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途
喧哗躁动的夏季,正值果蔬大上市之际。茂南的大果园里迎来很多现摘现买的游客,让家人整日忙碌着,无暇打量身边的人。
那天上午,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乌云,云朵也被洗得像洁白的棉花。一批“云上村”的游客,聚集在茂南的一处采摘园里。只见田野里,葡萄树根支撑起翠绿的葡萄叶层层叠叠,郁郁葱葱,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沉甸甸挂满了枝。几处果园里,除葡萄外,还有黄桃,金秋梨等果蔬,种类较多,让人花眼馋涎。
晌午,高高挂起的火球,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变得懒洋起来。男女老少青衫凉笠,提着塑料红篮子,走在田埂上,手握剪刀,东瞅瞅、西瞧瞧,歌吟着采摘心仪之果……
回到242省道路边里坎,是一栋白瓷砖贴面的两层楼房,墙上贴着“糖东高山葡萄”艺术体广告,门前码满了精致礼品包装盒,盒上的二维码连接着云上网店。这是茂南几年前重建的乡村瓦屋,没时间现场观光采摘的游客就此拿现货。
高山葡萄又名紫秋葡萄,外观呈蓝黑色,果粉厚,果粒紧凑整齐,不裂果,不掉粒,其果实汁多、甘甜,浓郁的蜂蜜香味成了炎热天气大众消暑水果之一。茂南笑盈盈地面对新来的游客如是介绍。
每当这个季节,茂南和老伴挑花早早起床,带上工具前往果园,傻儿子春生手持剪刀挑担箩筐晃悠悠地紧随之后。短短三个小时就有两三百斤粘着露珠的鲜果子回家。往年遇到特旱年份收成往往减半,今年雨水充足,果子发疯似的长,出现了难得的丰收。
太阳当头,一辆公交车在此下了不少人,又一批采购的游客聚集在茂南家小院。一会儿,分流了一部分去了果园,由春生带路。留下来的,弯腰于箩筐边,摘上一颗,剥皮,塞进口里,味觉不错。“老板,来10斤,随便拣。”还有的码上礼品盒,就此快递往外寄。去果园回来过秤的游客,水果汁溢出还残留在嘴角边,可见“饱食一顿”。因为雨水丰沛,果子与往年相比稍稍淡相,定价比市场低20%,为的是和气生财。
人多人少,来去匆匆,茂南就这样“打发”一个个顾客。看得出,茂南精瘦的个子,黝黑的皮肤,脖子上那条汗水侵蚀的毛巾,由白变成了黄色。一家三口就这样被喧哗躁动的游客缠着,一直忙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有所松弛。
茂南的村庄离城里约8公里,村子里大多进城或者外出务工,守望在家的父辈们舍不得离开土地,在地里刨食担任乡村振兴的主力。说起茂南的果园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得益于国家政策帮扶。之前,茂南的果树种植仅限于自留地,算下来就十来亩,小打小闹没成气候。后来,帮扶工作队进村后,张队长一手拍板,茂南的果园版图神奇般扩张,比原来将扩大了10倍。这一改变,令茂南忐忑不安,担心的是一没有资金,二没人手。帮扶队的意思非常明朗,通过帮扶特定的户产业做大做强,树立招牌,带动贫困户脱贫。解决办法是:一、低息信用贷款,二、后盾单位出部分资金帮扶,三、人手就是贫困户,要多少给多少。茂南的担心顾虑消除,有张队长撑腰膀子放开了。
种植初期,他定了十个岗位安排了贫困户,按月开工资。前期工作完后,他就减少岗位进行施肥除草,果子成熟期需要定期杀虫保护,这时又恢复到十个岗位。上市之初需人看守,之后又需劳力摘果搬运。这一系列的流程,茂南苦心经营,没少吃苦流汗,更是用尽了全部心思。整个人只现“精肉”没有一块多余的脂膏,紫外线把他的肤色涂成了非洲黑汉。因人头开支,偿还银行贷款,打理经费,病虫消耗等,一年算下来,留给茂南的所剩无几甚至垫付。
有一天,张队长来到果园问茂南,百亩的果园到你手里的报酬很薄了,还有没有干劲?茂南思绪了片刻,苦笑着点了点头,但上船易下船难,好马不吃回头草,磨破头皮也得干下去。张队长见状,用手拍了拍茂南的肩膀,人头开支是为了脱贫,届时贫困户脱了贫其任务就完成了,那时你的收入会增加,创业难坚持更难,把眼光放远点,从长远处着想。
张队长的一席话,让小农意识的茂南开了窍,连连点头说,是,是。
经过3年的艰苦努力,大果园里瓜果飘香,每逢上面领导调研视察,村长或队长总是引以自豪地引见参观他的果园。因为考虑到茂南只有初中文化,怕他汇报不完美,就事先给他拟了个讲话稿。茂南花了一个晚上背熟,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做到心中有数,那“塑料”普通话虔诚地向来宾介绍果园的情况。茂南一时成了村里的“明星”人物。
可后来有一次,来了市里面的大领导。领导和颜悦色握着茂南的手问,你这果园共投资多少资金?茂南回到,全是银行贷款,目前还未还清。又问,收益多少?目前还是义务工。茂南的如实回答使一旁的乡村干部捏把汗,明明上报介绍的是受益逐渐增多,这不露馅了。再问,你这大果园解决了多少岗位就业?此刻,稿子上写的是10个,现在已经裁员了一半。茂南回答10人还是5人呢?思考着,一双刺眼的目光扫过来,茂南心里一紧,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出5人……
事后,茂南受到严厉的批评,骂其是给县乡村里打脸,其美好的印象就此大打折扣。茂南气愤又无奈地解释,遇见大领导心里一慌,事先的稿子全忘了。但是真忘还是假忘,只有茂南本人得知。
初春的一天,天气寒冷。“听说,之前驻村的张队长已经被召回了,新来的人又不熟悉。”侄儿大柱坐上火铺叹息道。“怎么回事?张队长干得好好的。”茂南不解问道。“前天,去村部找张队长,有人说他被召回了。具体原因也说不清楚,有的说是到一农户家中吃了午饭后就出事了;也有的说是队长不想干了……”茂南顿时傻眼,忆起那天张队长在家吃中午饭的情景。
茂南是土生土长一介地道的农民,传承了祖辈的家规风范:勤劳、善良、热情好客。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做人处事的道理、感恩报德的底色没有丢。临近中午了,队长还在琢磨果园如何尽快创收一事。厨房里午饭准备好了,当时队长准备离开,茂南下蛮邀请,张队长见盛情难却欣然应允。按照当地的习俗无酒不成席,茂南就给队长酌了一杯自酿的米酒,队长推迟,茂南称酒是粮食酿的是“精气神”,况且今日是周末。
饭后,队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称,上级领导下来督查工作,一会儿,县乡陪同人员一并到达村部。队长马上赶到村部。督查领导见到队长面色桃红,说话吐词有些词不达意,顿时阴沉着脸。当时张队长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这点酒不算什么,今日到底是那根神经不对劲,偏偏在上级领导面前丢脸。县乡陪同人员非常吃惊,额头直冒冷汗……
路客渐渐地散去,等茂南歇下来之时,发现大门边仍然有个身影迟迟固定在哪儿,身穿一件陈旧的军黄色长袖衬衣,约六七十岁的年纪,目光迟钝但显和善。疑惑的茂南走近他身旁,询问道,老人家,您是哪家的?姓啥?大爷听到茂南的问话,马上露出了笑脸,两眼望着茂南,嘴唇呶呶地动了好几下,可是茂南一句话也听不懂,不知他在说什么。又细问,大爷,您从哪里来的,家住在哪里?大爷呆滞的目光望着茂南,又回答了一通。这次茂南听懂了几个字“麻什么的,镇长,玩”,茂南琢磨,麻,可能是姓,大爷是出来玩的,但“镇长”二字一时难以理清,是本镇上的人,还是他的儿子是镇长?茂南用手势靠近耳边作了“电话”动作,大爷马上摇头表示没有手机。
这时茂南的老伴桃花走拢来,仔细端详身边这位老人,猜测大爷可能患有老年痴呆症,与人难以沟通。
天幕渐渐地黯下来,可是这位大爷迟迟不肯离开,又不知他的家人联系方式,茂南一时不知咋办。
陌生的大爷坐到屋门口,眼睛东瞧瞧西望望,来往车辆的远光灯从面前穿梭,令其新鲜和惬意。尽管他一言不发,但笑容一直保持,双手不停地搓仿佛要搓出火花似的。
黄昏时,村庄的大小果农们仍然没歇着,趁着夜色,自家的“灯火”点亮了一条长长的乌黑沥青马路——242省道,马路边一个个简易棚架里亮着像星星一样的节能灯,一张不大的长条方桌堆满了本地产的高山葡萄、金秋梨水果,自酿的葡萄酒、五倍子蜂蜜饮品在候着过往的零星买主。傻儿春生在马路边守着一个临时搭建的摊蓬。
桃花已经弄好了晚饭。吃饭时,桃花给大爷舀了一碗送去。坐在堂屋边的大爷见到面前的一碗饭,抬头嘻嘻地接过碗,目光盯住桃花。桃花点头嘱咐,吃吧!可大爷还是迟迟不肯动手。
厨房餐桌边。茂南端起手中盛有米酒的瓷碗,贴近嘴唇咪了一口:“迷路的大爷咋办,又无法联系他的家人。”茂南眼睛转向桃花。估计是搭乘公交到达村站,见有人陆续下车他也跟着下了。公交车的终点站是坳背,属于另一个乡镇。这里离终点站还有四站,大爷不会是外乡的吧?
“小叔——”门外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茂南应了声:“唉,谁呀?”大柱探出头,茂南瞧见是堂侄儿大柱,立马高声招呼“快来,喝杯米酒——”大柱客气地解释道:“小叔,我吃过了。我来想问您一件事,我想把自己的果园扩大,达到三五百亩,打造成当地一道亮丽的果树观光园。”“大柱,你这想法很好。快来,坐下慢慢聊。”桃花叫儿子春生去准备一套碗筷,可春生摸索了半天没拿到,桃花蛊了他一眼,骂其不中用。
在外面打拼了十年的大柱,看到家乡农村种养殖业的前景,于是小夫妻俩毅然返乡,想在荒山地头干一番事业。
大柱将一小杯酌满的酒,张开口一股脑儿往喉咙里送,一眨眼,张口哈了一声入胃。年轻人喝酒如做事干脆:“想起以前帮咱们的张队长,不知现在新队长肯帮忙不?”茂南叹气,提起张队长心里就愧疚,是咱给害了。上次出城碰见张队长,简单问候几句就分开了,没有一丝笑脸的张队长像是受处分变了一个人似的。
茂南内心煎熬难受。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家里无论是乡干部下队,还是亲朋好友进屋,老百姓都很热情好客。茂南的爹娘也是见到乡干部进门就安排农家饭,即使没能吃上便饭也要进屋喝口凉水或一碗甜酒,干部能进屋坐下来吃个便饭家人挺高兴,像是给足了老百姓面子,干群关系就像鱼水之情融洽。如果干群之间连饭都不能吃,表面看似廉洁,可心灵距离已经拉开了,这那是什么群众路线啊?朴素的茂南总是那么认为。
茂南带着哭腔问大柱:“怎么一餐便饭就把队长给‘害’了呢?”面对茂南的内疚、自责,大柱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安慰其,事已发生,已无法挽回。茂南一时情绪高涨:“不行,我要去向上级组织说明,张队长是位受老百姓欢迎的好干部,要错是我的错,不关队长的事。”
在他眼里张队长是个踏实肯干事的人,不光因为扶植了他的果蔬产业,还带动了村里的集体经济,为人谦和豪爽,办事认真,没有官架子,是位众说难见的好干部。
见小叔不停地叹息,大柱就起身告辞。他过堂屋里瞧见凳子上的大爷,惊奇的问:“小叔,这位老人家是谁啊?”“迷路的。”大柱走到大爷跟前。大爷哼唱小调,声音拖着老长。大柱突然想起网络上的小品《走失的老人》,又仔细回忆,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茂南起身来到堂屋,问大柱:“镇里有没有一个姓麻的镇长?”大柱曾经好几次到镇里办事,忆起是有一个麻镇长,是副镇长。茂南喃喃自语,难道是麻镇长的老子?茂南确信问了一句:“你真能确定镇里有姓麻的?”大柱记忆很深,第一次到镇里,瞟见办公室去向牌姓麻的,叫麻向西。茂南叫大柱赶快放信去,不然家人十分着急的。大柱“嗯”地应了一声:“今晚怕不消了,等明儿下午正好去镇里开返乡创业会,一并问问。”
天色已晚,天空中跑出几颗耀眼的星,屋外悦耳的蟋蟀鸣叫声,田野里的蛙鸣汇合在一起。人会随鸣而沉醉,茂南的思绪仿佛融入其中。听说大爷是镇长的爹,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茂南三代家人皆为地道农民,从未与政界打交道,既无背景又不会阿谀奉承,也从来不想去攀附有权势的官员。要说茂南即使有也只是短暂的工作队长。自从工作队长看中并重点扶持他后,受到不少人的嫉妒。他发现权利就像一把闪光的剑,给人带来底气和力量。尝到权势滋味的茂南,内心萌发出攀附官员的强烈欲望。虽然工作队长离开了,可镇长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官,是正儿八经可以依靠的父母官。
堂屋里的大爷仿佛听懂了他们说话,眼睛直直跟着茂南的身影转。大柱离开之后,茂南回头望大爷,笑嘻嘻地问了一句“想回家吗?”大爷还是直盯着,下意识地摇头。“你,不想回家吗——”茂南突然提高了嗓门,怕他没听不到,或许没听懂意思。总之,此时的茂南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桃花来到大爷身边,嘱咐茂南小些声莫吓坏老人。
茂南吩咐桃花把小房子的床整理一下,换上干净的床单,引大爷进屋休息。这是一间小房子,一扇窗户正对着床,前后两扇门出进,以前女儿、儿子读书时用的书房,现在用来作客房,也是空着一段时间没用了。收拾完后,桃花提醒茂南:“明天一早,你去镇里找镇长,不然他家人会急死的。”
靠在床头的茂南,一支烟叼在嘴里若有所思。队长回去了,可镇长是咱们的父母官。如能结识上镇长,说不定还能照顾我们的果园产业。因为果园存在不确定性,会不会有眼红的人无故找茬;会不会出租山地的人要提前收回或提高租赁金;会不会闹出邻里山地纠纷……
以前自己是最痛恨有背景走关系的人。当年村里搞扶贫,要求上报贫困户家庭,大家听说当上贫困户很不愿意,认为太丢丑,娶媳妇就难。后来听说国家有扶贫政策,还有资金扶持,大家一下子躁动起来,因为名额有限,于是有人想方设法弄名额。村里按条件评,除重大因病因残致贫的外,剩余名额就看微妙关系。有言道:村看村户看户,群众靠干部。茂南眼里,某个别当选的“贫困户”确实是与村干关系微妙,与当时的自己相比,条件还优的人也能“当选”。这不是不正之风是什么?没人敢当面说,说了会两边得罪。茂南心里总是不服,眼里总是看不惯,嘴上总是不停的念叨,难免会得罪村干。
现在他的观念悄悄改变,总是想如果能攀上村书记或镇上什么官的,说话干事就会不同于一般,腰杆也会硬朗些。
想着想着,茂南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镇里,或许能亲自见到麻副镇长,留个好印象。
天空露出鱼白肚,茂南看着熟睡的桃花就悄然起了床。穿上衣服,第一件事就是看大爷。他小心地推开小房子的门,一股尿骚味扑鼻,地上的白色尿壶现黄色痕迹,是冲出的尿液。床上的大爷没换上睡衣裹着衬衣侧卧,眼睛微闭,呼吸鼾声清晰,显然是酣睡正香。乡间的清晨有些凉意,将一床薄毛巾被给大爷搭上,收拾好尿壶。出门后,茂南的视线透过窗户始终没有离开大爷,仿佛眼前躺着的就是镇长,镇长就在咱家里。
夏季刚去,尽管立秋,但秋老虎的日头来得早,9时过点,通红的太阳已高高挂起。茂南在去镇里之前,仍在在屋前院坝忙碌,整理头天剩下的葡萄,挑选个大优质的装箱用于线上销售。挑花在厨房里忙着弄早点。这时马路上一辆黑色小车驶来,停在马路边,喇叭嘟嘟叫了两下,副驾驶的男子伸出脑袋叫:“老板,来一箱葡萄和黄桃。”茂南放下手中的篮子,从堂屋里提出水果,边走边说:“干部,那么早?这要去里面乡里啊。”这时,大爷一个箭步跟着茂南背后,茂南感觉奇怪,刚才睡得好好的怎么眨眼大爷就起了?车上的干部回答:“嗯,先购好,怕晚上太晚回来,你们闭门睡了。”茂南把水果小心地放在车尾后备箱,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收款二维码牌,只听到咔兹一声,成交!干部目光扫视一眼衬衣纽扣扣得不对位的大爷。茂南面相大爷,问道:“干部,你认识这位大爷吗?”话音刚落,小车司机见购置的东西已完成,马上启动要走,副驾驶的干部摇下车窗,若有所思答道:“好像面熟,迷途了是吧。”干部手指扬起,大脑不停搜索,右手往前额拍了一下,好像是——什么局,喔,是不是城管队长的老子,但不敢确定,抱歉。车子加速嗖的一声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车轮带出的微尘。
“啊”,茂南大叫了一声,立在路边半天缓不过神,直到挑花叫他吃早饭了,才镇定地应了一句。茂南端上一碗饭,坐在堂屋里发愣,面前这位大爷到底“花落”谁家?如果真是那位干部所说的,一股无名之火来袭,咬牙切齿。他对城管是有成见的。有一年,他与桃花上街销售瓜果,由于那年雨水丰沛,葡萄里像是打了注水针,不光增加了重量还改变了质量,口味淡相,难以脱销。上街后谋上一地摊,结果遇上城里创卫,上面领导“四不直”下点检查,正常可以摆摊的路段也不例外,火急缭绕的城管人员遭遇“突然袭击”,上街的人个个面目狰狞似的“凶神恶煞”,对不听指挥者,或者动作慢点的小贩,稍有不顺就被收缴。当时茂南属于极不情愿的慢者,被人夺走箩筐和计量秤后,茂南被激怒,脸红脖子粗与工作人员的发生争执,便破口大骂“简直就是土匪”。围观人渐多,工作人员难得理他,驾车就走。
几日里,茂南气得瘫软在床,胸口的郁结难以消散。他俩几天闭门不做生意,摘下的葡萄开始腐烂。总之,他对城管印象很糟糕。
饭后,茂南心想但愿不是那个干部所说。旋即,从屋边推出那辆已服役十年的摩托车。用抹布檫了檫坐处上的灰,戴上头盔,单脚跨上,点了几次电火没成功,就有右脚使劲踩发动杆,反复多次,只听到隆隆噗几声始终发不来。停着,茂南回屋檫了把汗,纳闷,对桃花道,今儿咋回事?隔壁男子见茂南的车子难发动,出来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哦,去镇里找人。”“你那是不是化油器有问题,检查一下。”随后,他从家里取出一把扳手,检查化油器,吸气使劲用口吹油路接口处。再次发动,叭叭地冒出一股长长的青烟,加点油门防止熄火。“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桃花扎呼他。
当摩托车驶向镇大门时,一辆公务轿车正好冲出,茂南见状紧急制动向右打方向,与轿车擦肩而过险些撞上,吓出一身冷汗。
镇机关大院坐落在一条溪边,一人半高的围墙粉刷白净,进门的左手边立了十来米的宣传橱窗,中间一块篮球场大的平地停满了车。他环顾发现大门对面是一栋四层的办公楼,楼前左侧车棚里有个空位置。摆放不规范的空位仅仅只留车身的距离,茂南挪动下两旁的车,才能勉强把自己的车子安顿好。
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来镇里。两年前因盖章到此,现在仿佛变了样,院内看起来很干净,之前的空闲地变成一座六层楼房,楼挨着楼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了,墙上多了一些彩色宣传标语。听大柱说过,办公楼每层都有去向牌,所以就没向人打听麻副镇长的办公室。这天,他仍然是头天穿的一件蓝布短袖工装,衣裳还沾有泥土粉末。他走走停停于每层的过道,碰面的干部异样的目光瞟他一眼,但谁也没问他找谁?
茂南来到三层左手方向已关门的第二间,眼睛一亮,眼前的牌子写着麻向西,副镇长,第二行是电话号码,下来就一个红色三角形的活动牌,箭头指向——开会。显然这个时间茂南是无法见到麻副镇长。问了另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说是麻镇长开会大约要到中午什么时候散会也不清楚。
茂南在想是继续等,还是改日再来?犹豫不决。他见到牌上有电话号码,摸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拨号,但心里咯噔了,陌生电话可能不会接的。又等了一会儿,茂南焦躁难忍,还是打了电话,结果对方挂断。怎么办?不能在此傻等,况且家里还有一摊子事。
回到家里。大约临近中午12点半时,茂南接到了镇长的回电,心里有些紧张,头次与镇长通话,平时都是长话短句惯了,不知如何表达清楚。电话里的声音带磁性,很急促:“喂,那位,上午打电话的,有何事?快说。”茂南听到对方的焦急,就长话短说:“麻——镇长嘛,您——您父亲,是不是不在了?”茂南说话有些企盼。谁知电话里顿时出现提高八度的骂声:“什么?我爹在家里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说话的?”镇长的声音没了。“哦,对不起,镇长是这样的,我是说,您父亲是不是离家走失了——喂,喂”茂南高声“喂”了几下,没听到对方一点声气,才知已经对方早挂了。
“不在了”就是“不在家了”的意思,茂南平常就是这么说习惯了。看来镇长是误会了,所以很忌讳,幸好是在电话里,不然当面会更尴尬。
桃花看到老头子闷闷不乐就问。茂南发脾气自责自己:“这回怕是得罪了麻镇长了,嗨,真是无事找事,活该倒霉。”桃花也像是感染了他的情绪,数落他不会说话。茂南的郁结堆积上身,控制不住大声吼着桃花:“我不会说话,你会说话,你又不去说——咱本来就是底层农民,与当官的不是一个圈子,说话肯定搭不上一块儿。”听到他俩大声争吵,门边的黄毛“旺旺”叫了两声,好像爱犬也认可他说的似的。茂南一股脑儿说出来,就像要泄火一样,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会求他什么……”挑花听完他的怨气声,也不岔嘴。等气缓和些安慰他,嗨,咱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了,多余的想也瞎想。“今天你说了一大通,也许镇长不是你想的意思,可能是咱们想多了。”
天空堆积了一些乌云,把太阳给藏起,远处天边响起了雷鸣,眼看就要下雨了。大爷仍然坐在堂屋里东张西望,精神饱满。可茂南面对他时阴沉着脸,心里郁结,眼下想的是如何尽快把大爷送出去。虽然逢人就打听,托大柱散发“寻人启事”纸条和朋友圈,可一直没有结果。
下午,新的驻村工作马队长通知茂南去村部一趟,说是开个短会。茂南还是第一次见新的队长。琢磨着会有什么事儿?新队长与张队长是否有个交接,是不是介绍过茂南的果园情况?当时茂南的果园面积很小,村里要发展村级经济,于是召集几个种养殖户商量,当时另一葡萄种植户与茂南商议,决定转让给茂南做大做强。如今有了较好的成效,给村里增添了亮点。
下午1时,村部会议室里,几个种养殖大户已经到齐。马队长交待各位,这是个突击任务,马上要求上报。一份村级“能人”帮扶协议清单,要求“一拖五”,请大家在名册上挑选五个对象户。还要求各位要熟悉各自的对象户,制定相应的规划。临时任务,时间紧,有什么困难打包上来解决,拜托大家。之前,茂南在张队长手里“一拖十”带了十户,不过已脱贫。现在马队长这样安排不是明显造假吗?在名册上挑选对象可以,但他们是否愿意参与,还需要条件和面谈,马上操作难免太激进。马队长解释道:“上面要得急先麻烦各位先报,过后有异动在改。”茂南戴上眼镜看着字细得像蚂蚁的花名册,心里还想着麻镇长的误会,又忆起对张队长的愧疚,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发泄,郁结在胸口难受。眼睛盯着花名册的一行行名字,左看右看都不顺眼,把名册一甩,说到:“我选不出,你们随便勾吧……”
马队长虽然不高兴,但强忍住性子,说了茂南几句,规劝他不要忘本,曾经得到后盾单位与村里的扶持,应积极配合工作队。茂南听到“扶持”两字,顿时怨气上冒,止不住喷出:“我——是——看不惯这种形式主义的,不讲实效是讲虚荣,不看本质看脸色,马队长不知是否明白,我一介农民想着之前的事就气愤甚至吐血……张队长是办实事的好干部,我对他高度赞赏,村民们也欢迎这样的干部,那天双休日期间的一杯酒,就把他一切否定了,没有人记得他做了什么,只晓得他给当地领导丢脸,上面领导的脸色就那么重要吗?热情好客是地道农村的习俗,千百年来就这样……是我害了张队长。现在的世道变得没有一点人情味,与农民表面拉得近,但心理距离越来越远,不知道是社会进步还是倒退,令人悲哀。”说到这,茂南的怨气一股脑儿放出来,仿佛轻松畅快了许多。最后,他还要说,马队长得罪你就得罪了,你骂我恨我也就任你,反正我这人就是这么个性子,不到之处,请你宽宏大量。
新来的马队长一直听茂南一番话,沉默没有搭一句话,彷佛是认可茂南说的当前现状,但又镇定不能乱发表言论。
那天,马队长一起来到茂南家看望大爷,见到马队长的大爷神情激动,嘴巴不停地颤动,目光死死盯住,像是见了自己的亲人。马队长说:“赶快通过多种方式宣传,尽快找到家人。”随后,马队长起身要离开,大爷也立身,挪步紧随其后,彷佛要跟马队长一起走似的。等马队长走后,大爷的眼球一直朝着门外,脸色变得阴沉,情绪失落,像是被人遗忘的“孩子”。
晚饭时,挑花照例给大爷盛了一碗饭,大爷直盯着桃花,半天没有想吃的欲望,桃花见大爷迟迟没伸手,就把饭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等茂南他们吃完了,见大爷的饭碗原封不动,奇怪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变了。茂南用勺子送到嘴边,他摇头。“大爷,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去看医生。”只听见伊诺娃尔不停地说,但就是听不明白,好像听出“家”字重复了几次。
“怎么办?”桃花说。茂南满脸愁容,这是大爷迷途第二了,家里人与我们一样焦急,尽管现在通讯发达,可是信息仍然覆盖不了某些角落。茂南交待桃花,明儿一早,他就去问问城管队,要她在家里看守大爷。说到“队”字,茂南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大爷把“队”说成了“镇”,难道是队长?而不是镇长。得问问城管队有没有姓麻的,若有就是找到了答案。刚才,马队长来时,大爷异常激动,难道大爷的儿子模样与马队长相像,若真是这样,大爷就能认出当队长的儿子?茂南把自己的分析告诉挑花,挑花已经很累了,闭上了眼睛应道,早点睡吧,明早儿,你去一趟城管队不就清楚了。
当晚,茂南一心想着明天的情景,加上身体所累,老两口迷迷糊糊就睡了,进入了梦境。冲洗干净的路面,茂南的摩托车停在了建行斜对面的路边,人行道上有一道交通路牌,这是以前他熟悉的地盘。四箩筐再加一蛇皮口袋的果蔬在此特别醒目。炎热的气流不断袭击他的皮肤,手上一把蒲扇不停地摇摆着。街上的行人不多,也许天气太热的缘故。不远处也有与之同样的摊位,一只脚掌大的喇叭滚动发出高声“本地葡萄减价卖了,6元一斤,麒麟西瓜,2元一斤,……”一会儿,几个穿制服人正朝茂南摊位方向迈,茂南眼疾手快,马上收拾箩筐,那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来到他面前,示意他原地不动,其中一位笑脸相迎,问了一句“今年收成如何?”此刻,茂南见到另一位工作人员走向有喇叭的摊位,眼珠鼓起,手指挥舞着,那喇叭摊位灰溜溜地离开。茂南丈二摸不清头脑,这不是明显关顾他吗?随即,他用一只塑胶袋装了水果递上给一位制服工作人员,那人微笑摆手……
半夜里,一道雷鸣火闪惊醒了茂南的美梦,随后一阵狂风将窗棂拍打得哐哐响。被惊醒的茂南叫着挑花,自己起身下楼去关窗户,刚下到一层楼下,飘雨像刀子一样从窗户口伸进来,直打到茂南的身上,等窗户关好之后,雨仿佛小了些。转眼,茂南走进大爷的小房子,推开门房里一片漆黑,伸出左手摸到灯开关,瞬间让茂南大吃一惊,床上的大爷不见了,床底下也是空荡荡。房子除了正门外,屋背后和右侧面各有一扇门和窗,茂南发现右侧面的门开着。出了房门,院子里仍然飘着雨。茂南大声地叫喊挑花将院子里的灯打开,“发什么事了?老头子。”挑花惊慌地问。“大爷不见了———”
屋前屋后包括对面的马路上,他们大约寻喊了大半个小时,仍然不见大爷的影子。也许大爷在他们睡之前就离开了。
灯灭后,漆黑的下半夜静谧令人可怕。茂南怪挑花是不是没有将小门反锁好,不然大爷怎么会出走。挑花也埋怨茂南为何不积极联系大爷的家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埋怨,甚至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茂南心里反胃一样烦躁,本来打算明儿一早去问那个队长,现在倒好了没必要去了。可是万一真是队长的爹,登门要人可怎么交代啊?茂南问自己也问桃花,两人陷入了迷茫。
天刚蒙蒙亮,茂南眼睛一直没合眼,目光始终盯着天花板。他打算上午闭门禁售,昨天的葡萄也出售只剩下几十斤了,园里的采摘,现在无心思去了。
果不然,大约上午9点过,一辆黑色小车驶来,在茂南门前停下。两个中年男女,其中一位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妇女敲门,并大声使唤“茂南”的名字,隔壁家闻声走出一位男人,回答她,茂南出城赶场了,问有什么事?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子走近说,看见“招亲”启示而来,父亲走失了两天多了,是走到这儿,特意来感谢主人家。隔壁男人说等等,电话里帮问问,转身回屋拿手机,一会儿拨通了。他俩企盼的目光正等着好消息。隔壁男人出来遗憾地告诉两位,称大爷已经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茂南向你们道歉。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失望、焦急问。他掏出自己手机拨通茂南,电话里一连串的“对不起”道歉在他耳边回荡。中年男子和紫色连衣裙的妇女都懵了,这下去哪里找父亲?
强烈的预感让茂南躲过遗憾的尴尬。后来得知,果然是城管队长的爹,那两天队长外出开会,发现父亲走失后就交代弟妹,老婆四处找,结果一直没有消息。面对麻队长,茂南犹豫许久,决定上门致歉解释清楚,不然又会出现与麻镇长一样的误会。
城管队的人对茂南印象颇深,当年队里人员对他骂出脏话的举动很不满,造成围观人群误解执法人员。当茂南和桃花走进城管大院时,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人马上认出了茂南。毫不客气问道,你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来找麻烦?茂南温和地笑着,问你们队长在不?关于茂南以前发生的事,麻队长是知道的,因此也没有好印象。
办公室里,队长脸上表情木讷,嘴上说着客套话,感谢茂南一家人对父亲的照顾,可是内心仿佛猜疑父亲是不是被吓走的,怎么好好的突然消失……茂南却忐忑不安,每一根神经绷得紧紧的,不知队长作何想,毕竟是从他家里又一次失踪的。
回家后,茂南的恐怖心里越强,臆想到麻队长家人会不会认为是自己特意为之,将其父亲打发走,以示报复。一连串的烦心事令茂南心神不定。
茂南暗地里决定将果园转给堂侄儿大柱打理。可是当与桃花商量时遭到强烈反对,挑花连问为什么?茂南没吱声。挑花说,果园是咱们的心血,没有了果园吃什么?女儿出嫁不用操心,但儿子才二十四五,自从外出打工遇上意外事故后,严重的脑震荡使其生活不能自理,需要照顾和开支……把果园给大柱,反正不同意。
茂南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的抽,也是极其苦闷,说,果园反正我是不去料理,你有能力你就去管理,我想出去打工。“打工”?挑花质问,你五十岁的人了,打工谁还要你,你这不是逃避吗?茂南有些烦,挑花不会理解他心里的苦,说也没用。
挑花找来大柱劝劝。一时大柱也不明白小叔的意思,为何果园经营得好好的却要放弃。茂南正好告诉大柱,你不是要扩大果园面积吗,正好可以实现,我把果园给你打理,你就做大了,很好,往后的希望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可是大柱问小叔为什么要这样,茂南仍然不好对年轻人说出。婶婶可以管理啊。小叔叹息到,挑花一个女人家,也是迟暮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
背上行囊那天,茂南坐上直达火车站的公交车。论身体状况,做体力活是没问题的,属于农艺方面的脑里活也不是问题。五十岁的茂南还是想去浙江温州,可是那里人多工资低。他又想去江苏昆山,但那里工厂多,工资高,但污染严重。还有曾经到过东莞,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知现在还需不需要农民工。茂南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要上了火车还没有落实好。
他从这里上火车坐到下一个中心站,然后再决定先去哪里。此刻,恰好碰上一位多年不见的老乡,这位年纪相仿的老乡一直在外地工作。寒暄之余,无意之间说起前不久发生的卧轨事件,一位七十岁左右的大爷走失,家人没时间监护,请了一个保姆也不负责任……主人要告上法庭,那保姆可能遭殃。嗨,现在老年化养老问题多啊,特别是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人更要小心。
茂南听着,脸色发白,身体发热,神态恍惚,心里嘀咕,难道队长家人还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老乡问他,你这是打算去哪儿?茂南发愣,一时还缓不过神,吞吞吐吐回答一句:还没想好——
老乡“啊”的叫了一声,目光盯着茂南,提醒了一句:年纪大了,千万不能迷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