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日子里,最适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菜饭。
在江南,一入冬,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烧菜饭。
本是鱼米之乡,新大米香是香来糯是糯,小时候常听太外婆说新米最养人,白饭也能吃一碗,有回甘。
菜饭的主角是青菜。
经过霜的青菜丰美肥厚,一棵都在半斤以上,碧绿生青,可谓霜重色愈浓。
菜饭的原材料亦很简单:青菜,新米,咸肉。
青菜摘去老叶,洗净沥干,切碎,最好切小一点。
咸肉切小丁,切生姜末,一起用黄酒渍一会儿。
锅上火加热,倒入油。
放入咸肉青菜煸炒片刻。
倒入淘好的新米,拌匀,倒入电饭煲里,按柴火饭即可。
慢慢地,厨房里弥漫起水气和香味,菜香,饭香,肉香满屋飘香。一揭锅盖,热气腾腾的菜饭青是青来白是白,盛一碗,点上一筷红艳艳的辣花,间或点上一筷子猪油,拌匀。
热,香,糯。
只怕是再细气的小姑娘也要吃上一大碗。
第一碗尝肉味,第二碗品菜香,第三碗嚼透着烟火味的饭糍。
捧一碗菜饭站在阳光里边晒太阳边吃饭,再喝一口蛋花汤,有什么比这更能温暖质朴的灵魂?小时候,一放寒假就跑到太外婆家里去。
下雪天,寒风刺骨,小城里的那条巷子尽头青砖黛瓦的老房子里终日燃着一只小煤炉。年过七旬的太外婆带着我几天都不出门,只在雪停的时候去门前天井里折几枝梅花,插在青花瓶里。
经常烧菜饭吃。
佐菜饭有时候是一锅豆腐,有时候是一碗鸡蛋羹。
晚上将冷菜饭加点热水熬菜粥。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小相对而坐吃晚饭,因为菜粥太烫了我便用嘴巴去吹,发出古怪的声音。
梅子,慢慢吃,小姑娘的嘴巴金贵,吃饭不能像猪嗒食。
灯光下太外婆的眼睛透着疼爱,慈祥地看着她的重外孙女。
彼时,外婆已经离开小城二十几年,太外婆抚养大外孙女,又开始照顾重外孙女。
吃到菜饭,就不由得想起和太外婆在一起的时光。
老宅没有拆迁前,老街坊会相互送好吃的,菜饭也是其中一样,只不过随意得多,喊一声:梅子妈,今天我家烧菜饭,来盛!
后门有一户王姓人家,男人是一个小官员,女主人是饭店里退休工人,生了两个横高竖大的儿子,分别娶妻生子,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
王家对吃相当考究,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一个人如果懂得了吃,是一件多么令人尊敬的事,可以想像,这户人家的日子一定是丰富的。
他家的镇桌之宝是菜饭。
女主人舍得放材料:青菜咸肉新米是三样,另又加了花生黄豆香肠。好像还有,我不记得了,他家的饭称为“八宝菜饭”。
老式厨房,还支了一口铁锅,烧饭香,烧菜饭更香,所以王家一旦烧菜饭,邻居都爱去盛一碗吃吃,大锅锅老灶头,味道就是不一样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某一天王家女人出门打麻将竟然永别家人,据说摸了一把牌连喊两声糊了糊了,整个人就迷糊过去了。
冷清了一阵,日子还得继续,王家很快就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女主人很贤惠,常常烧一大锅菜饭,喊两房儿子儿媳回家来吃,吃好菜饭,蒸好的面筋百叶包蛋饺一一打包让儿媳们带回小家去吃。
慢慢的,王家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王家儿子说,阿姨烧的菜饭就像我娘烧的一样香。
有一段日子工作很忙,家里常冷锅冷灶就不用说烧菜饭了。
偶尔在公司后门一处拐角的地方看到一个菜饭摊,摊前竖着一块大纸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喊肉菜饭。
我问秀气的女摊主:什么是喊肉菜饭?是不是咸肉菜饭?
女摊主不好意思地笑:就是咸肉菜饭啊,我老公不会写,写成了喊肉菜饭,也对,就是喊你们过来吃菜饭的意思。
竟然是一口淮安话。
呆了一呆,这样的口音我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呢?
我问她你是哪里人啊?
她脆生生地答:平桥!
哦,我不知道平桥在哪里,我只记得太外婆的老家是淮安河下古镇的,和她的口音相似。坐下来吃了一碗菜饭,菜饭是用一口大电饭锅烧的,很香。
坐在用塑料布围起来的摊子上吃菜饭,寒风吹打塑料布哗哗响,里面倒还温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摊主聊天,其实是想听听她说话。因为听我说爱吃菜饭糍,女摊主还特意到锅底下铲饭糍,浇上豆腐汤。
在那个冬天里,我三天两头去吃菜饭,间或和摊主夫妻俩聊天,学说了几句淮安话。有一天我得到一张加厚的白纸板,于是用记号笔写了四个字:咸肉菜饭,将她的喊肉菜饭换了下来。
一碗热气腾腾的菜饭,温暖了那一整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