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私家园林的营造,多用工匠大师,而设计者却是园的主人。这些主人大多是学富五车,清高孤傲,不愿与凡夫俗子同伍的文人,君“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
这就注定了他们所营造的园林,必然充满诗情画意,因此又被称为“文人园”。譬如苏州的拙政园、网师园、退思园、留园,南京的瞻园等等。这些园,单观园名,就蕴含文化的深意和一种退隐山林复杂心绪的表白:
“拙政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退思园”,“退而思之”也;
“留园”,“长留天地间”也;
“瞻园”,“瞻望玉堂,如在天上”也;
而“网师园”,则表现出园的主人宁肯拜结网的渔夫为师,也不愿与世俗凡夫往来的清高。
“文人园”的整个营造过程,几乎成了文人士大夫“上下与天地同流”精神的全部倾诉。他们不是想简单地描述什么,而是试图营造一种既能蒙养生活,沉密神采,又能抒发胸臆的那种气韵生动的意境。是自认为“学富五车”不同于常人的一种文化表达。这些文人士大夫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学识和美学理念都倾泻在园林的一石一木一花一水之中。因而,把假山、立峰、楼、亭、廊、阁、榭、馆、轩、台、池、舫、栏;花墙、花架、书架、槅扇、博古;屏、幕、匾、楹、联、字、雕;松、槐、柽、柳、桧、柏、虬,竹、兰、梅、菊、荷、蕉、鱼,甚至花影、树影、竹影、云影、水影、波影、山影、石影、石质、石纹、石理、石矶、石濑、石笋,日、月、云、雨、风、雪、霜等有形无形之景都变成为了文化元素,成为了文化符号,凝结成为文化情感,纳入到了造景、借景、生境之中。力求从春秋迭代、草木荣枯等自然景观的变化中,“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参悟出或表达出人与自然宇宙之间的那种大道。园林景点所生成的情趣、气韵和意境,就是园主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这种文化情怀的物化。
私家建造园林,财力毕竟有限,比不得皇家园林的那种恢弘,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中,求得景的瞬息万变和意境的幽深。追求山水画中那种含之不尽的气韵,山水诗中那种清新、自然、恬静之韵味。试图缩万里江山于咫尺,“一勺一水以梦千寻海浪,一石一峰以梦万仞高山”,咫尺之内蓄万里之势。而园林之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这叫借景。借景手法,使得园内所造之景突破了狭小空间的限制,收园外的无限于园内的有限之中。这既是中国山水画“以小见大”,“以大见小”表现手法的运用,又是文人士大夫复杂心绪的表现。计成在《园冶》中借别人之口一语道破:“从进而出,计步仅四里,自得谓江南之胜,惟吾独收矣”。何止“江南”?实为“江山”也。日、月、云、雨、风、雪、霜之下的假山、立峰、水池,梅、兰、竹、菊、荷,楼、亭、廊、阁、榭所要表达的是“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仰观天宇,俯察万物的心怀,是文人士大夫天下情结的表述。在官场被压抑下的文人士大夫们,在自家园林找到了释放心怀的场所,欲从有限的时间空间进入无限的时间空间,将自己的心放大,让自己的思想放飞,将生命与宇宙融合,从而引发些许可以自慰的人生和历史的感悟。正是这种复杂的情感,却无意中,让他们和匠人们一起,创造了世界园林史上独有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师法自然又妙极自然的建筑艺术奇葩。这如同古埃及的金字塔,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古印度地区的泰姬陵,营造的主人虽然只是为了自己的形骸,或者为了自己的女人,但却创造了流芳千古的建筑奇迹一样。
当我们游览古典私家园林的时候,如果只见草木不见文化,来去匆匆,只能是“如入宝山空手回”了。私家园林绝无闲笔,纳入了大量的文化内涵,每一景点都有扑面而来的文化气息,不妨放慢步履,细细品味。
古人有上善若水之说,“水令人远,石令人幽”,私家园林以假山为骨,以池水为脉,占地再小,池水是绝不能或缺的,“约十亩之基,须开池者三,曲折有情”。私人来不得皇家园林那种“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浩瀚之气势”之水,但有一池之水可以得情感之安慰。水池的岸线不能生硬呆板,要蜿蜒曲折,曲而有致,港、汊、湾、坞都要有体现。花间隐榭,水际安亭,亭、榭、廊总是邻水而建。清风之下,淡月如钩,虚阁荫桐,池水涟漪,细数游鱼,可让人大智知闲,外适内和,体宁心恬。主人闲倚栏旁,借助静水或偶尔的涟漪,试图解开心中双丝网的千千结,驱走官场上的疾风暴雨,将自身各种难以消散的欲望、郁闷,甚至放浪以及无奈中对宁静的追求,柔和在一起安抚在一池之水中,凡尘顿远襟怀。
“胸中有丘壑,笔底才能有波澜”。中国自古有赏石文化,山言志,片山多致,寸石生情。唐代白居易首先发现了太湖石的抽象美,用玲珑多姿的太湖石装点园池,导后世假山洞壑之渐。到了宋代,杜绾的《云林石谱》成为中国第一部论石专著,除太湖石外,还列举了昆山石、宜兴石、龙潭石、岘山石、宣石、湖口石等十多种名石。奇巧无比,美妙音韵的石头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载体。文人爱石赏石迷石者众,实乃时风所薰,所以园林中假山、立峰是一定要有的。“路随河转,山因水活”,这在园林中是必有体现的。石头,不是随便选的,瘦、透、漏、皱是选假山、立峰之石的审美标准。假山既要假又要真,“有真为假,以假成真”是假山掇造的最高境界。不要小看这几个字,要拿捏好,在有限的地盘,能形成山洞、石室、峡谷、峭壁、危石、危径等山间意境,做到“有真为假,以假成真”,绝非易事。
如果说园林中的山水花木组成的景观,蕴含着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那么,园中的匾额、楹联,题名、堂名、亭名、轩名就是他们触景生情后胸臆的直接抒发。移竹当窗,竹树风生,晓风杨柳,夜雨芭蕉,“红楼隔雨相望冷”;溶溶月色,瑟瑟风声,池水荡漾,曲池涵月,“邀来月影相伴行”。这等美色,怎能不触景生情,寓情于景呢?腹中的诗书,便应景而生。所选用的匾额、楹联、堂名、亭名、轩名等经反复推敲,斟酌吟唱,务必取自与周围的环境以及自身心绪相贴切又有意境的名家诗句。譬如,苏州网师园中的“月到风来”的亭名就取自韩愈“晚年秋将至,长月送风来”的名句,“殿春簃”来自于苏轼的“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苏州拙政园中“与谁同坐”的轩名,来自于苏轼的“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听雨轩”来自“雨打芭蕉落闲庭”的佳句。你看,“晚年”、“寂寞”、“明月清风我”、“闲庭”,是不是一种心绪的表达呢?还有,拙政园的“梧竹幽居”、“雪香云蔚”,网师园的“网师小筑”、“看松读画”,留园的“长留天地间”、“涵碧山房”、“林泉耆硕”,退思园的“菰雨生凉”,狮子林的“水殿风来”,以及廊道、门额上的“枕波双隐”、“曲溪”、“印月”、“听香”、“读画”等等这些题名,无不来自意境高雅的名诗佳句,蕴意深邃,字字珠玑,让人回味无穷,起到了绝妙地点景作用。王维的“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陆游的“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李清照的“水光山色与人亲”,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些万物皆备于我的名句,都成为了园林营造者勾画气象首选的诗句。
游古典园林,千万不要漏了色彩斑斓、庄重典雅的建筑彩画。民间艺术家们,用自己的妙笔,将民间传说和自然界的生灵绘在了大雅之堂,使得以灰黑色为主调的私家园林建筑生动活泼了许多。
中国古典私家园林,尤其“文人园”,将“四位一体”的中国画这一平面艺术立体化了,将清新、自然、恬静,充满韵味的山水诗具体化了,是塑像化了的中国书法,是放大了的中国印。可以说,中国的古典园林艺术,尤其是“文人园”,是文学艺术,思想情操与工程技术联姻产生的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