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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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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血黄旗屯

白血黄旗屯

 

徐凤宁 

 

 

 

黄旗屯,位于黑龙江省南部,长白山张广才岭西麓,涞流河畔的阿勒楚喀山区,原名正黄旗头屯。屯里最早的一批居民,是清乾隆九年农历八月二十八,由北京顺天府宛平县草帽胡同里的一座座四合院里走出的闲散旗人,他们穿燕山,过榆关,逶迤北行,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来此建旗立屯,至于来此戍边的原因,史家众说纷纭,总之,这些过去在京城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们,从此,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光阴似箭,岁月无情。经过一个半世纪风霜雨雪的洗礼,他们这些昔日的皇亲贵戚,现在已完全的融入到了这北方的白山黑水之间,唯独没有变化的就是那汩汩流淌的涞流河水,和河边那一望无际的沼泽湿地及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

秋季湿地里的蒲草和芦苇长得正旺,洁白的苇絮像浪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这绿绿的一片,似碧波万倾的大海,一望无际,直到天边。偶尔,一点什么声响,惊起几只雪白的鹭鸟和成群的野鸭,在空中“扑啦啦”地兜着圆圈,盘旋一会儿,然后,再成群结队地一头扎进沼泽的深处……何宇林扛着祖上传下来的那杆火枪,嘴里吹着口哨,欢快地顺着沼泽小路,向河边走来,来见在这里撒网捕鱼的后山蓝旗屯伊尔根氏家的女孩儿伊雅。

何宇林满族,姓赫舍里,其先祖是康熙年辅政大臣索尼和其子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其父何国轩原系正黄旗头屯官会会首,负责管理旗人的土地和山林的出租、采伐,收取租粮;以及本屯旗人的分粮、分钱等事宜。可是于去年,也就是满洲国康德四年病逝。现何宇林和其母乌扎拉氏居住,生活还算富足,从官会里分到的钱、粮,足够娘俩生活的费用。

何宇林来到河边,找了一个干爽的土岗坐下,用手中的火枪压了一下挡在眼前蓬蓬勃勃的芦苇,顺着芦苇的空隙,看了一眼悄悄流淌的涞流河,除了河面上隐约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知道,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小女孩还没有出船。他把火枪横担在土岗上,头枕着枪身,仰身躺在地上,顺手折了一枝嫩芦苇,叼在嘴里,两眼看着天高云淡的上空,眼角竟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意。不知过了多久,几只白鹭的惊叫和一曲回肠百转的歌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向河心看去,一叶白桦树皮制成的小舟,顺流而下,一个年轻的姑娘,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麻花布对襟小袄,一条又长又黑的大辫子垂在腰间,辫梢用一条火红的绒绳扎系得很紧,上面结了一个欢快的花结,随着她的腰肢闪动,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在起舞。她扭身侧坐在船旁,全神贯注地向江中撒着挂网。嘴里唱着小曲:

穿燕山,过榆关,

重回白山黑水间;

八旗勇,铁骑寒,

也曾牧马踏中原;

转瞬百余年。

 

云烟散,乾坤转,

火耕渔猎戍边关;

儿女情,故园恋,

自古关东多好汉;

情爱也缠绵。

 

何宇林听到歌声,一阵兴奋,一骨碌爬起来,刚想要喊,但又马上止住了,他端过火枪,从腰间摘下牛角瓶,顺手拔下红绸子包着的软木塞儿,向火枪里装着红色的枪药,又用探条夯实,再灌上枪沙,夹上火绳,猫腰来到苇子边。他捡了一块石头,回身向苇子深处扔去,等了一会儿,几只被惊吓的野鸭“扑啦啦”地抖动着翅膀,笨拙地向河对岸飞去。何宇林顺过火枪,把冰冷的枪柄压在自己的右腮上,单眼瞄准最后面的一只,扣动扳机,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着,那只野鸭在空中翻了个身,溅起了几片羽毛,径直向江心坠落下去,“扑通”一声,落在了白桦树皮制成的小船旁。船上的姑娘伊雅听到枪声已是一惊,止住了歌声,又被这突然的坠落物吓了一跳,她放下手中下着的渔网,抬起头手遮凉篷向枪响的地方看去。何宇林一撩眼前的芦苇钻了出来,冲着伊雅一笑,扬了扬手中的火枪喊:

“伊雅,是我,怎么样,吓着你了吗?”

伊雅看是何宇林,把胸前的长辫往身后一扔,露出一张稚嫩的脸,一边轻盈地划着船,一边笑着答:

“这算什么,我伊尔根.雅是听着这河边的火枪声和山里的狼嚎声长大的,我会怕这,除非你打中了我,那我也不会害怕,我会和你拼命的。”

伊雅边说,边放下桨,用灵巧的小手划了两下水,从水中拎起野鸭,又喊:

“下水来取你的野鸭子吧!”

何宇林佯装为难地挠了几下后脑勺,又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前:

“伊雅,看我就穿这身,怎么下水呀,求求你,好伊雅,给我送过来吧,伊尔根.雅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伊雅听了何宇林的话,用手背掩着嘴在窃窃地笑,她把手中拎着的野鸭子往船尾一扔,抓了桨向岸边划来,可嘴里还强硬地说:

“好了,别甜言蜜语了,这次就算我倒霉,下次你找别人给你送吧。”

说完,小船轻盈地向岸边划来,何宇林把火枪扔在土岗上,翘首等着伊雅。伊雅将小船几下就划了过来,当小船离岸边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伊雅却停住了,她放好桨,“咯咯”地笑着说:

“好了,我就送到这,趟水过来取吧。”

何宇林有些着急,看着眼前的伊雅,略带央求地说:

“伊雅,快过来吧,我都想你了。”

伊雅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可嘴里的话还是硬邦邦的:

“不许你胡说八道,谁用你想,再不过来我可走了。”

说着,伊雅真的又操起桨把小船调转了船头。何宇林像是真的急了,忙蹬掉鞋,脱了身上的上衣,弯腰卷着自己的裤腿,抬头看着伊雅焦急地说:

“唉,我的好妹子,别走,我下水自己取,自己取,这总行了吧。”

说着,他真的趟水下了河,河水不深,刚过何宇林的膝盖,可河水已有了几分凉意。何宇林呲牙咧嘴地往前走。伊雅回头看着何宇林的狼狈相,手捂着嘴在窃窃地笑。可何宇林没走几步,“呀”地一声停住了,单腿站在河水里,两手抱着湿漉漉的脚,面部露出痛苦的神情,“啊呀、啊呀”地直叫,伊雅忙转过身来,瞪着大眼睛焦急地问:

“怎么了?何宇林。”

何宇林看着伊雅,没好声的答:

“还问怎么了,你看这是什么?脚都被扎破了。”

说着,何宇林用一只手在水面上抓起一把开着白花的三角叶,往上一拽,拉上来一串黑褐色的、长着尖角的菱角来,他用力把菱角向伊雅的小船扔去。伊雅忙向何宇林身边划了两下桨,连裤腿儿也忘了挽一下,就跳下了水,扶住何宇林的肩头,认真地看他的脚:

“让我看看怎么样?”

可还没等伊雅看清是怎么回事,何宇林忽然放下脚,拦腰抱住伊雅,溅起的水花湿透了两个人的衣服,何宇林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怎么样,我就是想把你骗下来,你真的上当了。”

说着,何宇林抱着湿漉漉的伊雅往岸边走。伊雅被抱得有些难受,可有一种莫明的激动,她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么紧地抱着,她喜欢被这双有力的臂膀拥着,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有些无礼。她的心“嘭嘭”地跳着,脸也有些发烫,无意识地挥动着自己的手,拼命地捶打着何宇林的后背,何宇林的后背被敲得“嘭嘭”响,她嘴里还高声地喊着:

“何宇林,你混蛋,赶紧放开我,要不我……要不我可……真的生气了。”

何宇林像没听到她的喊声似的,笑着把她抱到了岸边,轻轻地放到一堆干芦苇上。伊雅刚被放到地上,就一把将何宇林推开,何宇林一屁股坐在了离她两尺远的土岗上,笑嘻嘻地用湿了的臂膀擦着脸上的河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伊雅,喘着粗气。伊雅丰满的胸上下起伏着,刚才这一阵狠命的挣扎,使她的脸微微地泛着红晕,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知是爱还是恨,但内心深处分明有几分兴奋,她两眼不错神地盯着何宇林,双眸间似有两团火在燃烧。这时芦苇丛中一阵“哗啦啦”地摇曳,刮过来一缕秋风,吹在她那湿漉漉的衣服上,她下意识地拎了一下已经粘在身上的蓝花衣服,觉得有了几分冷意,她紧紧地抱住了双肩,就觉得鼻子一阵发痒,连打了几个喷嚏。何宇林正看着伊雅,忙起身蹲到伊雅身旁,关切地问:

“伊雅,是不是冷了?”

伊雅没有做声,倔强地扭过身。何宇林愣了一会儿,起身在土岗下抱过来一抱干芦苇,放到伊雅身旁,转脸拎起自己的上衣,从地上拿起牛角瓶,倒了一些火药在芦苇上,又从衣兜里摸出火柴,背着风点燃了芦苇,火药很烈,芦苇很干,沾上火“呼”地燃起来一尺多高的火苗儿,同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伊雅感到身旁一热,转脸看时,是一堆燃得正旺的芦苇,和蹲在火堆旁两眼直盯盯看着她的何宇林。伊雅的心中,猛地燃起一股暖意。何宇林蹲在那里,凝神地看着伊雅,好一会儿,才向伊雅这边动了动,轻声地说:

“烤烤火吧,别冻着。”

伊雅的眼珠没有离开何宇林的眼睛,向火堆挪了挪,顿时感到胸前一阵火热。何宇林又添了一把芦苇,声音很小地说:

“把衣服脱下来,烘干再穿,不然,会做病的。”

伊雅俊俏的脸颊上,“呼”地一片绯红,晶莹的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做声,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还是把手缓缓地伸到了领下,缓慢地解开了第一颗钮扣,露出了雪白的颈部,她的手又滑到了腋下,像是有些犹豫,停顿了片刻,然后,毫无顾忌地解开了衣襟,露出了红色的肚兜。她脱掉上衣,用双手举到火堆旁。何宇林透过熊熊的火焰,看到火焰那边蓝色的衣服上,散发出缕缕水气,使伊雅的形象变得朦胧迷人,那橙红色的光,映在伊雅那白皙的皮肤上,给她匀称的身材上镀了一层古铜色的光芒,何宇林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地又向前动了动,挪到了伊雅的身旁。伊雅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只是把身体微微地向他身旁倾了倾,柔软的身体轻轻的挨在了何宇林的身上,何宇林第一次嗅到了女人的一股淡淡的体香,他微微地转了一下头,从伊雅浑圆的肩头上,看到了伊雅两只雪白的、圆鼓鼓的乳房,何宇林感到浑身上下一阵燥热,一种男性的冲动使他有些失控,他一把搂过伊雅,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伊雅没有反抗,她微微地闭着双眼,把尖尖的下颌,轻轻地抵在何宇林坚实的肩头上,嘴中喘着粗气。两人默默地抱了很久,何宇林把伊雅缓缓地放到干芦苇上,那双燃着火一样的双眼,像是要把伊雅看穿,他转身压在伊雅的身上,用手扯掉了伊雅胸前火红的肚兜,何宇林仿佛是走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那是一片洒满瑞雪的山丘,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似一丛半透明的汉白玉雕塑,放射着迷人的光彩,洁如凝脂的峰峦如同玉石一样润泽,似锦缎般的光滑;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热浪,似正午草甸子上那火辣辣的骄阳,烤得人大汗淋漓,可又令人分明的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草儿的芬芳。火热中,时而,他像进入了水底,那里的世界是那样的光怪陆离;时而,他又像是飞上了蓝天,感觉到了身下是那样的浩淼,他仿佛轻盈的在宇宙中翱翔……

身旁干透了的芦苇,熊熊的燃得更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中,时而夹杂着几声伊雅低沉的呻吟……

天渐渐地暗了,土岗上的那堆篝火早已燃熄了,只剩下白白的草灰和几缕淡淡的烟,微风吹过,草灰中零星的火焰还发出暗红色的光。伊雅赤裸着身子,依偎在何宇林怀里,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好久,伊雅语气庄重地对何宇林说:

“宇林哥,你娶我吧,我过了年就十六岁了。”

何宇林把伊雅搂得更紧,语气同样庄严地说:

“伊雅,你是我们京八旗中最好的女人,你也是伊尔根氏家中最漂亮的姑娘,收了秋,我就把咱们的事和额娘说,一准在明年开春儿,把开锁猪送到你家。”

伊雅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露出一股甜蜜的笑意。把头更紧地向何宇林胸前挪了挪,好像对未来已有了很多憧憬,她轻轻地说:

“宇林哥,过了年,我家的老祖宗给我开了锁,我就是你的人了。”

何宇林捧起伊雅的脸,认真地说:

“伊雅,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要是有谁要把你夺走,我就和他拼命。”

伊雅听了这话,用拳捶了两下何宇林的胸膛,这时,她好像才有了几分羞怯,她的脸颊泛起了一片红霞,再一次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何宇林的怀中。


 

 

 

一场飞扬的“大烟泡”过后,整个世界都被大雪埋了半人多深。蓝旗屯中,那些高大一点的青砖瓦房,还依稀能看到门窗的影子,低矮的土房,就只能看见屋檐下那一趟朦胧的青灰色,只有那烟囱上冒出的缕缕炊烟,才使这里有了几分生机。整个屯子出奇的静,阳光照在雪地上,发出刺眼的光。偶尔,一扇门户打开一趟窄缝,从屋里窜出滚滚的热气,那是从炉灶上蒸粘豆包的笼屉中冒出来的。家中的女主人正在起锅,然后,把冒着热气黄澄澄的粘豆包,放到由高粱秸穿成的薕子上,端到外面去冻。每当屯里出现这些情景,大家就都知道,年快到了。

晌午时分,从黄旗屯通往蓝旗屯的山道上,蜂拥而来一队庄稼人,他们趟着齐裆深的大雪,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岁开外的红脸汉子,上身穿着青色的短襟棉袄,外套青色的羊皮大氅,敞着怀,腰间青色的腰带上,别着一把铜锅烟袋,头戴黄色的紫貂皮棉帽,长长的帽耳朵飘在半空,随风扇动着,汉子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在胡茬、眉毛和帽子的长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这个人就是黄旗屯现任官会会首,名叫何国钦,是赫舍里氏家族中的头面人物,也是何宇林远房叔叔。是代表赫舍里氏家到蓝旗屯向伊尔根氏家求亲来的。何国钦身后跟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各个都是贴身的小袄,头戴毡帽,抬着一口足有二百斤的黑毛肥猪,虎步生风,踏得脚下白雪发出“咯吱吱”的声响,紧紧的跟在何国钦的身后。随后是一群爱凑热闹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人群的前后撒欢儿地跑着。

伊尔根氏家,早已做好了准备,窗户上新糊的高丽纸,已用酥油涂抹过了,下扇的窗格正中的玻璃上贴上了漂亮的窗花,再加上屋檐下挂着的成串的火红的辣椒,和金黄色的干玉米,在洁白的瑞雪的映照下,使得小院里充满了生机。院子中的积雪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灰色光滑的青石板路,当提亲的队伍刚到门前,屋门打开了,从门里迎出一大群人来,有伊雅的阿玛和额娘及其伊尔根氏的族长们。人群相互寒暄着进了暖气扑脸的房内。伊雅没有出来,她早就知道,今天何宇林家要来提亲,她羞怯地躲在里屋,打开自己的香阁,收拾起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准备带到婆家的衣裳。她一件一件的叠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幻想着自己的将来,忽然感到双颊一阵发热,她害羞得不敢往下想,就紧紧地把包袱皮儿系紧,牢牢的抱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她那种忐忑的心情才算平静了一些,她看实在是没事可做,就拿了一只鞋底在纳着。屋外端茶倒水,照顾客人的是长她两岁,同样是风姿绰约的姐姐伊维。伊雅心不在焉地纳着鞋底,脑袋里想着自己的亲事,不自觉地竟笑出了声。这时,额娘进来,到她屋里的北墙上来摘烟叶,看见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在不紧不慢地纳着鞋底,就无不疼爱地数落着她:

“这死丫头,让额娘惯的,也不知道个儿礼数,这会儿又做起针线来了,还不到外屋帮你姐姐去照顾一下客人。”

伊雅看了一眼额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而是羞答答地低着头撒娇地答:

“我还差这一点儿,就纳完了,让姐姐先忙吧。”

说完,她的脸竟有些红了。额娘摘了烟叶放到烟笸箩里,不疼不痒地数落她几句,推门出去了。伊雅吐了一下舌头,把手中的钢针往头发上抹了几下,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关紧的门,她想听一下外面的人都在说些什么,于是就把手中纳底儿的麻绳缠在鞋底儿上,把头向前凑了凑,仔细的听着。外面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地说些啥,也听不太真切。这时,就听外屋那个红脸汉子何国钦高着嗓门说:

“这开锁猪我可替你的老亲家送来了,姑娘什么时候开锁,我也稍个话儿回去,我们那头也好准备着。”

就听阿玛、额娘小声嘀咕了一会儿,说:

“那就定在正月初七,是人日子,初八给他们办喜事。你看这么着,行吗?要不就再和亲家核计核计?”

何国钦哈哈地笑了起来,在鞋底上磕灭了烟袋,顺势插在腰里,从炕沿上下了地,爽朗地说:

“那还核计啥,就这么定了,那边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娶儿媳妇,抱孙子了。”

定罢了喜事,又喝了迎风酒,何国钦从炕头拿起羊皮大氅,披在肩上,冲着阿玛、额娘说:

“那就这么定了,我也回去回个话,到正月初八我们可来娶姑娘了。”

说着,跟来的几个小伙子,也都戴好了帽子,推了门就往外走。跟来的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到院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

“正月里的姑娘要出嫁,

疙疸柜,对皮箱,

四口猪,四口羊,

四口骆驼排成墙。

抽匣匣,亮堂堂,

铺红毡,盖花被,

小脚蹬着描金柜。

阿玛和额娘都笑容可掬的来到外面送客人。等到外屋没了声音,伊雅推门从里屋一步跨出来,一把抓住倚在门旁向外张望的姐姐,辟头就问:

“姐,他们走了?”

伊维回头看是妹妹,俊俏的脸上有些发红,接着就点点头。然后,没事似的关上门,在门后拿起笤帚,清扫着地上的纸烟头和瓜籽皮儿。伊雅看看姐姐不理她,揣摩姐姐也许是在嫉妒自己,她也不做声,悄悄地又跑回里屋,一头躺在烧得滚热的炕头上了,顺手抓过炕上的枕头,蒙在自己火辣辣的脸上。

 

初七这天,老早伊雅就醒了,她几次掀开蓝棉布的窗帘,通过窗户中间那一小块挂了冰花的玻璃向外看,天还黑洞洞的,但雪地却泛着耀眼的银光,远处几家挂在门楼、树枝上的火红色的纱灯,还发着幽暗的红光。在风的摇曳下,红色的光在雪地上晃动着,像招摇的旗帜。伊雅盼着天快一些的亮,因为,今天该是她开锁的日子。看了几次,天还是没有见亮,倒是有些起风了,雪粒儿打在新糊的窗户纸上,像新蒙的鼓,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她感到了一阵寒意,躲进了被窝,胡思乱想。就这么,她反复地看了不知有多少遍,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她却乏了,倒在那里睡着了。

当外面的人声把她从梦中惊醒时,天已经大亮了。她翻身趴在枕头上纳闷儿,这么大事,额娘怎么没有叫自己,她胡乱地穿上衣服,推门来到外屋,看到家里人都在忙活着给姐姐梳洗打扮,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就悄悄跑到额娘身后,拉住额娘的手轻声问:

“额娘,你在干啥?”

额娘回头看是伊雅,就轻声说:

“是我老闺女起来了,今儿是你姐姐开锁出门子的日子,你也不知早起一会儿,帮额娘忙活忙活。”

伊雅听到这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诧地问:

“额娘,你说什么?!”

额娘没再回头,只是淡淡地说:

“好闺女,别捣乱了,今天大人都忙。”

伊雅木呆呆地站在额娘的身后,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恍然大悟,何宇林来这里提亲,家里面答应了姐姐。她木然的转身,不知怎么走回自己的东屋的,泪流满面地坐在炕沿上,一眼看到放在炕头,准备带到婆家的红布包袱,她一把抓在手里,含着泪把它打开,没命的把它扬得满炕都是,那些前两天刚刚叠好的衣服,乱七八糟的撒了一炕,伊雅又转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东屋里忙活的人们,“哇”地一声抱头大哭起来。

 

西屋里,一群本族的亲戚们,忙活着挂好了伊尔根氏的祖宗家谱,下面搭好了祖宗板。祖宗板是用两个三角木架,横担上一块儿长一米、宽三十公分的红木木板制成,木板的左、右各放着一个红木的匣子,右面的匣子中放着伊尔根氏的谱书,左面的匣子中放着“妈妈口袋”,木板的边缘上放着五个木质雕花的香碟子,木板的前边缘贴着三张红、黄、蓝三色的挂钱。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那口赫舍里氏送来的开锁猪,四脚捆好,抬到了西屋的祖宗板下,猪头朝西,放到了地上的方桌上。主持仪式的是本族的一个七爷,他毕恭毕敬地站在祖宗板前,神情庄严的躬身施了礼,然后,从香笸箩里拿出晾晒好了的达子香,放到五个雕花的木香碟里,然后,划火点燃。俯身下跪磕头,于是,香烟缭绕,一股沁人心脾的达子香味,就弥漫了整个西屋。七爷起身上前几步,捧过了左面的红木匣,打开,拿出来杏黄色的妈妈口袋,从里面拉出三色的“子孙绳”,由祖宗板下拉到堂屋的东墙上拴好。伊雅的阿玛、额娘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出水芙蓉般的姐姐伊维跪在了供桌前。七爷也单腿跪在旁边,右手拿了一个带梁的铜酒壶,左手拿了一个白瓷酒碗,他倒了半碗烧酒,边往猪耳朵里倒酒,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您的子孙,伊尔根.邵武的姑娘,伊尔根.维,在李妈妈的保护下,现已长大成人,将要成家立业,今天要开锁成婚,请李妈妈领生。

随着七爷喊声停止,全屋里的人是鸦雀无声,都全神贯注的看着七爷倒酒的手,此时,灌了酒的猪耳朵“扑楞”一动,屋里人群一阵欢笑,这说明李妈妈已经同意了。几个小伙子,把猪抬了出去,由已经等急了的屠夫开始杀猪请客去了。伊雅的阿玛、额娘和姐姐伊维,跪倒在祖宗板前,磕头致谢。然后站起身来,阿玛走到“子孙绳”下,找到写有伊维名字的小白布条,解开青、蓝、白三色的锁绳,额娘把锁绳拴在了一棵事先准备好了的柳枝上,然后,三个人一起走出屋,向屯子的西南方向走去。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打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可后面还是跟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女人,她们用手捂着耳朵、搓着脸。一边说笑着,一边紧紧地跟着,像是有什么事要做。伊维一声不吭,脸上露着姑娘的羞怯。她用双手拿了柳枝,走在前面,风雪打在她那细嫩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疼,可她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女孩大了,都要嫁人。可未来这个要和她一起过日子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哪?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这样想。出屋后,走了很远,她乌黑的长发上已落满了洁白的雪花。当她来到离屯边的那棵老榆树百步之外时,她按着七爷的嘱咐,把挂了锁绳的柳枝插在了雪地上。她刚转过身,那群跟了半天的女人蜂拥而上,每人抢得一份锁绳,拿回家里给孩子做衣服用,说是这样,小孩能长命百岁。伊维看着得了锁绳跑远了的女人们,纷纷的跑回了各自的家中,自己的心中竟涌出了几分心酸,她想到自己已是开了锁的女人,明天就要离开亲人,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不禁一阵酸楚,一双美丽、毛茸茸的大眼睛竟流下了两行清泪。她怕泪水湿了脸上的脂粉,就忙用袖口拭了一下挂在腮边的泪珠,顶着寒风,迈开步向自己家走去。进了屋,阿玛去照顾前来贺喜的乡亲们去了,额娘把泪眼盈盈的女儿领到了堂屋,从炕琴的抽匣里拿出一个黄布包,郑重地在女儿面前打开,这是一把银质的麒麟锁,额娘把它郑重地递到伊维的手里,语气严肃地说:

“孩儿,出门子了,就是人家的人了,处处要为人家想,要为婆家生男育女,这把锁额娘再传给你,她会保佑你母子平安,锁住你的男人。”

伊维听到这里,把麒麟锁紧紧的捧在手里,一头扑在额娘的怀里,“呜呜”的哭起来。            

 

旗人的婚礼是在晚上进行的。

何宇林这一天都是笑着的,一直合不拢嘴,直到傍晚,还耐着性子履行着那些繁琐的仪式。他胸前斜挎着大红花,任人摆布。他身旁是被人群簇拥着的,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伊维,何宇林两眼一直盯着身旁的大红盖头,仿佛听不到司仪官国钦叔的喊笑声,只是机械地做着。傍晚时分,婚礼开始了。他和新娘子伊维在喊声中跪在地上,前面是一个盛粮食的木斗,上面用整张的大红纸封着斗口,斗中插着一张古老的铁弓和三只雕翎箭,在弓箭的空隙里,可以看到是一斗火红的高粱。国钦叔为他们燃起了结伴香,又为他们点着了一对硕大的红蜡烛,接着就是拜天地、跨马鞍、拜灶王、拜祖宗。直到最后,何宇林才扶着新娘子伊维,入了洞房来到北炕上坐福。直到此时,何宇林才从喧嚣的人群中脱离出来,他擦了一把汗,坐在炕沿上,窗外一群孩子,扒着窗户高声的喊:

“老家贼喀叫喳喳,

我家格格才十八。

不小了,该嫁了,

开罢脸喀擦官粉。

盘京头喀戴绒花,

龙凤金攒鬓边插。

红旗袍罩绿坎背儿,

穿上马蹿儿鞋喀。

扭搭扭搭扭扭搭搭,

活像一朵海棠花。

何宇林看了一眼新媳妇,来到窗前,“哗”地一声放下窗帘,外面的孩子哄地大笑着离开了。何宇林这才凑到炕沿边,摘了黑色的礼帽,扔到炕里,伸过手要掀开盖头,新娘子向炕里转了转身。何宇林轻轻地笑了笑,贴近她的耳朵说:

“伊雅,屋里已经没人了,还害什么羞呀。过来,让我看看,成了新媳妇一定更俊了。”

新娘子没有吭声,只是把低着的头,微微地抬了起来。何宇林又向前凑了凑,刚要说话,房门“吱”地一声开了,是油头粉面的娶亲婆子,端了一碗刚刚煮得的子孙饺子进来,何宇林赶紧下炕,笑嘻嘻地来接碗,娶亲婆子笑着用手指捅了一下何宇林的脑门说:

“傻孩子,她害羞你也害羞阿,盖头还不拿下来,你媳妇怎么吃饺子啊。”

说完,娶亲婆子把立在炕边的烟袋递给何宇林,又扭扭哒哒地来到炕边,左右上下的看着新媳妇,咂着嘴说:

“咂咂,看这媳妇这小手儿,多水灵儿,这腰身,多疼人儿。宇林这孩子,多有艳福啊。”

说着,他冲着何宇林笑了笑,扭身出去了。何宇林跟着傻笑着,端着那碗饺子来到炕前,右手轻轻的抬起烟袋,轻轻的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兴冲冲地说:

“来,伊雅,吃了这碗子孙……”

何宇林的话没有说完,愣住了,坐在他眼前的不是伊雅,而是另一个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十分漂亮,可端庄中却缺少些伊雅的俏皮和活泼。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有些省不过神来,何宇林用空着的手使劲地揉眼睛,他多么希望是自己眼睛花了,当他确信,坐在自己眼前的女人,千真万确的不是伊雅时,他蒙了,手中盛满了子孙饺子的白瓷海碗,“咯嚓”一声落在了地上,饺子撒了一地。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诧地问:

“你是谁?”

面带羞涩的伊维,被问得一脸的惊异,瞪着一双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何宇林。碎碗的声音把坐在外屋唠嗑的额娘惊动了,她笑盈盈地推门进来,看了撒了一地的饺子,还以为是宇林没有拿住,就假装着生气的叨咕:

“这孩子,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

说着她哈下腰捡地上的碗茬,口中还唠叨着吉祥话:

“没什么,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吗。”

这时,何宇林像受了天大的冤枉,声音有些变调地喊:

“额娘,你们搞错了,我要娶的不是她!”

额娘一愣,脸也变了色,捡碎碗的手抖了一下,碗茬在小手指上划了一个小口,血渗了出来,她没有反应,两眼直直地看着何宇林:

“孩子,在你媳妇面前,不许胡说,这不是伊尔根家的女儿吗?”

何宇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由于过分的激动,脸有些变形,他带着哭腔喊:

“额娘,我要娶的是伊尔根.雅,我不要这个人,我不能和她过一辈子。”

额娘“咚”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唇颤抖着,声泪俱下地骂道:

“不许说这些混账话,提亲也要有个长幼不是,姐姐没有出嫁,能给妹妹提亲呀?这是哪家的规矩。你既然和你媳妇已经拜了堂,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了,婚姻大事是你说了算的吗?”

何宇林倔强地转过身,没好声地喊:

“额娘,今儿要不是伊雅,我就不成亲。”

说到这儿,何宇林又斜肩带背地摘了胸前的红花,用力的摔到炕沿上,一屁股坐在了上面。额娘听了这话,真的怕儿子再做出什么过格的事儿,她用衣襟蒙住脸,拉着长声哭道:

“这可让我怎么有脸见人哪。”

说着,额娘抱头痛哭起来。何宇林被额娘的哭声吓住了,他回头看看炕上无辜的新媳妇,又看看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额娘,自己的锐气没有了,他下地来到额娘身后,想把额娘抱起来,可额娘哭到伤心处,却怎么也不肯起来,嘴里不停的唠叨着:

“他阿玛,你走的太早了,这孩子不让我省心哪。我可怎么办哪,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也好让这小兔羔子少点儿气我。”

额娘哭诉着,声音越来越惨。何宇林再也受不了了,“扑噔”一声跪在额娘身旁,双手抱住额娘,哭着对额娘说:

“额娘,儿不好,惹你老生气了,你老别哭,我和她过,和她好好过日子,侍候你老人家。”

说完这些话,何宇林已是泣不成声。

坐在炕上的新媳妇伊维,也是刚刚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何宇林相中的是妹妹伊雅,可阴错阳差家里却把她嫁了过来。她看着伤心的何宇林,自己也感到十分的委屈,男女成婚该遵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是,还能轮到自己说话?自己又不是非嫁给你。想到这,她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她感到老天爷的不公,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对,只能悄悄地流泪。可她没有哭出声,紧紧地咬着下唇,默默地看着婆婆和丈夫,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劈里啪啦”地落了满怀。伊维这时像想起了什么,她缓缓的从怀里拿出了那把麒麟锁,慢慢的挂在了自己的胸前,她闭上眼睛,默默地为自己祈祷,祈祷上天会给自己一个好丈夫,这把麒麟锁一定能够锁住丈夫的心。这时,娶亲婆子又进了屋,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看看这一家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这时退出去,就尴尬地陪着笑脸,来到伊维身旁,例行公事的铺了被褥,嘴里念念有词:

“一把栗子一把枣儿,

小的跟着大的跑。

轱辘轱辘墩儿,

当年就抱孙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七年过去了。伊维于第二年冬,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德保。她也从一个单纯的姑娘,变成了娴熟漂亮的少妇。何宇林违心地娶了伊维,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伊雅,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也就认了命。再加上伊维的善良、能干、漂亮,也多少的弥补了他和伊雅的那份情感。伊维孝敬婆婆,让晚年的婆婆过得很舒适,直到弥留之际,还拉着伊维的手,不愿放开,最后,竟流下了泪。伊维照顾孩子德保,从不让何宇林操心,晚上怕德保哭影响何宇林休息,就抱着孩子在地上走动,直到孩子睡了,她才上炕。现如今德保已经六岁了,没让何宇林操过一点儿心。至于照顾何宇林,那就更是无微不至,屯里的老少爷们儿,没有不夸这个媳妇的。

这是康德十一年夏天的事儿,何宇林一早就到官会去了,他这几年一直帮着国轩叔忙活着上面派下来的官差。在山里给日本人做事,看着那些日本人在那里趾高气扬的欺负中国人,虽然心里有些别扭,可一想自己是旗人,那个被赶下台多年的宣统皇帝,不是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在新京又登基坐殿了吗,看来,旗人又该有好日子过了,想到这儿,也就做得心安理得。今儿,他还是领着几十个壮劳力,进山给日本人修军火库。伊维自从生了德保,越发地漂亮了。在她身上,有了一种少妇的成熟美。她天没亮就悄悄地起来,扎上了围裙,在灶上做好了饭菜,用屉布包好,才叫起了丈夫,给他带上。然后,把何宇林送出了门。自己看看天还没有亮,就坐在灶旁,掐豆角。忙乎完了,看看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到里屋去叫孩子德保吃饭。可到里屋的炕上一看,德保早已不见了,她看了一眼半开着窗户,自言自语道:

“这孩子,都淘疯了,饭也不想吃。”

她边说边摘下围裙往外面走,来到屋后的柴垛旁。这是一堆码得一人多高的玉米秸秆,是预备着冬天烧炕用的。就见德保头朝里坐在柴禾垛旁,认认真真地折着玉米秸,小心地往一个黄色的葫芦瓶中,放着玉米虫。身旁是被他祸害得乱七八糟的玉米秸。伊维几步来到德保身后,拎起胳膊就往起拽,嘴里唠叨着:

“一早起来就到这里来祸害,都弄碎了冬天怎么烧火,赶紧回屋,给我吃饭。”

德保被额娘拽得脚都离了地,他的两只小手还在拧着装满玉米虫的葫芦,嘴里还念念有词儿:

“额娘,我不饿,今天我还要在露水没退的时候,进山打山雀哪,准保给您打回一只黄嘴巴的蜡嘴,是活的,哨起来的声音可好听了。”

伊维好像没听到德保的话,把他连拉带拽的扯进了屋,数落着:

“一天就知道上山里去淘,连饭也不吃,也不怕黑瞎子把你给舔了。”

几句话说得德保直笑,他把用树杈做的弹弓往脖子上一卦,把打鸟的一串夹子用一根儿麻绳系在了腰上,掀开半面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歪着头,往锅里看了看,伸手捧过一个黄澄澄的饼子,左右地倒着手,转头对着伊维笑嘻嘻地说:

“额娘,要是真的碰着黑瞎子,我和它交个朋友,把它领咱家来。”

说着一步窜出了屋,伊维几步赶过去,焦急地说:

“吃几口菜再去……你,你慢点跑,别摔着……”

德保已跑了很远了。伊维看着远去的孩子,叹了声气。六岁的孩子,已经管不住了,自己能上山去玩了。

 

德保一个人顺着山间小路跑了一会儿,来到了向阳的山坡,远处可以看到蜿蜒的涞流河,以及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他盘腿坐下,把腰间那些打鸟的夹子解下来,从怀里拿出黄色的葫芦瓶,倒出一只又白又胖的玉米虫,虫儿在不停的动着,他小心翼翼地把虫子夹在夹子上,两只小手用力地掰开夹子,小心的支好了插销,轻手轻脚的放在了旁边。紧接着又开始装第二把。转眼他把腰间的十几把夹子都夹上了虫儿,就拎了夹子,蹦蹦跳跳地顺着荒芜的青草跑到山坡下,趴在草地上,蹑手蹑脚地放着夹子,转眼,德保已把十几把夹子埋到了山坡上。他看了看埋好的夹子,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转身跑到了山坡上的一颗大树下,靠在树干上,顺手折了一棵蒿子,在眼前当扇子摇,悠闲地等着山鸟自投罗网。就在这时,听得身后“轰”地一声爆炸声,震得地都有些颤动,前面山坡上一群山雀,惊恐地飞走了。德保急躁地用小拳头捶了一下地,回头看看身后。声音是从山坡下的一个山坳里,那一片大房子旁传出来的,听阿玛说,那里就是日本人修的什么库,一定又是开山炸石。德保狠狠地咬咬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自言自语的叨咕着:

“修个屁库,把鸟都吓跑了。”

德保起身来到山坡上,悻悻地收起了没有打着鸟的空夹子,挂在屁股蛋上,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儿,向山里走去。他想再找一个不被爆炸声打扰的地方。他又走过几道山梁,仿佛记得,这条路,好像和额娘去姥姥家时走过。可眼前的小路却格外的荒凉,好像好久没人走了。他站在那里,四处地看了看,周围什么也看不见,都是一些粗细不一的树木,好像路也走到了尽头。他抬头向上观看,天空也被茂密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阳光。远处的林子里,偶尔还传出几声猫头鹰那类似婴孩啼哭般的叫声。德保有些害怕,这是他一个人,头一次走得离家这么远,他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他想往回走,地下的草很高,山地又湿漉漉的,刚要挪动脚步,下面一滑,又被一颗长着青苔的朽木绊了一跤,“骨碌碌”地滚到坡下。德保的胳膊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流出了鲜血。他用小手捂着伤口,看着周围的一切,鼻子一酸,他想哭,但左右看看,还是忍住了。他想爬到上面去,用力的抓住山坡上的小草,刚爬了两步,就听到身后的树林中,有“哗啦啦”地响声,他爬在山坡上,向后回头张望。身后远处的灌木丛中,树枝在剧烈地摇动着,像有什么东西在往这边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紧接着离德保十几步远处,碗口粗细的树木,猛烈地摇了几下,德保已经能听到“呼呼”地喘气声,德保的手有些发抖,两只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这时,一个深棕色的大黑瞎子慢条斯理地从树丛中伸出了头,两眼直直地盯着德保,鲜红的舌头在嘴巴旁搭拉着,有滋有味的上下地舔着嘴巴,黏糊糊的口水“滴嗒嗒”地在往下流。德保看到这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手中的小草也断了,孩子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这声音在老林子里传得很远。他一个筋斗又折了下去,正好滚到黑瞎子身旁,黑瞎子先是被滚下来的东西吓了一跳,笨拙地向旁边躲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声,“呼”地一声从树丛中窜了出来,张开了血盆大口来扑德保。就在此时,黑瞎子的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它“嗷”地一声尖叫,猛地调转头,向身后窜去,黑瞎子的屁股上被子弹打了一个小洞,渗出了一片殷红色的血。黑瞎子没命地朝着枪响的地方扑去,踩得树枝“咯嚓嚓”地直响,在潮湿的树林中,能清晰地听到黑瞎子“呼呼”地喘气声。时而还传来几声瘆人的吼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德保感到自己的胳膊上,针扎似的疼了一下,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抬起头来一看,自己被一个人抱着,他仔细地看着这个人,额前是两撇长发,白净净的脸,汗渍渍的额头上挂着泥土和干树枝儿,腮帮和下颚上,是青虚虚的胡茬儿。身穿一件青蓝色的长衫,胸前划了几道口子,左肩的衣服被撕开一个碗口大的洞,周围血迹斑斑,肩膀上血肉模糊。德保看着这个人,好像有些面熟,躺在这个人怀里仔细地想,好久,他好像想起来了,他是屯南学校的陈先生。于是,他就试探着问:

“你是学校的陈先生吧?”

陈先生正抱着德保往前走,没想到孩子已经苏醒过来,被德保这么突然的一问,有些吃惊,但一看孩子醒了,还是十分高兴,他把德保向胸前挪了挪说:

“你认识我?”

德保在陈先生怀里点点头,接着又说:

“你放下我吧,我自己走,你的肩膀都出血了。”

陈先生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说:

“你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能走啊?还是我抱着你吧,我这点儿伤不算什么!你是哪个屯的,自己跑这么深的老林子里来干啥?不怕?”

德保一只手搭拉在陈先生的腰后,另一只手在为陈先生摘着肩头伤口上的干草棍儿,看得出他躺在陈先生怀里很舒服,听先生这么一问,赶紧说:

“我是山下黄旗屯的,我阿玛是何宇林。陈先生,那个吓死人的黑瞎子是你给打死的?”

陈先生听到这里,笑了: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要不是黑瞎子爪子上有伤,咱们俩就都喂黑瞎子了。我只是把它又引回老林子了。”

德保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用伸在陈先生身后的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陈先生的后腰,德保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用小手拍了拍,神秘地问:

“陈先生,你有枪?”

陈先生一愣,看看德保,小声地说:

“不许对别人说。”

德保看着陈先生那严肃劲,深深地点了点头。

 

陈先生抱着德保回到家,已是晌午了。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进屋,把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的伊维吓了一跳,她忙把针别在前大襟上,转身下地,趿拉着鞋,迎过来。她见过陈先生,知道他是学校里教书的先生,但她不知道陈先生怎么会和德保在一块儿。伊维不知所措,两眼直盯着陈先生焦急地问:

“这是怎么了?”

她边说边接过德保,德保紧紧地搂着额娘的脖子,看着陈先生说:

“额娘,我在山里碰见黑瞎子了,一着急就从山坡上掉下来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是陈先生救了我。”

伊维听了这话,差点儿没坐在地上,两手把孩子抱得更紧了,明亮的大眼睛里,已布满了惊恐。她看着满脸是土的德保,急切地问:

“孩儿,伤着没有?”

德保看着额娘那噙满泪水的眼睛,用小手为额娘捋着鬓边的秀发。喃喃地说:

“我没事儿,就是脚肿了,现在不敢着地儿,陈先生被黑瞎子抓伤了肩头,现在还流血哪。”

伊维把德保放到炕上,转头看着陈先生:

“为了孩子,看让你受了伤,我真不知该怎样谢你!”

陈先生轻松地笑了笑:

“别听孩子蝎虎,没那么严重,大老爷们儿,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先看看孩子的脚,好像是扭伤了,用烧酒搓搓,过几天就会好了。”

伊维让陈先生坐在炕沿上,顺手把炕上的烟笸箩递给陈先生:

“陈先生,你先抽烟歇会儿,一会儿我烧些开水,你洗把脸,我把伤口给你包一下。”

说完,伊维让孩子躺在炕上,拿了酒,为他搓着脚踝,也许是疲劳了,也许是受了惊吓,一会儿的功夫,孩子睡着了。伊维抱了孩子,送到里屋的炕上,让孩子自己睡。转身出来,到外屋,在锅里添了水,吹着了火, 在一个木盆里放了一把盐,舀出锅里的热水,倒在盆里。她端了盆,放在炕沿上,又在北墙的柜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洋手巾放到盆里。她自己坐在陈先生对面,拧干了洋手巾说:

“你把撕烂了的褂子脱了吧,我用盐水给你擦一下伤口,大热天的伤口要是化脓了可了不得。”

 陈先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好像不容他解释,他在鞋底子上掐灭了纸烟。就用一只手慢慢地脱下了长褂,把腰中的手枪用背心盖住,他把长褂放在炕上。露出了自己坚实的肩膀。看了陈先生的肩膀,伊维略微地有一点迟疑,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热,但还是拿起了手巾,轻轻地为陈先生擦试着伤口。伊维没有正眼看陈先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目光专注地擦着伤口,嘴里轻声地问:

“陈先生,听口音是外乡人吧?”

陈先生笑笑答:

“辽宁宽甸人。去年,经一个熟人介绍,来这学校里教书。”

伊维抬头看了一眼陈先生,又把头低下,又问:

“那你家里人没过来?”

陈先生笑了:

“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爹妈死得早,我自己走南闯北的,一直也没个着落。哪个好姑娘肯跟我受罪。”

伊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认真地清洗着伤口。洗过了,又从北面柜上放着的扁匣里,拿出红伤药,涂在伤口上,又在柜子里找了软布,给包上。陈先生一直看着为自己忙活得一头汗的伊维,好像第一次感到被女人关怀的幸福感,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放在炕沿边上的白手巾,递给伊维说:

“大姐,你擦把汗,坐那歇会儿,看你忙活的一头汗。”

伊维这才正眼看了一眼陈先生,嘴角露出了一丝好奇,好像眼前这个男人的举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甜甜地笑了笑,接过手巾,轻轻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她双手捧着手巾,放在胸前好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转脸站起身,端了盆,来到院中,倒了盆中的血水。回头又坐在炕边,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顺手拎起陈先生的长褂,从胸前拿了针,一针一针的缝补起来。一会儿,伊维停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柔声地说:

“陈先生,今天,孩子在山里要是碰不到你,就出大事儿了!”

陈先生笑呵呵地说:

“啊,那也是凑巧,要不是这头黑瞎子着了套,前爪子受了伤,怕我也喂了黑瞎子了。”

伊维又低下头,继续缝着手中的长褂,迟疑地问:

“陈先生到山上去是……?”

 陈先生手里卷着烟,看着伊维灵巧地缝长褂,听这么一问,顺口就答:

“我到后山侦……侦……”

陈先生话一出口,马上又咽了回去,手中卷着的纸烟也开了,烟丝撒了一炕,他犹豫了一下,好像镇静了一下情绪,一边捡着烟丝,一边又接着说:

“到后山榛子棵里看看,是不是能采些榛子。”

伊维听到这儿,用做活的手背,掩着自己的嘴,灿烂地笑出了声,半晌才轻声说:

“这才几月份呀,榛子还青着哪?”

陈先生好像也才恍然大悟的笑了,他用大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咽了几口吐沫说:

“是,榛子可不还青着哪咋的。白跑了一趟。大姐,大哥没在家?”

伊维用牙咬断了缝衣服的线,抖了两下长褂,递给陈先生说:

“他在屯子上的官会干事儿,一大早,就又上山了,在给日本人修什么库。都快两年了,一天到晚,累得要命。”

陈先生听到这儿,“乎”的站起来,但又马上镇静了一下情绪,仍然兴奋地问:

“大哥在山上?给日本人干事儿?”

伊维迟疑地点点头,疑惑地看着陈先生。陈先生看着有些吃惊的伊维,马上改了口气说:

“大姐,我是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找到给日本人做事的活,挺好的。我看,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学校里还有好些子事要做,过几天,我再来看孩子,还想和大哥聊一些山里的事儿。”

说着,他接过长褂穿好,又再三的感谢了伊维,这才走了。

 

天已经擦黑了。伊维烧好了饭,又为丈夫烫了一壶烧酒。这时何宇林回来了,刚一进屋,伊维忙上前打招呼,何宇林点了下头,像是很疲惫没有吭声。他把外衣脱下来,伊维接在手里,放到北面的柜上。忙到厨房里舀了一盆水,端进屋放到凳子上,何宇林往上挽了挽袖口,在木盆里洗了手,一屁股坐在桌前。伊维关切地问:

“这几天咋回来这么晚?歇会儿吧,就吃饭?”

何宇林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疲惫地说:

“库房快完工了,日本人看得紧,有些活要抢时间干出来。”

 伊维听了这话,一边往炕上搬桌子一边说:

“那也不能不把咱们中国人当人哪,这天都到啥时候了,总这么下去,不把人累坏了。”

何宇林看看妻子,接着说:

“这些天,这日本人的军车可来老了。看样子一车一车的全是弹药,说不定要打大仗了。”伊维继续拾掇这饭桌说:

“他打他的仗,和咱有啥关系,咱老百姓不还是吃饭睡觉。”

何宇林接过妻子的话说:

“话是这么说,要是真的兵荒马乱的,咱老百姓一样跟着遭罪,再说,在咱们自己的地上,给日本人做事,听他们吆喝,总觉得别扭。以前还以为,咱旗人该有了出头之日了哪,唉,白撤,不说这些,吃饭。”

何宇林坐到桌前,拿了酒盅给自己倒酒。这时,德保醒了,用一条腿,从里屋蹦出来,上了炕。何宇林看了看孩子,抬头问伊维:

“唉,孩子这是咋了?”

伊维一边往炕桌上拿着碗筷,一边说:

“还问呢,今儿可把我给吓坏了,孩子进山碰到黑瞎子了。”

何宇林的手一抖,放下倒酒的手,抬头看着伊维的脸,伊维看看丈夫,又接着说:

“幸好在山里碰到了学校的陈先生,才把德保从黑瞎子嘴里救出来,陈先生的肩膀还被黑瞎子抓伤了哪。”

何宇林听到这儿,放下端着的酒杯,回头抱过孩子:

“德保,怎么样,你哪伤了?”

德保坐在阿玛怀里,用小手指着肿起的脚,用手比划着说:

“阿玛,那黑瞎子可大了,有牛犊儿哪么大,可把我吓死了。”

何宇林亲了一下德保的脸,抬头看着伊维说:

“这山里整天开枪放炮的抓抗联的,也没把黑瞎子吓跑。”

说到这儿,何宇林像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下,又接着问:

“陈先生到后山老林子里去干啥?”

伊维一边盛着黄澄澄的米饭,边说:

“他说是到老林子里去采榛子,真是读书人,这才啥时候,榛子还没成呢。”

何宇林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叨咕:

“难道他会是……”

伊维接过话问:

“难道会是什么?”

何宇林这才像醒过味来,拿起筷子说:

“外面的事儿,你女人家知道个啥。”

伊维看了何宇林一眼,没有吭声。何宇林又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

“我看哪,咱得谢谢陈先生,抽空我先去看看他,黑瞎子抓伤的可不爱好哪。”

伊维听丈夫又缓和了语气,也坐在炕桌旁一边吃饭,一边又说:

“这礼儿是要过的。要不,哪天你歇工,把陈先生请过来,你和他当面唠唠,我看,他可真是个好人。”

何宇林点了点头,这事儿就算定下了。他把德保从怀里放到炕上,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头,重新端起了碗:

“天不早了,德保,吃饭。”

德保端了碗,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又神秘兮兮地跪了起来,冲着何宇林的耳朵小声说:

“阿玛,陈先生有一把盒子枪!”

何宇林听了这话一愣,直直地看着孩子,又扭头看了一眼妻子,伊维没有在意他们爷俩的举动,还在低头吃饭。何宇林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转回头看着德保说:

“好了,这话不许对别人瞎说,让日本人听了,可是掉脑袋的事,赶紧吃饭吧。”

德保撅着小嘴,看着重新端起饭碗的阿玛,嘟囔着:

“本来吗,谁瞎说了。”

 

北方的夜晚,清澈得很。满天的星斗,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大地、树木一片银光。伊维坐在炕梢,拍着德保入睡,嘴里哼着小曲:

“悠着喀,

抱着喀,

你阿玛出兵发马喀,

征来亮红顶子喀,

悠孩儿巴卜喀。

拍着喀,

晃着喀,你额娘做点针线喀,

纳双皮靿靴子喀,

悠孩儿巴卜喀。

德保睡了。伊维看着头上那盏闪动着绿豆大光点的油灯,静静地听着窗外那秋虫儿无休止的鸣叫,不知为什么,心里总像有事儿,一时睡不着。她想起了白天孩子自己上山的事儿,有点后怕,不由得后脊梁上出了一层冷汗,情不自禁地又摸了一下睡得正香的德保,琢磨着再也不能让孩子乱跑了。摸着摸着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陈先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紧盯着她的那双火辣辣的眼睛,似乎正燃着熊熊的火焰。忽然间,又好像感到陈先生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肩头,含情脉脉的冲着她说:大姐,你擦把汗,坐那歇会儿。她感到浑身一热,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肩,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的丈夫,脸上一阵发热。这么多年,自己好像没有在丈夫那得到这样的体贴和安慰,要是陈先生是自己的丈夫……她被这突然而至的想法吓了一跳,“呼”地一阵脸红,心“咚咚”的跳个不停。暗暗地在心里骂着自己胡思乱想。她想清静一下好睡下,就脱了上衣躺下。可翻了几回身,就是睡不着,她又想起和何宇林成亲已经六七年了,好像他的心思没在自己这儿,尽管丈夫每天忙里忙外地支撑着家,这么多年和自己不冷不热地也过来了,但她知道丈夫的心里还有别的女人,那就是自己的妹妹伊雅。伊雅这么多年了,老大不小的也不出门子,这也是伊维的一块心病。她心里想着事儿,辗转反侧地更睡不着。忽然间,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忙转过身,搬了一下丈夫的肩头,小声说:

“我说,睡了吗?”

何宇林朦朦胧胧中转过身,睡眼惺松地说:

“半夜三更的,啥事儿?”

伊维看丈夫转过身,就接着说:

“今白天,我见了陈先生,我觉得这人不错,厚道还知礼儿,又识字,心眼儿还好使,我就琢磨着给小妹伊雅提个亲,要是他们能成,我看挺般配的。我想和你核计一下,你看呢?这事儿行吗?”

何宇林半闭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听着,忽然,才像听清了伊维的话,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伊维,把伊维吓了一跳,伊维也起身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丈夫问:

“宇林,你这是咋了?”

何宇林愣愣地坐了好久,半晌才像从梦呓中清醒过来,语无伦次地像是在问自己,没头没脑的说:

“伊雅该出嫁了?”

可说完这话,他又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就又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着伊维,补充了一句说:

“你听德保说没?陈先生他身上有枪!”

伊维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她似乎看出了丈夫的心思,内心有些酸楚,半晌才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

“我没看见,有枪又怎么了?”

何宇林直愣愣地看着妻子,又补充着说:

“前几天,仓库里的那些巡逻的日本兵,满山遍野地搜人,说是有一个抗联的家伙,来到这一带侦察,准备对库区进行破坏,被他们发现了,他们穷追不舍,互相地打了一阵枪,还是没有抓到,把那个日本少佐吉田气疯了。这些天,吉田少佐每天都要亲自到山上各个地方去检查防务哪。我看哪,这个陈先生很有可能就是这些天日本人要抓的抗联。要不,这个季节他一个读书人,一个人进山干什么去哪。”

伊维听到这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丈夫的话说:

“是不是抗联又咋了,反正我看陈先生是个好人。”

说着,伊维两眼看着丈夫。何宇林看着妻子那坚定的眼光,没了话。他也知道,妻子对他和伊雅的这段事儿,嘴上不说,可心里一直犯嘀咕。再者说,抗联各个都是好样的,他们有骨气,敢打日本人,这些大家都知道,伊雅要是真的和了他……。何宇林不愿意再往下想,就闭目在那干坐了一会儿,感到身子有些累,这才又慢慢的躺下,用夹被盖了身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就你做主,给他们撮合一下,伊雅也二十一、二了吧?也该找个婆家了。”

伊维看着丈夫的举动,心里有些犯酸,听得出,丈夫还是惦记着妹妹。但转眼她又为自己的主意感到得意,她看看身旁背对着自己,赤裸着古铜色臂膀的何宇林,忽然竟有了几分久违了的冲动,她觉得身上一阵燥热,一种原始的欲望,像一只羽毛,骚着她的心房。她抬头吹了吊着的油灯,屋里顿时黑了许多,只有从窗子斜射进屋里的一缕月光,照在炕上蓝白相间的麻花被上。她脱了贴身的衣裤,露出浑圆白嫩的胴体,脖子上那把银亮的麒麟锁,发出清脆的声响,伊维赤条条的躺在丈夫的身旁,用自己纤细柔软的手,抚摸着丈夫的肩头、前胸,最后,顺着肌肉结实的小腹,划到了下面,抓到了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何宇林动了一下,转回身抬头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伊维。伊维柔情似水地把自己热乎乎的身子靠了过去,娇滴滴地说:

“宇林,我们好久没……”

何宇林没有反映,只是从下面抓住伊维的手,慢慢地从裆下拿开,放到伊维丰满的胸前,面无表情地说:

“今天我累了,改日吧。”

说完,何宇林又转了个身,用夹被蒙上了头。

伊维迸发了的激情,碰了一个软钉子,有些扫兴,可少妇身上那股被撩起的欲火,却熊熊的烘烤着她年轻的肉体,她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折磨着自己。她用两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坚挺丰满的乳房,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她闭目体味着这种奇妙的感觉,不由得眼前又浮现出陈先生的身影,那坚实的胸膛,体贴的微笑,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她的身旁。想着,想着,她那匀称的身体开始轻柔的蠕动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感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的手情不自禁的伸到了自己的身下,碰到了那个十分敏感的所在,她幻想着陈先生轻轻地伏在了她的身上,她感到呼吸一阵紧促,一股热浪凝聚在了小腹,上下地周旋,有些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想拼命地喊,但理智令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就在她的理智已到极限,马上就要崩溃的时候,一种犹如大江决堤一样的快感,由体内奔腾而下,直到全身,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全身立即松软了下来,她用无力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两乳之间,那里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愉悦的情绪过后,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一阵脸红,暗暗地在心里骂着自己,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伊维轻轻地喘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身旁的丈夫,这个和自己同床异梦,但自己把一切都给了他的男人,不禁一阵心酸。不知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妹妹,竟然眼圈一热,流下了眼泪,她向前挪了挪自己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搂住丈夫,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背上,无声地哭着。


 

 

 

第二天,等伊维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了。何宇林早上工去了。

伊维感到眼睛有点肿胀,是昨天晚上哭了的缘故。她看了一眼德保,红肿的小脚,放在夹被外面,时而,微微的动一下,像是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她起身穿上衣服,坐在炕边儿,考虑自己今天是不是该回一趟娘家,和伊雅提一下她的亲事,正在犹豫,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和丈夫谈起妹妹伊雅的婚事,丈夫那痛苦无奈的神情,于是,她就不再迟疑,马上下地到厨房,吹着了灶里的火,把现成的饭菜,热到锅里,转过身来到炕边,用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德保的小脸,把正睡着的德保叫醒,轻轻的对他说:

“儿子,额娘今天要到你小姨家去,晚上才能回来,你在家好好的看家,饭菜就热在锅里,不许乱跑,听到没?”

德保用手背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用小脚踹了一下被子,红肿的脚踝部,一阵疼痛,德保列着嘴说:

“哎呦,额娘,你就放心的走吧,我的腿都肿成这样了,还往哪走啊,我一准在家养病吃饭,这样,行了吧。”

伊维听了孩子的话,笑出了声,她亲了一下德保的脸蛋说:

“好了,别耍贫嘴了,额娘这就走了。”

说完,伊维来到里屋的衣阁旁,换了新浆洗的衣服,把换下来的内衣放到了炕边,上路了。

 

从黄旗屯到蓝旗屯是要过了几个山冈,再绕过那片白花花的芦苇荡,顺着涞流河走上一段路,才能进屯。

伊维顺着山间小路上了山岗。秋季的山坡上已是五颜六色,层林尽染。伊维被这斑斓的景色陶醉了,她记得小时候,和阿玛一起到山上采达子香的时候,她唱着山歌:

“达子香,

映山红。

排香碟,

供祖宗。

那时,也是这个季节,采得的达子香拿到家后,在阴凉处晒干了,用小石磨研成细面,然后,再用细箩箩过,在屋里点燃后,那才是香烟缭绕,宛若仙境,不禁异香扑鼻,听说还可以祛邪除鬼呢!那股香气伊维和妹妹伊雅是最喜欢的,每当这时,她俩都要拿一些干的达子香叶,放到她们的衣阁里,于是,她们的身上、衣服上就永远地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香气。如今,已是好多年没来山上了,眼前的景色又让她想起了那些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她又看到了那满山遍野的达子香。伊维用手背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一眼看到远处的石缝里长着一棵近一人高的达子香,铁紫色的茎上,长着椭圆形类似皮革一样的叶子,伊维几步跑到跟前,摘下几片叶子,搓碎了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清香,多么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伊维仿佛想把她这么多年的不快都忘掉,她采了一支,又一支,放到腋下夹着,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前面的石砬子旁,又是一片火红的达子香,伊维十分兴奋,她几步来到岩下,搬着山石攀到上边,可她发现眼前是一道带着尖刺的铁丝网,她有些疑惑,这儿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她左右看看,没发现有人,就使劲拉宽了铁丝网,猫腰钻了进去,刚到石砬子旁,就听到前面有人喊:

“喂,什么的干活?”

伊维听到声音,抬头一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山坡上,趾高气扬地站着两个日本军人,其中一个穿深黄色服装的,跨这长长的洋刀,像是个军官。这个人叫吉田,是这个密密军火库的最高长官,一个地道的中国通;另一个穿浅黄色服装,横端着大枪,是他的警卫兵,这声音看样子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吉田这些日子,每天都要和他的警卫兵在库区转上几圈,他怕这里的军火遭到抗联的破坏。伊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日本人,可对日本人没有好印象,他们不把中国人当人,觉得自己刚刚好转的心情又被搅了。于是,她头也没抬,继续采着达子香。这时,那个叫吉田的日本军官,用熟练的中国话说:

“姑娘,你已进了禁区,这是关东军的要地,马上出去!”

伊维听了这话,觉得很怪,自己从小就和阿玛在这山上砍柴,没见过有日本人,怎么现在这山成了他们的了。伊维倔强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

“这山是我们旗人的官地,是我们老祖宗跑马占荒得的,不信你到官会去查,现今还有将军衙门发的土地执照。”

那个跨洋刀的吉田听了这话,哈哈地冷笑了几声,手按着腰间的军刀说:

“看来,你的,对大日本军人统统地不了解。我到满洲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不怕我的女人。”

说着,几步从高处走了过来,站在伊维的对面,用手指着伊维的额头,拉长声音说:

“你,不怕死?”

他向身后的日本兵甩了下头,恶狠狠地说:

“轰出去。”

后面的日本兵,不由分说,拉住伊维的袖口就往外拽。伊维还想和他们讲理,却已被日本兵撤出去了好远,她用力一甩袖子,日本兵没有提防,好悬没把他摔个跟头,日本兵并没有撒手,伊维的外衣被从肩头上撕了一个长长的口子,伊维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这时,那个挎洋刀的吉田少佐冷笑着向前走了几步,面目狰狞地说:

“赶你不走,那就留下,慰劳一下我们大日本军人。”

说完,他用那双长满长毛的手死死地抓住伊维的手腕,转头用日语问身旁的日本兵:

“那些属于我们师团慰安所里的女人,已经被紧急调走多少天了?”

日本兵在旁边啪的一个立正,严肃的回答:

“那些去新战场慰安官兵的女人,已走四十五天了。”

吉田回头看了一眼没命挣扎的伊维,又说:

“师团长官不是说好了,弹药库修好前返回来,可现在我们的弹药库已经完工了,有好些官兵已经躺在了抗联的子弹下,她们还是没有回来,该是在回来的路上遭到阻击了吧。”

日本兵笑嘻嘻的答:

“也许是又被哪支部队中间截留了哪。”

听到这,吉田一把搂过伊维,把伊维紧紧地抱在胸前,一把撕开了伊维的衣襟,露出了两个浑圆的肩膀,哈哈地笑着说:

“那我们就等不及了,眼前的这个满洲姑娘,足够我们享用的了。”

伊维听着两个日本人叽里咕噜地说日本话,看着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几次拼命地想挣脱,可是,那个吉田的手像虎钳子一样,她没法脱身。等到吉田把她搂在怀里,撕开了她的衣服,她高声地喊道:

“快放开我,我的丈夫在为你们干活儿。”

吉田听了这话,并没有松开手,而是奸笑着说:

“那就更好吗,你也加入到慰劳大日本皇军的队伍中来吧。”

伊维真的急了,她用力地抽出一只手,照准吉田的脸,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吐了吉田一脸吐沫骂道:

“呸,不要脸的鬼东西。”

吉田没有提防眼前这个小女子,一记耳光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半边脸有些发木,他用手背摸了一下嘴角,竟流出了鲜血。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一把揪住伊维的长辫子,用穿着长皮靴的脚,狠狠的踢着伊维的小腹,伊维疼得跪倒在地,他拖着伊维的辫子,把跪趴着的伊维拖到一颗老榆树下,“哗”地一声从警卫兵的腰间抽出发着寒光的刺刀,“砰”地一声,用刺刀把伊维长辫牢牢地扎在了树干上,伊维躬着腰,臀部往上翘着,跪在那里,不敢挣扎,但她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吉田也许被眼前这个刚烈的女人激怒了,也许是这个漂亮的女人引起了他的兽性,他要在这个白白到手的女人身上,发泄他的兽欲。他抽出军刀,伸进伊维的腰间,一刀挑断了伊维的裤带,伊维扭头要保护自己的下身,头发却被死死地钉在了树干上,伊维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吉田又慢慢地挑开伊维的内裤、内衣。然后,扔掉军刀,摸了一把嘴角的血,冷笑着,弯腰拔掉了伊维的两只鞋,把两只裤腿儿抓在手里,往上一拎,伊维一声惨叫,自己洁白的身体已经完全地暴露在这个色魔面前,她拚命地挣扎,高声地怒骂,吉田又抬起脚,狠狠地踢在了伊维的小腹上,伊维立即没了声音,昏迷了过去。吉田喊了一声在一旁吓傻了的日本兵,两个人把昏死过去的伊维的上衣剥得精光,然后,把伊维翻过来,仰面朝天的摆在吉田的脚下。吉田的眼睛有些发红,急不可耐地脱了衣服,重重地压在伊维身上,肆无忌惮地强奸昏死过去的伊维。吉田那双毛茸茸的黑手,紧紧地抓着伊维的乳房揉搓,用舌头舔着伊维嘴角的血迹,嗷嗷地发出瘆人的怪叫。被痛苦折磨的伊维慢慢地苏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发闷,睁眼看见那个日本军官正趴在自己身上,她挣扎着伸出手,一把抓住吉田的胳膊,狠命地咬了一口,吉田像被火烫的野猫一样,一声大叫。他抓起地上的军刀,照着伊维的前胸,就是一刀,锋利的军刀刺进了伊维右侧的乳房,伊维的嘴角涌出了一股鲜血,手慢慢的撒开了。吉田像一支见了血腥的大白鲨,鲜血更加刺激了他的兽欲,他在伊维的身上疯狂地发泄着。吉田在伊维的身上得到满足后,又趴了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爬起来,在伊维柔软的前胸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提上裤子,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贪婪地看着伊维赤裸的身子。看了一会儿,他抬头瞥了一眼看傻了眼的日本兵,狞笑着说:

“你也去安慰安慰这个美丽的满洲女孩吧,我们等女人已经有四十多天了,去吧,别让这个漂亮的姑娘骂我们日本人无能。现在我命令:预备,目标,那个安详地躺在那里的等你的满洲女孩儿,前进,占有,摧毁。集中一切火力,开炮!”

那个日本兵好像没有准备好,犹豫着,但当他看到吉田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时,他立即放下了大枪,迅速地脱光了衣服,趴在伊维的尸体上蠕动着。伊维乳房上的刀口,随着日本兵的节奏,往外渗着鲜血,吹着血泡……

吉田欣赏完了自己的部下,向已断了气的中国女人冲锋与开火后,从树干上拔下了那把刺刀,吹了吹上面的木屑。顺手一把拽下了伊维脖子上的麒麟锁,冲着正午的阳光看了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得意地对部下笑着说:

“这是我们占有满洲女人的战利品,留着它做个纪念。”。

两个日本军人连伊维的尸体都没收拾一下,就扬长而去了。

 

何宇林领着几个本屯子出官差的小伙子,推着两辆木轮车,在清理路边的石子。一辆辆满载着军火的日本卡车,带着卷起的烟尘,从他们身边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开进了刚刚修好的库房。路旁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站得像木头一样的日本兵。这时,何宇林看到从后面的山坡上,走下两个人,他看清了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吉田少佐,何宇林知道,这是他例行公事,每天都要在库区的边缘转转。他想避开,就自己推了车向前走,这时,身后的吉田少佐喊他:

“何的,不要走,过来。”

何宇林放下推车,来到吉田身旁,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问:

“大太君,还有什么吩咐?”

吉田一边比划一边说:

“我来问你,这些路上的活计,什么时候能够做完?”

何宇林手打凉棚向路的远方看了看说:

“快说也要十天八天的。”

吉田用带毛的黑手捻着下颚,叹了口气:

“还需那么久!”

何宇林刚要解释,一眼看到吉田脖子上挂着的麒麟锁,不由得一愣,那分明是妻子身上的那把,怎么会挂到他的脖子底下,何宇林有些着急,可表情上不能表现出来,就试探着问:

“大太君,这些日子,你也够辛苦的,这是又到哪忙去了。”

吉田正在沉思,被何宇林这么一问,才像醒过来,看了一眼身旁的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扳起脸认真地说:

“我的,太疲劳了,到后山找了个郎中,为我调理了一下。”

说到这儿,他又看了看身旁疑惑不解的日本兵,接着说:

“在我们大日本,高明的医生认为,草木入药,治人之虚损,终属异物;实在不如同物相补啊。我们大日本军人属阳,阳盛则火起,满洲的女人属阴,山后的郎中教我,采阴补阳之法,可以败火,这就叫以人疗人吗。”

说到这,吉田看看何宇林,笑着摇摇头:

“这些,你的不懂,好好地替太君干活,钞票大大的给。”

说完,吉田哈哈大笑着,扭身向库房深处走去。

何宇林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他有一种不祥预感,他回头交代了几句,撒腿向后山跑去。他顺着库房旁的石阶跑着,似乎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昨天晚上,朦胧中好像听妻子说,今天她要回娘家。妻子想让妹妹伊雅看看那个陈先生。要是真的妻子出了什么事,我……何宇林不敢往下想,暗暗地在安慰自己,不会出事。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可脚下却像生了风,他一路狂奔,也顾不得树枝、野草划伤了手、脸,一口气跑到了山顶,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停了脚步,撩起下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向坡下观看。他看到一颗老榆树下,像是有人躺在那里,他没再迟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树下,何宇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伊维赤裸裸地躺在树下,前胸和嘴角流着殷红的血,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何宇林像疯了一样,一头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

“伊—维!”

一把抱住已经冰凉了的伊维。何宇林没命地摇着伊维,可伊维的眼睛依然是紧紧地闭着,何宇林紧紧地抱住伊维,把自己的脸贴在伊维的脸上,泪如泉涌,早已是泣不成声,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伊维,你死的好惨,我知道是谁害了你,我赫舍里宇林,要不为你报仇,我就不是旗人的后代,我就不配是个爷们儿……”

此时的何宇林已经哭得天昏地暗。就这样,何宇林哭了一会儿,他猛地止住了哭声,用袖头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眼睛里已渗出了道道血丝。他静静地端详着伊维,摘下脖子上的白手巾轻轻地为伊维擦着身上、脸上的血迹,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熟睡的伊维。他把伊维慢慢地放在地上,捡回了四处散扔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为伊维穿上。他跪在老榆树旁,用双手拔开荒草和腐烂的树叶,抠开潮乎乎的黑土。他流着泪埋葬了伊维,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怕玷污了伊维。在伊维的身边也为自己留了一个位置。他跪在这座新坟旁,捧上最后一把土,轻声说:

“伊维,在这等我,我杀了那两个狗日的日本人,来陪你。”

此时,一个冒险的复仇计划在何宇林的脑海中,已经形成了。

 

何宇林强忍着悲愤,擦干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假装着看一下民工的干活情况,又回到库区像没事人儿一样详详细细地转了一遍,把该记的都写在了一张纸上。天已经很黑了,何宇林才走出库区,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道来到了屯南的小学校。

学校里早已没了孩子。黑黢黢的小走廊里,一盏瓦数很低的电灯,像鬼火一样,发着昏暗的光。依稀可见,空荡荡的墙上,挂着《回銮训民诏书》、《国本奠定诏书》、《时局诏书》等学生要背下来的满洲国的官样文章。走廊的尽头,是一间由教室改造而成的教师宿舍,陈先生就住在这。何宇林推门进去。陈先生正看着多日前的一张报纸《康德新闻》,看进来人,就放下报纸起身问:

“你找谁?”

何宇林两步迈到陈先生面前,声音有些沙哑地问:

“你就是陈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

陈先生疑惑地问:

“你是……?”

何宇林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通报姓名,就解释说:

“我叫何宇林,这些年一直在山里给日本人做事儿。我家的孩子德保,就是你从黑瞎子嘴里救出来的。前些日子,日本人在山里到处抓的人是不是你?”

陈先生听到这里,还以为何宇林是来道谢的,脸上刚出现了几分喜色,可后面的话,使他那几分喜色立时不见了,这倒使他的脸色有些紧张,他把手中的报纸放到身旁的木板床上,几步来到门前,向外面张望了几眼,转过脸长时间的看着何宇林,好一会儿,才看似神色惊慌地对着何宇林说:

“我说何家大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一个教书匠,日本人为什么要抓我?”

何宇林听到这儿,也看了看屋外,直截了当地说:

“我看你是条汉子,孩子德保也曾对我说过,你身上带着枪。我想你一准儿是抗联的,兄弟我有件事儿,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陈先生聚精会神地看着何宇林,眉毛上凝成一个大疙瘩,好一会儿,陈先生试探着说:

“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哪,何大哥,你这话要是被日本人听见了,老弟我这吃饭的家伙可就没了!”

何宇林有些着急了,脸涨得有些红,声音激动地说:

“陈先生,你记住了,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我不会出卖中国人,更不会出卖恩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干大事儿的人,我也知道你这些日子想的是啥,刚才,我又趁着天黑在库区里走了一趟,好些事儿,我都记在这张纸上了,如果你用得着,就相信我一回。”

说完,何宇林从怀里拿出一张,迭皱了的纸,放到了陈先生的木床上,转身向是要解释什么,可看到陈先生那一脸的怀疑,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匆匆的走了。陈先生拿起床上的纸,打开一看,是一张《官会官差出工记录表》,翻过来纸的后面,用毛笔密密麻麻的划了一张图,在纸的空白之处,写了满纸的蝇头小楷。陈先生不由得心里一阵猛跳,这可是自己豁出命要得到的东西,难道真的会来得这么容易?他从窗户看着何宇林走远的背影,把这张纸迭好,郑重的揣在怀里。

 

何宇林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孩子已经睡了。他看了一眼趴在炕上睡得正香的孩子,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他坐在炕边仔细的端详着孩子,过了一会儿,他一把抱起孩子,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往门外就走,孩子朦胧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的问:

“阿玛,我们要去哪?”

何宇林没有看孩子的脸,随手带上了房门,走出了自家的小院,向山上走去。他轻轻的拍着孩子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去姥姥家,你不是老早就说想小姨了吗?”

孩子又问:

“我额娘呢?”

何宇林被问的一时语塞,脚步也有些慌乱,在山路上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可眼泪还是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挂满了两腮。他哽咽着,用低沉的声音说:

“阿玛和额娘明天有事儿,你先在姥姥家和小姨玩儿两天,过两天阿玛来接你。”

说到这儿,何宇林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抽泣了两声,肩膀随着颤动着。孩子莫名其妙地问:

“阿玛,你怎么了?哭了?”

何宇林把孩子抱得更紧,坚定地说:

“没有,阿玛有点冷,可要是抱着我的德宝,就不冷了。”

何宇林抱着孩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儿子光滑的小脸上,一种酸楚涌上心头,他不敢再想下去。深秋的夜晚,山里的空气很清爽,可何宇林的心情却很坏,他见物思人,想了很多。皎洁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照在光影斑驳的山路上,让人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何宇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一会儿,就来到了伊维出事的山坡旁,何宇林借着月光,斜眼看到了那座山坡旁孤独的新坟,心里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眼前又浮现出妻子那娴熟俊俏的身影,可转瞬又变换成惨白的、挂满血污的尸体。他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颤栗,没敢多看,更不愿多想,他强压着悲愤,匆匆地向前走着。转眼,又来到了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白花花的苇絮,在月光的照耀下,是那样的惨白,泛着耀眼的光。依稀中,他又想起了那个涞流河畔,芦苇丛中那充满野性的下午。就又想起了他和伊雅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的海誓山盟,还有伊雅以泪洗面的伤感画面。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自己怎么这样命硬,两个女人都因为自己而遭不幸……想到这不由得又掉下了眼泪。

等到了蓝旗屯,夜已经很深了。何宇林走得满身大汗,孩子已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到了伊雅的家,鹅蛋粗树干捆扎成的院门,在里面用一根红松木横担着,何宇林用力的敲了两下门框,低沉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引起了周围好多的狗叫声。屋里的人听到了叫门声,靠东面,伊雅的屋里亮起了灯光。一会儿,伊雅披衣走了出来,右手端了一盏油灯,左手在脸前当着光线,冲着门外疑惑地问:

“是谁呀?”

何宇林喘着粗气,急促的答:

“是我,伊雅。”

伊雅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紧走了两步,打开了院门,来到何宇林面前,两眼紧紧地盯着何宇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惊诧地说:

“是你……?额驸?”

说着伊雅向何宇林的身后张望,看到却实再没有人,就又接着问:

“我姐哪?”

何宇林没有吭声,向前迈了一大步,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伊雅,慢慢地把怀中的孩子递给了伊雅,硬邦邦地说:

“伊雅,你姐姐病了,明天我想带她到大夫那看看,这几天把德保放到你这,孩子脚伤了,帮我照看一下。”

说到这儿,何宇林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这孩子淘,以后你要把他当成你的儿子管他……”

说到这儿,何宇林有些哽咽了,他咽着口水没有再吭声。伊雅接过睡着了的孩子,用那双美丽的、疑惑的眼睛看着何宇林,好半天才说:

“宇林,你这是咋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宇林两眼紧紧的盯着伊雅摇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在月光下泛着亮晶晶的光。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就这样尴尬的站了好半天,何宇林忽然转身就走。伊雅抱着孩子,冲着何宇林高声的喊:

“宇林,这到底是咋的了?”

何宇林跑出了十几步远,听到喊声,猛的像被钉子钉到了那里似的,一动不动,他慢慢的转回头,看了一眼伊雅,声音有些嘶哑的说:

“伊雅,替我们照看好孩子,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姐姐……”

何宇林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深深地给伊雅鞠了一躬,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何宇林回到家,屋里死一样的静。他站在空旷的屋子中间,震惊了好一会儿心绪,用大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几步来到了里屋,“喳”地划着火柴,点上油灯, 拿了木凳放到北墙边,踩了木凳在纸棚下,摘下落满灰尘的那把火枪,拿到屋门口,放到嘴边用力一吹,一股灰尘呛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嘴里叨咕着:

“这把老伙计老没用了,也不知打响打不响了。”

说着,何宇林来到炕边,搬了木凳,坐在炕沿边,拨亮了油灯,仔细的擦试着火枪,装满了火药,放了一颗指头大的独子儿。又拿过来一尺多长的猎刀,用手指试着锋利的刀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林子一大,就什么野兽都有。这回,我可要打大牲口啦。”

说到这,他抬眼看到了伊维放在炕边的内衣,何宇林激灵地打了个冷战,手被锋利的刀刃划了个口子,他迅速地把手指放到嘴里,一股鲜血的咸腥味传到他的口中,何宇林鼻子有些发酸,她抓过伊维的内衣,放到脸旁,轻轻的抚摸着,不知不觉中已然是泪如雨下了。


 

 

 

第二天清早,天边刚泛起一丝清白色。一宿没睡的何宇林,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就扛上火枪,挂了猎刀,顺着山间小路上后山去了。

何宇林趟着荒草,来到了伊维出事的山岗,钻进了铁丝网。在伊维简易的坟前站了一会儿,此时的何宇林,脸上已看不出悲痛,只剩发了红的双眼和那满脸的仇恨,他慢慢的蹲在坟前,向坟上捧了两把湿土,自言自语地说:

“伊维,今天,我就让这两个狗日的日本人给你偿命,伊维,你在九泉下要帮我,要是……要是我做不到,我就来陪你。”

叨咕完,何宇林几步来到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旁,把火枪藏在了石头下,捡了些干草盖在上面。然后,他又站起身左右看着,在离石头十几步远的乱石缝中,斜生着一颗鹅蛋粗细的小树,小树长得很挺拔,像一面旗帜,树干上光光的,只在高高的树梢上有一簇密密的树叶,随风摇曳着。何宇林几步来到树旁,上下地看着,用手推了推,树干的柔韧性很好,他用力把树干压弯,用绳子拴住了树头,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崖边的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石头斜生在那里,绳子只是挂住了一点边缘。然后,何宇林从腰间摘下猎刀,用绳子牢牢地捆在了树干上,锋利的刀尖冲着上方,像一把待发的利剑,在蓝天下闪着耀眼的寒光。这是旗人在山里捕捉凶猛野兽时常用的方法。布置完这些,何宇林悄悄地下了山,跟着早晨上工的官差,一同又来到了库区。

接近午时,日本少佐吉田才懒洋洋的走出他的指挥所。他站在门前,四处看看,库区里那些扬起灰尘的军车在穿梭,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等距离的站在道路的两旁,大枪刺刀上的膏药旗,像白色的火焰,有气无力的飘荡着。公路上,零星的民工,推着平板车在清理着碎石。吉田看了一会儿,戴着白手套,向身后的警卫兵摆了一下手,转了身,两个人向后山走去。他还是放心不下这里的防务,警卫兵像一只被驯服的猎犬,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在库区干活的官差队伍里,何宇林瞪着一双机警的眼睛,密切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行动。当他看到这两个人独自向后山走去时,他放下手中的铁锹,悄悄地顺着山间的小路,在茂盛的草木隐蔽下,远远地跟在了他们的身后。一会儿,他看着两个日本人到了那个小山坡前站住了,两个人用手比划着,好像是在那里说着什么。他悄悄的爬到那个藏着火枪的大石头后面,从干草堆里摸起了火枪,又哈腰绕到那堆乱石头后,看了看那棵被压弯的小树,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锋利的猎刀刀尖,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放射着夺目的寒光。猎刀与小树的树干形成一条直线,正对着两个日本人的后背。何宇林屏住呼吸,用右手的拇指打开了火枪的机头,两只喷射着怒火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一只脚的脚尖,已放在光滑的石头旁,只要他脚尖一动石头上的绳套,那棵被拉变形的小树就会像脱了弦的箭一样被弹回去,树上的利刃就会刺进日本人的体内。他等了一会儿,两个日本人没有向这边走,而是奔着伊维的新坟走去。何宇林有些着急,他怕这两个家伙不再回来,那样,自己的准备就都白搭了。忽然,他急中生智,顺手捡了一块拳头大的一块石头,向前面一撇,石头落在碎石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两个日本人真的停住了脚步,回头向这边看。吉田向警卫兵努了一下嘴,警卫兵从肩上顺下大枪向这边走来。只要再走一步,就能看到匍匐在乱石堆旁的何宇林了,这时,何宇林才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石头上的绳套,“呼”的一声响,弯曲的小树像听到了命令的猎犬一样,带着风声扑了出去。日本兵还没反应明白是怎么回事,头上已被弹过来的树干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树干上那柄闪着寒光的猎刀,已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尸体被抛出去一丈多远。后面的吉田被眼前的事件惊呆了,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麻利地从腰间抽出了战刀,可还没醒过腔来,已被一跃而出的何宇林用火枪顶住了胸口。这时的何宇林两个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额头和太阳穴上,蹦起了老高的青筋,咬牙切齿地说:

“狗东西,你也有今天。”

吉田这才像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在胸前紧握着军刀,额头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两眼仔细地端详着何宇林,半晌才莫名其妙地问:

“何的,你的疯了,和皇军开的什么玩笑。快快地把枪拿开,不然的话,死拉死拉的。”

何宇林紧锁着眉头,由于愤怒,他的脸有些变形,紧握火枪的手也有些发抖,他一字一句的命令道:

“吉田,你他妈的给我跪在这个坟前,我要用你的狗头,来祭奠死在这儿的女人。”

吉田快速地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新坟,好像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事儿,神情一阵紧张,他的左嘴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可脸上露出了一丝干巴巴的坏笑,他用下颌指了一下身旁的新坟,试探着问:

“哦,何的,这里的女人是你的朋友?可是她违反了我们关东军的规矩,闯入了禁区,还……还辱骂皇军……”

听到这儿,何宇林气往上撞,用手中的火枪狠狠的捅了一下吉田的胸口,吉田被捅了一个趔趄,何宇林骂道:

“你他妈的放屁,还不给我跪下,跪下……”

何宇林有些声嘶力竭了。吉田两眼紧紧地盯着何宇林那双喷火的双眼,他看得出,眼前的这个中国汉子是要和他玩命了。他用舌头舔着干涸的上唇,手中却把军刀慢慢地向前伸着,忽然,他一声大叫,军刀和火枪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吉田想用手中的军刀拨开何宇林的火枪,何宇林听到喊声先是一惊,紧接着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火枪“轰” 地一声响了,这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这老林子里传得很远,把附近树干上的干枯树叶,震下来了一大片,吉田被火枪的气浪,掀了一个跟头,由于火枪离他的身体过近,他的半边脸和一个肩头都被打烂,手中的军刀也飞出去了老远,“当”的一声扎在了那棵老榆树上。可吉田并没有断气,枪响之后,他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受伤的左手像一节折了的树枝一样,在身旁垂着,右手却从腰中掏出了手枪,对准了何宇林,同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声。何宇林看一枪没有打死吉田,真的急了,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吉田身旁,抡起火枪的枪托,用力的向吉田的头上砸去。就在此时,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再一次划破了这山里的寂静,何宇林一愣,双手高举着枪托,像雕塑一样被定格在了那里,他看到吉田狰狞的脸上,抽搐了几下,眼珠往上一翻,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山坡上,深黄色的军装后背上渗出了一大片殷红的血迹,尸体顺着山坡滚到了伊维的坟前。

此时,伊雅正好来到山路上。她昨天晚上,没头没脑的听了何宇林的一番话,感到事情不对,她了解何宇林,一定是家里出了大事。伊雅一宿没有睡好,惦记着姐姐,也惦记着何宇林。今天,天一放亮,就和阿玛、额娘交待完了家里的事儿,自己想到黄旗屯要看个究竟。由于心中有事,步下生风,当来到山坡上时,已是满身热汗,她站在山坡上,用手绢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耳边就听到了一声枪响,把伊雅吓了一跳,她顺着枪响的地方一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两个人,其中那个面对着自己的那个男人,分明就是何宇林。她向前跑了几步,一面铁丝网挡住了去路,她正在犹豫,耳边又响起了枪声,她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应声倒在了地上,滚到了山坡下,伊雅急了,不顾一切的钻过铁丝网,磕磕绊绊的跑到山坡下,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何宇林,惊恐的喊着:

“宇林,你这是咋了?说话呀!”

何宇林没有反映,愣愣的站在山坡上,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他听到喊声,并没有回头,只是木然的用袖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着滚到坡下的吉田,竟然哈哈的笑了起来,左右寻找着枪响的地方,嘴里叨咕着:

“好,这是谁干的?”

这时,在不远的树林里跑过来一个人,手里拎着锃亮的驳壳枪,他几步跑到何宇林身旁,低声说:

“何大哥,是我,你们得马上离开这,听到枪响,一会儿,日本人会来的。”

这时何宇林才看清,穿着短身衣褂的是陈先生。何宇林止住了笑声,眼圈竟有些湿润了,他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用力的抓住陈先生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陈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干这件事你缺了我不成,我们和小日本拚了。”

陈先生看了一眼躺在远处的日本兵的尸体,急促地说:

“何大哥,我收拾一下,你和这个妹子快走,还不到和他们拼命的时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话。陈先生猫腰跑向那个日本兵,去捡仍在地上的大枪。

在一旁的伊雅,看着手拎驳壳枪的陈先生,又看了一眼情绪十分反常的何宇林,真的有些急了,她抓住何宇林的胳膊,拼命地摇着,焦急地问:

“宇林,你说话,这是咋了?”

何宇林这才转过身,好像刚刚看到伊雅,他凝神地看着伊雅,泪水顺着他那刚毅的脸颊流了下来,他一把抓住伊雅的手,号啕大哭起来,他用手锤着自己的头,蹲在了地上,语无伦次地说:

“我杀了日本人,给伊维报了仇。”

伊雅听到这里,有些莫名其妙,瞪大眼睛问:

“宇林,你说啥?我听不懂,姐姐咋了?”

何宇林的眼角流着眼泪,扭了扭头,无力地说:

“伊维被日本人糟蹋了,她死了,这个新坟就是她。”

伊雅听后已是目瞪口呆,她看看眼前的何宇林,又转身看看身旁的新坟。然后,一头扑到坟上哭得是天昏地暗。何宇林止住了悲伤,扶助伊雅的肩头,半晌才说:

“伊雅,那两个作孽的家伙,已经让我给杀了。伊维也该瞑目了。”

伊雅慢慢地抬起头,用那双朦胧的眼睛凝视着何宇林,迷茫中,伊雅感到何宇林的身后有响声,她定神一看,看见了半边身子已被烧黑了的吉田,又缓缓的苏醒过来,正慢吞吞的爬了起来,身体踉跄地端着手枪阴险地瞄准了何宇林。伊雅看到此景,不知如何应对,她“呼”地站起身,高喊一声:

“宇林,快躲开。”

说完,一头扑在何宇林的身上。何宇林被扑倒在地,可吉田的子弹打在了伊雅的身上,伊雅软绵绵的倒在何宇林的怀里。陈先生正拖着大枪回来,被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吓了一愣,他手疾眼快抬手一枪,吉田像一根木桩子似的,一声不响地摔在了地上,不动了。

伊雅没了声音,静静的躺在何宇林的怀里。何宇林紧紧地抱着伊雅,眼睛瞪得老大,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咯吱吱的咬牙声,他猛的感觉到,眼前一阵晕厥,树木和天空都转了起来,险些摔倒在地上,忽然的打击使何宇林有些支撑不住。这时,山冈上出现了四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是听到枪声,顺着枪声巡逻到此地。陈先生机警跑到何宇林跟前,拉了一把何宇林的肩头,焦急地说:

“何大哥,你们快走,要不,就来不及了。”

何宇林没有起身,他抱着软绵绵的伊雅,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还沉浸在万分的悲愤之中,却忽然大喊一声:

“我操你姥姥,小日本。”

几个日本兵听到喊声,一起跑了过来,其中一个一眼看到了坡上的警卫兵的尸体,“嗷嗷”地几声怪叫,向这边扑来,陈先生抬起手腕,一枪打倒一个,其它的几个“扑通”一声,趴在草地上,子弹像雨点一样向这面扫射过来,何宇林身旁的老榆树,被子弹打得飞溅着木屑。陈先生匍匐着来到何宇林跟前,他急得已是满头大汗,严肃的冲着何宇林说:

“何大哥,你现在一定要听我的,马上带着这个妹子走,我在这等你,我们还要干大事,你不是说了,这事没你不行,没你不行啊!几年来,我就是在等这一天,替我们那些死去的战友来完成他们的遗愿,来告慰那次在朦江被日本人杀害的杨司令。”

说到着,陈先生的脸憋得通红,眼中也噙满了泪水,他拎手枪,想看看那几个鬼子的动向。山坡上的几个日本兵没有过来,而是两个人抬着死去的吉田的尸体往回跑,另一个提着大枪在后面紧紧的跟着。看得出,他们是回去调兵去了,陈先生用焦急的目光看着何宇林。此时的何宇林似乎被爆豆般的枪声惊醒过来,他看着两眼通红的陈先生,他用袖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知道陈先生真的急了,他需要自己的帮助。何宇林这才慢慢的把伊雅靠在石壁上,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说:

“伊雅,怎么样?能挺住不?我们得离开这。”

伊维慢慢惊醒过来,凝神地看着何宇林,眼中竟噙满了泪,她喘着粗气,冲着何宇林低声地说:

“宇林,有点透不过气来,我试试。”

何宇林扶着伊雅站起来,蹒跚地走了几步,伊雅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密得汗珠,何宇林看了看伊雅,坚定地说:

“伊雅,我背你走吧。”

说着,他把伊雅背在了背上。回头看看陈先生,坚定地说:

“在这等我,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下山了,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甸子。伊雅在何宇林的背后,感到胸前已湿漉漉的,她清晰地听到何宇林有力的喘气声。伊雅无力地说:

“宇林,你歇会吧。”

何宇林用一只手擦了一把汗,看了看前面,在空旷的草地上,立着一个由花岗岩雕刻的牌坊。高有一丈二尺,三间四柱式,顶部雕出斗拱飞檐。下面是青石板铺的地面,被正午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何宇林几步来到牌坊下,轻轻地放下伊雅,伊雅痛苦地半闭着眼睛,胸前已被鲜血湿透了,何宇林想为伊雅看一看伤势,可伊雅的伤口就在胸前,何宇林有些迟疑,手足无措,他对眼前这个自己曾经疯狂爱过的女人的身体,忽然感到是那样的神圣,他感到了一阵羞涩。可看着伊雅胸前衣服上的血迹越来越多,他急了,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伊雅,我为你看一下伤口!”

伊雅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负伤的胸部,露出了几分无奈,只是淡淡的一笑:

“我伤的不是地方,难为你了。”

何宇林两手有些发抖的解开了伊雅的衣襟,露出了受伤的乳房。伊雅的伤口很深,还在往外渗着鲜血,何宇林在自己的小褂上,撕下一条下摆,为伊雅开始包扎乳房上的伤口。伊雅两眼一直盯着何宇林,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淡淡的绯红。她仰头看了看,身倚着的牌坊,轻声地问:

“宇林,我们现在呆的地方是哪?”

何宇林抬头看了看,一边包着伤口一边说:

“这不是山脚下的石牌坊吗。”

伊雅又接着说:

“你帮我念一下上面写的什么字。”

何宇林平时真的没有在意这上面的字,听伊雅这么一问,也想知道个究竟,就一面为伊雅放下衣服,系好扣子,一面站起身看上面的字。牌坊的正门飞檐下,是四个斗大的楷书,何宇林轻声的念着:

“旌表贞节”

下面竟然是道光皇帝的落款,何宇林这才恍然大悟,他说道:

“阿,原来这是一座贞洁牌坊。”

伊雅听着,轻声又问:

“左右是不是还有字?”

何宇林点点头,果真,右面的横眉上是“精金”,左面的横眉上是“洁玉”,四字皆为道光御书。每两个字下面各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着两句话,何宇林一字一句地给伊雅念着:

“正红旗已故甲兵西特胡里乌兰保之妻孀妇守节五十四岁以照真义;正蓝旗已故甲兵伊尔根觉罗木保之女乌扎拉氏于二十二岁时持信守节。”

伊雅听完,看着何宇林,轻声问道:

“你知道那个乌拉扎氏是谁?”

何宇林蹲下来,捋了一把挡在伊雅眼前的头发,深情地看着伊雅摇摇头。伊雅像是要把一件重要事情告诉给他,慢慢地接着说:

“那就是我们伊尔根氏的先祖。听老人讲,我们这个老祖宗,在出嫁的当天,突然接到了上面的口信儿,说是要打仗了,新婚的丈夫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随着大部队出征了。我们的这位老祖宗就等阿,等,一等就是三年,这一天,她收到来自京城的一封书信,她急忙的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条男人的辫子。她知道情景不妙,就找了族里一个识字的人,给他念信。信是军机衙门写的,说是她的丈夫已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因此,将他的辫子寄回来,作为信物让她保存。从此,我们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老祖宗,就将辫子放到了匣子中,整日地默默流泪,搂着匣子睡觉,一生再未嫁人。”

何宇林听到这儿,看了看伊雅道:

“真没想到,伊尔根氏家中还有这么悲壮的故事。”

伊雅眼中噙满了泪,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不,是悲惨,为什么我们伊尔根氏家中的女人,命都这样苦。”

何宇林不知如何安慰伊雅,就说:

“连道光皇帝都惊动了,这一定很风光。”

伊雅无力地看了何宇林一眼,把头转向了一边,轻声说: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阿玛讲,我们家族中,曾出现过五任佐领,多位骁骑校,任前锋、领催、笔帖式等职的官员就更多。到道光年间我们家族已显赫一时,这些人多次在道光帝驾前,为我们这个老姑奶奶请表,道光帝感于我们家族的战功卓著,于道光十三年五月颁旨,立贞节牌坊,表彰我们老姑奶奶的忠贞守节和赐恩于我们家族。也许我要是赶上那个时候,这个牌匾上也会有我的名字。”

说到这,也许是由于激动,伊雅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何宇林听得已是满脸是泪,更加觉得对不起伊雅,他单腿跪在伊雅身旁,挽过她的肩头,轻轻地为她抚摸着后背,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伊雅感到一阵温暖,情不自禁地将头依偎在了何宇林的怀里,何宇林被伊雅的举动惊呆了,他的心“嘭嘭”地跳个不停,但当他看到伊雅那张俊俏的脸,幸福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时,这个坚强的男子汉再也忍不住男性的冲动,压抑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思念,一下子迸发出来,他把伊雅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了她苍白冰冷的面颊,那些辛酸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如同决口的洪水,倾泻而下,泪水滴在伊雅那张俊俏的脸上。伊雅轻轻的闭上了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何宇林此时的心境,竟然也是泪如雨下,哭出了声,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良久,伊雅才像从极度的激动情绪中清醒过来,她微微睁开挂满泪花的眼睛,无力地抬起脸,小声地说:

“宇林哥,能和你在一起,我真高兴。老天真的有眼,我们一起回蓝旗屯吧。”

说着,伊雅用自己冰冷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何宇林那双大手,好像生怕何宇林再会从她的身边走掉。可何宇林听到这里,身子一阵,猛然像想起了什么,他挪开伊雅的双手,重新把伊雅半靠在石牌坊上,站起身来,动情地说:

“伊雅,你这些话我记着,可我眼下还答应了陈先生一件事儿没做。”

何宇林看着伊雅又接着说:

“我做完这件事儿,要是老天不让我死,我一定回来,和伊雅回蓝旗屯。”

说完,他用袖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两眼直直地看着伊雅。他看得出伊雅是一脸的无奈。半晌,伊雅才又用略带疑问的口气问:

“这事就这么重要?”

何宇林看着伊雅那双企盼的眼睛,郑重的、但有些愧疚地说:

“这事要是没我,陈先生一个人做不来。”

说道这,何宇林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你要在这等我回来,这事就更重要。”

伊雅朦朦胧胧地听着,好像是似懂非懂的,但她知道,何宇林是一个好男人,伊雅凝神地看着何宇林,疲惫地抬起手,想再握一下何宇林的大手,可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她无力地把手垂在胸前,何宇林又蹲在了她的身旁,像是休息了一会儿,伊雅轻轻的擦了一下额旁的汗水,语气平和地说:

“宇林,那你就去吧,做你的大事去,我能行,我在这等你回来。”

说完伊雅的眼里已是泪光盈盈。何宇林缓缓地站起身,用袖口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向伊雅有力地说:

“伊雅,如果我们有缘的话,我一定会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回蓝旗屯。”

说完,他顺着原路头也没回的跑了。伊雅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了下来,她“呜呜”的哭出了声。

 

伊雅在牌坊下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被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惊醒过来。她感到耳鼓一阵胀痛,身下的大地在颤动,她一阵剧烈的咳嗽,觉得口中有些发咸,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股鲜血流了出来,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迷茫的看着远方,远处的山坳中火光冲天,半边天都被映得火红,紧接着黑糊糊的浓烟遮住了天空,一些飞起的黑色的灰尘,被风儿刮到了这里,落到了她那苍白的脸上。她知道,这是何宇林的大事办完了。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可瞬间又被那份不安掩住了。她躺在那,一动也动不了。猛地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地发冷,感觉到了天空在旋转,她闭上眼睛,鼓励着自己。一定要等着见宇林一面。她用心中这个信念支撑着自己。过了很久,她又感到一阵的口渴,她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她多么希望,这时何宇林能来到他的身旁,喂她一口水呀!渐渐的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她半躺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幻觉中眼前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黑,一会儿又空旷得什么都感不到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伊雅被自己的惊叫声惊醒。她发着高烧,浑身上下冷得抖成一团,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金星银星乱串,她感到一阵晕厥,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当她第二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天已经大黑了,朦胧中,看着月亮已升得老高,满天的星斗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冲着她挤眉弄眼。她感到自己的血已经流干了,她好像知道自己已经等不到何宇林回来了。可她那双企盼的眼睛,还是茫然的注视着何宇林离去的方向。她祈祷着何宇林一定能够活着回来,因为他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忽然,她感到自己不冷了,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眼前一片火红,像秋天满山的红叶,又像是正月十五她自家门前洒的满街灯火。红光处,仿佛何宇林正向他跑来,伊雅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幸福的笑容。

 

这件事,后来在敌伪档案上是这样记载的:满洲国康德十一年秋,关东军在阿勒楚喀山区的秘密军火库被炸,关东军少佐吉田阵亡。据侦察获悉,此次破坏活动为共匪流窜于南满的杨靖宇残部所为,匪首陈广东等在逃跑中,被关东军击毙。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关东军对秘密军火库附近的黄旗屯进行了清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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