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最早是供人休息和瞭望的地方,多少也有点军事功能。可这一“休息”不得了,这一“瞭望”了不得,几千年来沉淀了厚厚的文化。
亭,几根立柱,四面开敞,造型轻巧,选材不拘,布设灵活。自魏晋南北朝之后,被文人士大夫们所钟情,亭,再不仅仅立于路边了,它跟着文人的脚步,远离嘈杂之地,走近了花前、树下、林间、水旁、山上、园中。正因为亭轻巧、灵活、优美,既可立于园林之内,庭院之中,又可独处于江河、湖泊、大海之旁,又能独登高山,或巧居于山腰,或傲立于山巅。亭,成了文人士大夫坐观万景,指点江山,吐纳云气之地,成为了文人士大夫抒发情怀之地。李白独坐金陵新亭,举目山河异,千载仰雄名;杜甫饮酒章梓州水亭而“吾醉亦长歌”;白居易登江亭夕望,凭高望远思悠悠;多情的李商隐夜息西亭,西亭月正圆,从来不得眠;李清照“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辛弃疾临京口北固亭怀古,“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几千年来,那些隽永悠长,深情绵邈,慷慨激昂的诗赋,那笔酣墨饱,逸兴遄飞的书法,多出自于亭中。亭,早已超出了建筑的范畴,成为了中华文化的一个符号。也正是这种文化和情怀的浸淫,才生出了众多天下名亭。
凡名亭,因名人名诗而出名,无不是名人、名诗文、名书法三绝。
会稽山阴之兰亭,之所以出名,不在于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因为魏晋名士常相聚于此。王羲之的《兰亭序》,使兰亭集满沉甸甸的文化。
中国古代绝少为伟人、文人雕像,而是为其立碑建亭,这是中西文化的一大区别。许多亭专为名文人而建。譬如,湖南汨罗纪念诗人屈原的独醒亭,被列为中国四大名亭之首,又被称为天下第一亭的醉翁亭,“醉翁亭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许多亭名都取自名诗名句,譬如北京陶然亭,取自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这座小亭被誉为“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颇受文人墨客的青睐,享誉经久,长盛不衰。
……
在众多名亭中,安徽贵池(池州)的翠微亭,杭州的风波亭,让我泣血,每每走近它们,我的脚步总是无比地沉重,因为它们与岳飞有关。
1135年,身经百战,屡建奇功的岳飞率兵驻防池州,游城东南齐山,登上了诗人杜牧在这里建造的翠微亭。面对美好河山,岳飞心里非常愉快和兴奋,赋《池州翠微亭》诗一首: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这首记游诗,记述了“经年尘土满征衣”的作者登翠微亭观览胜景的愉悦,表现出作者对祖国山河的无限热爱之情。“马蹄催趁月明归”是这首诗的灵魂之所在,是登亭仰俯后的感发。面对南宋残存的半壁河山,保家卫国,恢复中原的匹夫之责,使得他对祖国“好水好山”更加爱恋,也更激发了他披甲执锐,冲锋陷阵的斗志,他似乎听到了远方敌寇的铁蹄声和剑刃的抨击声,急切杀敌之情,催促他趁月策马而归军营。
可是,当他勒马回首,对翠微亭投下最后一瞥时,他万万不会想到,几年后,一座风波亭在等着他,这座亭子不在高山翠林之中,不在江河湖海之旁,而是设在监狱之内。
1140年,岳飞统率岳家军在郾城大破金兵,第二年又打败了金兀术,金兵已面临全面溃退之势,形势对宋军极为有利。岳飞正准备渡河收复被金人占领的中原之时,朝廷却在一日之内连下十二道金牌,催促岳飞撤兵回朝。
岳飞扼腕长叹,愤慨欲绝;“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在返回的途中,岳飞登上高亭,凭栏“怒发冲冠”,仰天长啸,悲切地咏出了千古绝唱,爱国名篇《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被害七百九十五后的1937年9月,郁达夫于福州于山登思儿亭凭吊戚继光。他有感于“誓雪国耻”的豪言,感时伤事,用岳飞《满江红·写怀》原韵痛切抒发了决心报国的壮志豪情和抗日必胜的决心:“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