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福老汉将满脸是血的老太太从三轮电动车上抱下来,哼哧哼哧进了县医院急诊室。急诊室里一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抬头瞥了他一眼,看到德福老汉抱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才站起身来,把手机装进白大褂腰间口袋里说,放在床上。德福老汉吃力地把老太太放在没有床单的皮质单人床上,胸前灰色棉大衣、两只小臂和手掌上都浸染上殷红的血迹。
女医生戴上白色口罩和手套凑近老太太,从头到脚查看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右太阳穴和右大腿处,那两个地方还往外渗着血,一会功夫就将床面染红两大片。女医生很快对老太太太阳穴处的伤口进行了清理和包扎,然后要德福老汉帮忙解开老太太棉裤,好对大腿处伤口进行清理包扎。德福老汉站在一边半天没动,女医生瞪了他一眼说,站在那里干嘛?自己的老婆有啥不好意思的?裤子不解开咋清理伤口?德福老汉嘴里支吾了一下,似乎要解释什么,见女医生有点不耐烦,才硬着头皮帮她解开老太太棉裤裤带。这时他看见老太太腿部的棉裤上留有一道轮胎碾压过的印迹。
女医生包扎好腿部伤口,这才止住血液往外冒。由于失血过多,老太太显得脸色苍白,神志不清,呼吸微弱。
女医生洗罢手,坐在一张桌子前,在一张处方单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然后递给德福老汉说,到大厅缴检查费去,说着脸朝左前方扭一下,示意缴费大厅在那边。
多少钱?德福老汉问。
划价后就知道了。看德福老汉磨磨蹭蹭不走,女医生不耐烦了,还愣着干啥,不就一千来块钱么,咋就舍不得了?
德福老汉半天才说,她不是我老婆,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钱。
不是你老婆?不是你老婆你把她抱来干啥?
是我开车把她碾了,我看人还有气,就送来抢救。
你撞了人,就更应该给人家看病,还有啥犹豫的?女医生的口吻带有强烈的责备感。趁病人还有口气赶紧抢救,不然人死了你更脱不了干系。没带钱你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赶紧送钱,千万别再耽搁了。
德福老汉一脸苦涩说,儿子不在了,只有孙子在外县打工,家里就我一人。要不我回家取钱去?
女医生已经恢复刚才玩手机的姿势,头也没抬说,你自己看着办,要走就把你的身份证和电话号码留下,老太太家属来了,我也好给人家交代。
没想到事情这么麻烦。德福老汉在犹豫该不该叫孙子义龙回来一趟。他本不想让义龙知道这事,年轻人想法和他不一样,肯定会嫌他开三轮不小心,甚至会叫他出了事赶紧溜走,反正黑呼呼的又没人看见。但他不能那样做。人是他撞的,他就应该抢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问题是他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远不够老太太的医疗费,就是把家里仅有的五百多块卖醪糟挣的钱都拿来,也不够一千块,何况这一千块医疗费才是个开头,后面的治疗费、住院费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怕是把他这条老命搭上也不够。没法子,德福老汉只好拨通了义龙的手机。
啥,你把人撞了?要一千块?义龙接到爷爷的电话很吃惊,根本不相信一向做事谨慎的爷爷会撞了人。当知道爷爷已经把被撞的老人送到医院,他马上答应连夜赶回来。父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年纪大了,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不知咋办,爷爷的大钱都在他卡上,现在身上已没有多少钱给人家付医疗费,他不能不管。
2
义龙赶到县医院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急诊室女医生告诉他,伤者已送到住院部三楼重病监护室。义龙急匆匆上了三楼,找到重病监护室,推门一看爷爷正坐在病床前盯着支架上的吊瓶观察,吊瓶里的黄色药水已见瓶底了。看到义龙进来,德福老汉才长长出了口气。
爷爷,人咋样了?义龙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太太问。
还没清醒,刚才拍了片子,做了CT,医生说还要观察一阵子。爷爷起身准备叫护士换药,护士正好进来,换了一大瓶白色药水,然后走近患者观察片刻,问德福老汉病人醒没醒来过,德福老汉摇摇头说没有。义龙插话问护士,病人要紧不要紧?护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义龙正要问爷爷怎么撞的人,病房门被推开了,急诊室那位女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戴白色大盖帽、穿藏蓝色执勤服的警察。女医生指了一下德福老汉说,交警同志,就是这位大爷撞的人。他把病人送到急诊室时,病人已昏迷不醒,刚才做了胸透和CT检查,病人腹腔出血,双腿轻度骨折,头部外伤。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轻警察打开文件夹子,飞快地记录了女医生的话,另一位中年胖警察仔细观察着病人,然后示意女医生可以走了。
中年胖警察看了德福老汉一眼,然后转身又看了一下义龙。德福老汉马上介绍道,这是我孙子,我交不起医疗费,才打电话把他从外地叫回来。中年警察对德福老汉说,让他留在这里,你跟我们去交警队一趟。义龙急了,赶忙拉住爷爷手大声问,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就要带人?年轻警察走上前厉声说,这是病房,你小声点!我们带人回去就是要调查事故经过。德福老汉推开义龙,别胡闹了,人家警察会调查清楚的。又对年轻民警说,好吧,我跟你们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到义龙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药费单和一把有零有整的钞票,叮咛说,一会到缴费大厅把医药费交了。
夜里,义龙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有脚步声,睁眼一看,是一位中年男医生和急诊室那位女医生进了病房。中年男医生小声问,病人醒过来没有?义龙揉着双眼说,没有,一直这样昏睡。中年男医生仔细查看了病人的X光片和CT检查报告单,轻轻揭开被子查看了大腿和腹部两处,对女医生说,病人腹部的内伤这么重,看样子不像是三轮电动车碾的。女医生也看了看病人腹部说,我也纳闷,三轮电动车怎么会碾压这么重?那老汉说自己三轮电动车上也没什么重物。中年男医生摇摇头说,看样子病人挺不过明天上了。说完,两人便离开重病监护室。
清晨,义龙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他睁开双眼时,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透过玻璃看到外面大雾弥漫。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爷爷打来的。爷爷说,警察忙了半夜,刚刚问完,叫他回家给伤者再准备后期医疗费。三轮电动车被扣在交警队了,他只能叫义龙骑摩托车把自己送回家。
这些天义龙在邻县建筑工地上打工,昨晚接到爷爷的电话后就急急忙忙骑了辆摩托车赶回来。昨晚十二点多他给爷爷打电话,爷爷手机关机,他猜爷爷的手机可能让警察没收了。想到爷爷一宿没睡,外面天气又冷,他决定叫一辆出租带爷爷回家。爷爷却说,叫啥出租,能省就省点,还是骑车回吧!
3
村子离县城不到十里路,以前是农村,现在随着县城扩展,已经发展成城乡结合部。这几年县上搞美丽乡村建设,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了楼板房,外墙被刷成清一色的雪白色,巷道也硬化成水泥路,两旁栽种了四季不落叶子的女贞树。然而,只有德福老汉家的老四合院墙体没有刷白,家门口还是青砖碧瓦,老式门楼,青石地面,很扎眼地坐落在巷子最西边。据说,镇村干部三番五次给爷爷做思想工作,要刷白外墙,都被爷爷制止了。德福老汉说,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啥样子就啥样子,弄得不土不洋的像个啥?最后,镇村干部听取了县文物旅游局领导的意见,就保留了房子的原貌。
摩托车停在家门口,德福老汉下了车,头发和胡子染上一层白霜,双腿冻得直发抖。由于雾大,义龙一路上骑得很慢,怕爷爷受冻,他还让爷爷抱紧自己,趴在他后背上避风。德福老汉半天才从裤带上取下钥匙,打开门上明晃晃的铜锁,掀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义龙跟着爷爷跨过高门槛,走过院庭,沿着青砖台阶进了正北面的上房。德福老汉进了上房大门,抬头望了一眼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块牌匾,那块一米多宽、三米多长的乌黑大牌匾上写有三个金色阳文楷书大字——仁义堂。义龙听爷爷说过,这是当年村子里一位教书先生送给爷爷的爷爷的牌匾。
德福老汉一屁股坐在八仙桌前的太师椅上,拿起桌上一个铜制水烟锅,捏上一撮旱烟沫子,用火柴点着兹噜噜吸了几口。义龙捅了捅客厅中央的大火炉,换上煤球,让房间暖和暖和。
德福老汉把义龙叫到跟前,皱着眉问,那老太太咋样了?
义龙说,还没醒,听医生说,怕是不行了。又问,爷爷,昨晚你给交警咋说的?
还能咋说?实话实说呗!
真是你碾了人?义龙想起昨夜中年医生给女医生说的话,心里有点疑惑。
咋了?难不成还要赖上旁人?德福老汉狠狠瞪了义龙一眼。
不是要赖别人。爷爷,我听医生说,三轮电动车不可能把那老太太碾得那么重,病人身上两处伤情明显不一样。那你说说,当时你是咋样碾的老太太?
德福老汉忽然想起什么,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边说,对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昨晚警察只是问我怎么碾的人,碾人后又怎么把人送到医院的,就是没有问路上还有没有其他车。我想起来了,在我碾了人之后,有一辆小轿车在前面停了一下,可能听到我的车子停下了,那车赶紧开走了。
义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手摸着脑袋说,明白了,爷爷,人可能是那辆小轿车碾的,你正赶上了,就把责任赖在你身上。爷爷,你是冤枉的,我们赶紧给警察说去!
德福老汉摇摇头,又吸了一口水烟,吐出一团烟雾。胡说!明明人在我车轱辘底下,咋能说是人家赖咱身上?三轮车从人身上碾过去还颠了一下,我确实感觉到了,才停车下来,亲眼看到老太太就躺在车子下面。咱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胡说!
你看到老太太在你车前走路,你咋不避一下?或者停下车?咋就硬生生撞了上去?义龙还是不明白,想问个仔细。
德福老汉被问住了。他沉思了片刻才说,当时天黑咕隆咚的,村口那段小路也没有路灯,正好赶上三轮车前灯坏了,啥也看不见,就慢慢往前,车子开到十字路口时,我模模糊糊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还以为是一堆包谷杆,路也窄,我就靠着感觉直接开上去。没想到碾过后车轱辘猛地颠了一下,就觉得不对劲,赶紧刹车,下车用手机亮光一照,才看到后轱辘前躺着个人,就赶紧把人从车下拉出来,抱上三轮车直接开到县医院。
义龙一拍脑门,大叫一声,爷爷,事情很清楚了,你这是二次碾压,但不是致命伤。咱要给警察说清楚,不能当替死鬼!
德福老汉放下水烟锅说,捉贼要捉赃,你说是旁人碾的,有啥凭证?谁看见啦?现在是人倒在咱的车轱辘底下,也是咱送到医院的,咱能脱得了干系?
看到爷爷这么固执,义龙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4
义龙刚吃了一口爷爷烧好的醪糟,还没回味那酸里透甜的滋味,就听见爷爷腰间的老人机响了。爷爷将手机放在耳旁,手机里传来年轻警察一句话,把爷孙俩都惊呆了。老太太死了,你们赶快来交警队。
这是义龙早已料到的事。昨天一夜老太太都没清醒过来,从医生查看病情时摇头叹息的表情就能看出,老太太已没有生还的希望。只是没有料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
这可咋办?义龙望着爷爷,显得茫然无助。
还能咋办?人命关天,咱碾的人,咱就要负责。警察叫咱去,不就是要咱给人家赔钱么?爷爷显得很镇静,虽然他知道人命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他态度还是很坚决,好像提前就想好了一样。
爷爷,事情还没弄清楚,凭啥让咱赔钱呀?义龙两眼睁得像牛铃一样大。
咋的了?事情没弄清楚咱就不赔了?人不是咱碾的?咱把人家送到医院,现在人死了,咱能不管?那你说说,咱不管谁管?亏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实话给你说,咱仁家祖祖辈辈就没有出过缩头乌龟!德福老汉气得下巴下面的白胡子都翘起来了,右手食指指着义龙在空中颤抖,就差让孙子跪在面前。
义龙耷拉着脑袋,噘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咱拿啥给人家赔呀?
这句话真把德福老汉问住了。人死了,可不是几万块钱能打发得了的,听说现在撞死人最少也得赔三十万。不要说三十万,就是三万元对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来说也是个大数目,自己平时卖醪糟,风里来雨里去,忙碌一年也就挣两三万,算上自己积蓄的养老钱,现在家里也就两万,还都在义龙的卡上。义龙这样问也是有道理的,钱是硬头之物,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何况三十万?德福老汉沉默了一下才说,有多少钱先赔多少,慢慢来。走,咱这就去交警队!
在交警大队事故中队,那个中年胖警察告诉德福老汉,老太太的儿子刚走,在这里闹得不停,非要拿到他母亲的丧葬费才埋人。鉴于德福老汉年纪大了,事故责任目前还不太明朗,建议先给他办理取保候审,然后回去赶紧拿三万块钱丧葬费来,其它民事赔偿等责任定了双方再协商解决。
回家的路上,德福老汉心情很沉重。首先是这三万块钱的丧葬费难住了他,人家要得急,眼下他给义龙银行卡上存的也就两万多,至于后面数目更大的死亡补偿金更没着落。义龙一路上也没有吭声,骑着摩托车带着爷爷往家驶去,冰冷的西北风在耳旁呼呼刮着,像刀尖划破耳朵和脸庞一样疼。德福老汉知道,孙子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也很辛苦,靠卖力气一个月也才挣三千来块钱,刨去吃喝也就剩下两千来块,都二十五六了,还没娶下媳妇,后面花钱的地方还多着,总不能再向孙子要钱了。
回到家门口时,德福老汉推门走进四合院时,他心里一动,眼前忽然豁亮开来,不由得暗叫一声有了!可是,这份惊喜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如同灵光瞬间闪现了一下,他又马上陷入犹豫和顾虑之中,反复在内心自问,这样行吗?义龙会答应吗?
5
如今的年轻人很难捉摸,懒惰起来像一团泥,粘在凳子上低头盯着手机能看半天,而活跃起来又像个小猴子,蹦来蹦去,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德福老汉进门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想和义龙好好谈谈,把他刚才的想法说给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没想到转眼功夫就不见了义龙的身影。情急之下,德福老汉连续给义龙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只好坐等他回来。
偌大的四合院显得异常冷寂。一阵寒意袭来,德福老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走出上房大厅。午后的天空零零星星飘起雪花,一袋烟功夫地面上就铺上薄薄一层银白色。德福老汉站在三层高的青砖台阶上,可以看到四合院的整个院落。他用目光抚摸着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再转身仰望大厅正上方那题写着仁义堂金色大字的牌匾,许多往事像烟云一样在脑海浮现。
德福老汉小时候听父亲说过,这个四合院是爷爷辈留下来的,正房客厅上方的仁义堂牌匾是当时村里老百姓托一个教书先生写好,请最好的木匠精心做好,敲锣打鼓送给爷爷的。父亲说,爷爷是个郎中,给周围老百姓看病从来不计较钱,许多穷人看病还不收钱,外地远道而来看病的也只收一点本钱。有一年冬天,一个外地流浪汉因饥荒和疾病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被出诊回来的爷爷半路上看到,爷爷二话没说,摸黑把那流浪汉背回家,把奶奶叫醒半夜起来给流浪汉做饭烧汤,自己则忙着给流浪汉号脉就诊,开方子熬中药,还把父亲从西屋的热炕上拖起来抱到母亲床上,把西屋腾出来让流浪汉住。经过爷爷奶奶三天三夜的治疗和照顾,这位流浪汉身体终于康复。后来才知流浪汉是一介书生,本来想去京城教书,看在爷爷一家人好心相救的恩情上,就留下来在村外的庙里办起了学堂,父亲和村里小孩子才有了书念。
父亲说,仁义堂三个字就是那教书先生写的,算下来,这块牌匾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自从父亲给他讲了那牌匾的来历后,德福老汉就把那三个字深深刻在心里,每次进了上房客厅,他都要多看几眼,不仅觉得那三个金色大字写的浑厚有力,而且能感受到那三个字分量有多重。在他心里,这三个字是一个承载着祖祖辈辈德高望重的历史见证,也是仁家血脉和家训的延续与继承,更是教诲下一代好好做人的传家宝。
想到这里,德福老汉犹豫了,重新坐回太师椅里,端起水烟锅,擦然火柴,抽起水烟,刚才头脑一热涌上来的念头顿时被仁义堂三个字冲得七零八落。是啊,卖了四合院,丢了仁义堂,他怎么给列祖列宗交代?怎么给死去的儿子和正在成人的孙子交代?
正犹豫着,德福老汉听到一阵摩托声响,接着是吱呀的开门声。
雪真大,路上差点摔倒了。义龙披着一身雪花进了大门,一边拍打胳膊和肩膀上雪,一边从院子里走过来。
你干啥去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小心点。
爷爷,我又去了一趟交警队。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钱不该我们全赔,我要跟警察好好说说。
还有啥好说的?警察也认为是别人碾死的人?
警察正在调查,还没有确凿证据。
你看看,无凭无证,咋就肯定是别人碾了人?即使你说的在理,也得有人站出来承认。你弄不出这个人,有谁相信?眼下老人已经死了,人家只管要咱赔钱,咱也不能赖着不赔。
爷爷,警察早已看过现场了,他们推断的和我想的差不多,只是事故经过还没弄清楚,真正的肇事者还没露面。你放心,警察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那你说,三万块丧葬费还用不用咱还了?这才是德福老汉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警察也没说。义龙刚才还说得手舞足蹈的,说到赔钱的事一下子就蔫了。想了一会,他又说,在真正的凶手还没露面之前,我们不能赔一分钱。
放屁!德福老汉忽地站起身来,又翘着下巴下的白胡子说,人命关天,死者为大。凶手十天半月找不到,死人就不葬了?德福老汉平时很少发脾气,也极少对孙子这样严厉呵斥过,他觉到了自己有点火候过大,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义龙啊,咱做人要有底线,该赔人家的丝毫不能马虎,听爷爷的,先把你卡上的两万块钱拿出来,剩余的一万块爷爷再想办法,咱凑够三万块钱明天就给人家送去,先让人家把老人葬了再说。
义龙虽有点不乐意,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6
转眼间一周过去了,真正的肇事者依然没有露面。
这一周来,两名警察忙得一刻也没有停歇,他们先后调查了事故现场周围村子里上百个小车车主,查看了县城通往这条小路的沿途监控,走访了十几个沿线做生意的人,还在老太太死亡当天就在电视台和报纸上发布了征询线索启示,但最终因肇事时间太晚、肇事路段偏僻无路灯、那个时段路上行人车辆稀少等原因,没有得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即使这样,两名办案警察也没有放弃继续侦查。
这时候,心里最着急的就是义龙。他不能再坐等警察抓获凶手,自己也要主动出手,替警察出出力。这天忙完工地上的事,吃过晚饭,他一人坐在棚户区的宿舍里,在微信朋友圈建筑工友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则寻人启事,呼吁群里网友提供“11·25”交通事故线索,同时发出一条鼓动肇事者投案自首的公开信,希望肇事者能自觉到交警队投案自首,争取法律的宽大处理。
又是一周过去了,事情依然没有丝毫进展。唯一愈演愈烈的事情是老太太的儿子竟找到德福老汉家里要钱,一张口就是四十万。德福老汉大吃一惊,嘴张得半天没合拢。警察不是说三十万么,你咋就要这么多?这不是要我老汉的命么?
来上门要钱的汉子五十来岁,长得三五大三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老爷子,警察是看在你的破车没买保险的份上才那样说的,我可是翻开法律条款一条一条算下来的,就这还便宜了你几万块的零头。我可是先礼后兵,话给你撂在这儿,你们商量着办,要不然,咱法庭上见。
德福老汉头一次被人催着要钱,也是头一回被人要告上法庭,他觉得自己的老脸像被人左右搧了几下。被逼无奈,只好打电话叫义龙回来商量。
四十万?他还真敢要?他敢狮子大张口,咱就敢上法庭!谁怕谁呀!义龙一听爷爷的话,火冒三丈,差点跳了起来。
你发火有啥用?法庭就是判咱三十万,咱也要一分不少给人家赔。眼下最要紧的是看咋样把这事送到头,而不是瞎闹。德福老汉心里清楚,该来的总会要来。
爷爷,你急啥呀?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这个事故人家交警队还没定责任,凭啥就让咱赔钱?我问过警察了,法庭审判也要讲程序,绝不会无凭无证让咱赔钱。他们也别拿上法庭吓唬人!
德福老汉仔细一想,觉得孙子说的也在理,事故是交警队在办理,赔多赔少也应该人家交警说了算,凭啥听他们漫天要价?可是,事情最终结果还得用钱下场,不说四十万,就是三十万咱也得有所准备。
义龙再次请假回到家。一进门,爷爷就半天盯着他看,心里似乎憋着话想问,就是半天张不开嘴。义龙只好问,爷爷,你想说啥就说吧,我能想得通。德福老汉这才长叹一口气,目光扫射了一遍整个院子,说,义龙呀,爷爷想来想去,实在没法子,才想和你商量商量,要不——咱把这院子卖了吧!
啥?你要卖四合院?爷爷,这可千万不行!义龙扑通一声跪在爷爷面前,握住他苍老的双手左右摇摆着说,爷爷,这四合院可是咱仁家老祖宗留下的,你把这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咋舍得卖呢?仁义堂是咱爷孙俩的命根,说啥也不能丢。再说了,前几年县文物局要买四合院,给多少钱你都死活不卖,现在为了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太太,就咋能忍心卖了它呀?
这可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啊,这样苦苦相求,咋下得了决心卖房子?德福老汉一时没有了主意,叹了口气,扶起义龙,眼眶里噙着浑浊的老泪说,不卖四合院,咱哪里来那么多钱呀?
义龙给爷爷擦着眼泪,狠了狠心说,爷爷,万一不行,就把我爸留下的二十万拿出来,再加上我这几年攒的十万块就够了。反正我不急着成家,也不想在县城买房子了,就陪爷爷一起守着仁义堂。
德福老汉两眼发热,泪水再次从眼眶里涌出,滴答滴答掉在胸前衣襟上。孙子的话撕开了他隐藏在心里的伤疤,儿子的脸庞这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儿子就是在义龙现在所在的建筑工地上从二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死的,当时县上安监部门对安全生产抓得正紧,出了人命事故工程队是要受罚的。为了息事宁人,包工头偷偷给了家里二十万封口费。后来消息还是泄露出去了,安监部门对事故进行了仔细调查,原因主要是负责搭建脚手架的小薛操作失误造成的,公司后来非要小薛再给死者承担十万元赔偿金,否则将依法追究他的责任。那时小薛才二十多岁,刚刚大专毕业,家在农村,父母靠种庄稼供给他上完大学,哪能拿得出这么多钱?他哭着跪在德福老汉面前,请求谅解,保证以后挣钱慢慢再还。德福老汉心一软,就原谅了他,看在小薛又穷又可怜的份上,也就没再要他赔那十万块钱。谁知,儿子一死,七十多岁的老婆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泪眼汪汪念叨儿子,没半年就跟着儿子一同走了。义龙也可怜,幼年丧母,刚长大还没成家,又死了父亲,一大家子就剩下他们爷孙俩相依为命。
德福老汉知道,那二十万赔偿金是专门留给义龙买房子娶媳妇用的,义龙说过,他本想过年后就在县城买房子,现在用了那钱,他的人生大事不就耽误了?尽管德福老汉一百个不愿意动用儿子留下的钱,可事到如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7
明天就是周五了,也是交警大队每周研究死亡交通事故的日子。今天下午,年轻警察就给德福老汉打来电话说,“11·25”交通事故明早上大队队委会研究,责任认定后双双就可以来交警大队协商解决民事赔偿问题,通知他九点后来大队。
放下电话,德福老汉让义龙把钱准备好,明天一早去交警队说事。
雪过天晴,阳光透过薄雾照射在雪地上,整个世界无比灿烂。吃过早饭,义龙骑上摩托车带着爷爷早早来到交警大队。交警队办公大楼三楼会议室正开着会,他和爷爷就在二楼走廊里等着会议结束。
十分钟后,死者家属开着一辆比亚迪也进了交警队,会议也正好结束,几位领导模样的警察从会议室下来,随后才看见中年胖警察和年轻瘦警察下到二楼,朝事故处理办公室走去,看见德福老汉和那个三大五粗的汉子后,中年胖警察招招手,示意他们一同去办公室,随后顺手关了门。
二楼的尽头被一排铁栅栏隔离着,上方写着办案区三个蓝色黑体大字。走廊里已经来了五六位处理事故的群众,他们三三两两为一个小圈子,在小声谈着什么。义龙进不了事故处理办公室,就在走廊里来回转,焦急地等着爷爷和那壮汉子出来,不时还摸摸胸前衣兜里的那张银行卡,那里面存有昨天刚刚从存折里取出的三十万元,说不定下一分钟就会跑到人家兜里了,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是为了爷爷,为了仁义堂,他再心疼也甘愿付出。
哐当一声,铁栅栏的门打开了,两个民警押着一个年轻人走出来,那个年轻人耷拉着脑袋,双手腕被手铐铐着,缓步走出铁栅栏,从铁栅栏附近一个楼梯下了楼。义龙距离他有五米多远,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年轻人,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但从他走路的姿态和端庄的背影,感觉到他很眼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目送走两个警察和那个年轻人,义龙才坐到走廊一边的铁连椅上,习惯性打开智能手机。从昨天被爷爷叫回来到现在,他一门心思都在这起交通事故上。昨天一大早从工地上骑摩托回来,跟爷爷说了半天赔偿的事,赶银行下班前又把两个存折里的定期存款取出来存到银行卡上,好准备今天给人家打款。就这样忙忙碌碌了一天,除了接听电话,根本没心思翻看手机微信。昨晚天一黑他就上炕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听见手机微信响了几声,可两张眼皮像被浆糊粘住一样睁不开,就懒得起来看微信。早上还没睁开眼,就被爷爷催着起床吃早饭,吃了饭又马不停蹄骑车赶到交警队,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缓歇下来。
手机微信的红色小圈里显示出数字六,说明有六个来信没有看。他打开微信,六个来信都是来自一个昵称叫感恩之子的陌生人,发送时间是昨天下午五点多。他先是请求自己加他为好友,然后就一连发了五条信息,前四条是问候语和道歉语,最后一条比较长,仔细一读就是一封短信——
义龙哥,对不起,我回复得晚了。一周前我在群里看到你发的寻求“11·25”事故线索短信和公开信,本想当时就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没有勇气挑战老板对我炒鱿鱼的威胁,也没有勇气挑战自己懦弱的灵魂,因为怕坐牢,怕赔偿巨额死亡补偿金。这些天我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灵魂的挣扎和折磨。
在个人前途利益与做人良知的碰撞与抗争中,我最终选择了后者。我也必须这样选择,因为三年前是你爷爷忍着失去独子的痛苦原谅了我,饶恕了我的十万元赔偿款,我应该懂得感恩,不然我连畜生都不如。所以,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选择投案自首,选择一条让自己灵魂重生之路。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出事那天晚上是我开着咱们公司的车和老板一起去南山水泥厂谈一笔水泥生意,在你们村十字路口将一个过马路的老人撞了。事情发生后我停下车,准备下车看人撞得要紧不,老板却一把拉住我叫我赶紧离开现场,不要再给公司惹麻烦了。就在我发动车子向前行驶那一刻,听见身后一辆电动三轮车开了过来……
原来是你小子!义龙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宰了他。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凭良心说,小薛自从出了那事后,人也勤快踏实多了,人家又有文化,很快就得到公司老板的赏识,要是再不出今天这事,他肯定前途无量。
事故处理室的门终于开了。义龙惊喜地看到,那个三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出门时紧紧握住爷爷的手,连声说谢谢,然后招手道别。爷爷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长长的眉毛,此时也像春天的花朵一样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