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史记》,既是史学专业著作又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同样,中国古代著名的园林专著《园冶》也堪称是一部精美的散文集。
园林建筑艺术,从选址、立基到规划、设计、营造等方方面面,甚至营造的细节,都有很强的专业性,作为造园专著的《园冶》,却没有刻板枯燥地从概念到概念,而是写得像随笔那般轻松,像游记那样浪漫,像诗词那样精美。
中国古典园林是一个博大精深的艺术体系,有自己的理论,有自己的概念,有自己的专业术语。建筑语汇与西方园林艺术的语汇有所不同。《园冶》在阐述园林专业理论的时候,在系统地总结和阐述造园法则与技艺的时候,没有僵硬的说教,而是以清新素雅、简约守拙、含蓄幽深、远逸超脱的散文笔法,深入具体地总结和阐述造园的各个方面,各个环节甚至具体手法,将生硬的专业概念和术语轻松化为优美的词句而沁人心腑。
譬如,中国园林的规划设计和营造理念是师法自然,妙极自然,体现的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文化情怀,《园冶》对此并没有直接进行论述,而是通过对乔木参差,蟠根嵌石等自然形态在园林景点中生成的情趣、气韵、意境的具体描写,将这些内涵丰富,道理深邃的理念优雅轻松地得以释解。
在阐述园林选址和环境营造时说:“凡结林园,无分村郭,地偏为胜,开林择剪蓬蒿;景到随机,在涧共修兰芷。径缘三益,业拟千秋,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既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提,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短短一百六十个字,以散文写景抒情的笔法,简练又精彩地把水文地质,环境建设,人、建筑和自然之间的关系,造园的美学理念都讲了,文字精美,语言生动,说理透彻。其中“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八个字,高度凝练地将中国园林艺术源自自然,师法自然,妙极自然,天人合一的核心理念说清楚了。
在阐述环境设计应达到的效果时,写道:
“溪湾柳间栽桃;月隐清微,屋绕梅余种竹;似多幽趣,更入深情。两三间曲尽春藏,一二处堪为暑避。隔林鸠唤雨,断岸马嘶风。花落呼童,竹深留客。”
“开池浚壑,理石挑山,设门有待来宾,留径可通尔室。竹修林茂,柳暗花明。五亩何拘,且效温公之独乐;四时不谢,宜偕小玉以同游。日竟花朝,宵分月夕。家庭侍酒,须开锦幛之藏;客集征诗,量罚金谷之数。多方题咏,薄有洞天。常余半榻琴书,不尽数竿烟雨。涧户若为止静,家山何必求深。宅遗谢眺之高风,岭划孙登之长啸。探梅虚蹇,煮雪当姬。轻身尚寄玄黄,具眼胡分青白。固作千年事,宁知百岁人。足矣乐闲,悠然护宅。 ”
“刹宇隐环窗,彷佛片图小李;岩峦堆劈石,参差半壁大痴。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远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餐。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苹红蓼,鸥盟同结矶边。看山上个篮舆,问水拖条枥杖;斜飞堞雉,横跨长虹;不羡摩诘辋川,何数季伦金谷。 一湾仅于消夏,百亩岂为藏春;养鹿堪游,种鱼可捕。凉亭浮白,冰调竹树风生;暖阁偎红,雪煮炉铛涛沸。渴吻消尽,烦顿开除。”
四季的环境效果都写了,以游记的手法,将抽象高深的造园理论和设计观念融化在了景物的描写中。文字简洁隽美,情致满满,充满诗意,通俗易懂地娓娓道来,作者的文化情怀和美学思想也自在其中,真真让人“渴吻消尽,烦顿开除”。
中国古典诗词中,写清晨和傍晚的名作名句不少。因为这两个时辰,无论春夏秋冬都非常有诗情画意,最能引发诗兴。《园冶》的作者就很懂这一点。他知道,园林的营造能否生成富有诗意的清晨和傍晚景致,是衡量园林设计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准。为了生动形象地说明这个问题,作者在阐述园林兴造法则与技艺时,依旧没有从概念到概念的刻板说教,而是通过对晨曦、夕阳、夜雨、微风、月色下草木多姿,片山多致,寸石生情的细致描写,生动形象地讲清了园林景点的晨景或夜景应该达到的美学效果,把园林艺术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等理论幻化成清晨或傍晚的景致加以细腻地描写,让人一读就懂。这是一种极巧妙,极聪明的专业论述方法,从中又可见作者不凡的文字功底。请看从《园冶》中随手摘录的两段有关晨景和夜景的文字:
“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窗牖无拘,随宜合用;栏杆信画,因境而成。制式新番,裁除旧套;大观不足,小筑允宜。”
“沿池驳岸;曲曲一湾柳月,濯魄清波;遥遥十里荷风,递香幽室。编篱种菊,因之陶令当年;锄岭栽梅,可并庾公故迹。寻幽移竹,对景莳花;桃李不言,似通津信;池塘倒影,拟人鲛宫。”
一幅有草,有树,有花,有亭,有栏,有池,有鱼,有月,有影,有风,有小径,有借景的清晨或夜晚美景就这样活生生地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把如何营造园林环境,如何“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如何源自自然,高于自然,说得诗情画意般优美动人。这样的园林专著,就是不懂园林建造的人也能看得懂,也能读得津津有味。
《园冶》不是散文又胜似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