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远尘不禁打个寒噤。他从凉爽怡人、灯光幽蓝的大红袍酒吧一步跨到暑气如蒸的街面上来,浑身猛然痉挛,起了鸡皮疙瘩。他那老同学钱佑灵,一个肥滚滚的酒吧老板,送他到门口,紧紧握了手,道了再见。黄远尘抬腕看表,已快正午,便不紧不慢往家里走。
黄远尘今天心里高兴,给妻子秦美贞说了声就去街上转悠。礼拜天,美贞照例要大扫除,旮旯角落捣腾。他住在美贞学校这边,一则方便妻子上班,二则为女儿读书有个好环境,他客运公司百多平米的住房只好空在那里。新华中学的住房并不象它的名气那样令人眼羡,他们三口之家只住两室一厨。女儿丽娜独占一室,她已是高二学生,常闭门倒闩,自己做梦。老师近来也加了码,老熬到深更半夜。她妈美贞警醒,一觉醒来还要煮碗鸡蛋端进去。她哪里还敢去打搅,不操那份儿女心已是托福得很。妻子贤淑,女儿品学兼优,他正是过着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呢。她母女俩各忙各的,在家反正也插不上手,不如遛出去逛逛街。
几天前偶然碰见他那高中老同学钱佑灵,寒喧中告诉他前几年经营一间录象厅,赚了些钱,现在开了间卡拉ok酒吧,生意不错。他那老同学相貌倒是文绉绉的,实际上纯粹的土包子,读书时有女生常拿他取乐,他也是未语脸先红,一副熊样。今日逛着无事,他就去寻那叫“大红袍”的酒吧。不费事就在中山路给找着了。他手指挑起那厚实幽蓝的门帘,就有一位小姐把他迎到座位上,香喷喷的咖啡跟着就端了上来。黄远尘是第一次进入酒吧这类地方,心还怯怯地直跳。灯光幽暗,黑湫湫的,四周看不清,大屏幕电视前两个小姐正在摇头晃脑地合着音乐高唱倒是比较分明。
“嗬,大经理……”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爆出这声音,立时就扑过来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到跟前才显出一个人形。黄远尘忙站起来接住那双早早伸出的手。“嗬嗬,大经理稀客稀客呀!”两双手紧握着直摇。
黄远尘惊魂甫定,辨出是钱佑灵,忙道:“老同学……”
“秀秀,”钱佑灵四下寻唤,“秀秀,这是你黄伯伯。”
“黄伯伯,您好!”刚才迎他进去的那位小姐就站到跟前来,双手捧抱在胸,甜甜的向他问好。
黄远尘适应了那幽暗的灯光,定睛看去,秀秀丰润艳丽,低开的“V”形领口处裸露出一抹雪胸,丰隆的胸乳正昭示着青春的活力。
“女儿也这么大了。”远尘移开视线,一边谦和作答,一边端起咖啡,说。
“十九了。混了个高中。”
挺不易的,黄远尘想,他三十岁上丧妻,带着女儿既当娘又作父的过日子,的确挺不容易。
钱佑灵说在唱歌的那两个是请的小姐,白天没啥生意,她们自唱着玩。秀秀说是她的同学。一高一矮,都生得漂亮可人,浑身荡漾着诱惑,高的叫蔡芸芸,矮的叫梅丽绢。她们邀黄远尘唱歌,他只会唱
几首老歌,便唱了《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黄远尘慢悠悠的走着,甜滋滋的想着,脸上露出回味的笑。秀秀那风韵精巧的模样儿又浮在他脑里,晃晃悠悠,摒之不去。他心里说,那模样儿简直就是颗晶滢剔透的糖。黄远尘暗笑自己都已四十开外年纪,对女孩儿的赏鉴还那么火辣辣的。
黄远尘的游思还在甜蜜地放荡,脚步也是舒缓轻巧地迈着,暑热的炙烤非但没使他生厌,反叫他乐哉悠哉,跟内心的热烈相得益彰起来。但有一只肮脏羸瘦的小手抓着一个破洋磁碗在他腹部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他没感觉到。又是一下,也许这一下就要重一点了,那刹住悬空的脚----几乎就要踩在面前那小女孩儿的脚上了。他顺下目光,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儿,实在只有达到他腹部那么高;抓碗的手,腕处缠一条脏兮兮的红布,那儿正有一颗足三四寸长的锈铁钉把手腕钉穿过去,还有未干的红痕,似乎是血迹。黄远尘目不忍睹,心惊肉跳,刚才那些绮思遐想早已烟消脑外。
“叔叔——”小女孩儿把破碗举高,投去乞求的目光。
那碗内已有一角两角的几张纸币。黄远尘从钱夹里抽出一张5元的纸币丢进去,拔步逃开了。这逃倒不是因为这小女孩儿,而是在他眼前又急奔过来三四个一般大小同样蓬首垢面的男孩儿,脏破的红绸衫和黄绸裤,同样的腕钉铁钉和缠红布。黄远尘紧抢几步跑过去,把他们撂在后边悻悻然地愣着。
他回过神来,疲乏得有些轻嘘短喘了。四望街上行人急匆匆梭走,所谓如过江之鲫,并没有谁留意他刚才的窘态 ,依旧的繁华喧嚣,依旧的人心惶惶。
黄远尘此时感觉特别燥热,心情也沉重如铅 ,郁郁的敛着心思。但目光总不时地睃视世人的面孔,仿佛都布着阴森的杀气,眼都射出攫取的凶光,嘴巴都像要冲着人嚷:“拿来!”人们的手都无形的伸着,伸着;交臂而过。
街市繁华,用来招引顾客的不伦不类的音乐简直就是噪音,扯着嗓的吆喝掺杂其间;大屏幕壁视放着各种广告,不时有“三点式”的妖艳女人摇着滚圆的臀蛊惑地出现在荧光屏上;“忍痛大削价”、“跳楼大削价”、“喋血大削价”等等骗人的广告牌彼彼皆是。黄远尘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厌恶,仿佛人们都染上了瘟疫,疯狂的追逐着什么。他嘲笑,当看到一些腰间斜挂着牛尻子样的皮包的人在街上横冲直撞时更是忍俊不禁。
黄远尘的脚步不觉加快起来。他觉得这片天空中正有一个幽灵在徘徊着。
黄远尘到一把花阳伞下买了瓶天府可乐,边走边咕哝咕哝倒些进嘴。他穿过一条小巷,又进入一个阴暗的胡同。它因为一边是很高的石壁,壁上突生着一棵硕大无朋的黄桷树,枝壮叶茂,荫蔽了很宽很宽的地面,另一边虽是低矮的旧时木结构房屋,檐边却特宽。如此,这胡同夏日白天阴暗凉爽,夜晚便铺满各式的凉板床,男男女女一胡同地睡过去。黄远尘在黄桷树下站了十来分钟,已有凉意,掏帕揩了额上汗结的盐霜,把瓶轻掷地上,预备给拾荒的朋友一个小小的恩惠。出了胡同就是新华中学了。他从编号“09丙”的楼口上去,驻足在“3—2”门前。门关着,他掏出钥匙,刚插入锁孔,门就开了,女儿丽娜迎着他,撒娇地把他按在饭桌边,嗔怪道:
“爸,你安心饿死我们吗?”
黄远尘把女儿揽在怀里,抚摸着头,高兴地自责。
“妈妈呢?”
“在备课。”丽娜说,“妈,爸回来了。开饭啦。”她欢呼起来。
美贞从另一间屋出来,她向远尘笑笑,说:“回来了。饿了吧?”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
美贞莞尔一笑,朝女儿说:“丽娜,帮帮妈妈,开饭啦。”
黄远尘看着她母女俩,看上去,最大的区别便是年龄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在二者面庞上所刻下的岁月的痕迹;倘若撇开这些,她们俩简直是惊人的酷似,相貌身材都是天造地设的俏丽袅娜,性情品德也是一脉相传的温柔贤淑。若论夫妻恩爱和睦,家人乐融相处,他黄远尘可算是前世修行,蒙得老天恩宠了。
照例是一杯红葡萄酒放在黄远尘桌前,酒杯是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睹物生情,他不禁摇头晃脑吟出句诗来:“葡萄美酒夜光杯!”他渐渐竟有些心神不属,眼睛盯着美酒,口里吟着诗,脑里却浮现出那杯咖啡,以及“V”形领口处的那抹雪肤。
“喝了吃饭吧。”黄远尘尚不知自己的出神失态,木然在那里,待美贞用筷子轻敲了他的饭碗才回过神来。
“乖女儿,通融通融,两杯如何?”黄远尘仰脖吞了酒,手里转着空杯讨好女儿。往日黄远尘喝酒从来都是轻呷慢饮的,今日稍反常态。他也记不清自何时司酒大权旁落女儿之手,每顿只许一杯,他也从未违拗过女儿的旨意。
“不行,爸爸,只许一杯。我给你添饭。”丽娜决意地说。
美贞夹菜到远尘碗里,含情地望他一眼,又征询女儿的意见。“让你爸再喝一杯吧。——他累了。”
丽娜干脆支颐凝望她妈,显出不可思议与孤独失援的怅惘,娇嗔道:“妈——!别忘了今天是我的值日家长……”
黄远尘眼里女儿的娇态,渐渐变成个小姐双手捧抱在胸的形象,那双清澈流动的眼睛正放射出灼灼的光在瞧他。他情不由衷地摇了摇头,那形象还在脑里悠悠荡荡地不去,俨然风过处蛛网上的蜘蛛。
美贞看在眼里,忙摸他额:“怎么啦,你,病了吗?”
“头晕晕糊糊的……”黄远尘一边恝置酒杯道。
丽娜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哽咽着说:“爸,——你想喝就喝一杯吧……”就倒了一杯双手捧送过去。黄远尘接住,“乖女儿,爸爸不喝了。”
“你不肯原谅女儿吗?”
黄远尘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责、愧疚,心里骂自己卑鄙龌龊。美贞扶起他,“去休息会儿。乖乖,不干你事,别难过了。”
美贞从卧室出来,见丽娜还在抽泣,又劝慰说:“你爸中了暑,不干你的事。”
“妈妈,我是不是太狠心了?”丽娜斜进她妈怀里。
“傻孩子,你爸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你是他心肝宝贝呢!”
黄远尘躺在床上,内心躁动,看见一线阳光从未遮严实的窗边射进来 ,熠熠的,仿佛无形的手举着一根金鞭要抽打下来;当然并未抽打下来,只是在对壁上划出一道像是沁着血的伤痕。他把它视为自己心的幻形,那苦痛实在不堪自持了。他弹身起来,恼怒地扯满窗帘,那金鞭及其划出的沁血的伤痕在“唰”的一声中遁去了。室内幽绿、温情,置身其间的黄远尘一面愧悔自责,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大红袍酒吧的幽光,正如一个喜里糊涂的少女在毫无心理准备下就受孕怀胎,明白过来时 ,一面捶打肚子,一面又回味作爱的甜蜜;又因为怀的是野种,既不敢外言,绝对又不敢任其长成分娩。
好在黄远尘并非真怀上野种,只是做了回贾宝玉,受到警幻仙的蛊惑,享受一次梦遗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