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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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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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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

                       立 夏

昨晚戌时,天黑黑的,河浅浅的。听完广播里评书《岳飞传》“第六十四回牛皋拜花堂”,我才懒懒爬上床。

一夜间,屋前的池塘涨满水。铺天盖地金灿灿的油菜花,消失了。坐于门槛,睡眼惺忪,我挠着头。

池塘可是村庄的眼睛,一弯神秘的眼睛。它是动植物的天堂,那些有名无名的生命,一代代在此繁衍和成长。它更是孩子们寻觅和探索的自由世界。

奶奶这一辈子,爷爷说个钉,她会当着卯。但为填池塘的事,跟爷爷拌了几次嘴。奶奶劝道:老头子,庄心王瞎子说,屋前有个塘,水淹少儿郎。爷爷陪笑:屋前挖块塘,财聚人丁旺,咱老夏家就指望这块风水塘了。

“风水”,八卦里的坎卦和巽卦,坎为水,巽为风。村落里,所有主屋坐北朝南,两侧是厢房。后山墙扛寒气,堂屋门迎暖阳。

屋檐下,一条粗壮的青色身影,拱出松软的泥土。此蚯蚓有臊味,钓鱼作饵,鱼儿厌之,但鸭子特喜。世间万物,憎爱有别。

“笃笃笃”,最最讨厌的声音。顶西墙的榆木方桌,父亲正襟危坐,捏紧拳头,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构成椭圆,形如拐角的生姜,俗名“生姜拐”,有节奏地敲击桌面。我缓缓地挪动屁股,站起来。(每一匹新驹都不喜欢给它套上羁绊的人——苇岸)

做民办教师的父亲,他的“生姜拐”除了凿黑板,还有学生们的脑袋。那年代,乡村崇尚“暴力教育”。用当村支书大伯的话来形容:先生的地位比天大,比地大,不比县城的干部差。村里人都认为,先生凿学生天经地义,打死人不偿命。

爷爷捧粗瓷碗,仰脖子,漫不经心念叨,怕是要下雨了!父亲粥碗一搁,走到院内,点点头,立夏不下,犁耙高挂。两只芦花鸡停止寻食,晃晃鸡冠,竟然也斜视着天空。我手遮凉棚,怔怔地看了会,一句话也没说。

天的阴晴决定村落大小人丁一天的事务,决定庄稼丰产和歉收。如果乡村失去四季,乡人麻木冷暖,天空失去真正存在的理由,这世间将会变得无比可怜与忧伤。

“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母亲惊喜地唤道,小满,小满,快来望,燕丫头做妈妈了。堂屋中梁椽的燕巢,怯怯地露出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母亲除了疼爱燕子,还有巷子拐弯口吴先生家的女儿吴琦,整天把“玉丫头好”“ 玉丫头乖”挂嘴边。

吴先生,不是教书的先生,是帮人看病的先生。眼镜酒瓶底般厚,一口普通话。看病,不打针配药片,一小扎粗细长短不一的针,号称“一根银针治百病”。一村的孩子,远远地看见他,没命地逃。

玉丫头瘦瘦的,脸比纸白,上课跟我同板凳。马尾系粉红色绸缎蝴蝶结,快走个二三十步,宛若蝴蝶般翩飞,气却不大喘得上来。哪像我,东头疯到西头,小腿肚子胀得疼,夜里倒铺便睡。第二天,奔起来还是风一样的速度。

玉丫头功课好,考试全是满分。我脑袋瓜子大,可算术总出错。母亲说玉丫头是我学习的榜样,我标榜体育好。其实体育的概念是什么,没得人清楚。

自夸的结果,每天上放学,要帮玉丫头背书包。黄书包,挎左右肩。脚步生烟,玉丫头远抛身后。书包撞击两片屁股,一搭一跳。那些被父亲“生姜拐”凿过的学生们,私下笑我“官老爷打屁股”。

今天玉丫头,还没喊我去上学。

每次都是玉丫头手扶木门框,探着头冲着院内脆脆地喊,大伯大妈早上好,夏爹爹夏奶奶早上好。我大活人一个,她看不见似的。

奶奶满脸笑,哦哟,肉乖乖咯成吃了。母亲丢下活计,双手在蓝色围腰上擦擦,走到玉丫头跟前,问这问那。趁她们说话的工夫,我把作业本揣入书包。母亲帮我整整歪着的衣领,把玉丫头的书包挎我身上,叮嘱慢点跑。

母亲差不多嘱咐了一辈子,讲的话大同小异,重复又重复。天下的母亲为什么都喜欢一遍遍地嘱咐,也许这就是禅宗常常讲的“婆心”吧,弥足珍贵。

门口,学生们脱去臃肿的棉袄,仨俩结伴驼肩搭背地走过。草木灰和河泥合成的泥饼,经过半年的风晒,肥得狠。奶奶坐矮凳,小心翼翼地分拣泥饼里的豇豆、扁豆等种籽。

母亲往我裤袋里塞个东西,摸摸,暖暖的,是鸡蛋。母亲说,今天立夏,煮两鸡蛋,一个由你吃,一个给玉丫头。

学校在村外。旷野里,麦穗半青半黄。高高低低的田埂,睁着小眼睛遥望天空的蚕豆花,终于长出细细的青豆荚。“蚕豆开花哄煞人”,开了谢,谢了又开。随手摘一角剥开,嫩嫩的,涩涩的味道。

板凳空着,玉丫头一直没来。鸡蛋被我抚摸无数遍,蛋壳快碎了。

中午,父亲刚踏家门,母亲急促促地把他拖进里屋。依稀听到省城、医院、玉丫头,还有白血病的语句。

燕丫头来来往往,哺食。母亲曾好事,捉昆虫放于燕巢边。燕丫头要强,每次都义无反顾地把昆虫叼走。母亲眼睛红红的,喃喃自语,俩丫头一样就好了。

整个下午,恍恍惚惚。天底下,有血液变白的怪事?还有吴先生治不了病?先生们黑板上书写的大大小小的字,演变成吴先生长长短短的银针。

一眉新月,怯怯的,好像有些怕人。过堂风,凉凉地吹。吴先生家黑灯瞎火,我去大伯家“称人”。大伯东厢房挤满了人,一杆橡木大秤系粗麻绳悬于房梁。

“立夏秤人轻重数,秤悬梁上笑喧闺”。去年此时,吴先生领着我和玉丫头,兴高采烈去“称人”。庄上人看到吴先生都客气,吴先生你先来,你先称。

也许乡人不熟读孔子“礼乐”之道,但乡人温和,懂谦让,尽孝悌,守忠信,循礼智,履仁义,知廉耻。品德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是一张嘴一张嘴、一代人一代人,言传身教,传下来的好东西。当今世道,有多少人愿意停下奔跑的脚步谆谆教诲;又有多少人愿意打开忙碌的耳朵静心聆听?

玉丫头双手吊铁秤钩,大伯打秤花,刻满老茧的手掌从里往外,从小数往大数打。唱道:去年二十九,今年三十二;秤花打三格,明天要请客。吴先生咧开嘴,分过滤嘴金丝猴牌香烟,得意极了。

我接着称,也长了六斤。吴先生修长的中指推推镜框,说快活话,小满一年要吃一千顿,粮食都吃哪儿去了?

有人起哄,“夏小满夏小满,肥头大耳脖子短,吃饭一年一箩筐,屙屎一年一粪缸。”我的脸“噌”地红到颈脖,玉丫头羞羞地笑,左脸酒窝甜甜的。大人们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哈哈,欢快的笑声,飘过单格花木窗户,越飘越远。

排队,称人,玉丫头的鸡蛋仍在右裤袋。没人在意我的裤袋,也没人笑话我的体重,橡木秤闪烁着深红色的幽光。

走在回家的青砖巷,整个村庄空荡。谁家咉觉的幼儿,呜哇呜哇地哭,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奶奶说,凡间八种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我属哪种?“咕咚”“咕咚”,村外传来麦子灌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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