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弓,一种工具,一种谋生的工具,同时也是承载着情感的工具。这种工具流行于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现已成为过去中的记忆了。
这工具何时来到世上,已无法考证。听父亲说,在家乡,他的上一辈及上上辈就有人使用过,小时候还见过身挎一架大木弓,担担木箱的人,走村串户,不时吆喝“打絮被啰”……
然而,常听父亲叹息!他成了弹棉郎,是宿命,也是无奈的选择。
一
记得小时候,父亲问我,你喜欢老鼠吗?我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问我为什么?我回答道,老鼠专门偷吃咱家的东西,非常讨厌可恨。后来一次,发现母亲看到老鼠猖獗,用鼠器铁笼,擒了只老鼠,看到她怒目圆睁地用铁棍刺老鼠,老鼠上下跳窜求生情形,我心里发麻。以此看,母亲也未必喜欢。
现在忆起,父亲为何问这个,原来父亲子鼠属相。就是因为属相缘由,他来世不久遭到家人抛弃。可以想象,父亲知晓自己身世后,当时大脑是怎样血奔,心情是怎样悲痛,表情是怎样苦楚……
生肖作为悠久的民俗文化符号,历代留下了大量描绘生肖形象和象征意义的文字。我查阅了资料,在子鼠生相神格象征中,清代方叡颐《梦园丛说》记载粤东一种“钱鼠”玩具,叫声好像数钱。浙江一带却认为“前半夜主得财,后半夜主散财”,而崇明一带则认为此声预示祸灾祸。
父亲的出生在邵阳乡中一重四合院,一色的青瓦,一式的木构,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分立其侧。一厢为厨,一厢为厅,加上长长的门廊,便浑然一体。庭院内两处花坛,广茂花木,与屋前屋后的樟木桂树相映成趣。在那时,拥有如此宽敞别致的住所为富裕之人。
听人说,父亲出生在初夏的子时,夜晚出现雷雨交加,木屋卧室里的油灯忽明忽暗,躺在床上的祖母大汗淋漓,欲生难产,接生婆拼力良久,使用浑身解术,命口脱险……接生婆用衣袖擦了额头上的汉,嘘了口气,“这孩子八字大……”
我略阅了八卦易经,传统文化中就有“阴阳”和“五行”之说, 所以阴阳五行、天干地支、节气、人元分野等“工具”是整个中华最古老文化的根基,后来的八卦等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从唐代开始有八字命理。八字是用生辰八字排盘,用“十神”来测算,预测的人一生的运程,叫测运。所谓生辰八字,无疑属于时间范畴,影响人生的命运。八字大即八字硬,意为命硬或命大,有对父母,兄弟姐妹存在相克的玄学。
父亲近两岁时,他的父母下决心割舍亲骨肉,下决心抛弃尚在幼儿的他。在我看来,可能是一个又一个相命先生的玄说;或许是他的父母及亲戚越来越感到恐惧和不安。但我相信,他的母亲面临这一刻时,泪水涟涟,痛哭流涕,多么的不忍心,多么的痛心难忍……
年幼无知的父亲来到一个陌生之地,来到三十华里之外的周氏家庭。周氏母亲,当时还是一个缠足的金莲小脚,“摇风摆柳”的姿态,仍显精神、干练。30岁那年,丈夫陨命,膝下无子,突来的变故令她泪向枕边流。
当她绝望之时,恰巧发现了父亲,不惧其命相收纳了。也许在她看来硬对硬(周氏母亲也八字大),天地合一,达到某种平衡。周氏失去了丈夫,却得到了“小丈夫”,她构想着美好生活蓝图。
在养母的精心呵护下,父亲渐渐长大。读书时,他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成为班上第一,但完成了高等小学就辍学了。酷爱读书的父亲哭着要读书,养母无能为力。也许在父亲看来,完成初中学业命运就会改写,成为国家干部。
离开了学堂后,父亲开始干农活,为孤单体弱的养母分担忧愁。十五六岁时,他开始学弹棉花手艺,跟师傅走村串户,混口饭吃。
二十岁那年,父母包办,养母就托人给他找了个对象,小他五岁,也就是我现在的母亲,没上个一天学,属扫盲对象。成婚之后,算是完成了成家立业的任务,了却了养母的一桩心愿。
然而,属鼠的父亲个性很倔强,他决定背井离乡,去远方寻找自己更富有的人生,用拼搏和血汗推翻上辈玄学给他留下的伤痛。
二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与两个同伴,身挎一架大木弓,只身从家乡出发,沿沅水逆流而上,来到了上游300公里湘黔交界的舞水河畔怀化上游。来到了发源于自贵州高山西来的流水,在这里划出一个大大“几”字的小城市。
他喜欢有水的地方。他回忆起,那时看到静静的舞水河有些醉人,靠河上游两岸全是山,草岸青青,河边有滩涂和大跳石,站在岸边,可以清楚地看见水里的石头和游鱼。每年夏天,一大群男女老少都会去舞水河里游泳、嬉戏。
舞水河中航行船,两岸山峦迎面来,白云随着樯桅走,绿水青山景色秀丽,河岸农家牧童逐玩。而最热闹的时候,龙溪口码头一带,挤满了大大小小上百条船。
河对岸是龙溪口古镇,古镇兴于明末清初。古城尚存的古建筑依旧古朴。 “外白、内静、马头昂,黛瓦、坡顶、封火墙;翘角、飞槽、浮雕美,画栋,雕烫且大方”以窨子屋为主的老房子,细节处处体现了元明清时代与民国时期的建筑文化特征,整条街上,照相馆、旅社、绸缎庄、肉铺应有尽有。有诗云:龙市赶墟来,一哄人声满。夕阳下空山,乱踏昏烟返。描写的是龙溪口市场赶集之日,熙熙攘攘,市人爆满,直到夕阳西下才裹着黄昏薄薄的烟雾纷纷踏上归途。
横跨舞水河上的有座浮桥,始建于1929年的浮桥,用钢绳串连起十几只木船,桥长70余米,上铺木板,河水轻拍浮船,桥面吱呀摇动,是联通古镇两岸的交通要道。发洪水时,浮桥阻断,只能乘柴油机船轮渡。
几经漂泊,在这陌生又充满神奇的地方,停顿驻足下来。他说,与一起来的两位老乡,租了房子,分头立足干起来。秋冬旺季,每天早上7点钟动手,将大木弓悬吊在一根三尺长的细竹上,细竹由一条软布缚在后腰上,然后,理理衣领,揉揉手掌,挽起袖管,取出木锤,左手扶弓,右手挥锤,挥挥舞舞起起落落,锤击弦线开始一直忙到晚上10点才收工。周围的人,听到大木弓发出的美妙弦音,一浪接一浪,如轻薄的石片在碧蓝的水面打水漂,嘘嘘呲呲,轻轻盈盈;像玻璃弹丸掉在光洁的水泥面上,叮叮咣咣,弦弦透骨;又似五月山涧的洪水,奔腾汹涌,咆哮怒吼……非常新奇,感觉沉浸在贝多芬的乐曲之中。但时间长了,听厌烦了,变成入耳的噪音了,左邻右舍骂人。所以不论旺季还是淡季,得缩短时间,只能大白天制造“音乐”。
个体单干搞了二年后,没有帮手,只能讨活路错开牵纱铺线,一天下来,很累,很辛苦,久而久之,体力消耗大,效率不高。于是父亲突发想起不妨组建一个合作社,人少可以招徒弟。思路一出,得到大家的认同。不久,组建了由单个变为合伙的合作社。
三年的时间,父亲的弹匠队伍扩大到了二十多人。壮大的人员来自异地熟练工,当地学徒,以及配偶。
后来,政府看重了这伙民生手艺的弹匠队伍,决定转为集体厂子,建立县弹絮厂,当时在职的所有员工转为国家“粮票”,成为城市户口,这其中包括我的母亲和弟妹们。那时,父亲自然成了弹絮厂的头,其当时的心情,好像农村包围城市取得胜利的那种喜悦。那时我还只4岁,体会不到,听母亲说他那天多加到菜,买了瓶高度白酒,自豪道:终于成器了,终于跳出农门了,终于成了国家职工了(没有达到国家干部)。
有一天,当下手的母亲,发现父亲对一床棉花多弹了一遍,多用了一倍的时间,母亲感到奇怪,好像握大木弓的弹弦的右手停不下来,除了一浪一浪的声波外,又仿佛听到喃喃的唱声,交织缠绕。母亲她说仔细听,隐隐听到一首歌:
弹棉花哟弹棉花,
半斤棉花哟弹成八两八哟,
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呀,
棉被好了姑娘要出嫁哟。
弹棉花哟弹棉花,
半斤棉花哟弹成八两八哟,
旧苦命哟弹成新生活呀
要感谢咱们的共产党哟。
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一天,下班后的父亲带我去河里洗澡,舞水河边离我们家里只两百米,可以说,我们是从河边长大的,那时吃的、用的、洗的全是河水,这条河成了当地百姓中的“血脉”。生长在河边的人,从小就开始学游泳,没有例外,大家都是游泳健将。那时候,舞水河的水面很温顺,没有涨水的季节,淡蓝的水清澈透底,深水的鱼总是出现在人的视线里。
父亲扶着我下了水,河底的石头大小不一,高低不平,有的滑溜溜的,有的角尖尖的,还有的高高地突起,像座高峰。在水中行走,可不怎么好过,一会儿被滑跤,一会儿被尖石戳,一会儿又撞上子几块大石头,可真“危机四伏”啊。洗澡的人很多,大孩子,小孩子不少,孩子们一个个像小泥鳅似的,在水里追来逐去,又喊又叫,玩耍嬉戏。
听母亲说,那天父亲遇到一个机械厂的龙师傅,大学毕业,很有名气,当地的“专家”。他们聊着聊着就一起走了,把我遗忘在河边,我哭着叫“爸爸”……后来,母亲还骂父亲脑残,笨蛋。
遇到龙师傅,父亲打开了一个脑洞,突发奇想从繁琐的手工解放出来,过度到半机械化,提高工作效率。构想着拥有去籽棉机,磨盘机,铺纱机的梦想。当时,市面上还没有出现这类先进的玩意儿。
据说,龙师傅尽心尽力,悉心研究,根据王祯《农书》记载的“木棉搅车”和明代科学家徐光启所著的《天工开物》记载轧花机,利用曲柄连杆原理,配置两个滚筒,一个滚筒上面布满了铁制的尖钉,抓住棉花,将其跟棉籽分开;第二个滚筒上布满了短而硬的毛,将第一个滚筒上的棉花刷下来,使其不致堵塞。改良为电机驱动。不久,一台电动去籽轧花机研制成功,试用一段时间,父亲等人提出了许多改良意见。后来,又相继研制了初棉蓬花机,电动大磨盘机,铺纱线机。这些机械化的出现,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一床2米乘1.8米的棉被由原来两小时缩短为一个多点小时,极大满足了民众的供货需求。
三
1969年,知识青年下放政策响彻全国,母亲及子女属于下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象。为此,家里就留下父亲一人国家“粮票”,同样,弹絮厂其他职工的配偶孩子也一个政策,尤其是属扫盲对象户首当其冲,母亲排到第一梯队。意味着城市户口变农村户口,少了计划经济期的票证供应,多了缺粮缺肉的饥饿机会。后来,因文革,父亲受些牵连,辞去了厂长的头衔,短暂离开了厂子一年,接受革命思想教育。
这一切,又在父亲命运当中设了一道坎。这道“坎”是在测试这个男人的耐力和强度,考验这个男人的心智和梦想。就如唐僧西天取经遭八十一难似的。
后来,发现父亲的一张单人照,说是回厂前一天照的。从照片里看得出,中等个子,显瘦的身材,柔性的面相,头小腮大倒脸庞,两只光亮的眼睛略显忧虑。那天他去了龙溪口码头,漫步横跨舞水两岸的浮桥上,视线在青蓝的水面上扫射,时儿远眺,时儿近视,水儿很温顺,没有暗流,偶然发现小鱼窜出水面。过了浮桥,逛了繁华的龙溪古镇,在一家照相馆第一次留下真实的他。
父亲带了好许多徒弟。当时,弹絮厂是非常吃香火爆的地方,不亚于现在的手机店。结婚嫁娶、旧被翻新、添丁添被的需求缺口大。特别是结婚喜子号的,更要老师傅亲手定制。一些青年男女纷纷想学一门手艺,混口饭吃,投奔此行。像父亲这样的名师傅,找他带学徒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当时的弹絮厂,经父亲等人的开拓创新已实现了半机械化(据说创新在全国前列),手艺的程序和难度降低了,学徒期也缩短了,但唯一的是大木弓还保留着,那时这个工具机械还代替不了,一床好棉被子的“灵魂”、精髓、神韵就靠这神弓点缀,似神功巧匠,这既是老师傅的秘诀,也是学徒需悉心要掌握的。
其中有位女学徒,毕恭毕敬,见眼生情,手脚麻利,尤得师傅喜欢。一般来说,在历来弹花匠行当中,女的是不背大木弓的,在我看来非常奇怪,难道这木弓寡欲,或许本性为雌性,与女性相排斥。难道这弓只配男,一对“情人”?后来,带着疑问,父亲解释也是牵强附会。巾帼不让须眉,女学徒执意要背木弓,被父亲说服了好久,甚至还慌称会影响生孩子。所以说女的只能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下手活。
母亲下放的乡村,没有学校,满七岁后,我就回城里上学,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看得出,父亲那无微不至的关心,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我体会到他的梦想与渴望,说白了,就是要我好好读书,笋子超过竹子,远超他。
现在想起来,当时困难时期,加上饥饿难饱,年纪还小,自控力有限,该玩就放肆玩。每当夏天,舞水河成了我的天堂乐园,几乎天天泡在水里,与一群小伙伴嬉水打仗、捉鱼、翻螃蟹,用薄石打水漂比赛,打“觅子”比远,到水深的地方高台跳水……整个夏天,身子晒得像木炭。
我的学习像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记忆强,接受快,字漂亮,每每受到老师的表扬,特别是数学每次比赛都拿第一名。到了高中进了有名的尖子班。父亲暗中窃喜,还念了刘禹锡的一句诗: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鼓励我的诗至今还记得。
有一次,父亲告诉我,他在用木弓的时,发生两次断弦,一次断了后,认为时老化了,马上换了新的,用木锤敲了几下后,又发生对断,从未有个事,他感到诧异和惊讶。
那年,端午节过后,舞水河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头咆哮奔腾的猛兽,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横冲直撞。
大清早,我就来到龙溪口码头西街的吊脚楼边,浑浊的河水已漫过西街,汹涌的舞水河呼啸着席卷而来。这时,在两处码头一带围着很多人观看,不时的有人扑向河里抢回上游冲下来的木头,他们把绳子帮在身上,另一头把绳子牢固在石柱上,然后就下水去捞木头,由于惊险,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叫声。河对岸边也有很多的人观看,也有多人跳下水里捞木头。整条舞水河山洪爆发时,从贵州冲下来的洪水泛滥成灾,洪水卷着成堆的木头与崩塌了的木屋在洪水里飞流直下。我看到“矮冬瓜”就穿一件红色短裤,手持一杆钩子,在洪水里已捞出来不少的木头堆在水弄子高处。洪水冲到浮桥口这边有点迴水漫淹,部分木头就冲到这片缓冲水面,此处有很多人在捞上游冲来的各种物品,大胆的就直接下河去勾河中央的木头。
“猪、猪”岸边的众人尖叫起来,郭家码头已有人下去捞。“矮冬瓜”早跳下水冲向河里,洪水在龙溪囗这边有点慢了,“矮冬瓜”逮着机会,就把爬在门板上的一头猪推到岸边。众人一片叫好,对“矮冬瓜”赞不绝口。
洪水如同猛兽,翻腾着咆哮着狂奔而去。入夜了,郭家码头、龙溪囗西街这边、河对岸仍有许多马灯照耀,仍然有人在打捞上游冲下来的各种物质。
洪峰警报并未解除,第二天由于下游在建电站告急,如果持续开闸会冲击电站,甚至带来灭顶之灾。于是合闸保护,通俗地讲,就舍卒保车。上游暴雨没止住,连续不断,洪峰一浪接一浪,城里水位不断增高。灾难来了,百年难遇的水灾来了,人们嚎叫着,恐惧着,忙乱着,地势低的建筑物已进水一层楼马上袭击二楼了……
弹絮厂址也属低洼地方,也难免一劫,父亲的大木弓躺在厂里,马上意思到寻他的心爱的弓,但水势太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非常焦急。第二天大早,洪峰减退些,父亲来到厂里,见到有几架木弓还躺在浅水中,歪歪斜斜地荡漾着,可是仔细辨认,没有他的弓。再拓宽范围搜寻,仍然没有出现。
立在泥水中,愣了半天——歇斯底里狂吼——“我的弓啊,我的……”呜呜大哭起来。像是失去了“老婆”和情人一样悲泣。
不久一天,父亲一人来到受到过洗礼过的河边,没有了草,也没有了树木,温顺的河流缓缓向西流淌。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蹲了下来,苦思冥想,目光呆滞,面朝河流一直没偏离过。一只手拍在他右肩上,他缓缓转头,见是我。我说,木弓的使命完成了,时代已结束了。
大木弓,随着这西去的“列车”,现不知到了那个站台?!
木弓上的手印,随着这西去的“列车”,它会与更远的人握手吗?!
弓里的故事和秘密,随着这西去的“列车”,会驶向更远的档案馆?!
父亲一直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