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之美与物哀之美》原本是日本文学泰斗川端康成与日本历史画泰斗安田靫彦关于美的随想和漫谈的书。“侘寂”一词也因此在中国得以流传。日本以“侘寂”一词描绘物品的残缺之美,从不圆满的甚至是破碎的、朴素的物件之中发现某种难以言传的、寂静质朴之美。这一理念,绝非是人性的扭曲,绝不是审美心理的变态,这是对另一类形态美的肯定和鉴赏,这与中国传统的残缺之美、凄美或凄楚之美的审美理念是相同的。
感谢那次争夺维纳斯塑像的海战,让雕塑的双臂在混战中被砸断,从此,维纳斯就成了一个断臂女神;庆幸那次是否让手臂复位的争论最终让坚持断臂的一派占了上风,这才让西方人开始懂得残缺之美。由此,无论东西方,凄楚之美、残缺之美或者侘寂之美、物哀之美成为了美学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都向往完美,为什么还会有凄楚之美、残缺之美或侘寂之美、物哀之美呢?这其中是否有一个“换一种眼光看”的问题呢?有。
譬如瓷器的修补。现在,锔锅锔盆这一行业已经消失。岂不知,几千年来,在中国,这曾经既是一门实用技术又是一门高雅的艺术,即“锔瓷工艺”。
锔瓷工艺,就是把破碎的瓷器拼好,用金刚钻钻孔再用锔钉嵌住抓牢,使其恢复原样,既能再使用,又有观赏价值的技艺。据说,在宋朝之前,锔瓷工艺已经存在。它是中国最古老的瓷器修复技艺。这种修复,起初只是为了实用,肯定没有想到会成为一种另类的美。后来发现,锔上的金属钉,时间久了,锈迹漶漫,使得整个瓷器蕴含着独特的历史信息,显出独特的风味,形成了一种侘寂之美或物哀之美,别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精妙。这种锔瓷尤其是锔瓷后的名贵瓷器,没想到在古玩行当中掀起了收藏的风潮,特别值钱。后来,有人为了追求这种特别,故意地将器物撑裂,锔出特别的样式供人把玩,有的竟然成为了侘寂之美与残缺之美的名物,如日本的国宝“马蝗绊”。这是中国南宋时期生产的一件龙泉窑青釉花口碗,流入日本二百余年后,此碗在流传过程中底部出现了裂痕,日本人非常珍惜此碗,特意送到中国来修补。修理时锔上的六枚金属钉,时间久了,锈迹漶漫的金属钉,如同硕大的马蝗,因此得名“马蝗绊”。
就这样,久而久之,原本是修补破瓷碗的粗活,成为了一门艺术。此艺术,自中国传向四方。在后来的发展中,逐渐出现了各自手法,形成了中国、日本、欧洲三个最大的锔瓷地。然而只有中国的锔瓷才能称作上艺术——锔艺。
锔艺的诞生,是典型的将残缺变为美的一种工艺。这是人类审美眼光的一次大转变。尽管人们一直在追求尽善尽美,祈求圆满,但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完美,事事都不圆满。从这个意义上讲,整个世界处处是不完美,不圆满的。美就藏在看似不完美之中,不完美才美。既然不完美也有美,那么,就在不完美中找美,挖掘美,凸显其特殊的美。
发源于中国的盆景艺术,是一种通过约形传神,人为造“丑”,彰显天然野趣,制造不完美的残缺艺术;赏石文化就是找“丑”,显“丑”,“审丑”的文化,瘦、透、漏、皱成为赏石的标准;戏剧中的脸谱就是造“丑”的艺术,“丑”的有味;某些地方剧的唱腔(譬如山东莱芜梆子)不追求圆润而清亮的音质,最美在于声硬、音直,粗犷激昂、刚劲豪爽、高亢沙哑。中国戏剧中的丑角,禅画中的人和物,字体的变异(譬如郑板桥的字),甚至木质拐杖,无不体现出“丑”之美。这种发现“丑”,制造“丑”,制造残缺,展现残缺美的艺术,是一种审美存在,是一种寓美于丑,大美于丑的美学理念。
凄楚之美、残缺之美或侘寂之美、物哀之美这类“丑”文化,绝不是无聊之人把玩的奇巧淫技,而是只有高智商高情商的人才能玩得转的高雅文化,是高端的审美致趣。唐代集水墨山水画、诗人于一身的王维,是第一个真正将中国山水画的画理和技法引入盆景,将盆栽从模仿自然提高到妙极自然的艺术高度的人;白居易酷爱奇石,写下多篇咏赞奇石的诗文,生动的表达了他期盼与石为友、为伴的深切之情;苏东坡爱“丑”石,爱盆景艺术,埋盆成痴,因为他从“丑”中找到了“美”,并得其三味;郑板桥高度概括了“丑石”所表现出的美学理念,他说:“一丑字则石之千姿百态皆从此矣。”一个“丑”字,使石盆景艺术千姿百态,尽显天然野趣,妙趣横生且深蕴玄机。所以,没有“丑”的淋漓尽致,就没有盆景艺术之雅之致。
如果说,奇石之丑十有八九源于天然之工,那么,盆景之丑,多来自于人工。这种“人工”,力求的是将大自然的一些景致“缩龙成寸”,让一盆之景,“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咫尺”。树桩盆景,在选材之后,通过蟠扎、修剪、人毁,有意造成断枝残臂,或造成植物枝干歪、扭、斜、垂、皱,甚至通过虫蛀使部分枝干瘦、透、漏,千疮百孔,或枯死或枯枝纵横。生成歪中有雅,扭中有致,斜中有韵、皱中有媚,瘦中有韧,枯中有刚的清雅感,沧桑感,悲壮感,抗争感,醉态感,节奏感,形成了超越自然之丑的大丑。这大丑,展示的是中国文化崇尚的另一种美:一种不屈不挠的美,一种旺盛生命力的美,一种残缺的美,一种积极向上的美,一种发人深思的美,一种激励人心的美,一种让人幽默愉悦的美,一种让你有所感悟的美,一种令你醉倒的美。
尼采就说过:“无论在造型艺术还是音乐和诗歌中,除了美丽灵魂的艺术外,还有着丑恶灵魂的艺术;也许正是这种艺术最能达到艺术的最强烈效果,令心灵破碎,顽石移动,禽兽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