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患腰病,你就不大知道腰椎在哪儿,囫囫囵囵的一截虎背熊腰,哪儿都得劲,谁去在意它哪儿是哪儿呢。我退休之前,日子过得意气风发,无病无灾,哪有心思对人所共有之天地日月作杞人之忧。戛然,工作被叫停,挪窝走人,才惊悚得一激灵:六十年就没了?!正如曾卓诗《我遥望》,如今到达了异国的港口,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静心下来,嘬茗小酌之余,试着像医生检查病体,一块一块摸捏时间的骨头,才感觉那六十年并非冰肌玉体,水嫩润滑,只是无意于把握罢了,至使几十个春秋浑浑噩噩,寻不着一点痕迹。即便是眼前的冬去春来之际,才出门的冬,我竟找不到一点与之牵绊的游丝,一个季节在我与她的厮混中毫无关系地就这样结束了,偌长的岁月说走就走说没就没了,找不到任何持守的证据。思及此,心中便涌起一股怅然。
年年春天都要赏李花,今春朋友又邀去喝李子酒的。朋友问,知道李子花有几瓣吗?席间无人能答。想到李花就浮现白茫茫的山坡白茫茫的田野,亦如满脑子的空白。梨花是怎样的一种花?也是白茫茫的罢了;桃花是怎样的一种花?不过是一树粉红罢了。日子过得如此粗糙,煦风丽日的大好春光,如此毫不经意地消磨掉了。日子喂养了我,我食用之日子犹如秕糠。
前几天经过一个建筑工地,一排混凝土搅拌机震耳轰鸣,河砂石子水泥在铁筒中旋转搅拌。那时我便有了石子的感觉,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被挤压被塑造,然后被运送到某个需要的地方,死死地固定,永无挪身之日。柏杨说社会就是一个巨型的搅拌机,在其中人人如此。我无意去评说既往的时代,只是检讨自己,审视自己的内心。
现在,我关心的是怎样把日子过成自己的,这也是此刻我特别感到兴味的。我注意到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有着些微差别。这似乎是一种感觉,体会到这种感觉,但要说清楚这种感觉不是感觉而是一种理性的思考与判断却难。譬如一日三餐,日日在数,顿顿都经口咽下,但又像都不是自己亲尝。也许有人会抬扛,那么我问你,上一餐桌上有几个菜?恐难记起吧。如此,就可以说,这一餐只是为着胃进的,胃的本能需要。人生的绝大部分时光就这样被消磨掉了。
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后,是死人或许有留给活人的价值,或许有对人类族群的价值,对其生命个体毫无意义。生活的意义是个体生命之欲望与激情,是生命本能的需要。荣誉和成就只是生活的馈赠品,是个添头。
一餐饭无论是珍馐佳肴还是粗蔬膻粥都细嚼慢品,酸甜苦辣都经过味蕾浸润,这餐饭就可算是自己的。一日光阴无论是富贵康健还是贫贱羸弱都躬身体味,个中滋味都经过心灵的洗礼,这日光阴也可算是自己的。让生命的时光都是出于自心的欢悦,静静地从心田上流过,那这一天就是自己的,就有了意义。生之终点在于死,如此品尝着生活的滋味日日走下去,在作别人生的时候,还有什么遗憾和恐惧的呢!
享受生活的方式很多,法国哲人蒙田说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决定的。行千里路者未必见多识广,井底之蛙亦未必不能格物致知。过自己的日子,把日子过成自己的,“静处”是不二法门,东坡有言: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程颢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静极思动,神游八极,有多少人情故事音容笑貌来汇脑际,有感有慨,亦喜亦忧,有悟有得。静能除戾气,不去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谋虚逐妄。“静处”的时光如静美的湖水,时而波光潋滟,时而展平如镜,吞吐天光云影,自成一派风景。
尤其在此刻,冬季庄严退场,春天华丽降临,自己年届耆艾,所余春光不知有几,过自己的日子,把日子过成自己的,相信生命一定会过得丰盈饱满。
此时的心境,白居易的诗最能表白:是时三月半,花落庭芜绿。舍上晨鸠鸣,窗间春睡足。睡足起闲坐,景晏方栉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