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电话告我,叔叔病危,住院了。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却总怕这一天到来,它还是来了。
三个多月前,经查,叔叔的大肠癌已到晚期。由于血压太高,降不下来,年龄又偏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尽管瞒着叔叔,但是,看到肚子上那个排大便的挂袋,下部的导尿管,叔叔心里是有数的。叔叔一生与死神多次交锋,对死亡看得很淡很轻,坦然地说:“远的不算,自孟良崮战役算起,我至少多活了六十七年,已经很满意了。”我们晚辈却心如刀割,我们知道,老人将忍受疾病带来的难以想象地痛疼。
一个多月前,是叔叔的九十大寿。叔叔坐在轮椅上,以水代酒,高兴地接受我们子孙辈的祝福,腰板还是那样挺直,精神还是那么好,微笑着看着我们吃,看着我们说,在我们的一再劝说下,才离席休息。仅仅才一个月,怎么会病危呢?
我匆匆赶到医院,一进病房大楼,药味夹杂着道不清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气味使我伤感,就是在这种气味中,我先后送走了亲爱的母亲和父亲,这气味似一种不良的征兆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
走进病房,叔叔平躺在床上,周围满是用于观测和医疗的仪器设施。我轻轻地靠近叔叔,生怕惊动他。堂弟在叔叔的耳旁大声说我来了,叔叔睁开眼睛,努力地看着我,这时连儿媳都不认识的叔叔,竟吃力地叫着我的名字,因痛疼而不时抽搐的脸,露出坚毅的微笑,我隐不住泪水盈眶。
我轻轻地握着叔叔的手,生怕弄痛叔叔。叔叔干瘦的双手被针扎得青一块紫一块,脉搏似乎有些弱,不!那是叔叔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是用坚强在书写抗争;痛疼带来的阵阵抽搐,不是屈服,而是叔叔在用毅力来约束病魔的放肆和无情。
叔叔的脸消瘦多了,有些苍白,但双眼仍然充满坚定。叔叔啊,年轻的您,浓眉大眼,机智勇敢,部队首长们都亲切地叫您“大眼核(hú)”。相当一级的首长要从连排干部中选拔警卫员,因为您枪打的准,屡屡立功,多次选中您,您却多次要求留在连队,您说,战斗的第一线才是您的位置。您出生在哈尔滨。爷爷是白俄铁路上的职员,参加了俄国的布尔什维克。爷爷知道现代知识的重要,送我爸进了俄国人的学校,一直念到初中。该您上学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爷爷举家迁回山东。38年,我爸参加了革命,42年,不满17岁的您参加了八路军。妈妈说,那时的您还不及一支三八大盖枪高。战争的腥风血雨,仅仅几年,就把您锤炼成高大魁梧的汉子了。莱芜战役时,您作战勇敢,立了大功,身上多处受伤;在孟良崮战役的最后阶段,您冲在最前面,一颗迫击炮弹把您抛到空中,您说,是战友是临沂人民冒死把您抬下山来。一块深嵌脑骨的弹皮使您全身瘫痪。您为了减轻部队的负担,主动要求回家治疗。在我妈妈和姨(后来成为我的婶)的精心照料下,几年后,您竟奇迹般的站了起来,重新走上了革命岗位。您常说,很遗憾因养伤而错过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南京和上海的战役。您说,您一生最感自豪的有三件事: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杀过日本鬼子;参加了莱芜战役和孟良崮战役,都立了一等功。抗战胜利60周年那一天,您佩戴上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勋章及一等功勋章,让我给您拍照。八十多岁的您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照片洗出后,您非常满意。没想到,这是我最后给您拍摄的半身照。
叔叔,您右手的小拇指还是那样弯曲着,我小时候问过您,您说是因为长期握枪握的,而妈妈告诉我,这是您身上最轻的战伤。是的,您的手是握枪的,您酷爱枪,那把正宗德国造的驳壳枪,您长期保留在身边,直到按规定必须上交时,才恋恋不舍地交了上去。您教我们驳壳枪的射击动作,连连说,电影上的动作很多都是不对的,应平握驳壳枪瞄准射击。是的,您的手是握枪的,您是刺杀高手,握着三八大盖杀过鬼子。还在中学时期,我在军训中学了刺杀,教官夸我动作标准,回来做给您看,您说不对不对,应该是这样,然后摆出一个动作。我说,教官不是这样,您说,能杀死对手的动作就是好动作,我就是用这个动作刺死的日本鬼子。后来,我看了抗日战争的一个记录片,看到当年八路军的刺杀动作果然和您演示的一样。
护士进屋了,亲切地叫您一声爷爷,掀开被子,为挂吊袋的肚子周围消毒。您身上一个一个枪伤刀疤清晰可见。您微笑着看着护士,任由她在您的手臂上扎针,在您的下部抽管,插管,痛疼使您一阵阵抽动,额头渗出汗水,但您没有哼一声。上苍啊,如果你有眼,上帝啊,如果你有情,面对病魔如此猖獗地虐待一位善良的老人,为何这般无动于衷!
您的腿已经瘦得很细了,但仍显坚定。几十年来,您走的是正路,走得稳站得正,从不为自己、孩子和家人谋私利,孩子该参军就参军,该复员就复员,该到企业到企业,从来不找关系不托门子。您的孩子都在基层,都是普通百姓,您说,做普通的老百姓有什么不好!
……
天已经很晚了,窗外北风朔朔,树叶飘落,一种悲凉的情感涌向我的心头,我轻轻地抚摸着叔叔的手,这是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情感表达,叔叔感觉到了,手在握动,深情地看着我,用微弱但仍然坚定的声音对我说:“回去吧,没事!”堂弟也催我,我说,过两天我再来看您。叔叔的目光有些不舍,一直目送我走出病房,我赶紧转过头,不让叔叔看到我的泪水……
两天后,噩耗传来,我亲爱的叔叔永远地走了,我十分悲痛,无语问苍天!
写于2013年12月12日叔叔去世后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