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黄,桑枣红,
油菜籽裂开了嘴。
初夏的风吹啊吹,
不浓不淡,往后余生的暖。
小 满
“麦黄草枯”“麦黄草枯”,脆润的音质,四个音节一组,周而复始。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一只灰黑色鸟儿的孤影,天空下远远的啼鸣。说来遗憾,鸟儿的真面目一直没见过。
爷爷披着中山式黄褂子,碎碎叨叨,做天难做四月天,做场,割麦,脱粒,扬场,平田,栽秧。爷爷舒心的时候,会眯起双眼。喝酒的时候,也是。
我问,眯眼睛能看见什么呀?爷爷抚抚我的头,小满啊,眯上眼睛,你想什么它就来什么。我赶紧闭眼,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深深地吸了口气,清甜的麦香从四面八方涌来,势不可挡。(什么人富裕?知足者富也。)
“夏小满,夏小满”。发小礼官木桩似的,立在大门口,喘着气。按辈分,我长他一辈。姜家庄,巴掌大的庄子,手指长的巷子,全村十之八九姓夏。高高耸起的祖坟,立于“河塘地”临水朝南的第一排。
(郭文斌在《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写道,但凡兴旺的家族,都在守着生命一样守着这些家谱、祠堂、祖训。)
礼官把我拽到墙角,敞开口袋,神秘兮兮说道,本大人的,尽管拿。一颗颗淡黄色的枇杷果。“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
礼官家三间青砖红瓦房,依塘港河而建。屋后东南角一株老枇杷树,树冠葳蕤过顶。枇杷叶面宽大,边缘锯齿状;小白花五瓣一朵,一簇簇的。据说是他爷爷的爷爷所栽。
他爷爷“仁”字辈,白头发、白胡子、白外衣,宛若白胡子老头的神仙。一年四季咳,说话嘶嘶地响,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病。
他不种地,村口摆一半桌一交椅。四只深红色木质糖盒,光洁沉手,置薄荷糖、芝麻糖、圆珠糖和老鼠屎糖各一。半盆免费的白开水,放糖精。小摊,快乐的地方,村里的孩子们呆头呆脑地一围半天。
袖口揩去枇杷白色绒毛,剥去皮。入口,酸涩,有苦味。忽而念起《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礼官歪着头疑惑地问,难吃?枇杷秋阳养霜、冬季开花、春天结果、夏日成熟,可是“备四时之气”的好东西。天晓得,他满嘴跑火车的鬼话从何而来。
他口中塞颗枇杷。我问道,你是不是馋鬼投胎,急吼吼地摘早了。他嘴巴一张,三四枚滑溜溜的枇杷核飞向我脑袋。
枇杷熟透跟灯笼似的,喜鹊、麻雀和白头翁,叽叽喳喳来了。风一吹,全落地。本大人告诉你,想吃也不得吃了!
巷子里人影幢幢,一片“嚯嚯嚯”声。十个靖哥哥在练“降龙十八掌”,九个蓉儿挥舞打狗棍。母亲交待揉油菜籽的活儿,跟先生布置的作业同样重要。
田垄两侧的菜籽荚,青黄半熟时节,母亲连根拔起。晚归时一把挑叉,两捆菜籽秸,晃悠晃悠担回家。如果菜籽荚熟透了,一旦受震动,“啪啪啪”开裂,洒落地面无法捡拾。
两三个艳阳天一照,塑料布上的菜籽荚裂开了嘴。揉菜籽只能用手掌去捻,或用木棍敲。母亲不允许我们用脚板去踩,说这是对食物的不敬,响雷会打头。
(吃饭掉米粒,响雷会打头;回长辈嘴,响雷会打头;拾东西不还,响雷会打头……乡土社会,道德是乡人们心中永远的一杆秤,一把枷锁。)
揉下来的油菜籽,一个个黑黑的小颗粒,圆圆的泛着亮。别小看这油菜籽,十斤可换三斤三两香喷喷的菜籽油。无数个清淡的日子,从此变得有滋有味,生活便充满诗意和生机。
庄西头的二秃子,院有两棵桑树。二秃子光头,远看像只瓢。桑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他把桑枣当作宝,夏吃鲜,冬泡茶,从不肯外人摘。邻庄的小外甥屁颠屁颠来了,也仅能解解馋。
二秃子是根鞭炮捻子,一点就着。嗓门大,咒骂声传几条巷子,哪个细猴子,被我逮到,打断他的狗腿,掐断他的小鸡鸡。他越吝啬,越是激发叛逆的欲望。谣传二秃子家的桑枣,不但明目生黑头发,而且滋阴补血壮阳补肾,包治百病。桑树韧性好,孩子们骑在树枝上荡漾,大快朵颐后满载而归。他家半人高的土院墙,快被爬塌了。
“夏小满,夏小满”,二秃子不在家,去摘他家的桑枣子。礼官朝我努努嘴,肯定是庄河北的夏小满,好吃跑三里。一溜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岔口。
村子里,跟我同名同姓有两人。一个长我一岁,一个长两岁。父亲做先生,我上学早。比我长两岁的那人留了一级,于是三年级,一下子有了三个叫“夏小满”的学生。
教三年级课的先生,也姓夏,“义”字辈。语文数学他包班,还包括自习课讲故事。高瘦,清癯,脸膛黑,山羊胡子,一肚子的好故事,永远讲不完。
课堂上,回答问题。刚开始一喊 “夏小满”,“哗啦啦”三人争先恐后。后来喊“夏小满”,大眼瞪小眼,没人起立。同学们咯吱咯吱地笑。
夏先生苦思冥想,于是按年龄大小分,“夏大满”“夏中满”和“夏小满”。课堂安静了,家长们不满意,说哪有姓名“大中小”的说法,纷纷去请庄心王瞎子。
王瞎子两间草房加一院,门前有座木板桥,一年四季清水流。大门粗竹制成,右门框“拜佛念经刻菩萨”,左门框“算命打褂看风水”。庄上传,王瞎子前世是和尚。
王瞎子于蒲团闭目静坐,掐指,嘴中念念有词。人死七天一祭,“七七”四十九天投胎。人生七天一形,三十八个七天降生。人有七窍,脉有七轮,世有七曜“金木水火土和日月”。人间苦楚,天在看;苦中有乐,靠修身;命中缺七,名来补,眼瞎心明,度世人。
贰角钱,一炷香,父辈们请回承载着希望和憧憬的一张窄纸条。夏大满,更名夏书满;夏中满,更名夏银满。姓名如同一盏灯,照亮着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
奶奶领我去更名,王瞎子碰巧外出望风水。爷爷摇摇手,不改了,小满小满喊起来顺口,再说了,小满小满小得盈满,不求大富大贵,刚刚好就成。
夏书满,没读几年书,初中毕业开铁船跑运输,现于都市开足疗店,生意异常的好。夏银满,小学没毕业,跟他舅舅后面学瓦匠,嫌苦,去学木匠,一年不到,又转行学漆匠。如今庄内开间杂货铺,几张麻将桌,夜夜一屋子的闲人。我呢,苦读十五年书本,求得份不温不火的职业,蜗居小城。
风从巷子深处吹进,院内转着圈。小满节气暖洋洋,不热也不凉,鸡啊忙碌的一天,蹲在窝中鼾鼾睡去。偶尔,三两声狗吠,引得阿黄竖起耳朵,一声高一声低呼和。
一灯如豆,我摇头晃脑诵读《菜根谭》: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履盈满者,宜思之。
屋檐下,“沙沙沙”,父亲有节奏地晃动臂膀,磨石上的镰刀越发铮亮。爷爷燃一根烟,眯着眼。