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和立春时节很有些相似。所以宋代的周端臣说:“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区别在于,初冬是乍寒还暖,立春是乍暖还寒。一个是“暖”迟迟不走;一个是“暖”悄悄走来。
青岛的初冬,拽着秋的衣角不肯松手,菊花尚未开败,月季仍有花开,市花耐冬精神全在半含蕊处,准备那雪里开花时,红枫依旧红艳,雪松更是绿得浓厚。而那些落叶乔木,到了情愫最为张扬的时节:悬铃木、榉树、刺槐等,枝上的叶黄绿交织,殷实而老成,但枝干、枝桠已迫不及待地拨弄着黄叶,想露露脸了,桀骜不逊地伸展着多姿之态,大有要抖掉黄叶狂扫天空之势;国槐和龙爪槐寸枝三弯,姿态千万,形态不凡,却在屈伸飞动中深情地挽留着每一片欲将飘落的黄叶,活脱脱地展现出天造之美,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一种情感的外泄;高大的银杏满树黄叶,时有飘落,正是一年最美时,演绎出生命形态的壮美;挺拔的水杉,叶已稀疏,枝干显露,任凭风怎样狂吹,都改变不了它们笔直挺立,直刺蓝天,傲视一切的身态,彰显出一种宁折不弯,一往无前的气概。银杏和水杉的“刚”,那些枝干虬曲,迎风变形的树的“柔”和黄叶缀枝,时有飘落的“动”,绝妙组合,藏着一种深秋仍未离去,初冬似到未到的几微,涂黄抹绿中多了些凄婉,色彩斑斓中内存生机。这,就是青岛初冬美的基元性组成。这美,就像李商隐的无题诗,婉曲咏怀,情思宛转,欢乐中有抑郁和凄婉,缠绵悱恻又优美动人,情感浓,意念厚,含义深,情动于心,却又无法找到简短的恰当的精丽辞藻作为题目,让你只能拭目静观,吟诵感悟,细细品味却无法完全推开它的情感之门,你只能做到把这深深的印记留在心里,细心收藏,留待寒冷的深冬,慢慢地去回味去反刍……
青岛的初冬,雪松、黑皮松、柏树、耐冬等常绿树种虽然仍在顽强地抗拒寒霜,但深沉中多了些守势,挺拔中多了些收敛;傲霜的野菊和仍在开放的月季也多少显出了些颓势,毕竟“落叶窗前已作堆”。但在房前屋后,小街路旁,大树根部,围墙角落里,在枯草和作堆落叶的掣肘中,依旧顽强地生长着一些嫩绿的小草、青绿的树芽,它们娇小玲珑,如婴儿般浅颦淡笑。这些隐喻着生命色彩的鲜活的枝叶,那一点点嫩绿,或者半黄半绿,虽经秋雨寒霜地打磨,依旧浪漫、鲜亮和精致,这是初冬的眼神、笑靥和清丽的眉宇。这些不为谁绿的蔼蔼枝叶,以自己的生长节奏,坦然地生存,尽显天成之态。那自然的深静的美,虽有荒草枯枝杂乱纠葛而不能遏,以自己的涓埃之力努力显现着初冬的活力,时刻提醒着生命是变幻的,生命是抗争的,生命更是尊贵的。在更多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荒坡和丛林,那些不知名的小草小树小花,不因为人的脚步是否走过,眼光是否掠过,一枝一叶一花一世界,散发着自己的芬芳,它们虽然不是四季常青的勇士,却在寒意渐浓的初冬仍能挺出仙姿般的绿叶来,开出鲜艳的花来。它们看似弱小,但身处初冬,仍顽强显绿,真可谓仙姿不受寒彻污,风敛天香山野里。这些嫩叶们就是在被冷漠中,默默地顽强地生长。它们当然知道已是天凉风劲,初冬的风裹挟着凄寒,会一天一天地摧残着它们,直至死去。但是,阳光的魅力,蓝天的诱惑,枝干的寄托,生命的顽强,枯草的围护,让它们鼓足了劲,做一番静女其姝,静女其娈的展现。它们自然正视寒风,正视那越来越烈的凄寒,深知时光的金贵,所以才嫩叶商量细细开,“努力挺出根活的萌芽来”(林徽因语),舒展身姿,独自发声,并不示弱。它们一点也不逊于春叶春花,洋溢的全是生命的活力。此时此刻,那些或黄或红或紫或灰的作堆落叶,以自己的余热,簇拥着这些好像忘记了季节,依旧青绿的小草小树小花,情热中有呵护,呵护中有一种对来春的期待。
初冬的这些忘记了季节的嫩叶,是一种精致的存在。这些嫩叶,色彩有别于春叶,不是全然的鹅黄或翠绿,要么嫩绿中有浅黄,要么鹅黄中含翠绿,要么橘红中泛杏黄,其色彩搭配之和谐,是一种诗化了的生存形态。这些坦然面对寒霜的初冬嫩叶,稚嫩中含有些许老辣,这或许是它们敢于直面初冬之寒的一点勇气吧。天公的爱恋虽在其中,但天公有情又无情,让这些初冬嫩叶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既然诗意地走过了,短暂又何妨。
我每次行走在初冬的山间田野里,一见到那些枯树前头,枯草丛中仍在顽强生长的小植物,我的脚步就停下来。让脚步停下来的力量是一种美丽的生命状态,这种状态负载了诸多情感的磁力,把我牢牢吸引住了,而且常常心境因此而浓酣忘我。这些初冬时分仍然努力挺出根活的萌芽来的植物,嫩叶灵动、清丽,好似春季的音容宛在,未曾离去,在瞿然喜悦中,我轻轻地抚摸它们,含情地凝视着它们,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