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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根民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1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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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他见到过彩虹》

1

这么热的天,在马路上站一天也够累的。晚上九点整,巡查一班班长范伟开始收队,三名辅警骑上警用摩托车各自归队,他独自驾驶着警用面包巡逻车,沿204省道回中队。

204省道上周刚刚发生一起三轮车与大货车相撞事故,导致三轮车上三个人当场死,货车驾驶员受伤。事故惊动了省市公安交警部门领导,一周来,中队长、大队长整天忙于接受上级调查询问,市交警支队又是来开现场会,又是派督察民警深度调查,追查责任,最受累的还是基层中队民警,大队下发了通知,集中整治农用三轮车非法载人,整整一周时间,范伟和三个辅警每天天不亮就在204省道和通往沙河的支线上巡逻,查处三轮车违法载人行为,期间只有两次轮流回队吃饭的机会,然后一直就要执勤到晚上九点。正值三伏天,头顶的太阳像熊熊燃烧的火球,从早到晚烘烤着大地,他们的夏执勤服就没干过,总是湿漉漉贴在身上。没办法,有令在身,不能停歇,咬着牙也要坚持到收队。

这些天范伟心情很沉闷,不想和谁多说一句话,见到同事都不想抬头,原因就是那起三轮车交通事故就发生在他们巡查班的执勤路段,而且发生在他们四人上路执勤的时间段。很显然,他和三个辅警就成了全大队的罪人,从中队到大队半年来甚至全年的工作成绩都会因为这起事故被一票否决。对他个人而言,整整二十年一线执勤的功劳苦劳,也随着那一声剧烈碰撞声被抹平。从二十五岁警校毕业进了交警队一直干到今,四十五岁了还是个普通科员,能不着急?好在领导和组织还看到了他的苦劳,去年六月把他推到副科级后备干部人才库里,缺位半年的中队教导员位子也给他留着,如果不是这起交通事故,年内提升中队教导员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谁能料到祸从天降,那个该死的三轮车驾驶员偏偏在拐弯时会撞到大货车,惹下大祸。

一个人开着车有点寂寞,特别是在晚上,周围黑乎乎的,偶尔会有一辆车与警车擦肩而过,算是打搅一下。平时没事了范伟喜欢吹口哨,而且喜欢吹那首《真心英雄》,这时他觉得吹口哨已不过瘾,干脆打开手机下载的音乐,跟着周华健一起唱起来: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

都到晚上了,天还闷热难熬。透过车窗迎面吹过来的风是热烘烘的,吹在脸上有点灼热。车子行驶到事故发生的叉路口,再往前不远处就是中队了。范伟停止唱歌,长叹一口气,好像要把一天的劳累与烦恼都呼出体外,让浑身轻松轻松。就在他刚呼出那口气,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几乎贴着车头从路边窜出来。他赶紧踩下刹车,同时向右打方向,车子在交叉路口右前方紧急停下,那个黑影就站在他的车前一动不动,借着车前灯光,范伟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趴在车前风挡玻璃上,双手紧紧抓住雨刮器,大口大口喘着气,看样子吓得不轻。女人的脸紧贴着风挡玻璃,与范伟面对面对视,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

范伟吓得不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好一会才回过神。他下了车,走到女人跟前,仔细看看情况,还好,没有撞到她。他问:“爬我车上干嘛?”女人嘿嘿一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范伟心想坏了,遇到个女疯子。他没有客气,大声吼了一句:“快走开!听到没?”女人显然被他吓住了,松开双手,但仍站在车前不肯离开。范伟问:“大半夜的,在路上乱跑啥?就不怕让车撞了?”女人摇摇头,嘿嘿一笑,指了指村子方向:“我要回家,嘿嘿!”。范伟明白她可能迷路了,想让警车送她回家,心里却直犯嘀咕,啥倒霉事都让咱碰上。但一想自己穿着警服开着警车,不送也说不过去,就打开一侧车门,让女人上了车,然后沿着那条通往沙河边的小村庄驶去。

半小时后,警车沿着小路来到沙河边。沙河不宽,正值枯水期,水量很小,看上去就像一条水渠,但河槽较深,就像一个牛槽。这几年有人偷偷在河里挖沙,河床里就隐藏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深坑,水下深浅不一,据说每年暑假都发生小学生下河溺水事件。警车从河面的浮桥上驶过,爬上一个陡坡,就是女人所指的雨林村了。

村子不大,三百多口人,上世纪从外地移民过来。范伟在村口停下车,问女人是不是到家了,女人嘿嘿一笑说:“到了”,然后拉开侧门下了车。范伟要送她回家,她却没有让范伟靠近她,独自朝村子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看范伟。范伟挥手示意她赶快回家。女人给他招招手,然后转过身朝村里走去。看到女人的身影在警车灯光里完全消失,范伟才调转车头,往中队返回。

夏夜的雨林村安静地守在沙河边,没有一丝声响,如同沉睡的老人进入酣甜的梦乡。眼前的沙河也没有了往日哗啦啦的流水声,陷入了夜的沉静。送走了疯女人,范伟突然有了一丝成就感,一阵快感像电流迅速传遍全身。

2

第二天下午,范伟在手机微信朋友圈无意中看到一条寻人启事,寻找的人叫王彩虹,二十四岁,沙河镇雨林村三组人,神经有点不正常,长发,穿一件粉红色短袖,黑裤子,昨天一大早从家里出门走失,一整天未见回家,有知情者请迅速与家人联系。下面有一张年轻美丽的姑娘照片,还留了一个当地手机号码。

起初范伟没太在意,这样的寻人启事在微信朋友圈里见得多了,很正常,但他还是被这条寻人启事里的“雨林村”和“神经有点不正常”两个敏感点吸引了,让他回想起昨晚送回家的那个疯女人。可仔细比较一下,照片上的女孩年轻漂亮,眉目清秀,而昨晚那个女疯子一脸污垢,蓬头散发,看起来至少三十五六岁,寻人启事上说走失女孩穿的粉红色短袖,而他记得昨晚那个疯女人的衣服是深红色的。再说了,他亲眼看着她朝村里走去,怎么会丢失了呢?他猜想昨晚的疯女人应该是王彩虹姐姐或者母亲。反正他很难将王彩虹这么美丽的名字与昨晚那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女人联系起来。

他把昨晚的情景给身边的辅警小丁说了,想看看小丁有什么疑惑。小丁看着王彩虹照片哈哈大笑:“班长啊,怪不得你昨晚撇开我们自己开车回去,原来有美女在路上等啊!”

范伟给了小丁一拳:“你小子净瞎说。大黑天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突然趴在你车前,搁在是你早就吓软了。”

“那你咋不叫上我?自个儿吃独食?”小丁不怀好意开着玩笑。

“少胡说!”范伟不想理年轻人了,他们脑子里净想着美事,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再端详了一下女人照片,一会觉得就是同一个人,一会又觉得不是,也许是天色漆黑,匆匆一面,也许是一瞬间吓得不轻,他没清晰地看到疯女人的面容和衣服颜色,那时候他只想赶紧把她送回家,哪里还有心思仔细观察她。

看到范伟在愣神,小丁凑过来问:“班长,别多想了,两人差别那么大,咋会是一个人呢?”

范伟没做声。

小丁有点急了:“依你的意思,那疯女人就是王彩虹了?”

范伟这才点点头。

小丁哭丧起脸:“我说范哥,你还嫌你揽的事少啊?人家遇到这事都往外推都来不及,你倒好,硬往身上揽,真不知你是咋想的。”

“你甭管,我自己做事自己当。咱是爷们,关键时候不能当缩头乌龟!”范伟的双眉竖立,说话像放小钢炮。

“好好好,你是大英雄!那我问你,人呢?”

“送回家了。”范伟说,又补充了一句,“我亲自送到村里。”

“那就怪了,送到村里了,咋就不见人了?为啥不送到家里啊?帮人咋不帮到底?”小丁质问。

范伟无言应对,他觉得小丁这话问得有点道理,说到底还是自己没尽到责任。他决定去村子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一定要把那个疯女人找回来,给他家里一个交代。万一那疯女人出现意外,自己麻烦就更大了。他安顿好小丁他们,就发动警车朝雨林村驶去。

车子刚启动,中队长的电话就来了,要他立即回中队。范伟预感事情不妙,赶紧掉转车头,火速回队。还没进中队大门,就听见院子里有人高声在喊:“我不管你们说啥,我就向你们要人,还我女儿!”

大喊大叫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穿一件宽大短裤,满脸胡茬。他一手指着中队长,嘴里喷着唾沫星子,气势汹汹。范伟停下警车,走到中年汉子跟前问:“这是交警队,不是你家,你喊啥?”

“我要我女儿,你们把我女儿弄到哪里了?”中年汉子看都没看范伟一眼,仍对着中队长喊。

范伟把他拉到一边,控制住情绪问:“你女儿是谁?咋跑到我们中队要人?”

“有人看见我女儿来过中队,昨晚从中队出去就不见了。我不向你们要向谁要?”中年汉子看了一眼范伟,指了指中队长。

中队长一脸平静,对范伟说:“先不要理他,你来办公室一下。”

范伟随中队长进了办公室,把中年汉子丢在院里,任他嘟嘟囊囊。

中队长把事情一说,范伟才知道此事果然跟自己有关。老汉口口声声要的女人就是寻人启事里要找的王彩虹,而且有人看见王彩虹昨天下午坐在中队门口等中队长,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人,才摸黑离开中队。这么说,昨晚在十字路口拦挡警车的应该就是王彩虹了。有可能他把自己当成中队长,可她又为啥不说找中队长的事,却打着手势说要回家?她到底是不是疯了?

天色渐渐昏暗,中年汉子蹲在院子的房檐下,双手抱头,耷拉着半秃顶的脑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范伟突然可怜起他来,从车上摸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问:“叔,你女儿昨晚真没回家?”中年汉子抬起头说:“没有。回家了我还跑到这里干啥?”范伟又问:“你女儿是不是有点精神不正常?”中年汉子说:“她一家人都快死光了,精神能还能正常?”中年汉子抹着泪,失声痛哭起来。

范伟赶紧安慰他:“别哭了,叔,你女儿昨晚肯定回家了,我在路上碰到过,她挡住我的警车,是我开警车把她送到村口的。你赶紧回家再看看。”

“真的?”中年汉子突然激动起来,盯着范伟看了一会,直到范伟肯定地点着头,才喜出望外,说:“好,我再回家找找,谢谢兄弟!”说着骑上电动车,一溜烟走了。

王彩虹的父亲走后,已经三天再没来中队要人了,就在范伟放下心,以为王彩虹确实已经回家,她父亲也见到她之时,一个以外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一惊,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天下午,他的手机微信里又传来一条消息:王彩虹找到了,但人已经死了,是雨林村村民在村头的沙河里打捞上来的。看到这条消息后,范伟脑子里马上回闪出那天夜晚疯女人回头朝村子里走去的一幕,在车灯照射下,疯女人一边朝村子走,一边回头朝他看,脚步很慢,似乎在等着他离开。但是范伟可以确认的是,昨晚她确实进了村子。他想不通她又怎么会掉进河里?难道她没有回家,又返回来去了河边?大半夜她咋会跑到河边去?如果是投河自尽,那她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呢?

他脑子里升起好多问号,心里一团迷雾。

3

这些天,王彩虹已经占据了范伟的内心,让他为她寝食不安。

范伟觉得王彩虹的死自己有责任。仔细想想,既然那晚是他开车送她回家的,人没直接送到家,却死在沙河里,如果是正常人还好说,可他明明知道王彩虹精神不正常,应该能预见到没送回家的危险性。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从警察手中丢失,最终死在河里,王彩虹的父亲和亲戚能不把问题看在了他身上?万一王彩虹的家属来队上要他赔人命,他该如何办呢?

本来,现在正是他冲刺中队教导员的紧要关头,本指望经过一番努力表现,实现自己多年来晋升副科级的梦想,也算是“经历了风雨,终见到彩虹”,没想到梦里的彩虹还没见到,却见到了疯疯癫癫的王彩虹。十天前的三轮车交通事故的问责还没到头,又遇到这样一件缠心事,能不让人丧气?可范伟坚信,人还是要有梦想,最艰难的时刻,也是离梦想最接近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咬牙挺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范伟安顿好小丁他们,一个人驾驶警车来到雨林村。昨晚他一夜没睡着,王彩虹的事不解决到头,他心里永远安稳不下。他去村里就是想弄清楚王彩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家人怎么处理这件事。

警车刚开进村部,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领头的就是王彩虹的父亲,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冲在最前面。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对黑瘦的中年夫妇,他们表情严肃,目光喷火。看范伟摇下车窗玻璃,王彩虹的父亲一眼认出他,突然怒吼道:“范伟,你下来,你赔我女儿命!”身边有人跟着喊叫起来。

范伟下了车,看到院子里有七八个老老少少的村民,有人头上还包着白布,有人穿着孝服。看到范伟从警车里出来,人群里喊声更大,有人马上过去围住范伟,有人哭哭啼啼拽着范伟衣袖不丢,更有年轻人上前开始推搡范伟,要他赔人偿命,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这时村主任从会议室走出来,向人群挥着手说:“大家不要闹,有话坐到会议室好好说,这样子解决不了问题啊!”

“我们要跟范伟说事,要他杀人偿命!”刚才推搡的年轻人喊道。

范伟握住拳头真想揍他,还是克制住了,但他嘴上一点没客气,对年轻人厉声说道:“小伙子,你把事情弄清了没有?你说这话要承担责任的,诬陷人是要犯法的,知道不?”

带头的王彩虹父亲转身向人群摆摆手,人群暂时安静下来,年轻人也哑住了。然后他对村主任说:“好,我们都去会议室说说。说不拢,我们就去交警大队找大队长,反正我女儿不能白死!”

事情远远比范伟想象的离奇、复杂、可悲。

原来,王彩虹就是十多天前那起交通事故中三个死者的亲人,她的儿子、丈夫和母亲都是在那次事故中被撞死的。据王彩虹父亲说,那天凌晨,王彩虹不到一岁的儿子突发急性肺炎,王彩虹正好身体有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不能陪儿子去看病,就叫来她母亲抱着儿子,坐上丈夫驾驶的三轮车去县医院给儿子看病。三轮车从通村小路拐上204国道时,与一辆疾驶而过的大货车相撞,大货车拦腰将正三轮车撞翻,母亲和儿子被甩出十几米远,掉到路边的土沟里当场摔死,丈夫被卡在三轮车严重变形的驾驶座位上,内脏破裂,失血过多,也当场死亡。

范伟回想起来,他与三轮车肇事前也是擦肩而过。六月二十五日早上天还没亮,他就带着三名辅警驾驶警车从204国道拐上通往沙河滩区的通村道路巡逻。因为那几天正是辖区各种瓜果采摘时节,中队早就发现有人用农用三轮车拉运农民工,以劳务输出的形式挣钱,要求从严整治,坚决遏制农用车群死群伤事故发生。所以从七月份开始,他就每天带领辅警早早上路,查挡三轮车非法载人。

就在事故发生前十几分钟,他们在通往雨林村的道路上迎面碰到了王彩虹丈夫所驾驶的三轮车,当时范伟就停下警车将三轮车拦住,几名辅警也上前准备查扣三轮车,范伟一看车上只坐了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婴儿,就问驾驶员去哪里干啥去,驾驶员一脸惊恐,显得又很着急,说娃有病,急性肺炎,得赶紧送往县医院看病。范伟看到婴儿体弱,病来得紧,不能耽误,可又顾虑到三轮车载人不安全,若不纠正出事就麻烦了。这时,小丁已经掏出行政执法强制凭证准备开具处罚单,另一名辅警已经将驾驶员请下车,准备上车把车开到停车场。在他犹豫时,车上中年妇女和年轻驾驶员哭丧着脸哀求放过他们,他心软了,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放了他们,还叮嘱驾驶员路上小心。

谁能想到,一念之差,竟然酿成了三个亲人一瞬间同赴黄泉。范伟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彩虹,她的母亲,儿子,丈夫三位亲人就这样离她而去,那都是世上最疼、最亲、最爱的人啊,失去了他们,她能不悲伤欲绝?

范伟在座谈会上把自己那晚如何送王彩虹回家,送到什么地方,王彩虹走到哪里他才调转车头返回的事实,都如实阐述清楚,村主任也明确表了态,说交警同志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履行一名人民警察的职责,而且一直把王彩虹送到了村里,已经尽到了护送责任。至于后来王彩虹是怎么投河的,在事实还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能轻易下结论,相信交警同志会积极配合调查清楚事情真相。范伟也表了态,他请大家放心,既然事情已发生了,他一定会积极配合调查,该承担的责任一定会承担。请大家相信法律是公平的,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座谈会在一片沉痛气氛中结束了,王彩虹的父亲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与前几天见到的模样相比,明显苍老了许多,浑浊的目光有点呆滞,灰白的胡茬乱糟糟布满嘴唇周边,下楼的脚步沉重缓慢,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厚实的背部也弯下许多,看上去一点不像五十多岁的汉子,倒像六七十岁的老头。

送走那群人,日头已经偏西,范伟这才离开雨林村。气温正高,马路上车流量也渐渐稀少。范伟返回执勤点时,小丁告诉他刚才大队纪检组长带领督查民警来查岗,要他回头说清不在岗的原因。

4

三轮车交通事故的发生和王彩虹的离奇死亡,让沙河交警中队一时间成为上级公安机关关注的焦点。而处在这个焦点中心的就是巡查一班班长范伟。

七月中旬的一个周一早上,大队召开全体中层干部会议,破例通知范伟参加。范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感到既高兴又新奇,甚至幻想着是不是领导把自己已经当成中层干部。中队教导员缺了快半年了,看来该是自己填空补位的时候了。然而,进了会议室后,里面严肃沉闷的气氛便很快打消了范伟的这一幻想。

会议室里静悄悄,从大队长到中层干部,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像戴着面具一样看不出一点表情。主席台上坐着县公安局局长、政委,还有三名陌生的领导,大队长和教导员则分别坐到了两侧。会议由大队长主持,他一一介绍了主席台上领导,然后说了今天会议的主题。范伟这才知道那三个陌生领导是市安监局、监察委和市公安局纪检委的,今天来大队专门对“6·25”较大交通事故进行深度调查,追究责任,需要大队事故科和沙河中队有关同志配合。

会议开的时间很短,调查组组长三言两语说明了调查工作程序,县公安局局长提出几点具体要求,然后分管事故处理工作的副大队长通知了那起事故办案民警和沙河中队中队长与范伟留下,接受调查组深度调查,其余人员散会。

调查工作从翻阅事故案卷开始,然后进行个别谈话。谈话在副大队长办公室进行,由调查组点名进去约谈。范伟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去谈话的。谈话由一个戴眼镜的胖中年发问,一个年轻人记录。范伟按问话要求如实叙说了事故发生那天自己如何查挡三轮车,如何放了三轮车,如何赶到事故现场协助事故处理民警保护现场、实施交通管制的情况。他说的很细致,包括看到车厢里中年妇女怀抱的婴儿呼吸急促、剧烈咳嗽的情景,以及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都一一作了交代。

范伟叙述完后,胖中年问道:“你知不知道无证驾驶三轮车是违法的?作为一名执勤交警,对于这样严重的交通违法行为你为啥不严格处理?”范伟回答:“知道。当时只是出于同情那个孩子,怕扣了车耽误孩子看病,才放他们走的。”

胖中年说:“同情弱势群体当然可以,但是你没有当场消除安全隐患,酿成了这起较大交通事故,你这样做是失职的,对事故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胖中年的话说得很有分量,如同铁锤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范伟知道,自己这个处分是背定了。

谈完话,范伟跨上警用摩托车刚准备回中队,这时纪检组长打来电话里,要他来一下办公室。纪检组长的办公室与刚才谈话的副大队长办公室对面,都在三楼,范伟刚下了楼,又要上去,他实在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但是纪检组长催得紧,他只好惴惴不安跑上三楼。

纪检组长递给他一张法院传票说:“这是上周县法院传来的开庭传票,你看看,王彩虹父亲把大队告到了法庭,大队长要我通知你一下,到时你要上法庭答辩,这几天做做准备,写一份答辩词,把最关键的情节要写清楚,不能让人家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懂吗?”

范伟自我嘲讽地一笑。干了二十年的警察,还是第一次当被告。好吧,那就试一下当被告的滋味。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把传票还给了纪检组长:“知道了,开庭时喊我一声,至于答辩词我就不写了,到时我怎么做的怎么说,是黑是白自会清楚。”

回到中队,范伟心事重重。小丁知道他这些天心里有事,劝他放松放松。范伟也清楚他的意思,就在周五晚上收队后,四个人换上便衣,开着便车来到沙河镇夜市烧烤店吃烤肉喝啤酒。小丁说:“范哥,把烦心事抛到脑后吧,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范伟三五瓶啤酒下肚,就有点晕晕乎乎了:“对!人生有苦也有乐,来,咱在一起来唱歌!”说着就先唱了一句,其他三人也跟着唱起来——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

范伟越唱越激动,越激动喝得越多。小丁劝他不要喝了,范伟却推开他端起一大杯喝下,正要继续喝,眼前的手机响了,他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纪检组长的声音:“范伟,那事准备好了没?法院的通知来了,下周一开庭,刚才领导说了,让咱俩商量商量怎么上法庭。”

范伟有点烦,但尽量保持克制:“组长,没啥准备的,到时候实话实说就是!”

“胡说!你要多想想人家会提什么问题,找什么茬,咱才能针对性想对策,到时可别让人家把咱问住了。还有,一定要抓住关键问题,咱俩先要统一口径,就说咱把王彩虹亲自送到了她家,至于王彩虹最后怎么走出去,怎么投河,就与咱没有关系了,记住了吗?”

没等纪检组长唠叨完,范伟就挂了电话:“我最讨厌这种婆婆妈妈的人,是啥就是啥,干嘛要撒谎?咱好心送她回家,是做好事,还用得着编假话?法官不是傻子,他能黑白不分?”

纪检组长的电话再次打来,范伟直接关了机。

小丁在一旁听见了纪检组长的话,也猜出了事情的大概情况。他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骂了句:“真他妈操蛋,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么,净欺负好人!”

范伟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那鬼话有有球用?人家告咱也是应该的,王彩虹的死咱肯定脱不了干系,法庭该咋判就咋判,咱该赔人家的,砸锅卖铁都得赔!”

这一次,范伟终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最后被小丁他们架上车送回了家里。

5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刺眼的阳光透过阳台玻璃,在窗户上投下一片金黄。

范伟是被尿憋醒来的。他双眼迷糊着去了趟卫生间,渐渐才清醒自己是在家里。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家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今天是周六,老婆早就起床去门店了。由于受到网购冲击,老婆的成衣店生意越来越难做,家里的开支却越来越大,老婆只好起早贪黑打点生意。他冲了个澡,拿起床头柜上老婆叠放整齐的休闲装穿好,来到餐厅,吃了老婆放在餐桌上的稀饭和包子,感叹自己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间。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又是纪检组长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要范伟精心做好准备,还说他不仅仅是代表他个人,还是代表大队打官司,输了没法给全大队民警交代。大队领导也发话了,说这起官司只能赢,不能输,不然他要为自己的前途负责。前途?什么意思?不就是中队教导员的职位,一个奋斗了多少年的副科级领导岗位?他已经不想那事了,从那天走出副大队长办公室的那一刻就不想了。

范伟没理睬纪检组长那一套,而是换上老婆洗好的另一身夏执勤,准备到路面上看看。半路上小丁打来电话,说他们正在“6·25”事故发生点执勤,叫他赶紧过来,最后还神秘地说要给他透露一个惊天的秘密。范伟知道小丁爱开玩笑,把他的话就没当回事,就嘿嘿一笑:“得了吧,少给我卖关子,我还不知你葫芦里卖的啥药!”

“这回可真的不骗你,范哥,你来了就知道,保管让你大吃一惊!”小丁却一本正经说。

范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丁他们的执勤点,看到小丁正和两个辅警在窃窃私语,他骑在摩托上一腿撑着地问:“你们在捣什么鬼?”

小丁笑着说:“范哥,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在家肯定会呆不住的,肯定会归队的。咋样,头还晕不?昨晚你可真能喝,一打啤酒都消灭光了。”

“少贫嘴。快说,有啥惊天动地的秘密?”范伟催问。

小丁凑近范伟,神秘地说:“王彩虹没有死。”

“啥?没死?那沙河里打捞上来的是谁?”这真是个天大的消息,范伟根本不敢相信。

小丁说:“死者是邻村一个女的,上个月跟丈夫闹离婚跳河死了,反正不是王彩虹。两家为埋人还差点打起来。这可是他们村主任刚才说的,本想找你说,你没在,他和王彩虹的父亲就一起进县城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快清楚啊!”范伟问。

“是这样。王彩虹的父亲昨晚突然接到王彩虹用别人手机打来的电话,说她在省城看心理医生,要她父亲照看好家。”小丁说。

范伟仍不相信这是真的:“到底谁见到了王彩虹?”

“谁也没见。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她父亲就哭了,叮嘱女儿赶紧回来,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王彩虹答应说第二天就回来。听村主任说,王彩虹在丈夫、儿子、母亲出车祸死了以后,经受不住沉重打击,就精神失常了,整天哭哭啼啼,到处乱跑,还有好几次要上吊、跳河,家里人担心死了。为了安抚她,政府从省城专门请了一个心理医生给她做心理疏导,她的精神状况才慢慢有了好转。那晚你送她回家后,她天不明就从家里走到省道,搭车去了省城。为了帮助她尽快恢复,心理医生安排王彩虹在她家住了几天,还在医院里给她找了份临工让她干。”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范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小丁下面的话还是打消了他的疑惑:“王彩虹的父亲也亲口承认了,他只是从尸体的衣服、身材、脸型和头发上看出是他女儿。由于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他不敢确定是女儿,也不敢让法医做DAN验证就把人埋了。结果第二天就有人找到他家要见尸体,说那是他老婆。王彩虹的父亲虽然心虚,但还是不肯认错,直到接到女儿的电话才清楚自己搞错了。所以,他一大早就叫上村主任去县公安局和法院了。”

当范伟周一早上在纪检组长办公室见到王彩虹和她父亲时,纪检组长才告诉他官司不打了,同时还告诉他另一件事:“6·25”事故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县监察委给予他行政记过处分,县委组织部也因此取消了他副科级后备干部的资格。

范伟看了身边漂亮文静的王彩虹一眼,心里却一阵愉悦:管他呢,反正我见到了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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