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看母亲,今天一起程就淋一路的雨;就连此时,天空都还漫布着烟云,春雨仍在稀疏飘洒。我把伞斜歪在一边望去,哦,就要到家了。
家乡的山色翠绿油亮,鲜嫩水灵,全仰赖这酥油般的春雨浸毓的勃勃生机;望远方目极之处,绵亘的峰峦融入了天末的那一抹苍茫。
我想:这山在古时跟现在没有什么不一样吧?
我不由得脚步加快,双眼决眦张望。我看见母亲正坐在阶檐的小凳上绾柴禾。她的手有些僵直了,颤抖着。那双手,她说过年轻时好灵巧,我也亲见过她绣制的帐檐枕套;那双手,她说过年轻时多么结实,我们七兄弟姐妹都是她一手拉扯大。她的双眼在慢慢移动,茫然的,我所熟悉的明静的眼神都淹没在眼角深深的鱼尾中了。我鼻尖一阵酸涩,像有无数条虫在那里撕咬,喉咙骾住了,双眼一片模糊。
“妈。”我喊一声。
没有回答。母亲的耳力已经很差了,没有听见我的喊声,她仍然忙着她手上的活儿。
“妈!”我又大喊一声,眼泪就像破闸的水夺眶而出。我抢过母亲手中的柴禾,把双手放到她手中。她愣愣地望着我,极吃力地哆哆嗦嗦站起来,木然的脸一下泛开笑来。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在她的心中一定常惦挂着她疲命奔波的儿子吧。我赶紧移开泪眼,一种深深的愧疚压迫着我。
父亲过世近二十年了,母亲一直独居乡下老家;兄弟姐妹们都异常担心,但拗她不过。前段时间母亲做了心脏搭桥术后就在我家康复,我家住老楼房五楼,出入不便,没人陪同就不能出去。她总抱怨脚不能沾地,困在屋里像坐牢。有时独守窗子,呆望半天。对面邻家也有位老人,男的,不时也守着对面那窗子,母亲见了就退避,我说可以相互说说话呀,她答:“有啥子好说,像两个牢里的犯人。”为消她烦,我和爱人一有空就带她去校园四处走走看看,透透气。
平静地过了一月有余,其间母亲也提过几次要回老家,我就拿我媬妈媬爹的事唬她: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就是不听小的劝,媬妈硬要回老家,结果摔折了股骨,瘫在床上。那天媬妈要吃水果,媬爹去买,回来上楼梯却仰面摔下去了,送急救中心人家不收,拉回来就死了。不久媬妈也死了。母亲好像被吓住了,好几天不提回老家的事。后来就不管用,她回嘴我:“生死难道没得个一定迈!”在她心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生死看得如此淡了,我倒不知拿什么话来劝她。
这天母亲要求去操场走走,我就送她下去,说我上了课就来接。课间,有位男生来告诉我说:你妈回老家了。我追赶到车站,车早已开出。又找来那男生问,他说:“她说是你叫我送她去车站的,又叫我给你说她走了。”我忙回屋查看,见母亲的衣物都整齐折叠用布条捆了放好了的。
母亲要回老家蓄谋已久,她是怕拖累我们,且她也过惯了她的生活:上午九十点钟吃早饭,下午二三点钟吃午饭,夜里八九点钟吃晚饭。从此母亲哪里都不走,我给她买了老年手机,可她耳力差,有时接不到电话,我就用绳拴了挂在她脖颈上,她感觉干活老在胸前晃不舒服。我们兄弟姐妹就相约晚上八点钟左右给母亲打电话,她这时就捧着手机坐等。开始大家都打,后来有的打有的不打,有时一晚一个电话也没有,时间长了她也就不十分在意。
有天夏夜,风雨雷电交加,天崩地坼一般,母亲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在外打工的兄弟姐妹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我打电话给最近的一个外姪,叫他务必骑了车去看看他外婆。终于电话来了,外姪在那头笑说:“外婆在救灾呢!瓦片吹飞了,屋漏,锅碗瓢盆都用上了。”叫我们不担心,有他呢。我又一一打电话告诉担着心的人。
第二天,大姐还是不放心,就带了家人回来,请人把屋瓦捡了,砌了个澡池,在母亲歇房安上坐便器,一应停当才罢。
母亲有几个耄耋老友,常齐聚了摆龙门阵,母亲就一人发一块沙琪玛,叫他们吃,他们就把包纸揭开一角拿手指拈点尝尝,舍不得,要带给孙子孙女。也有带了孙辈来的,母亲也发一块;要是个馋猫,两口下肚,流着涎水再要,母亲便笑骂:“喂不饱的狗儿。”都是些淳朴憨直的老人,也不会常带着他们。母亲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儿女孝顺,高兴了又一人发一颗糖。大姐听说了此事,就叮嘱我每次多买些糖果回去,说只要母亲高兴。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腰氤氲缭绕升腾,在山顶上空聚成一个蘑菇样的棉花糖似的大帽子。
我扶着母亲进屋,把带回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告诉她什么放在冰箱储藏室的,什么在急冻室,肉都是熟的,吃时拿出汽了就可吃。
母亲拉我坐下,很埋怨我不注意身体,人瘦了。我说:“减肥呢。你自己过沟下坎的千万别去,实在要去趴下身子梭都可以。”她就不爱听,笑嗔:“又不是蛇哟。”还逞能地说,“弄个吃的我都不中用迈!”这样络绎问答,像在吵架。我的双眼噙满泪花,闪映着一汪母亲晶莹的面影。
青山躲到云霭中去了,满眼白茫茫的。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见到云霭散后那不老的更加朗润的青山。
母亲年轻时看到的青山该与现在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