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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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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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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麻花开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谷山北麓,阳历的八月,刚刚入秋,一片广阔的田野,晚稻已经返青,一眼望去都是绿油油的,仔细看,其间还有一片片的花生地。最惹人眼的,是水塘边的十几亩黄麻。茎高两米以上的黄麻,比成人高出一大头,笔直向上生长,茎干很细,不到两厘米。黄麻全身青色偏黄,有的红带紫色,接近顶稍,开着黄色的喇叭状花,被风一吹轻轻摇曳,像插着头饰的少女在随风起舞。黄麻花开,预示着半个月后,黄麻就要收割了。

在传统农耕时期,黄麻的作用非常重要,大到犁地、耙地用的耕牛缰绳和辕绳,挑稻谷的箩筐绳,小到挑粪箕用的扁担绳,都要用到黄麻。每个生产队都会留出十几亩的土地用作种黄麻。黄麻怕涝也怕旱,必须选容易排水又容易灌水的地。

每年的清明前后,生产队就会安排人手在选好的田里整地。先是犁地,把地翻一遍,再用锄头整地作畦,方便排水。最后是下基肥、点种子、覆土。后期的管理比较少,基本上种下后就等收割。

根据当年的季节和气候,黄麻到了七、八月份开始开花,花开半个月后,就要采收。太早,麻皮太嫩,纤维的成分不高,做成的麻绳容易断。太迟,麻皮不容易割下,麻绳质量也不好。

收黄麻的前一天,要给黄麻地灌水至土面,将黄麻的土泡松,等第二天收麻时,只需要将黄麻连根拔起即可,不必用锄头挖。黄麻吸上了水分,可以方便刮出好的麻皮。

收麻这天,生产队安排社员们统一行动。一拨人拔黄麻,并捆成一小捆;一拨人用竹杠一头穿一捆,把黄麻挑回;再一拨人在村里开阔地的树荫下刮黄麻。

当时,各家的房前屋后都种着各种果树,有梨树、枣树、桃树和少量的李树。最多的要数梨树,有成熟最早的荷花梨,大概在端午后就能吃,果大、皮薄、汁多、甜脆,是我最喜欢吃的。但树形较小,所以产量不高。比荷花梨迟一些时间成熟的是硬粗梨,果很大,有成人的拳头大,皮厚、硬,很难咬碎,所以我们叫它硬粗梨,必须削皮吃。我喜欢吃的梨里,还有一种叫香梨,在仲秋季节成熟,比硬粗梨晚一些。它树冠较大,有三层楼房高。它的果小巧、圆圆的、皮也薄,咬一口,满口香甜,汁液直往嘴外流。香梨一簇一簇的,嘴馋时,路过它的树下,拣起一个石块,往稠密处扔去,一定有几个香梨落下,捡起来就可以吃。还有两种成熟较晚的,一种叫秤砣梨,果大像秤砣,树形较小,我不太喜欢吃。一种叫麻涩梨,因为这种梨即使到了成熟期,吃起来也带涩味,但因为它树形很大,产量高,加上它是最晚成熟的梨,在没有其它梨跟它竞争的情况下,它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村前水塘边就有很多的梨树,一棵挨着一棵,留下大片的树荫,刮黄麻的社员带上自家的凳子、竹椅从各个方向聚拢,大家东家长、西家短的聊起家常,手却不停的刮着黄麻。别看刮黄麻是坐在树荫下干活,它可不轻松,技术不好,刮的麻皮不是一整张,而是一片一片,成为废品。

放学后,我曾经在母亲旁边看她刮黄麻。只见母亲取来一根黄麻,快速的撸去黄麻上端的黄麻叶,在黄麻根部剥开一道口子,小心的把剥开的麻皮向两边揭开,揭开一小段后,右手抓住黄麻根部的麻杆,一手扶着麻皮和杆子,控制着麻皮与麻杆脱离的夹角,抓麻杆的手往后拉,麻杆和麻皮随着“嗤嗤”的响声而分开,拉到顶部嫩皮时才会断开,基本上是一整张麻皮被刮下。刮好的麻皮再在底部折一下,黄麻的表皮就与木质皮断开,撕掉表皮留下富含纤维的木质皮,拿去晾晒干,存放好,留着农闲的时候加工成所需的麻绳。刮完麻皮的麻杆也打捆,放在屋檐下,很快它也要排上用场。

刮、撸黄麻叶的手和把控麻皮的手,时间长了会被麻皮剌下一道一道的口子,这活看起来轻松,其实一点不轻松。

拔起的黄麻要在当天刮完皮,否则,水分流失后,麻皮就黏连,很难刮下来。当天挑回来的黄麻,都是一捆捆把根部浸在村前的水塘里,刮一捆取一捆,防止水分流失。

看着母亲那么容易刮下一根麻皮,我也试着刮了几根,但都没有成功,而且把手刮破了,只好放弃,和小伙伴们拿新刮下的麻杆做玩具玩去了。

大家做的玩具都是就地取材,一个是做风车,先裁一张正方形的纸片,对角剪,剪至中心附近,将四个角弯向中心叠上,用一根长约十公分的蕨草杆穿过,有叉的那端做顶,杆的下端插入半米长麻杆芯的一端,一个纸风车就做成了,拿上它向前跑,风车就转起来,随着奔跑的速度快慢,风车也或快或慢地转起来。

还有一个玩法难度大一些,用麻杆和麻皮搓成细绳,组装成一个像木匠用的“本”字形钻子,在麻杆底部插入一段磨锋利的铁棒作钻头,可以利用它在木板、铜板上钻眼。在旧铜钱上钻眼,由于铁棒的硬度不是很大,我们要非常小心地钻,钻一会,铁棒会发热会变软,这时就要停下来,等冷却后再钻,要钻五、六个眼,这样制作一个有眼的铜钱,花费的时间比较长,可能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因为要上学,只能等放学以后在家的时候做。钻眼后,利用铜钱中心方孔和周边钻的几个眼,在上面编上大公鸡的漂亮羽毛成了毽子,我们踢毽子用的毽子就是这样做的。

黄麻花开的时节,也伴随着我们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

水稻已经大量的分蘖,看不到行间距了,大概很快就要抽穗、扬花,中秋节也快来了。家里的花生油、菜籽油都快用完了,母亲炒菜的时候要小心放油,比往常少了又少。没油的人家,已经是干锅炒菜了。这时候花生成熟,社员们开始忙碌挖花生。当时栽种的花生,花生苗伏地而长,花生也沿着伏地的茎长入土中,一颗花生有三颗以上的花生仁。挖的时候,需要先把花生苗割去,再用小巧的四齿铁耙去挖,不能用锄头,锄头容易挖烂花生。铁耙下去,把土翻开,如果土块大,要把土块砸碎,仔细找土里的花生。不停的用铁耙把土翻来翻去,所以我们那时的挖花生叫“盘花生”,也把这种花生叫“盘籽花生”。

当时的天气刚刚入秋,像夏天一样酷热,为了解决挖花生直接暴露在烈日下的难题,时代劳作的农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做“荫棚”。在空地上,将预先削的竹片摆成长约两米、宽约一米半的长方形架子,其间可以再加两根竹片均匀摆好。然后,在竹片上铺上一层黄麻杆,在黄麻杆上铺一层稻草,再在稻草上铺一层黄麻杆,最后,用与底下相应长短的竹片,在最上面放好,与之对齐,把黄麻杆和稻草夹住,用绳子绑好竹片。为了使“荫棚”更加牢固,沿长方形对角线再绑两根竹片,这样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半的长方形“荫棚”就做成了。在花生地里用一根有叉的长竹竿斜撑着,让荫棚背着太阳,劳作的人们就在荫棚下挖花生。

黄麻杆在制作荫棚时起到很好的作用,因为晾干后的黄麻杆非常轻,做好的荫棚一个人就可以轻松的举起。挖一截花生,荫棚要往前移动一截,荫棚就是移动的凉亭。如果全部用的是竹片或木棍代替黄麻杆,则要重很多,一个人就不方便移动。有了荫棚可以防止直晒,但是,无风的时候,还是很热,有人就对着旷野“咻——咻——”吹起悠长的口哨。我问母亲这是做什么?母亲告诉我是在“喊风”,把风叫来,更凉快。我听了,也学着吹了起来。虽然我吹得不像,但是感觉稻田里的禾苗在晃动,像波浪一样一阵阵翻涌而来,脸上有了一丝凉意。

为了防止中暑,大人们出门的时候,都要带上一壶凉茶,最好是瓦罐做的茶壶。头天晚上把水烧开,家门口随手摘几片梨树叶放入茶壶,或者去山上砍柴时,把一种凉茶树的叶子摘回家,晒干备用。第二天茶水凉了,喝起来有一股甘甜的味道,既爽口又解暑。带到地里,为了防止茶水被晒热,大家都把茶壶放在旁边的稻田里。因为,稻田的禾苗很浓密,稻田还有水,水的温度较低,放在里面的茶水可以基本保持原来的温度。

周末,趁早上不热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跟着大人下地,有的在挖完花生的地里再挖一次,寻找大人遗漏的花生,一天也能挖到半篓子。有的则跟着大人,拣大人挖到的发了芽的花生,炒一盘花生芽也好吃。

挖完花生的土地,有很长时间的空闲,如果遇上大的秋雨,很多人都会去花生地拣花生。即便挖花生时大家很仔细,还是有少量的花生在土坷垃里被土包裹着看不到,但一经大雨冲刷、雨水浸泡后,花生会露出它的真面目,我们只要带上竹篓直接拣就行了。这时拣回的花生,直接洗净,晾干水分,用沙炒,炒出来的花生叫“水子花生”,特别香脆,满口留香,我最爱吃这样的花生。

现在普遍种的花生,成熟期比“盘籽花生”早,收完花生后种晚稻,可以多种一季水稻,发挥了土地的最大效益。这种花生的果实一般只有两颗花生仁,出油率还高,收的时候方便,直接就将花生带苗一起提起,只有少量花生留在土里,我们叫它“提籽花生”。连根拔起后,挑回家里,可以坐在家里吹着电扇,把花生摘下,洗净,晒干。“提籽花生”有这么多优点,很快就大量淘汰了“盘籽花生”。

生产队的花生主要用来榨油和留种。留种的花生晒干后都藏在宗厅老人备用的棺材里,防止老鼠偷吃,还能保持干燥。第二年开春后,社员们就在宗厅剥花生,赶在清明前种下。

榨油的花生也要晒干,挑去霉烂的和其它杂物,都用箩筐挑去榨油坊榨油。榨完后,队里给大家分油,这时候,菜里的油多了起来。

说到榨油,我就想起了油坊,小时候很喜欢去那里,去那里可以看到大水轮、大碾盘、大油槽。

在家门口向西望,可以看到大约一里地外田野中高高耸立的油坊。油坊南边是大水渠,那时走马垄水库的水常年流过。在水渠有一道水闸,水闸拉起,水渠的水沿着水槽流向大水轮,水的势能将大水轮推着转起来,大水轮带动油坊里面的大碾盘也转起来,碾盘将炒的半熟的花生或油菜籽碾碎,油坊的师傅再将碾碎的花生或菜籽做成饼状,一饼一饼装入油槽的“肚子里”。油槽是一段很粗大的树木做的,一个房子的小单间也放不下,树木中间掏空,横放,花生饼或菜籽饼就装入油槽的“肚子里”。另一边,不断加入木块作楔子,把花生饼或菜籽饼往一边挤压,挤压后花生油或菜籽油就渗出来,沿着油槽底部的一个口子流下,下面用油瓶接住。这是古法花生油的压榨方法。

最彰显生命力的就是撞击木楔榨油。随着木楔的加入,木楔与花生饼之间的空隙在不断挤压,单靠手锤是无法把木楔打入,必须有更大的力气砸木楔。在油槽的正面竖起两根木头,有两层楼高,下面一截埋入地下,四面有支撑木头固定,两木头上面有一横梁,横梁挂着一根有倒钩的木棍。这是较好硬度的栗木树或是山茶树枝做的,木棍下端通过铁栓与大木槌相连。两个榨油师傅,一边一个,裸着黝黑的上身,头上、胸前、后背都淌着汗珠。两人全神贯注于木槌,盯着木楔的方向,合力将木槌向后拉,木棍上面的倒钩与横梁的摩擦会发出“吱呀”的声音。拉到一定幅度,再用力向油槽的木楔砸去,发出“砰”的响声。就这样,来回砸去,在远处就能听到油坊“吱呀——砰”的响声。

这个场景震撼到我,怎么也敲不进去的木楔,被大木槌砸得一点点变短,直至没入到油槽,花生饼之间慢慢的渗出金黄色的花生油,越流越多。

这是劳动的乐章,也是生命的乐章。

以后,每当听到榨油坊传来“吱呀——砰”的响声,我就知道榨油坊开工了。有时,风向对的时候,远远的还可以闻到飘来的油香味。

榨油坊一年中有两次开榨,春末季节榨菜籽油,秋季榨花生油和木籽油(山茶油)。油坊开榨,水就经上游的小河流到我们村的两个大水塘,过了水塘的安全线,水就漫过溢水陂,流向水塘下游的小河。

当然,除了榨油时会从渠道放很多水下来,雨季的时候,即使不榨油,小河也会有大水流过,特别是涨端午水的季节,小河的水会很满,漫过两边的河堤。有时,两个水塘会决堤,里面的鱼会跑掉很多。

平时,小河的水很少,因为小河中的泥土很肥沃,生产队就在小河里种稻子。小河淤泥很深,一般的水稻会淹掉,只有一种叫“大糯”的稻子才适合。这种稻谷专门用来酿酒,它的禾苗很粗壮,有一个成人高,不怕水淹。

到了枯水季节,小河的水很少,这个时候,随便挑一个水洼、小水潭,把水戽干就可以抓到鱼。

有一个晚上,父亲带我去小河抓鱼。我跟着父亲从水塘沿着小河往下走,在拱桥这里停住了。拱桥下面是一湾水潭,父亲挽起裤脚,跳下小河。小河里是割去糯谷后的稻茬,脚踩下去,脚踝会没入淤泥里。只见父亲在水潭的下方,用粘着稻茬的泥坯,筑起了一道临时的挡水坎,然后拿起戽勺戽水,将水潭的水往下面戽。我站在拱桥上面看着父亲戽水,水潭的水在慢慢变少。天上是一轮明月,田野四处非常寂静,只有拱桥下面父亲的戽水声。过了一会,戽水声停了下来,父亲就着水潭的水洗了一下手,跳上河堤坐在拱桥上了。他从衣袋里掏出烟荷包,认真的卷起喇叭筒,他要抽烟了。趁着这个时候,我也想下去戽水,父亲拉住了我,说:“别去,不要把衣服搞垃涩(意即脏)了。”我只好无聊地看着父亲吸烟,月色下,红色的烟头眨巴着,一闪一闪。

父亲过足烟瘾后,又跳下小河,继续戽水。我没有了刚来时的好奇劲,看见旁边割去水稻的稻田里有稻草,索性铺开一把稻草,在稻草上躺下来了,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都说月亮上有漂亮仙女嫦娥,可我使劲看也只看到里面像是一个打草鞋的老头。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戽水声停了,几条黄鲶被扔到我旁边,噼噼啪啪的扑腾着,把我惊醒。我一下就兴奋了起来,把鱼往鱼篓里装。水潭的水基本被戽干,父亲在剩下的浅水中摸鱼,他一把又一把的把摸到的鱼往我旁边扔,我拣都拣不过来。除了黄鲶,还有和黄鲶长得有点像的塘鲺,还有鲫鱼,最后,竟然还摸到两条一斤多的草鱼,估计是涨水的时候上面水塘下来的。很多小鱼小虾父亲都不要了,把刚才筑起的挡水坎都扒拉开,水又流满了拱桥下的小水潭。

那时候,很容易抓到小鲫鱼、泥鳅、沙钩、虾等小鱼,同时抓到黄鲶和草鱼不是常有的,小水潭抓过一次就要等下一次涨水后,往往是先来的先得。这一次抓鱼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段记忆。

中国的农耕文明非常久远,耕地的方式,由最初的单人操作石锄、石耙挖土、锄地,到多人合作用犁、耙耕作,再到用牛帮助人耕地,耕作的效率越来越高。特别是牛与人协同耕地,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这种耕作方式被传承了几千年。牛与犁、耙的链接,需要用到绳子,所以,用黄麻制作绳子也传承了几千年。

制作麻绳一般在冬天农闲的时候,这时候田里的活都忙完,比如油菜、肥田萝卜、红花草都种好了,闲置的田地也翻耕了一遍,已经是数九寒冬,不时还下雨,所以,生产队不安排出工,只安排一部分有经验的男人制作麻绳。

制作麻绳的工具有三种,保管员把他们一一取出,用抹布除去灰尘。

第一个是一张不同一般的长条凳,估计长约一米三、宽约二十公分、高约八十公分,特别的地方是在凳子的一端开了个五、六公分见方的口子。这个凳子平时就放在宗厅的八仙桌边,会计给社员记工分时当凳子用。除了凳子,保管员又拿来一个栗木做成的“Y”字形的物件,两分叉的顶端有两个小孔,大概与小孩的手指一般大小,两个小孔分别插上了一个“ㄟ”形山茶树枝,作绞绳的手柄。“Y”形物件的下部为方形,刚好可以插入长条凳上的方孔,组合成了第一个制作麻绳的绞绳工具,小时候没有听说过它的名称,暂且就叫它“绞绳器”吧。

第二个是用来反向绞绳的摇把,它外面是一个尺来长、成人能手抓大小的竹筒,里面是山茶树做成的轴,因为山茶树的硬度够、韧性好,耐磨,不容易折断。轴的一端略超出竹筒,横着插了一个竹栓,将这一端固定。轴的另一端略微弯曲,在头上有个小孔,横插了一小截筷子。竹筒外表因为长期被两手相握,已经变得非常光滑,颜色也成了古铜色。转动轴也因为与竹筒相摩擦,被磨损了一层,显得光亮。这个工具我小的时候叫它“摇把”。

第三个工具很简单,就是从家里带来的一根筷子。

制作麻绳一般在宗厅。我们刘氏宗厅并不是独立的房子,上厅和下厅的两边与村民的房子共墙,村民前后两排房子间的过道,砌了两面墙,成了带天井的中厅。宗厅的进深估计有二十米,由于地势是南高北低,所以房子是坐南朝北,大门朝北开。中厅的天井上方开了个大的天窗,房顶四面的屋檐水集中流向天井,天井下,有暗沟将水排至大门前的池塘。宗厅的南面墙有两扇,夹着一个通向阁楼的楼梯,家谱和龙灯的龙头就放在阁楼上。靠墙摆放着一张又高又长的香案,供族人祭拜祖先点香蜡用。旁边是一张八仙桌,是族长、长老们坐的地方。两边靠墙摆着足有五、六米长的大长木凳,既可以当凳子坐,也可以作为木匠用的操作面。宗厅的中厅、下厅靠墙两边,摆放的是各家为老人预备好的棺材,我们叫它“寿房”,以前的习俗,老人到了年龄,都要添置“寿房”,意即“添福添寿”。因为宗厅有棺材,加上晚上没有灯,里面黑漆漆的,我小的时候非常害怕去宗厅,连路过那里都感觉瘆得慌,总以为棺材里会突然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后来,因为“破四旧”,曾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去宗厅祭拜祖先,也没有人去修谱,没有人打龙灯。宗厅就成了生产队记工分、开会议事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把宗厅叫“事厅”。有一段时间,“事厅”的墙面进行了改造,刷上了标语、口号,政治氛围很浓,事厅也亮堂很多,但是,“寿房”还是摆在那里,只不过,秋收过后,寿房里放的是队里的花生种子。

事厅还有很多用场,十天一次的理发,都是在事厅。每个村都有一个长年雇的理发师傅,相当于现在的签约师傅,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十天一个周期过来给大家理发。到了这天,需要理发的都自己带上热水、脸盆和毛巾去事厅等待。理发师傅的午饭,由各家轮流负责。没有安排表,但是大家都知道该谁家做饭。

不定时的,也有在各个屋场行走的唱古文的,后来叫“唱新文”。唱新文的都是盲人,一把二胡一张嘴,二胡拉着伴奏,口里唱着过去朝代的正史、野史的故事,什么“罗通扫北”“梁山伯与祝英台”“薛仁贵征东”等等,晚饭后要唱上四、五个小时,小时候会跟着大人过去听一会,很快就无趣,打瞌睡。唱新文的盲人都是上午过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会带着一个徒弟。睡觉就在事厅,把事厅的腰门卸下当床板,铺上自己背来的被褥就睡。吃食都是村民们自愿做好送去,只要到了饭点,很多人都会去事厅关心唱新文的盲人,问他们是否吃过饭,如果说没有,就会说“我家会送饭过来”。我曾经有多次陪着母亲送饭给盲人吃。

有的时候,也有从外地来的手艺人,弹棉花的、补锅修伞修鞋的、打铁的等,很多都是南康人、于都人。他们把工具放在事厅后,就先到屋场的各个角落吆喝生意,然后就在事厅做好准备,等待生意上门。

一年中,小孩子最期待的重头戏,就是能听到从事厅传来“砰”的打米泡(爆米花)的响声,这意味着快要过年了!各家各户的小孩都提着木炭、松果等燃料,去事厅排队。

制作麻绳这么大的事,当然也在事厅进行。

等人到齐,分组干活,一组三个人。大家先把晾干的黄麻拿来摊开,口含一口水,对着黄麻喷出,只见水被极速的气流吹成雾状,喷向摊开的黄麻,黄麻顿时变得湿润、柔软。然后,根据制作麻绳的粗细,将黄麻撕成更小的条状。如果要做粗麻绳就撕得粗一些,如果要做细麻绳就撕得细一些。

开始绞绳,一人骑坐在长条凳上操作绞绳器,先是单手转“Y”形物件上其中一个“ㄟ”形手柄,另一人在手柄头上缠上撕好的黄麻,左手牵着旋转着的黄麻半成品,右手接过第三个人递来的黄麻,不断的续着黄麻,两个人一边续着黄麻一边往后退。退到一定的长度,第二个人会说声“好了”,第三个人就放下手上剩余的黄麻,拿来摇把,双手握住摇把竖起,让黄麻半成品从两手间穿过。两人的力度必须掌握好,第二个人牵着刚绞好的半成品,不能松手,不能放松力度,第三个握住摇把向自己身边拉,在掌握好力度的前提下,慢慢跟着第二个人,等第二个人到了绞绳器边停下。第二个人将黄麻半成品一端缠绕在绞绳器另一个“ㄟ”形手柄上,第一个人得用两个手同时转手柄。第三个人将摇把放平,麻绳滑向摇把的弯头,在竹栓处扣住。第二个人拿出带来的筷子,将筷子插入两股黄麻半成品之间,一手捏合两股绳子,一手往前慢慢移动筷子,目的是让两股半成品结合的更紧,制作的绳子绞合的更均匀,才更结实。第三个人则不停的摇动摇把,给出反方向的力,使得两股半成品取得绞合的势能。他身子略向后倾,两手握住摇把像跳绳一样晃动,身子也好像要跳起来,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一般主要制作的麻绳有:套牛轭的牛轭绳,这个绳子最短,要粗一些;连接牛和犁、耙的辕绳,一边一根要两根,这个绳子也要粗一些;专门用来牵牛的牛绳,比辕绳细一些、长一些;箩筐绳比牛绳又细一些;挑水、挑粪箕的扁担绳。

根据用途的不同,第二个人掌握着麻绳的长度。其实大家都很有经验,长条凳放在事厅的香案边,作为绳子的起始点,如果是做辕绳,黄麻的半成品就绞到事厅大门的门槛处,折半再绞合,成品的长度刚好到天井的上方。如果是做牛绳,黄麻的半成品就到事厅大门外的路中间,折半再绞合,成品的长度刚好到天井的下方。

一边在制作麻绳,还有人在一边拆箩筐的旧麻绳,等新麻绳做好,给箩筐换上新麻绳。

一帮男人做事,话不是很多,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比较多的时间响起的是摇把和手柄的转动声,“吱扭扭”的不停响着,响着……

所以,事厅承载着过往,事厅承载着浓浓的生活味。

劳动者就是这样发挥着自己的创造智慧,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去改造自然,这种农耕文明也一并汇入到浩瀚的中华文明之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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