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个傍晚,我和一位休假的船员在海边散步。没多时,天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们穿的都是防雨绸的连帽羽绒服,所以并不在乎这小雨,帽子一拉,不紧不慢,沉稳地走向海边的瞭望塔。
进入瞭望塔,隔窗远望,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雨越下越大了,远处有几艘大型集装箱货轮似乎并不着急,缓慢地朝着港口的方向行驶。
看到大型货轮,船员朋友有些兴奋,说,在远海航行,什么风雨大浪都见过了,现在的这种雨,对即将进港或刚刚出港的货轮来说,就如同庆祝试飞飞机凯旋时喷射的水柱形成的“水门”,温情脉脉,情意浓浓。
他富有诗意地说,他特喜欢远海中的冬雨。这冬雨,当它淋淋漓漓,淅淅沥沥的时候,它是余光中的那种潇潇的冷雨,嗅嗅闻闻,都是满满的乡愁;当它缠缠绵绵,柔细如丝的时候,它是戴望舒的那种寒漠、凄清,让人惆怅,不能“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的情雨。唯独傍晚那裹着大风,撕裂了海天,模糊了天地,暗淡了涯岸,滂滂沱沱,击起海浪澎湃,让远处灯塔的光瞬间羸弱的冬雨,最让人震撼,最让人亢奋,最给人以血性。那才是高尔基笔下的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这样的冬雨,带着祁寒和尖刻,声势磅礴,睥睨一切,特别得冷酷。它似乎只与汹涌的海浪对话,哗哗的雨声和轰轰的涛声就是那抖天动地,情绪激烈的争鸣,相互间,谁也不让谁。这时,连雷电和风声都悄然远去了,更容不得外来的任何插话。这种近乎霸道的气势,能瞬间让心情不快的男子,由低眉垂睫,转为头颅高扬,会让男人们血脉偾张,筋骨挺立,不由自主地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因此,他说,远海中的冬雨,尤其是傍晚那带着祁寒和尖刻,声势磅礴,睥睨一切,特别冷酷的冬雨,是专为真正的男子汉下的。
他转过身来,背靠瞭望窗下的木扶手,缓缓地说,长期的远洋生活,船上比较狭窄的活动空间和无限宽泛的视觉空间,以及那春雨的暖,夏雨的凉,秋雨的冷,冬雨的寒,塑造了我们这些船员特有的气质和心魄。我们能耐得住寂寞,扛得了事;海的博大让我们心胸开阔,内心丰富。我们既能看到又能听懂余光中的那种潇潇的冷雨,嗅嗅闻闻,都是满满的乡愁;我们又能体味出戴望舒的那种寒漠、凄清,让人惆怅,无法“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 的雨的况味,并引来思念亲人的个中滋味;更能享受寒冬那祁寒、尖刻、磅礴、睥睨一切、特别冷酷的高傲的黑色暴风雨的气势。这时,当你看到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像黑色的闪电高傲飞翔时,你才真正读懂了高尔基的《海燕》,瞬间将男子汉的乡情乡愁,愁情、怨情、失恋的痴情,甚至七情六欲,转为豁达,变为远望,化为高傲,生为力量而无畏无惧……
雨越来越大了,风挟着雨猛烈地敲打着窗的玻璃,远处船灯的光亮被风雨撕裂成了碎片,时有时无,时暗时明,巨轮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了。我的船员朋友转过身来,面朝窗外,腰杆挺直,双目放光,遥望远方,似乎又回到了远航的船上……
我们俩都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都看惯了海的春雨、夏雨、秋雨和冬雨。但我只是在海边看过,那远洋深处的雨,尤其大海深处那祁寒、尖刻、磅礴、睥睨一切、特别冷酷,能让男子汉瞬间将乡情乡愁,怨情恋情,甚至七情六欲,化为深沉,生成坚强,变为丰富的冬雨,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总感觉比这位船员朋友少了些沉稳、持重和放达。
我真想去体验那远海中能让人血脉偾张,筋骨挺立的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