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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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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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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那一缕腊梅花香

 

大寒时分我在书房窗前植了一株腊梅花,龙形口素心,虽然已经花开将落,却仍姿态幽香扑鼻

这株腊梅的形态香味与我记忆深处的那一缕腊梅花香一拍即合。


记忆里最忘的腊梅花香开在小城城中心龙窝巷的最南面一座四合院,院子最里面的两间房子里住着我的太外婆,门前了一株素心腊梅。

每年放了寒假我就急不可待地着要去太外婆家,那一株腊梅花总是在寒冬里怒放,远远地就闻到那股特别的清香。

太外婆是妈妈的外婆,我是她的曾外孙女。

太外婆在娘家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王玉莲。自十六岁从河下小镇的娘家嫁到城里张家后就成为张王氏,以后的日子里少有人知道她的原名。


张家是城里的望族,家境富足。

太外婆嫁过去时是家少爷的第二房太太大太太身体不好,子嗣,张家便派媒人物色体健秀气的姑娘嫁过来准备生几个儿子。

但是太外婆嫁到张家后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婆以后肚子就没了动静。

其实是张家少长年吸食鸦片且又疾病缠身,有心无力。但是病中的少秀丽懂事的妇极为宠爱。

外婆六岁时,太外公就抱憾而逝。

当时太外婆年仅二十三岁。

族中长者给大房二房分家,太外婆分得房屋几间,店铺一家,这是孤儿寡母的全部生活来源。看似衣食无忧,但一桩事情明明白白地写在契约上:如若张王氏嫁,则张家收回房产,小女儿由大太太抚

太外婆年时生得柳眉杏目,体态娇小,是位美人儿。城里说媒的人不少,暗地里打主意的浪荡子也多。

族人说三道四。

年轻的太外婆就家祠堂立下誓言: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这一生若是另嫁别人,天打五雷轰!


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外婆将房子出收租金,辞去家中人,每日去店铺打点生意。太外婆不识字,却懂得读书的重要,所以外婆在小城读到高中后又去南京读了大学是小城里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

外婆二十岁时嫁了外公。

外公一表人才,在民政府做事。外公家是大地主,城里有百间房屋,乡下有良田千亩。太外婆舒了一口气,总算独自将女儿抚育成人又嫁了好人家,自己和女儿都终生有靠了。

日子过了几年,外婆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就是我的妈妈。

妈妈三岁时,外婆又生下第二个女儿。

这时要解放了。

外公谋得张船票去台湾,只能走夫妻两人。第二个女儿在吃奶,外婆随身抱着。

太外婆和妈妈只能留下了,当时外公说很快就会来接她们。

这一别竟是生死两茫茫。

太外婆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女儿,又独自在那个小城里将女儿的女儿——我的妈妈抚育成人。



小时候我常常到太外婆家中小住,去时欢呼雀跃,要回家时就啼哭不止。

我喜欢和太外婆住在一起,喜欢吃太外婆做的饭菜。

至今我都记得太外婆的样子,娇小清秀的身材,一头黑发梳得十分光亮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用一支银簪子别住,青布衣衫一尘不染。讲话很慢,嗓子略显沙哑。

从龙窝巷走过去,是一个四合院,院门是月牙状的,斑驳的门板上有黑亮亮的泡钉。走过那院门,要登上大约十来级的台阶,太外婆住在向南的最高处的房子里,后来其它房子都给国家了,只留下自住的间房子。

往左拐是一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植了一腊梅,每年放寒假时我到太外婆家里去时,腊梅已经花开一树,幽香阵阵。

间房子里间是睡房,外间厨房饭厅。


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油漆驳落的木地板擦得露出木纹许多年后,当年的家什细软大都变卖,只留下一些最简单的日常用品。只是,自小我就觉得,太外婆家和别人家是不一样的。

比如吃饭。

一张雕花的四仙桌上会摆几只小小的碗,里面各式小菜,量很少,花样却多。

我有一只小碗一只小碟子一把汤勺,太外婆嘱咐我坐好,屁股坐椅子一半,不能全坐满,上身要坐直,别弯腰曲背。

三两河虾,须剪下来炖汤用来下面条,面条是太婆手擀的,细而有劲道。虾是红亮晶莹的油爆虾,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太外婆说,梅子数数看,今天太婆烧了几只虾?你吃几只虾?剩下来的就是太外婆吃的了。

我小时候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吃饭时喜欢咂嘴巴,大约是觉得嘴里有声音很好玩。过教过,全当耳

因为这件事太外婆打了我的嘴巴,并厉声说:吃东西咂嘴的是猪!梅子不能当猪!

我被吓住,从此改掉了这个坏习惯。


太外婆做饭时我就搬张小椅子在旁边看。

煮饭煮粥要水烧开再放米。煎豆腐煎鱼要用生姜擦锅。

装菜要找相配的瓷盆,深色的碗盛白灼的菜,青白盆子盛红烧的菜。

我在太外婆的指点下一点点大就会烧简单的小菜,并且以烹饪为乐。后来家来客人总是我下厨,菜上桌时客人总是惊叹这么小的女孩子已经会烧这么多的菜。

太外婆家房前种了好几种花,冬天时桌子上,床头有花瓶并且插着腊梅花,一屋子香香的。天凤仙花开了,太外婆用红花汁给我染指甲。


我小时候衣裳都是太外婆一针一线做的。太外婆的女红相当好,在那生活无着的日子里她人家做衣服维持

天时我穿着太外婆做的对襟红棉袄,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

太外婆家是不准睡懒觉的,清晨梅树下梳头。

一只青花碗,里面有浸了梅花的头油

把桃木梳子一点头油太外婆给我编好辫子用一根针穿了红线将一朵朵圆苞腊梅穿好,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一低头,嫩黄的花苞拂到下巴。


记得太外婆常说:梅是苦寒的花,再冷也冻不死它。

寒冷的冬夜里早早洗漱完毕,泡了汤婆子坐在被窝里,太外婆有一张了几十年的淡咖狐皮铺在床头祖孙俩相拥而坐,我喜欢听太外婆讲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外婆的故事。

有一回讲到外公逃的那一夜。

也是寒冬里腊梅花开的时候,已在上海做事的外公一个人匆匆回到小城,进门向太外婆道别,将三岁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交给太外婆。

然后就匆匆出门,走到院门时突然又折回来,扑通一声跪在腊梅树下,对着太外婆磕了三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太外婆搂着年幼的我说:梅子啊,你外公是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平时很威风的,那天跪在地上哭得不得了……

现在想想,外公为什么哭成那样啊?他也晓得是生离死别吧。

外公外婆走后不久,解放了。

太外婆拉扯着三岁的外孙女,除了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已经一无所有。

房子保留了自住房,其它的由太外婆签字献给政府。

太外婆当时四十出头,养尊处优许多年的张家少奶奶开始为了生计做过许多苦力活。

为人家做衣服洗衣服带孩子糊纸盒。

如此,太外婆含辛茹苦把我妈妈养大成人。

妈妈自三岁就远离父母亲和外祖母相依为命,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妈妈遗传了外婆的美丽,长大后成了小城出挑的美女。

但是在那个年代,美不是主要的,没有多少人敢娶民党将领的女儿。

这时候爸爸正好大学毕业,分配在那所龙窝巷附近的中学教书,和妈妈的表兄在一个办公室。

爸出身贫苦,三代贫下中农。十几岁才有机会上学,大学毕业时已经三十出头了。根正苗红工作勤奋,人人都说是好人。

因为太外婆做得一手好小菜,母亲的表兄常带父亲一起去吃饭,据说老实的父亲第一次吃到太外婆做的面条,一口气连吃三碗。

放下碗连说:好吃好吃!

吃完就帮太外婆扫地担水手脚不停。

后来父亲就一直往太外婆家去,当时小城吃水需要请挑夫去城外挑,一缸水二毛钱。父亲身健力大,每天将太外婆家的水缸挑得满满的。

邻居都看出来了,这位老师喜欢上了张家的外孙女。

顾先生是好人。家庭出身又好,身体又好。

太外婆对妈妈说这样的人可以托付终生。

妈妈不愿意,所以每当太外婆说这些话时就跑到邻居家去。

后来爸爸和妈妈结婚了。

爸爸一生都对妈妈特别好,是远近闻名的模范丈夫。

妈妈却不大领情,不开心时就抱怨太外婆包办婚姻。

妈妈结婚时太外婆陪嫁外婆外公结婚时留下的家具,其中有一对暗红的牛皮枕头一直用到我上小学时候。太外婆对妈妈说:你妈妈一走二十年也没音信,但若是她知道 你跟着顾先生样的老实人,也会同意的。

妈妈结婚和爸爸住在学校里,太外婆开始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

其实妈妈希望太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太外婆不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她说。


外公外婆去台湾后一直没有音信。

只在妈妈十八岁时辗转托人从香港带来一封信,太外婆和妈妈看了信才知道外公外婆去台湾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从大陆抱去的阿姨正在读大学。而留下的妈妈已经结婚生下了我。

妈妈后来回忆说太外婆流着眼泪将那封信看了几遍,又给妈妈看了几遍,再要去,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信纸。

你爸爸走了还留下一条命,又添了子脉。太外婆对妈妈说。

妈妈自三岁就和亲生母亲分离,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母亲的手迹。

后来妈妈一直自豪地说:我妈妈是才女!一手毛笔字漂亮得不得了!



太外婆生中历经磨难,我成年后一想到记忆里的关于太外婆的往事,止不住泪下。

短暂的是生命,漫长的是磨难。

可是太外婆很少提及她所受的委屈和苦楚。印象里她总是笑嘻嘻很和气,待人接物不卑不亢。面容清秀白净,老年时还是一头黑发,而衣衫永远是纤尘不染。

太外婆于1982年冬天去世。

到九十年代初,妈妈才和台湾的阿姨联系上,才得知外婆已在太外婆逝去之前两年突发心脏病去世。

太外婆临终前一直喃喃自语:思维,思维!思维要回来……

张思维是外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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