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橱中抽出一本书,却带出一个什么小东西来,嗒一声掉在台面上。是拇指头大的一个小铁盒,盒盖边沿相对着有两弯蓝色,其一上有三个白字“清凉油”,盒盖中间部位白色,有一蓝底白猫头像商标,下旁注蓝色“白猫”二字。打开,一股浓烈的清凉薄荷味扑鼻而来,看看,里面还有半盒清凉油。
这半盒清凉油在那里已经整整存放了六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完全忘却,突然看到它,便记起是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回到家换洗衣服,从衣袋里掏出,顺手放进书橱里的。看到这盒清凉油,母亲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一下浮现在我眼前。
2018年7月25日凌晨,我们突然接到外甥女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外婆不行了。外甥女是那所医院的护士长,提前几天就说,外婆可能就是最近几天的事了。母亲患膀胱癌,已经做了两次手术,之后又患上食道癌,完全不能进食,靠静注人血白蛋白维持生命,在重症监护室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我们六姊妹(大哥已去世)陆续从四面八方赶到万盛大姐家,当天下午聚齐了,又一齐去看望了母亲。大姐喊母亲,她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睛,就有浑浊的泪水汪在两个眼窝里。我赶忙抽张纸去擦。大姐说,你的儿女都来看你啦,你自己安心养病。看完母亲,我有很不祥的预感,我说母亲可能就在今晚了。大姐问,啷个?我说,你告诉了妈她的儿女都来了,她还不明白是啥意思吗,她就是在熬着等这一天呢。两天前,六弟半夜突然肚子痛,说脸都翻了青,打电话给我,要我送他去万盛医院看病。我很不解,附近都有医院,为啥要跑一百四十多公里路去那么远就医。转念一想,六弟为母亲的事从新疆奔回来,再加母亲也在万盛治病,一举两得,我就答应了。车到了万盛,天已蒙蒙亮,打电话给外甥女,进了医院,六弟的肚子却不痛了。我说,冥冥中是妈在叫你呢。
晚上,大家对我的话将信将疑,就打麻将来消磨时间。接到外甥女的电话,推了牌就往医院赶。进到重症监护室,医生对我们说,今晚是过不去的了,问我们是走还是留。我想起大概半月前,那时母亲还能说话,外甥女和她开玩笑说,外婆,我们送你回去要得不?她不高兴地说,你怕我死在你们医院唛?我不会死在你们医院的。我坚决地说,走。外甥女就吩咐那位年青女护士要怎样做,护士就把一根透明的塑料管伸进母亲嘴里去,像送进去好长,她脚便踩着一个什么东西,咕唧咕唧响,见塑料管里就有血水抽出来。然后把母亲抬上手推担架车,插上氧气枕。我把车开到医院门口,手推担架车从电梯里出来,大家一齐动手把母亲移到车的后座上。我转身去开车,刚坐上座位,六弟就说,母亲走了。我头皮一阵发麻,脑子懵懵的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家围着车,默默地望着静静地躺着的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涌流,谁都没有哭出声来。外甥女擦着眼泪,上车把氧气枕取下来,说这个就用不着了,又去拿来一张白色的床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大姐把一盒清凉油递给我,说,慢点开。我们回去收拾一下,坐另一辆车马上就来。我迷迷糊糊中回过神来,打开清凉油盒,抠出些在额颅太阳穴人中穴一阵涂抹,巨大的气味像鞭子一样完全把我抽醒了。母亲去世的时间是2点24分,享年春光八十八岁。那一年重庆发生了六十年未遇的特大干旱,天气异常酷热,可那时我们的心却无比寒冷。
我载着母亲往老家赶。想起一个半月前我是把母亲哄去万盛的,那时她已清楚自己大限将至,不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让儿女们为难。她说找人算了个八字,活过今年,就可活到九十五。在膀胱癌二次手术后,医生说并未转移,看得出母亲心情也轻松下来。但没过几个月,母亲觉得喉咙长出了什么东西,吞咽食物困难,赶紧送医院检查,确诊是食道癌,并且发现肺部也有阴影。医生的建议是保守治疗。后来发展到开水都难以下咽,还不时一汪一汪吐口水,整夜整夜睡不着。她怕影响我和妻子休息,说不跟我们住一楼,要在底楼铺间床,在床头只要一盏小台灯。我和妻子只要起夜都会轻手轻脚地站到楼梯去看看母亲:在昏黄的灯光里,她孤独地坐在床沿上,佝偻着背,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那一头蓬枯的白发和她不时拿纸去擦拭流出的口水。见了这样的情形,我和妻子谁都不跟对方说话,一说就都睡不了觉了,都在心里苦熬着。后来,我们还是决定瞒着母亲把她送到外甥女那医院去,那里条件要好得多。我们只说送她去医院看病,当车子穿过第二个隧洞时,母亲就发觉了不对,她说去医院只过一个隧洞的。我只好给她明说了,是到你外孙女那医院去,不想看到你遭罪。她说,生死哪有不遭罪的,生是母亲受难,死是自己受罪。没想到,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把痛苦和死亡看淡看透了。
一百四十多公里路,七个隧道,去时母亲是数着隧道去的,回时母亲是不是还在冥冥中数着呢?是不是希望倒着数回来一个一个快些减少呢?我抹的清凉油太多,时不时顺了点风就辣着我的眼睛,泪水就会汪在眼眶里。两个妹在后座上陪着母亲,一段时间后就说,妈的身体还是热乎的,过一段时间又说,妈的手脚还是软的,再过一段时间又说,妈,不怕哈,你的儿女陪着你的,我们快到家了。
母亲的家,即我的老家,家中温馨的那些记忆多是我少年的时光,因我十五岁后就外出求学谋生了。那时家里穷,姊妹多。我记事时大姐已经出嫁,稍后大哥也结婚分了家,家中姊妹我是老大了。母亲只要生产队上收工回家,一张嘴就不停地搁在我们孩子身上,你做啥他做啥你你做啥。父亲也总是任劳任怨地接受安排。通常晚上父亲做饭,我和两个弟弟推磨,石磨很沉,三人轮换着推磨添磨。三妹宰猪草,幺妹还很小。母亲就盘腿坐在饭桌上,因为只有那里有一盏15瓦的电灯,母亲就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缝补一家人的衣服。如果饭好了,大家手上的活儿还没完,父亲就会来帮忙。父亲来了,气氛就活跃起来,他就说些谜语来让大家猜,猜着就说对,猜不着,他也不说答案,下次再说来猜。这时母亲也会加入进来,一家人有说有笑,一天的劳累,生活的艰辛,仿佛都在这轻松愉快的空气里稀释淡薄了。我不知道我智力的开发,是否与父亲的猜谜语有关,反正那时我是很有成就感的。我稳稳地急速地开着车,想,妈,我们快到家了,其实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曾经的家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正在向各自分散的终点进发,永无回头的可能。我的心一阵绞痛,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母亲离开了我们已经六年多,在母亲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她的儿女们与她拍了不少短视频,每年的母亲节,姊妹们都会在“谢氏家族”微信群里发几则,仿佛母亲并没有走远,音容笑貌仍在脑海里浮现。
我轻轻地摩挲着这清凉油盒,嗅着沁人肺腑的薄荷味,内心深情地呼唤着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