北!”
两个都很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云鹏忽然一把抱住嫣儿,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动情地说:
“嫣儿,我们再要个儿子吧!”
嫣儿觉得自己很幸福,深深地点点头,云鹏伸手把炕沿上的洋油灯调暗了,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云鹏贴着嫣儿的耳朵轻声说:
“爹和娘就盼着抱孙子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门前,路旁老榆树的影子,被正午的阳光聚在了树根儿处,慵懒地贴在方石路面上随着微风晃动着。中国大街旁,各家的买卖借着一天中难得人少的时候,都在歇晌儿,路上没有几个行人,这是一天中最懒散的时刻。云鹏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身穿一套咖啡色的笔挺西装,乌黑的头发也经过了精心的梳理,嫣儿紧跟在他的旁边,她穿了一件水粉色的提花旗袍,纤细的身材更加的窈窕妩媚,身后跟着一个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人,三个人宛若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悠闲地从江畔码头方向走过来,在路旁的树荫下停了一会儿,转身来到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前。
嫣儿这几天的心情格外的好,她和云鹏哥今儿一早再一次假装游玩,换了这身衣服,两个人划着小船又去了趟江北,在太阳岛别墅区附近的江边转了一上午,他们这是第三次秘密侦察加藤隆吉的别墅,尽管加藤隆吉的别墅前有关东军把守,但他们觉得并不是无懈可击,早已是成竹在胸了。眼下是刚从江北回来,他们觉得目前时机已经成熟,这才把金锁叫来,想商量一下具体的行动方案。那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就是金锁,年龄不大,十五六岁上下,活泼好动。金锁早就听说云鹏哥有个师妹媳妇,早就想见见这位一身功夫的嫣儿姐。今天姐俩儿是第一次见面,却一见如故,一路上一口一个嫣儿姐地叫着,和嫣儿聊得特别开心。三个人边说边走进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
约瑟∙基尔曼自从儿子没了之后,日本人迫于舆论压力,放慢了对犹太人敲诈的脚步。约瑟∙基尔曼不愿意一个人闷在楼上,那样会勾起他以往的回忆,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索性他就到餐厅里帮着几名女招待照看客人,以缓解一下他悲伤的情绪!这时,他听到西餐厅门上的小铜铃清脆地响了几下,约瑟∙基尔曼见有客人来,就慢悠悠地来到三个人跟前,满脸带笑地问道:
“欢迎几位到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用餐!”
约瑟∙基尔曼引导者三人,在紧靠窗子的一张桌旁坐下。嫣儿笑盈盈地看着约瑟∙基尔曼,约瑟∙基尔曼也是笑容可掬,点头问道:
“先生、小姐,想用点儿什么?”
嫣儿抢着说:
“要三份俄罗斯烤肉!再加三份法式面包!”
旁边的金锁看了一眼嫣儿,想插话,可欲言又止。嫣儿像恍然大悟,就笑呵呵地问:
“对了,金锁,你要什么?你自己点!”
金锁又看了一眼嫣儿,不好意思地说:
“嫣儿姐,我想换一份新上市的大和寿司!”
“好!那就听金锁的!”嫣儿笑着说。
很快,约瑟∙基尔曼把三份俄罗斯烤肉,两份法式面包和一份大和寿司端到了他们眼前。约瑟∙基尔曼很和蔼,为他们摆好了餐具,笑盈盈地走了。三个人见周边安静了下来,就一边吃一边低声地商量着事情,一直到晚上天都黑了。嫣儿结完了账,还特意地从约瑟∙基尔曼那要了餐厅的电话号码,三个人这才离开。
过了几天,嫣儿给约瑟∙基尔曼打电话,预定了三份俄罗斯烤肉,两份法式面包和一份大和寿司。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三个人才一起过来,依旧是在紧靠窗子的那张桌旁坐下,依旧是边吃边神神秘秘地谈着事情。依旧是谈到很晚,天黑了才走!
又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那张靠窗的桌前,云鹏没有来,就剩下嫣儿和金锁两个人,他们要了两份俄罗斯烤肉,一份法式面包和一份大和寿司。可是,一直到晚上,满桌子吃的东西一点也没动,嫣儿俊俏的脸上一直是挂着眼泪。约瑟∙基尔曼自己的心情虽然很差,但他是个热心肠的老头,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他几次试着想过去安慰这两个年轻人,可这两个人对他的话好像很少,又好像有什么事儿躲着他。但他还是知道了那女子叫嫣儿,男孩叫金锁。
又过了一段时间,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里,那个固定靠窗的位置,经常出现的就嫣儿一个女人了。嫣儿来这里,不只是喜欢这里的俄罗斯烤肉,而是更喜欢这个唠唠叨叨的老板约瑟∙基尔曼,因为她听约瑟∙基尔曼说过,青浦洋行的经理加藤隆吉喜欢女人,这一点对嫣儿很重要!
自那日起,嫣儿就经常一个人来听约瑟∙基尔曼给她讲青浦洋行经理加藤隆吉的事儿,她不只是知道了两个人的爱恨情仇!还固执地认为,听老约瑟∙基尔曼讲这些事儿,对她一定有帮助。因为她前两天,在火车站前的大和旅馆的舞池里,以平安茶园子少奶奶的身份,认识了这个日本人加藤隆吉。
那个少年金锁,再也没来过西餐厅。吉尔曼有一次无意中在自己西餐厅的对面,看见了金锁,他才知道,小伙子在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对过,开了一个不大的修锁行。约瑟∙基尔曼把这个消息也告诉给了嫣儿!
三十七
盛夏的午后,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门前,人流涌动。有浪荡不羁的西洋小姐在马路上穿梭;也有矫情扭捏的东洋妞打着花伞三两成群地在闲逛;还有趾高气昂的大洋马,拉着四轮马车,拖着烟尘在宽阔的路面上高傲驶过。那些高跟鞋、趿拉板儿、马蹄声叩击着方石路面,发出的清脆声音,有轻有重,却也是大同小异。
嫣儿睡了个午觉,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很多。离和加藤隆吉见面的时间还早。她今天打扮得十分的漂亮,是经过精心的修饰的。水粉色锦缎坎袖旗袍,开气儿很高,露出迷人的秀腿,肩上披一条乳白色的披肩,手拎一只白色的软缎手袋,手腕上带一款瑞士坤表,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折射着耀眼的荧光,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显得她更加气质高雅。她想再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核实一下每个细节。她还是早早地来到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与约瑟∙基尔曼又聊了一些日本青浦洋行的事儿,她不想漏掉任何细节。当说到加藤隆吉,老约瑟∙基尔曼又想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女人兆敏,絮絮叨叨的又是老泪纵横。嫣儿的眼圈也湿了,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年轻时被加藤隆吉抢了女人,老了儿子又惨遭不幸的犹太老人。她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自己已经潮湿了的眼睛,她不想让伤感的心情影响自己的情绪。嫣儿觉得自己掌握的情况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她看了一眼手表,微笑着站起身,转头走出了餐馆。老人好像忽然被门上小铜铃清脆的声音惊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才知道嫣儿已经出了门,老约瑟∙基尔曼这才慢吞吞地起身,中国女招待为他拉开了落地的玻璃门,他跟着嫣儿来到了方石铺就的路面上,俩人对视了一会儿,约瑟∙基尔曼苦笑着摇着脑袋,眼睛好像还没适应外面明亮的阳光,他手遮凉棚,回头看着青灰色的楼壁上犹太圣徽下挂着的那块中文牌匾,用沙哑的声音说:
“欢迎嫣儿小姐再来迷娘布劳斯西餐厅。上帝会保佑你。”
嫣儿回头淡淡地一笑,把乳白色的披肩往上拉了拉,深深地点了点头。远处,一个拉洋车的小伙子很机灵,从外国十二道街跑过来,把擦得油光锃亮的洋车顺在了嫣儿跟前,嫣儿向后甩了一下长发,深吸了一口气,提了一把旗袍的下摆上了车,把手袋抱在怀里,指了指前面熙熙攘攘的江边说:
“火轮码头。”
松花江上,远处航运的火轮船在江面上“呜呜”地叫着,在江中穿梭着。近处是一片一望无边的芦苇,在水边随风摇曳着,发出扑啦啦的响声。几只江鸥在半空中盘旋,偶尔一头扎进水里捕鱼,然后就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机警的小脑袋左顾右盼。
码头上一艘印有“青浦洋行”字样的小火轮,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停在稀疏一些的苇丛中。青浦洋行的经理加藤隆吉西装笔挺地站在船的前头,翘首以待。嫣儿看了一眼站在船上瘦骨嶙峋的加藤隆吉,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款款地下了堤坝,顺着松软的金色沙滩走到船前。加藤隆吉捋了一下锃亮的头发,走下舷梯,把嫣儿拉上了船,用手挽住她那纤细的腰肢,走进了船舱。小火轮的马达猛地轰鸣起来,船头“呼”地跃出水面,在原地划了半个圆圈,在幽蓝的松花江水面上划出一道美丽的白色弧线,向着江对面绿意葱葱的太阳岛飞驰而去,水面上几只江鸥腾空而起。
太阳岛这个松花江北岸一个被江水环绕着的小岛上,江风习习古木参天,绿树成荫,江岔鱼虾肥壮,野鸭成群。成片的白桦林中,隐隐可见各国建筑风格的别墅群。这是中东铁路建成后,众多的外国侨民,在这里为自己建造的乐园。一时间这里成了洋人的天堂。靠江边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蜿蜒小路,把沙滩和那座掩映在林荫中粉墙黛瓦的日式小楼连在了一起,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显得宁静而悠远。这就是加藤隆吉的私人住宅。别墅的周围,用青石砌起了一人高的围墙,墙上苔藓斑驳,有镂空的洞孔,可以看到院内的芳草绿地,墙垛上和正门的两旁,垂吊着一溜椭圆型的日本纱灯,在微风中摇曳着。正门旁,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关东军士兵,枪上雪亮的刺刀闪着寒光。展示着这个日本商界的巨头,与日本军方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嫣儿跟着加藤隆吉下了船,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走进了这座暗暗的侦查了多次,既熟悉又陌生的豪华别墅。
别墅里面很宽敞,分上下两层。一楼是个会客厅,中间的实木茶几上,紫砂的茶壶茶杯一应俱全,想必是在这里可以品茶论道。四周是一圈低矮的日式沙发,旁边有藏宝格,摆设着珍宝古玩;墙上有康德皇上御笔的书法“日益康强”四个字,还有几幅不知名的水墨丹青。顺着转梯,踩着猩红的地毯来到二楼,是一个宽大的套间,外面是一套考究的花梨木餐桌,靠门摆一趟酒柜,柜台里的托架上,横摆一把日本军刀,柜台前是一台西门子的摇柄电话;内间是卧室,中间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斯软床。上面铺着蓬松的鸭绒被,床头搭着雪白的浴巾。床的正上方,是一盏硕大的吱吱叫着的汽灯,加藤隆吉伸手拉过汽灯,把它调得雪亮。嫣儿蹑手蹑脚地跟在加藤隆吉的后面,仔细地审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尽管她今天来这里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有些紧张,她不是怕眼前的这个贪婪的准备享用她的男人,她知道这种男人只要在床上稳住他,什么麻烦都不会有,她搞不清楚,云鹏哥那么好的身手,会在这间屋里的什么地方翻船呢?云鹏哥舍了命都没办成的事儿,自己能行吗?她知道,今天的冒险,无疑是下策,是无奈的选择,会不会也是有来无回。想到这儿,不知是紧张还是辛酸,她的眼圈有些发红,毕竟云鹏哥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的丈夫,毕竟自己也是第一次出手做这么大的事儿。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加藤隆吉已经脱光了衣服,一把抱住她,把她扔到了床上,嫣儿把手包放在床边,心“咚咚”地跳,嘴角强挤出了一丝笑,可眼中噙了半天的泪花还是流了出来。加藤隆吉一把扯开她的旗袍,轻狂地笑着:
“嫣儿姑娘,你好像哭了?”
嫣儿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前胸,但神态镇静了很多,脸上是轻蔑的笑:
“加藤先生,你真急?”
加藤隆吉真的没有了在外面时的斯文,疯狂地把嫣儿脱了个精光,放倒在大床上,瘦骨嶙峋的身子,压在了嫣儿的身上。那双露着青筋的大手,贪婪地抚摸着嫣儿身体上的每一个部分。短暂的温存之后,加藤隆吉用嘴在嫣儿微微隆起,但并不丰满的乳房上留下了一枚紫色的吻痕……嫣儿有些不知所措,在加藤隆吉的身下被机械地揉弄着,但她的脑海里却高速旋转着,她强制着自己要镇静,闭目在脑海里清点着卧室四周的摆设,迅速排除了那些被否定的目标,窗角那个墨绿色一人多高的保险柜,定格在她的记忆中,她知道,要的东西一定在那儿。她微微地睁开眼睛,透过满身臭汗的加藤隆吉,看清了那个立在窗角里的东西,是一个两排锁的进口货,平时练习时没有遇到过。她眼睛的余光落在了下面墙上,那里泛着一片殷红的光,是鲜红地毯反射的光影,可她的心猛地一震,身体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她仿佛看到的是云鹏哥留在那的一大片血迹。随着她身体的抽搐,加藤隆吉发出一阵狼嚎似的喊叫,大汗淋漓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嫣儿的身上。嫣儿也好像从痛苦中醒过来,她推开加藤隆吉,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坐了起来,用床头上搭着的宽大浴巾,把自己白皙娇嫩的上身围住,静静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加藤隆吉懒洋洋地翻过身,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嫣儿细嫩的大腿上,满足地笑了笑:
“我的美人,的确是别有风情!去外屋的酒台上,倒两杯清酒,那才有味儿。”
嫣儿一笑,把那双手从自己的大腿上拿开,站起身嫣然一笑:
“一定够味。”
嫣儿来到外套间的酒台前,打开一瓶清酒,倒了两杯。她机警地瞥了一眼里屋,娴熟地打开了无名指上那枚翡翠戒指的机关,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倒进了一只清酒杯里。做完了这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发现自己鬓边和乳沟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她擦了一把,把宽大的浴巾又向胸前提了提,轻盈地走到床前,佯装亲密地坐在加藤隆吉的身边,把清酒递到了加藤隆吉的嘴边:
“为了什么?为了你又得到了一个女人!干杯!”
加藤隆吉半坐起身,右手接过酒杯,左手一把挽住了嫣儿的细腰,得意地笑出了声,接着一饮而尽……
夜深了,窗外没有一点月光,江面上又起了风。加藤隆吉已经睡得像死猪一样了。嫣儿轻轻地挪开加藤隆吉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调暗了床上的汽灯,从床边拿起手包,神秘地打开了包下的夹层,拿出了云鹏哥给她留下的 “百宝囊”,在囊中先拿出一把镀金的折叠手枪。再挑了几件开锁的家什,轻步走到保险柜前,单腿跪在地毯上,小心地把探条伸进了钥匙孔,把脸紧紧地贴在柜门上,凭着敏锐的听力和手的良好感觉,只几分钟,第一道锁就被打开了。嫣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站起身来开始拨对上面的密码。可上面这个奇形怪状的密码盘,嫣儿没有见过,真的令嫣儿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了。她细嫩的手心有些出汗,手指也有些热乎乎的发烫,她感到身上一阵阵的躁热,可保险柜的铁门还是纹丝没动。她没了主意,无助地跺了两下脚,无力地坐在地毯上。这时,她感觉到下体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用手一摸,粘糊糊的。嫣儿顿时感到一阵委屈,情不自禁“嘤嘤”地哭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朦胧中又想起了云鹏哥和金锁。要是他们在就好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出事儿的那天傍晚,他们三个人,划船来到了江北太阳岛附近,把小舢板船藏在了深深的芦苇丛中,云鹏低声吩咐着,他叫嫣儿在船上等着接应,自己和金锁要趁着夜色,翻墙进入加藤隆吉的别墅。可不知为什么,金锁看着眼前的别墅,像是被吓呆了,两个眼睛中,露着惊恐。就在这关键时刻,金锁退缩了!他一反常态,浑身紧张,手脚发抖,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云鹏做了一会儿他的工作,依旧是无济于事。云鹏焦急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估算了一下目下的钟点儿,坚定地说:
“好了,再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我决定原计划做一下调整,你俩在船上准备接应,我一个人进去!这些日子金锁的本事,我们也都学得差不多了,我想要不出现意外,没问题!”
说完,云鹏下了船,小心地蹚水上了岸,消失在一片黑暗中。船上的两个人都没说话,焦急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别墅里铃声大作,接着,就想起了几声枪响。两个人立马紧张了起来,焦急地往岸边看着。不远处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向小船方向跑过来,嫣儿眼尖,一眼就看出是云鹏哥,她低声喊:
“云鹏哥,我们在这儿!”
说完,她连裤腿都没顾得上挽起,就“扑通”一声下了水,迎过去把云鹏哥扯到了船上。云鹏一边上船,一边命令道:
“快,快把船划向芦苇的深处!”
小船顺着密实的芦苇,划到了江心岛,后面的枪声响了一会儿停止了,三个人这才透过了一口气。嫣儿赶紧地帮着云鹏哥拧干了裤腿上的水,这才凑过去贴着云鹏哥的耳朵小声说:
“云鹏哥,你可回来了!把我都快吓死了!我就怕你进去出点啥事!只要咱人没出事儿,我们想办法再重来!”
云鹏点点头,有些疲惫地斜身靠在船帮儿上,从怀里掏出“百宝囊”,把手中那把镀金的折叠手枪放进囊中。他喘了几口气,斜眼又看了看金锁说:
“我们要的东西就在这里,比我们想的有难度!”
说着,他又歇了一会儿,把手中拿着的“百宝囊”,递给嫣儿:
“嫣儿,把这个留给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儿做好!”
嫣儿有点害怕!焦急地问:
“云鹏哥,你给我这个干吗?”
云鹏嘴角动了动,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嫣儿,而是声音微弱地说:
“嫣儿,给我弄点儿水,我好渴!”
说完,一头栽倒在了嫣儿的怀里,嫣儿被吓了一跳,忙想扶起丈夫,没想到她伸手一抱,她的手上一滑,碰到了一些粘糊糊的东西,她抬起手,借着月光一看,她满手都是血!她被吓坏了!一把搂过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的丈夫,“哇”地一声哭了。云鹏软绵绵地倒在她的怀里,已经没了声息……她悲痛欲绝,哭得泪人似的。那时,她恨死金锁了,要不是他临阵退缩而不去开锁,云鹏哥就不会出这个意外。她拼命地抱着丈夫,怎么也不理金锁,金锁也被吓坏了,满脸泪水不知如何是好!跪在船的后头,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任凭嫣儿发火。嫣儿发够了火,也哭得累了,天已经快亮了!她再也没看金锁一眼,独自一个人用力地划着船,回了江南……
后来,金锁又找嫣儿去过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商量过这件事儿,也像是有什么话要和嫣儿解释。可嫣儿一直没能原谅金锁,金锁无奈,只能不动声息地撤了。不久后,自己在迷娘布劳斯西餐厅的对面,开了那家修锁行。
自此,嫣儿愤恨地和金锁分手了,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面。
现在,嫣儿有些后悔,常言道人各有志,不该那样对金锁,再说,他还是个孩子,那个场面,他难免被吓坏了!今天要是有金锁。怎么会落得这种境地。她开始怀念那个曾暗暗为自己做过好多事儿的金锁了。她知道,现在要是去求金锁,金锁一定会来帮她。嫣儿已经绝望的眼中,又放射出兴奋的光,眼下已无计可施。她鼓起勇气,缓步来到外间屋的酒柜前,抓起电话机的听筒,“哗哗”地摇了几下,接通了电话:
“请接中国大街的迷娘布劳斯西餐厅。”
不一会儿,听筒里传出来约瑟∙基尔曼苍老的声音:
“这里是迷娘布劳斯西餐厅,你有什么事儿?”
嫣儿的声音有些紧张,但逻辑很清晰:
“约瑟先生,我是嫣儿。我有急事儿,要找修锁行的金锁,能替我找一下吗?”
耳机里传来约瑟∙基尔曼沙哑的笑声:
“哈哈,这算什么事儿,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他。”
不知为什么,金锁在这星月晦涩的夜里,来得特别快,只是喝几杯咖啡的功夫就到了。
当嫣儿听到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时,她惊恐地关掉了昏暗的汽灯,悄悄地躺到了床上,解开了围在胸前的浴巾,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镀金的折叠手枪,当她借着窗外昏暗的纱灯光亮,看到走进屋里的是金锁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浴巾都没来得及披好就迎了出去,兴奋地问:
“金锁,可真快,门是怎么进来的?”
金锁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胸脯上下地跳动着,借着窗外的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金锁上嘴唇上稀疏的绒毛抖动了两下,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两只挂着疑惑和责备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嫣儿那张俊俏的脸,余光瞥了一下她近乎裸露的前胸,嫣儿下意识地拉紧浴巾,羞怯地看着金锁。金锁的目光闪开了她的身体,而落到了宽大的床上,神情怪异地盯着倒在床上的加藤隆吉,有些不安地问:
“嫣儿姐,你把他怎么了?”
嫣儿紧张无助的心情缓解了好多,她有些得意,在这个十分熟悉的大男孩儿面前,又撒开了娇,她把手枪的枪柄合上,放回手包的夹层里,一边穿衣服一边轻松而调皮地说:
“老规矩,让他多睡几天。”
金锁没有再问什么,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来到窗角处,蹲在了那个黑色的保险柜前,把耳朵伏在冰凉的柜门上……
第二天中午,迷娘布劳斯西餐厅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嫣儿又来了,俊俏的脸上带着久违了的灿烂笑容。约瑟∙基尔曼也好久没看到嫣儿这么高兴了。他也满脸带笑,嘴里哼着听不出词曲的老歌,手里拿着一张《满洲新闻》,小跑着来到桌前,用手捋了一把稀疏的白头发,有些激动地说:
“嫣儿小姐来了,看看,看看!天大的消息,神偷‘踏雪无痕’又出现了,关东军的一笔军费被盗,这回那个加藤隆吉可要完蛋了。”
嫣儿笑盈盈地看着约瑟∙基尔曼,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充满谢意地对约瑟∙基尔曼说:
“约瑟大叔,谢谢你昨天晚上帮忙!”
约瑟∙基尔曼忙坐在嫣儿的对面,把头靠在嫣儿的耳边,有些神秘地说:
“我还要谢谢你哪,你猜,昨天我见到谁了?”
嫣儿面带笑容,摇了摇头:
“谁?”
约瑟∙基尔曼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的兆敏!就是金锁的妈妈。我的上帝,阿门!”
老约瑟∙基尔曼有些激动,话还没有说完,就重重地咳了起来。听了这话,嫣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惊愕地问:
“谁?你说谁?就是……就是那个被加藤隆吉甩了的女人?”
约瑟∙基尔曼咳得两颊有些发红,可眼里还是透着幸福的笑,右手在胸前不住地划着十字,频频地点着头。嫣儿像被什么事儿惊呆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忽然,她猛地站起来,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餐厅。
嫣儿知道了加藤隆吉就是金锁的爸爸,也知道了他的日本名字叫加藤一郎。嫣儿原谅了金锁。几天后,金锁关了修锁行,进山投奔了秦尚宇,参加了抗日联军;那笔军费也通过省委,辗转送到了抗联的手里。山里的弟兄们,就又熬过了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
老约瑟∙基尔曼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会遇到自己的爱人!他不愿意再丢掉自己的幸福,也不想再睹物思人。于是,约瑟∙基尔曼忍痛卖掉了迷娘布劳斯西餐厅,带着他心仪的女人兆敏,离开了这座令他既眷恋又忧伤的城市,去了法国。几年之后,又转道去了中东……
过了几天,满洲国的报纸《康德新闻》上登出了一条消息:
惯盗“踏雪无痕”已于两个月前被关东军击毙,青浦洋行被盗疑案,并非蟊贼所为,而与反满抗日之东北抗日联军有关……此宗盗案,责任人青浦洋行经理加藤隆吉,已被秘密遣送回国,接受审判……
三十八
土龙山上的“一刀成”,这一阵子,让日本人着实的头疼了!
自从秦尚宇的抗联哈东支队秘密来到依兰,就深入各保村,动员民众组织起来,拿起武器痛击日本关东军,这里的反满抗日热潮就高涨起来。最近,又不计前嫌,改编了双乳山的‘雪梨花’和老山头“震满洲”两支义勇军。
“一刀成”雄踞土龙山几十年,是一支老牌的地方土匪武装。此时,似乎看到了一股潜在的力量!这股力量强烈地影响着“一刀成”,他也想顺应形势,和日本人大干一场,说不准自己就成了当年的岳飞!也当他一把民族英雄。他打听到秦尚宇带的队伍前些日子收编了双乳山的“雪梨花”,早些年秦尚宇的老丈人可是死在双乳山,他能够不计前嫌,可见此人心胸大度,定能成大事!听说他还是个有来头的,好像有共产党的背景。“一刀成”再也呆不住了,就托人四处打探,终于在樱桃沟联系上了秦尚宇,恳切地说想跟着共产党干,改组自己的队伍,建立抗日义勇军。没想到秦尚宇很仗义,对他们也早就有所了解,对他们在庚子年间,打着义和团的旗号,在哈尔滨与俄国人的几场战斗,大加赞赏,说他们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秦尚宇还重申了共产党的主张,真诚地欢迎一切抗日武装。随后,在秦尚宇的建议下,“一刀成”也竖起了抗日的大旗,仅几天时间,土龙山的这支土匪武装,就迅速发展成一支两千余人的抗日队伍,“一刀成”本人对抗日充满了信心。
土龙山、老山头、双乳山这几支抗日队伍壮大以后,一发而不可收,队伍中,抗日热情十分高涨。土龙山的“一刀成”,一鼓作气,先后袭击了太平镇的警察署。在白家沟一带又伏击了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六十三联队,当场击毙了联队长板垣大佐。缴获机枪五挺,步枪百余支,子弹数千发;老山头“震满洲”的队伍,在白旗屯巧妙炸毁日本关东军苦心经营的山中弹药库,击毙吉田少佐。紧接着,“雪梨花”的队伍又攻打方正县城。打死日本警察队长和日警佐、警尉多人,烧毁日本参事官、指导官住宅。缴获枪支弹药和其他物资;这几次胜利,震动了国内外,震慑了日本关东军。这一系列行动,被日本关东军称之为“土龙山事件”。
随后,几支队伍纷纷得到中共的改编。抗日联军哈东支队扩编为哈东总队,秦尚宇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下设三个独立师,“一刀成”被任命为独立一师师长;老山头“震满洲”被任命为独立二师师长;双乳山“雪梨花”被任命为独立三师师长。至此,这几支抗日的队伍,长期活动于哈尔滨的周边,在方正、延寿、依兰、勃利、林口等地,与日伪军周旋战斗,成为当时松花江下游几支重要抗日武装力量。无疑也就成了日本人的心腹大患。
日本关东军对这几支武装恨之入骨!下令北满讨伐总司令兼哈尔滨第四军管区司令钱春成限期剿灭。钱春成自从就任以后,直至现在是寸功未立。他也知道长期下去,日本人不会养着他这个吃白饭的,他这个司令不知道哪天就得下课了!于是,他整合了属下的部队,并协调关东军,制定了缜密的长期清剿计划,在入秋后,率日伪军两万余人,对活跃在依兰一带的几支抗日联军密营进行了撒网式的残酷讨伐。他们由南向北、逐步压缩包围圈,对山下零星村庄里的老百姓实行集团部落管理和联保制度;要求合村并户,不愿意搬家的村民,躲在屋里不走,他们就下令偷偷的把房子点着,以绝后路。一天晚上,他们又点燃了一处民宅,一个农妇抱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赤身裸体的从大火熊熊的草房里逃出来,无处栖身,就领着孩子躲进了柴草垛,等家人回来寻找时,母子三口已被活活冻死。钱春成又命令把通往山里的通道,都设重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山。集团部落管理就是把邻近的几个村庄都合并成一个大屯子,进行统一看管,使老百姓的一切活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建立了联保制度,就是如果发现哪一家有一人私通抗联,他的家人、亲戚,甚至邻居都受牵连,统统的格杀勿论。钱春成想以此残酷手段,割断老百姓和抗联的联系,想把这几支队伍困死、饿死、冻死在深山老林里。在日伪军重兵围剿下,抗联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先是老山头的独立二师副师长高文祥,为解决吃饭问题,前一阵子领几个弟兄偷偷在冰冻的河沟子里打鱼,被日本讨伐队的探子发现,最后,他为掩护弟兄们,一个人撤到密营里的趟子房中和鬼子周旋,鬼子见无法制服高文祥,就把刚抓到的他的女人雪娥,当着他的面让几个鬼子糟蹋,副师长高文祥这才冲出趟子房和他们拼命,最后两口子惨死在趟子房前;
接着是双乳山“雪梨花”的独立三师,由于个别人在密营里冻得实在难以承受,点火取暖,被日本关东军发现,遭到偷袭,战斗一夜,基本上全军覆灭,最后,“雪梨花”和他相好的副师长弹尽粮绝,双双被俘。副师长被关东军给活埋了;“雪梨花”被吊在一棵大榆树下,剥光了衣服,割下了乳房,活活冻死,死的很惨!
随后是独立一师的“一刀成”部,各级军官在数次清剿战斗中死伤惨重,再加上这支队伍人员组成复杂,一时军心涣散,就有受不了艰苦,秘密地投降了钱春成的。一个冬天下来,这支部队减员很大,在西峰咀子阻击战中,部队被打散,“一刀成”对前途已是心灰意冷,觉得大势已去。就一个人换上了当地采药山民的服装,绕道后山冒险跳鹰愁涧,侥幸逃生了。
最后是哈东总队受到重创,秦尚宇只带着少部分人员汇合了“震满洲”的独立二师残部,顽强地跳出了合围,经长途转移到境外进行整编;至此,新组建的哈东总队受到毁灭性打击,各自失去了联系。
钱春成的部队及日本关东军,虽然给了抗联以重创,但并没彻底消灭,部分抗联撤到了境外,那个共产党的大头目秦尚宇并未落网,这令钱春成十分懊恼!整天绞尽脑汁,寝食难安!日本籍的妻子天真美香还在松浦洋行工作,偶尔会给他带来一些不好的消息!说关东军司令部对眼下的讨伐进展很失望!闹得钱春成是如芒刺背、如坐针毡。他觉得这个日本女人带给他的总是无形的压力,为了躲清静,这些日子他懒得去天真美香的房间,听那些让他头疼的消息。就住在少如这边。恰巧赶上快到少如的生日,他常听少如叨咕,可惜了当初他送的那枚戒指,没能带出来。钱春成就一时兴起,也是想换一下抑郁的心情,索性又去恒源珠宝行打了一枚同款的戒指。少如生日那天晚上,一家人吃过了生日宴,两个人回到了房间,钱春成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金丝绒的方盒,递给少如,少如打开盒盖,睁开眼睛一看,是一枚十分熟悉的金戒指,和上次送给她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少如如获至宝,抱在怀里,生怕再一次丢失,她抬头激动而又疑惑地看着钱春成。钱春成笑了笑:
“这是我前两天去恒源珠宝行又打的一枚,起初,珠宝行的师傅认出了我,还不肯给打,说是上回因为打这个式样的戒指,被一个人打了几个嘴巴,用手枪顶着脑袋,抢走了那张设计图,还差一点没把命丢了。这次是说啥也不做了。我是好说歹说,加了手工费,这才说妥的。这一枚和上一回送你的那枚是一样的。还是九连环。只不过是铜钱上镶嵌的那柄碧绿的翡翠如意成色更好!”
少如激动的两眼湿润了,幸福的伏在他的怀里。嘴里喃喃地说:
“谁说男人粗心!实际男人最懂女人的心!”
钱春成摸着少如的秀发:
“你是我钱某人走向仕途的引路人,是我的福星啊!”
少如听着扑哧的一声乐了:
“女人都是男人的福星,胡叔对妈妈也是这么说!”
钱春成略微的愣了一下,就问:
“哪个胡叔?”
少如坐起身,微微的笑了笑,神秘地说:
“就是胡万成,外号叫‘一刀成’!告诉你个秘密,他是妈妈相好的!”
钱春成这一惊可不小,他觉得机会来了!自己眼下正对这个胡万成无计可施,他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慢条斯理地说:
“就是那个在土龙山当了几十年胡子的“一刀成”?这我还真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
少如看了一眼手上戴着的新戒指,慢慢的讲起来,一五一十的把妈妈和“一刀成”的那段不伦情缘!从头到尾和盘托出来,最后她还笑着说:
“胡叔每当遇到危难!都会躲到妈妈那儿,避上一段日子,然后定会逢凶化吉。我小时候就常听胡叔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俊卿这儿,就是我的福地!我胡某人的这辈子,成也女人,败也女人!俊卿是我的福星!”
那天晚上少如戴着戒指睡得很香。可钱春成却兴奋的一晚上没合眼。虽然少如是说者无心,可钱春成却是听者有意!这倒使钱春成似乎看到了这段艰难事态的转机。于是,第二天他早早的出了门,秘密地在胭脂海周边布置了密探,昼夜监视。并提供了“一刀成”的相貌特征,如有发现,立即报告。自此,胭脂海旁边就多了些修鞋、卖烟和拉洋车的小商小贩!
“一刀成”跳崖之后,被山腰的一个三尺多宽的石台接了一下,石台上是多年积聚的落叶,足有一尺多厚,形成了天然的保护,他又捡了一条命。他坐起身来,摸了摸腰里的手枪还在,又活动活动胳膊腿!并没有大碍!只是膝盖和额头上有点擦伤,火辣辣的有点疼。自己长叹了一声!站起身,爬下了那块救了他命的小石头台子,钻进了茂密的树林子深处。到了山脚下,他没敢走大路,而是顺着松花江南岸的江洼湿地,走了三天三夜,渴了就喝两口江水,饿了就靠衣兜里的几把炒面充饥。这才走到了哈尔滨。天亮时他没敢进城,而是躲在北市场牌楼下的石阶上等着天黑。北市场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人,中间一位大汉和一个姑娘正挥舞着银光闪闪的刀枪。是打把势卖艺的江湖艺人。大汉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练得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一刀成”抄着手,感觉到一阵的疲乏,没心思看两个人卖弄身手,就拉低了帽檐,背靠着牌楼的石柱坐在那里打起盹来。忽然被人群中的一声惊叫吓醒了,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习惯性的伸手在怀里握住了冰凉的驳壳枪手柄,这才定神往人群里一看。原来是练武的姑娘一时失手,钢刀砍中了大汉的胳膊,大汉的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正在人们惊诧之际,姑娘却镇静自若,把长辫子往身后一甩,低头从扔在地上的包里掏出一贴膏药,给大汉贴在伤口上,吹了一口仙气。顿时止血,待大汉绕场一周,撕下膏药,伤口已经痊愈!人群里又是一片惊叫声!接着两个人各自拿上几贴膏药,大汉高喊着在人群里开始兜售:
“您瞧好了!止血又止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药今儿没剩多少,先伸手先得!”
“一刀成”看着眼前的阵势,睡意全无,也觉得蹊跷,心里琢磨着,这“戏法”变得地道,自己楞没看出破绽!他摇了摇头,见天色已黑,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下了石阶,摸进了城里,往胭脂海去了。
胭脂海的“大茶壶”还是阉四儿,只是背已经有些驼了,头上稀疏的头发,多数已经变白了。可嗓子没变,还是高八度的娘们儿腔,他见进来一个脏乎乎的黑大个儿,忙过来拦着,提溜着尖尖的嗓子吆喝着:
“唉,这位爷,这里哪是您来的地方!您还是外面活动活动吧,别再吓着我们这儿的姑娘们!”
“一刀成”抬头瞪了一眼阉四儿,嘴里哼了一声。阉四儿这才眯起眼仔细地看了“一刀成”一会儿。忽然认出是“一刀成”,这倒把他吓了一跳,忙点头哈腰改口道:
“哎哟,这不是胡爷吗!您老人家咋穿这身行头考验小子的眼力呀!快楼上请!我这就通禀妈妈去!”
“一刀成”也没搭话,低头径直上了楼。阉四儿小碎步跟在他的身后。到了楼上最里间的一间大套房,推门就进。阉四儿在身后,提着尖嗓子喊:
“妈妈,胡爷来了!”
屋里的大木床上,贾俊卿已经卸了妆,穿一身宽松的睡袍,懒洋洋地半倒在床上抽着水烟。听说“一刀成”来了,她立马来了精神,放下水烟袋,翻身起床,笑着迎了出去。一撩里间屋的门帘,一眼看到了满身泥土衣冠不整的“一刀成”,把她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惊讶地问:
“呀!兄弟,你这是咋了!咋穿成这样?哎呀!这脸上还有血!”
“一刀成”一屁股坐在了靠墙的太师椅上,喘了两口气说:
“姐,我们土龙山投了抗联了。”
贾俊卿点点头,疑惑的问:
“那这是?”
“一刀成”叹了口气:
“和日本鬼子交了火了!绺子被打花了,我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贾俊卿有些慌乱,一边吩咐阉四儿快准备些点心类的吃的拿过来,自己忙在铜盆里倒了热水,沾湿了毛巾,来给“一刀成”擦脸上的伤口。“一刀成”接过毛巾,边擦脸边说:
“姐,脸上就是刮破了点皮儿,不碍事儿!土龙山的队伍被打没了,我又得在你这多躲些日子!”
贾俊卿这才坐在床边,用手按着咚咚跳个不停的胸口,看着“一刀成”说:
“看你说的,姐这儿,就是你的家,外面不安定,就住这!”
两个人正说着话,阉四儿已经把饭食端了进来,放在床头的木几上,对着“一刀成”笑嘻嘻地说:
“胡爷,今天儿晚了些!外面的馆子已经打烊了,这些都是姑娘们吃的零食,您先随便用些垫吧垫吧,明一早我给你要老仁义的水爆肚和扒羊肉条!”
“一刀成”扔掉手里的毛巾,冲着阉四儿抱了抱拳:
“得嘞!这就不错!谢谢老哥!”
说着,他抓了两块槽子糕就往嘴里塞,由于吃得太急,噎得他抻了抻脖子,忙抓起托盘里的茶壶,对嘴喝了几口温茶,这才接着吃。阉四儿笑眯眯地退了出去。贾俊卿不错眼珠地看着“一刀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忙又烧了一大浴盆的热水,“一刀成”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痛痛快快过洗了个热水澡!贾俊卿又找出了“一刀成”以前穿过的睡衣,让他换上。“一刀成”接过睡衣往太师椅上一扔:
“明儿再换,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儿了,今儿晚上这就睡觉!”
说着,一把拉过贾俊卿亲了一口,贾俊卿这才脱掉衣服,调暗了汽灯,两个人上了床。贾俊卿保养得很好,皮肤光滑白嫩,身材如同少妇!可谓风韵犹存!“一刀成”急不可耐!贾俊卿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一刀成”的头,小声笑着说:
“每次都这么急!在山里没有女人的日子,你咋过!”
“一刀成”装疼,岔开了话题:
“哎哟!姐,你碰我伤口上了!”
贾俊卿还以为真的碰到了他额头上的伤口,忙起身想看看,却被“一刀成”一把抱住压在身下,用嘴叼住了软绵绵奶子上的乳头。贾俊卿松软地倒回到枕头上,睁着大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身上的“一刀成”,关切地问:
“你都几天没歇好了,身子骨还顶得住?”
“一刀成”抬起脸,点点头贴进她的耳朵小声说:
“在女人身上,我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
贾俊卿的身子软了,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刀成”的脸,像是在和“一刀成”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好!姐今天晚上好好伺候伺候你!来吧!你这也真的不容易!”
说着,贾俊卿闭上了眼睛,她的眼中似乎有了泪水!“一刀成”用粗糙的大手帮着女人擦了一把流到脸颊上的泪水,两手抬起女人白花花的大腿:
“姐,你的身子真好!”
半夜十分,胭脂海外忽然一片混乱,还没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钱春成带着十几个卫兵进了楼里,齐刷刷地挡在了门前。新来的一个叫李燕的姑娘,以为是来了客人,就从自己的房里风吹杨柳般的迎了出去,见领头的钱春成是个军官模样的人,她并不认识,就直冲着这个人过去,伸手挽住了钱春成的胳膊,一抬脚跟在钱春成的脸上亲了一口,嗲声嗲气地说:
“这位军爷,到这来玩儿,还摆这么大的排场!把人家都吓着了!来,跟我进屋吧!”
钱春成转头看了一眼姑娘,用手掐了一把姑娘的脸蛋儿,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了几张钞票,塞进了姑娘半露着的胸口里,低声命令道:
“新来的吧,今儿爷没这个工夫,带我去你们老板娘的房间!”
姑娘抬头看了一眼钱春成,假意为难地说:
“你来晚了,我们老板娘和她的老情人早就睡下了!”
说着,她从胸前把那几张钞票拿出来攥在手里,又把雪白的乳房向前耸了耸,冲着钱春成抛了个媚眼,撒娇似的说:
“这位军爷,你看我这儿,前两天被一个缺德兽用烟头烫的,一件崭新的缎子料旗袍被烧了个洞!”
说着就抓过钱春成的手放在了自己白白的乳房上,接着就往屋里拉,还没挪动步,钱春成冰凉的手枪已经顶在她柔软的乳房上了,低声说:
“妞儿,在这么大声咋呼,我崩了你!别耽误了爷的正事儿!”
李燕姑娘觉得胸前冰凉,低头一看是乌黑的手枪,她被吓得一声惨叫,转身就往自己的屋里跑。钱春成向站在门旁的那帮人一摆头,几个人直奔楼上最里面的套房。另几个人把住了所有的通路。睡毛愣了的阉四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从自己的房里揉着睡眼刚出来,还没等喊出声来,就被几个大兵按在了地上,把嘴用手巾塞住,绳捆索绑了起来,钱春成身穿一身土黄色的毛料军装,到膝的马靴擦得铮亮,他一手举着手电,一手端着手枪,一脚踹开了最里面那间房间的木格子玻璃门,几步进了里间屋。躺在床上的贾俊卿被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惊恐地问:
“谁?”
钱春成用手电一照,见贾俊卿赤裸着白花花的身子看着他,这令他有些尴尬,但他并不敢怠慢,他知道这床上躺着的可是出道几十年的胡子头!他只是把手电往旁边挪了挪,直射在躺在旁边的“一刀成”身上。也许是几日的亡命天涯过分疲乏,这里的声音并没有吵醒鼾声如雷的“一刀成”,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噜声,“一刀成”伸在被子外的那双大脚,有节奏地蹬伸着,像是在指挥着自己的鼾声。钱春城嘴角动了动,憋不住想笑,他看着睡得如此放松的“一刀成”,这才稍放下心来,命令跟进来的几个大兵退出去待命,他向前一步,用端着手枪的手,抓起旁边太师椅上的女人衣服扔到床上,低声说:
“妈妈,我是春成,你穿上衣服赶紧出去!我今天这是公务。”
贾俊卿一听进来的是自己的女婿,自己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凉在女婿眼前,感到又羞又怕,忙下床在暗处穿上衣服,几步挪到钱春成的身后,用手扯了一下钱春成的衣襟,小声说:
“春成,答应妈妈,别难为你胡大叔!”
钱春成头也没回,喊了一声:
“来人!”
门外刚退出去的几个大兵,呼啦一下子又冲了进来。钱春成两眼直瞪着床上睡得像死猪样的“一刀成”,嘴里安慰着贾俊卿:
“妈妈,你把屋里的汽灯点着,放心地出去躲一会儿!我听您的,绝不难为我胡大叔!”
贾俊卿这才在床头上方拨亮了汽灯,钱春成把左手的手电筒扔给了身后的一个大兵。也许是汽灯过亮,“一刀成”感觉到了有些晃眼睛,雷鸣般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伸手一摸身边并没有女人,他疑惑地睁开睡眼,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仔细一看,见床边的并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他立马知道发生了事情,睡意早就吓没了,他一翻身,伸手就去枕头底下拿手枪,还没等他这一套动作做完整,钱春成冰凉的手枪已经顶在了他的腮帮子上,随着轻声命令道:
“别动!胡大叔!我是钱春成!我认识你老人家,我手中的枪可不认人!”
一听到是钱春成,“一刀成”似乎就明白了一切,这个讨伐总司令在抗联的知名度是如雷贯耳,他先是一惊,可马上又镇静了不少,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钱春成,是贾俊卿的女婿,落在他的手里,还不一定是绝路!想到这儿,他那还没伸到枕头底下的手收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钱春成身后的大兵麻利地上前,在枕头底下拿走了那把二十响的驳壳枪。钱春成此时已经是心花怒放,他一边收着自己的手枪,一边关切地安慰着“一刀成”:
“胡大叔,您放心,我只是例行公事!我们以这种方式见面,说心里话,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可知道您老人家的虎威!不如此,恐怕我也就见不成您了!但我绝不敢难为您!再说,我妈妈的面子比什么都大!她都那么心疼您,我哪敢怠慢呀!这不,我这不是亲自来接您!您说对吧,胡大叔!”
“一刀成”听了钱春成这番话,不知为啥,心里舒坦了不少,刚才的紧张心态似乎也缓解了很多。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不回话,瞥了钱春成一眼,心想,在这个晚辈面前决不能跌份儿。他清了清嗓子,气哼哼地喊道:
“少废话,把衣服给我,老子穿上衣服跟你们走!”
三十九
这年冬天冷得早,气温格外的低,封江的日子提前了好多天。东北的林海雪原里,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秦尚宇把剩余的部队留在了境外,由“震满洲”负责继续整训,争取为抗联保留一支有生力量。自己带着二十几人的先头部队,秘密遣回到延寿,又开始在老林子里和日本人周旋,他们想找到失散的队伍,尽快地和哈尔滨的省委取得联系,得到指示。可关东军围困得太严,他们下不去山,城里的人也进不来,至今双方都没有消息。但粮食已经成了这支队伍的燃眉之急!再要是搞不到粮食,不用日本人讨伐,自己也就饿死在这深山老林里了!
秦尚宇为了确保部队的战斗力,决定冒险偷袭山下的警备队,抢点粮食。他只把一名女卫生员和一个脚被冻伤的弟兄留在了林子中的密营里看家,其余人员倾巢而出,准备抢粮!可到了山下的警备队,才发现警备队增加了好多的关东军,看样子是又要组织新一轮的讨伐,双方兵力悬殊太大,秦尚宇没敢盲目动手,只好作罢,一行人又饿着肚子扫兴而归。等回到了密营,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秦尚宇有些紧张,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拔出手枪,示意旁边的弟兄隐蔽,叫金锁跟着他,金锁已不是以前那个江湖上的开锁高手,他现在在秦尚宇手下当通信员。两个人悄悄地走近了一看,才发现留守的两个人已经连饿带冻死在了空无一物的密营中的雪窝棚里了。秦尚宇就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险些摔倒!金锁上前一步把他扶住。一同回来的弟兄们也都没了精神,七扭八歪地坐在雪地上。这时,负责断后的“大个子”机枪手带着一个人从后面跟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司令,有一个说是进山收毛皮的商人,在我们身后一直跟着我们!我看他不像个好东西,就把他逮住了!这小子磨磨叽叽的,非要见你,说有重要的事儿和你说!”
秦尚宇推开扶着自己的金锁,靠着雪墙站了一会儿,觉得好像稍微地好了些,这才摆摆手,叫金锁过来,转头看了一眼死去的两个人,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金锁,叫几个弟兄把他们抬走,找个地方埋了吧,在坟头上做个标记,将来我们要是有活着的,逢年过节的过来给他们烧张纸。”
金锁含泪去了。秦尚宇这才叫“大个子”把那个自称是毛皮商的人带过来,他上下左右地看了一会儿,手中摆弄着手枪,冷冷地问:
“听说你要见我?”
毛皮商虽然在那里低着头,却也时不时地抬眼在看他,听他这么一问,忙抬起头抱了一下拳:
“不知道您是……?”
秦尚宇把手枪往腰里一插说:
“我是抗联哈东总队司令,我叫秦尚宇!”
那个商人打扮的人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哎呀!秦司令,可算把你们找到了!我是独立一师的,弟兄们都叫我刘炮头,早先年给胡师长当过护兵,跟了我们师长几十年了。我们胡师长前些天冒死在延寿劫了日本人满洲面粉株式会社的军需仓库,搞到了几大车的麦子,给你们留了一车藏在城西山神庙里。师长听说你们在这一带活动,就叫我装作毛皮商进山来找,我已经在这老林子里转悠好几天了。”
一听说有粮食,弟兄们都来了精神,纷纷从雪地上站起来,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说胡师长够朋友的,也有的说这回我们可有救了,有的还说,要连夜动身去山神庙……秦尚宇也一阵兴奋,没想到自己还在这老林子里保留了一支队伍,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不过,马上又警觉起来,这荒山野岭的,他刘炮头一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会不会这其中有诈?想到这他问了一句:
“刘炮头,你们的队伍伤亡如何?现在在哪一带活动?”
刘炮头也不犹豫:
“独立师前一阵子损失不小,队伍被打花搭了。剩下不到一半人,都随着师长在石城山一带活动。”
秦尚宇停顿了一会儿,没再往下问,而是仰起头,看着空旷的天空,沉思了片刻,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个骗局,因为眼下粮食和生命同等重要!已然是箭在弦上,他必须冒这个险!秦尚宇下定了决心,从雪墙旁向前走了一步,坚定地说:
“好!刘炮头,我们先在这里歇到天黑,然后你带路,我们带十几个弟兄连夜走后山,绕道前往山神庙!”
弟兄们空着肚子挨到了天黑,十几个人这才上路。其他的弟兄原地待命,秦尚宇再三叮嘱留守的弟兄,要是明天后半晌我们还不回来,你们就转移!虽然是晚上行动,好在今晚上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银盘般的月亮挂在天空,把雪地照得通亮!人走起来并不费劲。几十里的山路,走了两个时辰,后半夜就来到山神庙后身的山岗处,刘炮头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山坳,低声对秦尚宇说:
“秦司令,山神庙就在前面的山坳里。”
秦尚宇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就见此处三面树高林深,只在山下有一小片平坦的山地,有一条冰冻的小河横穿过去,在月光下小河的冰面泛着亮莹莹的光,蜿蜒地拦住了下山的去路,那里形成一个平坦的开阔地,这里的地形,要是真的中了埋伏对自己极其不利。秦尚宇想到这,忽然叫停了队伍,他抬眼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和大亮的月亮地,对身后跟过来的金锁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说:
“咱这回可是来要米下锅,不能坏了江湖上的规矩!你和弟兄们先在这候着,我一个人先过去,谢过胡师长,这就叫做礼多人不怪!”
说完,他摆手把通信员金锁叫过来,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递给了金锁。金锁知道这把手枪跟了他二十多年了,听嫣儿说过,这把手枪是一个大韩义士赠送给他的。不知这是何故要送给他?刚想问个清楚,秦尚宇把头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
“我觉得这里面有诈,可事已至此,我必须冒险去一趟,如果我下山出了事儿,你就带领兄弟们撤回山里。想法冲出包围圈,要是有机会见到嫣儿,把这把手枪给她!”
秦尚宇的叮嘱十分简单,他并没等金锁搭话,转身向前紧走了几步,拍了一下刘炮头的肩膀,朗声说道:
“我先去谢过胡师长!”
正在那里左顾右盼,已经有了几分紧张情绪的刘炮头被这一拍吓了一跳,忙陪笑脸:
“中,中!”
两个人,顺着山间小路往下走,越过前面的小山岗,刘炮头在前面也不吭声,只是越走越快!还没到山脚下,已经隐约地可以看到山神庙的尖顶了,刘炮头几乎是小跑了。秦尚宇紧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劲,就小声喊:
“刘炮头,别走那么快!我的脚有些吃不住劲!”
他这一喊可不要紧,刘炮头不但没停住脚步,而是撒腿就往山神庙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秦尚宇来了!秦尚宇来了!”
秦尚宇此时已经完全知道自己上当了!中了埋伏。他迅速地拔出手枪,冲着刘炮头开了一枪,刘炮头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地,但他立马又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拼命地边喊边跑。秦尚宇心里一急!知道这一枪并没有打中要害,枪声震得树梢上的积雪,“哗啦啦”地落了他一身。秦尚宇用手抹了一把落在脸上的雪,刘炮头已经跌跌撞撞地跑远了,秦尚宇想转身顺着原路跑回去,还没等他转过身,山神庙方向忽然亮起了两盏探照灯,把山间小路照得雪亮,紧接着,从庙里面冲出一伙关东军,机枪步枪一齐冲着这个方向开火,秦尚宇一个趔趄,身体晃了两晃倒在了雪地上。
金锁一帮人在后山梁听到了枪声,知道一定是中了敌人的埋伏,这场灾难不幸被司令言中了。他立马想领着弟兄们冲过去救司令,这时,树林四周都响起了枪声,一伙讨伐队员和日本兵已经顺着秦司令下山的山路,一边开枪一边冲了上来,金锁知道他们已被包围了。他急忙把十几个队员叫到身旁,急切地说:
“秦司令临下山时命令,他要是出了事儿,让我们撤回老林子里,眼下看来我们是被包围了,我们现在要趁着天黑,缩小目标分头往出冲,能冲出去几个是几个,凡是活着出去的,我们在老林子里的密营集合!好,我们两个人一组,分头行动吧!”
金锁刚布置完,两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了,炸飞的泥土石块树枝,砸在他们的头上,不远处听到了鬼子咿里哇啦的叫喊声。十几个人这才分头向不同的方向冲进了黑森森的林子。“大个子”端着一挺轻机枪,紧跟金锁顺着旁边的一趟被大雪掩埋的山沟往山神庙侧翼迂回,金锁还是想最后营救一下秦司令。可他俩还没看见山神庙的影,前面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影影绰绰钻出两个日本兵,冲着他们这边就喊,“大个子”一听是日本话,端起轻机枪就要开火,被金锁一把按住,金锁冲着对面的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话,两个日本兵以为碰到了搜山的讨伐队,一转身进了旁边的树林子。“大个子”不由得一愣,几步凑到金锁跟前,笑嘻嘻地说:
“我说通信员,真有两下子!没想到你还会说日本话,看吓我的这一身白毛汗!”
金锁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前,示意“大个子”不要大声讲话,他压低声音说:
“看来我们旁边的树林子里都埋伏着鬼子,我们只有冒险冲过山下那条冰河,转移到对面的树林子里也许会安全些!”
说完,两个人没敢再往山神庙跟前靠近,而是顺着积满大雪的山沟,连滚带爬地往河边跑。但下面的地形对他俩十分不利,越往下跑树木越少,在大亮的月亮底下,他俩几乎无处藏身,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范围内。就在这时,他们似乎被半山腰的讨伐队发现了,几门钢炮向他们这边雨点般发射炮弹。一阵狂轰烂炸,树木、石头、冰块被炸得漫天横飞,金锁的耳朵被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又一发炮弹在他们俩的脚下爆炸,金锁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蚂蚁似的被抛到了空中,觉得眼前一黑,被气浪冲出去一丈多远,半截身子都被炸弹掀起的冰雪泥土埋了起来,当他迷瞪瞪地苏醒过来,知道自己趴在江边光滑的冰面上,回头却找不到“大个子”的身影,刚一愣神,头上稀里哗啦地落下了几棵树枝子和轻机枪金属的零件,他抬头往树上一看,“大个子”半截尸体血淋淋地挂在岸边的一棵榆树上!这时,山半腰处讨伐队和鬼子高声呐喊着在往江这边跑。金锁抖掉身上的泥土冰雪,吃力地站起来,看了一眼跑过来的讨伐队,嘴角动了动,可被冻得有些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蔑视的笑容,他眼下只有一个信念,决不能让他们抓活的。他咬咬牙挪动了一下脚步,知道自己伤的并不重,他见身旁不远处,冰面被炮弹刚炸开一个一人多粗的冰窟窿,他紧走几步,毫不犹豫地一头栽了进去。
冰下的江水凉得刺骨,这倒使金锁清醒了很多,他划了两下水,头竟然冒出了水面,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才看清离自己头上一尺多高,是一层厚厚的冰层。他知道这是因为今年冷得早,封江在前,入冬后赶上了枯水期,江中的水位下降,冰面下才形成了这个空间,金锁心中暗想,看来天不绝我呀!但他的身体直打颤,牙齿抖个不停。他知道,要不马上上岸,即便讨伐队没能抓住他,他也会被冻死在江水里,金锁咬着牙,拼命地划着水,向江的对面游去。
天快亮时,山神庙旁的枪炮声停了,拂晓的山里又恢复了平静。当山神庙前的讨伐队和日本兵心有余悸地摸到林子前的山路上,借着蒙蒙亮的天光,看到秦尚宇倒在一棵树下的雪地上,他的胸前及背后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打飞了的皮肉被子弹带到了老羊皮袄的外面,他的右手紧紧地抓着手枪,双眼圆睁茫然地看着冬季的天空,脸上和身上已结了一层白霜,景象非常凄惨。“一刀成”跟在钱春成的身后,最后一个来到秦尚宇的尸首旁。一个讨伐队的小头头,斜背着大枪,抄着手走过来,撇着嘴看了一眼,用脚踢了一下秦尚宇的头,嘴里骂骂咧咧到:
“就他妈为了等你,害得我们在这儿老林子里冻了两天两夜……”
这小子话还没说完,“一刀成”上前抡圆了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这小子原地转了半圈,发了半天愣,不知因为啥!“一刀成”骂了一句: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知道不!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说完,他紧走两步来到了秦尚宇近前,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尸体!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是秦司令……是……是秦尚宇!没错。”
说完,他就把脸扭过去,用袖口擦了一把流下来的眼泪。
钱春成有些兴奋,搓着双手,围着秦尚宇的尸体走了两圈。向手心里吹了两口热气,得意地拍了一下“一刀成”的肩头:
“胡叔,真有你的!”
接着,又冲着秦尚宇的尸体鞠了个躬,自言自语道:
“尚宇兄弟,我钱某人对不住了,我们这都是各为其主!”
说着,他转身向身后那个被“一刀成”打了一记耳光的小头头摆了一下头,这小子没敢怠慢,立即带着身后几个讨伐队的士兵跑过来,用棉大衣盖住秦尚宇的脸,抬着秦尚宇的尸体下山了。
“一刀成”出卖了秦尚宇,属于弃暗投明,戴罪立功,受到了日本关东军的嘉奖。也许他的良知没有完全泯灭,“一刀成”没有去日本人那边当官,而是决心就此退出江湖。日本人也没食言,给“一刀成”在四方台的沙坑边上,盖了五间瓦房,又把西小桥旁的四十垧熟地划给了他,还在江洼给了他一片牧场。“一刀成”就在这里隐居了下来。他那个和他相好了二十多年的丈母娘姐姐贾俊卿,也关了自己在桃花巷胭脂海的买卖,不再做这倚门卖笑生意,名正言顺地嫁给了“一刀成”。
后来,日本人也投降了!满洲国垮台了,国民政府派员到东北接收,对东北各地的原抗日首领、地方武装和一些知名人士进行封官、慰问和安抚。国民党北满特派员亲自驱车到四方台,找到了已归隐多年的“一刀成”,对他言明,中央政府希望“胡师长”能出来重组军队,对抗已经深入北满的共产党军队,“一刀成”耐不住寂寞,又重出江湖,接受了国民党的邀请。被任命为国民党先遣军中将军长。
哈尔滨解放前后,随苏联红军回国参战的“震满洲”独立二师,给关东军以重创,不久后日本投降。接着,“震满洲”与南下的一二零师三五九旅合编为吉黑军区独立第一旅,对北满地区的土匪武装展开全面清剿,在四道河子活捉了“一刀成”,就在秦尚宇遇难的山神庙旁,开了公审匪首大会,宣布“一刀成”死刑,立即执行。“一刀成”的如此死法,不知还算不算没有打破“胡家男人的寿命都短”的这一魔咒?不过是应了那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四十
嫣儿知道哥哥的死讯,已经是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了。她是听她那个没过门的小嫂子艳华说的,艳华还给她带来了哥哥的遗物,一个土黄色沉甸甸的油布包。说这是金锁冒死给她带回来的。听金锁说,哥哥牺牲的那次战斗,是哥哥急着弄到粮食,被叛徒出卖了。这又是那位北满讨伐总司令钱春成设的诱捕之计。哥哥实际上事先是有所察觉的,但为了搞到维持生命的粮食,还是铤而走险,孤身一个人下山,最后惨死在山神庙前。那次战斗跟哥哥一起去的十多个弟兄,也都被包围,遭到了日本关东军和讨伐队的伏击。就跑出来金锁一个,他是趁着天黑,跳进冰窟窿,游过冰冻的小河,在对岸凿开了头上的冰层,可这时他已经筋疲力尽,身上的热量已完全被冰水置换殆尽,他怎么也爬不出最后的冰面,渐渐地就被冻在了冰窟窿上昏死过去。是一位山里的猎户老人发现了他,见他还有一口气,就把他从冰水里拉上来,背到了老人住的山洞里,用好几篮子雪给他搓了一个多时辰,金锁才缓过来。金锁现在被中共满洲省委安排在秘密的地方养伤。嫣儿慢慢打开油布包,看哥哥给她留下的东西,原来是那把M1900,7.65毫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她把手枪放到脸颊上亲吻着,哇地一声哭出了声,一头扑在艳华怀里,姑嫂俩又抱头痛哭了一阵子。过了好久,嫣儿才像是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她抬起头,擦了一把眼泪,把手枪揣进怀里,倔强地昂起头,咬着牙像是自言自语道:
“钱春成!我一定让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钱春成策反“一刀成”,诱杀抗联哈东总队司令秦尚宇,剿灭抗联有功,可谓一鸣惊人!受到了满洲国康德皇帝的亲自接见,并表彰了他为日满一德一心,建设王道乐土,巩固大东亚共荣圈做出的贡献,特提升钱春成为满洲国治安大臣兼北满讨伐军总司令,晋升为上将军衔。接着又安排钱春成携夫人天真美香到日本考察。在日本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天皇陛下授予他菊花勋章。日本最高军事参议官荒木贞夫赠送荣光宝剑。钱春成有了这些日本高官的抬举和恭维,风光无限。结束日本一行回国后,钱春成已是飘飘然!高傲得不可一世,仿佛自己已经成了满洲国的未来之星,更加的骄横狂妄!那个刚刚加身的治安大臣的头衔,似乎已经满足不了他日益增大的政治野心。
在新京的国宴大厅,关东军司令、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等军政要员礼节性地为他设宴接风。在宴席上,钱春成虚荣心膨胀,根本不把张景惠放在眼里,公开地和张景惠较劲,言辞多有不敬!似乎有取代张景惠出任满洲国总理大臣的势头,弄得张景惠十分尴尬。这也为后来的竞争失利埋下了种子;更为严重的还不止这些,也许是在酒宴上过度的兴奋,钱春成多贪了几杯,酒精使他的情绪更难控制,席间撒起了酒疯!恰巧,这时一名日本艺伎,来到桌前表演献酒,钱春成竟然失态,解开了衣襟,两腿夹着酒瓶公然地进行下流挑逗猥亵,令席间官员唏嘘不已!可事有凑巧,这名艺妓正是关东军司令的情妇,此举引起了关东军司令的极度反感!只是碍于面子没能直接发作!而是走到他的跟前,用拳头捶了几下他的肩头,冷笑了两声:
“春城君!你很幽默!很会开玩笑的!”
这冷冷的笑声中,也许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半年以后,就在钱春成慵懒的躺在商市街十六号豪华公馆的沙发床上,做着他的总理大臣梦时,满洲国皇帝的一道任命令不期而至,将他拉回现实:
皇帝令
补治安大臣兼北满讨伐军总司令钱春成上将为满洲帝国军事咨议官,并授予 “将军”称号,此令。
皇帝溥仪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军事咨议官实际上是个没有实权的闲职,表面上看钱春成是受到了重用,实则是被剥夺了治安大臣的头衔,没了军权。更准确的说,他已经被满洲国上层抛弃。钱春成何尝不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他知道大势已去。可他又能如何?也只有借酒浇愁。
慵懒无聊的日子,总是令人心火上升。有一次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心神不定地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倒了半杯喝了一大口,由于喝得太猛,他接连着咳了一阵。觉得肚子里一阵阵发热,可郁闷的心情并未好转,依旧是五味杂陈。他又接连着啁了两杯,借以麻醉自己。不到一颗烟的功夫,他已有了几分醉意。少如这些日子,见丈夫总是闷闷不乐,心想过来陪丈夫聊两句闲嗑儿。刚一推门进屋,见钱春成正独自坐在茶几前喝酒,已有了几分醉意!就想缓解一下屋里的气氛,为丈夫舒缓一下心情。她缓步走到桌前的留声机旁,放上一张唱片,轻轻地放好磁头,留声机悠扬地转了起来。少如来到钱春成跟前,倒了一杯酒,放到茶几上。这时,留声机里就响起了李香兰那甜腻腻的《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少如看着钱春成,发现钱春成的鬓边已有了几根白发,就凑过去,关心的说:
“春城,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给你薅了吧!”
说着就伸手去薅。没想到,醉醺醺的钱春成像疯了似的高喊了一声:
“滚!给我滚!别在这烦我!”
钱春成一把推开少如,抓起茶几上倒满威士忌的酒杯,撇了出去,酒杯落在地板上被摔得粉碎,吓得少如收回手,不知所措的蜷缩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边的响声,天真美香穿着淡黄色的真丝和服从外间屋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杯,不动声色,面带笑容地来到钱春成的身旁,屈膝跪在了沙发上,手里拿起了一把绢制的团扇,轻轻地为钱春成扇着风,转头看了一眼少如,笑着说:
“妹子,你先去吧,春城君这些天心情不好,我劝劝她!”
说完,她看着满脸怒气的钱春成,嘴里轻声地说:
“春城君,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
钱春成看了一眼她,嘴里喘着粗气,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吭气。少如见天真美香进来,自己觉得好没趣,赶紧起身,冲着天真美香勉强的笑了笑,收拾起地上的碎酒杯离去了。天真美香看着少如出了门,轻轻地摇着手中的团扇,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
“春城君,这是为了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自从我们得到了大日本帝国的提携,在满洲国里不是呼风唤雨!一路走来,将军春风得意步步高升!还有什么不如意的,眼下将军又被任命为军事咨议官……”
听到这,钱春成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一拍茶几站了起来,茶几上的威士忌酒瓶被震倒,“咕咚咕咚”地洒在地毯上……钱春成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指着天真美香的鼻子:
“去他妈的什么将军,什么军事咨议官!明升暗降的把戏,你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呀!你们日本人这些王八羔子,用着我时甜哥哥、蜜姐姐地哄着,用不着时就一脚踢开。这满洲国的天下,是我钱某人冒着枪林弹雨维护着,要是没我,你们这些小日本早他妈的被赶跑了!”
天真美香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钱春成如此的失态,她被骂得一愣,俊俏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接着微微地露出了一丝怒容!她把手中的团扇重重地往沙发上一摔,含羞带怒,也就没了日本女人以往的贤淑,她恶狠狠地瞪了钱春成一眼:
“将军,你真是喝多了!说的全都是醉话!”
说完,双手触膝给钱春成鞠了一躬,转身出了房门,“咣”地一声把门关上。钱春成感觉到屋里立马死一般的安静!他有些无所适从,无力地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
天真美香连夜收拾了自己的细软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她去了新京,几个月后奉关东军的命令回日本了!
外界议论钱春成被罢官,是因为他想要当国务总理大臣,从而得罪了张景惠。张景惠暗地在日本人那里给他下了拌儿,是借日本人之手剪除了竞争者;也有人说,是因为他酒后无德,挑逗日本艺妓,令关东军司令官大为光火,认为此人行为过于轻佻,不堪重用;其实,导致钱春成下台的直接原因也许永远是个迷,但总难免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嫌疑!
钱春成倒也知趣,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基本结束了,这倒使他平和了许多。从此,他再不问世事!除了在家里提笼架鸟、养马钓鱼消磨时光外,就是开始虔诚地笃信起佛教。也许是受他娘的影响,或者是现任妻子少如曾在止水庵带发修行的缘故,他对秦家岗下坎儿的止水庵情有独钟。他小的时候,随娘去过那里,也听过那位闱黎师太讲经布法,于是,止水庵就成了他经常光顾的所在,常在那里参禅悟道,将养生息,或许是以图东山再起。眼下钱春成自称居士,每个星期总要有几天在止水庵听经,或跟着闱黎师太诵经、拜佛。哈尔滨放送局也利用他的身份,新开了一档佛教广播讲座,经常请他去放送局讲经。钱春成就这样用上庙烧香,虔心礼佛,以填补精神空虚。
转眼又到了秋季,下了第一场秋雨。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天似乎冷了一些。这一天是礼拜六,钱春成起得很早,按以往的惯例,他要去止水庵打坐听经。妻子少如看天色阴沉,正在下雨,就劝他不要去了,可钱春成歪头看了看天,没说什么,还是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执着地叫司机开了车,准时去了止水庵!
嫣儿这几个月,一直在秘密寻找着钱春成的行踪。商市街十六号附近,嫣儿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城堡似的院墙奇高,上面还有电网,两扇黑漆的大门,整天紧紧地关着,周围都是密集的警卫,如同铜墙铁壁,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钱春成每次出门,都坐一辆黑色的轿车,有多名警卫人员跟随,轿车风驰电掣疾驶而过,嫣儿更是无法跟踪去向。几个月下来,嫣儿依旧是没有寻到一点儿下手的机会!嫣儿觉得自己真是无用,小半年过去了,还是一事无成。她心急如焚!正赶上那一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叫鬼节,是祭祀无主孤魂和意外死亡者的日子。午后时分,嫣儿买了几刀烧纸,听说秦家岗下坎的止水庵灵验,嫣儿就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止水庵,想和死去的哥哥诉一诉这段的苦衷,顺便给哥哥烧点纸钱。止水庵里冷冷清清,香客寥寥无几。嫣儿跪在大殿的蒲团上,伴着僧尼们咿咿呀呀的诵经声,把手中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投到火盆里,心里想着死去的哥哥至今还含恨九泉、冤仇未报,而自己在这里却束手无策。眼看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找不到下手的时机,她多么希望哥哥在冥冥中能帮她一把。想着想着嫣儿情不自禁失声痛哭起来。也许是哭声惊动了在大殿里诵经的闱黎师太,师太站起身,迈着已显老态的步伐,缓缓走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嫣儿的头,低声劝道:
“阿弥陀佛!女施主莫要过度忧伤!常言道心到天知,逝者在天有灵,定会感激不尽!”
嫣儿忙止住悲声,转头见是一位师太站在身后,忙擦干眼泪,摇头说道:
“谢谢师傅指点,小女子在此祭奠,只不过是想借佛祖之名,尽亲人的一点心意罢了!其实逝者已去,佛祖怎知我心中苦闷!”
师太微微笑道:
“女施主所言差矣,只要你心中有佛佛自在!不然,怎会有众多佛门弟子吃斋念佛,顶礼膜拜!我劝女施主皈依佛门,方能感受我佛胸怀!”
嫣儿被师太一席话说得一愣,忙起身施礼道:
“小女子尘缘未了,时有斗狠之心,不敢辱没佛门!”
师太依旧是笑容满面,和风细雨地接着说:
“女施主可知?我佛慈悲,度人无数!就连自觉罪恶深重的钱春成居士,戎马半生,不也是看破红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听到钱春成三个字,如同一声霹雳,惊得嫣儿打了个冷战,她聚精会神的看着师太,吃惊地问:
“你是说原第四军管区司令钱春成?”
师太频频摇头:
“老尼不知!我只知钱居士礼佛心诚,除每月的初一、十五定来庵堂上香!平日也经常来听老尼讲经说法!今日上午刚刚来过,女施主要是早来一个时辰,也许还会在此碰到钱居士!”
嫣儿听罢一阵兴奋!浑身上下已是热血沸腾!她一转身重又跪到了蒲团上,难道佛祖真的显灵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里可是动手的好地方!来这里的这个钱居士若真的是钱春成!那可真是老天助我,他死定了!接着嫣儿磕头到地,口念:
“阿弥陀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嫣儿除了去“一毛钱饭馆”找王拴儿接头,传递一下山里的情报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确定这个钱春成的身份,她先从放送局播出的那档佛教节目里,确定钱春成居士,就是原第四军管区司令钱春成;接着她接连着半个月在止水庵前等待,果真像师太说的那样,嫣儿几次见到了钱春成!再一次确定正是杀兄的仇人。嫣儿不动声色仔细观察,渐渐地掌握了钱春成来止水庵时的活动规律,他每次来止水庵只带一名司机,而且司机还是在庵门外等他。看来这真是天赐良机!嫣儿决定就在止水庵下手除掉钱春成!
今天是礼拜六,按钱春成的活动规律,不出意外,今天上午他该去止水庵听闱黎师太讲经;这一天也是嫣儿和艳华接头的时间。嫣儿一早起了床,换了一套平时练功时穿的黑色紧身衣裤,打着一把油伞,提了自己的手袋,手袋里把师哥留给自己的那把折叠手枪,换成了哥哥那把M1900,7.65毫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嫣儿收拾妥当,开门和公公、婆婆打了招呼,说要去八杂市为家里买些日常之物。两位老人近几年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先是儿子云鹏被日本人给打死了,后来疯疯癫癫的兄弟傅老二,在去老西山看虹姑的路上,又掉进了冰窟窿冻死了;接连的打击使老人的身体,明显的不如从前了,傅家店的生意也就再也做不下去了,以往红红火火的老店已经关门很久了。老两口就把这个儿媳妇嫣儿,当了自己的亲闺女,平时嫣儿照料着两位老人的生活。
多年以后,两位老人都相继过世,一个从河北乐亭县来的商人李雨榭,买了这爿临江近水的老店,在傅家老店的原址盖起了一座崭新的二层小楼,挂出了一块 “天永祥杂货铺”的牌匾。经营了百十年的傅家老店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傅家甸这三个字,却永久地成了哈尔滨的一个地域符号,在哈尔滨的版图上,又传承了很久!这些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儿了。
嫣儿关好了外面的大门,来到了街上。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依旧下着小雨,路上的行人不多。嫣儿按照原来的约定,和往次的接头一样,到极乐寺和艳华见了面!两个姑娘没有太多的寒暄,都把共同的仇恨压在心里。嫣儿照例把从“一毛钱饭馆”王拴儿那取来的情报交给了艳华,由艳华再把这份山里的信息转交给满洲省委。嫣儿私自在这份情报里,夹了一张两寸长的小纸条,那是自己的一句话,她知道这是一个违反规矩的决定!可是她非如此不可!这个在江湖上闯荡过的女子,再一次任起性来。纸条里就一句话:
今天,我要为哥哥报仇!明年的今天,就是钱春成的忌日!
嫣儿知道,当艳华姐看到这张纸条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四十一
从极乐寺出来,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乌云密布,压得人们有些透不过气来。嫣儿招手叫了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脚力很快,直奔秦家岗下坎的止水庵。到了庵前,嫣儿付了车钱,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山门前的小摊儿上,请了两柱香,慢悠悠地转着,眼睛却随时看着庵里的情况。稍没留神脚下被一个东西拌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掉了茬儿的黑泥盆,里面扔着几枚零钱,她看了看这个讨饭的男人,一头蓬乱的头发,能有五六十岁的年龄,像是个瞎子,两只手也在手腕之处不见了,只剩两只光溜溜的前臂,形象有些吓人。嫣儿看着这个惨象,心里一阵难过,便有了几分恻隐之心,伸手在手袋里抓了一把零钱,扔在了地上的黑泥盆里。瞎子听到铜板的撞击声,忙抬起头,挤了两下瞎眼睛,用没有手的两只前臂给嫣儿做了个揖,张嘴磕磕巴巴地说:
“谢……谢这位大……大善人!我……我‘侯磕巴’给你磕……磕头了!”
说着瞎子就“嘣嘣”地磕起了响头!嫣儿忙俯身扶住了瞎子,轻声说:
“别这样,你这身子骨,活得也不容易!”
瞎子一听是个姑娘的声音,就抬起了头,瞎眼睛里竟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叹了口气:
“女菩萨?这……这都是……是年少时造的孽!报……报应!我没……没别的本事,伺……伺候姑娘一段!”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二人转,唱得是字正腔圆,一点也不磕巴:
“唱的是一治一乱圣人留,
争名夺利几时休。
汉高祖灭秦楚龙争虎斗,
传流在汉献帝三国分头。
曹孟德站天时称为魁首;
有孙权占地利驾坐龙楼;
刘玄德占人和舍命交友。
只落得无处栖身四海漂游
……”
这时,旁边就有掌声。一位身穿马褂,胸前挂着金表链,手拄文明棍看热闹的老汉,此时听得是摇头晃脑津津有味,这就是曾在滨江道外交科当译员,现在已隐退了的宋季丞,此时一拍大腿,叫了一声:
“好!好一出《草船借箭》!”
旁边另一个老头冲着宋季丞一竖拇指:
“宋科长,行家!”
嫣儿见此人可怜,不忍再看,一个人向止水庵走去。止水庵里有人影晃动,已经有了少许的香客,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来,停在了庵门前,钱春成披着黑色的斗篷独自下了车,走进了止水庵。嫣儿知道,钱春成虽然是一身便装,但腰间也一定带着防身的武器,自己要见机行事,找个恰当的机会下手,这次如果不成功,再下手会很难!嫣儿快速地思索着,理了一下垂在鬓边的一缕长发,跟着进了止水庵。钱春成并没有直接进入大殿,而是往旁边一转弯,进了侧殿,那是一处茶室,闱黎师太像是早在里面等着,旁边的小尼姑马上过来倒茶,几个人亲热地寒暄着。嫣儿在窗外看得仔细,房间不大,但门旁和窗户旁各有一颗明柱,遮挡住了嫣儿的部分视线,如果在这下手,稍有闪失,那两棵明柱可能成为钱春成的掩体!他要是据此抵抗,会很麻烦。嫣儿犹豫了一下,暗示自己,别慌!要沉着冷静!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她放慢了脚步,往大殿方向慢行,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估计也就是过了一杯茶的功夫,闱黎师太随着钱春成从侧殿出来,直奔大殿。恰巧,今天是闱黎师太坐坛讲经,大殿里已经盘腿坐满了信众。最前排一块蒲团前,放着一张紫檀木的长几,上面放一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钱春成径直来到那里,撩了一下斗篷盘腿坐下。闱黎师太坐到前面的讲坛上开始讲经。
嫣儿尾随着进来,在钱春成的左后方找了个空地也坐下。此时,大殿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闱黎师太长一声短一声的讲经声。嫣儿坐在那里两眼直盯着右前方钱春成的脑袋,也许是钱春成听经听入了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讲坛,嘴巴微张。嫣儿知道,这回机会可真的到了,嫣儿咬着下嘴唇,心“怦怦”地跳,在心里暗暗地发着狠,今天让你尝尝本丫头的厉害!她把手轻轻地伸进了手袋,在手袋里“咔”地一声打开了手枪的保险!这声音尽管不大,可在这寂静的大殿里还是十分的清脆,旁边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反应,可是钱春成的耳朵却机械地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被嫣儿看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军人对枪的声音一定是十分的敏感,她没再犹豫,也没给钱春成思考分析的机会,她毅然地掏出手枪,微微地挺起身子,对准钱春成左侧的耳部,就开了一枪,钱春成一声没吭,胖乎乎的身体,“扑通”一声趴在了前面的木几上,硕大的脑袋下方,流出了一滩殷红的血。嫣儿一个鹞子翻身,站起身来,对着钱春成的后背,又连开两枪。此时,大殿里已经乱了套,听到枪声的信众们起初是被吓了一跳,当清楚地看到钱春成满头是血地趴在木几上,这些信众才知道这里杀人了,便起身四散而逃。嫣儿有些慌张,竟然忘记了收起手枪,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拎着手枪一闪身出了殿堂,跟着人群往外跑。刚到山门前,正好和提着手枪冲进来的司机撞了个满怀,司机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想发火,一低头看见嫣儿手里拎着枪,他知道这就是刺客,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嫣儿也反应了过来,她手疾眼快,没等那个司机有任何反应动作,嫣儿那把冰凉的手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接着一字一句地轻声说:
“本姑娘这是替兄报仇,不想乱杀无辜!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快点给我滚!”
说完,嫣儿伸出左手,把司机的手枪夺过来。司机就像木头人似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被钉在了止水庵的山门旁,一声也没敢吭。他看着女刺客已经走远,这才壮了壮胆,几步来到止水庵大殿,一眼看见满头是血趴在桌子上的钱春成,吓得妈呀一声尖叫,岔了声地喊:
“将军被杀了!快抓刺客呀!”
他一边喊一边掉头就往回跑,跑出山门到外面钻进车里,慌乱地发动了汽车的引擎,汽车像喝了酒的醉汉,漫无目的的左右冲撞了两下,刮掉了两块止水庵墙角上的青砖,尾后冒着黑烟,扬长而去!
汽车开出去不远,就和一群蜂拥而至的警察相遇,那个司机一脚紧急刹车跳下来,和警察耳语了两句,领着那群警察就往止水庵这边跑。他们边跑边吹哨,吓得周围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往旁边躲。嫣儿听到警察的哨声,这才像刚刚反应过来,忙收起了两把手枪,镇静了一下情绪,来到了闹市街上,看看左右嘈杂的人群,她想穿过人群,进入前面那片铁路职工宿舍。嫣儿还没进胡同口,就被远处的那群警察看见了背影,领头的那个司机见过嫣儿,他就岔了声地乱喊着,带着警察扭头向这边追了过来。嫣儿有些紧张,她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地进了胡同。这时,从前面的一扇栅栏门里出来一个女人,挎着一个柳编的小篮子,像是要去小市场买东西,两个人差一点撞了个满怀,嫣儿抬头一看,是丽君婶子。丽君婶子也认出了嫣儿,就带着责备地问:
“这不是嫣儿吗!着急忙慌的跑啥?”
嫣儿喘着气,回头看看胡同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婶子,后面有警察追我!”
丽君婶子一听这话,知道事情一定很紧急,一把抓过嫣儿的手,转身就把她往自己家里拉。一进里屋门,丽君婶子的小女儿二曼正对着镜子梳头准备上班,见娘刚出门又回来了,刚要开口问,见嫣儿也来了,就跑过来拉住嫣儿的手问:
“嫣儿姐,我姐出门子后,你就很少来我家了,今儿咋有空?”
嫣儿已经镇静了许多,她又回头看了看丽君婶子,对着二曼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我把钱春成杀了!外面警察正抓我!”
丽君婶子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就镇静了下来,她像是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都是为了你哥吧?”
嫣儿点点头,眼中有了泪花。丽君婶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嘴里唠叨着:
“年前就听你广俊叔说了你哥的事儿,这个钱大头真是作损呀!这可是三岁看老,这小子从小就不是东西,这些年跟着日本人干了多少坏事儿。丫头,你这是为民除害!”
丽君婶子说完这话,寻思了半天忙问:
“外面那些警察认识你吗?”
嫣儿点点头:
“我出来时和钱春成的司机照了面,我还缴了他的枪,他应该认识我!”
丽君婶子听到这犹豫了一下,就叫已经吓得两眼含泪的二曼陪嫣儿在屋先等等,自己转身又出了屋,不大工夫她又转回来,神情严肃地说:
“现在外面胡同口那边,警察正挨屋搜查呢!在我家这藏着太危险!”
说到这,她焦急地搓了搓手,忽然,她对着二曼说:
“二曼,你赶紧穿上你嫣儿姐的衣服,出胡同走后街上班,把那群警察引开!”
说着就来脱嫣儿的衣服。嫣儿急了,一把抓住丽君婶子的手:
“婶子,我咋能让二曼妹妹替我呢!”
丽君婶子甩开嫣儿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听婶子的话,二曼没事儿,她在市立医院上班,正好这个点接班,更何况那个司机认识你,这样二曼不会有危险!你快脱衣服,要不来不及了!”
丽君婶子一边说,一边脱下了嫣儿的衣服,让二曼穿上,她手按胸脯镇静了一下情绪,对二曼说:
“好二曼,别怕!你快出去,要让胡同口的那些警察看见你,把他们引出这趟胡同!”
二曼看了一眼娘,又看了一眼嫣儿,用手背擦了一下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在桌上拿起自己的手袋,转身就走。丽君婶子拉过嫣儿来到躺柜前,在里面拿出一件二曼的衣服,让嫣儿穿上,这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汗水已经打湿了两鬓花白的头发。
二曼出了门,不知从哪就来了一股力量,快步地向胡同口走去。在胡同的中间还没走出去十几步,就被胡同口搜查的警察看见了,一个拎着盒子枪的小头头高声喊着:
“在那呢!快追!”
说着,带领一群警察就追了过来。二曼加快了脚步,几步就出了胡同,顺着义州街往市立医院方向疾行。一群警察呼哧带喘地端着大枪追了过来,呼啦一下挡住了二曼的去路,那个小头头,喘着粗气用手枪指着二曼的头问:
“你哪跑?干什么的?”
二曼被吓得瑟瑟发抖,怯生生地说:
“我是市立医院的见习护士,接班有点晚了!”
说着,从怀里拿出了自己的护士证。这时,钱春成的那个司机也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仔细地看了半天二曼的脸,没好气地喊:
“他妈的,不对了!不是这个女的!”
丽君婶子趴在窗前,见一群警察跑出了胡同口,就回身对嫣儿说:
“你快走,往胡同口走,转过弯就有摩电车,上了车就好了!”
嫣儿含在眼窝里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抽泣着说:
“婶子,谢谢你!”
丽君婶子用手为嫣儿擦了一把流到腮边的眼泪,哽咽地说:
“嫣儿,不许这样说,你爹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帮你广俊叔……现如今,你爹就剩你这一个闺女了……”
丽君婶子没能把话说完,眼泪也掉了下来,她把手袋递给嫣儿,就催着快走。嫣儿接过自己的手袋,转身出了小院的门,见周边无人,绕过胡同口,一转弯正前方刚好有一辆摩电车驶过来,“叮叮当当”地靠了站,嫣儿紧跑了几步来到站台,刚想随着人群挤上摩电车。这时,身旁传来汽车的紧急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她的身后,汽车的前保险杠,几乎都碰到了嫣儿的小腿,嫣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还以为是钱春成的司机拉着警察又追过来了,她伸手就去掏手枪,还没等她的手枪掏出来,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压低的声音喊:
“嫣儿,快上车!”
嫣儿的手,停在了自己的手袋里,仔细一看,黑色轿车驾驶窗开着,开车的是马艳华。只见她穿着一身男人的服装,带着墨镜。嫣儿有些吃惊,可在这紧急的情况下,也没时间令她多想。嫣儿转身拉开汽车的后门一哈腰上了轿车。艳华一踩汽车的油门,汽车风驰电掣地离开了摩电车站,转眼穿过了比利时街那条小巷,直奔前面的霍尔瓦特大街飞驰而去。这时,路边依旧还有军警宪特吹着哨子往这边跑,这周围的几条街道上,已经被封锁住了。
嫣儿坐在后面,紧张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愉快!看着前面开车的艳华,觉得又新奇,又气派!就趴在靠背上笑嘻嘻地问:
“姐,你还会开汽车?以前我咋不知道?”
马艳华看也没看她,也不吭声,脸冷得像挂了一层霜,还在继续地开着车。嫣儿知道艳华在生自己的气,因为这次行动没和艳华商量,自己一定是犯了规矩。嫣儿等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心里的兴奋,又笑嘻嘻地凑到靠背前,换了称呼说:
“嫂子,我把钱春成给杀了!替哥报了仇!”
马艳华依旧是没吭声,但嫣儿看见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眼中流出了两行泪,艳华摘掉眼镜,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埋怨地说:
“这么大事儿,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你哥!”
嫣儿的眼圈也红了,她抓住艳华的肩头,带着哭腔说:
“嫂子,我从小没见过我爹,哥就是我最亲的人……”
艳华腾出了左手,爱抚的摸了一把嫣儿趴在她肩上的头。嫣儿破涕为笑:
“嫂子,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艳华镇静了一下情绪,对嫣儿说: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满洲省委已决定,你需要马上撤离。这段时间你先在郊外避一避风头,然后,组织送你去延安学习。”
嫣儿不知道延安是哪?只觉得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她有些犹豫了,看着艳华,小声地说:
“嫂子,我不能离开!我没出过远门!再说,我公公、婆婆没人照顾!”
艳华也不解释,面目表情冷峻地说:
“这是组织的安排,也不是你一个人去,还有山里的金锁也和你一同去!傅大叔、大婶你不用惦记,还有我们呢!”
嫣儿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金锁名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听说他也去延安,嫣儿没再吭声。
汽车穿过市区繁华的街巷,直奔哈尔滨的东郊,在黄土铺就的乡间小路上颠簸,扬起了一趟烟尘。汽车一转弯,顺着一个挂着“憩园”牌匾的黑漆大门开进了一座庄园,园子里面很大,是一片一眼看不到头的果园。正值初秋,树上挂满了果实,红红绿绿的,十分好看。果园的旁边也有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宛若人间仙境,在果园的尽头,有一趟木栅栏围成的小院,栅栏上横七竖八地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朵收拢着,并没开放,巴掌大小心形的叶子,有一半已经枯萎了,随风摇曳着。小院里是一座三层楼的别墅,青砖绿瓦,门前几架葡萄,已经是果实累累,葡萄叶在秋风的吹拂下,有的变得金黄,有的变得血红,煞是好看。汽车在别墅门前停下。两个姑娘下了车,嫣儿有些发懵,她扯了一把艳华的衣襟,怯生生地问:
“嫂子,这是哪里呀?”
艳华淡淡地一笑:
“这是我家。”
嫣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从门里迎出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台阶上,用左手的小拇指挠了两下自己左脸颊上的刀疤,笑呵呵地问:
“这就是嫣儿姑娘?”
嫣儿不置可否,她已被眼前的场面彻底弄懵了,老人“哈哈”地笑着:
“我是司马义,听艳华说,今天我们的女侠嫣儿要来,我这不是出门迎接吗!”
嫣儿一听对面的这位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义,不由得伸了一下舌头,她虽然没见过司马义,可在哈尔滨谁不知道司马道台近乎传奇的故事。嫣儿看了一眼艳华,艳华只是抿嘴在笑,冲着嫣儿说:
“这是我爸。我的真名叫司马艳华!”
嫣儿忙上前,施礼道:
“司马伯伯好!”
司马义笑呵呵地走下台阶,上前一手拉过嫣儿,一手拉过女儿,三个人一起拾阶而上。
尾声
几个月以后,嫣儿和金锁,曲道去了延安。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听说他们结婚了;
司马义,晚清道台,九一八后,毅然拒绝日满政府的高官厚禄,宁可赋闲在家甘当寓公,也不就任伪职。并且还利用自己的威望和影响力,暗地支持抗日,多次掩护抗联,传送情报,哈尔滨解放后,他被聘任为哈尔滨市政协委员。一九五七年在哈尔滨病逝,享年八十七岁。死后就葬于自己的“憩园”。
司马艳华解放后在省政协工作,终身未嫁。
2013年09月30日星期一 完成初稿
2013年10月20日星期日第一次修改
2014年04月30日星期三第二次修改
2014年11月06日星期四第三次修改
2019年04月26日星期五 再改
作者:徐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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