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有几件印象深刻的事象坐标一样留存在记忆深处的皱褶里。
几十年前的仲夏,我还在村办的小学读书。那一天,老师讲到了端午节,讲到了屈原,最后讲到了粽子。我的肚子很赶时节地叫唤了起来。其实,我并没有吃过粽子,也没有见过粽子,甚至那个时侯我们村子里大多人都没有听说过粽子。我只是知道在端午节的早晨朝阳未露之时大人们会把长长的艾草插到门框上方的缝隙里。而我的肚子却象个熟谙一切的先知在咕咕噜噜地叹息着。
我特地歪歪扭扭地把“粽子”两个字记到了纸上。那一天,我步子大得锯短了回家的时间。我问母亲,母亲却不识得这个“粽”字。我只好绕到屋后去寻父亲。父亲站在柴垛旁,把一抱柴禾抱进柳条筐里,他接过我递去的纸片,把对折着的白纸轻轻地捻开,忽然笑了,象一道很难的考试题被他意外地复习到了:“粽子啊,我不但吃过,而且,我还见人家做过呢。”父亲挠了挠头皮,象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没有粽叶啊,糯米也没有!”
我盯着父亲的目光里盈满渴望。父亲终于叹息一声,他示意我端着柴筐,自己背了手,走在前面,似乎在思索着一件大事。我大致知道,那时生产队每年分到家里的小麦不过几十斤,家家主要靠红薯和玉米过活。
父亲径自走去了西厢房,那里面散放着几口大小不一的瓷瓮。父亲揭开其中一个盖子,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很小的布袋,布袋用葱皮绳捆扎的结实,父亲象捧着宝贝,他小心地把布袋上的尘土抻掉,然后放在瓮盖上,慢慢地拆开,于是,我看到了小半袋白灿灿的大米!
我把柴筐端去灶房,瞥了一眼还黑黢黢未曾点火的灶洞,心里面却早熊熊地燃起希望的火苗。
有了米,干枣是现成的,父亲的眉毛还是拧着。懂父亲的还是母亲,她出去了一小会,端进来一个笸箩,父亲看到笸箩里的东西,眼睛一下子亮透了,那里面是一捆玉米皮!那捆玉米皮白里溢出暖色的黄,干净又清爽。每年的秋后,母亲都会在扒玉米的时候把最柔软的那一层收集起来,有时会编成蒲团,有时会变成锅盖,冬天还会跑进鞋子里暖和着我们的脚丫。这一次,它却要身价倍增了!
父亲把大米和红枣拌到一起,小心地用玉米皮包成一个个三角的形状,又把几片玉米皮撕成细丝,拧成细绳,把粽子捆扎得结结实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粽子,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高粱杆盖垫上,象一个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
后来,母亲常常提起,那一次,我一口气吃掉了六只粽子。前一年的端午,十几岁的儿子吃了两只枣粽就打起饱嗝,母亲又说及此事,儿子有些不信,母亲就笑了:“我的宝贝孙儿啊,那是个啥年代,肚皮里缺油水嘛,不是拦着,你爸还能吃!”。
几十年过去,我吃过无数的粽子,枣泥馅,豆沙馅,五仁馅……,甚至也吃过南方的 肉粽,最忘不掉的却还是小时候吃过的玉米皮粽子,就象是我们过了无数的端午,怀念的却依然是屈原投江的那个日子。
有些事情,是因为窘迫或缺失,才让人铭记。无论如无法忘怀的玉米皮粽子,还是汨罗江畔的屈原,我们只有缅怀和纪念,真该珍惜的却是这安居乐业的盛世流年!
已发6月11日《潍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