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古山的头像

古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12
分享

疔疮

他病了,其实也算不上挺厉害的病,医生也说:“没什么大问题,上几天药就好”。他穿好裤子,瘸着腿去取药。处方上写着:消发治脓膏一盒0.2元。

“草,我挂号还一毛五呢!”他心里嘀咕了一声,但却没有说出口。

回到家,不,应该说回到学校他的宿舍,他就照着医生的吩咐往屁股上涂药膏。真不是地方,他拿了一面残破的镜子照着,再试着涂药膏。谁知,一开始没有习惯,一下涂到镜子上了。他赌气地随意在屁股上抹了几下,穿上了裤子。

他不放心,顺手翻看起他自己以前买的一本医书,把他自己的病症逐个与医书上对照,一行字跳入他的眼帘,使他忽地紧张起来,心也提了起来。

“疔疮,化脓前切忌挤压、切开,否则预后不良,导致阳症,严重的会走黄”。

何谓走黄?他急切地翻动着医书,好不容易找到“走黄”的地方,上面介绍:走黄,疔疮过早挤压,使病毒侵入筋骨或血脉,使病症加重,甚至导致败血病。

败血病?不就是大岛茂女儿那种病吗?他把败血病当成了白血病,以为是日本电视剧《血凝》女主角得的病。他害怕了,打了个冷颤,虽然还不是冬天。

“赵校长,你的电话”。又是那胖老处女在校会议室门口扯着嗓子喊。她就住在会议室隔壁。这女人脸上挺标致,身材却越来越不听话。但她处对象要求很高,不肯就低,扬言非城里工作的不嫁。天天盼有哪个在城里工作的男人打电话给她,一旦电话铃响起,她总是第一个先奔了去。等接了电话不是自己的,她就嫉妒地大喊大叫,像是向全校宣告:某人有男(女)朋友了!他起初对这女人有点反感,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她守电话,他也就迁就了她,心想:也好,等于有了半个传达员。

此刻那女人喊他,他猜一定是媚媚来的电话。媚媚在县保育员当“阿姨”,是他的女朋友。

“喂,谁呀?”慎重起见他还是先问了对方。

“什么水呀火的,我是孙小媚。”对方略带娇嗔,显然知道接电话的是谁。

“啊,真是媚媚!......”他乐得忘了屁股上那个疔疮的疼痛,兴致勃勃地想向女朋友倾诉,却被媚媚打断了。

“先别乐,告诉你,我妈说了,元旦前不买好打家具的木料,我们就吹。”

他怔住了,心里不是滋味。他原先在县城高中教书,因为他的教学成绩好,几年来他带的班考上了不少省专科以上学生,崭露头角,县教育局重用他,把他安排在现在的山区初中,担任副校长。

媚媚当时不同意他来这里,他哄她,说:“我不去,我们的家具去哪买木头?”当时,年轻人结婚,基本是自己买木头打家具,木头是紧俏品。这话,果真有效,媚媚猛地亲了他一下。不过,临走时,媚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赵校长,别只顾忙工作忘了终身大事,要不,你的女朋友会飞的。”那时,他没把媚媚的玩笑话放在心上,认为她大大咧咧惯了,过后就会忘了。现在,他才感到,媚媚是认真的。刚才的电话是十万火急,他不马上去办好,也许就是最后通牒。她曾在自己面前流露过:两人都是老师,结婚以后更让人瞧不起,我真不知道怎么当初会看上你。

他心急火燎起来,屁股那个疔疮好像更痛了。急火攻心,会痛上加痛的,可他顾不了这么多。他去和一个老师对调了一节课,与班子里的同志交代了下半天的工作,就急着去办木头的事了。

在岔路口,他买了两包“百顺”牌香烟,好不容易搭上一辆进山拉木料的拖拉机。

走着走着,拖拉机开始变得不听话起来,他的屁股被震得钻心的痛。山路崎岖,路面是砂子路,由于常年被水冲刷,露出了大块的石头,拖拉机走在上面摇摇摆摆,颠簸的很。人坐在拖拉机上,就像被人追在一个小房间挨打似的,一会撞上这面墙,一会撞上那面墙,任人摆布。他好像听到自己身上的骨头在一根根、一块块肢解,在挤压,在断裂。加上屁股上的疔疮,那痛就更无法说了。他咬住牙,双手抓住司机座椅背的横杆,想站起来,哪知随着凹凸的坑哇,拖拉机翘了起来,他的头“砰”地撞在了车顶上,像榨油坊木杵的撞击声。他只好放弃站起身子的企图,斜眼看旁边的同伴。旁边的“难友”也同样的忍受着颠簸,但那人屁股没有长疔疮,尽可以任由屁股碰在座板上。

大家的精力都在对付拖拉机的颠簸,一路上也就没有说话。他此时有点头昏,迷糊间又想起了医书上“疔疮化脓前切忌挤压”那句话。不能挤压,现在震得这样,病毒不是已经在向筋骨扩散,向血液侵入?他非常后怕了,他感觉屁股上的病毒,像一群被喊打的老鼠,没命地钻进狭小的墙洞里,“叽叽”叫着。他恐惧地联想着:侵入血液的病毒,在吞噬着血细胞,在癌变,自己在憔悴,在逐渐死去,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媚媚,......

“啊”他在惊叫中清醒过来,他赶紧猫着腰站着,低着头,勾着腰,强撑着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尽量不让屁股撞在拖拉机的座板上。这也无疑是一种酷刑,难怪以前对犯罪分子,必须要低头认罪。可是自己犯了罪吗?他忽然又迷糊了。

“哐当啷啷,哐——当”。

“砰——”。

一连串的响声,打破拖拉机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拖拉机车棚、拖斗快要散架的晃荡声传入他的耳朵,使他从迷糊中惊醒。继而,周围静了下来,拖拉机一个急刹车也熄火了,没有凶猛的吼叫了。

司机骂骂咧咧地下了车,在车前捡起了一个旧军用水壶,已被撞击得凹凹凸凸,不像样了。司机摇了摇水壶,说:“还有水哦”。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座椅旁后,转到车子后面去了,只听司机吃惊道:“好险哪!”旁边的那位一听,也赶紧下了车,“哎呀,真的好险!”他不禁回头看后面,通过车窗,见他们两人都看向车顶。他不觉也抬头看去,车顶已经陷下去一块,明显是有硬物砸的,他随口问:“什么砸的?”司机回说:“木头”。

他明白了,刚才的响声就是木头与水壶掉下时发出的。木头与水壶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是伐木工人扛木头时,不小心跌倒后撒了手。司机告诉他:“这里现在不在伐木,估计是有人偷砍杉树,被护林的发现了,在追赶伐木的。追上可不得了,不是狠狠的打一顿,就是重罚”。

“何苦”,他脱口而出。

“何苦?”司机瞪他一眼,继续说:“你知道一根杉木多少钱吗,少说十几块,一天偷一根,一个月就三十根,就是三四百块钱,比你一个月四十多块工资多了去”。

“抓到了呢?”他一根筋地追问,发现自己变得像个孩子,爱问了。

司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咳,看你是个本分人,果真这样,谁还敢来偷,人又不是死的,蛇有蛇路呗,经常偷的,都会先打点好”。司机说完,马上觉察到什么,说:“哎呀,多嘴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司机和坐在旁边的那人配合着,把车顶上的木头搬到拖斗上去了。捡了个便宜,司机很高兴,回到车上发动车子,哪知电瓶没电,车子打不着启动不了。司机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回头对坐在后面的我们说:“你们下去推一下”。

没办法,他和旁边的那位,一人一个轮胎后站好,弯腰把手按在大大的轮胎上,只等司机发令。司机把好方向盘,说了声:“推”。两人用力推着,拖拉机缓缓向前移动着。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蚂蚁搬食,他把一粒白白的米饭放在地上,一只蚂蚁知道了,不知怎么发出的信息,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蚂蚁,围着那粒米饭,只见米饭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他看得很起劲,忘记了往自己嘴巴扒拉饭,跟着蚂蚁们,一直到蚂蚁洞口,要不是洞太小,他恐怕也会一直跟进去的。

“好了,上车”,司机叫他们上车。原来,拖拉机被他们推上了一个坡,前面是往下的斜坡,不需要推了,只需要挂上空档溜一段就可以发动。

他的头还是昏沉沉,嗡嗡响,加上刚才使了劲,他屁股上那个地方钻心般疼痛。

好不容易到了伐木区。

下得车来,他感觉全身像要散架似的。他想在木头上坐一会,屁股却很痛,只好站起来,但是全身酸软,他就躺在了一根大木头上。阳光已经偏西,懒洋洋地晒在他身上,好像小时候经常听母亲哼的那支催眠曲,让他有一股睡意袭来。朦胧中,他看见四周的山,半山腰以下都已经砍伐下的杉树,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丛也无一幸免,全像割稻子一样被砍下成一排一排的,只等干燥后就付之一炬,成为灰烬。灰烬成为肥料,养育下一代林木。山沟里,裁成一截一截的松木、杉木、栗木、樟木、酸枣木,全码成一堆一堆的。他收回了目光,感觉身体好受些了,便强撑着站了起来,去找出售木材的人。

他见人就丢去一支烟,问声好,打听这里管事的是谁。终于,有人指着一个腋下夹着一个人造革皮包的告诉他说:“那就是。”

他走过去,递过去两支烟,那人推辞了一下,看了是“百顺”烟还是接了,问:

“想买木头?”

“嗯”。

“有丁乡长的条子吗?”

“没”。

“那不行,现在是年底,今年的砍伐指标没了,一般不往外运木头,计划外的要丁乡长批条”。

没有便宜这两支烟,那人痛快的给他透露了这么多信息。

丁乡长可以算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他在师院读书时,丁乡长在农大,是最后一批推荐上大学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农业局。两年后他也毕业了,分在县中,都在县城,经常见面。去年,因为干部队伍实行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丁乡长很快荣升到这里当副乡长,副科级领导,分管林业,所以,确切地应该叫丁副乡长,但老百姓都不会这样叫,就像赵校长是副校长,也不叫赵副校长。没想到,今年,步丁乡长后尘,他也调这里当副校长。他们在一起时,丁乡长常常对外人讲:“我和赵校长三生有缘,读大学在一个城市,毕业分配在县城,现在又在一起了”。想来,他笃定丁乡长会帮他这个忙的,搭了一辆装好木材的拖拉机原路返回,去乡政府找丁乡长。

从山里返回,又是一路颠簸,他被折磨得更加筋疲力竭,举步艰难。他想回学校睡一会,可媚媚那十万火急,他又不敢怠慢。他双手按摩了一下“天地、百合、人中、太阳”等穴位,便一瘸一拐地向乡政府走去。经过去山里的折腾,屁股上的疔疮估计破了,正出血,抑或是脓,粘粘的,粘在裤子上,走一步扯一下,像在揭一张膏药或胶布,“嗤嗤”作响。

他找到丁乡长的宿舍,丁乡长的房门没有关,他径直进了房间,见丁乡长正和几个人就着花生米喝葡萄酒。他不想打扰他们,站在门口向丁乡长招手。丁乡长正往嘴里丢花生米,见他招手,忙站了起来,走近他问:“有事吗?”酒气直往他鼻子里涌。

他强抑住厌恶的冲动,说:“我想买点木料准备结婚用,你能帮帮忙吗?”

“今年没有砍伐计划了,计划外的一律不准放行,出不了山。”丁乡长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他暗暗佩服,别看丁乡长喝的有七八成醉,但是说到木头却清醒得很。

他不便责问“怎么现在还有那么多车往外运木头?”嘴上说的是:“真没有了?”

丁乡长犹豫了一会,然后对里面说:“老李,你那里还有没有木头?”

里面答道:“有一点。”

“给赵校长几方。”

“可以。”对方答应的很爽快。

丁乡长转过头来对他说:“到时候你就去找老李。”

这么快就搞定了,他有点不相信,追问道:“你要不要写个条?”

丁乡长说:“不要,老李在这,还要什么条子。”

他连忙告辞回学校,改天再去伐木区。

回到宿舍,他一刻也支持不住了,“咚”地倒在了床上。他只感到头晕、胀痛,全身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又觉得寒冷,这是疔疮在发炎、化脓的症状,身体里的敌对双方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战争。房里的摆设变得模糊了,办公桌上那张媚媚的相片,也开始变形,姣好的面容好像变成了妖怪。原先笑的那么甜的小嘴巴,好像在对着他骂,骂他没办成事情。他怪自己没用,一个初中副校长不如其他系统的一个职员。他有一些高中同学,学习成绩比他差,考不上大专、中专,凭父母的关系,招工的招工,考干的考干,顶编的顶编,工资待遇都比他好。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更加沮丧,屁股也更痛,痛得他迷迷糊糊。

第二天,他强撑着病体起了床,拖着沉重的步子,忍着疼痛,搭车又去山里的伐木区,很快找到了老李。

老李斜眼看了他一眼,说:“有条子吗?”

他傻眼了,说:“条子?昨天丁乡长不是答应了吗?”

老李不紧不慢地说:“说是说了,但规矩是规矩,没有丁乡长的条子,我们哪敢发货,早超过计划了,丁乡长又不是不知道,我给你发了货,等出关卡时拦下,你也出不去,而且还要罚我的款。”

“那这一车一车装出去的,不是也超出了计划,怎么他们都可以呢?”他指着装好木头正开走的车子问。

“赵校长,你真是书呆子,他们都打点好了拿到了条子,你昨天那样去,能……?”老李欲言又止。

一股无名火直往上串,但他强忍住没有爆发,只好搭车回乡里。他不相信平时把他当兄弟的丁乡长,在他面前也不说实话,不行就不行,大可再等到明年有计划时买,干嘛糊弄人!

乡政府办公室没有见到丁乡长,通讯员小陈告诉他,丁乡长去了省里学习,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原来,昨天丁乡长是搪塞他,这老李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啊,狡猾,捉弄人!”他脱口而出,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真是沆瀣一气。

愤怒加上疔疮,他终于倒下了,住进了乡医院。

医院就在通往县里的公路旁,醒来的他望着窗外一车车满载木头而去的汽车,他后悔自己选错了教师这个职业。

“赵校长,”护士叫他,他从遐想中回过头,只见护士朝他走来,继续说:“陈医生回来了,马上给你做手术,我带你过去。”

处置室里,陈医生和另一个护士等着他,旁边的器械盘摆满了手术器械,该死的疔疮将被割开,挤掉脓血!

1987年12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