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翠衣
夏天无非是赏花、喝茶、吃瓜、纳凉。或者和心上的人说说话,哪怕相视一笑,一言不发,亦是温馨的。
夏天很少呆在屋里,也很少一本正经坐在餐桌前吃饭,喜欢在院子里渡光阴,喝茶读书跳舞,一张小饭桌,支在树下,玉兰树满树的绿萌像一把大伞,遮住了艳阳。
黄昏时分吃晚饭,桌子上摆着一盘玫瑰绿豆糕,一碟洁白的酒酿饼,一碗小米粥,几块囟汁豆腐干,盐煮花生米,一盘凉拌西瓜皮。
六七月份,本土黄土塘西瓜上市,清晨瓜农现摘,一只只碧绿生青,带着新鲜的藤。
并不会挑西瓜,我总是对瓜农说:请你帮忙挑一只最最好的瓜,不要太大,瓜皮要好,我要吃西瓜皮的。
瓜农总是挑给我最好的瓜。黄土塘西瓜,本地最有名气,刀一碰西瓜,瓜应声而裂,红瓤黑籽,鲜洁!
瓜吃完,吃瓜皮。西瓜皮有一个清雅的名字叫翠衣。夏天的翠衣在江南人家的饭桌上有点像舞台上的青衣,不是主角,却是活色生香的一道风景。凉拌,清炒,做酱菜。清爽脆嫩,好吃!
将西瓜皮瓤挖掉,我喜欢保留翠皮,切成细丝,盐腌一下,沥干水分。白瓷盆里放麻油生抽白糖味精香醋……拌好,覆盖保鲜膜入冰箱冷藏里,入味。
晚饭常常煮一小锅绿豆粥,自己做一些小点心,几味素菜,西瓜皮总是最受家人欢迎。
有时也会炒西瓜皮。需要刨去外面的青皮,只取瓜瓤和瓜皮中间青白的一层,切细丝,与毛豆子肉丝同炒,亦是一只可口的小菜。
童年时光住在小巷子里,夏天几乎家家户户吃西瓜皮,西瓜皮代菜,意味着节俭会过日子。
巷口住着一户人家,三个男孩子,父亲在工厂里上班,母亲在家里糊纸盒补贴家用,日子自是清苦些。
邻居王家姆妈家境好,生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她常常嘲笑三个儿子的人家:哎呦,这种人家冬天吃腌菜,夏天吃瓜皮,三个男孩子,眼乌珠绿幽幽,饿得像强盗坯!
傍晚王家的小女儿洗好澡,她娘就替她套了花短裤扑了菲子粉抱了放在家门口的竹床上,又拿了面盆坐着洗衣裳。
“冬瓜皮、西瓜皮,毛丫头赤膊胳勿要面皮!”几个男孩子悄悄过来对着王家小女儿放声唱,又一溜烟跑了。
王家小女儿嘤嘤嘤哭,她娘只好去屋里拿了小布衫给她穿好,嘴里骂几声:细杀千刀!
现在想起儿时大家都会唱的这两句,大概也可算作是文化遗产吴歌中的童谣了。
锡剧《珍珠塔》里方卿有句唱词:穷来不是钉转脚,富贵不是铁生根。
斗转星移,幼时西瓜皮代菜的人家三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早就将父母亲接到大宅里居住,而嘲笑人家的王家姆妈跟着女儿女婿还是住在老屋里,平常日子倒也活得自在。
想来也不会
再嘲笑吃西瓜皮的人了。
二、冷激面
小时候,我家住在小镇的东街上。
东街有三座桥,一座叫大东桥,一座叫小东桥,还有一座叫钦家桥。
平时我常去大东桥或是小东桥,桥头的青砖黛瓦老房子里住着小伙伴,放了学一起玩。
星期天我要去钦家桥。是我妈指挥我去的,钦家桥有一家摇面店,专门轧细面宽面还有馄饨皮子。
一只竹篮里垫了一张牛皮纸,纸上放了几斤面粉,面粉是我爸从粮管所称来的。我妈给我一块钱,放在我的连衣裙小口袋里,嘱咐我当心丢了,要付摇面钱。
吃好早饭我拎了小竹篮沿着街道往钦家桥走,钦家桥是一座古老的石桥,桥下有一个村巷,村名就是以桥命名的。
摇面店是一位韩姓老人开的,其实他也就六十不到。之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很老很老了,因为他的头发,胡子,眉毛都是花白的。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沾了面粉的缘故。
其实韩师傅并不老,力气蛮大的。摇面店的生意非常好,平常人家要吃面条和馄饨都要用面粉来加工,不似现在每个镇上都有生面店,只要买现成的。
要排队。
韩师傅拎过我的竹篮子,先称一下分量,嘴巴里说个数字,我就将钱交给他。他从一个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条,写上编号,嘱咐我去排队。
排队就是竹篮排队。我已经发现了同学安娟娟也在排队,我把竹篮一放,和安娟娟打个招呼,然后一起走到面店的后背弄堂里安娟娟的家里。
安娟娟家里没有大人。她从锅里拿出一只红心山芋给我吃,又踮起脚尖,从锅里盛了一碗山芋汤递给我。
吃完山芋喝完汤,我俩跳橡皮筋。小小筋,橡皮筋,两头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边跳边唱,老早将摇面的事丢到脑袋后面去了。
不知几时,韩师傅的大嗓门从前面传进来:
两个细毛乌头面阿不要啦?当心转去吃生活。(两小姑娘面也不要啦?当心回去挨打)。
慌慌张张跑到面店里,面条已经摇好了。拎着篮子一路快走,走到东街头已经看到我妈正在张望:哎哟,这么晚才回来!
煤炉上水已经快开了,我妈将竹篮里的面条拿出一捧,其余的窝成面团摊张报纸放太阳下晒面干。
锅里水开了,下面条。
煮沸立即将面条捞起,放入冷水里过一下,再放进淘米箩中。我妈用长筷子将面挑开,淋些菜油,拌匀。
长台上有一只菊花牌电风扇,我妈手操长筷子将面挑开迎风吹,顺势稍微风干。但也不能吹过头,免得面条干硬。
青花盆里是作料:小香葱,蒜泥,姜末,麻油,镇江香醋,味精,酱油,糖。
浇头是三丝:
茭白丝,肉丝,青椒丝。
三者拌匀,吃冷激面。
夏天,冷激面是主打食品,从小吃到大的。啃香瓜,吃西瓜,剥毛豆、捉知了、喝酸梅汤,喝汽水,还有冷面、冷馄饨.......江南小镇长大的小孩子,夏日的消磨,老早便是这几样。
那时候爸妈工作都忙,没时间做饭,我就到小镇的饮食店里去吃冷面。饮食店的玻璃隔断间里,煮好的冷面、冷馄饨,各色浇头一应俱全,电风扇摇头猛吹。一两位师傅忙碌于其间,端起一碗冷面,蜻蜓点水般,舀上调料和浇头,架势利落好看。
买好筹码,排好队,朝小窗口里厢喊:青椒茭白肉丝!阿姨,花生酱帮我多放一点!
打面的胖阿姨厉声回复:花生酱多了不好吃,小佬小勿懂格!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花生酱太多,冷面就粘了。外头是骄阳似火,一筷凉凉的冷面入口,漫着花生酱的甜香,裹着香醋的咸酸,夹着三丝的脆爽,真是比吃冰砖还惬意。吃好冷面,再吃一碗绿豆汤。再好的生活,不过如此!
近来天气炎热,我也时常在家里做冷激面吃。读了一点书,就晓得冷激面是有历史的。到北京去吃炸酱面,端上来一碗冷面,以浓酱配青红绿白的菜码,整粒的大蒜一口半瓣,满嘴蒜香。吃一口面,伴一口嫩黄瓜。也是另一种风味。
宋人的笔记中,便有“银丝冷淘”和“丝鸡淘”,千年传承,银芽与三丝,经典的,总归是经典。有诗为证:槐芽初绿冷淘香。
中国人吃了几千年的冷面,绝对是胜过什么韩国的冷面。豆芽要头尾掐去,茭白和青椒切成细细的丝。里脊也是切丝,用少许料酒、少许油、盐和淀粉上浆。油锅爆香,煸炒肉丝去生,捞出待用。再起油锅,翻炒青椒丝,再倒入豆芽(或茭白)和肉丝,稍加翻炒,调味后立即起锅。
吃的是一口清脆,三丝与面交融合一。
冷面的调料,讲究花生酱与香醋的搭配。花生酱加入等量的温水,搅拌至光滑均匀。将面条码入盘,码上三丝,舀一勺花生酱,淋香醋和麻油,喜欢辣的可加少许辣酱油,拌匀即可。
酸咸适度,厚薄相宜,入口顺畅而不凝滞。材料固然家常,样子亦朴素,却都是静心地琢磨与搭配好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全部刚刚好。
三、乘风凉
在那些没有空调的夏天,我们一家住在父亲任教学校的家舍里,学校三面临河,有一座小桥与外界相联。夏天,学生放暑假了,偌大的学校空荡荡的。
白天静悄悄,只有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学校有一个菜园子,长着丝瓜冬瓜番茄长豆玉米香瓜等等,爸爸是农民的儿子,对田地有特殊的感情,人又勤快,常常戴着草帽挑着水桶在菜地里忙碌。
顾老师的菜种得真好!李老师张老师王老师们来摘菜时总要夸奖汗流浃背劳作的父亲。傍晚时分父亲早早地拎了井水,将家舍前的水泥地来回冲洗,浇十来桶水,才停下来。
父亲说,晒了一天的太阳,地上有火气,井水浇浇,待会儿大家乘风凉就不热了。没有空调,屋里只有一只小电风扇。父亲拖了一只接线板,将电扇移到门口。
板凳、藤椅、蒲扇,一张小方桌,摆上盐水毛豆子,拌茄子,番茄鸡蛋汤,再有一碗浓油赤酱的菜干头肉。
饭是冷饭,儿时的我喜欢浇点番茄汤淘淘,然后捧着小碗跑到隔壁王老师家的小饭桌去吃。王老师是南京人,会糟毛豆子鸡翅膀,比我妈做得好吃。
毛丫头却喜欢嗲饭碗头,吃呒吃相。
母亲摇头说:隔灶头香,吃人家的饭总比自己家里的好吃么!
吃罢晚饭,天慢慢暗下来了,场上的人多起来,一起乘风凉。
扇扇子,聊天,吹风。蚊子多时,就点一盘蚊香;刚切了西瓜,便搁在搪瓷脸盆里端出去,一家人吃西瓜。
我妈每天煮一锅珍珠米,是我爸种的,很糯,又香又甜,王老师也煮,却没我家煮的甜,怎么回事?因为我妈煮珍珠米时留着玉米须又加入了白糖,特别香甜。
快点来吃珍珠米!
来吃香瓜!
来吃西瓜!
乘凉就会变成小吃交流会。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便聊天。
越是清贫的年代,越懂得分享质朴而珍贵的东西,好像是那年月很多人都有的品质。
教美术的李老师擅长拉二胡,有一天爸爸在李老师的伴奏下唱了一首《骏马奔驰保边疆》,哎呦,爸爸的歌声真好听啊,昂着头唱歌的样子帅极了!
妈妈曾在李老师的二胡伴奏下跳了一支新疆舞,脖子不动脑袋动得飞快,两条长辫子随着身体的转动飞起来!我爸说,那时我妈考歌舞团,是因为出身不好才刷下来。
老师们都多才多艺,乘风凉时唱歌跳舞弄得像开联欢会一样。只有教语文的小李老师常常闷声不响,她十分内向,只含笑看着大家乐。
我常常到小李老师的宿舍去玩,有时候和她睡在一起。她是个清秀文静的女子,却一直没有对象。一拖就快三十岁了。
她和谁都没话说,闷葫芦一个,王老师说。
后来,王老师的外甥来学校玩,晚上加入了乘风凉队伍。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闷葫芦小李老师突然开口了,每天和王家外甥叽叽歪歪,王家外甥唱歌,小李老师脉脉含情望着他,手里拿着苏绣绸扇替他扇风。
在乘风凉的队伍里,一个沉闷的女子突然活泼起来,银玲一样的笑声像夏夜里的凉风让人愉悦。
多少年后我常常想起小李老师在遇见心爱的人之后眉目传情的样子,才悟到一个道理:
人,其实是没有绝对的内向或是外向,你会在一大群朋友中间沉默是因为找不到知音,而不善言辞的你却可以在某个人面前絮叨个没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话语场,就看陪在身边的人是谁。你遇到谁,谁就是你的性格!
如果说幸福有形状,一定就是这三个字:谈得来!
后来小李老师很快和那个谈得来的王家外甥结婚了。
乘风凉是闹猛的,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
只有一种时候,大家都会静下来:那是夏夜里起凉风时,或远或近传来的丝丝凉意像一双温柔清凉的手拂过身体,就这么安静,谁也不说话,静默、呼吸,让风吹遍身体,想起古人的诗“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乘风凉”最早是出自于清代一介布衣顾禄撰写的《清嘉录》一书中,他在《清嘉录·六月·乘风凉》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曰道:
“纳凉,谓之乘风凉。或泊舟胥门万年桥洞,或舣棹虎阜十字洋边,或分集琳宫、梵宇、水窗、冰榭,随意留连。作牙牌、叶格、马吊诸戏,以为酒食东道,谓之斗牌。习清唱为避暑计者,白堤青舫,争相斗典,夜以继日,谓之曲局。或招盲女、瞽男弹唱新声绮调,明目男子演说古今小说,谓之说书,置酒属客,递为消暑之宴。盖此时铄石流金,无可消遣,借乘凉为行乐也。”
你看,古人比我们会乘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