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包

1

赵琳从妻子手中接过厚厚一沓百元大钞，揣进夹克外套的内兜里，用手掌拍了几下，把胸前凸出的地方压了压，看不到鼓鼓囊囊的小山包后，才走出福来包包子店。

第一次给人送这么多钱，赵琳心疼得要命，好像有人一刀一刀割他身上的肉。那一张张百元大钞可是他和妻子起早贪黑，一分一分从食客嘴里掏出来的，每一张钞票上面都沾着他和妻子的血汗。一笼包子从和面、擀皮、包馅到进笼，再到大火蒸熟，费时费力不说，卖得好才能赚到六七块钱，仅一张百元大钞就要卖掉十几笼包子才能挣回，而他们的包子店最好时一天也就能卖三十笼包子，想一想，这五十张百元大钞需要他们多少个日日夜夜操劳？让赵琳更心疼的是，这五十张百元大钞只是为了买来女儿中考体育一个单项满分。女儿丹丹从小体质就弱，长得就像一根竹竿，稍大一点风都能把她吹倒。这次中考有两个必考项目，一个是八百米长跑，一个是五十米短跑。丹丹先天性贫血，虽不很严重，但要跑下来八百米显然有难度，就是五十米短跑要跑进七秒也很费劲，平时练习时最快都在九秒以上。

丹丹的中考成为赵琳的心中大事，家里一切都要为中考让路，而体育考试只是中考前的一次小考，虽说占分只有五十分，可要算进中考总成绩，每一分都十分宝贵。如今平民老百姓的孩子只有通过高考一条路改变命运。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初中阶段就集中了全市几乎所有的尖子生，而每年从初中升到高中的学生也不到一半，剩余的高中名额还要给下面县区的中考尖子生留下，可见竞争有多激烈。一般而言，只要考上市一中高中，就等于进了985和212的保险箱，但若考不上，在市里其他的高中恐怕想考上重点大学都难。为了给高考铺路。丹丹从小学习就很用功，三年前在县城中心小学小升初的成绩排在全县前五名，赵琳就托人花钱把丹丹送进市一中初中部的尖子班，可到了这里丹丹的优势就不再那么明显，到初三是平均成绩已经排在全年级三百名以后，而每年能考上市一中高中部的都在前三百名以内，如果丹丹最后一学期能加把劲，考上市一中高中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让赵琳头疼的是，第一关体育考试就难住了丹丹，如果不想办法在体育考试上取得好成绩，就凭她中考时发挥得再好，也会比人家孩子成绩少两三分甚至更多。可别小瞧这两三分，将来中考成绩揭晓了，差半分都会把你拒之门外，而且这一分线上不知会有多少并列的学生，如果在体育成绩上丢掉两三分，那就吃大亏了。赵琳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输在这里，他提早就动身活动，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中间人，答应给钱就能让孩子考试得满分。据说去年就有人找过他，也办成了，一个项目五千，绝不含糊。

赵琳骑着电动车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两旁的路灯把橘红色的光洒在他身上，远处的高楼上不断变幻的景观灯，衬托出这个北方城市的美丽与繁华。赵琳对此却视而不见，头始终低着，盯着前方的路面。车子拐进一个新建的小区，里面高层住宅楼如同一座座耸立的高塔，密密麻麻。按照短信提示，他在5号单元楼门口停下，仰头一望，脖子都酸了，还没看到28楼是哪一层。

出了28层电梯，赵琳找到283门号，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人，头顶几乎挨着门脑。宋老师好！赵琳哈着腰给青年人打招呼。对方把他请进屋里，让座，沏茶。赵琳感觉自己被置身于皇宫里一般，两间大的客厅摆放着一圈橘红色仿古家具，六角形吊顶宫灯，雕龙画凤的木质沙发，透出古香古色。

孩子哪一项不行？青年人直截了当问，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

就短跑吧！长跑咬咬牙还能挺得过来，就那五十米短跑速度跟不上。赵琳有点紧张，额头上直冒虚汗。

一般女孩都怕跑八百米，能坚持跑完的不多。你自己把握，如果需要，就两项都解决。年轻人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香烟，用一套紫砂壶茶具冲泡着西湖龙井。

赵琳有点尴尬了。就短跑吧，宋老师，孩子说了，长跑她还行。

年轻人没吭声，吸着烟，泡着茶。沉默片刻后说，也行，不强求。

我不是宋老师，只是他的朋友。如果信得过，孩子的事就交给我，我会给宋老师说好，保证短跑满分。

交了钱，出了门，赵琳心里一直还不踏实。从年轻人的话里他明白，人家嫌他没交两个单项的钱，可如果要解决两项，一万元对他们家来说还是大数目，就这五千块已够他心疼一阵子了。

2

离中考还有三个月，学校开始对学生展开一轮又一轮轰炸式模拟考试，题型也五花八门，有人专门从省城重点初中搞试题，据说是花了大价钱的。

晚上十点半，赵琳就骑着电动车早早来到市一中校门口，等着丹丹晚自习下课。不到下课时间，家长是不能进校的。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冷空气透过羽绒服的袖口和衣领，像蛇一样往里钻，冷飕飕，颤巍巍。旁边小吃摊的烤肉香味勾起他的食欲，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午饭吃得仓促，晚饭想等丹丹放学后一起吃，可寒冷的夜晚让饥饿早早来袭。没事，再等等，孩子最迟十一点出校门。他给自己安慰着，实在不行就双手抱着肚子在原地来回踱步。

踱了一会步，赵琳感到身上发热了，饥饿感也明显减弱了，可踱着踱着竟然有点头晕眼花，身体不由自主乱晃悠，要不是赶紧手扶住电动车手把，肯定会栽倒在地。他妈的，才四十多就老了，身子骨真是不经风雨。他骂了自己几句，才想起这已不是第一次头晕了，记得有一次半夜给丹丹辅导一道数学题时，就恍惚了一刹那，感觉自己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又很快走出来。待清醒后，又觉得大脑一侧青筋突冒，全身血液奔涌向头顶。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根根往下掉，开始是前额，然后是头顶，等头顶已露出碗口大的一片光秃时，周围的头发也开始一根根掉落。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才三年时间，就不知不觉成了秃头。

硬撑到十点半，学校大门打开，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接孩子的家长们蜂拥至校门口，在出门的每一个学生脸上寻找着自己的孩子。丹丹是个心细的孩子，每次下晚自习后都要把自己的书本和学习用具整理顺当才出教室，每次看到丹丹出校门都在十点五十左右。所以，这会赵琳不着急，仍依在电动车旁，捂着肚子闭目养神。差不多到时间了，他才推着电动车缓缓走过去。这时候出校门的学生已经稀稀拉拉，很容易就找到丹丹。

这次考得咋样？接到丹丹后，赵琳一边带着丹丹去街边吃夜市一边问。还是物理没考好，八十五分。丹丹闷闷不乐，声音像蚊子叫。没关系，咱回房间好好补补，物理是爸的长项，别怕。

回到福来包，时钟刚刚敲响十一下。赵琳掏出塑料袋里刚才买的肉夹馍，大口吃着，丹丹从书包里拿出物理考卷，摊开到画有红“×”的那道电磁学试题指给爸爸看。赵琳瞟了一眼，头脑有点懵了。这是一道电磁学、力学相结合的综合试题，题型以前没见过，题面有点像谜语一样绕。半天不知道问什么，更谈不上理出解题思路。他放下吃剩一半的烧饼，拿起笔趴在桌子上勾勾画画解答起来。时钟再次敲响时，他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的解题思路，稿纸用了三大张，纸面上画得密密麻麻，却毫无用处。随着钟声敲响，他只好叹口气，扔下笔，站起身，头马上又晕眩起来。丹丹在一旁把今天考过的数理化试题错误的地方齐齐改了一遍，看到爸爸还没做出答案，就说算了，明天老师课堂上会讲这道题的，听说这是一道全国物理竞赛题，很难，绝大多数同学都没答出来。

丹丹睡了后，赵琳才将疲惫的身子撂倒在床上，可刚一躺下，头又突然触电似抽了一下，随即就感到大脑要炸裂一般。他心一沉，赶紧爬起来，从床头柜里翻出昨天从医院开的丹参，又取出自备的那套输液器具，然后推醒妻子。哎，起来，我头又疼了。妻子睡得正香，惺忪着双眼，问都几点了还不睡？看到丈夫将输液那一套摆好，她才明白咋回事。她以前在老家卫生所干过几个月护士，扎针还是没问题。她知道丈夫不到头疼忍不住时是不会输液的。没法子，都是为了女儿将来考大学，一家人都随女儿从老家县城来到市里，租了学校附近一间民房，吃住都在这二十平米的二层小房间里，这里就成了他们在市里的家。好在下面还有福来包，勉强能维持住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和女儿的学费。

妻子眯着眼好不容易找到动脉血管扎好了，谁知丈夫一挪身，胳膊一动，就跑针了，殷红的血液顺着针头倒流进输液管里。她赶紧从被窝里起来，披上外套，扎紧橡皮管，摸到动脉血管，一针就到位。用胶布固定好针头，她叮咛了一句，别再乱动，小心又跑针。

听到妻子和女儿香甜的呼吸声，想起女儿有希望考上市里唯一的重点高中，赵琳心里浮起一丝甜蜜。

3

四点半，赵琳跟着妻子起床穿衣。两人尽量蹑手蹑脚，不惊醒女儿，又用脚尖踩着地板，轻轻下了楼。赵琳骑上两轮电动车，摸黑去五公里之外的菜市场买原料。

菜市场刚刚有拉菜的车进来，灯光下已经有人来回走动，摆摊的早早购置新鲜蔬菜，吆喝声、汽车喇叭声、电动车的响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赵琳骑着电动车一个车一个车来回转折，挑选最新鲜最便宜的韭菜，茄子、南瓜、香菇、萝卜。肉铺上也是刚刚杀好的猪肉。采购原材料他一点也不作假，尽量用最好的原料才能包出口味最好的包子，这是福来包招牌赢得口碑的最大秘诀。这三年来福来包由刚起步到初出名，再到名扬一条街，就是靠庄稼户出身的夫妻俩的诚信经营得来的。五点整，他的电动车就满载而归，还没进店门，就看到妻子早早在等候着。

摘好菜，洗干净，做好各种味道的包子馅，就五点半了。趁妻子剁肉调馅和擀包子皮的功夫，赵琳赶紧洗净手，噔噔瞪上楼叫醒丹丹，起床、洗漱、收拾好书包，下楼用电动车带上丹丹直奔一中。再回来时，天才蒙蒙亮。这时候点火起灶还跟得上，一般最早的顾客也要到六点半才来光顾。

只要心里始终燃烧着一个希望，吃再大的苦也觉得高兴。赵琳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心满意足，一点也不觉得苦和累。女儿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更是自己人生希望的延续。想当年自己三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至今还咽不下这口气。上高中时自己数理化可是杠杠的，从高一到高三再到高考，哪一次考试都是全年级前十名。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因为数理化成绩好，被老师认为铁定考上大学的他高三时却放松了对语文和英语的学习，特别是英语学得更是一塌糊涂，高三考试英语从来没及格过，最好一次是五十九分。结果，高考时吃亏就吃亏在英语上，竟然考了三十九分，差到极点了。后来一想，也难怪，除了单项选择能蒙对几道题外，其余的简直是云里雾里，一点把握也没有。英语这个跛子腿害了他的前途，他再不能让物理这个跛子害了女儿，虽然女儿的物理不像自己当年英语那么差劲，但想考上市一中，差一点都不行。女孩子考不上个像样的大学，将来走上社会咋办？

可是，妻子不这样认为，他就像故意和他对立一样。三年前从小县城往市里搬迁时妻子就一百个不愿意，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听他说要把丹丹送到市一中上初中，她就来劲了，县里不一样读书嘛，干嘛非要到市里去？赵琳说，只有上了重点初中，才能考上重点高中，上了重点高中才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妻子却有她的道理，女娃娃家，逼得这么紧干啥？能考上啥大学就上啥大学，不上大学还不让人吃饭啦？赵琳一下子来气了，研究卫星导弹的能和种地摆摊的一样？饿是饿不死，可活得像人样吗？就像你我，这样没黑没白地卖命，能挣几个钱？三年前，他在县城一家保险公司跑保险，妻子在家种庄稼，两人收入勉强够一家人生活用。

种了半辈子庄稼的妻子还是农村人那种死脑筋，井底青蛙只能看到一块蓝天。就说那天给丹丹体育考试花钱的事，她死活想不通，就几分体育成绩能起多大作用，还用得着花几千块钱给人送。数钱那一阵，赵琳看见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哆嗦得像磨面罗。有一次，丹丹晚自习后回到家做题做到后半夜，她一觉醒来看到孩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把孩子扶上床后，她眼泪又掉下来，回头对丈夫说，天下哪有你这样狠心的父亲，不把女儿逼疯都不死心。才多大的娃呀，上个学咋就遭这么大的罪？赵琳无奈地叹着气说，哎，都是社会逼的，谁家的孩子不是这样呀？年轻时不吃苦，哪有以后的甜头呀？妻子却说，这都是命苦，再咋样折腾都没用。

今天的包子卖得不错，十几笼包子不到十点就卖光了。收拾完店里的一切，妻子解下腰间的围裙，左手叉腰，右手捶背，坐在吧台上打开手机看微信收款，再把一张张零钞整理好，一张张数好，用计算机一算，露出久违的一丝笑容，少华，今天卖了一千多！

4

丹丹的体育成绩出来后，赵琳心里满是后悔。看着丹丹脸上罩着一层阴云，他真后悔自己当初没听那年轻人的话。

丹丹体育考试那天早上，为了保证能取得好成绩，赵琳特意给她做了酱牛肉，还买了广告里说的能增强耐力的红牛饮料，破例多开支了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费。上次交了钱后，那位高个子年轻人打过三次电话，叮咛他三件事：一是近期注意孩子身体健康，别感冒受伤，二是让孩子每天坚持锻炼，多练习考试项目，三是考试前增加孩子营养，并列出具体的饮食单子。半个月来，赵琳除了晚上陪丹丹做考试题，辅导数理化，还特别留意丹丹的身体状况，前几天丹丹来了例假，身体不舒服，他不知情，还问孩子是不是病了，生怕影响接下来的体育考试，最后还是妻子看出来，给他说了实情。至于年轻人列出的饮食单子，价格都太贵，家里负担不起，只能挑拣便宜或好买的食材给孩子增加营养。

本来体育考试那天赵琳想到操场上陪丹丹考试，结果人家学校不允许家长到现场，他和一群家长就隔着操场围墙的铁栅栏远远看考试过程，他没看到那个高个年轻人，却看到一个又黑又壮的中年体育老师嘴里喊着哨子，一手拿着小红旗在发号司令。四月初，北方的天气还有点冷，那天还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吹在手上脸上就像刀尖刻划一样。走上跑道的孩子们穿着短衣短裤等着发枪，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他在一群孩子里找丹丹，却没看到。就在他为丹丹担心时，一声枪响，八百米长跑开始了，跑在后面的那个白净消瘦的身影由远而近处，他一声惊叫，终于看清了丹丹，丹丹跑得很费劲，但一直咬着牙坚持跑，直到最后一个冲过终点。那一刻，他双眼湿润了，替丹丹心疼。孩子费了那么大劲还是没通过，会丢多少分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清楚，每一分都是孩子的命，比父母的血汗钱更珍贵，每一分都关系到能不能上重点高中，能不能考上好大学，能不能找个好工作。

在四十八分的体育成绩面前，赵琳傻眼了。听丹丹说，她们火箭班只有五个同学体育没得满分，其中三人有市级单项体育比赛奖励荣誉，可以加分到满分，剩下她和一名因病没考及格的女生。中考还没正式开始，丹丹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了，而且是两分啊！差两分，上重点就要多交五六十万元的！要是那天晚会拿上一万给他疏通，也许这两分就会被抹平了。

那天，从他开口说托人照顾丹丹体育考试到取钱，妻子的嘴里就没停过。不就是考个体育么，用得着花这么多钱？钱挣得容易吗？赵琳心里来气：你懂得啥？你知道有多少学生在争着上重点？知道今年重点高中有多难考？大家为了每一分都在拼，能给丹丹增添一分，花多钱都值得！妻子叹气，摇头：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房租、水电费、女儿的学费生活费，就靠包子店这点生意能行？赵琳无话可说，店里的生意他心里清楚。

丹丹虽还是个孩子，平时话语也少，显得文静内敛，可看得出她心理很丰富，对大人的话和动作很敏感。赵琳和妻子的争执她显然听到了，却装着没有听见一样，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当赵琳和妻子停止争吵后，却隐隐约约听见了丹丹躲在一边小声哭泣。他扭头望去，丹丹正趴在桌子上抹着眼泪做着数学考试题。可能发觉爸爸妈妈在看她，她抑制住哭声，用手背擦干泪水，埋下头继续写着答案。

丹丹，哭啥？赵琳走过去，看到试卷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心里也有点疼。丹丹轻轻摇着头，没出声，继续写着字，两肩膀却一耸一耸的。赵琳没有安慰好丹丹，却弄得自己心里软软的，只好默默走开。

二楼的出租屋被一个大布帘子一分为二，丹丹的单人床在里面，赵琳老两口的大床在外面。女孩子长大了，该有自己隐私的空间。赵琳一连几天没有休息好，这会想躺一躺歇一歇。刚躺下，就觉的脑袋一边像被蛇咬了一样疼了一下，然后就有点头昏脑胀，晕晕乎乎想睡觉。他没有惊动房间里的母女俩，自己拉起被子抱着头静躺着。不知不觉，听见布帘子里面有丹丹和妈妈在说悄悄话，偶尔间还能听见丹丹开心的笑声，这笑声很甜，可是很久很久没听见了。

5

离中考不到一个月时，赵琳终于累倒了。

那天早上四点半起床，准备去菜市场采购蔬菜和大肉。穿好衣服，洗了脸，上卫生间小便时头突然一阵剧疼，接着双手不听使唤，提不起裤子，口齿也僵硬得说出话来，只能啊啊啊喊叫。妻子已经下楼开始和面，熬稀饭。等了半天没见他下楼，就上来看看。在屋子里没见他人，就推开卫生间门，看到赵琳已倒在地上昏厥过去，裤子也没紧好，脑袋也在地板上磕出一滩血。她惊叫一声，连忙扶他靠墙坐起，用卫生纸擦净脸上血迹，然后用手机拨了120。

赵琳这一病，妻子吓得心头直打寒战。好在市医院急诊室经过一阵抢救，赵琳终于苏醒过来。医生做了检查后，开了几瓶药，要求住院治疗。如果没了丈夫，这个家就瘫了，福来包靠她一人肯定是开不下去。在她陪护丈夫的三天里，福来包暂停营业，丹丹自己到街上解决吃饭问题，晚上放学也只能自己走回家，上楼复习。

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情，赵琳没有大惊小怪，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从开始头疼那天起他就担心有一天病情突变，还好，医生抢救及时，大脑血管堵塞还不是很严重，最庆幸的是没有发展到偏瘫，除了嘴角有点抽外，胳膊腿还听使唤。那次去医院看病，那个老年医生说他弄不好会瘫痪，他当时很反感，还当面和人家顶了嘴，把给他开的十几项检查单子当面撕得粉碎。现在看来是冤枉那老头了。

赵琳本不相信命，可命运偏偏要跟他开玩笑。高考落榜，父母生病，断送了他考大学出人头地的美好愿望。本想把自己的愿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为了这个愿望他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事情也正按照他设计好的路子发展，谁知在这节骨眼上，他却突然倒下了。他是个要强的人，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在全年级拔尖，从不轻易服人，也不会被困难吓倒。在学校，他喜欢做难题，别人做不出来的数理化试题，他非要挑战一下，牛劲上来一个晚上不睡觉，想破脑袋也要弄出正确答案。现在，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打着吊针的他照样不服，他根本不相信这点病能把他撂倒，他才四十四岁，还年轻，身体还棒着，不会像七老八十的人那样轻易倒下。他不能在这里多住一天，福来包也不能关门，丹丹不能耽误一天学习，每天晚上的数理化辅导也不能停止。

赵琳按照自己的想法，第三天早上终于办理了出院手续。

赵琳身体还有点虚，妻子就下楼收拾包子店的杂货，不让他下楼干活。自从他这次住院后，妻子对他温柔多了，也不再与他争吵，他说什么妻子就应承什么，不再还嘴。看得出妻子开始把他当病人看了，生怕他一生气再发生意外。

无事可干，就转到丹丹的生活小空间。这几天没在家，也不知丹丹复习的咋样了？眼看中考一天天逼近，再不把物理补上就来不及了。丹丹的书桌就是以前小学退下来的小课桌，桌面上堆放了一尺多高的试卷，抽出几张数学卷子看看，画“X”的地方都在一旁改正了。再看看下面抽斗，里面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拿出一看让他大吃一惊，竟然是一本外国作家写的《凡尔登湖》，从翻开的页面看已经读了三分之二。他有点恼怒，都火烧眉毛了还有时间看这闲书？再看抽斗里压着后后一沓试卷，翻开一看都是物理卷子，错误的试题只改了一部分，特别是占分比例较大的综合试题不会做，还有空白。他心里好像被压了块石头，顺手将书拿走。

第二天早上，福来包一开门就涌来一群人，这几天福来包断了火，想必新老顾客都等不及了，十几笼包子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得剩下几个了。赵琳刚准备把剩下的几个包子收拾好自己吃，这时一位戴着近视眼镜、花白头发、老师模样的老年人过来，递上五元钱说，买十个肉包子。赵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只剩下六个了，还不是肉的。老人犹豫一下，说那就买六个素包子。赵琳一边用塑料袋装包子一边说，大叔，第一次来买包子吧？今天人多，以后来早点啊！老人说，晚上给学生辅导课程，早上想多睡一会，起来忙完洗漱就到这时候了。赵琳把零钱找给他，说要不我给您留着几个肉包子，你来晚了也不要紧。

待老人要转身离去时，赵琳无意说了一句，我看您像老师。老人微微一笑说，我以前在一中教物理，退下来快十年了，没事就给几个学生辅导辅导。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赵琳心里一喜：太好了，正好我女儿物理差，眼看就要中考了，能不能帮孩子讲讲她不会的题？老人满口答应说，可以啊，就是要麻烦你晚自习后把孩子送过来，我在家里还辅导三个初三学生，正好跟上学。赵琳又问，辅导学生也很辛苦的，不知您怎么收费啊？老人摇摇头，哈哈一笑，你说啥呢，我是义务的，权当发挥余热，找点乐趣。见老师答应这么爽快，他赶紧要过老人手里的两元零钞，还给他五块钱说，老师，今后你不用来了，我早上把包子给你送到家里。还有，补课费一定要给的，我不能让你白忙活，现在是市场经济，不给您钱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今晚我就带女儿来您家。

老人还是摇摇头，放下钱，拿起包子，一边转身走，一边说，要说钱就不要来，要来就带孩子来。对了，我姓梁，就住一中家属院，这是我的电话，说着递给赵琳一张小名片。

6

早上八点半，赵琳提着一塑料袋刚出锅的大肉包子，一个盛有红豆稀饭的桶装饭盒，骑上电动车准时来到幸福小区，上到中单元三楼东户，砰砰砰敲响防盗门。

白发苍苍的梁老师推开门，微微一笑，赵师傅，快请进！叫你不要送了，你还是天天来，又送包子又送饭的，真是麻烦你了。赵琳嘿嘿一笑，不麻烦，梁老师，这一点路一溜烟功夫就到了。刚出锅的肉包子，趁热吃，还有这红豆稀饭熬得也软乎乎的，喝了养身子。

梁老师一边吃饭一边告诉赵琳，丹丹看样子对物理不太感兴趣，初三的物理课没学好，概念不太清，他已经给丹丹讲了多少遍，还是有点收获。丹丹的想象力不错，接受能力也强，估计辅导一段时间后还是会有提高的。赵琳说，真是太感谢梁老师了，只要物理成绩能提高十分，重点高中就没问题了！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心里像灌了蜜，在收拾饭桌残局时趁梁老师不留意，将一千块钱塞到饭桌的塑料桌布下，然后匆匆告辞。

丹丹这几天学习更加用功了，早上四五点和父母一起起床，拿起书本和试卷就上学去，晚上下了晚自习还和爸爸一起去梁老师家补习一个课时的物理，从早到晚，啥杂念也没有，只顾趴在桌子上算题、答卷或者默默听讲，那种认真劲从来没有过。赵琳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就凭这种精神头，考上重点还有啥可说的？然而，令赵琳心里一丝不快的，是丹丹比以前郁闷多了，和自己说的话少了，不像以前晚上接她回家时给他说班里同学和老师一些啥可笑或可恶的事，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孩子就成熟了？不对，不是成熟，是啥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考试压力太大吧？

就在正式考试前一天早上，丹丹终于累倒了。那天早上她妈妈喊她上学，叫了半天也没应声。她妈妈揭开毛巾被一看，丹丹脸蛋红扑扑的，一摸额头，烫手，就朝丈夫喊，哎，丹丹发烧了。赵琳一听赶紧爬起来，骑上电动车把丹丹送到最近的诊所，医生量了体温，吃了一惊，四十度！赶紧输液。

丹丹苏醒过来时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多了，躺在病床上浑身稀软，好在额头上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看得出她这一觉睡得好香。赵琳陪在丹丹身边，一早上都提心吊胆，心里就像烧了一把火。眼看就要正式考试了，这紧要关头突然来病，要是再不好起来，影响了中考，三年来的努力岂不白白葬送？谢天谢地，丹丹终于清醒了过来，对他投来不只是感激还是歉意的目光。

妻子带着稀饭包子进了病房，看到丹丹睁开眼来回张望，提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她几乎是扑倒丹丹病床前，摸着她的额头，用衣袖给她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爱怜地摸着她消瘦的脸颊，说，丹丹，感觉好些吗？来，起来喝点稀饭。说着扶丹丹坐起来，然后打开饭盒，拿出汤勺，舀了一勺红豆稀饭，放在嘴边轻轻吹吹热气，再喂给丹丹。

赵琳也饿了，但他没有吃妻子拿来的包子，看着妻子喂丹丹吃饭，丹丹再次露出久违的笑容，他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

出了诊所后，赵琳让丹丹坐在后座上，推着车子和妻子一起步行朝福来包走。

宽阔阴凉的树荫道下，阵阵凉风送来，十分惬意。有多久了，一家人没有这样温馨地走在一起？赵琳记不起来，妻子也想不起来，丹丹的记忆也许只在童年时代吧。

爸。赵琳听到后面丹丹在叫他，好些天没有听到丹丹这样叫他了，他心里一热，回过头柔声问，丹丹，有事？

丹丹低下头，显得不好意思。爸，我怕明天考不好，要是上不了重点线……

不要怕，爸爸相信你一定能考上！赵琳说，显得胸有成竹。

要是考不上重点，我想上二中。丹丹说。

啥？二中？不不不，那可是个烂学校，管理松，师资力量薄，上那学校有啥出息？赵琳没加思索就截住丹丹的话头。二中是普通中的普通，还不如高新中学。高新中学虽然比不上一中，可也是全市数一数二的，每年高考北大清华也是一抓一大把，二中脱了鞋也追不上。他想不通丹丹咋会看中二中。

孩子想上就让她上，看你也别把话说死，咱还是要尊重孩子的选择。妻子一反常态与他唱起对台戏，看来母女俩是一条心。

赵琳感觉自己那个愿望开始一点点崩溃了，但还有点心不甘，问丹丹问啥要上二中？你觉得二中有啥好？

丹丹笑了，眼睛透出一丝亮光。我想学文科，二中文科最好。

赵琳突然想起从课桌抽斗没收的那本《凡尔登湖》，同时想起那天晚上母女俩躲在布帘子后面开心笑的情景，后来才知道是丹丹写的一篇散文《安静真美》上了二中的“绿草地”文学平台，获得了二中许多同学的追捧。他知道丹丹的文科好，但从来没想过让她学文科，因为文科生毕业后走上社会没啥出路，何况女孩子家，找个工作都难。社会竞争这么激烈，大学生就业这么难，文科生将来会有啥出路？这就不应该是丹丹今后的出路。

妻子在一旁却为女儿摇旗呐喊，只要你喜欢，妈都赞成。母女俩形成了统一战线，让他有点孤军求败的感觉。赵琳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推着车子继续默默前行。

不知不觉到了福来包门口，丹丹从电动车后座上下来，过去轻轻搂着她妈的肩膀，母女俩身影重叠着走进了福来包。赵琳推着电动车，傻呆在福来包店门口，心里涌上一种不只是失落还是喜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