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牛婆婆特别喜欢乘坐公交车。
不是因为持有敬老卡,可免两块公交费,而是因为她的两个老姐妹半年之内先后离世,她感到特别孤独,仿佛一下失去了精神支柱。有时坐在沙发上发呆,儿子叫她两三声才能回过神来;吃着饭,突然就不动嘴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一桌菜。儿子儿媳担心她过逾伤悲,受到刺激,就劝她多出去走走,结交新朋友。
结交志趣相投的新朋友谈何容易?那俩老姐妹跟她一样,在农村都是妇女主任,年轻时都是意气风发有理想有追求的人,都是先走了老伴,也都是随儿女进城来养老的。这样的知己在这样特殊的年龄段上哪儿找去!
年轻真好哇!牛婆婆常常感叹。在农村时虽然生活艰苦,日子过得紧巴;虽然妇女主任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干部,但是,当为别人排了忧解了难,人家的那种感激之情,自己的那份成就感和满足感,常令她觉得生活是美好的,有滋有味。来到城里,开始很不适应,劳动惯了的手和爱“管闲事”的嘴都像无所适从。有次看到小区花园里有许多小朋友扔的纸飞机,还有一些塑料口袋什么的,她就顺手捡了根水竹棍去戳了,见打牌散了伙的石桌凳周围有不少烟尸和撕碎的纸牌,就顺手拿起撮箕扫把去拂了,结果被一个清洁工老头熊了一顿:做啥子,你嫌我做得不好唛?哪里来的疯婆子!花台上有根四季黄葛兰树,拱把粗,丈多高,植株枝叶浓密,滑润柔厚,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花开时,其色若玉,芳香如兰,飘漫悠远,沁人肺腑,小区的不少好之者常想据为己有。牛婆婆认为这是大家的,就出面制止,结果遭一少妇一顿辱骂。这次遭遇牛婆婆却赢了,不曾想有另外两位婆婆站出来助阵,帮她挽回了面子。从此,三个老姐妹抱成团,在整个小区成了一道强势的风景线,一些小区的扯皮拉筋事情,连物业都不敢管,或者不愿管,她们也往身上揽,有些邻里纠纷,嘴搞了好多年,她们三个硬是给搁平,当事双方碰面能点个头给个笑面了。她们的宗旨就是,只要站得正行得直,不谋私利,路见不平,就要强出头。
两个老姐妹走了,牛婆婆突然有了心被掏空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是在她痛失老伴时有过。
喜欢上坐公交车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那天她在街上无事溜达,正好到了站口,正好一辆公交车滑过来,正好人们都一踊而上,她也不禁不由就上去了。满满当当一车人。她正在后悔,一位穿校服的女孩拉了下她的手,说:“婆婆,你坐。”就把座位让给了她。牛婆婆好感动,一种被人尊重的幸福感充盈着她的心。牛婆婆只坐过两个站就下了,因为那时是乘车高峰,觉得自己无事白事占着座位不好。
下了车,事情就过去了。
小区里有两拨跳坝坝舞的,中老年男男女女都有,见牛婆婆去了,都热情邀请她加入,她也试着去跳了几天,好像这项运动不能让她分泌多巴胺,兴奋不起来,反倒把人弄得软溜溜的。
小区附近就有个公园,那里活动的人多,特别是那些表演才艺的很吸引她,置身其间,仿佛自己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年轻时的牛婆婆也并不文艺,也不会什么吹拉弹唱,但爱凑个热闹爱捧个场。大队文娱宣传队演出的时候,爱叫个好鼓个掌什么的。她故去的老伴能拉二胡,夏日月明风清之夜,他坐在地坝边那棵橙子树下拉《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或者《翻身道情》,他会的歌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首,但他拉的二胡声韵悠扬,能清凉夏夜的炎热,能消解白天劳作的疲乏。公园里鱼池边,有位老头就坐在坎上拉二胡。那天下午真让牛婆婆惊讶,她循声望去,那老头的侧影简直与她老伴无二,走近了,见他戴着一副眼镜,又分明的不是。牛婆婆与他攀谈,他说自己是退休老师。下午的阳光斜射,就把他的身影投在池水面上,印出一块暗影。鱼池里养着红锦鲤鱼,都来他身边游戏,像在欣赏那音乐。她问鱼儿能听懂吗,他说喂它些食儿就拢来了嘛。牛婆婆觉得这老头有趣儿。但她不好久打搅,就退到健身区去,手在器材上活动,耳朵却在倾听。牛婆婆想,人真是不经活呀!那老头年轻时怕也是个俊小伙吧。自己的老伴走了,两个老姐妹说没就没了,唉,说不定哪天……
牛婆婆在公园里耍了几天,并不感到多大兴味。
这天想到读高中的孙子周末要回家,何不去学校迎迎他?就坐公交去了。要进校门,却被保安拦下:“老太婆,不能进!”“我孙子在里边读书。”牛婆婆毕竟是当过妇女主任的,却能应答。“也不行。在外面等,马上要放学了。”保安就懒得理她。牛婆婆只好在黄葛树下等。不多时,放学了,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出校门,根本看不清人。牛婆婆就站到梯台上去,死死盯住人流,突然看到孙子的脸貌了,像是浮在水面上流动着。她转身下台去,抬眼却再也找不到孙子的影子。牛婆婆很沮丧,灰心地在黄葛树下的花台上坐了一阵,看着街上车流滚滚,街道两畔一时人山人海,川流不息,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
这时一辆公交车滑过去了,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形象来,就是那个给她让座的穿校服的小姑娘,当时那种美好的幸福滋味又泛上心头。牛婆婆想,要是我也能帮助到别人,让对方也心生感激,也心生幸福滋味,体验到生活的温情,那该多好啊!牛婆婆觉得今年的春天天气特别温和,街旁树新发的嫩芽在明亮的阳光下绿得发亮。牛婆婆又去了公交站,上了车,车上有空位。牛婆婆坐着,心头捂着一个甜蜜的想法。她希望上车来一个孕妇,但她迅速就否定了,现在大家生活条件都好,孕妇会坐自家的车,不会来挤公交的。那,残疾人是有可能的,或者一下拥上满满一车人,她可以愉快地第一时间把座位让给一个最需要的人。牛婆婆最终没有达成愿望,车上一直有空位,自己却到站了。
晚饭时,她提说到接孙子的事,大家都劝她别操这个心。儿媳说,今天她听到一个老头在公交车上争座位,和一个年青人打起来的事,还报了警,双方都被警察带走了。饭后牛婆婆要洗个碗筷,孙子把她扶到沙发上说:你就安享你的晚年生活吧!牛婆婆黯然想自己老朽得要不得了,俨然一个多余的废物。躺在床上,瞌睡拒绝来上门,记起儿媳的话,心想我啷个不遇到呢,遇到了,我会让的呀。牛婆婆有些自怨,但反转一想,只要多去坐公交车,总会遇到需要帮助的人的。
一连几天,牛婆婆每天都要去坐几趟公交车,可是需要她帮助的人,一个也没遇着。
近几天,一股寒潮持续南下,大地又像被拽回了冬天。一辆公交车在车流涌动的喧嚣中缓慢地走走停停。
牛婆婆扶着公交车门上车来,她一眼就望到车里坐着一位熟识的老头,就是公园鱼池边拉二胡的那个。她抓住吊环靠过去站着,两人打过招呼,摆起龙门阵来。一会儿,她身边座位的人下车了,她轮到了这个座位。每到一站,车上喇叭都会响起:乘客们,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主动给身边的老人、小孩、孕妇和需要帮助的人让一个座位,献上一份爱心,我们向你表示感谢。下一站又到了,牛婆婆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艰难地上车来,他穿一件军绿色风衣,右手拄一根拐杖,右腿无力的耷拉着。谁都看得出他是个瘸子。牛婆婆眼疾手快,上前迎着他往自己座位上引。瘸子左手抓住吊环,斜着眼审视一番牛婆婆,冷漠道:“我可没要你让座哈,摔了别赖我!”旁边一个人也帮腔:“老太婆,坐回去吧,别摔着了。”
牛婆婆今天心情很糟糕,她木然地坐着,一直到了终点站,司机以为车上的人已下完,正在关车门,发现还有一老婆婆呆坐着,就朝她喊:“老太婆,终点站了。下啦!”牛婆婆回过神来,四下看看。司机又问:“没病吧,要帮忙吗?”牛婆婆无心答他的话,只觉得目光很贫穷,看到的尽是水泥地。一股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身体本来就缩着,不由自主地更缩短了脖颈。她想起那位拉二胡的老头来,他什么时候下的车,他怎么没吱一声?他凭什么要给你吱一声,你是他什么人,不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下了车,牛婆婆心里还在纠结。
转过一个方向,牛婆婆又上了车。终点站调个方向不就是起点站吗?没几个人上车,空位多。牛婆婆想,回家千万别坐过了站。
窗外下起了雨,牛婆婆坐在靠窗的位子,看得见行色匆匆的人,有些人缩肩抱头紧忙赶路,有些人拿随身带的东西举在头顶遮雨,也有人像变戏法似的就撑出伞来。雨不大,雨线疏而亮,阴暗寒冷的天空也经不起这样揉搓,就像张压着心事的脸,立马就丧气晦暗。牛婆婆看到车窗玻璃上的雨水一道道下滑,朦胧里人行道上突然闪过一个身影,像她已经走了的其中一个老姐妹,够着眼想再看,车滑过去了,再也找不着。不过像而已,不可能是她,牛婆婆心里清楚。不过,那老姐妹修行得算好,头天她俩还一起逛超市,听说晚上就送去抢救,第二天见着时已在殡仪馆的冰棺里,第三天就火化了。牛婆婆也感到了人生的无奈和苦短。在农村,死个人还做三天道场,响器班吹吹打打,有乐队蹦蹦跳跳,火炮震天放,丧事办成喜丧。送上山时要有点哭声,就请个哭丧的,扯声扯气的哭一通,算是儿女尽了孝道。城里死个人,简单冷清,响点哀乐,放几饼火炮,三亲六戚邻舍朋友来望一头,完事。有啥子办法哩,哪个能跳过这一关?好在自己农村的老屋还在,落到那一天,还是要回去……
什么时候已是满满当当一车人了,牛婆婆没觉得。猛然,牛婆婆被骇了一跳,站在自己旁边的,是一个很高的约摸五十岁上显得很苍老的男人,她很少看到这么高的人,头快要触到车顶了。牛婆婆觉得眼前的光线都暗下来。他是个筋骨人,脸上手上都看不出多少肉,两个眼袋刺眼的大。弓着身,双手抓住系吊环的铁杆子,显出吃力的样子。牛婆婆趔身就要起,但还是坐回去了,心却突突地跳着,脸似乎也烫,好像要做一件很丢人现眼的事情一般。她犹豫着,矛盾着,一股勇气在给她鼓劲,一个声音又在打她的退堂鼓。这时一个站到了,上上下下的人不少,牛婆婆赶紧站起来,对那巨人说:“你坐,我下车啦。”巨人顺势坐下。牛婆婆向前移了几个位子,回头从人缝里看过去,不觉笑了笑,很舒心。
这次牛婆婆没有坐过站,一到站就下了。
也许明天就晴开了,毕竟是春天。牛婆婆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