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5年的春天。
24岁的排长杨雨生,五年前从贵州西部乌蒙山区的一个贫穷山村入伍。那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他出生的那天,天降大雨,父亲说,就叫他“雨生”吧。
年初,父母来信催促他回家相亲,因为在贵州偏僻的山村,24岁的未婚男子就是大龄男子了。
雨生回乡探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所在的连队在塞北一个偏远的山区里。要搭乘部队的顺便车到汽车站,坐长途汽车到火车站,买离家乡县城最近的城市的火车票,下了火车,再坐长途车到县城。到了县城已是傍晚时分了,必须在县城的旅馆里住一夜,第二天坐长途汽车,在重峦叠嶂中颠簸半天才能到家。
这天傍晚,雨生总算是到了县城。简单地吃了点饭,找了一家离长途车站最近的小旅馆。
走进旅馆的小门厅,对面就是登记处。登记处有一扇小窗,小窗平时关着,来了客人,敲敲窗,里面值班的人就会打开窗扇。客人趴在窗外的小平台上,低着头靠近窗口才能看到里面。雨生礼貌地敲了敲窗,窗开启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来。借助灯光,他看到了一个女子的美丽面孔:浓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眉毛下扑扇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红唇微闭,显出一对浅浅的酒窝。贵州山区的女子多半黝黑,白皙的女子实在不多见。雨生情不自禁地凝视着。
“住宿吗?”女子问。
“住!”雨生匆忙而肯定地回答,一边将“军人通行证”递了进去。女子略一低头,扑扇着长长的睫毛,在住宿登记本上写下了他的姓名,“住几天?”“一夜!”雨生很干脆地回答。女子登记完毕,望了望他,将一把钥匙和“军人通行证”递给他,不紧不慢地说:“一号房间一号床。”然后慢慢地将窗扇关上。雨生实在不希望这扇小窗关着,轻轻地敲了一下,“请问房间有开水吗?”,窗打开了,“房间里有暖瓶,自己打水。”利用这段时间,雨生的目光深落在了这个女子的脸上,那容颜美得就像绽开的新荷,让他的目光变得贪婪。女子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羞涩流转在眉目之间。
“还有什么需要吗?”女子问。
“有洗脸盆吗?”雨生无话找话。
女子噗嗤一笑,“客房怎能没有脸盆呢?”
“也是,也是。”雨生讪讪地拿着钥匙,边转身边望着那扇小窗,小窗没有关。
打开客房,放下行李,雨生拿起桌子上的暖瓶,就往外走。小窗没关,雨生贴近窗口,“水房在哪儿?”女子看了看他,微笑着说:“右手边最后一个房间。”
打完水,雨生没有忙着整理床被,走到登记处前面的小门厅里。窗口开着,从中不时飘来淡淡的清香。这个旅馆很小,总共不过五六个房间。在偏僻的小县城,往来的客人不多,五六个客房多半也是闲着。在登记处的外墙上贴着一张值班表,表上列着:每周的一、三、五、日王贵山值班;二、四、六张金花值班。只有两个人,张金花肯定就是这位女子了。雨生再也找不到话题可以与张金花搭讪了。看到窗口外的小平台上放着一本“意见簿”。意见簿封面上有这家旅馆的名字和地址。他粗略地翻了一下,没人写表扬,也没人写批评意见。雨生思量片刻,拿起圆珠笔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值班员张金花同志能热情接待客人,百问不烦,周到服务,值得表扬。
——驻塞北53778部队杨雨生
写好后,他把“意见簿”放到了窗口边上,张金花一直在看着他。
雨生回到房间,平躺在床上,眼前总是出现那张漂亮的脸蛋,内心翻腾着一股暖流。这股暖流没有消除长途旅行带来的疲倦,躺了一会儿,起身,洗了洗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五点,雨生就起床了。他拿起脸盆往开水房走去,登记处的小窗开着,里面的灯光亮着。雨生不由自主地走近窗口,伸头往里望,一股清香飘来,那张漂亮的脸蛋对着他绽开笑容。
“有事吗?”张金花问。
“请问,长途车几点开?”
“第一班七点半。”
其实,门厅的墙上挂着汽车运行时刻表,雨生早已看过,他实在想看看她,也实在找不到再合适的问话了。
洗完脸,雨生匆匆收拾了一下,走出房间。登记处的窗口开着,灯亮着,他贴近窗口,递过钥匙,结了账,微笑着看着张金花,“我走了,谢谢你的关照!”
“欢迎再来。”
老天作美,一天没下雨。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若是往常,离家越来越近的雨生,脑海里都是父母和兄弟的形象,可这一次,被一张漂亮的脸蛋所替代。汽车颠簸在一个接一个的回头曲线上,雨生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与张金花的每一句对话,还有那股清香,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深蕴情感的小酒窝……车在颠簸,他的心也在颠簸,生平从未有过的甜甜的颠簸。他头倚靠背,闭上双眼,任由这种从未有过的甜在心中聚集、扩散、发酵。
不知不觉到家了。父亲早已在站点等候。回到家,吃罢饭,妈妈准备了几年的唠叨,不图儿子为家做多大贡献,就希望他能尽快地结婚生子。妈妈说,山后的村里有位姑娘,勤劳能干心眼好,已经说好,后天到女方家见面。
山后村那位姑娘无法挤走雨生头脑里的那张脸蛋,相亲没有成功。妈妈有些不快。为了安慰妈妈,雨生谎说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正在谈。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假期就要结束。雨生算好张金花值班的日子,就动身返程了。
走进旅馆的小门厅,雨生直奔那扇小窗,小窗关着。雨生敲了敲窗,窗开启了,溢出一股清香。他又看到了张金花那浓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眉毛下扑扇着的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张金花笑了,酒窝时隐时现,礼貌地问了一声:“回来了?”
“回来了!”
“住几天?”
“一夜。”
张金花登记完后,不慌不忙地递出钥匙,微笑着看着雨生,“还是一号房间一号床。”雨生没有离开窗口,搭讪说:“没想到天这么好,如果下雨就麻烦了。”
“是啊,前天还下过雨呢。”
“……”,不善言辞的雨生看着张金花,一时没有接上话。
“你先洗洗休息休息吧。”张金花说。
“好的好的”,雨生慌忙提着行李走进客房。
这一夜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在小窗前徘徊过几次,望了几回,雨生自己也说不清。
第二天清早,雨生洗完脸,匆匆收拾了一下,走出房间。登记处的窗口开着,灯亮着,他贴近窗口,递过钥匙,结了账,微笑着看着张金花,“我走了,谢谢你!明年见!”
“一路顺风!”
回到部队后,雨生总感到心里空唠唠的。给父母写了信报了平安,又想起了张金花。
他开始给张金花写信了。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汉子,平时不善于动笔,写个工作总结,干干巴巴的不超过两页纸。指导员喜欢他的朴实厚道能干,常说:“明明工作成绩很多,他就是写不出来。”可这次给张金花写信却滔滔不绝,从塞北的高寒写到国防训练、施工的艰辛,从北国风光写到贵州家乡的山山水水,整整写了四张纸。
张金花回信了。雨生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有淡淡的清香溢出。张金花在信中说:“你每次离开客房总是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喜欢军人,军人有很多优良的作风。”张金花还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她说她喜欢读书,利用工作闲暇读了很多书,尤其喜欢女作家写的书……望着张金花那娟秀的字体,雨生自愧不如,回信大加赞扬。
就这样你来我往,鸿雁传书,他俩的心离得越来越近了,信写得越来越充满诗意,真是验证了那句老话:热恋中的男女,个个都是诗人。他俩相互间的称谓从“张金花同志”,“杨雨生同志”变为“金花”,“雨生”,有好几回,雨生想写“我的金花”了。
光阴真的如梭。两人书信交往快一年了,雨生又该休假了。雨生写信将回乡日程告诉了金花。金花在回信中说,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他。还说,她刚刚读完《贵州的民间传说》,其中的一个故事很让她感动:
很久以前,在乌蒙山脚下,白水河上游,出了一个黑心的头领。他霸占了四方的田坝,八乡的山林。所有的布依百姓,都成了他的奴隶。 他从很远的地方抢来一个漂亮的布依姑娘阿果,逼婚不成,就把她关在牛棚楼上织布绣花,不准她出来见人。为了防止她逃跑,还打残了她的一条腿。看牛娃阿黑每天都听见楼上“咿哐咿哐”的织布声和阿果悲怨的歌声。阿黑十分同情苦命的阿果。晚上阿黑和老牛睡在一起,配着楼上阿果悲愤的歌声,吹起箫来。吹啊唱啊,吹得老牛竖起了耳朵,唱得老牛掉下了眼泪。老牛突然愤怒地昂起了双角,角尖把楼板戳穿。阿果俯身从破洞里看阿黑,阿黑抬头从破洞里看阿果。四只泪眼凝视着,阿果的泪珠滴下来,落到阿黑的脸上。从此,一到晚上歌声萧声就没断过。歌声萧声为他们表心愿,泪水为他们诉衷情。一天晚上,阿果唱累了,阿黑吹累了,一个俯下身,一个抬起头,四只眼睛看啊看,看到公鸡报了晓,看到雀儿闹枝头。老牛说话了:“阿黑呀,阿果呀。快趁天还没亮,头领还睡着,你们离开这黑窝,顺着白水河走吧,奔吧,那里有幸福的生活等着你们。”阿果说:“老牛公公啊!我被锁在这个笼子里,腿被头领打残了,怎么跟阿黑哥去寻找幸福啊?”阿黑说:“我不嫌弃,我带你走!”老牛不说话,昂起头,用两只角撬开一块楼板。阿果顺着牛角梭下来,阿黑接着她,背着她奔向白水河。他们在岸边砍了几棵斑竹,做成筏子,一个吹箫,一个唱歌,顺水漂去,去寻找幸福自由的生活……
这个故事让雨生很感动。他在回信中说,男人就得像阿黑哥那样敢于爱敢于担当。
归心似箭的雨生启程返乡了。在上火车之前,雨生跑了好几家商店,想象着金花的身材,一定是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腰细如束,玉腿修长温润白皙。于是买了一块花布。心想,用这块花布做个裙子,一定是全县城最美的。
终于到了小旅馆。他急切地迈进小门厅,见对面登记处前站着一位柱着拐仗的女子:浓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眉毛下扑扇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红唇微闭,显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她是张金花!
张金花平静地站在那里,“这就是我,我不瞒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