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梦回,神智还迷糊着,伸手出被窝,顿觉寒气砭肤,冷空气顺着腋缝往被窝里钻,忙缩了手,掖紧被子。摸到手机,屏显6:10。
闭了眼又要睡,但满耳满心竟是窗外的雨声风声,就睡不成。天气预报这雨是昨晚两点要下的,却迟到了整整一天。春是立过了,况今冬妥妥的一个暖冬,晴好时着一件薄冬衣,多走几步路竟冒汗嫌热。近日寒潮持续南下,时序仿佛倒转,天公似乎猛省之前的过失,决意改过,一把将大地按回到冬季里去。冷热气流在头顶高空展开拉锯式鏖战,如兄弟阋墙,谁也不肯让出势力范围。
风声是沉闷而悠远的呜呜声,难不成是一个季节行将结束的呜咽悲泣。雨水打击百物的混响,粗钝重沌,听着叫人头皮发紧心头渗凉。风声雨声交织,自己仿佛就沦陷在一片混沌中,身体是无意识的身体,意识是没有身体支撑的意识,缥缥缈缈的。渐渐,就听见有墙蜂在飞,嗡嗡的,在耳边绕来绕去。儿时春天里最好的玩趣是捉弄墙蜂。老草屋是土墙,墙蜂就在土墙上打洞,积年下来,墙体表面全是蜂洞。看见钻了进去,随手用个什么东西就塞了洞口,过几分钟,以为她已憋死,拔开洞口,墙蜂却冲飞出来。身体一紧,回神过来,原来自己入了梦里,醒来还是满心满耳的风声雨声。
此时,风雨声中掺杂有隐隐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我太熟识,每天都要听它两次。我的厨房正对着对面楼一家厨房,我居七楼,那厨房却在四楼,两个厨房却在同水平高度,中间相隔三四十米。我听到这声音也特别,早晨我是躺在床上听(如果醒着的话),我的卧室也是对着那厨房的。待那一阵炒菜的声音之后,我还要眠半把小时的窝才起床。早晨我们吃得简单现存,几乎都不到厨房去。中午我在厨房忙碌的时候,那边厨房却不见人影。只有傍晚,两个厨房几近同步,我能看清那男主人,他也瞟我一眼,各忙各的。男主人姓龚,不知名谁,听见有人叫过他龚师傅,六十多岁了。我熟悉他老婆的相貌,姓甚名谁不知道。据说她出嫁前是城里人,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脚有点瘸,拄根黝黑拐棍,走路时左摆右晃。脸手(她一年四季都穿衣服裤子,一双黑皮鞋。)都很白净,体型富态,可能也接近六十岁了。他们是不是原配夫妻我也不知道,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的孩子,因为我的生活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有关的零星信息都来自用餐时妻子的道听途说。在学校没有实行延时服务的时候,进出她家门的倒有十来个孩子,是家长送去辅导作业的学生。现在学生出不了校门,她就在街上开了个茶馆,是那种招集人打麻将的茶馆。她的茶馆不待饭(街上有的茶馆是待饭的),早晨弄的饭菜是早上中午自己吃。中午就拿到茶馆去吃。晚上打麻将的人散了,又回家弄饭吃。
我对龚师傅印象不好,去年的这个时候甚至很厌恶。对面那栋楼是石沱榨菜厂的职工宿舍,龚师傅两口子都不是菜厂的职工,是买的一个退休职工卖的房子。楼前有一块水泥坝子,很大,供人晾晒衣物和活动。坝子的前面本是块荒地,被一些职工开垦成一块一块的熟地,种些四季时蔬。坝边中段长着一根很大的黄葛树,干径估摸二尺多,干围至少两抱。主干长到二三米处一分为三,两枝伸向坝子,覆阴一大片,一枝伸向土地,枝下是一堆断砖碎石。我家阳台正对着那棵黄葛树,我常站在阳台上欣赏她,夏风猛烈时,他豪情澎湃,尽力挥洒雄姿;秋雨连绵时,她静美如处子,多情自处。四时八节她都各有丰采。去年开春的时候,龚师傅却把伸向土地的那枝黄葛桠砍了。他一刀一刀砍了半天,砍得我心疼,恨不得报警。报警也没用,只好隐忍。他搬走那堆断砖碎石,刨松土,栽上几窝葱,一行青椒,一行茄子,一行四季豆。所谓一行也不过四五窝,既值不了多少钱,也救不了多少急,但他却伤了我梦中情人一般。如今天天瞧着那欹侧着身子艰难站立的黄葛树,心中总不是滋味。一日与妻谈及此事,她揶揄,你以为那好看能当了饭吃?那不别人怎么说秀色可餐呢?都是吃饱了才虚言可餐,饿着肚子才晓得那餐不得。无语。
风雨声似乎小了,那厨房炒菜的声音也早停了,我的屋顶却响起了拖鞋的㗳㗳声,这是宣告楼上那家人起床了。我家房屋未吊顶,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屋顶隔音效果差,屋顶的声音有时引人浮想。这家人是熟人,两口子都五十来岁,是赶流流场的小商贩,男人卖床上用品,女人卖小孩衣服玩具。每天天一亮,他们就下楼去,他们的面包车就停在马路边,所卖货物也都在车里。上午半天摆摊卖货,下午半天他们就在龚师傅茶馆打麻将,出双入对的。女的是个话痨,又高声大气,三句话有两句都是笑呵呵的。龚师傅的老婆跟她关系亲密,有时就邀她到家里耍,要上八楼。龚师傅的老婆一路嗔怪,我哪时得罪你了,你要折磨我!嗔怪归嗔怪,半年也要来个一二次。听到走廊里响起她们那特别的声音,我就立在门后潜听,仿佛亲见两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有次说到我,你楼下是个教书的。哦,教过我二女。他不打牌?他退休了,门都不出的,饭都是师母给他拿来,出门就背个羽毛球包。嗨,人言可畏,我们是分工合作,妻在店铺煮饭我在家里烧菜,一张桌上吃饭嘛。
镇中心小学校学生起床的音乐响了,大地被呼唤着,万物都好像伸着懒腰打着呵欠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