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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根民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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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日


  • 1

    丁母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睁开眼,看到床头支架上挂着吊瓶,淡黄色的药水在塑料瓶里冒着细小的气泡,一条透明的细管从瓶口顺势而下,一直通到她的手背上的针头,细管里的药水静静流进她的体内,给她病弱的身体注入着生命的能量。

    这一觉睡得真长!她记不起自己啥时候住进了病房,也记不清自己昏睡了几天几夜。病房里一片沉寂,其它两个床位暂时空着,孤零零剩下她一人。夕阳透过窗户玻璃斜射进来,金黄色的阳光落在被子上,洒下点点亮光。外面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只不过比刚才声小了点。

    一扭头,丁母眼前一亮,一个精美的相框映入眼帘。相框半人多高,乳白色边框,淡蓝底色。相框里是一对年轻漂亮的夫妻,男的穿着黑色燕尾服,女的披着白色婚纱,两人脸色白净,面带微笑,紧紧簇拥在一起,透露出一种甜蜜、温馨,让她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疼爱。

    争吵终于停止。门被推开,丁启亮轻手轻脚走近母亲病床,先看看吊瓶里药水多少,再看看母亲面容。母亲微微睁开了双眼,注视着旁边堆放的婚纱照,让他惊喜、激动,眼泪差点涌出来。

    “妈,你啥时醒的?”丁启亮小声问。

    丁母这才把目光移向儿子:“我咋睡在这里?”

    “妈,你忘了?你被车撞了,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

    丁母头脑里突然抽了一下,苍白的头发里仿佛扎进一枚钢针,感到一阵剧疼。她双眼一挤,嘴唇紧闭,脸上的皱纹紧凑在一起。过了几分钟,疼感渐渐消退,她躺平身子,隐隐约约想起自己被车撞的一点情景。两天前的傍晚,自己从街对面的超市出来回家,走到十字口过马路时,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就把她撞倒了,她眼前一黑,后来就啥都不知道了。当时车子是咋样撞的自己的,到底是自己闯了红灯还是车子闯了红灯,她一点都记不起。现在,只能想起那天她去超市买了点鸡脯肉,想给儿子做顿好饭。那几天农产品代办店生意正忙,儿子一天下来很辛苦,儿媳妇半个月前去了省城照看重孙子,她被儿子从乡下叫来帮忙看家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房间,那天她还抽空给快满月的重孙子做了一件棉袄和一双老虎棉鞋。哎,都怪自己年纪大了,走路也慢,还没走到马路对面,小轿车就开过来了,她虽然听到司机踩了刹车,可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撞倒了。

    “你刚才和谁吵架?有话不会好好说?”

    “还能有谁?那小子把你扔在这里,屁股一拍就走了,也不看看病人咋样了?”丁启亮仍一肚子气,胸脯一起一伏的。

    儿子的脾气当妈的最清楚,都五十多的人了,脾气还那么倔,说话还那么冲,极像他爸,一句话不对就像点着了火药桶。记得儿子小时候在村里看戏,在戏台子底下摆了几块砖给她占座位,她来迟了,砖块却被其他人坐上了,儿子哭着闹着推那人走开,人家是大男人,他闹不过,她只好拉着儿子走开,可儿子却死活赖着不走,不依不饶闹腾了半晚上,硬是把座位抢了回来给她坐。

    丁母想安慰儿子,却没有了力气,头脑又抽了一下,浑身都疼起来,大气也不敢喘。她闭上双眼,想养养神,可脑子清静不下来,老是浮现出相框里的两个年轻娃。那两个娃看样子二十多岁,和孙子年龄差不多,不光长得俊,笑得甜,还相依相爱,多好的小两口啊!从儿子刚才的话里听得出,开车撞她的就是相框里的小伙子,可她没有听到小伙子说话,倒是一个年轻女娃和儿子在吵,该不会是相框里的女娃?

    “你和女娃娃吵啥呀?”丁母问。

    “没吵啥,妈,你不用管,好好养病。”

    丁启亮没敢正面回答母亲,担心说了实话刺激母亲,加重病情。刚才,主治大夫说了,病人的病情还不稳定,即使醒过来,也不敢受刺激,不能太激动,否则会有颅内二次出血的可能,那样就更危险了。刚才他之所以忍不住发了一通火,是因为开车撞人的小伙子只拿着五千块钱来了,这点钱都不够一来回的零用,就这他女朋友还吵着想索要婚纱照,还骂他是在敲诈。他一下子就来气了,要不是在病房门口,他早就上去给那女娃两耳光。他也觉得一个大男人和小姑娘吵嘴有失身份,就直截了当给小伙子说,就拿五千块钱来打发他,还想要回婚纱照,门都没有!这三天他给母亲看病已经花了一万五,小伙子没一万块钱就别开口要照片。小伙子倒还知趣,一边劝说女朋友,一边求他宽松几天,好回去再借钱。

    儿子不想告诉她事情真相,丁母也不再问,她也知道问不出个实话。他猜得出儿子肯定是要小伙子拿钱给她看病,可钱是硬头物,要小伙子一下子拿出万把元看样子有点难。她一向不愿和人纠缠事端,凡事最好能心平气和解决,互相让一让不就得了?小伙子也没说不出钱,咋能非要把人逼到墙根?

    “亮,算了吧,就别再逼人家了,没钱了就把妈送回家,医院就是填不满的坑。”

    2

    宋警官接到丁启亮的电话,知道伤者清醒过来了,就带着民警小王赶到住院部做笔录。他俩随主治大夫从医务室出来,来到丁母病床前。丁母刚和儿子说了几句话身体就吃不消了,闭上双目开始养神,可面部肌肉随着脑子里的阵疼还在间断抽动。主治大夫观察一下病人表情,看看吊瓶里药水,放慢了注射药剂的速度,然后测了血压,戴着听诊器听了听心跳,对宋警官说:“病人心率、血压还是偏低,颅内出血暂时止住了,就怕情绪激动引起二次出血,那样会危及生命。”

    “病人现在能说话不?”宋警官问主治大夫。

    “刚才还说了几句。”丁启亮抢着说。

    主治大夫交代丁启亮和宋警官先不要惊动老人,等她清醒后再问话,然后离开病房。

    丁启亮趁母亲还没醒,就问起医疗费的事:“宋警官,医院检查和治疗费用越来越大,天天催着交医药费,我手头的一万多块钱眼看就用完了,对方交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我一时还凑不下多少钱,你看能不能让对方再垫付一些,出院后我们再一起结算。”

    “刚才我打电话问过了,小伙子中秋节就要结婚了,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听说还欠女方家五万元彩礼钱,正四处借钱,他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多少。但是你放心,他的车有保险,按规定保险公司可以提前预付一万元以内的费用,我们再催催保险公司,你先自己垫钱给老人看病,出院后你们双方再协商。”

    丁启亮一听不干了:“他结婚要紧还是我妈的命要紧?能凑够彩礼钱就给不起救命钱?不行,拿不出医疗费,他婚就结不成!”

    “亮,和谁在说话?”丁母的手突然动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问。

    宋警官闻声后赶紧凑近病床前,看到丁母已经睁开双眼,松了一口气,等老人神情稳定后,便开始询问起事故发生时的情景,小王在一旁做起笔录。宋警官和小王做完笔录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丁启亮,主治大夫说了,从检查情况看,病人同时患有脑梗和脑出血,虽然现在症状轻了点,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要随时观察老人病情,万一不行,就转到省城医院看看。丁启亮一听,刚轻松下来的心又一沉,原来母亲今天的清醒也只是灵光一现,看样子后面会凶多吉少。

    主治大夫的话他不能不听,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把母亲转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可去省城大医院治病可不是一两万能够的,至少得十几万元才行。自己经营的农产品代办店是小本生意,十几万的医疗费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按理说给亲妈看病,自己不会舍不得,可要挣那十几万钱不知要费多大的劲。问题的关键是,母亲的伤病是小伙子开车撞的,这十几万医疗费不能由自己一人出,小伙子最少得承担一半。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就拨通了肇事者的电话,叫他来医院商量怎么办:“梁鑫,你来一下,有事要和你商量。我妈的病加重了,医生说要转院。你也知道,去省城大医院看病没有个十来万是下不来的,我现在没多少钱,你看着拿些钱来。”

    接电话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是丁大哥?梁鑫正忙着布置新房,电话放家里了。好,知道了,我一会就来。”

    丁启亮的手机听筒很响,对方的话丁母听也听清楚了,相框里的年轻小伙名叫梁鑫,还没结婚,可能刚刚和未进门的媳妇从照相馆里取回婚纱照就开车撞了她。要是两个年轻人因为她的连累结不了婚,那自己不就成了罪人?

    “我不转院,送我回家。”丁母突然说。

    丁启亮知道母亲是怕花钱才喊着不转院。母亲是个苦命人,跟着父亲一辈子在庄稼地里刨食,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上小学时为了给自己买笔和本子,母亲拿着鸡窝里老母鸡刚下的鸡蛋,跑到十多里远的公社购销社卖了,才买了一支铅笔和一个练习本。过惯了穷日子的人,最怕到医院来看病。母亲身体一直很硬朗,活到七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进县医院住院,平日里有个发烧感冒、头疼脑热的,她都是用盐开水、红糖水对付,实在撑不过去,就从村卫生站买几片药,出出汗就好了。母亲知道省城医院看病花钱就像烧纸,十年前父亲就是因为肺癌住进了省城大医院,结果花了七八万元,人还是走了。母亲是让父亲那次住院看怕了,所以到自己治病了,死活不愿意转院。丁启亮心里矛盾极了,如果母亲一直昏迷不醒,转院还能顺利点,可现在母亲半昏半醒,强行转院母亲会不会心里一急导致颅内二次出血?

    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个矮矮胖胖、皮肤黝黑、留着一头灰白短发的中年男人推开病房门,一进门就走到丁母病床前看着老人,将手中拎的水果袋和鲜奶箱放下,用被子盖好老人露出的肩膀,然后朝丁启亮点点头,示意有话外面说。丁启亮猜出来人是梁鑫的父亲,跟着他出了病房。

    梁父比丁启亮小两岁,两个同龄人倒好沟通。听了丁启亮的要求,梁父从内衣口袋掏出两沓还没撕掉封条的钞票说:“本应早过来看看大妈,可这几天给娃忙着准备婚事,实在顾不过来。这两万块钱先拿着,到省城医院给大妈好好看看,等出院了我们再商量赔偿的事。”

    丁启亮没有看到肇事者来医院,心里本来有点气,可一看大人拿着钱来了,气就消了一半。他接过钱,一边走进病房,一边郑重其事说:“兄弟,我可把话说清楚,我问过宋警官了,要是这几天我妈有个三长两短,你儿子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到时候判了刑,进了监狱,我看他的婚咋结?”

    梁父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忙点着头连说“是是是”,然后指了指床边靠着的婚纱照,在丁启亮示意允许后,才捧起相框走出病房。

    3

    丁启亮农产品代办店的生意到了旺期。中秋前后正是黄河滩区冬枣上市销售高峰季节,大量的外地客商来到县城洽谈生意,只需两三天他就能代办一个大车生意,收入也在五六千,可现在守在病房一刻也不能出去。儿子儿媳在省城上班,小两口刚生了孩子,还把他妈叫去照顾坐月子的媳妇,没人顶替他照看病人,他只好关了店门停止了冬枣代办。虽然在病房里他还能通过手机微信与老客商联系,但脱不开身,不能把人家领到地里看冬枣,也不能与农户当面谈价钱,生意就没法做。眼看着冬枣销售期一天天过去,他干着急没法子。去年给儿子结了婚,上个月里儿媳妇又生了孩子,代办站的生意又停了五六天,银行卡上剩下不到五万块,要给母亲转院还得再借上三五万。提起借钱他就发愁,一个大男人家,前几年还是在县城混出了名堂的小老板,现在咋好意思开口问人借钱。可母亲生命危在旦夕,在这节骨眼上还怕啥丢脸?他心一横,挑了两三个关系比较铁的哥们的电话打过去,还好,人家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你一万他两万的好不容易凑够十万,加上梁父送来的两万,差不多够转院看病的钱了。万一还不够,再找几个小兄弟想办法。只要钱不成问题,转院的事就好办多了。

    “妈,咱转院吧!”

    “今天啥日子?”丁母眼皮撑开一条缝,岔开话题问。

    丁启亮以为母亲又昏睡过去,担心母亲挺不过转院前这半天,没想到母亲还是清醒过来,脸上也有了光彩,说话吐字也不含糊,就像正常人一样。母亲突然问起啥日子,让丁启亮有点莫名其妙。

    “八月初十。”丁启亮知道母亲问的是农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已经在这个病房住了七天。”

    “哦,初十。还有五天。”丁母侧过身背对儿子,自言自语道。

    丁启亮明白了,母亲是算中秋节,希望孙子和媳妇能回来看看她。母亲一手把孙子抚养大,自然很疼爱。这些天在医院心里难免孤独,心里想孙子更想看看满月后的重孙子。

    “相框呢?”丁母一扭头,发觉眼前空荡荡的,那两个年轻漂亮的娃娃咋不见了。她又侧过身在另一边找,也没有。是不是两个年轻人刚才来过拿走了婚纱照?她很想看看两个年轻人,看看他们像相框里一样漂亮的脸蛋和甜美的笑容,就像看到孙子和孙媳妇一样可亲。

    “拿走了。”丁启亮说,然后补充了一句,“小伙子他爸拿走的。”

    “你又要人家钱了?”丁母问。

    “问他要五万,只给了两万,就把相框拿走了。”丁启亮叹口气,又说,“妈,钱差不多够了,可以转院了,咱到省城大医院看病吧!”

    丁母微微摇头,吃力地睁开双眼,嘴唇微微翕动:“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治病。你先别动那两万块钱,妈不要紧的,过几天就好了。”吊针打完后,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丁启亮收拾好吊瓶支架,赶紧回头把母亲扶起来:“妈,是想上厕所了?”

    丁母摇头:“给妈买一碗馄饨,妈想吃。”

    丁启亮喜出望外,母亲想吃东西了,看来病情有所好转,真的不用去省城大医院了。他安顿好母亲,赶紧下楼去街上卖馄饨。

    丁母吃了几口就丢下碗,开始呕吐,然后晕厥过去。丁启亮慌忙清理完呕吐物,扶着母亲躺下,然后叫来主治大夫。主治大夫进来观察了丁母病情,把丁启亮叫到医务室告诉他,出现呕吐症状,病人有可能有血栓,造成身体局部血管堵塞,要考虑做颅内手术的准备。鉴于病人年纪大,手术风险较大,万一手术失败,很可能危及生命。如果保守治疗,就继续打吊瓶,靠吸收药物来恢复身体,只是见效慢,容易出现病情反复发作。丁启亮首先考虑的是做手术,可一听手术风险大,又害怕了。保守治疗恢复慢,自己时间上又耗不起。转院去省城大医院看吧,母亲又死活不肯,硬要转就怕母亲一激动造成颅内二次出血,那样会更危险。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保守治疗。

    “妈的病,医生咋说的?能不能活过中秋节?”丁母醒后问。

    丁启亮心里一沉,眼圈就红了。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母亲,母亲对自己的病情已经心里有数了,她苦苦支撑着醒过来,难道就是等中秋节一家人团圆?与其这样让母亲苦苦等待,不如现在就把儿子儿媳妇叫来,还有孙子一起抱来让母亲再看看。正好妻子也能回来替换自己一下。他凑近母亲说:“妈,你的病不要紧,医生说了中秋节前就可以出院。你是想孙子他们一家了吧?我这就打电话把他们叫回来。”

    “不用,不用。”丁母吃力地说。

    丁启亮弄不清母亲心里到底咋想的,一时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脑袋,低头苦思冥想着。

    4

    丁母从梦中惊醒后,眼睛有点湿润。

    手铐?班房?孙子?她头脑里一片模糊。怎么会呢?孙子不是在省城上班么,怎么会被警察抓住,还戴上手铐,送进班房?不是孙子,那会是谁?梦里清清楚楚是孙子,他被两个警察抓着手臂,两手手腕套着明晃晃的手铐,低着头,流着泪,从她身边一晃而过。孙子怎么还穿着新婚礼服。胸前还戴着新郎的红花?不是已经结过婚了,好像小两口的孩子都出生了?

    病房里很沉寂,窗帘也拉得很严,头顶亮着灯光。她分明已经睁开双眼,头脑也清醒着,偶尔还听得见儿子睡在旁边拉起的鼾声。可是丁母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很陌生,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病人,另外两个病床上的病人呢?她不想惊醒儿子,他一连十多天照顾自己,已经够累的,就让他好好睡睡。她干脆又闭上双眼,继续回想着刚才那个可怕的梦。她想着想着突然醒悟过来,那个戴手铐、被押上警车的年轻人不是孙子,只不过和孙子年龄差不多,还长得有点像。他身边那个披着婚纱的新娘子也不是孙子媳妇,长相虽然很俊,就是脸上总是冷冰冰的,一点也不高兴。不知新郎做了啥事,她一直在旁边埋怨发牢骚。

    “你没看摄像头坏了,还不快跑?”新娘子这样说。

    “叫你别停车别停车,你偏不听。现在倒好,被警察抓住了吧!”新娘子还这样说。

    “要坐牢你一个去,我才不陪你。你成了犯人,我可不想跟着你丢人现眼!”新娘子哭着喊着。

    那个矮矮的、胖胖的、憨憨厚厚男人是谁?他一会儿哭着央求警察放过新郎,一会儿又过来劝新娘别走,一会儿又给众亲朋好友作揖抱歉。饭厅摆满酒席,一眨眼功夫客人就走得空荡荡,就连台上刚才还说得不停的主婚人也不见了,只留下中年男人和他老婆。客人走完后,老两口瘫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头脑一阵阵疼痛让丁母停止了回忆。那个梦如同针尖刺痛了她的心,也抽扯到头脑。她仿佛听到了脑子里血液从血管里汩汩流出的声音,她模模糊糊意识到过不了多久,她的头脑将会被血液溢满。趁着还有丁点的清醒意识,她想叫醒儿子,让儿子问一下那天来看她的警察是不是抓人了?要是真的抓了,能不能求求警察放人,她不会死的,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可是,那个出血的口子却似乎越来越大,眼看着流出的血液一点点淹没她的大脑。

    丁母是昨天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的。

    她起初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病情眼看着一天天好转了,不知咋的到了第七天又突然重度昏迷重了,不得不推进重症监护室。在普通病房里她虽然头脑有时还会抽,但不是很疼,而且这个病房里后来住的病人多,白天还能听听他们聊家常,谁家儿子三十好几了还娶不下媳妇,谁家儿子娶媳妇光彩礼就要了十几万,谁家给儿子娶媳妇贷款买房买车,都不容易。普通病房里也有两个被车撞的老人,都是骑电摩不小心被撞的,一个花了几万还没看好,一个在她进来第三天就不行了,连夜被家人拉回乡下老家。

    天亮后儿子给她说,昨天她昏迷过去后,那两个警察来过一次,问了主治大夫她的病情,给他叮咛了几句就走了。后来那开车撞人的小伙子和他媳妇也来看她,留下一包瓜子喜糖、一袋子苹果香蕉、一篮子鸡蛋和一箱鲜奶。那小伙子嘴很乖,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很甜。听儿子这么一说,丁母后悔自己睡得太死了,要是当时能醒来,她倒是真想亲眼看看小伙子,可那时自己眼皮就像被胶水粘住一样就是睁不开。她似乎听到门外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说话,她知道是和年轻小伙子争吵,声音很高,也很尖利,吵得她耳朵都有点疼。

    “不是说要转院吗?没转就要了两万块钱,急死了!要不是我们急着准备结婚,我们才不会让梁鑫他爸送钱来。不就是让车撞了一下,咋就伤得这么厉害?谁知老婆还有啥病?”女孩子这样说。

    可能自己真的糊涂了,昨天的事再想不起多少了。要说前些天她看起来轻松了许多,那只是表象,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头部还一直阵痛,只是她强迫自己不再呻吟、不再喊出声,只管闭上双眼掩饰疼痛。她也不再拒绝医生给她打针吃药,一切都听医生的,也不再喊着要回家了。听医生说能吃点东西就能好得快点,她就要儿子给她买又热又软的馄饨,吃亲戚送来的香蕉、鸡蛋糕。她反复在心里给自己说,再多活几天,挺过去就好了。可是,还有五天,她就挺不住了。

    5

    “必须尽快手术!”穿白大褂的主治大夫说。

    丁启亮面对手术前的家属签字单,面对母亲生死两重天的抉择,他恐慌、犹豫、不安。他知道,自己这一笔下去,可能就给母亲判了死刑。一面是母亲昏迷不醒的危急病情,一面是年事已高的脆弱抵抗力,他能不犹豫?何况是在头脑上开刀。刚才医生说了,手术即使成功了,母亲也可能会落下失忆症或者植物人,如果不成功,很可能老人就下不了手术台。成功与否,只能看母亲的造化。丁启亮拿起笔,又放下,又拿起笔,又放下。他徘徊左右,心跳加快,额头渗出一排细密的汗珠。

    “做!”丁启亮终于下定决心。那一刻,他眼前浮现出母亲对中秋节期盼的眼神,耳边回响起母亲对亲人的呼唤。母亲的呼唤虽然很微弱,很含糊,只有他能感到母亲对生命的渴望。这一声呼唤又如一声惊雷,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走近母亲,几乎贴着母亲面部。那一瞬间,母亲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在给他说,做手术吧,妈不想死,还要和孙子一起过中秋节呢!他知道,人到了临终前都有求生的欲望,这话丁启亮以前听过,这次在母亲面前他是亲眼见证了。有了母亲求生的呼唤,丁启亮最后一次拿起笔,含着泪在手术意见书上签下自己名字。

    手术在紧张的进行着。丁启亮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他一边在走廊里徘徊,一边想着手术后自己该咋办。手术的结果很难料到,成功了当然好,万一失败了呢?他想应该给宋警官打了电话说一声。电话刚打过去,宋警官就回电话了,告诉他事故中队刚才开会研究了这起交通事故的责任,从现场勘查来看,老人过马路时人行灯是绿灯,过了一半马路就变成了红灯,车子撞老人的那一瞬间司机虽然没有闯红灯,但是车没有减速,也没有做到过斑马线上观察过往行人,所以机动车应负主要责任。

    “我担心老人的手术万一不成功。”丁启亮做了最坏打算。

    警察说:“如果人没抢救过来,机动车驾驶员就要负刑事责任。”

    丁启亮说:“是不是就要判刑?”

    警察说:“那倒不一定。如果民事赔偿到位了,死者家属不追究,可以从轻量刑。”

    丁启亮心里有底了:“好吧,谢谢警官!”

    丁母的手术还算成功。医生说,虽然脑部血管的伤口缝合好了,但是伤口还是比较脆弱,还需住院治疗一周左右再观察病情是否好转,这期间尽量让老人情绪稳定,主动配合医院治疗。丁启亮心里轻松下来,他想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如果母亲手术后恢复得好,儿子媳妇和妻子回来后母亲就能好好陪母亲过中秋节了。

    丁母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鼻孔插着氧气,头上还连着一个镇疼棒管。这一觉睡得更长,好像沉睡了半辈子,从另一个漆黑冷寂的世界重新回到人世间。身边除了儿子,还有一个矮矮的、胖胖的中年男人。这不是自己梦里梦到的那个人吗?中年男人首先看到老人睁开眼,走过来轻声问了一句:“醒来了?”她看到他满眼都是欣喜,脸上也露出宽松的笑容。

    “妈,你醒了?”丁启亮惊喜地喊了一句。

    “你来了?”丁母看了一眼中年男人,微微一笑。

    “来看看您,大妈。”梁父点点头。

    “你好!我还梦见你了。”

    “好啊!”梁父笑了。

    丁启亮说:“妈,你跟他又不熟,咋会梦见他?”

    丁母闭上双眼,嘴角挂着微笑:“还梦见——,新郎,新娘,酒席……”

    丁启亮:“妈,咱娃结婚都一年多了,你还做梦?”

    梁父笑着说:“快了,梁鑫大后天就结婚,办完喜事他就过来看您老人家。”

    丁母微微点着头,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

    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清早,一个刚刚完婚的小伙子手捧鲜花,提着贴有红双喜字样的一袋子礼物急匆匆来到县医院住院部,他迈着急促的脚步上到三楼重病监护室,推开门,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轻轻拔掉丁母鼻孔的氧气,在周围亲人的一片哭泣声中,给老人脸上盖上一块白色床单。

    那一刻,小伙子分明看到,老人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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