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季节比秋更美了。它既有春的靓丽,夏的热情,又有冬的萧瑟;它将春夏的原色凝聚浓缩,淬炼为五彩,基色却是金黄;它把春的稚嫩青涩,夏的踌躇满志,升华为殷实、成熟和老成;它面对即将到来的冬的无情肃杀,为春保存了所有的希望。
没有哪个季节能像秋一样,压满了文人沉甸甸的心情意绪和家国情怀,似乎文人的万般情愫皆在秋季。
如果说春溢满了文人过多的愉悦和期盼,夏负载了文人更多地浮泛和轻躁,冬压满了文人过重的沉闷和悲伤,那么,秋几乎承载了文人全部的喜、怒、哀、乐、愁和怨。文人那些敬畏、浪漫、着迷、惊讶、喜悦、兴奋、期盼、困惑、惆怅、焦虑、尴尬、失落、离愁、思乡、怀旧、痛苦、嫉妒、悲伤、凄凉、恐惧的情感元素和心境色彩一层层地染浓了秋叶,嘶哑了秋声。秋的万般色相,让文人们栖神幽遐,啸歌吟咏,直探生命的本原,发出万般感慨。秋,早已不单单是一个季节的称谓了,成了文人们释怀的载体,涂抹情感色彩的画板。
在中国古代,几乎所有的著名文人都写过关于秋的诗文,而主题词又多半是悲、寒、愁、枯、残、凋、萧瑟、萧条、凄凄、苍然、飘零、肃杀。类似“我言秋日胜春朝”,“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样的赞秋的喜悦诗句不多。这反映出中国文人的复杂心绪,似乎一到秋季,文人的低沉、郁闷、不快的心情会愈烈,牵愁照恨,心潮翻腾,“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眼中所见尽是“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所以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那些“逢秋悲寂寥”的文人们,总是把自己情感的触觉延伸到所有感官能够达到的地方,眼见万景皆暗,把“千叶万叶声”,硬是强行注释为“万叶千声皆是恨”;把蝉、鸟、虫、风之声组成的天籁和声,硬说是凄楚缠绵的告别、哀叹、哭泣、悲鸣。明明蝉吟是蝉在喜悦,非说是寒蝉凄切;明明鸟鸣是鸟在欢乐,非说是鸦噪凄鸣;明明秋虫是在求偶欢唱,非说是秋虫相泣;明明“只有一枝梧叶”飘落,却硬是听出了“萧萧梧叶送寒声”中“多肃杀之声”……
古代文人的这些复杂的心绪,实在不是乖张古怪。几千年来,中国古代文人总是以天下为己任,企图代山川而立言。但,难以摆脱窠臼,往往心想事不成,甚至命运多舛。人生的坎坷,心绪的复杂,认知的局限,使得他们往往将个人私念与家国情怀交融混杂,主观臆想与客观认知交融互掺。常以心灵映射万象,将主观情调的缠绵悱恻强加在客观的自然景象中,美其名曰“触景生情”,“寄情于物”,“身与物接而境生,身与境接而情生”。实际上,是借物以寓性情,是复杂情怀借助“物”和“景”的委婉抒发,咏物伸意,是借外在景物还内心梦想之魂。这才是“象外之象”,这才是“景外之景”,这才是“味在酸咸之外”。
最早给秋注入家国情怀的应该是屈原。他独有的奇崛愤激、凄凉幽冷的诗歌,是他心境的写照。从“变法改革”到“谗而见疏”,再到“流放汉北”,“放逐江南”,最终“自投汨罗”,仕途坎坷,报国无门。他将自己满腔愤激的情绪,发而为诗。“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萧瑟的秋风,枯黄的落叶,不知带走了他多少伤感情怀和对国家民族的涓涓之诚。
在陆游的诗词和散文中,秋以及伴随着秋的悲、哀和愁出现的频率很高,表现出他慷慨激昂的报国热情和壮志未酬的悲愤。陆游一心报国,坚持抗金,但一腔爱国之情却屡遭主和派的打击和排斥,一怀愁绪,沉郁悲凉,心如萧瑟之秋。眼见“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螿鸣?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虽拔剑有声却无力回天,只能仰首长叹:“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辛弃疾的政治遭遇与挚友陆游很是相似,虽有出色的才干,但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使得他难以在官场立足,同样报国无门。他感叹人生短暂,壮志难酬,内心越来越感到压抑和痛苦,“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但与陆游不同的是,面对残酷的现实,辛弃疾愁而不悲不哀,“是谁秋到便凄凉?当年宋玉悲如许。”当年的宋玉确实是多悲秋的句子,如“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面对秋的凄凉,辛弃疾敞开胸怀,纵情通达,暗含的是政治寄托的深意,而宋玉的“悲秋”仅仅是感叹人生的孱弱之情。
秋风秋色,也能励志。抗倭名将戚继光战场归来,勒马回首,仰瞻群山,只见层林尽染,感慨万千:“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这秋叶之“丹”,哪里是秋风秋雨所染,染红千峰秋叶的是他和众多将士一心抗倭报国之“心头血”。一个“洒”字表达了自己的坚强意志和对国家的赤胆忠心。
“秋雨秋风愁煞人”的诗句虽然不是出自秋瑾之手,却百分之百的是她的心声。她为这一诗句注入了更深的内涵,这“秋雨秋风”里既有封建王朝的苟延残喘之声,又有人民大众惨烈抗争的吼声;这“愁”里既有对推翻满清王朝的急切心情,又有对后人的激励和重托。这愁,是壮志未酬之“愁”,是家国情怀之愁,是大丈夫之愁。
秋,几千年来容纳了中国文人的万般情愫,所以才那样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