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母亲就把我送到车站赶这趟早班车。因为上午只有这班客车到S镇。司机是熟人,论辈份我要叫他叔。母亲托他照顾我,并把我的铺盖卷放在发动机盖上,网兜里是个脸盆,盆里装着牙膏牙刷等杂物,放在我胯下,我就坐着副驾驶位置。
“我还是去?”母亲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回答。在家说好我自己去,不要她送。我自己的路自己去走,况且校长是答应了的,没有问题。
叔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到新学校要好好读书,莫再调皮。”
这个“再”字我听来特别刺耳。我问自己调皮吗?我有什么错,我随打工的父母到城里读书。我刚去学习跟不上,成绩差些,我承认,可我在努力呀。第一次英语月考只有15分,第二次不就上50了吗?她为什么骂我是不该出生的人?我的出生权在父母,我不就顶了句大实话吗:“我妈才能这样说我。”说了这句话我也很难过,看见年轻漂亮的英语老师脸胀得发紫,可我就不明白你人长得漂亮说话就怎么这样难听呢?她罚我蹲马步,我不;罚我蛙跳,我不;揪我耳朵,我打了她的手。她跑去叫班主任来,他把我带到年级办公室,老师们对我群起而攻之:
“现在农村娃二都是有娘养无娘教的。”
“你妈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你还不好好读书。”
“正因为他妈赚钱不辛苦他才不好好读书嘛。”班主任嬉皮笑脸地说。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恨不得给他一拳,把他的眼镜打碎,玻璃片直插进他的眼珠。
“你看他还不服,眼珠子还楞楞的。捏啥子拳头!”
班主任点燃支烟,把烟雾吐在我脸上,呛得我难受,我躲开了。他一个耳光飞过来正打中我嘴巴。嘴唇破了,血流进我嘴里有股咸腥味,我愤怒地吐在地上。他又飞来一耳光,我躲开了。我退缩到一根凳子前,狰狞地吼道:“你别不把我当人!”
“你是人吗?纯属是你妈个猪脑壳!”
“你还是个牛脑壳。”我无法可忍地回敬他。
班主任没有上前来,我估计他畏惧的是我旁边的那根凳子。他把半截烟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了又碾,恼羞成怒地以手指门:“你给我滚!”
我跑出办公室,身后传来一片骂声。我没再跨进那所学校,书和书包都留给了他,我也不让父母去拿,免得受奚落。母亲是个善良的人,总不忍心打我,只一直流泪。父亲见我嘴唇肿得合不拢嘴,就要去找老师。母亲害怕父亲闯祸,说咱们在城里落下脚不容易,凡事都要忍。
可我喜欢读书呀,城里的学校不容我,家乡那学校教学质量又太差。听说S镇的这所中学还行,多方求人才找到校长,校长抹不过人情答应了。母亲决定放弃城里的工作到S镇租个门面做窗帘生意,好陪我读书。我向母亲保证哪怕吃再多苦受再多累含再多怨受再多辱也要好好读书。为了磨砺我的意志,也让母亲看看我的决心,我罚自己跪一个小时,任母亲怎样劝我也不起。
“妈,你打我吧。”我突然向母亲提出这个要求。
“我干嘛打你。”母亲惊恐地望着我。
“你不打我,今后老师再打我我怎么能忍受得下来呢。妈,你打我吧,我能忍,今后我都能忍。”
母亲哪里舍得打我,抱着我头就哭,说:“超俊啊,只要你有这份心,妈相信你,老师也不会为难你的。”
整个寒假我没看过一次电视,春节没走人户吃过一顿饭。晚上准时十一点跳上床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学英语。英语这门让我既讨厌又喜欢的学科,它让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一定要学好它。
今天是开学报名的第一天,我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开始。要让别人把自己当人看,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人。
面包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S镇叔下了客再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学校大门紧闭,一位中年男保安在里面扫地。见有人来就问:“找哪个?”叔忙说找童校长。保安就来开门,说:“校长还没来呢。把东西拿进来吧。——新生吗?”叔深怕我说错话,抢着说:“是童校长介绍来的。”“还早,哪有这样性急的,像读不到书一样。”叔陪他说了些客套话,还到对门商店买了包烟丢给他才离开。
陆续有老师和学生到校了。其时进来一个身形魁梧穿着讲究的四十来岁的男教师,保安很恭敬地对他说:“童校长,这有个学生找你。”
他打量了我一眼,说:“跟我来。”他打开一间屋,叫我把东西放在椅子上。“今天你回去,明天来。”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可真让我伤脑筋啦。”
第二天校长把我交给了一位比他还高大的三十来岁的男教师,校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樊超俊,如果况老师接收你,他就是你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
况老师没说一个字,只威严地弧度很小地摆了下头,示意我跟他去。我现在才晓得他是这学校管理学生最严厉最有办法的老师。到年级办公室,已有几位老师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位是在说他那次怎样醉得一塌糊涂。
“况老师你运气好捡到一条尾巴。”“一塌糊涂”见我跟着况老师进办公室,幸灾乐祸地说。
“你以为我愿意嗦。”况老师一脸的无奈。
“我跟你说况老师,春期里转学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儿。”
我尽可能顺下目光,不斜视“一塌糊涂”。
“把你以前的情况写给我,”况老师随手抓起一个学生的本子丢给我,“越详细越好,包括为什么转学以及今后的打算。——站过去!”
我想我必须以诚意感动况老师,我把情况原原本本写给他。对我的错我毫不讳言,就是老师的错我也揽在肩上,只要能让我读书,我不怕,来吧。我花了三个多小时走完了我的心灵历程,恭恭敬敬把那八页纸放在况老师的面前。他用了约二十分钟看完只说了四个字:“态度端正。”但他接着又说:“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再写个保证,让每位任课教师签字。只要他们同意你来读我没异见。”
此时我才意识到班主任在打磨我,给我下马威。我脑海里立马闪现出我要求母亲打我的情景。
“况老师,您签了我请他们签。”我非常卑贱地说。
“我签最后。”他不容分辩。“这位是物理老师,那是英语那是政治那是历史······”原来“一塌糊涂”是我的物理老师。
班主任给了我一个带刺儿的板栗要我一手握着,也像是要我徒手捧着一只刺猬。我无所适从,硬着头皮走向物理老师。我还没到跟前他就像躲瘟疫一样跑开,一个劲儿摆着手说:“莫找我,只要他们签了我就签。”其他的几位也异口同声说:“只要他们签了我就签。”
我像突然被一个武林高手点了穴道,僵直地立在那里,任凭他们奚落耍笑。那些学生像看着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讥笑我这个可怜虫。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反正是我已没有多少知觉了。况老师已经处理完那些报名的学生,他第一次叫我我居然没听到,他把我拽到走廊上我才清醒过来。他叫我去保卫科找语文老师。
听到保卫科,我就晓得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位凶神恶煞了。我站在保卫科室门前犹豫不决,门虚掩着。我敲了门,有个声音叫我进去。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如夏日可畏。他看见我,眼睛好像并没有移开电脑,说:“坐啊。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我站着纹丝不动,手和脚都在哆嗦。
“哦,没带屁股来嗦。”他转过头来说,“你不坐我就不理你。”
我还是不敢坐 。
他站起身,做了几下扩胸运动。随手拿过我手里的那叠纸,“你不坐,我就只好陪你站咯。”他看着看着,表情越来越沉重,看完了,他把那几张纸放在桌上,踱步到窗前,看着室外明媚的阳光。我感到了令人心悸的寒冷。他突然转过身来说:“你能成为我的学生我感到很荣幸。我很长时间没有教到有思想的学生了。——超俊啦,其他老师们怎么说呢?”
“都说‘他们签了我就签’。”
语文老师在我的保证书上写下了四个字:“同意入学”,并在下面签下他的名。一时间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潮水,怎么也止不住。
捧着保证书,我毕恭毕敬地给他鞠了一躬,哽咽着说:“老师,您是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老师。”
“不要这样说。别人怎样看不要紧,要紧的是做好你自己。去吧,去找其他老师签名。”我走了两步他又叫住我说:“先去找班主任签嘛。”
“况老师说他签最后。”
“你就说是我说的。——他签最后,其他哪个还签?”原来况老师也是他的学生。
我带着无限感激的心情离开了保卫科,况老师见了语文老师的签名,直截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下午放学我回到母亲在S镇租的屋,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泪流满面地跪着,把母亲吓坏了。她抱着我说:“没能够报名吗?”
“报了。”
“那还哭什么,快起来。”
“别管我,妈,我就从这点做起!”
……
在向阳红酒店的集贤雅间,菜还未上齐,五个人坐着饮茶水,已是上尉连长的樊超俊悬河泻水地讲完那段往事,童校长、况老师和我内心五味杂陈。樊超俊的叔叔毕竟老江湖,忙说:“你有今天全靠三位恩人啰。”场面才又缓和过来。
侍酒小姐打开一瓶茅台,给各个斟满酒杯,樊超俊起身,大家也欠身欲起,他赶忙以手止住:“千万不可,你们都是我樊超俊的恩人,今天特备薄酒表示感谢,我给各位恩人鞠一躬!——干了!”人人酒到杯干。
我对侍酒小姐说:“给我换个大点的杯子,这拇指杯太文秀。”
樊超俊拿眼征询大家:“都换大杯?”
他们忙用手罩住了。
酒醒了,我记下了上面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