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白兰暗香来

东亭好，青粉薜罗墙。梅子乍圆莺语滑，杏花微雨燕泥香。小立傍夕阳。

清顾贞立的《望江南》，描述的就是我的家乡江南小镇东亭。

那时候我家住在东亭的东街上。

爸爸在镇上的中学里教书，妈妈在百货店里卖雪花膏桂花油花手帕。

六月的江南，正是黄梅季节，空气里总是蕴着一股湿湿的闷热，仿佛要拧出水来。

傍晚时我从中心小学放学回家，妈妈大抵已经在家里做晚饭了。

用煤炉做饭炒菜，不下雨时那炉子就放在天井里，从来不熄火，用蜂窝煤引着，回家打开炉门火苗就会慢慢旺起来，这当口妈妈淘米择菜。

这个季节经常吃的晚饭菜是菜椒茭白炒毛豆子，肉丝榨菜鸡蛋汤。小饭桌摆在家门口，吃晚饭时穿堂风徐徐吹过，有丝丝凉意。

简单吃好晚饭洗澡后，妈妈换上一件湖蓝色的改良旗袍，给女儿换上同色背带裙子，妈妈不仅美貌而且心灵手巧会做各式衣裳，有了布票总是买一块布料做成两件衣裳，自已的纯色，女儿的少不了要放些花边木耳边之类的装饰，穿好衣裳，妈妈又往女儿的额头上脖子上扑了些痱子粉，母女俩便手牵手出门散步了。

穿过细细窄窄的弄堂，耳畔传来熟悉的吴侬软语，卖白兰花的中年妇人一身青花布褂，头上扎着青花头帕，端坐在巷口，一边曼声细气叫着：白兰花，白兰花，一边用棉线细心地串着花朵。

妈妈停下脚步，从小钱包里掏出一块钱交给妇人，拿了两朵白兰花，先往我背带裙上的扣子上挂了一朵，另一朵挂在自已旗袍的胸襟上。

一块钱，在当时用来买花儿真是奢侈了，可以买两块光明牌奶油冰砖。但一向节俭的妈妈看见白兰花总是要买两朵，她喜欢白兰花，一直说白兰花是天下最最好闻的香味。

我小心地拿起胸前的白兰花嗅嗅，有股淡淡雅雅的香味，这可能是平生使用的第一种香氛，成年后用过的任何顶级品牌都无法和这一股记忆里的幽香相比。晚上回家睡觉时，小心翼翼地将白兰花取下放在枕头边，枕着幽幽的芳香，睡得甜蜜安静。

时光如梭，如今妈妈老了，已穿不出旗袍玲珑的韵味，爱闻白兰花香的我也人到中年，在初夏的清晨，母女俩站在绿树环抱的院子里，欣赏家中那一棵盛开的白兰花娇艳的容颜，那一树的白兰花啊，清幽幽的芬芳溢满母女的心房……

白兰花片片精巧的瓣，似在莹雪中浸过，似用玉石雕刻，美得高雅，美得朴素，溢满了人间的纯洁。

白兰花，素装淡裹，晶莹皎洁，亭亭玉立，既清雅而又高贵，谁都比不上白兰花，她贵而不俗，雅而不酸，这样白，这样美。

白兰花的花语是：纯洁无私的爱。

其实白兰花清高娇贵，极难伺候，只需怠慢一点点，它就没了生气。我因了童年对白兰花的喜爱，在拥有院落时就去买回了一棵白兰花，但现在家里开放的这棵已经是第三棵，前两棵都因为照料不周已红消香断了，看着花儿枯死，心痛得不行，后来请教了师傅才晓得娇贵的白兰花除了要浇水施肥精心伺候，还需要一年四季恒温，在冬天来之前要在院中向阳之处请人用钢管和保温膜搭建一间温室，让白兰花在里面安然过冬，至来年四月里才能拿出来。

不能放在客厅里的，空调一开一关，花儿就跟着感冒了，感冒几次，就要完了。要记得对白兰花好，它才会让你一亲芳泽。

它的爱是纯洁的，却不是无私的，必须得先对它千般宠爱，它才会对你一展芳颜，就像爱情里，无私的爱其实最可怜，并不是你用尽所有去对一个人好，然后设想受惠的一方也会对你好——往往是越对谁好，他就越不珍惜，只有像白兰花似的高贵着骄傲着，淡淡的道一声：不爱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水，我的爱情浅。

白兰花的花期很长，从六月初一直开到十一月底霜降。这几个月里梅子使用的香氛就是白兰花，每天清晨采上几朵，一朵放车里， 一朵放包里，一朵放在内衣里。每天带着这一缕幽香穿行在尘世间。有一天聚会，一位朋友对我说：我觉得你用的香水特别地好闻，能告诉我牌子吗？我想买一瓶送给太太。

可是怎么能说自已的内衣里藏着白兰花呢？只好含糊答道：也是人家送的，听说原料用的是白兰花……

一树白兰暗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