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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根民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2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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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

1

散会后,事故中队中队长温少华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走出会场。他尽量把脚步放慢、放轻,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可是,刚出会议室大门,还是被守在门口的大队长雷鸣叫住了。

“少华,你先等一下。”雷鸣手拿笔记本和文件,迎面盯着低头往外走的温少华。

温少华停住脚步,抬起头看了一眼大队长,又将目光转向脚下。

雷鸣问:“你说说,事情到底是咋回事?”

温少华没有马上回答,顿了片刻,才摇摇头,表情很凝重:“我也不知道。玉林村七个贫困户,我们都一一入户了,该宣传的扶贫政策都宣传了,能解决的问题都想办法解决了,谁知道还会有人给检查组乱告状。”

“今天你就到玉林村去一趟,和村干部一起走访走访群众,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雷鸣等着温少华迟迟出来,就是想给他说这句话。

温少华点点头:“好吧!”

吃完午饭,温少华就驾驶自己的桑塔纳朝玉林村驶去。玉林村是黄河岸边的一个移民村,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号称路远、人穷、偏僻的“孤岛村”。车子行驶在平摊的柏油路面上,像高铁在轨道上飞驰一般舒坦。这条通村公路是今年扶贫工作组经多方努力,才由县交通局在半年前修好的。路修得不错,三级路面,沥青铺设,两旁开沟,植树绿化,县政府把这条三十二公里长的通村公路称作脱贫路,当初修建时的目标就是打造美丽乡村景观路。

车子舒缓地行驶着,车窗外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排山倒海般疾速向后移去。时令已过冬至,正是黄河滩一年最冷的时候,特别是这几天,天寒地冻,北风肆虐,路面稍有点水就会结成冰。天空也阴沉沉的,让人十分压抑,温少华此时的心情正如天空的阴云一样沉闷。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忆起上午全体民警大会上大队长雷鸣训话的情景。

确切地说,上午的全体民警大会就是给温少华一个人开的。身为大队扶贫工作小组组长、玉林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在全省扶贫工作交叉检查中被查出脱岗溜岗,全县通报批评不说,还在今天的大会上做了检查,真够他难堪的。会上,县委扶贫工作领导小组专门派人宣读了通报,大队长雷鸣也毫不留情地给予了批评。会议结束前,雷鸣站在主席台上,手持耳麦,一脸严肃,训话声铿锵有力:

“这次精准扶贫全省交叉检查,全县只抽查一个村,就抽查到了我们大队包扶的玉林村。我们抽调的帮扶民警可都是大队的精英骨干,队领导对你们很放心,还想着你们给大队争争脸面,可结果呢?贫困户没给咱说一句好话,净是告状,人家检查组也核实了,我们的第一书记确实好几天没去村里工作,有的贫困户危房改造也没有落实,我都不敢相信我们的工作做成了这样子!同志们,精准扶贫是当前全县的中心工作,是大局,是核心,在这节骨眼上,我们咋能出问题?咋给县委县政府交代?咋对得起全省优秀交警大队这份荣誉呢?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第一书记温少华首先得深刻反省,立即下村,认真整改……”

2

温少华把桑塔纳停在玉林村村委会门口,走进去敲了几下村委会主任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王主任洪钟般的声音:“谁呀?来了来了。”

王主任打开门,一双小眼透过老花镜瞅了瞅,看是温少华,脸上马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温少华的肩膀说:“温书记,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就来了,快来里面坐坐,先烤烤火,喝喝茶,我一会就忙完。”

温少华看到王主任办公桌上铺满各种表格,旁边还放着一个计算器,知道他正忙着贫困户危房改造补助款统计的事,不想打扰他,打算坐一会抖一抖情况就走。没等他开口,王主任忙完手中的活后,就抢先替他说了:“是不是为了检查组通报的事情来的?你放心,我这几天正在寻思这事,已经理出点眉目来,一会咱俩一起到贫困户家里里转转,咋样?”

温少华稍松一口气,说:“不瞒你说,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上午开会刚挨了大队长训斥,我就是受领导指派,专门来道歉的,顺便弄清到底是咋回事。既然王主任先动了一步,那咱现在就出去走走,路上再顺便聊聊。”

锁好车门,温少华就与王主任结伴走出村委会。

村子不大,就集中在村委会周围,一共三个小组,六条巷道,百十户人家,不到五百口人。玉林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北部旱塬上迁回的移民村,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在这里建三门峡水库时,动员一个县的群众集体迁移。移民返库这三十多年来,虽然一部分群众靠种地致了富,但还有少数人家因疾病、伤残、家庭变故等原因返贫。温少华年初被组织派到这里任第一书记,就是要帮助少数贫困户脱贫致富,算下来进村已经有十个月了,村里七个贫困户的情况早已摸清,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哪家在哪里、几口人、家庭经济状况如何、贫困原因是啥。眼看就要过年了,他正和村干部一起思考着怎样解决剩下几个贫困户危房改造的事。

路上,温少华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王主任,这次‘省考’出了问题,也给村上丢脸了,真的应该赔罪。”

王主任呵呵一笑:“温书记,看你这话说的,啥赔罪不赔罪的,我已经搞清楚了,事情不怪你,问题就出在姜翠英身上。”

温少华一惊:“姜翠英?就是那个儿子腿残了的贫困户?”

王主任点点头:“对!你是知道的,她儿子的一条腿就是去年被三轮车撞坏的,开三轮车的撞人后跑了,至今也没抓住。问题是她儿子医疗费也没着落,只好放弃治疗,才落下残疾。所以,姜翠英对交警队有怨恨,正好借着这次检查组上门抽查,把气都撒在你身上了。”

温少华说:“王主任,不瞒你说,姜翠英儿子的事我问过了,这个案子当时不归我管,直到现在案子也没破,也是我们的失职。我们常说,群众利益无小事,到了实际问题上,我不能放手不管的。”

王主任一拍脑门,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明白了,怪不得前些天你没来村里,原来是忙着破案子,哈哈哈!”

3

王主任领着温少华进了姜翠英家,一进门就大声打招呼:“翠花姐,在家忙啥呀?”

姜翠英的家是七个贫困户里经济状况最差的。院子地面还没有硬化,坑洼不平,下雨天泥泞不堪,刮风时尘土飞扬。三间又矮又破的瓦房,门窗光溜溜的,连个门帘和窗帘都没有。左右两邻居都是近几年刚翻新的楼板房,把她家夹在中间,更显得破烂不堪,听姜翠英说她家一到秋季连阴雨,雨水就会从房上的瓦片缝隙间流下,滴到炕上把被子褥子都淋湿了。这是典型的危房,已经被列入今年精准扶贫危房改造项目之中。只是改造资金需要贫困户垫付一部分,政府再承担一部分。村里七家贫困户中六家的垫付款都陆陆续续凑齐了,有的已开始动工修建新房,只剩下姜翠英家没交钱。

听到王主任的喊声,姜翠英从后边一间又矮又破的灶房出来。姜翠英五十多岁,瘦小身材,灰白头发,走起路来却风风火火。她腰间系着围裙,手上沾满面粉,笑盈盈迎上前:“王主任来了,快屋里坐,我这就去泡茶!”看到温少华时,她脸上的笑容却立马消失了,只用眼角的余光斜视了一眼,就扭头招呼着王主任进屋。

温少华本想给姜翠英打声招呼,可一声“婶子”还没出口,就被她那瞬间冷却的表情顶了回去。自打进村走访贫困户,姜翠英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明显心里有气,问她她却不说。每次摸底登记填写表格,她都是一问三不知,弄得自己一筹莫展。正面进攻不行,他就通过村干部和周围群众探问情况,了解了她家里一些困难情况,主要是儿子伤残后家里的顶梁柱倒下,拖累了全家的生活。虽然刚才姜翠英的冷漠态度让温少华有点尴尬,但他还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不会和她计较。他清楚,自己来的目的不是找姜翠英的茬,而是想办法解开他们之间那个死结。

姜翠英对温少华不闻不问的样子,王主任都有点看不过眼,直截了当问她:“翠花姐,有手不打上门客,人家温书记上门来帮你家解决困难,你咋能这样黑着脸,给人难看啊?”

姜翠英被王主任说得不好意思,只好给温少华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看在王主任的脸面上,就不拦你了。”

走进姜翠英的屋子,大白天的里面却漆黑一片。老式木质窗户被一块脏兮兮的床单遮住,下面一个角被寒风掀起,呼呼地吹着口哨。两扇狭窄的门只打开一扇,刚能容纳一个人进入,原来那扇紧闭的门背后放着一个大瓮。屋子里光线昏暗,地面上堆着破旧的棉衣棉裤和两个装有包谷的麻袋。一只老式板柜挨墙放着,木柜两边放有两把残缺不全的木凳子。一面土炕占了屋子一半空间,炕上两床油腻腻的被子胡乱堆放着,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发霉味。被子一头躺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看到有人进来,他微微转过头,扑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姜翠英拉了一下炕头的拉线开关,头顶亮起一只橘黄色的小灯泡,给屋子里增添了一点亮光。她三下两下把脚底下收拾干净,让王主任和温少华坐在摇晃不稳的木凳上,然后拿起木柜上的热水瓶倒水,热水瓶的屁股撅起老高,却没倒出一滴水。屋子里很冷,门口的一只蜂窝煤炉子是灭的,看起来好几天都没生火了。

“这么冷的天,咋不生炉子?”温少华不禁问了一句。

姜翠英叹口气,说:“煤球都涨到六毛了,买不起。”

王主任板起脸来:“再不要哭穷了,再贵也不能让人硬冻着。”

姜翠英一脸委屈,眼眶一红,就诉起苦来:“姐家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当初交警队抓住那开三轮的,给柱子赔上那两万多块钱的医疗费,柱子也不至于落下个跛子。老头子不会做生意,只能在地里忙活一年,辛辛苦苦挣的几个钱,都不够给儿子交医疗费,哪里还有钱买蜂窝煤?”

这样的话王主任听多了,早就不耐烦了。姜翠英每次一见他都要眼泪汪汪这样诉一阵子苦,可那不是村委会能解决的事。他赶紧截住她的话:“这事我知道,温书记是交警队里管这事的,他这不是正在想办法破这个案子?你这样着急也没用,等破了案,柱子的事自然会解决。可话说回来,即使案子没破,你也不能给检查组乱说呀!你知道不?温书记前些天是没来村上,就是在安排民警抓紧破案。”

尽管王主任苦口婆心替温少华说话,姜翠英还是不领温少华的情,只是擦着眼角溢出的泪水,不停地抽泣着。温少华理解她的心情,同情她家的遭遇,同时也在暗暗自责着自己。虽然那时他还是副队长,那起案子当时不归他管,可伤者家属只认交警队,案子没破,姜翠英儿子的医疗费得不到赔偿,她当然不会满意。想到这里,他向姜翠英致歉道:“姜婶,你说得没错,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王主任还是站在温少华一边,继续做姜翠英的思想工作:“你看看人家温书记态度多诚恳,你就不能相信他一回,替他说说话?翠英姐,不是我说你,咱说话可要摸着心口,我是亲眼看着温书记带着几名民警到贫困户家中走访,宣传政策,摸底调查,那天调查组问你,你咋能说不知情?这不是冤枉人么?”

姜翠英抹干眼泪,态度仍然强硬:“来了又咋样?能把我儿子的医疗费送来?能帮我家贷到危房改造款?人家几户都改造了,就剩下我还住在这破房子里,你看看,这屋子雨天漏,冬天冷,让人咋住呀?”

王主任脸一沉,眼珠子瞪得像牛铃:“我说翠英姐,你也太小看温书记了。你知道不?你家危房改造的事,温主任给我都说过几遍了,他自个儿也到信用社跑了七八趟,打听事情进展情况,催着人家赶快放款,心里比你还急,虽说贷款还没批下来,温书记和村上不是还在催问着吗?再说那案子,人家温书记可是科班出身,多少难破的案子都破了,咋就破不了你儿子那个案子?不信就等着!”说着硬拽着温少华走出院门。

姜翠英不知王主任说的是真是假,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没敢再还嘴,可王主任一走,她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心想自己这张嘴一不小心又得罪了王主任,往后自家的事更难办了,就一边喊着“王主任别走呀”,一边追出大门。

4

王主任和温少华走后,姜翠英关上大门,无精打采地走进厨房给儿子做午饭。老头子出去一天了还没回来,也不知能不能从信用社贷到款,听说信用社贷款要有人担保,像咱这样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谁会给咱担保?眼看着村里其他困难户都一个个开始盖起新房,就自家危房改造还迟迟未动。老头子挣点钱都给儿子治了病,哪还有钱交危房改造垫付款?要不是村上给家里争取到一点救济款,恐怕连一日三餐都要成问题。她越想越觉得前面的路黑,双手也变得软而无力,想切菜,连菜刀都拿不起。

这时,外面零零星星飘起雪花,雪花像棉絮一样大片大片从天上降下,一顿饭功夫就将地面染白了。

饭做好了,姜翠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条走出厨房,准备进屋给儿子吃。这时,大门外传来起三轮车突突突的响声,紧接着就有人敲门。她赶紧放下碗,边走过去边问:“谁呀?”

温少华在门外喊着:“姜婶,是我,快开门!”

姜翠英迟疑片刻,才打开门,只见温少华怀里端着一摞蜂窝煤,头上、肩膀上铺了一层雪花。她一脸疑惑,轻轻问:“这是……?”

温少华呵呵一笑:“姜婶,下雪了,天冷,我刚才经过镇上煤球厂时,想到你家里还没生炉子,就买了点煤球,这不,我让车直接送到家里来,免得你来回跑路。”

温少华是个心细的人。他上午和王主任在姜翠英家里看到屋里没有生炉子,心里一直就惦记着这事。他亲身感受了那屋子的阴暗与寒冷,不敢想像姜翠英一家人将怎样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季。跟着王主任离开她家后,他就想着去镇上煤球厂给姜翠英家买些煤球,好让他们暖暖和和过个冬。他今天身上只剩下三百元,就全拿出来买了蜂窝煤球,粗略算了一下,这五百块煤球足够他们家用到来年开春。

姜翠英本想问该给多少钱,眼下她手头紧,担心给不起煤球钱,可还没等她开口,温少华已经端着煤球往里走,身后跟着的三轮车驾驶员也端着高高一摞煤球走过去。姜翠英心里一热,一时不知道该做啥,连忙跑到温少华面前,准备把煤球接过手,温少华却一闪:“姜婶,你一手的面,还是不要沾手,就让我来。”走到小屋门口,温少华回头又问:“放哪里?”

姜翠英走上前,推开屋门,麻利地在小屋门边清理出一点地方,指着脚下说:“就放这里。你歇着,让我来!”

温少华放下煤球,朝大门口走去:“你做饭去吧,姜婶,这里不用你管,煤球我会给你堆放好。”

姜翠英笑着说:“温书记,饭刚做好,卸完煤球就在家里吃饭吧!”

五百块煤球终于整整齐齐在小屋摞好。温少华直起腰,走出小屋,刚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外勤民警小马打来的,就赶紧接通电话:“喂,小马,有啥事?什么,案子有线索了?好,我马上回队!”

温少华放下手机,顾不上洗掉手掌上的煤印子,就匆匆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给姜翠英打招呼:“姜婶,你忙吧,我有事,先走了!”

姜翠英打扫好屋子地面,见温少华要走,紧跟着走出屋子,这时温少华已经出了大门,她一边追去一边喊:“温书记,吃了饭再走啊!”

5

夜已经很深,阴沉沉的天空亮起几颗冰冷的星星。交警大队二楼事故中队长的办公室灯火通明,亮光透过窗玻璃,把院子里的一堆积雪照耀得银光闪闪。温少华坐在办公桌前,时而查看交通事故案卷中的现场勘察图,时而翻开案卷中谈话笔录仔细阅读。头顶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身躯轮廓:国字型脸庞,短而有力的满头黑发,笔直的腰杆,一身威武的警服。他的目光在询问笔录里寻找着疑点,看样子是不想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或许是发现了什么问题,温少华的目光从案卷上移开,伸手拨通办公桌上固定电话:“喂,小马,玉林村那个逃逸案子今天问得咋样了?有没有新的进展?”

电话里传来小马还没睡醒的声音:“温队长,都两点多了你还没睡?奥,你还是说那个逃逸案子呀?嗨,别提了,刚刚得到的线索又断了,下午再问那个目击者,他又否认了前面的话,嘴里哇哇说不清楚,肯定是有顾虑……对,对,案子是我和路队长办的,那起事故就发生在黄河堤坝上,又是傍晚天黑时候,周围也没有电子监控,现场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这些天你催问得紧,我们一直在调查走访当地群众,也在寻找嫌疑车辆,核实情况。一有情况,我会马上向你汇报。”

温少华双眉紧凑:“好的,不过要抓紧时间!”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温少华就走进大队长雷鸣办公室,汇报 “12·07”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侦办情况:

“雷队,我昨晚把案卷齐齐查看了,发现了一点问题。这个案子是路队长主办的,他正在省城参加警衔晋升培训,在上课之前我与他电话联系了,问了现场勘查的一些情况,路队长说当时勘察现场时正下着大雪,由于地面都被大雪覆盖,现场没有发现什么物证。可是,我昨晚在询问笔录里看到一句话,伤者说三轮车和他碰撞后,他听到了嘭的一声,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耳边飞过。伤者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说明应该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路边水沟或者绿化树林里。我的意见是,再去现场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新情况。”

雷鸣听了汇报,在办工作前左右徘回着,然后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好!同意你的意见,带上办案民警再仔细查看一下事故现场,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一定要啃下这个硬骨头!”

6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晨光从东方厚厚的云层穿过,透出一点亮光,但是,这点微弱的亮光在雪后的三九天,显不出多少温暖。早上的黄河滩区到处白雪皑皑,远处的中条山、近处的麦田都盖上厚厚的积雪,如同童话里一般。

温少华坐着小马驾驶的警车,顶着刺骨的寒风,沿乡间小道来到 “12·07”事故现场。时间过去一年,这里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这是黄河防汛堤坝路,平时过往车辆较少,除了汛期有少量的工程车辆和防汛指挥部的小轿车经过外,几乎很少有人来这里,因为离防汛堤坝不远处,一条号称“陕西一号最美公路”的沿黄公路刚刚通车,大量的社会车辆都沿着那条道路一路前行,观赏黄河风景。

现场处于南北走向的防汛堤坝南端,离玉林村不到五里路。当时姜翠英的儿子从河滩的莲菜地里挖完莲菜,骑着自行车沿着防汛堤坝往回赶,对面过来一辆没有前大灯的三轮车,由于天色昏暗,堤坝路面较窄,地面积雪湿滑,加上三轮车驾驶员没有控制好车速,一瞬间两人都慌张朝一个方向避让,结果三轮一打滑,直接朝着自行车和人撞过来,自行车连人一起被撞倒在路边的沟里,要不是几棵大杨树挡住,三轮车早就翻到堤坝旁边的地里。三轮车驾驶员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心里一慌,趁着周围人迹稀少和夜幕降临,立即调正车头,仓皇逃逸。小马和路队长接到县公安局“110”报警后来到事故现场时,自行车和人已经被大雪覆盖了大半截,他们拿着事故勘察灯照了半天,才在路旁的水沟里找到自行车和人。

温少华下了警车,西北风嗖嗖从身后吹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堤坝路上覆盖的积雪平平展展,如海绵地毯一般。一脚踩上去,发出咯嘣嘣的响声。堤坝距离河床的一面田地,历经多次涨水后淤泥的沉积,高度已经快接近堤坝路面,而另一侧却有近十米深。按小马指引,事故发生在堤坝内侧,旁边是一条不太深的水沟,大概不到一米深。伤者倒地位置就在水沟边的三棵白杨树之间,那里积雪有一米多厚。温少华长吁一口气,试着走下堤坝,冰冷的积雪立刻没到他的大腿处。走出水沟,登上麦田地,积雪只到脚面。他的目光在周围十米左右的圈子里巡视着,双脚踩着积雪来回走动着,不时还弯下腰,伸出带着白色棉手套的手掌,在雪地里拨弄着。

小马跟在他身后说:“这些地方我们都看过了,没发现啥遗留物。”

温少华没理他,一声不吭蹲在雪地里,不停地寻视着疑点,刨挖着积雪。划定的圈子找完了,没发现什么,他又扩大寻找圈子,继续拨弄着土块,刨挖着积雪。

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小马跟在他身后大概是冻坏了,或许是不耐烦了,就找借口上了警车,仰躺在驾驶座位上,闭上双眼养起神。昨夜,温少华那个电话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后,他久久没能再睡着,这时候正好躺在车里面补补觉。

不知过了多久,警车右前门打开了,一股寒气钻进来,把小马冻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温少华半个身子探进车内,头发上、眉毛上、鼻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嘴里哈出一股股热气,像在吞云吐雾。

“温队长,发现啥东西了?”看到温少华棉手套里攥着一块沾有泥土的碎片往塑料袋里装,小马惊奇地问。

“是三轮车碰撞后的残片。看样子是右前灯部位的。”温少华边说边把碎片包好,放在勘察包里,又返回雪地里。

抓细节、重证据,历来是温少华侦破疑难案件的杀手锏。下午,温少华顾不得吃午饭,就拿着那个雪地里刨出的碎片,马不停蹄在玉林村周围方圆十多里的村子里展开调查,对有三轮车的人家逐车查看,从碎片颜色、车辆缺损部位到一年来车辆运行状态,进行细细比对,终于锁定了那辆逃逸一年、掩藏在家里后院柴堆里的肇事嫌疑车辆。那天,放松警觉的肇事嫌疑人刚从外地回来,还没来得及躲藏,就被温少华和小马擒获。当晚民警审问时,他都一一供出了肇事经过和藏匿情况。

真相大白之后,温少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狡猾的肇事嫌疑人竟然是事故现场附近的一个小伙子,肇事后他把车藏匿好,就去了苏州打工。车子一藏就再也未动过,难怪会无踪影。

案子虽然破了,肇事车辆和肇事嫌疑人也都抓获归案,然而,新的问题又困扰着温少华和办案民警——那是一辆无牌无证三轮车,显然没有办理第三者责任保险,所以后期的赔偿就成了问题。何况肇事嫌疑者打了一年工却空手而归,家里又一贫如洗,拿什么赔偿受害者几万块钱的医疗费?赔偿不到位,伤者的损失就得不到挽回,姜翠英能满意?按她家里现在的情况,她肯定会咬着医疗费赔偿不放,那样事情就更难以了结。

温少华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个好办法。是啊,钱是硬头之物,没钱,给姜翠英的话说得再好也无济于事。想来想去,他最终想出一个好主意。他再次找到大队长雷鸣,直截了当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雷鸣为这事也很着急,听了温少华的想法,连连点头:“好!这事就交给你办!”

7

王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戴着老花镜,看着手里的贫困户危房改造规划表。突然门被推开了,温少华满头大汗闯了进来,抓起桌上一个纸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温开水,昂头就喝,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长长出了口气:“嗨,事情总算办完了。”

王主任抬起头,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盯着他疑惑地问:“啥事办完了?”

温少华却卖起关子来:“一会路上说。咱这就去姜翠英家。”

王主任让他坐下先歇歇,手头的统计表刚造完,他再仔细检查一遍。快六十岁的人了,干啥事都是小心谨慎的样子,温少华对他这股认真劲很是赞赏。等王主任把统计表整理好放进抽屉里后,两人才离开办公室。

刚出门,温少华的手机就响了,是妻子的声音:“少华,你今天是不是从卡上取了五万块钱?这可是给明明买房准备的首付,明明过了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咱现在就得给他买房,房子我都看好了,正准备跟你商量着交首付,刚才一看银行卡上,发现少了五万,你拿钱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温少华心里咯噔一下。自结婚以来,家里的钱都是由妻子保管,就连他的工资卡都交给了妻子,平时他身上只留点零花钱。本想妻子最近不会急于用钱,因为儿子明年七月份才大学毕业,即使用钱也是半年之后,谁能想到恰恰这时候她会买房。其实也难怪,县城棚户区改造刚刚开始,城里的商品房价格就一个劲往上窜,再不买房以后房价会更高,他却把这给忘了。卡上的十万元妻子已给她叮咛过,是留给儿子买房交首付用的,没想到自己刚取了五万,她就要交房款。妻子的话之所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还在于他拿这钱给姜翠英家垫付危房改造款,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万一姜翠英家的无息贷款下不来咋办?即使她拿到了贷款,先把钱用了,不还给自己咋办?但是凭着姜翠英那天主动提起煤球钱的细节,他又觉得她应该不是那种赖账的人?再说了,儿子的新房也不急用,推迟半年数月买也无妨,而姜翠英家可是眼巴巴等着钱用,月底贷款要是下不来,交不上垫付款,她家的危房改造就要推到明年这时候了,她家房子都破烂那样了,她们等得起吗?这样一权衡,他还是决定先用自家的钱给她家垫上。但是,现在他对妻子又不能直说,只好编个谎子应对。于是,温少华就笑着回了妻子电话:“朋友有点急事,先救救急,随后就还咱,具体情况晚上回家我再给你说。”没等妻子说完,他就匆匆挂了手机。

王主任在一旁听着,便不怀好意地笑着,捅了捅温少华的胸膛说:“又背着老婆干啥坏事了?看你被吓的样子!”

温少华嘿嘿一笑,神秘地说:“不是坏事,一会你就知道了。”

温少华和王主任走进姜翠英的屋里时,姜翠英在给蜂窝煤炉子换煤球。看到两人进来,她热情地打着招呼:“王主任,你们先坐,我把炉子烧旺,暖和暖和。”然后对温少华说:“这煤球真耐用,一个能做两顿饭。对了,温书记,上次你走得急,还没给你钱呢!”

温少华哈哈一笑,说:“啥钱不钱的,煤球给你送来你只管用就得了。”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姜翠英:“姜婶,这是我们通过社会救助基金给你家柱子垫付的医疗抢救费和困难补助费,一共两万八,都在卡上。”

王主任这才想起刚才温少华在办公室里说的啥事办好了,就对姜翠英说:“翠英姐,这下你明白了吧?为柱子的事,温书记把腿都跑细了,今天他一大早就去了县政府,跑了半天才把柱子的救助金办好。还有,我和温书记商量好了,等柱子的腿治好了,就让他到村里的水果加工厂看门,工资与正常工人一样,咋样?”

姜翠英接过银行卡,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眼眶里也充盈着两汪热泪:“真是太谢谢温书记了,以前都是婶不好,温书记可不要见怪!”

温少华心里一热,倒不好意思了:“不,婶,是我们做得不好,案子搁了一年也没破,让你们委屈了。你放心,现在案子破了,柱子的医疗费也就有着落的。还有,你家危房改造的垫付款,我也想法子给你凑齐了。”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五万块人民币钞票递给姜翠英:“姜婶,赶紧把钱给村上交了,赶在年前就能建新房了。”

王主任恍然大悟,指着温少华笑道:“这就是你背着老婆干的好事?”

姜翠英眼眶一红,两行热泪终于止不住滚落下来。

室外,阳光格外灿烂,积雪开始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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