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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根民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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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月光

 

福老汉没等郑师傅走远,再次给儿子拨了电话。电话那边一个女娃娃呜里哇啦唱了一阵子歌,却半天没见儿子接电话,气得福老汉骂道狗熊福娃,浪到哪达去了,连老子的电话都不接,真是急死人了。

想起刚才郑师傅带来的喜讯,福老汉心里还是充满喜悦,这会骂过之后他并没有太生气。福老汉目送郑师傅走进幸福小区三单元一楼的门洞,直到不见了身影,才收回目光,扔掉手指间的烟蒂,站起来继续打扫小区卫生。

秋天的天黑得有点早,才过六点,天色就微微发暗,只是西边的天空挂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看来明天又是个艳阳天。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秋后的母老虎刚刚退去,但余威还在,天气丝毫没有凉下来的意思,虽然早晚有点凉气,中午太阳却依然暖烘烘地晒人,让福老汉打扫小区卫生时有点气喘吁吁。这时,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响起砰砰嚓嚓的音乐声,十几个露胳膊露腿的娘们跳起广场舞,身子扭得很起劲,但也很别扭。要是在农村,这些娘们非让人唾沫星子淹死不可。真是闲得蛋疼,有那精神头还不如回家给老汉娃娃做饭洗衣服去。可这些县城的女人真是清闲,个个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穿着露着大腿的旗袍,骚得跟十七八岁的女娃娃一样。

胡乱想了一通,福老汉就把小区那些人家丢弃在绿化带旁边的塑料袋拾起来放进垃圾箱里,再用双手压实在。他知道,这些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里无非是一些烂葡萄烂西瓜、吃剩的大鱼大鸡、放坏了的糕点蔬菜、偷偷扔掉的女人内裤胸罩和安全套,比乡下人扔掉的东西丰盛得多,也高档很多。有一次他看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好奇地打开一看,竟然是全新的羽绒裤羽绒服,正适合自己穿。这肯定是年轻人给老爸或爷爷买的,很可能没顾得上穿这新衣服的老人已经到那头去了。这么想起来,人这一生也不能太抠门,上了年纪该穿就穿,该吃就吃,给谁省呢,说不定哪天胳膊腿一登,两眼一闭,整个世道都是人家的了。

眼下,福老汉最大的心事就是独苗儿子福娃的婚事。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也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可这挨刀子的福娃就是不听人劝,都三十多了,还单吊着。十年前,走出大学校门的福娃可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高材生,村里人像捧星星捧月亮一样捧着他,可他却连正眼看人家一下都不,硬是不听家人劝,非要去省城创业不可。那阵子福老汉还有点力气,一个人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了六亩苹果树,一年还能挣个五六万块的,家里的日子也不用愁。为了让他能端上公务员的铁饭碗,他福老头可是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找政府部门管事的头头,眼看着进县水务局的事说得差不多了,事到临头他却变卦了,打死也不当公务员,说啥子不想过那种四平八稳、半死不活的日子,年轻人就要到外面自由自在地闯荡一番。气得他眼睛瞪得像牛铃大,翘着嘴边的灰白胡子,指着福娃的鼻子骂起来,你小子是书越念越糊涂,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非要光屁股下海,你以为那生意好做的?后来他再怎么骂怎么逼,福娃这头犟牛就是不听,非要撞到南墙才回头。到如今,生意场上转了七八个回合,也没见有啥起色,最终还是从省城回来,在自家苹果园旁边的一块荒地上办起养猪场,细人干起粗活,折腾得不轻。不说了,说多了都是一肚子气,眼看自己一天天老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硬朗,还是多替儿子的婚事操操心吧!

福老汉把三个装得满满的垃圾箱收拾好,等着拉运垃圾的清洁车来拖走,只有装满垃圾的垃圾箱一个个被拖走,换成空的新垃圾箱堆放在小区广场一角,他才算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幸福小区的夜景格外迷人,二十多层的高楼直入天空,橘黄色的LED灯管勾勒出大楼雄伟挺拔的的轮廓,幸福小区四个红色大字在县城最高处闪亮,走在哪里都能看到,难怪在县城里一提起幸福小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幸福小区是全县城最大的小区,住户来自全县四面八方,有城里上班的,有各个乡镇的,也有外地在这里定居做生意的小老板,反正都是有钱人聚集在一起,仅那小车一到晚上就齐刷刷排满了一路,原有的停车位根本不够用。初到这里时,福老汉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被这里的漂亮的高楼和优美的绿化环境吸引,怀疑这里就是人间天堂。他曾好奇地打听了一下这里的房价,一平米竟然六千多,这价格在全县城都是高高在上,无与伦比。他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在地里劳累大半辈子,也买不起这里最小的一套房子。十年前他还想,福娃娶媳妇时在自家的一层平房里就能办喜事,现在听说那些女娃娃眼高得很,男娃娃在城里没车没房根本别想娶媳妇。哎,什么世道啊,生了个儿子就像生了个罪人,见人都低三分。世道变了,生儿生女的观念也彻底变了。

还好,多亏郑师傅这个热心肠人,今天与自己闲聊时无意间听到儿子还没对象,就张罗着把他亲侄女想介绍给福娃。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想起刚才郑师傅说的他侄女的人样和工作,他心里美滋滋的,论年龄,女娃只比福娃小三岁,正合适;论文化,人家大专毕业,医学院毕业的,配得上福娃的本科生;论工作,县医院的护士,工作都三年多了,自家福娃还是个养猪专业户,只要人家女娃不嫌弃就好。所以,福老汉预感到这次福娃的婚事保管能成。要是这次成了,也不枉自己一年来在幸福小区忙活。

他掏出手机再次给福娃打电话,这次竟然通了。

福娃,你小子都在忙啥呀?刚才打电话也不接?

爸,啥事这么急?我刚才在猪圈里冲洗猪粪,没带手机。

当然有急事了,天大的事也没有这事要紧。今天,我们幸福小区的郑师傅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他侄女,在县医院当护士,二十九了,长得白净又苗条,家里大人都急着替她张罗婚事,我一说你的情况,郑师傅就觉得靠谱,人家女娃一听啥也没说就答应见面了,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知道了,爸,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看把你高兴地。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你不知道老子跑到县城打扫卫生图个啥?不就是想在县城人缘广,借机给你说对象?你小子就别再磨蹭了,马上动身来县城,晚上八点见面,完了你再请人家女娃吃个饭。

我手头还有许多事没做,趁着天晴,今天要把猪圈齐齐打扫一遍,要不明天吧?

不行!我都答应人家今晚见面了,你把手头的事放下,赶快来,再不主动点,这事又要黄了。

好吧。福娃半天才给出回答,说完就挂了电话。

 

福老汉今年已经六十八了,再过几年就要过门槛了,这七十三能不能跨过去还很难说。自己这一辈子还算活得安顺,没病没灾的,虽说年轻时在生产队出过力,吃过苦,但那时年轻体壮,倒没觉得有多苦,最让他满意和荣耀的是,他和老婆生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凤英师范毕业后当了镇初中教师,如今已经成家,生了一个儿子,小家伙今年快六岁了,长得虎头虎脑,今年秋季该上小学了。这个外孙让他稀罕得不得了,一来家里纠缠着他去村里小超市,每次出来都是大包小包的食品饮料,看到小家伙圆圆的脸蛋上裂开的小嘴巴,他心里就像春风拂过一样。但是,外孙毕竟是外孙,不是家孙,如果福娃早点结婚,让媳妇再给他生一个这样的胖孙子,他还多想乐呵几年。哎,没有媳妇,这一切都是梦啊!这挨刀子的福娃就是不体谅他这份心情,硬生生把他这个老头子一个人孤单单这样吊着,老婆在世时他的一日三餐还不用愁,老婆前年一走,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家里,这心里的苦呀闷呀,真比受刑还难受。福老汉的老婆在前年一场大病之后,就先撒手离他而去。没有了老婆操持家务,给他做一天三顿饭,没有了老婆晚上睡在身边给他说村子里的东家长西家短,说那些娘们在一起唠叨没完的婆婆妈妈的事,那个家就像一个外表华丽、里面冰冷的监狱,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憋得气都喘不出来一样。这才想到离开家,走出去转转。

可是,一个快七十岁的乡下老汉,能到哪里去?哪里会需要他?他最终能来到幸福小区打扫卫生,而且每个月还能领到一千五百块工资,这不得不感谢老婆。

老婆得的是胰腺癌。住院那天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出了屋子,在太阳下全身皮肤发黄,如同浑身上下镀了一层黄铜。两边脸颊陷进去一个坑,眼珠子发黄,眼窝也陷进两个深坑里,走路一丝力气也没有。那天,福娃在村子外边的养猪场忙着,他就背着老婆上了村头的公交车,来到县医院检查。医生一看老婆的脸就说,老人家看样子病得很重,最好住院治疗。他知道医生说得没错,老婆身子瘦得不到一百斤,病能不重么?但他来时没做住院的准备,口袋里也没拿多少钱,心里多少有点不想住院。血压、心脏、B超、血检、尿检、磁共振甚至胃镜都一一检查过,最终医生把他单独叫进来,摇摇头,悄悄说,这个病不好,做好心理准备吧。

老婆被安排在三楼重病监护室,病房里有三张床,一打听,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头是胃癌,听家里人说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人已经饿得变形了。一个白净中年是肝癌,五十来岁,面部鼻梁高挺,颧骨凸起,眼窝深陷,棱角分明。福老汉如同走进阴间般恐惧,看着老婆紧闭双眼睡在床上,他心里涌出一股爱怜和内疚,平时咋就没早发现老婆有这病呢?

老婆跟了自己四十多年,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一嫁过来就围着锅台给一大家人做饭,那时候弟弟、妹妹、父亲和母亲跟着他过日子,后来女儿和儿子接连来到世上,一家就七张嘴等着吃饭,老婆又是砍柴,又是磨面,又是蒸馍,又是盘算着咋样省吃俭用,让一家人顿顿有饭吃。那时候老婆人高马大,体力充沛,做完饭洗刷完毕,还要跟着生产队长到地里干活。即使后来包产到户了,家里地里她也是两头照应,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咋能想到,如今好端端一个女强人就成了竹竿一样轻飘飘的病人,更可怕可怜的是,再过两三个月她就要到那头去了。想到这些,福老汉心里就难过,眼眶里就不由得涌出两汪浑浊的老泪。

老婆住院的一个多月里,他每天晚上守在病床前,老婆打吊针,他就守在一边盯住吊瓶看,只要药水快见底了,他就跑去医务室喊护士换药。老婆要下床大小便,他就一手高高举起药瓶,一手搀扶着老婆去卫生间,也不避其他女人进来。半夜实在困了,就坐在床边,头倒在老婆身边的被子上打个盹。那时候他在想,以前自己去医院看病都是老婆忙前忙后照顾自己,现在老婆就要走了,也该好好照顾照顾她了,毕竟夫妻一场了,以后再难得有这样照顾她的机会。

老婆临走之前的前一天,邻床的瘦老头生命进入倒计时,一家人哭哭啼啼办了出院手续,剩下一个空床位。那晚上福老汉躺在那张病床上,也许是病房里太寂静了,靠近窗户的那个清瘦中年主动和他聊了起来。

清瘦中年问他,叔,你这么辛辛苦苦照顾婶子,累不累啊?

福老汉说,一点也不累,比起老婆这么多年受的苦,这点累算不了啥。再说,白天儿女们也抽空替换我,我还能缓歇缓歇。

清瘦中年又问,叔,看你们老夫妻感情这么好,要是婶子不在了,你一个人想咋样过日子?

福老汉眼眶一热,叹口气说,真不敢想啊!他回头看看熟睡中气息奄奄的老婆,心里一阵苦楚。要是老婆走了,我就觉得活得没啥意思,你想想,要是我回家看到老婆睡过的床铺,心里会多难受?那个家我一个人实在不想待了。可人老了,哪能离开自己的窝啊!

两人聊的过程中,福老汉知道清瘦中年是幸福小区的一个物业管理,管着小区的环卫工和门卫。看在福老汉这些天对老婆的悉心照顾,清瘦中年在临终前想帮帮他,算给自己积点福。他对福老汉说,要是你愿意,就来我们幸福小区打扫卫生吧,换换环境,心情会好点。

世间还是好人多啊!福老汉点了点头,连声说谢谢,也不忘祝福他几句。他说,你是好人,你还年轻,肯定命大福大!

给老婆办完丧事情,再烧过百日纸后,福老汉按照清瘦中年给他的地址和电话,找到了幸福小区物业管理的头头,头头早就接到了清瘦中年的电话,虽然清瘦中年人已经走了,但他嘱托的事情不能不办。就这样,福老汉进了幸福小区。在这里,他要完成老婆临死前交代的一件事,给福娃尽快说一个媳妇,让他早点成家,就算完成了她老两口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

 

福娃,你来了么?啥,还没出门?我说你小子慢腾腾的是大姑娘上轿呀,你给我放快点,骑上摩托车赶紧来,你郑叔说好的,晚上八点见面,那女娃七点半就下班了,可别让人家等你。福老汉再次拨通福娃的手机,心急火燎地催促着。

挂了电话,福老汉想,福娃骑摩托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就会赶过来。只要两个娃今晚见面能对上眼,这门亲事十有八九就成了,下个月两家大人叫到一起吃个饭,把婚事先订下来,俩娃年龄也不小了,年前。再把婚一结,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能抱上孙子了。他越想心里越美滋滋的。

一轮明月升上天空,皎洁的月光把远处的天空镀成淡淡的银白色,与幸福小区这边闪烁的楼体灯光相比,天空更加安静、纯洁。晚上,小区里里外外就热闹起来,除了那群中老年妇女砰砰擦擦的广场舞音乐外,还夹杂着一群孩子滑旱冰、骑独轮车愉悦的欢叫声。小区门外更是摆了一排小吃摊子,有烧烤,稀饭,肉夹馍,烤火腿,鸡腿,路边烟熏火燎,香气弥漫,勾起他一股股冒上喉咙的食欲。

福老汉一摸口袋,还有十块零五毛钱,眼看阳历九月底了,也快发工资了。等发了工资再好好吃一顿小吃摊子上的鸡蛋醪糟和肉夹馍。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十五,还有半个小时福娃就到了。这会他心里莫名地慌乱起来,啥事也不想干,其实也没啥事可做,该做的他天黑之前都做完了。要是往常,他会找门卫的保安闲谝一会,可现在他谁也不想见,啥话也不想说。肚子里咕咕叫起来,真饿了,早上在门口早餐店花了三块五,只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小碗小米稀饭,到现在再没吃一点东西,可他这会不想吃,也没心思吃。不吃不喝不想说话,就一个人坐在小区广场一角的路灯下,等着福娃来。

他能不为福娃着急吗?一个五百多口人的小村子里,小光棍都能排成一排,那没媳妇的样子真是猴急猴急的,走在人前一个个垂头丧气,就连他们家里大人在人前也抬不起头,好像儿子找不到媳妇全是大人的过错。还有一些在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在单吊着,主要问题就出在他们在城里买不起房和车,女方家里要彩礼太多,一二十万的,农村哪家能承受得起?。

可是,他们家福娃跟那些小光棍可不一样,是上过正牌重点大学的,肚子里有墨水,脑子里有想法,虽然干的是养猪的粗活笨活,可他把养猪的事干成了几辈子人都没见过、也没敢想过的大事。猪圈里吊灯泡,装空调,安摄像头,自己坐在房子里上电脑,用电脑监控猪的吃喝拉撒,还把猪圈打扫得比庄稼人家的屋子都干净,每天用水冲洗,夏天給猪冲澡,冬天给猪开空调取暖,一个人竟养了一千多头猪,还搞起了啥立体连锁养殖,一条龙生产链条,猪粪上到苹果地里当农家粪,母猪产崽卖到市场,猪肉送到县上肉食加工厂,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一套一套的,他听都没听说过,竟然吸引了县里的畜牧站专家来养猪场看稀奇。听那些专家说,福娃这一千多头猪要是都能长大,光那肉猪都能卖四五十万块钱。只要有了钱,福娃的媳妇就不用愁了。可是,让福老汉担忧的是眼下家里却拿不出多少钱给女方家彩礼,前几年种苹果收入的十几万元除了给老婆看病花了一些,剩下的都让福娃这小子拿去办养猪场了,还从信用社贷了二十万,加上政府给大学生创业补贴的十万元无息贷款,才够养猪场的投资。

这一回郑师傅介绍的他侄女条件也不高,年龄也般配,人家女娃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么好的对象上哪里去找?说啥咱也要把这门亲事促成,哪怕人家女娃娃家要的彩礼再多,咱也要咬着牙子应承下来。只要媳妇进了门,福老汉不仅了了心头事,也可以到老婆坟前烧纸告慰她了。

儿子是当妈的心头肉,儿子的婚姻大事当然也成了当妈的最大心事。福娃这些年没少让他妈担心,只要福娃的媳妇一天不进门,他妈的心就一天不能歇下来,整天吊在半空中,成为她的一块抹不去的心病。这些年来,福老汉也真心替老婆着急。为了给福娃说媳妇,老婆从早到晚在他耳边嘟囔,村里谁家的女子还没嫁,看给福娃说说行不行?邻居王嫂的外甥女大学刚毕业,在县城打工,让王嫂问问行不行?在村头的超市里买东西,看到那些长得很俊的女娃娃,她都要盯着人家多看几眼,心里似乎在盘算哪个能给咱当儿媳?福娃大学毕业八年了,老婆心里为这事就没静端过,可到头来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因倒不是福娃不般配哪个女娃,也不是家里穷得给不起人家彩礼,就是在城里买不起房,买不起小轿车,眼看着女方家的条件一年年水涨船高,越等越娶不起媳妇了。

哎,这福娃也是不争气,毕业后也始终没弄个固定的好工作,虽说是响当当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就是尖尖屁股坐不稳,这山望着那山高,工作上挑挑拣拣,这不成,那不就,为这事他没少跟福娃吹胡子瞪眼,在外面转了一圈,到头来还是回到家里养起猪来,就这身子谁家女娃能看得上?可他倒好,心里也不急,只要他和老婆一催,就会不耐烦地说,崔啥呀,我才多大,还早着呢,不用急!你看看,这小子气人不气人? 那时候他说这话才二十六七,也不是很晚,可今年过了年他都三十二了,早就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还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老婆干着急也没法子,说多了他不听,也就不想说了,心里却憋着一肚子闷气,十有八九老婆的癌症就是让儿子气的。

 

时间一分一秒,如流水般缓缓流过。小区里渐渐静下来,刚才下班高峰期还是车流不息,人来人往,现在可能都已经吃过晚饭,各自在家看电视、上网、玩手机。那些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可能也腿脚累了,都各自都回家去,广场上再也没有那嘈闹的音乐声。小区外面的街道上车辆也明显稀少下来,小吃摊上显得冷静许多。福老汉独自享受着静谧的中秋之夜,那盘圆月如银盘依然静静地挂在半空。

远处,一阵警笛在耳边鸣起,打破了中秋之夜的宁静。听见警笛声,福老汉心里一紧,但马上又平静下来,住在县城这繁华热闹地段,救护车、消防车、警车各种警报声听得多了就麻痹了,再也不会像初来时听到这些响声那样心里一惊。

八点一十五分!福老汉瞥了一眼手机上端的时间,不由得叫出声来。约定的时间都过了,福娃这小子咋还没来?他再次拨通福娃的电话,只听见嘟——嘟——的忙音,却没人接听,可能还在半路上,也可能马上就到了。福老汉心里一急,就不知道这会自己该干啥,正在他坐立不安时,腰间的电话响了。

福师傅,你家娃娃来了没?时间都过了咋还没见人?电话是郑师傅打来的。郑师傅和他一样心里也着急。

郑师傅,我也在等着我儿子。估计快到了,他一到我就领到你家来。福老汉赶紧回话。

我也不急,我侄女也没来。这些年轻人咋都这样?电话那边郑师傅叹着气说。

那你再打电话问问你侄女是咋回事,我也催催我娃。福老汉突然慌乱起来。

五分钟后,郑师傅消瘦高大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福老汉听见脚步声后站起身,迎了过去。郑师傅先开口说,福师傅,你说怪不怪,我侄女的电话一直没人接,说好的今晚见面,可事到临头咋就变卦了?福老汉说,可能人家女娃有事走不开,我家福娃到现在不是也没来吗,咱俩再等一等,说不定俩娃一会就到。

虽然口头上是这样说的,福老汉心里却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阴影像漆黑的夜幕把他团团裹住,让他看不到一点亮光。他在想,女孩答应好的来见面,咋会这么巧不来呢?十有八九是不愿意见福娃了?还是等着福娃先来人家才来?要不,就是人家早就来了,在郑师傅家里等不及了就走了。这么好的事就这样黄了,都怪福娃磨磨蹭蹭半天不来,第一次与人家女娃见面就迟到了,人家女娃也是要脸面的,肯定会觉得咱福娃不把她当回事。哎,真是好事多磨!福娃的命也真苦,说了十几个对象都没有成,这次再泡汤了,以后上哪里去找这么合适的?这样折腾啥时是个头啊?

昏黄的灯光下,福老汉的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细心的郑师傅看到了那两点亮光,他想安慰福老汉,却不知从何说起。那两点晶莹的泪光让他多少明白了福老汉的担心。

福师傅,你不要多想,我们燕子肯定是有啥事没有来,医院里的事情也保不准能按时下班,说不定这会正给哪个病人换药打针,也说不定手机没电了。燕子这娃我是了解的,一般答应了的事不会随便改口的。你儿子的情况,我可是按你说的都给她介绍清楚了,她今天在电话里一听就应承下来,没有一点犹豫,看得出我侄女对这门亲事还是愿意的。这样吧,我再给侄女打一下电话问问,看能不能接通电话。

郑师傅刚掏出手机,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来。电话铃声是福老汉的手机响的。福老汉掏出手机一看,荧屏上是一个陌生电话号码,他本不想接,可又怕是哪个熟人的新号码,就摁了接受键。

你是福海鹏的家里人?我是交警大队事故中队民警,福海鹏出车祸了,现在县医院急诊室疗伤,你快过去看看!

啥?我儿子出车祸了?福老汉脑子里嗡地一下,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半天静在原地没动。

郑师傅赶紧到楼下推出自己的电动摩托车,对福老汉喊道:快,我和你一起去县医院!

 

县医院的急诊室经过一片忙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福老汉从郑师傅的电动车上下来时,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了。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是福娃被车撞伤的画面。福娃到底怎能被车撞的?是不是被大货车撞倒后,摩托车连人一起卷在车轮下,浑身是血?他曾亲眼看到过这样惨烈的一幕,那个喝醉酒骑摩托车的小伙子被压在大货车车轮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要不,就是被一辆大货车迎面撞飞,福娃摔倒在路边,腿被压在摩托车下面不能动弹,已经不省人事?那条来县城的国道拓宽后,车辆比以前增加了几倍,大小车都混在一起,像一条河流向前奔腾,稍不小心就会撞车。特别是傍晚车流高峰期,骑上摩托车在那条路上更是危险。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在电话里催促福娃,对车祸问题却一点没想到。这下福娃要是被撞成残废了,这一辈子都完了,光棍是打定了,谁家女娃会愿意嫁给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男人?看来,这辈子我福老汉注定要欠儿子一个媳妇了,儿子也注定要欠我一口棺材了。想到这里,福老汉心里就像揣了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郑师傅放好车子,搀扶这他进了急诊室。一个年轻交警拿着一个蓝色文件夹在记录着什么,看到福老汉惊慌地进来,问了句你是福海鹏家属吗,然后合上文件夹把福老汉叫到外面说,老人家,不要怕,你娃生命不要紧,只是一条腿有点骨折,已经转移到住院部了,你快去住院部三楼病房看看去。

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福老汉在郑师傅的搀扶下,颤颤悠悠上到三楼,在医务室打听到福娃的病房号,两人急急忙忙来到306病房。病房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隙。福老汉轻轻推开房门,从半开的门缝里寻找这福娃的床位。雪亮的日光灯下,三只病床上并排摆放,床头都吊着吊瓶。福娃就躺在里面靠窗户的床位上,头上缠了一圈白色绷带,一条腿上了夹板,静静放在床上,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正在给他测量体温和血压。

福娃!福老汉轻轻喊叫了一声,推开郑师傅,扑到儿子床前,摸着着那条缠着绷带、上着夹板的腿,心疼地问,腿要紧不要紧?

福娃刚才微闭双眼在养神,看样子是经过了一番与疼痛的勇敢较量。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侧过脸,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说不要紧的,爸,刚检查过了,只是骨裂缝,躺几天就会好的。

年轻女护士量完体温和血压,收拾好血压仪和体温表准备离开,一抬头看到郑师傅在眼前,惊喜地极叫了一声,二叔,你咋来了?

燕子,你一直在这里忙着?郑师傅惊喜地问,然后指一指福老汉说,我和福师傅在家一直等着你,等不见你来,正想来医院看看,刚才却接到交警队电话,说福师傅的儿子出了车祸,这不,我们就一起赶过来了。刚才我还给福师傅说,你肯定在医院有事了,不然的话早就过来了。郑师傅说着就看了一下福娃的腿,回头问侄女,他到底怎能被撞伤的?

燕子脸上微微一红,小声说,都怪我忙得把这事都忘了。本来我早就过来了,可半路上出了点事。也就是半小时前吧,我骑着电动车刚走到县医院门口,就看到120拉着一个伤者进了急救室,交班时间还没到,遇到这种情况我是走不开的,就协助医务人员抢救伤员,一直忙到现在,一时也顾不上接电话。伤者转到住院部后,我才了解到他时骑摩托车在十字路口避让行人时摔倒在路边。不过你们放心,刚才主治医生检查过了,海鹏伤情不太要紧,只是骨裂缝,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刚才我们还聊了一阵子,他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我了,我才知道他急急忙忙原来是进城约会的。然后微笑着对福老汉说,大伯,你也不要担心,这些天我会照顾好他的。燕子笑起来很好看,嘴角微微上翘,白皙的脸庞像花朵一样灿烂。福老汉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郑师傅笑呵呵拉了一下福老汉的衣角,示意该走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福老汉眼角里又挂起两滴晶莹的泪花。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盘圆月安静地挂在当空,皎洁的月光把夜晚装扮成一片银白色,福老汉眼角那两滴泪花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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